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愛吃敏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尼羅】大丈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2

狀態︰ 離線
31
發表於 2015-2-17 13:07:24 |只看該作者
第 33 章

  陸克臣起初聽說衛英朗打了陸柔真,心中雖然憤慨,但也憤慨得有限;直到得知陸柔真已經懷了身孕,他這才隱隱的緊張起來。他是有年紀的人,經過見過,明白小打小鬧與大動干戈的區別。衛英朗能對懷了孕的妻子下狠手,可見兩人的感情一定是已經壞到了相當的地步。
  帶著張世林匆匆坐上汽車,他低聲問道:“你說柔真也打了英朗?”
  張世林和他並肩坐在後排,連連的點頭:“是的,三小姐把三姑爺撓了個滿臉花。”
  陸克臣立刻神情痛苦的歎了一聲——連一貫嫺靜的三女都動了指甲,這怎麼了得?
  張世林見過那一番大戰,曉得形勢的嚴峻,所以一邊催促汽車夫加快速度,一邊又對老主人解釋道:“本來我是打算勸一勸攔一攔的,可是三姑爺亮出了手槍,誰上前他就瞄準誰,偏偏大爺今天也不在,家裡沒個管事的……”
  陸克臣急躁的一揮手:“老大那個廢物,在家也是無用!”
  陸克臣風風火火的趕到衛家老宅,進門之後卻是撲了個空。看家的老僕迎接出來,莫名其妙的告訴他:“總長大人,我們二少爺並沒有回來啊!”
  陸克臣的心立時向下一沉,懷疑自家三女怕是要落火坑。手忙腳亂的鑽回汽車,他直接趕向了火車站。
  停在站內的幾列火車,全部接受了大搜查,然而軍警並沒有找到陸家三小姐。陸克臣實在是大大的遲到了,因為衛英朗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就拖著陸柔真隨便上了一輛南下的火車。值此傍晚時分,兩人相對著坐在包廂裡面,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發狠。
  忽然一拍手邊的小桌,衛英朗不知是第多少次發出了逼問:“說!你還和不和我鬧離婚了?”
  陸柔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雙手緊緊握著拳頭放在大腿上,一身銀杏色長衫皺巴巴的堆著垂著,小腿上的絲襪被蹭出個窟窿,一邊腳踝還帶著污泥。披頭散髮的仰起臉來,她連嘴唇都成了幹焦的青白色,一雙眼睛再沒了水晶般的清澈靈動,瞳孔中暮氣沉沉的現出一輪,幾乎就是死不瞑目的光景。
  “離!”她的鼻孔翕動著,用氣流送出微弱聲音:“離!”
  這樣永無變更的答案讓衛英朗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他這回真是恨了她,恨透了她,恨毒了她!一口氣長長的籲出去,他對著陸柔真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的答道:“不可能!”
  說到這裡,他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又要哭了,他想,沒出息,就只會哭,可是忍不住,無論如何,忍不住!
  抬起袖子一抹淚水,他哽咽著重複:“不可能!”
  陸柔真眼看著前方花臉貓似的丈夫,心中冷冰冰的無愛也無恨。她從小到大沒挨過打,今天卻是飽嘗了丈夫的拳腳。四肢百骸都是疼痛,小腹裡面仿佛有一把鋼刀在攪動,一邊攪一邊扯,要把她的心腸肺腑從下身狠拽出來。從未經過這樣的苦楚,她疼的氣息都斷了,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塗著鮮豔蔻丹的指甲直刺進了手心裡,她直挺挺的攥出了兩手血。
  她不同情衛英朗,也不同情自己,只有一個念頭還隨著心臟怦怦跳動:不過了!
  不過了,離婚!這回是真正下定了決心,縱算全天下人都因此死在了她面前,她也不會再有猶疑動搖。咬緊牙關望著衛英朗,她忽然笑了一下,隨即氣若遊絲的發出微弱聲音:“很遺憾,但是我意已決。”
  這樣的言語讓衛英朗感覺到了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早在這天之前,他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陽光,不料那只是夕陽無限好,黃昏過後便是永夜。
  一步邁到陸柔真面前,他低頭看著她。她這樣無情,這樣卑鄙,這樣踐踏他和她之間的愛情!一滴熱淚滴上她冰冷的鼻尖,他揚起右手,一掌摑向她的面頰。
  “啪”的一聲脆響之後,她像一隻口袋一樣,無聲無息的順著力道倒了下去。長衫後擺散落開來,竟是不知何時,已經染了濃濃的血。
  在衛英朗的驚呼聲中,陸柔真費力的抬起頭來,看清了自身的恐怖與狼藉,然而心中並不慌張。她已經在聶人雄那裡嘗過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滋味,這樣的回憶讓她放眼望向將來,只覺生無可戀。真的還要回到衛家去嗎?真的還要守著個木頭石頭一樣的丈夫過完一生嗎?如果全是真的,那還不如死了。
  鮮血來得毫無預兆,並且越湧越多。衛英朗嚇得連忙蹲下來,先是想要扶她,可立刻又覺得扶也不對,便轉而掀了長衫下擺,要去脫下她的貼身褲衩看個究竟。陸柔真伸出兩隻血手攥住褲腰,因為自認為這回是要死的了,所以手指緊緊的合攏著不肯松。
  要死的人,總不能死得赤身露體。她大睜著眼睛向上望去,心中有聲音溫柔的響起來,是她在呼喚:“沐同。”
  然後她痙攣似的開始抽搐,其實也是怕的,不過總像是要和命運賭氣——命運既然是這樣的不遂人意,那她索性死給命運來看。兩條白腿在血泊中絞在一起,人一賭氣,往往能夠生出異常的決絕。一雙淺色眼珠緩緩轉向衛英朗,她因為痛苦,所以笑得面目猙獰。
  衛英朗也染上了滿手的鮮血,一時間竟是撕扯不過她。忽然一把將她摟到懷裡,他哆嗦著問道:“克瑞斯丁,我哪裡對不起你?你就這樣恨我嗎?”
  陸柔真的淺色眼珠徹底失了光彩,失控似的直向上翻。她還想笑,不是譏笑,只是一個告別的表情而已。她曾以為自己愛他,可是後來才知道愛情不是花前月下靜水流深,愛情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雪白的牙齒咬住嘴唇,她冷汗涔涔的扭曲了面部肌肉,額頭薄薄的皮膚下面暴起青筋。在越來越濃鬱的血腥氣中,她拼盡全力,擠出聲音:“詹森,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夠愛你。”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瞬,隨即存住一口熱氣,瞪著眼睛掙出話來:“我要是……不認識他……就好了。可是……我愛他……沒有辦法……”
  衛英朗的嘴唇蒼白顫抖,牙齒互相磕擊出了聲音。陸柔真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向他服軟了,一切都像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不行啊……”他輕輕的發出哀求:“克瑞斯丁,不行啊……”
  下一秒,他像大夢初醒一般,驟然起身拉開包廂房門,爆發似的大聲喊道:“來人啊!救命啊!”
  陸柔真姿態扭曲的躺在深紅地毯上面,恐懼消失了,她的心頭只是有點淡淡的難過。真想再見聶人雄一面啊,可惜,見不到了。
  陸柔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而火車在十分鐘後到了一處大站,衛英朗抱起她,發了瘋似的沖下火車去找醫院。
  她年紀輕,底子好,想要輕易死掉,也難。
  在縣城內的醫院裡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又被衛英朗帶上了火車。
  她整個人的鮮豔顏色,仿佛都隨著鮮血流失掉了。面如死灰的躺在包廂裡面,她側過臉來,向窗外望。
  孩子流出來了,果然只有豆子大。她並不奢望著聶人雄能從天而降,只是望著窗外飛速閃過的景色發呆。離家越來越遠了,她又成了一個孤人。
  她很疲憊,無力再想將來,似乎也無將來可想。衛英朗遠遠的坐在包廂一角,一言不發,也不理她。
  她和他都是豪門之中的寵兒,金尊玉貴金枝玉葉,他們以為自己永遠都是天之驕子人上人,沒想到會自相殘殺到了這般地步。
  所以他們都沒有話講,各自的心思也是一片混沌,混沌中閃了利刃的光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陸克臣始終沒能找到女兒。南下的火車太多了,而他還要於翌日上午參加就職典禮,沒有時間一味的研究鐵路線。
  當天晚上,聶人雄照例是親自前往陸宅,想要接陸柔真出去共進晚餐。陸克臣苦著一張老臉接待了他,把他讓進書房,做了一番很秘密的談話——衛英朗是怎麼來的,陸柔真是怎麼走的,他全講的清清楚楚,至於女兒懷孕的事情,他卻是沒有提。
  天黑之後,聶人雄回到家中。阮平璋正坐在小客廳裡,翹著二郎腿吃葡萄,忽見他沉著一張臉低頭進門,便是開口問道:“哎?你怎麼像個受氣包一樣?有人欺負你了?”
  聶人雄停了腳步站在原地,先是垂頭沉默,良久之後才開了口:“娘們兒就是娘們兒,隨她上過多少學念過多少書,終究還是差一截子!聽娘們兒的話,真他媽耽誤事!”
  阮平璋愣了一下:“你說誰呢?”
  聶人雄無心理他,逕自向內走去。他想自己真是太高估了陸柔真,看她一派溫柔知禮,好像是個明白女人,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現在好了,自己一眼沒看住,她又讓衛英朗給擄了去!這怎麼辦?自己如今正是脫不開身,哪有閒心奔波千里去找她?
  聶人雄沒有長籲短歎,單是獨自靜坐,思考對策,然而思來想去,卻是沒有妥當主意。最後他站了起來,心裡對陸柔真是既要責怪,又不忍心;千頭萬緒之中,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Rank: 2

狀態︰ 離線
32
發表於 2015-2-17 13:07:47 |只看該作者
第 34 章

  陸克臣榮升總理的新聞瞬間傳遍大江南北,當即就讓衛清華驚掉了下巴。
  衛清華本來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只等京城政局一有變動,自己這邊便開始興風作浪,借著由頭渾水摸魚,鬧他個天翻地覆。哪知親家公臨時倒戈,毫無預兆的投向敵方。這讓他像只挨了針紮的皮球似的,措手不及的泄了滿心勇氣,非常茫然的癟了下去。
  他總不好無緣無故的搖起大旗反對親家公,親家公在政界的名聲一直不錯,而且與他一貫交好。鬧事也得鬧個名正言順,他搖著蒲扇住在無錫別莊,從早到晚總是一副張口結舌的表情,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模樣。
  衛清華按兵不動,正中了馬伯庭的下懷——衛清華一旦起兵,少不得會勾引何致美在直隸動武。南北夾擊起來,可是要他的老命。抓住眼下暫時的太平時光,他開始忙碌奔波,一邊籠絡著陸克臣,一邊覬覦著總統位。又因何致美手握重兵、自成一派,所以他做了一番運動,把聶人雄提拔成了京畿衛戍總司令。
  聶人雄年輕有為,出身也是無門無派。馬伯庭很願意對他進行扶植培養。否則何致美一旦起兵,京城內連支心腹隊伍都沒有,著實是讓他放心不下。
  在聶人雄接到委任狀的當天,小鈴鐺從承德趕回來了。
  小鈴鐺在承德住了許久,百無聊賴,最後忍無可忍,帶著杜副官坐上火車回到北京。火車開得很慢,她一路就盯著斜前方的一名摩登女郎發呆。摩登女郎攜著男友同行,一路嬌聲嫩氣的不時談笑,兩邊耳朵下麵垂了長長的鑽石墜子,隨著她的顧盼來回晃動閃爍,看著十分華麗璀璨。
  頗為豔羨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從小到大,活得總像是個假小子,自然也沒有人想到給她紮一對耳洞。
  聶人雄並不在家,於是小鈴鐺就只看到了阮平璋。
  阮平璋知道聶人雄今非昔比,身邊不缺自己一個,所以格外巴結,生怕被他拋棄。死乞白賴的坐在房內,他消消停停的一天吃著三頓飯,無論如何不肯離去。小鈴鐺進門之時,他正袖著雙手坐在窗前發呆,忽然見她來了,便是抬頭一愣。
  小鈴鐺也很意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停了步伐,大睜著眼睛向前看他:“喲……”
  未等她把話說完,阮平璋便是搶著笑道:“小鈴鐺,別罵人,你那乾爹已經與我和好了。”
  小鈴鐺總記得他是個叛徒,所以不肯給他好臉色看:“和好就和好,可是乾爹如今不在家,你賴著不走做什麼?”
  阮平璋上下打量著她,就見她生得身量單薄,可是由於年紀小血氣足,故而並不枯瘦,一點肉全長在臉蛋和下巴上,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娃娃臉,薄嘴唇上還殘留著一點口紅的痕跡,想必本是盛裝出門,可惜路上又吃又喝,不能始終保持豔妝。
  “唉……”他饒有興味的說道:“你這個小丫頭片子,當初我對你也很不壞,你現在怎麼就一點兒也不念我的好處?實話告訴你吧,並非是我賴著不走,而是你乾爹對我感情深厚,硬是邀請我來和他同住。我呢,一個光棍漢,跟誰過都是過,所以就看在他的面子上,搬過來啦!”
  小鈴鐺一撇嘴:“乾爹只是和你說客氣話而已,你還當真了。”
  阮平璋嘿嘿一笑:“我是個老實的人嘛!”
  小鈴鐺轉身向外走去,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就算天下的好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你來充老實。”
  小鈴鐺自顧自的回了臥室,找出一根納鞋底用的大鋼針。跑到前院杜副官的房裡,她劃了一根火柴燎過鋼針,然後把針遞向對方:“來,杜叔叔,給我紮個耳洞!”
  杜副官捏著鋼針怔了半天,末了反應過來,連忙擺手:“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
  小鈴鐺見田副官坐在一旁,是個很清閒的模樣,就把鋼針奪回來又遞向他:“那你來紮?”
  田副官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大腿上,這是就把上身一扭,輕言細語的做出拒絕:“啊喲,我也不敢。”
  小鈴鐺急得在房內轉了一圈,心知這兩位身份較高的副官都不敢對自己下手,外面的勤務兵就更沒膽子了。轉身跑回自己房內,她對著一面小鏡子側過臉去,一手揪著耳垂,一手拈著鋼針。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她把心一橫,一針就把耳垂戳了個對穿。
  戳完之後,她忽然有些傻眼——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
  小鈴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給自己胡亂紮了兩個耳洞。把茶葉梗兒塞進血淋淋的耳洞裡,她疼的齜牙咧嘴,又不好聲張,只得一邊吸著涼氣,一邊滿屋裡亂走,心中倒是並不懊惱——她是願意竭盡全力美化自己的,她以為只要自己足夠美麗,將來就有機會嫁給乾爹。
  到了傍晚時分,她愁眉苦臉的出來吃飯,兩邊耳垂已經腫得紅中透亮。阮平璋見了,幾乎嚇了一跳,隨即就要帶她去醫院治療。小鈴鐺也是疼的沒法,只好扭扭捏捏的隨他出了門。
  在醫院塗過消炎藥膏之後,兩人同車回家。阮平璋隨口說道:“小東西,你這是臭美給誰看呢?”
  小鈴鐺脫口答道:“給乾爹看!”
  阮平璋一挑眉毛:“你那乾爹這兩天正鬧失戀,你可別湊上去招惹他。”
  小鈴鐺如今也算是一名半吊子的現代少女,聽到“失戀”二字,心中立時一動:“乾爹愛上誰了?”
  阮平璋已然深知內幕,這時便是閑閑的答道:“說來奇怪,他愛上了一位太太。”
  阮平璋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聶人雄那一段戀愛史細細講述一遍。小鈴鐺聽在耳中,也說不出什麼滋味,總之就是難過得很,連耳垂上的疼痛都覺不出了。
  “原來是陸家姐姐呀……”她心不在焉的喃喃說道:“那我知道,乾爹對她是很好的。”
  然後她扭頭去問阮平璋:“陸家姐姐真的被她男人帶走了嗎?”
  阮平璋歪著腦袋看她:“真走了,不信的話,晚上看看你乾爹那副倒楣德行就知道了。”
  小鈴鐺垂下頭去,沮喪之中卻又生出希望——原來自己是有情敵的,如今情敵去了,是不是乾爹就能回心轉意了?
  阮平璋覺得小鈴鐺很奇妙,仿佛她是個妖怪,自己做法變成了個小女人,並且還是個挺好看的小女人。可惜此妖春心萌動,顯然是對聶人雄很有意思。
  兩人回到家中,正趕上聶人雄剛剛進門。小鈴鐺立刻拋下阮平璋,跑到聶人雄面前噓寒問暖。聶人雄赴宴歸來,如今酒氣熏天的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紅耳赤的問她:“來了?”
  小鈴鐺攆走田副官,親自給他端熱茶切水果:“中午就到了,一直等著你呢!”
  聶人雄顯然是醉了,一把握住小鈴鐺的手,他將她的手背貼上自己滾燙的面頰,口中含混說道:“丫頭,乾爹升了總司令……好不好?”
  小鈴鐺認為乾爹已經是富貴至極了,所以聽到這個消息,也並未感覺如何喜悅,只是盯著他隨口答道:“好。”
  聶人雄閉了眼睛,把臉在她手背上用力的蹭,氣息滾燙的呼出來,他仿佛是要徹底失態:“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我還是……”
  他硬著舌頭,顛三倒四的說不出整話。小鈴鐺這回明白了他的心事,暗喜之餘,又心疼他,正打算不痛不癢的發出幾句慰問,哪知聶人雄驟然伸手,竟是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小鈴鐺當即緊張的閉了眼睛,心中暗暗說道:“你要了我吧,我長得不醜,人也不懶,還是黃花閨女,能幹活也能生孩子。求你了,要我吧!”
  然而聶人雄並不能洞悉她的心聲。他單是抱著她,胸膛寬闊手臂結實,像抱個小玩意兒似的抱著她,仿佛她還是個小女孩子。
  片刻過後,他一低頭,吐了小鈴鐺一身。
  小鈴鐺忙到半夜,總算是把聶人雄收拾乾淨。田副官和阮平璋合力把他攙到床上躺下,小鈴鐺得了空閒,這才回房洗漱更衣。
  到了翌日清晨,她毫無怨言的跑去伺候聶人雄,舉止小心,手腳麻利。聶人雄看她像個殷勤的小狗腿子似的東跑西顛,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猶猶豫豫的抬手撓了撓短髮,他開口說道:“小鈴鐺,別忙了,那些事情都交給小田去做吧。”
  小鈴鐺擰了一把手巾送到他的面前:“小田是個慢性子,我懶得用他!”
  聶人雄接過手巾,滿臉擦了一遍,心中十分為難。他覺得自己是耽誤了小鈴鐺,可小鈴鐺油鹽不進,又不聽話。放著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非要當個小奴才,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但又不好對她說出狠話,因為小丫頭一片赤心,也是怪可憐的。

Rank: 2

狀態︰ 離線
33
發表於 2015-2-17 13:08:31 |只看該作者
 第 35 章

  孟慶山師長從熱河趕來北京,在聶人雄面前恭而敬之的做了一番彙報。阮平璋躲在房內沒敢露面,怕老夥計們饒不了他。
  小鈴鐺穿著一身蔥綠色的閃光緞子夾袍,袖口領口全用銀色絲線繡了花朵,臉上照例薄薄施了一層脂粉,兩片薄嘴唇經過一番精雕細琢,是一種亮晶晶的朱紅。將一頭烏髮服服帖帖的掖到耳後,她香氣襲人的坐在一旁,跟著傾聽。
  待到孟慶山彙報完畢了,聶人雄一拍桌子,開口便罵:“他媽的,蔡君武這是想要找死?”
  未等孟慶山回答,小鈴鐺也跟著義憤填膺:“揍他個王八蛋!”
  孟慶山一拍大腿:“沐帥高見,大小姐也高見!蔡君武做了兩天察哈爾督軍,就張狂的沒了人樣,現在索性跑到熱河上頭上臉起來!咱們若不是打他個屁滾尿流,都對不起他這份賤性!”
  聶人雄聽到這裡,卻是沉默下來,垂下眼簾半晌不言語,是個若有所思的模樣。良久之後,他開口說道:“這一仗,我親自上陣。”
  孟慶山一怔:“哎喲,沐帥,那不用吧?殺雞焉用牛刀?”
  聶人雄意味深長的一笑,輕聲說道:“借這個機會,我們一鼓作氣,打進察哈爾去!”
  孟慶山恍然大悟,當即一挑大拇指:“沐帥英明!”
  聶人雄從手邊小桌上的香煙筒子裡抽出一根煙捲,眼角餘光瞥到小鈴鐺要從衣兜裡掏出打火機了,他連忙自己劃了一根火柴。吸燃煙捲之後,他噴雲吐霧的轉過頭來,對著小鈴鐺說道:“你出去吧,讓杜希賢帶你上街逛逛。”
  小鈴鐺依言出門,可是並沒有去找杜副官作伴。阮平璋像只貓一樣竄出房間,自告奮勇的要陪伴她。
  小鈴鐺對阮平璋一直沒什麼感情,如今和他相處半日,越發看透了他的本質:“你真貧嘴。”
  說這話時,兩人正相對著坐在西餐館裡喝咖啡。阮平璋滿不在乎的笑道:“我這一路有說有笑,你倒嫌我貧嘴。怎麼?非得像聶人雄那樣悶頭悶腦才算有趣?”
  小鈴鐺用小勺子攪著熱咖啡,說起話來毫不留情:“乾爹是男子漢大丈夫,忙著做大事業,哪有閒心像你這樣嚼舌頭?況且有趣也算本領嗎?戲臺上的小丑最有趣,可是誰把他當個角色看待了?”
  阮平璋“撲哧”一笑:“你也把我罵得太不堪了。小鈴鐺,憑你這張利嘴,將來嫁人之後是要挨揍的!”
  小鈴鐺嗤之以鼻:“不知道是誰要揍誰!”
  阮平璋喝了一口咖啡,忽然笑了一下:“你敢打聶人雄?”
  小鈴鐺並未紅臉,理直氣壯的答道:“我不敢打他,他也不會打我。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幹嘛非要打架?”
  阮平璋連連點頭:“好,好,八字還沒一撇,你倒做好了過日子的打算。”然後他又裝模作樣的長歎一聲:“唉,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可憐呐!”
  這話真是戳到了小鈴鐺的痛處——她其實一直毫無自信可言,全是硬著頭皮向前沖。她又何嘗不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可她若是無所作為隨波逐流的話,就更沒有嫁給心上人的機會了。
  她不知道同齡少女們是怎樣戀愛生活的,反正她總像是還在戰場上找乾糧吃一樣,心急如焚的團團亂轉,吃一口算一口,沾了土染了血也不在乎,因為不吃就會餓死。
  小鈴鐺和阮平璋在外面晃了一天,總是話不投機。小鈴鐺畢竟是年紀小,沒有那麼深的養氣功夫,到了傍晚時分,被阮平璋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狠狠的捶了他兩拳。阮平璋笑眯眯的並不動容,顯然是十分快樂。
  及至回了家中,阮平璋是自顧自的更衣休息去了,她這一天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便氣憤憤的站在院內駡街。聶人雄環抱雙臂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微微歪著腦袋。如此聽了片刻,他向身邊的杜副官質問道:“你是怎麼教育她的?你聽聽,一個大姑娘家,罵起人來比我還野!”
  杜副官難得上來伺候,哪知今晚剛一靠前,就遇到小鈴鐺撒野。啞口無言的張了張嘴,他不敢說大小姐是朽木不可雕也,只得支吾著退了一步:“這個……大小姐天性不羈,這也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事情。”
  聶人雄沒想到他還敢強嘴,不禁把眼一瞪:“怎麼?你是說她坯子不好?”
  杜副官又退一步,抬頭看了看聶人雄,又看了看小鈴鐺,腿肚子就有點要抽筋:“不是,沐帥,我不是那個意思。沐帥養大的義女,坯子怎能不好?”
  聶人雄就聽不得杜副官說話,杜副官一開口,他就躍躍欲試的想要發怒:“什麼意思?難道這丫頭野調無腔,全是受了我的薰陶?”
  杜副官嚇得魂飛魄散,徹底失去了招架能力,扭頭對著小鈴鐺輕聲呼喚:“大小姐,大小姐……”
  小鈴鐺雙手叉腰,怒氣勃發的回頭看他:“幹嘛?”
  杜副官走投無路,當著聶人雄的面進行求援:“快救我啊。”
  不等小鈴鐺做出回答,聶人雄一腳把他踹了出去。杜副官不敢和將軍抗衡,連滾帶爬的倉皇逃走。而聶人雄意猶未盡的怒道:“這些年能讓我受氣的人,一個是何致美,一個是阮平璋,還有一個,就是這狗娘養的杜希賢!”
  小鈴鐺見杜叔叔逃得飛快,諒無大礙,便趕忙走上前去,伸手在聶人雄的胸前上下摩挲:“乾爹別生氣,杜叔叔心地不壞,就是說話不中聽。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大不了讓他回承德就是了。”
  聶人雄回想起杜副官這些年的可恨事蹟,氣著氣著,忍不住卻又笑了:“不用他走,明天我走。要開戰了,我去督戰!”
  小鈴鐺一聽這話,立刻回房收拾行裝,要和聶人雄同回熱河,上戰場去。
  阮平璋不敢貿然露面,所以留下看家。聶人雄明知道馬伯庭還要依靠自己把持大局,然而為了爭地盤奪利益,他連屁也沒有放一個,說走就走了。
  再說那位察哈爾督軍蔡君武,因為正值壯年,所以那種力爭上游的心情很迫切。他想要蠶食熱河,聶人雄想要鯨吞察哈爾,雙方磨牙霍霍的在前線一見面,登時就架起大炮對轟起來。孟慶山近來養尊處優,不似先前那樣英勇,聶人雄看他一味的只在指揮部裡偷懶,便把這賬記在心裡,預備將來再去和他清算。
  馬伯庭聽聞此事,雖然心裡不大得勁,但也沒有阻攔。蔡君武和他不是一派,聶人雄若能將其消滅,倒也並非壞事。
  戰事進行了不到一個禮拜,聶軍就已經打進察哈爾境內。聶人雄心知馬伯庭要在雙十節之後參加總統選舉,屆時少不了要派差使下來,所以此刻十分加緊,想要速戰速決。這日淩晨,他帶著李琨一團以及幾十門野炮,趁著夜色翻山越嶺,想要繞到蔡軍後方去搞偷襲。
  秋季天涼,露水最重。聶人雄騎在馬上,向前疾行。李琨隨在一旁,步步緊跟,追得十分來勁——據他猜測,這一仗過後,憑著自己的表現,興許又能高升一級。
  李琨作為一名娃娃團長,年紀正輕,且對聶人雄十分崇拜,故而死心塌地,毫無異想。無聲無息的走了許久,聶人雄忽然勒住戰馬,直覺上感到了不妙。回頭望向來路,正是一片黯淡蒼茫。
  李琨見他神色有異,便是低聲問道:“沐帥,怎麼了?”
  聶人雄猶疑的慢慢一揮手:“不要跟著我,快去押著野炮殿后。一旦有兵包抄過來,不用問話,直接開炮。”
  李琨答應一聲,調轉馬頭立刻就走。後方隊伍極長,聶人雄眼看著他快馬加鞭跑遠了,這才微微俯下身去,提起精神繼續前行。單手將韁繩在腕子上繞了幾圈,他騰出另一隻手,從腰間拔出了手槍;心裡不怕,反而是十分的亢奮——在京城內的種種活動,雖然也是一樣的讓他升官發財,可總像是影影綽綽,不夠確實。不隔三差五的到戰場上走一圈,他就覺得自己是落了伍。下意識的低了頭,他正打算緊一緊身上的武裝帶,哪知就在此時,破空忽然起了一聲槍響!
  眾人看得分明,就見聶人雄隨著槍聲身體一歪,直接便是墮下馬去。那馬驚了,長嘶一聲想要撒蹄狂奔,而聶人雄的一隻手還纏在韁繩之中,這時便是被那戰馬向前拖去。
  周遭士兵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一哄而上要去追趕。與此同時,四周的槍聲爆豆一樣傳來,後方也震天撼地的開始了炮擊。
  這時騎在馬上就太危險了,旁的不論,首先就很招子彈。隨行的田副官跳下馬去,張著雙手還要去追前方的聶人雄,口中又帶著哭腔大喊“沐帥”,正是魂飛魄散有心無力之際,聶人雄卻是忽然有了動作——他猛然抽出腰間佩刀,隨即一個挺身,狠狠砍向上方韁繩。只聽戰馬一聲刺耳慘鳴,銳利刀鋒不但砍斷韁繩,而且深深陷入馬身。聶人雄得了自由,一個翻身滾向一旁。
  田副官見狀,當即調轉方向,哭唧唧的張著雙手繼續衝鋒:“沐帥!”
  聶人雄沒理他,自己抬手一摸脖子——濕漉漉的又熱又黏,定然是血,可這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他卻是不知道。惶惶然的扭了扭脖子,他見自己這腦袋和身體尚未分家,便是拎著手槍想要起身,不料剛剛站到一半,田副官如風而至,他猝不及防,正被對方撞了個仰面朝天。
  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一把,他迷迷糊糊的發慌,幾乎不能確定了自己的死活。天光暗淡,田副官依稀看他頸部血淋淋的顏色深重,登時就要去摸,然而未等他伸手,聶人雄已經再次挺身站了起來。
  聶人雄一邊開槍一邊呼喊,要讓隊伍撤入山林之中。沿途伏兵越湧越多,單是炮轟已然無濟於事。李琨一邊命令士兵拖炮入林,一邊抓過一名便裝打扮的偵察兵,一馬鞭子把他抽了出去:“回指揮部,就說我們在山裡遭了伏擊!”
  偵察兵答應一聲,撒腿就跑。

Rank: 2

狀態︰ 離線
34
發表於 2015-2-17 13:08:53 |只看該作者
第 36 章

  小鈴鐺蹲在指揮部內的一間空屋裡,正對著一隻小小的火酒爐子發呆。杜副官蹲在她的對面,也是全神貫注的盯著爐子。
  爐子上面坐著一隻小鍋,咕嘟嘟的燉著一隻小母雞。今日是個秋雨靡靡的天氣,香氣熱騰騰的升起來撲上鼻端,於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就一起垂涎了。
  小鈴鐺眼看小母雞熟了,便熄了火酒爐子,又忍燙出手,擰下雞腿先給杜副官吃。杜副官還不肯要,只說:“你吃你吃,把雞屁股留給我就行。”
  小鈴鐺把雞腿放到杜副官的飯碗裡,然後自己一舔手指頭上的湯汁——杜副官這人心地不壞,可是不知怎的,很不招人待見;所以小鈴鐺看在眼裡,就很同情,想要私下對他做些關懷。
  “屁股脖子都是你的。”她噙著手指頭說道:“翅膀給我。”
  杜副官很感動的往嘴裡扒了一大口飯,正是一嚼一嚼的想要回答,不想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騷亂,小鈴鐺伸長脖子向外望去,就見一名樵夫打扮的青年站在孟慶山面前,氣喘吁吁的大聲說道:“報告師長……沐帥在山裡遭、遭埋伏了!”
  小鈴鐺立時站起了身,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指揮部裡差一點就要亂了套,還是孟慶山臨危不懼,壓住消息不肯慌張。新派出去的偵察兵很快回了來,說是蔡軍正向前線大量增兵,而聶人雄所在的山頭是個複雜區域,林海茫茫,這邊就算派兵衝破了蔡軍防線,可又到哪裡和他會合去?
  孟慶山命令指揮部立刻向李團發電,希望可以找到李琨,屆時雙方內外夾擊,共同作戰。然而直等到了傍晚時分,李團還是杳無音信。小鈴鐺知道此地輪不到自己插嘴,可是等到這時,實在是忍無可忍,就一腳踩在門檻上,強壓心火探頭問道:“孟叔叔,他們不回電,我們就派人過去好啦!”
  孟慶山正在研究牆上的大地圖,聽了這話,便是隨口答道:“派人?我倒是想派,可是前方道路已經全被蔡君武封鎖,連老百姓都不讓通過,我怎麼派?”
  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對了小鈴鐺,抬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除非繞過防線,可是路又太遠,耗費時間。”
  小鈴鐺張了張嘴,心中一片茫然:“我們強行打進山裡不成嗎?”
  孟慶山看她急得可憐,就忙裡偷閒的多說了兩句:“即便我們打進了山裡,也是守不住地盤。蔡軍集合起來,還是要把我們趕回來的。現在段世榮已經帶著隊伍趕來增援了,不過人在路上,不能立刻就到。”
  小鈴鐺抬手扶著門框,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力氣:“那……是不是只要能夠找到乾爹就好了?”
  說到這裡,她邁步向內走去,一直停在了地圖前面:“孟叔叔,你講一講,如果當真找到了乾爹,又該怎樣救他出來?”
  孟慶山本來是沒時間和她廢話,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話不說還不行。萬一自己這邊當真是耽誤了時機,外人看在眼裡,也許要懷疑自己是有意拖延;如果沐帥平安歸來了,這小丫頭也可以充作大喇叭,將自己的一片苦心廣播一番。
  小鈴鐺仔細傾聽了孟慶山的講解,又將地圖反復看了幾遍。末了她抬頭說道:“孟叔叔,讓我去吧,我去找他!”
  孟慶山登時啼笑皆非:“開什麼玩笑!那邊連本地村民都不許通行了,你怎麼去?”
  小鈴鐺答道:“我混過去!”
  孟慶山這回直接擺了擺手:“丫頭,回房歇著去吧,我定會想方設法救出沐帥,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小鈴鐺垂下頭來,心想你單是想方設法又有什麼用?這一天眼看著就過去了,你的方法又在哪裡?十分煩躁的咬了咬牙,她心有怒火,卻不敢發,因為畢竟如今孟慶山是軍中領袖,她怕自己得罪了他,他會遷怒到乾爹身上。
  小鈴鐺悻悻回房,站在牆上一面玻璃鏡前,她望著鏡中人愣了片刻,隨即轉身從抽屜裡翻出一把剪刀。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頭髮——頭髮長得快,已經快要垂到肩膀,燙出的卷子也鬆散了,只在發梢那裡還能看出明顯的彎曲。側過臉去揪起一綹頭髮,她毫不猶豫的合了剪刀。
  片刻的工夫,她給自己剪了個狗啃似的短髮。換上一身鬆鬆垮垮的男裝,她見桌上還擺著一盤點心,就扯過屋角小床上的枕巾,把點心盡數包起來塞進懷中。杜副官的手槍素來是隨便亂放,這時也被她翻出來貼身揣好。刷刷點點的寫出一張字條留在房內,她像個禿小子似的,鬼鬼祟祟溜了出去。
  小鈴鐺在人生的前十二年裡,仿佛一直都在到處亂竄,像一隻很有眼色的小老鼠,四處尋覓食物果腹。如今她重操舊業,在夜色中跳躍向前,輕而易舉的就溜出了軍營。
  她等不得了,再等下去,會活活的急死。她不信這世上真有銅牆鐵壁,這次就要去試上一試,看看蔡軍的防線是否真的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走出十裡地之後,小鈴鐺已經把自己打扮成了一隻土猴。
  前方隱隱有了火光,必是駐紮了蔡軍人馬。這樣的通達大道,她是絕不敢走的,所以立刻轉身撲進荒草叢中。荒草都有半人來高,帶著濃重露水。小鈴鐺彎著腰走得深一腳淺一腳,身上的夾襖被打了個半濕,不時騰起一團秋後的蚊子,嗡嗡叫著圍了她一頭一臉,見肉便要叮個紅包出來。
  小鈴鐺過慣了養尊處優的好日子,懂得了文明衛生的好處,這時就感覺有些不可忍受,可也沒有多想,一味的只是向前走,偶爾抬頭看看星空,辨認方向。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她自覺著再走下去便有迷路的危險,故而回歸正途,繼續向前。哪知走了沒有多久,前方影影綽綽的,又起了火光。
  這讓她有點傻眼——原來蔡軍的防線竟是如此漫長!
  這樣看來,果然是繞不過去的,等到她憑著兩條腿繞過去,也許戰事早已完結,乾爹也死在了山上。思及至此,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在銅牆鐵壁一般的防線之中,小鈴鐺終於找到了一處較為安全的缺口——在相距一裡地遠的兩處崗哨之間,有著一片黑暗地帶,正是一處亂墳崗子。
  她素來不怕死人,這時就打算偷偷爬過墳地。一路連滾帶爬的跑上前去,她正要離開草叢沖向墳地,不料就在此時,遙遙響起幾聲狗叫,卻是一隊巡邏士兵走了過來。
  小鈴鐺富有經驗,不怕士兵,反倒怕狗。小心翼翼的後退幾步蜷縮起來,她見身邊正有一窪臭哄哄的泥水,便伸手淋淋漓漓的抓了一把污泥,滿臉滿身的亂塗一氣,想要蓋住人的氣味。心驚膽戰的盯著前方,她連呼吸都停住了。
  巡邏小隊越走越近,隨行的兩隻狼狗不時吠上一聲。小鈴鐺心中暗暗祈禱,只盼狼狗萬萬不要嗅出異常,哪知狼狗還是半大的狗崽子,十分貪玩,且走且鬧。及至到了小鈴鐺面前,越發互相咬做一團,你追我趕的亂跑亂跳。小鈴鐺嚇得魂飛魄散,同時就把一隻手暗暗摸到腰間,心想自己若是被發現了,臨死前也要開槍射擊,拉幾個墊背的和自己一起走。
  三分鐘後,兩隻調皮狼狗被士兵吆喝著帶走了。小鈴鐺這時已經憋得滿臉紫紅。咬牙切齒的慢慢呼出一口長氣,她眼看隊伍越走越遠,這才臭氣熏天的慢慢爬了出去。
  小鈴鐺天生的長胳膊長腿兒,這時就趴在地上,一路向前繞過墳包蠕動。這般時候,正是月明星稀,偶然一陣秋風吹過,寒侵入骨。三兩點鬼火不時閃爍,忽有忽無;遠近響起蟲鳴鳥啼,隨著風聲時隱時現,真如鬼哭一般。又因兩邊崗哨相隔甚近,所以小鈴鐺不敢肆意動作,只能是貼在地面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盡力爬行。
  如此爬了片刻,那支巡邏隊伍又溜達回來了。
  小鈴鐺嚇得心膽俱裂,因為這回躲無可躲,墳包低矮,後方也不能藏人。一時情急之下,她忽見身邊有個坑洞,便是一翻身滾了進去。洞內之臭,無法形容,卻是正中了她的下懷——她依然是怕狗。
  及至隊伍走遠了,她只覺身下硌得好生疼痛。起身回頭一瞧,她當即打了個冷戰,口中罵道:“嚇!這他媽的——”
  話沒說完,她反應過來,連忙收住言語。對著坑底那位齜著大白牙的骷髏,她畢恭畢敬的抱拳拱了一拱,心中暗道:“前輩,我冒犯您了,您可千萬別生氣。等我把乾爹找回來了,一定給您重修一座好墳。”
  然後她爬了出去,繼續前行。夜色越深,周遭的環境越是恐怖。虧得她是從小野慣了的,否則恐怕換了一條好漢過來,也要嚇得屁滾尿流。
  一路爬到淩晨時分,她站了起來,進入山林。

Rank: 2

狀態︰ 離線
35
發表於 2015-2-17 13:09:14 |只看該作者
第 37 章

  一旦過了蔡軍防線,那麼後方便是平常村莊,雖然因為戰事激烈,空氣有些緊張,然而和前線情況相比,倒也還算一片太平。
  小鈴鐺灰頭土臉的走在山中路上,一路打疊起了百分的精神,只怕遇到蔡軍士兵。心驚膽戰的走出老遠之後,她倒是遇見了幾名上山採摘山貨的百姓。故意苦著一張面孔走上前去,她大模大樣的向著對方一拱手,然後啞著喉嚨發出氣若遊絲的粗聲,正是個鬧嗓子說不出話的狀態:“勞駕,請問這邊山裡可還太平嗎?”
  幾名百姓上下打量了她,只見她是個直條條的身材,穿著一身臭氣熏天的破夾襖,蓬頭垢面的看不出相貌,便反問道:“你是從哪裡跑過來的?”
  小鈴鐺回身隨便一指:“那邊打得厲害,家裡房屋都被燒了,我和老娘走散了,正是不知怎辦才好啊。”
  她的一舉一動都類似半大男孩,所以對面幾人當真沒有瞧出她的女子身份。為首一人背著一捆柴禾,這時便是長歎一聲:“小兄弟,山裡也不太平啊!就在你腳下踩的這個地方,前天夜裡剛剛打過一仗,你要是想找老娘,不如進到村裡瞧瞧。山中沒吃沒喝的,老太太哪裡能夠安身?”
  這人說起話來安安然然的,小鈴鐺便深以為然的一點頭,又嘶嘶的發出聲音道了謝。獨自踏上道路,她心裡略略有了安排,拖泥帶水的繼續向前走去。
  太陽漸漸升起,她覺不出饑餓,兩隻腳走得很是有勁。身上的潮濕夾襖慢慢乾燥,臭氣引得一小群蒼蠅跟在她的身後,嗡嗡著不肯退散。
  小鈴鐺仿佛是帶有一種動物性。在繁華的都市裡面,她未見得如何出奇;可是如今進了山林,她就毫無預兆的精明靈敏起來。沿著地面上的散碎槍械和空子彈殼,她蹦蹦跳跳的翻山越嶺。因為從小就愛追著軍隊覓食,所以她十分擅長尋找蛛絲馬跡。眼前一片半黃的衰草顯然是被群馬啃過,這讓她越發堅定了前進的決心。抬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熱汗,她停下腳步思索片刻,隨即轉了個彎,挑那荒草雜亂的道路去走。
  她想乾爹當時應該是倉皇撤退,自然不會沿著前人開闢出的平坦山路逃跑。山路四周皆是長草蔥蘢,若是遭人踩踏,必定東倒西歪,失了自然的形狀。抓住這樣一點痕跡,她邁出大步開始奔跑。正是跑得虎虎生風之際,她忽然扯著嗓子慘叫一聲,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她疼得面孔扭曲,就見一隻大捕獸夾正是鉗在了自己的右腳踝上。
  大捕獸夾是獵戶布下捕捉獵物的,勁道極大,連猛獸都能制住,鋒利鐵齒能夠一直刺透皮肉夾上骨頭。小鈴鐺穿著一層褲子,雖然不知傷勢如何,可見鮮血瞬間湧出,已經浸得褲腳濕透。
  她疼的頭腦中嗡嗡作響,一口氣存在胸中呼不出來,兩隻手汗津津的直哆嗦。咬緊牙關定住心神,她伸手扳著夾子兩邊,先是試著用了力氣,卻是絲毫不能分開;張大嘴巴望向天空,她顫抖著哭了一聲,然而隨即低下頭來,她還是得去自救。
  隨手撿起一根樹枝銜在口中,她也顧不得傷處疼痛,兩手再次抓住夾子,這回她屏住呼吸猛一發力,只聽夾子咯咯吱吱的發出聲音,竟是被她強行扳了開來。
  這回右腳得了自由,她遠遠扔開夾子,也來不及挽起褲腿查看傷口,四腳著地繼續向前爬行,一邊爬一邊疼,一邊疼一邊怒。為了排遣這種苦楚,她帶著哭腔罵罵咧咧,問候了夾子主人的祖宗十八代,又把對方的老母拎出來,翻來覆去的操了百八十遍。
  如此爬了足有兩三個小時,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了前方草叢中散落了許多新鮮馬糞。心中隱隱生出希望,她開始輕聲呼喚:“乾爹,乾爹……”
  在距離馬糞兩裡地遠的小溪邊,她終於找到了聶人雄。
  徘徊在營地週邊的哨兵發現了她,大呼小叫的把她攙扶到了聶人雄面前。聶人雄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先是望著她一愣,隨即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鈴鐺推開衛兵,金雞獨立的跳到了他的身邊。伸手一摸他的肚腹,她發現乾爹大概從前夜開始就一直沒有飯吃,現在已然餓得前胸貼了後背。
  聶人雄這時才看出了她的異常:“怎麼瘸了?”
  小鈴鐺沒有回答,因為被他後脖頸上的傷勢嚇了一跳:“乾爹,你受傷了?”
  聶人雄彎腰去拎她的右腿褲管,不大耐煩的問道:“說,到底是怎麼了?”
  那天夜裡,一粒子彈擦過了聶人雄的後脖頸——子彈軌跡只要再有分毫的差錯,世上就沒有聶人雄這個人了。
  他當時只覺得滿脖子流血,也沒感到疼痛,還是田副官在翌日清晨發現了他的傷口。這傷口並不算淺,看著就像被劊子手砍過一刀似的,偏偏又沒砍透,留著個腦袋連在脖腔子上。田副官嚇壞了,簡直不敢再去看他,可是不看又不成,因為是個貼身奴才的身份,誰都能躲,唯有他不能躲。戰戰兢兢的呆望著聶人雄的脖子,他時常就要打個冷戰,感覺自己精神瀕臨崩潰,簡直要撒癔症。
  義父義女兩個互相介紹了自己的傷勢,雙方全是大大咧咧,不以為意。小鈴鐺讓人把李琨叫了過來,將孟慶山對自己所講的那一套計畫合盤托出。講到最後,她又說道:“我給孟叔叔留了一封信,時間地點都約定清楚了,絕對不會出差池的。”
  然後她又對著聶人雄說道:“乾爹,我們到那邊去,我還有話對你說。”
  聶人雄沒說什麼,站起來要隨她走。一步邁出去,他忽然停了步伐,意識到小鈴鐺現在是不能走路的。
  於是他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小鈴鐺生得單薄,所以很輕。猝不及防的仰臥在了聶人雄懷中,她顯然是大吃一驚。怔怔的扭頭望向對方,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聶人雄低頭問她:“去哪裡說?”
  小鈴鐺夢遊似的抬手向前一指:“去……那裡吧!”
  “那裡”在一叢小樹後方,是個掩人耳目的僻靜地方。聶人雄把小鈴鐺放到一叢豐厚草上,然後自己也席地而坐了:“說吧,什麼事情?”
  小鈴鐺低頭解開夾襖紐扣,從懷裡摸出那只枕巾包成的小包袱。夾襖很臭,藏在裡面的小包袱不能倖免,隱隱的也有些臭。解開包袱攤在聶人雄面前,她壓低聲音說道:“乾爹,你快吃吧!”
  聶人雄這樣一名大個子,自然飯量可觀,扛不住餓。拿起一塊最為完整的幹點心塞進嘴裡,小鈴鐺也沒見他怎樣咀嚼,似乎直著喉嚨就將其咽下去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塊點心也勾起了聶人雄那澎湃的食欲。他接二連三的往嘴裡送去點心,等不及趕不上似的,鼓著腮幫子狼吞虎嚥。小鈴鐺一眼不眨的看著他吃,臉上帶著一點微笑,心裡覺得滿足得意極了。
  聶人雄餓得狠了,饞的頭腦一片空白,直到點心去了大半,他才驟然抬頭問道:“你餓不餓?”
  小鈴鐺立刻搖頭:“我不餓,我路上吃過了。”
  聶人雄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子,然後把她拽到了自己身邊。因為明知道她是不可能吃,所以直接說道:“我飽了,你吃吧。”
  小鈴鐺也明知道他不可能飽,所以非常堅定的搖頭:“我不餓,真不餓。”
  聶人雄眯著眼睛看她,因為睫毛太長,就顯得眼神有些不可捉摸。毫無預兆的笑了一下,他低聲說道:“你這丫頭,倒是很有良心。”
  小鈴鐺迎著他的目光說道:“我就是壞,也壞不到你的身上。”
  聶人雄抬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把:“好。”
  小鈴鐺抬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既然你也說我好,那為什麼不肯要我?”
  聶人雄抽出了手,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回答——他並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有些事情,他自己也是糊塗,也是說不清。
  婚姻是人一輩子的大事,他自知脾氣火爆,非得是對待心上的人,才能柔軟溫和。他想要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不願成婚之後終日打老婆納小妾。為了這樣一個目標,他須得擦亮眼睛,娶個可心可意的好女人。
  “好”字放在後頭,“可心可意”放在前頭。小鈴鐺的確很好,對他一片赤心,可是在他眼中,她再怎麼好,也只是個小丫頭。
  他護著她,養著她,心甘情願的給她好吃好喝好穿,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僅此而已,再無其它。
  小鈴鐺見他長久的不肯說話,便是逼問了一句:“你還忘不了陸家姐姐嗎?可她已經嫁給了那個誰,她再怎麼好,也沒你的份啊!”
  聶人雄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能面對著她苦笑。
  小鈴鐺又道:“我在出發前就想好了,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死去。你說除了我之外,這世上還有誰能這樣待你?陸家姐姐也不能夠吧?你不要看我年紀小,以為我是在說孩子話;我不小了,我就是小,也總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聶人雄無話可答,索性伸手捏開了小鈴鐺的嘴巴,填鴨子似的把餘下點心喂進她的口中。小鈴鐺直瞪瞪的看著他,見他始終是不作答覆,便含含糊糊的最後說道:“你如果不要我,那也別找旁人了。我們兩個搭伴過日子,我伺候你,好不好?”
  聶人雄移開目光:“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聶人雄和小鈴鐺偷偷填飽肚子。擦淨嘴巴回到眾人面前,他把小鈴鐺交給一名高壯衛士,然後開始調兵遣將,預備傍晚下山突圍。他的心腹,田副官,遠遠站在一旁,張著嘴看他的後脖頸。聶人雄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的,這讓田副官提起了心,只怕他一個不慎,會把腦袋搖掉。
  聶人雄現在幾乎有點怕了小鈴鐺,倒是對著部下訓話更痛快。忙忙碌碌的熬到傍晚時分,他帶著隊伍悄悄下山,按照計畫要去突圍。而小鈴鐺趴在衛士的後背上,傷處既疼,心裡又煩,就覺得乾爹好像很看不上自己似的,自己無論怎樣付出,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突圍十分順利,一切都像小鈴鐺所描述的那樣。孟慶山的隊伍早已集結完畢,聶人雄這邊剛一開槍,那邊就發起了衝鋒。在這樣的夾攻之下,蔡軍防線立刻斷裂,聶人雄輕輕鬆松的便是逃回了己方陣地。
  他安頓下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來軍醫,為小鈴鐺診治腳踝重傷。小鈴鐺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有閒心和杜副官吹牛逗趣;聶人雄坐在一旁,故意歪著身子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到腳上傷情。
  捕獸夾子的鐵齒太鋒利了,他不知道小鈴鐺的骨頭筋肉是否完好,若是她當真落了殘疾,那他想著,自己就娶了她。
  但是這話只能存在心裡,不能提前說出,因為依照他的本心,他是真沒看上這個小丫頭。能不娶的話,還是不娶為好。
  軍醫為小鈴鐺包紮了傷口之後,轉而開始研究聶人雄的脖子。孟慶山師長、李琨團長以及剛剛趕來的段世榮師長圍站一圈,旁觀之餘,紛紛感歎:“太嚇人了。”
  聶人雄低著頭,因為沒有覺出很疼來,又看不見自己的後脖頸,所以心情尚算平靜。

Rank: 2

狀態︰ 離線
36
發表於 2015-2-17 13:09:49 |只看該作者
第 38 章

  聶人雄在戰場上經過這一場死裡逃生,隨即就像轉了運似的,一仗接一仗的大勝。旁人都說像他這樣一位大督軍,沒有總在前線督戰的道理,而他既沒了機會再上戰場,終日坐在指揮部裡吃三頓乾飯,也覺得自己仿佛是浪費光陰、大材小用了。
  他這人有個好處,便是打了勝仗很得意,打了敗仗也不在乎,一以貫之的淡定。帶著後脖頸上那一道長長的暗紅血痂,他抱著小鈴鐺上了汽車,一路順風的回了承德。
  汽車顛簸,車座也硬。聶人雄把小鈴鐺抱到自己的大腿上,一直沒有鬆手。小鈴鐺先是竊喜,隨即臉紅,然而過了一個多小時後,她又沮喪起來,因為發現乾爹對自己是全無邪念,好像自己只是一口袋糧食。歪著腦袋枕上聶人雄的肩膀,她盯著他的側影發呆。聶人雄正是閉著眼睛半睡半醒,睫毛長長的覆蓋下來,讓他看起來又動人又多情。
  小鈴鐺暗暗喟歎一聲,心裡愛極了他,恨不能一口把他活吞。她想世上不會再有人像自己這樣愛他——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汽車越開越冷,聶人雄睡眼朦朧的解開軍裝上衣,把小鈴鐺往懷裡擁。他那胸膛十分溫暖,帶著一點汗酸氣味。小鈴鐺蜷縮著貼了上去,忽然鼓起勇氣,撅了嘴巴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聶人雄皺著眉頭瞪了她一眼:“不許胡鬧!”
  小鈴鐺開了口,不知怎的,聲音又尖又細,貓叫似的:“我沒胡鬧。”
  聶人雄聽了,不禁一笑。小鈴鐺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用力清了清喉嚨——她不是故意學貓叫,她方才是緊張了。
  聶人雄回到承德,立刻調出一萬兩煙土,秘密送給了馬伯庭。那馬伯庭並無驕人之處,如今瞄上了總統大位元元,自然需要上下安撫人心,所以見了煙土,便如同蜂子見了蜜一般,當即樂得喜笑顏開。待到聶軍把蔡軍打到七零八落了,他才以著政府的名義出面調停,因知蔡君武已經沒了勢力,故而擺出一張嚴肅面孔,發出通電申斥蔡氏,又將其一擼到底,攆到天津做寓公去了。
  蔡君武偷雞不成蝕把米,可勝敗乃兵家常事,所以也無話可說,自去天津租界蟄伏。馬伯庭抓住機會,將察哈爾督軍一職高價賣出,又得了一筆钜款。而聶人雄沒有撤軍,悄無聲息的佔領了察南大片富庶地區。新督軍是位紈絝子弟,無非是買個督軍官職來抖威風而已,故而隨他佔據地盤,也不在意。
  轉眼之間,雙十節已過,總統選舉一事也就迫在眉睫。聶人雄名義上是京畿衛戍總司令,其實就如同馬伯庭的私人打手一般,馬伯庭忙碌,他也隨著忙碌。而小鈴鐺人在北京家中,心情倒是安然——聶人雄是不要她,可也沒要別人啊!家裡除了阮平璋之外,就是他們兩個過日子,雖然不成夫妻,然而這樣做著伴兒,倒也別有一種靜謐的好。
  阮平璋百無聊賴,從早到晚的和小鈴鐺坐在一處耍貧嘴。這日傍晚,小鈴鐺一動不動的坐在窗前,等著聶人雄回家吃飯,阮平璋見了,就發出嘲笑:“好,要成望夫石了。”
  小鈴鐺梳著男式小分頭,兩邊耳垂閃爍了鑽石耳釘。面無表情的橫了阮平璋一眼,她低聲說道:“我就算成了石頭,心裡也還有個盼頭。你呢?你沒錢沒家沒事業,還好意思笑話我?”
  阮平璋在她旁邊的沙發椅上坐了下來,笑微微的答道:“我也並非是一無所有——我有聶人雄嘛!憑著我的手段,讓他養我一生,還是不成問題的。”
  小鈴鐺冷笑一聲:“不要臉。虧得你不是個女人,你要是個女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訛上了。”
  阮平璋說完那話,也覺得自己有些厚顏無恥。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抬手摸摸頭髮:“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說兩句好話,讓他快點給我派個差使。我年紀輕輕的,幹吃閒飯也的確是不對勁。”
  小鈴鐺沒理他,若不是腳踝有傷,她真想替乾爹把這傢夥攆出去。
  如此又等了許久,聶人雄依然是無影無蹤。小鈴鐺餓得忍無可忍,只好和阮平璋對坐著吃了一頓晚飯。
  聶人雄留在馬公館內,正在享用一頓豐盛晚宴。
  馬伯庭如今正是處在人生的緊要關頭,家中燈火徹夜通明,總有貴客往來。他那內弟蘇巡閱使人在西北,不能前來助姐夫成功,便將部下一位趙振聲師長派了過來,又送錢又送兵。趙振聲師長是位驍勇武將,宛如蘇巡閱使的靈魂一般,故而如今到了馬公館,也是很受優待。馬伯庭是預備做大總統的人,不好太過屈尊,故而把自己的弟弟馬伯堂叫來做接待員。馬伯堂是位老花花公子,帶著眾多姨太太前來赴宴,吃飽喝足之後又要佈置局面,打上幾十局梭哈。
  姨太太們花枝招展,這時坐上牌桌,因知道自家老爺不大管事,所以連珠炮似的拋出媚眼,要同聶人雄和趙振聲打情罵俏。聶人雄處在這種脂粉香濃的環境裡,本也有些動心,可是放眼一瞧,卻又是哪一位也沒看上。
  這不是說姨太太們醜陋——姨太太們個個都好,都是年輕貌美;可單只是“好”,卻還不夠。和聶人雄相對的姨太太,是位面若銀盆、眼如水杏的豔妝女子,有點薛寶釵的風格。他連著看了對方好幾眼,心裡就想起了陸柔真。
  只想了那麼一瞬間,隨即念頭就轉了開。陸柔真讓他感到了疲憊——想要把陸柔真從南邊搶回來,真不容易,能累死他。
  他沒有考慮過“搶”還是“不搶”,他只是覺得累。
  正在此時,趙振聲師長靠上來了。
  趙振聲師長素來是酷愛男風,不好女色,只是初到北京,沒人知道他這癖好。在座眾女見他三十來歲,風姿英武,便故意搭訕著同他玩笑;而他見聶人雄是個大號的小白臉,倒是很合自己口味。聶人雄漸漸覺出異常,又不好躲避,只得沒話找話,想要岔開他的注意力:“趙師長,你們山西的議員,大概現在也都到北京了吧?”
  趙振聲師長含笑一拍他的大腿:“那是自然。”
  這時馬伯庭吸著雪茄走了進來,站在弟弟身後看牌,口中又道:“江蘇的議員還沒消息。”
  聶人雄捏著手中幾張撲克牌,低聲說道:“大概是衛清華又要玩花樣了。”
  馬伯庭輕輕咬了咬口中雪茄:“老衛這個人,很不像話。”
  然後他又望著聶人雄問道:“總理那邊還好?”
  聶人雄搖了搖頭:“不清楚。”
  馬伯庭噴雲吐霧的說道:“照理來講,應該沒有問題。不過他和衛家畢竟是有著一層姻親關係……”
  話沒說完,他意味深長的垂下眼簾,饒有興味的審視雪茄火頭。
  聶人雄知道他的意思,故而答道:“明天我瞧瞧他去。”
  說完這話,他打了個哈欠,因為實在是不擅長打梭哈。
  午夜時分,聶人雄回家睡了一覺。及至天明,他早早起床,果然是前去看望了陸克臣。
  陸克臣自從做了總理,心滿意足,滿面春風,看著足足年輕了五歲。把聶人雄引進書房,他頗為尷尬的背著雙手,欲言又止的來回踱了兩圈。而聶人雄忽然一陣百感交集,忍不住問道:“柔真還好嗎?”
  陸克臣舔了舔嘴唇:“這……”
  然後他搖頭歎息一聲:“你啊你啊,把我那女兒害苦了。本來她和英朗兩小無猜,可是經你從中一攪,雙方感情全被毀掉。好好的一對小夫妻,如今卻是到了要鬧離婚的地步。”
  聶人雄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那就離嘛!我不嫌她是結過婚的,只要她有自由,我就娶她。”
  陸克臣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腸子都悔青了——當初真該由著他和女兒私奔去,他要是和女兒做了一對,自己如今又有官職又有靠山,多麼富貴體面!可是事到如今,再說什麼都是晚矣,想起昨晚發出的那一封信,他滿心苦澀,真是有些思念三女了。
  北京城內緊鑼密鼓的醞釀著一場大變動,各省議員紛紛進京。蘇巡閱使作為西北王,不但派出愛將幫助姐夫,而且四處捉來許多議員,用車皮裝著押入京城。議員作為一個活人,本來也有自己的政見,然而如今既遭恐嚇,又聽說只要依言投票,便有鈔票可拿,故而也就放棄政見,倒向馬伯庭一邊。
  與此同時,陸克臣那一封信越過千里長路,張著封口到達了陸柔真的枕畔。
  陸柔真見怪不怪的抽出信紙,展開來閱讀了一遍。陸克臣的信件倒是不怕檢查,因為上面絮絮叨叨千篇一律,總是讓她死心塌地過日子。隨手把信扔進床前紙簍,她懶怠回信,歪在床上繼續繡花。枯瘦手指捏著鋼針,她披著頭髮深深低頭,在一方水紅帕子上慢慢的繡。
  她繡鴛鴦戲水,繡蝴蝶雙飛,都是浪漫纏綿的圖案。繡好一幅,便乾乾淨淨的收進箱子裡,仿佛是大姑娘在出閣之前,在給自己繡嫁妝一般。
  衛英朗說“死也不離婚”,這話她信,於是生無可戀,只能等死。自從小產過後,她那體內元氣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一點體力熱量都存不住。一針插在帕子上,她閉著眼睛喘了會兒氣,腦子裡一陣陣的轟鳴。
  及至熬過了這一陣子眩暈,她睜開眼睛,捏著鋼針繼續繡。衛清華宛如這一省的皇帝,沒人能夠沖進衛宅搶人,即便是聶人雄也不能夠,即便聶人雄做了大總統,恐怕也依舊是不能夠。
  她心如死灰,卻又沒能死透,於是從早到晚的繡,手上繡著,心裡想著,想聶人雄。她回憶自己和聶人雄共同度過的每分每秒,後悔自己不曾為對方做過任何奉獻。她還記得那天上午,自己和聶人雄最後逛了一次洋行。她當時看上了一塊英國料子,做成西裝一定漂亮,可是沒心沒肺的,聶人雄急著走,她就真走了。
  她總想著那塊料子,又厚又挺,沒能買給聶人雄。自己對他不好,沒關懷過他,沒照顧過他。現在她一無所有了,只能把心血凝結在針線之中。
  她給聶人雄繡,也許聶人雄此生都不能看到她針下的鴛鴦蝴蝶,那也沒有關係,就讓這些帕子做她的陪葬好了。
  正當此時,衛英朗走了進來。
  衛英朗一身戎裝,臉上的淡淡血痕已經退了下去。北邊局勢徹底失控,衛清華明知道馬伯庭一旦上位,必然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可是眼睜睜的卻又沒有辦法。
  老子生氣,自然也就不會給兒子好臉色。衛英朗無緣無故的挨了幾頓臭駡,索性負氣回家,不伺候了。
  進門之後,他遠遠的坐了下來,滿臉嫌惡的看了陸柔真一眼。
  陸柔真不大吃喝,終日穿著一身舊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像鬼一樣,薄薄皮膚繃在顴骨上面,眼窩也凹陷下去了,乍一看簡直像是得了癆病。
  衛英朗時常想要掐死她,一邊想,一邊心如刀割。似乎她死了,自己也會少掉半條性命。她無論死活,都要傷他害他。
  衛夫人還不知道陸柔真已經掉了一個孩子,不過見她病病歪歪,對待自己愛答不理,並且吵鬧著要離婚,便是十分憤慨,說“有其父必有其女”,“貧兒乍富、目無尊長、水性楊花”,“都是口蜜腹劍的東西”。
  發完批評之後,她把身邊一個最得意的大丫頭給了兒子,從此就算是把陸柔真打入冷宮,關起門來,隨她死氣活樣的病著去。衛清華聽說此事,不聞不問,因為陸克臣這根老牆頭草實在可恨,況且自己身為公公,也不好太為兒媳說話。
  衛英朗一言不發的坐了許久,末了一個小丫頭走了過來,輕聲說道:“二少爺,蘭姐姐熬了燕窩,等著您回去喝呢。”
  所謂“蘭姐姐”者,便是衛夫人撥給他的大丫頭,因為還不能算是姨娘,故而小丫頭們只稱她一聲姐姐。衛英朗聽了這話,立刻向床上掃了一眼,就見陸柔真面無表情的對著小花繃子,不為所動的只是繡花。
  “你還有完沒完了?”他忽然大聲問道:“你要鬧到哪天才算一站?眼下的好日子放著不過,你就非得發你的春秋大夢嗎?”
  陸柔真沒有抬頭——她是真的不愛衛英朗了。她要離婚,就算離不成,也要離,否則永生無顏再見聶人雄。
  衛英朗猛然站了起來,想要回房去喝燕窩。哪知剛剛出門沒有幾步,便見一名副官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二少爺,四百五十二票,四百五十二票!”
  衛英朗當即收住腳步:“北京那邊傳回消息了?”
  副官連連點頭:“下午一點鐘開始投票,六百名議員,馬伯庭得了四百五十二票!”
  衛英朗急促的歎了口氣,心知政壇發生劇變,父親怕是要鬧頭疼了。

Rank: 2

狀態︰ 離線
37
發表於 2015-2-17 13:10:18 |只看該作者
第 39 章

  衛英朗這些天已經挨夠了罵,所以不肯去與父親探討軍政大事。獨自回到日常所居的小院裡面,他甫一進門,便有小蘭迎了上來,喜笑顏開的向他噓寒問暖。
  這小蘭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要說相貌身材,正是嬌怯怯的秀麗苗條,在小家碧玉裡面算是上等人物;衛夫人先前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她,而她自己也很知道上進,處處都要拔個頭籌。
  憑她的條件,做個姨娘已然足夠;可衛英朗始終看她是個奴才丫頭,不上檯面。本來他受了文明的薰陶,不該存有階級之見;可是他那精神受了創傷,一時半會不能恢復,也就沒有心思再去考慮眾生平等之類的大題目了。
  頗為冷淡的坐了下來,他喝了兩口燕窩,沒嘗出滋味來。小蘭在他面前微笑彎腰,仿佛他還是個小男孩,逗著問他:“是不是不夠甜?昨天你說甜的好喝,結果一鼓作氣吃了許多,鬧得晚上吃不下飯;所以今天我特地讓人少放冰糖,免得你又控制不住食量。”
  衛英朗沒說話,只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小蘭從肋下抽出一條噴香的手帕,往他臉上拂了一下:“怎麼不高興?又在老爺那裡受氣了?”
  衛英朗“唉”了一聲,放下小碗站起身來,擰著眉毛走進臥室,直挺挺的往床上一撲。小蘭愣了一下,心知自己再怎樣示好也是白搭,便親自走去為他脫鞋蓋被,然後到衛夫人那裡說話去了。
  如此過了兩個小時,她回轉了來,要伺候衛英朗吃晚飯。衛英朗這時早下床了,正在院子外面的花壇附近踱來踱去。小蘭看他一臉倒楣相,也沒敢多說,陪著小心請他進房。
  衛英朗胸中憋悶,毫無食欲。到了飯桌之前放眼一瞧,又總是那幾樣菜肴,油膩膩的毫無新意,便是無精打采,轉身就走。小蘭看他像頭病驢似的,又萎靡又倔強,只得姑且任他出去遊蕩。
  衛英朗回了花壇前面,望著一片秋菊發呆。偏巧一名聽差從身邊經過,步伐拖遝,擾了他的寂靜。橫眉怒目的回過頭來,他劈頭便問:“幹什麼去?”
  聽差當即嚇了一跳:“喲,二少爺,我這是要給少奶奶送飯去呢。”
  衛英朗見他拎著一隻輕飄飄的小食盒,實在不像個送飯的模樣,便起了找碴的心思,懷疑對方別有用心。上前一步奪過食盒,他揭開盒蓋想要看個究竟,哪知低頭一望,卻是愣住了。
  食盒裡面只擺了一碗疙疙瘩瘩的涼米飯,另有一盤子菜,不知是幾樣菜的邊角料湊出來的,全是蔥絲薑絲菜葉子,清湯寡水的飄著一點油星。
  用力把食盒向下摜到地上,他指著聽差的鼻子問道:“你們就給少奶奶吃這個?”
  他氣的眼睛都紅了:“我們兩口子鬧冷戰,與你們有什麼關係?什麼時候輪到你們也去作踐她了?她再不濟,也是總理家的小姐,你們算是什麼東西?”
  說到這裡,他猛一揮手:“滾!再有一次,我開銷了你!”
  聽差被他罵的暈頭轉向,自認倒楣的立刻走了。小蘭在院子裡聽得清清楚楚,只不做聲。
  到了翌日上午,小蘭照例到衛夫人面前陪著說話,因談到衛英朗,她便狀似無意的笑道:“要說二少爺,當真是個癡的。饒是到了現在,二少奶奶發一句話,他還當著聖旨來看呢!”
  衛夫人皺眉問道:“怎麼?他們又和好了?”
  小蘭答道:“這我倒是說不準,不過二少奶奶仿佛是向二少爺告了狀,說是家裡的飯食粗糙,不能入口。昨晚二少爺抓了送飯的人,好頓大罵。”
  衛夫人聽了這話,氣得鼻孔翕動:“真是豈有此理。就算她陸家有點根基,難道衛家就是白丁出身嗎?我都能吃的飯菜,她怎麼就吃不得了?老二也是蠢貨,她都鬧得那樣不堪了,他還一味俯就著她!我聽老爺說,那個東西仿佛在北京不大安分,起了外心,才吵著要和老二離婚。看看老二的臉被她撓成了什麼樣子——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粗野的千金小姐!晚上你讓老二到我這來,我有話要同他講!”
  衛夫人氣了一天,心想我這樣一個英俊斯文的好兒子,放在哪裡都是討人愛的,你姓陸的卻是這樣折磨欺負他,真是令人不能坐視。及至晚上衛英朗來了,她板著一張臉,直接便道:“你也是個賤種!那個東西既然鬧著離婚,你便大大方方的離了不行嗎?怎麼就像打了幾輩子光棍一樣?”
  衛英朗沉著臉說道:“你不懂,我不離。”
  衛夫人一跺腳:“你真是個沒出息的,難道還怕再討不到少奶奶了不成?你父親太任性,你又太老實了!”
  衛英朗認為母親是個老太太,而自己和老太太決計不能談攏。有口無心的敷衍片刻,他聽母親的言辭越來越激烈,不禁心亂如麻,想要撤退;哪知就在這時,衛清華卻是回來了。
  衛清華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生得虎背熊腰,滿面紅光,看著不像衛夫人的丈夫,倒像衛夫人的弟弟。進門之後他逮住兒子,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開口便是一通指責。衛英朗煩的要死,拔腿就走;不料剛剛回到房屋換了衣裳,衛清華和衛夫人居然追蹤前來,不肯甘休。
  衛英朗本來就是滿心苦楚,又是遇到這樣一對不疼兒女的父母,不禁氣急敗壞,和他父親對著咆哮起來。衛清華看他終日嬌滴滴的沒有長進,先還罵得理直氣壯,然而罵著罵著,忽見兒子穿著一身天藍色絲綢睡袍,衣袖領口繡著銀色六角雪花,還是個小男孩的圖案款式,胸中怒火就不由自主的消散了些許。衛英朗哪裡知道父親的心情變化,他一邊叫嚷一邊退到牆角,雙手抓著睡袍兩側,彎下腰來拼命吵鬧,吼得滿臉通紅,嗓子都啞了。
  這一場沒頭沒腦的家庭混戰,最後以衛清華的投降而告終。衛清華把衛英朗拉到身邊坐下,拿了手帕給他滿臉擦汗,又拍著他的後背哄他。衛夫人見兒子抖得像打擺子一樣,便又埋怨丈夫:“你也是的,明知道英朗是個實心眼的孩子,還這樣拿話堵他。真要把他氣出好歹,我看你到哪裡再找兒子去!”
  說完這話,她也在衛英朗身邊坐了下來,夫婦兩個一起安慰兒子。衛英朗氣咻咻的望著前方,心中也不知是怎樣一種情緒,總之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靈魂隨著呼吸起伏漂移。
  “只有父母的愛,是永不會變的。”他迷迷茫茫的想:“可是父母儘管愛我,卻不能成為我靈魂上的伴侶。”
  在衛清華的摩挲與衛夫人的撫慰之下,他在心中對自己說:“此事古難全。”
  待到父母一同離去了,衛英朗鑽進被窩,背對著小蘭蜷縮起來。小蘭知道二少爺本來性情溫柔,只是近一陣子愛耍脾氣。她對衛英朗倒是心存疼愛,這時便是靜靜的躺上床去,又很憐惜的為他前後掖好了被角。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天氣日漸寒冷,衛家準備離開無錫別莊,回到南京督軍府裡去。衛夫人對陸柔真已是厭惡透頂,不許她同行回家,只留下幾名老僕看管著她。陸柔真瘦成一把骨頭,聽了這話,躺在床上不言不語。她屋裡的一名女僕,是個中年寡婦,名叫張五姐,看她孤單可憐,又是死倔,就試探著勸她放低身段,就算不能去求太太,那對二少爺說兩句軟話也是好的。否則一位堂堂正正的少奶奶留在別莊過冬,那成了什麼體統?
  陸柔真知道張五姐是一片好心,就在枕上對著她搖了搖頭,有氣無力的啞著嗓子說道:“你不要為我掛懷……我本也不是他家的人了……”
  張五姐當初是看著她嫁過來的,沒想到不到一年的工夫,一位花枝一樣的千金小姐竟然就憔悴到了這般地步。抽出手帕在眼睛下面按了按,陸柔真沒怎樣,她卻是傷感起來。而陸柔真閉了眼睛,喃喃的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是他家的人了……”
  從無錫到南京,路途不遠,衛家眾人說走也就走了。衛英朗眼看陸柔真無情無義,便也狠下心來,想要長久的冷她一冷。
  順順利利的抵達了督軍府,衛家上下各司其職,安頓生活。不料一封電報忽然發來,卻是要衛清華立刻前去北京述職。
  衛清華捏著這封電報,臉上登時變了顏色。他知道馬伯庭是一定要拿自己開刀的,可沒料到竟會這般的快。自己若是老老實實去了北京,只怕有去無回;可若是不去,又違抗了大總統的命令,也是罪過。
  他起了恨意——按照先前的如意算盤,只要新總理一上任,他便要聯合何致美共同起事,再把陸克臣推上臺去,名正言順的重組一屆政府;哪知陸克臣是提前倒戈了,何致美如今也沒了動靜,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還鬧個屁?
  衛清華又不傻,知道現在自己不上不下,情勢危險。對著電報悶了幾天,未等他想出萬全的對策,滬寧鐵路那邊卻是忽然起了戰火——浙江督軍程清玨部下軍隊率先開炮,把衛家駐軍轟出了幾十裡去。
  衛清華立刻下令還擊,同時心如明鏡,知道程清玨必定是受了總統命令,故意挑釁。對方既是有心生事,那自己忍讓退縮也是無用,索性直接還出一記重拳,讓姓程的知曉厲害。
  思及至此,衛清華發起狠來,派出五架大型英國轟炸機,瞬間便把程軍陣地炸成廢墟。程清玨部下沒有空軍,登時傻眼;而衛清華恨他是條走狗,便是不依不饒,一邊派兵攻入浙江,一邊發表全國通電,先把程清玨痛駡一頓,又把馬伯庭賄選之事重提起來,否認對方總統身份。
  衛英朗過慣了安閒日子,如今戰事驟起,他隨著父親,自然也就忙碌起來。看到父親那樣操勞,他不由得想到自己這些年一直流連在北京,只顧著戀愛遊玩,從來不曾幫過父親分憂。結果自己戀愛不成,空度光陰,還鬧得家宅不寧,真是罪孽深重了。
  他既起了孝心,行動上自然就有了變化。衛清華察覺到了,嘴上不說,心裡欣慰,越發勇武,竟是一鼓作氣攻佔浙江,把程清玨趕去了上海租界。而馬伯庭在北京見此情形,真是目瞪口呆,萬沒想到衛清華竟有如此實力;再由他這樣橫行下去,恐怕南方就要大亂了。

Rank: 2

狀態︰ 離線
38
發表於 2015-2-17 13:10:39 |只看該作者
第 40 章

  程清玨在洋人的保護下躲進上海租界,因怕衛清華不放過他,故而戰戰兢兢的發表通電,自解兵權。縮頭烏龜似的蟄伏了一個多月,他抓住機會,又在洋人的保護下離開上海租界,一路逃到天津租界去了。
  程清玨起初無非是順應大總統的暗示,隨便那麼小打小鬧了一下,哪知會引來這般禍事,嚇得他簡直不敢踏上中國土地。不過他雖倒楣,馬伯庭看在眼中,卻是別有一番思量。
  在度過了這一年的春節之後,馬伯庭派聶人雄出面,把程清玨從天津租界裡接了出來。江蘇浙江兩個大省,沒有糊裡糊塗就開戰的道理;戰爭結束了,也不能夠就這麼無聲無息的算完。馬伯庭見何致美近來韜光養晦,並無異動,便把衛清華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必要找機會消滅掉他。
  二月二一過,馬伯庭召開了一場善後會議,專門要為這一場戰爭評出個曲直黑白。各派軍閥知道此會開的很有原因,所以打起精神,倒要看看馬伯庭是何用意。
  馬伯庭有備而來,這時在會上侃侃而談,自然是把衛清華打成首惡。何致美聽在耳中,意態悠然、不動聲色。自從陸克臣倒戈之後,他看誰都像蠢驢,故而決定從此單幹,再也不同旁人結盟了。
  聶人雄和何致美是個對頭的關係,然而不知為何,一旦開會,兩人必定相鄰落座。何致美叼著雪茄,閑閑的只是噴雲吐霧,而他略略歪了身子遠離對方,也是垂下眼簾若有所思。
  他想衛清華若是敗了,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沖進衛家,把陸柔真搶回來了?
  思及至此,他不由自主的一皺眉頭,感覺此事太難,難到讓人一想就覺得累。不過人生在世,向來不能萬事遂心;難也罷,累也罷,總還是要迎頭頂上。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勇氣不能沒有。
  斜著眼睛瞟向身邊的何致美,他回想起了往昔的狼狽時節。何致美一度幾乎把他攆進了大山裡做土匪——可是最後也熬過來了,他並沒有真的淪為土匪。世事就是如此,看著仿佛長路漫漫,其實真正難行的,也就只有那麼幾道溝坎。
  聶人雄想出了神,待到會議結束,他像個遊魂似的起身離去。出了總統府大門之後,他偶然見到道路兩邊全被挖開,似乎正在修理地下水管。面無表情的停在一道溝前,他忽然把心一橫,縱身一躍跨過深溝。耳邊就聽“嚓”的一聲輕響,他在落地之後低頭一瞧,發現自己步子邁得太大,竟然是把褲襠扯了。
  何致美站在後方,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又招攬同僚過來觀看。眾人本是穩穩當當的在向外走,忽見聶人雄猛的躥出老遠,已是驚訝;如今又見他褲襠開裂,更是哭笑不得。一位年高德劭的秘書長看不下去,開口說道:“沐帥到底是年輕,這個……精神煥發、活潑頑皮……讓老朽很是羡慕啊!”
  秘書長既然打了圓場,看客們心中會意,也就岔開話題,不敢再笑。何致美站在原地哢哢的咳嗽,因為方才笑得太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聶人雄不以為意的上了汽車,心中暗想:“你們懂個屁!”
  汽車在騎兵的簇擁下開回家中。小鈴鐺正是在家和阮平璋拌嘴,忽見聶人雄回來了,便拋下阮平璋迎上前去,為他寬衣,給他倒茶,又拿著他的破褲子研究了半天,想要親手為他縫好,可是穿針引線的忙了許久,她實在有心無力,沒那手藝。
  無奈之下,她把田副官叫了過來。田副官翹著蘭花指,先用小剪子把她縫過之處全拆開來,然後側身往床頭一靠,開始做活。小鈴鐺眼巴巴的站在一旁彎腰看著,想要學習。
  阮平璋把聶人雄拽到自己房內,然後問他:“我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給我差事?這可都拖了小半年了,我總閑著也不成啊!”
  聶人雄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端著熱茶喝了一口:“等我回來再說!”
  “你去哪裡?”
  聶人雄翻了他一眼:“還不好說。”
  阮平璋啞然片刻,末了問道:“敷衍我?”
  聶人雄當即就啼笑皆非了:“我敷衍你?你也配!老實告訴你,我是真有可能要出遠門,沒空管你!”
  阮平璋立刻起了興趣:“講講,你到底是要去哪裡?能不能也帶我一個?”
  聶人雄真有心對他傾訴一番,可是計畫尚無眉目,而他又是個無所事事的快嘴。大事未做之前先放了風聲,這似乎是不大妥當。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他又斜了對方一眼,那話要說不說,最後終究是沒有出口。
  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這日傍晚,聶人雄回到家中,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圍著阮平璋轉了兩圈,他無緣無故的,忽然笑了一下。
  阮平璋袖著雙手站在房內,上下打量聶人雄:“怎麼了?有喜事?”
  聶人雄認為阮平璋不是個好東西,不過畢竟交情擺在那裡,真正有了心裡話,他還是想和對方談一談。
  “年前,南邊那場程衛戰爭,你還記得吧?”他抬頭問道。
  阮平璋莫名其妙的看著他:“記得,當時報紙上不是天天都登他們的新聞?”
  聶人雄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總統罷免了衛清華的督軍職務,讓程清玨去做宣撫使,代替衛清華。”
  阮平璋揚起兩道眉毛:“開什麼玩笑?程清玨不是早被衛清華打成光杆司令了嗎?他還敢回南邊?”
  聶人雄壓低聲音答道:“總統想把我的一部分隊伍改編成宣撫軍,讓我臨時做個軍長,護送程清玨回南就職。”
  阮平璋登時抬手一指他的鼻尖:“聶人雄,你可千萬別犯傻!你賣著性命去送別人當官——你要瘋啊?”
  話音落下,他隨即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因為聶人雄素來不瘋,不但不瘋,而且不傻,不是個能輕易吃虧的人。
  腦筋飛快轉了一圈,他驟然明白過來了。
  “你……”他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措辭:“你是不是還惦記著衛家少奶奶呢?”
  說完這話,他上前一步站到聶人雄面前:“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情種!為了個娘們兒,你從南往北越過半個中國去打仗!”
  他幾乎痛心疾首了,抬手對著聶人雄的腦袋一拍:“我的沐帥啊,你清醒清醒好不好?我現在一無所有,後半生全指望著你了,你好好做官,別沒事找事行不行?天涯何處無芳草,花朵似的大姑娘遍地都是,你怎麼專門對著別人老婆使勁?憑著衛家的勢力,能夠輕易就讓你搶了少奶奶?就算你運氣好本事大,活活滅了衛家滿門,可是然後呢?你這麼一位大督軍總司令,娶個寡婦?你丟不丟人?”
  若論嘴上功夫,聶人雄向來就不是阮平璋的對手。他一句話沒說出來,先被阮平璋痛斥了一頓,並且還挨了一大巴掌。直眉瞪眼的後退一步,他開口辯解道:“我們兩個相好一場,就算不說天長地久,至少也該好聚好散。她要是心裡沒我,那我就不說什麼了;她心裡有我,是衛英朗把她強行帶回了無錫。”
  阮平璋擰著眉毛怒道:“那又幹你屁事!老婆偷漢子,還不許丈夫插手了?別說把她帶回無錫了,就是把她放在北京就地打死,都不算冤!”
  聶人雄聽了這話,忽然暴跳如雷:“胡說八道!你還怕她受不到罪嗎?當初要不是陸克臣那個老王八蛋從中作梗,我們現在連孩子都養出來了!”
  阮平璋“唉”了一聲:“我的沐帥啊,你不是說陸三小姐早就和衛英朗訂過婚了嗎?訂了婚的姑娘,你就不該去招惹。況且小倆口床頭打架床尾和,別看她和衛英朗是打鬧著走的,興許現在兩人早就和好如初、如漆似膠了呢!你自作多情的殺過去,不怕招人討厭?”
  聶人雄本來覺得自己十分占理,哪知和老朋友交談一番之後,自己倒成了無事生非的角色。氣急敗壞的一揮手,他決定停止辯論:“不許說了!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去不可。就算不能把她搶回來,我也饒不了衛家!”
  阮平璋苦笑一聲:“衛家礙著你什麼了?”
  聶人雄一瞪眼睛:“衛清華的兒子搶了我的老婆!他媽的衛英朗還打過我一槍!”
  阮平璋審時度勢,不敢再說,只道:“你個土匪!”
  聶人雄側身向外一指:“嫌我是土匪,就滾回何致美那裡去!”
  阮平璋笑著坐下:“我不滾。你這土匪雖然沒有政治頭腦,不過運氣真是好。萬一我這次真的滾了,你回來再升了巡閱使怎麼辦?”

  第 41 章

  小鈴鐺跑去東交民巷的白俄理髮店裡燙了個頭髮,又買了一副不甚值錢的翡翠耳墜。翡翠墜子好像兩滴碧綠的水,在她耳垂下麵搖來晃去。她自我感覺挺美,沾沾自喜的回到家中,還沒來得及跑去聶人雄面前搔首弄姿,就從副官口中聽聞了一樁大新聞。
  她先還沒反應過來,直通通的對著聶人雄問道:“乾爹,你要去南邊打仗了?”
  聶人雄今夜不打算再出門,所以已然換了便裝,從頭到尾全是鬆鬆垮垮。無言的看了小鈴鐺一眼,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虛:“是。”
  小鈴鐺高了興:“那你帶我一個,我也去上海逛逛!”
  聶人雄立刻搖頭,臉上神情十分嚴肅:“不行,你當我是玩去?”
  小鈴鐺碰了個壁,訕訕的不好再說,轉而想要為他鋪床。聶人雄站在一旁,冷不丁的走上前去,彎腰一扯她的長袍下擺:“右腳真不疼了?”
  隔著薄薄的一層白色絲襪子,還能隱約看到腳踝兩邊的粉紅傷疤。小鈴鐺沒想到他會忽然關懷自己,兩隻腳立時仿佛釘在了地上,一動都不能動;然而語氣如常,大喇喇的答道:“皮肉傷,早好了!”
  聶人雄在她那腳踝上捏了一下,巴掌大而溫暖,腳踝卻是細瘦冰涼,讓聶人雄感覺自己可以一把攥住她的小腿,輕而易舉的把她倒拎起來——像拎一隻小貓一樣。
  若是倒退兩年,他大概就無所顧忌的真拎了,正好可以嚇小丫頭一跳;可是今非昔比,他不敢再肆無忌憚的逗弄對方。不動聲色的直起腰來,其實他是想要看看她那腳踝到底落了多大一片傷疤,不過大姑娘的腳丫子,也不是能讓人抬起來說看就看的。尤其小鈴鐺還對他存了一點心思,他就更得處處注意分寸。小鈴鐺可以不懂事,他這麼大的人了,不能跟著胡鬧。
  小鈴鐺為他鋪好床褥,然後就很識相的退了出來,自去休息。無憂無慮的一覺睡到天明,她憶起昨夜情形,心裡癢癢的,還是很想跟著乾爹去南方。
  洗漱過後出了房門,家裡除了衛兵副官,就只剩下了永遠清閒的阮平璋。小鈴鐺有些看不起他,可因無人作伴,有話還只能是和他講。
  “喂!”她站在門前廊下,油頭粉面的對著阮平璋問道:“你知道嗎?乾爹要去南邊打仗了!”
  阮平璋擺著一張落寞面孔,站在院子中央看她:“衝冠一怒為紅顏,我當然知道!”
  小鈴鐺一愣:“什麼衝冠一怒為紅顏?你別拽文。”
  阮平璋依舊是不贊成聶人雄出兵南下,所以這時酸溜溜的一笑,想要攛掇小鈴鐺出面,攔住聶人雄的腳步:“你啊,無知無識,怪不得他看不上你。等他這回從南邊把陸三小姐搶回北京,你就知道什麼叫做‘衝冠一怒為紅顏’了。”
  小鈴鐺聽了這話,登時僵在了當地,直過了半晌,才從喉嚨裡掙出話來:“你是說……乾爹要去南邊找陸家姐姐?”
  阮平璋不置可否的一聳肩膀,搖頭晃腦的轉身回房去了。
  小鈴鐺驟然得知真相,嚇得臉都白了。
  她不怕聶人雄喝花酒逛窯子,橫豎都是玩在外面,回到家裡關了房門,還是他們兩個相對著過生活。她也不求名分,寧願一輩子留在聶家做老姑娘,只要能和乾爹在一起,就是心滿意足的好日子。
  可是,聶人雄要找陸家姐姐去了。
  小鈴鐺急得快要流下淚來,心裡反反復複的只是想:“她要是回了來,我可怎麼辦?她都嫁給督軍少爺了,難道還能再和乾爹相好嗎?”
  她越想越是不通,越想越是絕望。回到房內關了房門,她有心哭上一場,可是兩隻眼睛乾巴巴的,卻是沒有淚水。雙手攥著拳頭放在大腿上,她垂頭坐在床邊,一口接一口的喘粗氣,胸口悶得快要爆裂。
  不明白,死也不明白。乾爹放著好好的黃花大姑娘不要,寧願千里迢迢的去搶人家老婆——就是想不通,就是不明白!
  小鈴鐺知道自己年紀小,學問少,沒有資格去和乾爹爭講道理;可是事關己身,她拼著被聶人雄打一巴掌踢一腳,也要出頭去攔一攔;否則單是躲在房內乾打雷不下雨,又有什麼用?心亂如麻的等到傍晚,她暗暗醞釀出一片苦口婆心的說辭,默默背了個滾瓜爛熟——然而,她只等回了一個田副官。
  田副官回來拿了聶人雄的印章,順便告訴小鈴鐺:“大小姐,沐帥下午回承德了。”
  承德如今乃是聶人雄的大本營,小鈴鐺聽了這話,心知出征之事迫在眉睫,故而也不遲疑,當夜便隨著田副官也上了火車。
  一夜顛簸過後,她在督軍府裡又等了大半天,末了直到傍晚時分,才在後花園子裡找到了聶人雄。
  聶人雄一身戎裝,站在一片花紅柳綠的春日暮色之中,正是若有所思的踱來踱去。晚風掠過草地,本是涼意淺淡,但是小鈴鐺周身冰冷,這時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孤零零的站在石子路上,她抬手又摸了摸頭髮,理了理衣領,確定自己已然是盡可能的美麗了,這才鼓起勇氣,扯著嗓門喊出聲音:“乾爹!”
  聶人雄停了腳步,回頭看她。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後,他的英俊面孔被映照成了金紅顏色,像一尊動人的銅像,沒有表情,單是微微眯著眼睛,射出含義不明的目光。
  小鈴鐺邁步跑向了他。一步跳到綠草地上,她靈活的奔過高崗下坡,兩條長腿在袍襟之中忽隱忽現。氣喘吁吁的停到聶人雄面前,她抬頭望著他張了張嘴,先前預備好的花言巧語忽然全消失了,她的頭腦成了一片空白。
  於是在心慌意亂之中,她直接說了實話:“乾爹,你不要去搶陸家姐姐!”
  這句話說得又輕又快,她的聲音也是又尖又細。話一出口,她立刻後悔起來,因為懷疑聶人雄大概根本就沒能聽清。紅著臉深吸了一口氣,她把那話又重複了一遍:“乾爹,你不要去!”
  這回,她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沒覺出疼,還是聶人雄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一手掏出手帕,為她擦去了唇上的血跡。
  把染了鮮血的手帕往小鈴鐺手裡一塞,聶人雄勉強沉下了臉:“小丫頭,還要管我嗎?”
  小鈴鐺死死攥著他的手帕,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小鹿,沒有尖牙沒有利爪,只能是氣咻咻的睜大眼睛望向他:“我不管你,可是你不要去!”
  她真是退到絕境了,怎麼說都沒道理,都沒力量,因為的確是沒有資格去管乾爹。可是垂死掙紮似的,她在聶人雄面前張開雙臂,變成了一名要撒野的小女孩:“求你了,不要去,千萬不要去!”
  她慌裡慌張的帶了哭腔:“要是陸家姐姐真的回了來,那你就是她的了,就再也沒有我的份了!乾爹,你不要嫌我年紀小,我很快就能長大了,我什麼都能做,不怕苦也不怕累,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不知道怎樣的語言才足夠滾燙沸騰,眼淚粘稠的順著面頰流淌下去,她恨不能噴出滿腔熱血來給他看:“我能為了你去死……我不騙人,真不騙人,騙人你就斃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去好不好?乾爹,好不好?”
  聶人雄知道這是阮平璋在背後搬弄了是非,然而一層紙橫在他和小鈴鐺之間,遲早是要捅破的,早一天晚一天,其實倒也無所謂。
  小鈴鐺是野草一樣的女孩子,傷病饑寒都不能使她動容,幾乎堅強到了麻木的地步。聶人雄眼睜睜的看著她,生平第一次見她流眼淚——這麼多的淚,在胭脂水粉上沖出一道道晶亮痕跡。
  唯一的手帕被小鈴鐺攥在手裡,他只好去用衣袖為她擦淚,一邊擦,一邊冷冰冰的訓斥:“你哭什麼?我真是把你慣壞了,你竟然還敢干涉起我的行動了!”
  小鈴鐺哽咽得渾身抽搐,哆嗦著說不出整話來。奮力向前抱住聶人雄,她將兩條手臂越勒越緊:“乾爹……我沒有壞心眼……”她把面孔埋到聶人雄的胸前,語無倫次的哭出聲音:“我只是想嫁給你,你不娶我,也不要去娶別人……你要是娶了別人,就沒我的份了……沒我的份了……”
  聶人雄看著她長大,願意給她一切幸福——“願意”二字打頭,願意了,才能給;不願意,就不給。
  他知道小鈴鐺對自己的所有心意,然而知道歸知道,她愛她的,他愛他的,別說她只是個小丫頭,就算她是天王老子,也壓不住他。
  背過雙手抓住小鈴鐺的腕子,他用力扯開了她的雙臂。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他聲音很輕的說道:“丫頭,別鬧。”
  他克制著力氣,向前推開了她。微微俯下身去,他盯住了對方的大眼睛:“你有你的本分,我有我的自由。我想怎麼樣,我就怎麼樣。記住,乾爹從來不服管。”
  說完這話,他移開目光,自顧自的向前走去。小鈴鐺怔怔的轉過身去,目送著他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她抽泣一聲,姿勢僵硬的跪了下去。白色手帕落到草葉之上,依稀顯出一抹血跡。天色越來越暗了,夜風也是越來越急。雙手抓住身邊長草,她閉上眼睛驟然仰頭,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聲!
  這一聲嘶啞而又銳利,驚起了後方樹上幾隻倦鳥。睜開眼睛垂下頭去,她面無表情的喘著粗氣,心口那裡空落落的疼,是被人生生把心挖去了!
  翌日清晨,聶人雄返回北京。
  在與程清玨會和之後,他帶領段世榮部共六萬餘人,舉起大旗,揮師南下。

Rank: 2

狀態︰ 離線
39
發表於 2015-2-17 13:11:26 |只看該作者
第 42 章

  衛英朗在督軍府後門下了汽車,正要進去面見父親,不想衛清華的副官長迎面走了出來,笑嘻嘻的向他打招呼:“喲,二少爺回來了?”
  衛英朗看他滿面春風的,便是不明所以:“老王,你有什麼喜事,笑成這個樣子?”
  副官長陪著他向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答道:“軒帥上午從紫雲觀裡請來了紫霞真人,讓那老道算了一卦。二少爺,你猜老道算出個什麼結果?”
  衛清華表字軒揚,故而部下皆尊他一聲“軒帥”。衛英朗沒想到父親還有這等閒心,不禁好奇問道:“這讓我到哪裡猜去?你快直接告訴我吧!”
  副官長雙眼放光的一笑:“二少爺,這結果只有四個字——機不可失!”
  衛英朗思忖一番,臉上也透出了笑意,然而笑得勉強,因為他剛從無錫歸來,心中本是很不快活的。
  衛英朗去看望了陸柔真。
  現在雙方已經完全沒了和解的可能,連衛英朗自己都死了心,但他仍然是不肯放了她。陸柔真是他對自己那青春年華的一個交待,如果她走了,他簡直不能解釋自己是怎樣活過了那些時光。
  他出現時,陸柔真剛洗了澡,正倚著床頭半躺半坐晾頭髮。他站在門口,就見她的臉色已經從蒼白熬成了蠟白,頭髮很久沒有修剪過了,濕漉漉的參差垂下,長而稀疏。他看她,她側過臉來也看他,看過一眼後便垂下眼簾,面孔如同木雕泥塑,一點表情也沒有。
  衛英朗怔怔的凝視著她,幾乎有了陌生感覺。他還保留著兩人的結婚照片,照片上的陸柔真妝容太過濃厚,反倒不大好看,然而因為他愛她,所以不好也好。
  “好好的日子不肯過,非要作死是不是?”他毫無預兆的開口問道,語氣很是不善。
  然而陸柔真毫無反應,連個冷笑都沒給他。
  衛英朗最恨她這副冷漠樣子,恨不能薅著頭髮逼出她的聲音來:“小蘭已經有了身孕,大家都說會是男孩——哼,你當我找不到女人生孩子?”
  這回,陸柔真終於微微翹了一下嘴角。衛英朗看得清楚,心中竟然幾乎歡喜,卻不知陸柔真心中暗想的卻是“庶長子”三個字。
  督軍的少爺,不可能把個丫頭扶正。大家族裡一旦出了庶長子,今後的嫡庶之爭必定分外精彩。
  於是,陸柔真淡淡的幸災樂禍了。
  衛英朗以為她是吃醋,所以倚著門框站住了,滔滔不絕的誇獎小蘭,又細細描述了南京督軍府內的快樂生活。好一番長篇大論之後,他忽然發覺陸柔真歪在那裡一動不動。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一看,他立時怒氣勃發——陸柔真睡著了!
  衛英朗憤憤然的離開無錫,認為陸柔真是不識好歹。如今到家見了父親,情緒才是略略高昂了些許。那衛清華滿面春風,在老氣橫秋的衛夫人的襯托之下,越發顯得年輕,宛如衛英朗的兄弟。一手夾著雪茄,一手端著香茶,他躊躇滿志的在房內踱來踱去,口中說道:“聶人雄也算是馬伯庭手中的王牌了,我務必把他打成屁滾尿流。聶人雄一旦完蛋,我看馬伯庭還有什麼底氣繼續調兵遣將?”
  衛英朗愣了一下,隨即問道:“聶人雄?”
  衛清華吸一口雪茄,喝一口香茶,然後放下茶杯,走過來摟了摟他的肩膀:“姓聶的當初還打過你,這回來得正好,爸爸替你報仇!”
  衛英朗一時無語,心中暗驚:“怎麼是他?”
  有那麼一瞬間,衛英朗真懷疑聶人雄是為了陸柔真而來,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太不可能,因為對方本是個粗野殘暴的土匪,即便如今發達顯赫了,也依然是個土匪的坯子。陸柔真昏了頭,會愛上一名土匪;可土匪老奸巨猾,怎會和她一起昏頭?
  而在衛英朗左思右想的同時,聶人雄已經抵達了濟南。
  山東督軍段中天,乃是聶人雄的把兄弟,所以敞開大門歡迎聶軍通過。不過出了山東進江蘇,第一道關卡並非衛清華,而是徐州鎮守使萬國強。這位萬鎮守使四十來歲,人送外號萬大傻子。該大傻子領著幾萬人馬守在徐州,不爭不搶不打不鬥,比瑞士還要中立,連衛清華都不大管他。可是中立歸中立,他再怎麼與世無爭,也不能容許幾萬人馬肆意踏上自家地盤,所以聶人雄思來想去,決定在繼續南下之前,先把萬大傻子解決掉。
  段中天素性開朗,朋友遍天下,這時便是替聶人雄出面,邀請萬國強前來濟南,共商大事。萬國強深知戰事一觸即發,正在家中為難,忽然受此邀請,一時想去,一時又不敢去。猶豫了三五天后,他向家人交待了自己的後事,又將私人保險箱的鑰匙偷偷交給最愛的大女兒,然後帶著新近討來的十二姨太,視死如歸的踏上旅途,前往濟南——他不願打仗,又怕段聶二人會做局害他,所以要在臨死之前,和美麗的十二姨太多睡幾覺。
  及至到了濟南,他戰戰兢兢的受到最高禮遇。聶人雄早就聽說了他的綽號,如今一見,方知聞名不如見面,原來大傻子除了說話大舌頭之外,樣子還是挺精神的。
  聶人雄臨行之前,受了馬伯庭的秘囑,故而此時面對了萬國強,他敢說敢做,拍著胸膛許下大願,又要給錢又要給官,並且拿出總統手諭,表明自己所言非虛。
  萬國強見此情形,心裡有了底,當即調動大舌頭,囉囉囉的做了答覆。聶人雄側耳傾聽,最後滿臉迷茫的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萬國強十分尷尬的咽了口唾沫,把方才那話嚕嚕嚕的又說了一遍。聶人雄這回聽明白了,當即一拍大腿:“好!你老兄夠意思!大恩不言謝,你往後瞧吧!”
  萬國強兵不強馬不壯,既然沒有參戰的心思,那就總要投靠一方才行。既然正牌大總統對他伸出了橄欖枝,他便毫不猶豫的拋棄了衛清華。秘密返回徐州之後,他悄無聲息的傳下命令,將部下軍隊盡數調去周邊地區,把徐州大敞四開的讓了出來。
  津浦線忙碌起來,一列列火車載著聶軍士兵火速南下,直接開到徐州。長江北岸開始燃起零星戰火,聶軍固然勇猛,衛軍也是精銳,雙方對戰,一時竟是不分勝負。
  聶人雄沒能在戰場上占到便宜,衛清華卻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沒想到聶軍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事到如今,他無暇去找萬國強算帳,只能是抓緊時間,部署防線。哪知他在長江北岸剛剛佈防完畢,蘇州忽然傳來噩耗——他的航空大隊被轟炸了!
  敵機是保定航空司令部派出來的,馬伯庭這回是發了狠,集北中國之全部力量打他一個。一場空戰過後,敵機受創退卻,航空大隊裡面卻也只有一架飛機得以完好逃出,降于南京。
  衛清華唯恐軍心動搖,不許部下擴散消息。帶著親信軍官匆匆返回南京,他有心把家眷送去上海租界,可是心思一轉,他又覺得無需如此。作為一軍之帥,值此危急之時,他正應做出表率,哪能只顧自己家庭?況且長江乃是一道天塹,縱算自己暫時力不能支,憑著天塹也能抵抗一陣。
  回想起先前紫霞真人的卦辭,他長歎一聲,心想好個“機不可失”,原來是指飛機。他對空軍最有研究,如今沒了空軍,心裡不禁空落落的,宛如被人折去了一對翅膀。
  衛清華想要打一場持久戰,耗掉聶軍的士氣。而聶人雄千里而來,輜重糧草全是問題,徐州又是借來暫用,當然不能久留。如此到了五月下旬,聶人雄果然是真急了。
  這天夜裡,他召開了秘密會議,決定強渡長江,直攻南京。
  當仁不讓的坐到首席,他翹著二郎腿靠在柔軟的沙發椅內,右手握著一根半軟半硬的指揮鞭,輕輕磕打著左手手心。目光掃過在座眾人,他照例是聲音不高,然而含義無限:“督軍府。”
  說完這三個字,他頓了頓,隨即繼續下去:“督軍府,誰打下來,就是誰的!”
  此言一出,段世榮不動聲色,李琨卻是亮了眼睛。他年紀輕,好勝心強,很想到南京督軍府裡撒一次野。低頭用力清了清喉嚨,他開口說道:“沐帥,我願意打前鋒。”
  聶人雄隨便一點頭,並未多說;直到散會之後,他才把李琨叫到跟前,掩人耳目的做了囑咐。
  除了李琨原有部下之外,他額外撥給對方一萬人馬。這一萬人,可以當成敢死隊用。只要能夠殺開道路渡過長江,他不在乎犧牲萬條性命。

  第 43 章

  李琨把步槍斜挎穩了,然後彎腰跳上一艘木船。此時正是午夜時分,幾乎就是月黑風高。腳下船板晃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俯下身來,四腳著地的向前挪去。
  和他一同上船的,還有沿岸的成千上萬名士兵。前路不算很遠,三裡地而已,然而北方士兵素來水性平平,單是蹲在船上,便已頭暈眼花。李琨只盼江心不要再起風浪,否則這麼一大批旱鴨子落了水,真夠全江的大魚吃一年了。
  充作前鋒的一排木船滑向幽黑深水,一路走得無聲無息。馬克沁重機槍孤零零的架在船頭,隨時預備開火。李坤想起南京城內的督軍府,不禁手足並用的挪到木船前方,和子彈箱子偎在了一起。
  對岸守軍發現異常之時,前鋒木船已然駛過江心。戰爭驟然爆發,岸邊萬炮齊發,火光縱橫水天;而木船在炮彈間隙中向前猛衝,船頭的馬克沁也是噴出長長火舌。不時會有船工中彈倒下,後方士兵立刻上前接過船槳,不敢遲慢分毫。李琨趴在重機槍主射手身邊,就覺整條木船都在隨著槍聲顫動。
  身邊忽然起了沖天火光,是一艘木船被炮彈炸成粉碎。一條血淋淋的大腿從天而降,正是砸上了他的後腦勺。混不在意的扯起大腿甩入水中,李琨一把推開前方已死的主射手,取而代之的扶住了重機槍。在轟鳴如雷的射擊聲中,他頭也不回的大聲催促:“加快速度!”
  船工已經完全聽不見他的號令,只是機械的使出全力,快要把槳搖飛。忙裡偷閒的回頭掃了一眼,船工驚奇的發現硝煙彌漫的江面之上,不知何時竟是佈滿船隻——主力部隊跟著前鋒,殺上來了!
  這時,一塊彈片切開了船工的太陽穴。他怔了一下,隨即目瞪口呆的翻入江中。撲通一聲,只留下一朵稍縱即逝的水花。
  聶人雄站在江邊,江面已經被戰火渲染成了鮮紅暗黑的顏色,越往遠望,越是絢爛。背過雙手攥住一把戰刀,他眯著眼睛獰笑了一下,隨即快步向前,跳上船去。
  身份越高,膽量越小。既然李琨興沖沖的要打前鋒,那他索性後退一步,落得平安。前方炮火漸漸稀疏起來,只是偶爾噴出一團火球,是對岸陣地發生了大爆炸。
  聶人雄知道李琨這是成功登岸了,還知道到了天亮時分,江面必然佈滿浮屍。空氣中充滿了鮮血與火藥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認為這是勝利的氣息;儘管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勝利的很不充分。
  天邊隱隱開始泛白,在微涼的江風中,聶人雄在衛士的簇擁下踏上長江南岸。
  戰爭遠未結束。這場突襲的確是出乎了衛清華的意料,以至於城中駐軍陷入混亂,不聽指揮。但是衛清華定住心神,帶著部下親信隊伍火速撤離,沿著滬寧鐵路直奔上海而走。段世榮奉命追擊,留下的李琨則是如願以償,隨著聶人雄進了督軍府。
  衛清華在南京城內的督軍府,因為年深日久,所以別有一種古舊的奢華。主人逃走了,聽差僕役們惶惶然的還在各司其職。聶軍士兵撞開大門,沿著重重院落布下崗哨;而聶人雄背著雙手緊握長刀,帶著李琨邁步跨過高高門檻,馬靴底子就踏上了院內潔淨的青石板地。
  沿著道路向前走去,他的心臟隨著腳步的節奏越跳越快。手心汗津津的貼在精鋼刀鞘上,他想也許柔真就在這裡——但是不要急,因為督軍府裡也不安全,也許會有刺客埋伏下來,伺機打出冷槍。
  繞過一座繁複堂皇的高大噴泉,他進入了迎面第一座白色洋樓。
  這是衛清華平日起居會客之所,樓下大廳門前垂下墨綠帷幔,廳內地毯織出五龍捧日的巨大圖案,堅硬馬靴踏將上去,軟軟的足有寸許來厚;四壁傢俱之美輪美奐,更是難描難畫。客廳正中擺著一副皮制長沙發,沙發上淩亂擺了繡花軟緞靠枕,依稀還存留著坐臥痕跡;一盤紅中透亮的大蘋果放在紫檀木小茶几上,隱隱散發出香甜氣息。
  聶人雄一夜未眠,這時早已餓了。俯身拿起一隻蘋果,他“哢”的咬下了一大口。
  就在這時,士兵押著衛府管家走了進來,於是他一邊咀嚼一邊轉過了身。將那管家上下打量一番,他開口問道:“陸三小姐呢?”
  管家抖得如同風中之葉,說起話來直打結巴:“少奶奶她她她在無無錫……她她她不在這裡……”
  聶人雄很狐疑的一挑眉毛:“她怎麼會還在無錫?”
  管家嚇得快要癱倒,面無人色的繼續結巴:“少奶奶和少爺吵吵架……所以她一個人留在無錫不回來……”
  聶人雄咽下蘋果,又咬一口:“衛英朗呢?”
  “少爺和老老爺走走了……”
  聶人雄不再理會管家,直接轉向李琨說道:“我去鎮江,你守南京。沒我的命令,你不許亂動。”
  李琨立刻挺胸立正,中氣十足的高聲答道:“是,沐帥!”
  聶人雄得了答覆,吃著蘋果向外走去。而李琨見他真走遠了,便心癢難耐的在這客廳內蹦了幾蹦。督軍府就是督軍府,連空氣都是溫暖芬芳。窮小子出身的李琨當眾解開褲子,在腳下這片厚重繽紛的大地毯上,痛痛快快的撒了一泡熱尿。
  然後在淡淡的臊氣之中,他一邊系好褲子,一邊得意洋洋的壞笑道:“如今這督軍府成了我們的天下,兄弟們也別閑著,先四處逛逛,然後該拿的拿,該砸的砸!這一場仗打得艱難,老子不能白白賣命!”
  周圍軍官聽聞此言,登時振奮起了精神,也不餓了,也不困了——督軍府向後延綿數裡,亭臺樓閣數不勝數,這裡面得有多少好東西?
  衛清華不肯把戰線拉得太長,心慌意亂的在鎮江站穩了腳跟,他一邊佈置防線預備反攻,一邊讓飛行員開動最後一架飛機,把家中女眷送往上海。衛夫人一生聽慣了丈夫打仗,可還沒被戰火這樣近距離的燎過眉毛;她是嚇得只能念佛了,家中兩位小姐也同樣是神魂出竅,手足無措。小蘭已經隱隱顯了懷,在個老媽子的護衛下緊跟慢趕,只怕自己拖了後腿。上了飛機之後,她忍無可忍的嘔出一口酸水,又鼓起勇氣向衛夫人問道:“太太,二少爺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衛夫人雙手掐著一串佛珠,在馬達轟鳴聲中瞪著眼睛,沒有聽清她的問話。
  飛機起飛之後,衛清華算是沒了後顧之憂。剛剛松了一口長氣,他忽然發現了身邊的衛英朗。
  他莫名其妙的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沒上飛機?”
  衛英朗蒼白著一張臉,雖然情形狼狽,然而戎裝整齊,還是個挺漂亮的軍官模樣:“兒子這麼大了,怎能和母親妹妹一起逃命,丟下父親一人?”
  衛清華當即笑了,抬手在他頭上搡了一把:“懂事了啊!”
  衛英朗不安的低下頭去,其實心裡也是害怕,可怕歸怕,怕也不能走。況且如果戰局危險,那麼他從陸路撤退,總能經過無錫;可若直接乘了飛機,他想,就真的沒人再去管陸柔真了。
  衛軍臨危反攻,聶軍乘勝追擊,首先氣勢就很不同;加之隨著水路恢復暢通,聶軍隊伍越來越多,輜重武器也全被運到,段世榮本就是名能征善戰的悍將,如今有人有槍,越發銳不可當。上百門榴彈炮一字排開,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對著衛軍陣地開始持續炮擊。
  一場炮戰就此爆發,互相轟了個一塌糊塗。一顆炮彈從天而降,把衛清華的指揮部炸成一朵碩大煙花。衛清華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衛英朗,搶先一步逃了出來。在驚天動地的坍塌爆炸聲中,他滿面塵灰的對著兒子吼道:“你走,這裡怕是頂不住了!我帶著隊伍往常州退,你趕緊去上海!”
  衛英朗的心臟隨著炮聲怦怦亂跳,拼了命的高聲答道:“要走一起走!”
  衛清華看他不肯聽話,急得上前踢出一腳:“滾滾滾,趕緊滾!”
  衛英朗被父親踹了個跟頭,爬起來果然是向後跑去。然而剛剛跑出幾步,忽然響起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灼熱氣浪猛然拍來,竟是把他撲得合身向前飛去。趴在地上眩暈了片刻,他搖晃著爬了起來,轉身去找父親。
  衛清華所站之處,已被炸成一處大坑。衛英朗抬起髒手揉了揉眼睛,發現父親沒了。
  他怔在了原地,周身血液瞬間凍結。還是一名參謀的哭叫喚醒了他——那參謀帶著幾名副官變成沒頭蒼蠅,四處呼喊“軒帥”。而衛英朗慢慢彎下腰去,從腳下撿起了父親的配槍,滾燙的,變形的,可是至少還在。槍在,父親卻又去了哪裡?
  衛英朗張開嘴,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世界驟然變得天翻地覆,父親沒了。
  聶軍步步緊逼,衛軍因為失了主帥,軍心則是開始混亂動搖,前線竟有大批士兵在長官的帶領下舉了白旗。
  衛英朗不肯投降,他帶著自己所能調動的所有兵馬,沿著滬寧鐵路繼續後撤。

Rank: 2

狀態︰ 離線
40
發表於 2015-2-17 13:11:51 |只看該作者
第 44 章

  衛英朗退入無錫之時,部下還有上萬的人馬。
  上萬的人馬,沒有一位肯聽他的話,各自為政分裂開來,沒頭蒼蠅似的在無錫城內嗡嗡亂飛。市民們算是遭了殃,大小商號們禁不住劫掠,也都各自緊緊關了鋪面。市政府是無法去和潰兵們抗衡的,倒是商會更有主見,早在衛軍進城之前,便開始偷偷去和聶軍接洽,希望聶人雄立刻派兵攻入無錫、穩定大局。
  衛英朗幾乎就是被炮火轟進了無錫。他腳不沾地的大撤退,一路逃得頭也不回。按理說到了這般地步,也就應該舉起白旗了。誰和誰也沒有世仇,沒有你死我活的道理;縱算衛清華活到如今,怕是也要通電下野、躲去租界了。
  可是衛英朗不投降。
  因為敵人是聶人雄,所以他死也不會投降。他怕極了,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覺,手腳會隨著炮聲自動顫抖;他思念父親,思念母親,思念往昔優裕寧靜的時光。活著是多麼好啊,死又是多麼可怕啊!可他寧願去死,也不投降!
  他真是完全沒有作戰經驗,順著鐵路只會跑,既不顧前也不顧後。段世榮布兵圍住無錫,張開口袋等著他鑽,結果他就真的一頭紮進圈套。他知道自己是中了計,然而不進無錫又能怎樣?難道他還有別的道路可走嗎?四處都是聶人雄的兵,早在衛清華灰飛煙滅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經從督軍少爺變成了孤家寡人。
  氣喘吁吁的沖進衛家別莊,這時他身後就只剩下了衛清華的衛隊長。衛隊長從小就跟著衛清華,受了無數的好處,也挨了無數的胖揍。他經過了許多風浪,對於眼前情形,更是看得分明。活路越走越窄,他死心塌地的跟了少爺,活一刻、算一刻。
  經過幾處小院落,經過幾道月亮門,衛英朗一頭撞進了陸柔真的屋子。
  陸柔真這裡幾乎就是與世隔絕,張五姐早上聽到槍響,出門查看情形,卻是一去不復返,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房裡。驚訝的扭頭望向衛英朗,她瘦得皮包骨頭,顯得一雙眼睛特別的大。
  衛英朗苦笑了一下,望著她說道:“克瑞斯丁,恭喜你,聶人雄打過來了!”
  陸柔真的眼睛亮了起來,氣若遊絲的反問:“你說什麼?”
  衛英朗神情酸楚的凝視著她:“爸爸死了,衛家完了。無錫城馬上就要落入聶人雄的手中,你高不高興?”
  陸柔真聽到這裡,顫巍巍的掀開被子坐起了身:“你說……他來了?”
  衛英朗上前幾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枯瘦手腕,兇惡而又絕望的說道:“是的,他來了,可惜你們無緣相見!克瑞斯丁,你此生是我衛英朗的妻子,想要去找聶人雄,下輩子吧!”
  說完這話,他不由分說的將陸柔真拖下床,轉身強行向外帶去。陸柔真本是虛弱透了的人,此刻卻是迴光返照一般,一邊踉蹌著隨他走向門外,一邊急促喘息著低笑出聲。披頭散髮的見了天日,她自言自語的點頭:“好……好……”
  一滴極大的淚珠滑過她的面頰,她赤著雙腳踏上青石板地,喘得周身一起哆嗦,然而臉上帶著笑容——沐同來了,真好。
  即便雙方此生不能再見,可是能夠死在有他的地方,也足以令她安心。活死人的日子太難熬,如今無論結局悲喜,終於是要結束了。連滾帶爬的走過彎曲長路,她瘋了似的邊笑邊哭;心中只是在想:“好,好。”
  最後,她被衛英朗拖上別莊之內的一座三層樓上。
  這幢小洋樓是前些年建起來的。樓頂天臺搭著精巧涼亭,當衛英朗與陸柔真還是天生一對之時,他們曾在這裡開著留聲機跳華爾滋。衛英朗是多麼的懷念那些初夏傍晚,於是今天,他們又來了。
  洋樓儘管只有三層,然而每層舉架都非常高,從天臺向下望去,幾乎令人眩暈。衛英朗站在天臺邊沿,心中忽然怯了一瞬——一步邁出去,自己的頭顱就會破碎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了;從此以後,世上就沒有自己這個人了!可是不死又能怎麼辦?被聶人雄生擒嗎?在聶人雄的手下苟活嗎?眼看著妻子被聶人雄搶走嗎?忍無可忍的低頭哽咽了一聲,他像小男孩一樣抬起手臂,用衣袖狠狠擦了眼淚。
  淚眼婆娑的扭過頭去,他看到陸柔真佝僂瑟縮著站在風中,蒼白瘦削得像個紙人。她一定也是怕了,所以緊緊閉了眼睛。
  淚水滔滔的湧了出來,他抽泣著問道:“克瑞斯丁,我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我們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
  陸柔真睜開眼睛,看著他慘笑了一下,聲音很輕的答道:“不知道,說不清,管它呢。”
  遠方的槍炮聲音越來越急了,情況一定是在惡化。他緊緊的握住了陸柔真的手臂,心中只有無盡的孤獨。他這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唯有一點美中不足——他愛她,可她不愛他。
  最後又看了陸柔真一眼,他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笑靨如花、鮮豔明媚的陸三小姐。然而把眼睛閉上再睜開,眼前的女人依舊還是慘白衰弱。手指抓住她那纖細的手臂,收緊又鬆開,鬆開又收緊;他把臉轉向前方,愛她,恨她,疼她,怨她。
  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他把心一橫,縱身向下跳去。
  在淩空而出的一刹那間,他依稀聽到了陸柔真有氣無力的驚叫。仿佛全是出於本能,他在墜落之前猛然翻身抱住了陸柔真!
  仰面朝天的急速向下落去,他終於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是丈夫,保護妻子。他們相愛,仿佛他們從來不曾不愛!
  不知經過了多久的黑暗,陸柔真依稀聽到了鼎沸的人聲,是熟悉的鄉音,粗聲大氣此起彼伏,吵得人心亂如麻。
  她自以為是在做夢,夢見了家鄉情形。然而慢悠悠的睜開眼睛,她卻是看到了坐在窗邊的聶人雄。
  這樣的夢就讓人傷心了,她靜靜的盯著他看,看他的短頭髮,看他的長睫毛,看到最後伸出手去,她想摸他一下;然而右手抬起來,腕子上卻是纏著層層紗布,白的鮮明,幾乎刺目。
  這時,聶人雄轉過了頭,望向了她。
  “醒了?”他偏著臉對她一笑,眼睛眯起來,黑幽幽的帶著光芒。
  陸柔真心中一動,瞬間憶起前塵往事。右手猛然抓住聶人雄的衣袖,她顫抖著開了口,聲音輕而嘶啞,像一陣煙:“你來了?”
  聶人雄順著她的力道向前挪了挪,然後俯身把她抱起來摟到了懷裡:“我來啦。”
  陸柔真貼上他的胸膛,嗅了滿鼻子的汗酸氣息與硝煙味道,髒兮兮的,熱烘烘的。薄薄的手掌撫上他的後腦勺,她依舊還是恍惚:“真是你?”
  聶人雄很難過的笑了,用面頰去蹭她的長髮:“真是我。”
  陸柔真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閉上眼睛哭出聲音。下巴抵上聶人雄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哭得一定難看,可是劫後餘生,她意識到自己又“活”過來了。
  她在行刑前逃離了人生的斷頭臺,她只有二十一歲,後面還有幾十載的錦繡年華等待著她。哭聲越來越高,漸漸變成嚎啕,聶人雄以為她是委屈,其實她是喜極而泣。
  別莊已被聶軍佔領,張五姐依舊不知所蹤。田副官端了一盆冷水回來,伺候陸柔真洗了把臉。當著聶人雄的面,陸柔真覺得很不好意思,想要讓他出去回避片刻,然而又捨不得放他離開自己眼前。接過毛巾擦淨面孔,她十指如飛的理順長髮編成辮子,想要找支口紅塗塗嘴唇,然而房內早就沒了化妝品的蹤跡,所以她無可奈何,只得偷偷用力咬了咬嘴唇,想要咬出一點血色。
  暗暗瞄向聶人雄,她發現對方叼著一根煙捲,正在笑微微的看著自己。
  她心中一暖,同時卻又自慚形穢:“我是不是變醜了?”
  聶人雄搖了搖頭,很認真的答道:“不醜,就是瘦成了猴兒。”
  她聽了這話,啼笑皆非。垂下頭來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衛英朗呢?”
  聶人雄漫不經心的答道:“死了。”
  陸柔真立刻抬頭望向了他:“死了?”
  聶人雄說道:“他不是要拉著你跳樓麼?你沒事,他死了。我沒見著屍首,院裡的聽差說是衛清華的衛隊長給他收了屍,我帶兵進來的時候,衛隊長已經抱著屍首逃了。”
  說到這裡,他滿不在乎的笑道:“別怕,他死了最好,不死也沒關係。我的仇家多著呢,債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不癢,加他一個也不算什麼。”
  扔了煙頭站起身來,他走到梳妝鏡前,攔腰抱起了陸柔真。垂下眼簾看著她的眼睛,他忍不住咧嘴一笑,憨頭憨腦的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本來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到這一聲“太太”,心中登時百感交集。含著淚水露出笑容,她自知是苦盡甘來,美夢成真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4 11:2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