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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童繪]奉子方成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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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35: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台北到香港,很短的飛行時間,常令方寧真覺得不像出國。

捷思剛成立時,她跟廷亨的野心很大,一有機會就飛香港跟廣州參展、接案子。只是畢竟他們在台灣都還沒立穩根基,也沒有太多人脈,開拓海外市場遇到很多困難。

後來,他們決定花多點時間在台深耕,打響名號,因而很多年的時間不如以往積極開髮香港、中國的客戶,但仍因為許多企業本就看重大中華區及北亞市場,方寧真仍飛得頗勤。

所以她對香港很熟悉。

過了海關、領了行李,方寧真出了機場。提前一天來到香港,不趕時間,她沒有搭機場的快線列車,而是選擇了直達市區的雙層巴士。

放好行李,爬到巴士上層,找了個空位坐下。當窗外的景色開始移動,方寧真盤算著晚餐該去哪吃……既然來到香港,應該飲茶的,但一個人似乎點不了太多籠點心,不過癮;到中環,爬上山坡吃牛腩面……想到要排隊又有點累。

不如先到灣仔吃蛋塔、喝奶茶,回程路上再去吃燉奶,傍晚趁人潮還沒湧進前繞到大坑吃那家核桃糊,然後路經天后再吃個桂花綠豆……呵,怎麼都是甜食?腦中不斷冒出美食幻象,方寧真悄悄別開臉龐,將手撐在臉頰,遮住不斷上揚的嘴角,免得旁人當她是傻子。

安排好她甜到膩死人的晚餐路線後沒多久,進人市區,她按了下車鈴。巴士離開後,拖著行李過街,來到慣住的飯店式管理會館,在玄關處放下行李,方寧真簡單梳洗一番,挎著小包包準備開始她的甜食行程……呵呵,光想就開心。

拾起進門時隨手放在吧檯的鑰匙,望著廚房那刻,她笑容斂了斂。

兩組式的爐具,櫃裡有大中小鍋,還有刀叉碗盤,雖不比在家裡,但準備頓晚餐所需的器具、簡單調味料是不缺的。

下次來,也許不必入住有廚房的房型了。在旅行出差還會上當地傳統市場買菜、為她煮飯準備晚餐的人,不在。早上提前起來為她準備營養早餐、再煮一壺熱咖啡的人,也不在。

垂下眼,方寧真將鑰匙收進小包包中,深吸了口氣,穿上鞋,出門去了。

搭著叮叮電車來到灣仔,很貪心地吃了兩個蛋塔外加一杯奶茶,方寧真覺得有點撐。眼見天色尚早,決定到商場繞繞,消化一下過多的熱量再繼續她的甜食行程。

香港,購物天堂,無論一年當中何時來似乎都在打折;不過……看著人滿為患的商場,方寧真直覺轉身步離,往人潮較少的當地小店商城而去。

有一回來香港出差,公事包提把斷了,愛探險的廷亨拉著她到一處商店街……應該是走這條路,然後左轉……方寧真循著記憶走在街道上。忽然,她停在行人號志燈前,耳邊是可以穿越馬路的號志聲響,身邊人來人往,有那麼一瞬,她以為在對街見到了……廷亨……

甩甩頭,號志轉紅,行人散去……方寧真確定是自己看錯了。這頭暈問題可能有點嚴重,弄得她不只反應慢半拍,還會胡思亂想的,下回產檢一定要記得問問醫生是不是所有孕婦都有這症狀。

走進商場鞋店,想起上回著高跟鞋差點跌倒的事,試起平底鞋,最後選了一雙結帳,她又照原訂計劃,一路吃完燉奶、核桃糊、桂花綠豆。

回到住處時天已黑,方寧真靠著牆邊捏捏小腿;推開窗,是維多利亞港灣的夜景,點綴聖誕燈飾。

腳有點酸,肚子有點撐,方寧真趴在窗邊發呆。時間是八點半,距離她的生日結束還有三個半小時;往年的生日都是熱鬧地過,他們總會排開工作,帶上宇霏出國,幾年來去過沖繩、泰國、澳門、新加坡,也到過香港。今年,她平靜地過,也不錯……

她本就喜歡安靜,過去他們兩人喧鬧逗自己開心,非得從生日當天的一早玩到半夜,一直保持著笑容,著實頗累人的……

是不是她要求太多了?如果……如果廷亨能把這一天空下來單單陪她,如果廷亨能哄哄她,說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如果廷亨的懷抱能只屬於她……

是她要求太多了吧。

自嘲淡出笑,方寧真望著在夜裡看不出浪潮的海平面。一個人獨自在異鄉逛街、吃甜食、看聖誕燈飾,沒有買蛋糕、沒有吹蠟燭,可生日還是要許願的,她闔上眼,雙手在下頷交握。

第一個願望,希望順產;第二個願望,希望不要太痛;第三個願望,希望……希望不痛……希望他們都不痛……

睜眼,覺得海風有些大,雙眼有點酸。方寧真關上窗,也關上情緒。

咚咚叮--咚咚叮--

唔……是電鈴聲嗎?

來香港洽公很多年都是住在這裡,可從沒聽過電鈴聲,所以不確定是不是這麼……特別的聲響。

在手上擠了點沐浴乳打成泡泡,抹上全身時,方寧真側著頭思考。

咚咚叮--咚咚叮--

聽起來有點像是木琴的聲苗,SoSoMi、SoSoMi,很輕快。

她沒什麼音樂天分啦,所以可能是FaFaRe……

溫水沖著頭頂,洗去了全身的泡泡,她關上水。

咚咚叮--咚咚叮--

毛巾裹著身體,她疑惑地擦乾水滴,套上了睡衣。

打開浴室的門時,那聲響又傳來。

咚咚叮--咚咚叮--

這次,她很確定這是電鈴聲,因為伴隨著似是有點不耐煩的敲門聲。擰著眉,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肩上,來到玄關,拉開門。

「喔……在洗澡啊……」弓起的長指正要往門上敲,一身體閒服的馬廷亨頭微低,看著她濕潤的短髮,寬鬆的睡衣,還有呆愣的神情,道:「以後開門前要先上門鏈,知道嗎?」

手還在門把上,方寧真眨眨眼,又眨眨眼。

「我好餓,煮點東西來吃好嗎?」馬廷亨提起腳邊的兩個大袋子,逕自推開門入內。

門自動關上了,方寧真才回過神道,「廷亨,你……你怎麼來了?」他已來到廚房,脫下了外套放在一旁,拉起袖子,拿出幾樣食材。「我買了叉饒,簡單炒個飯好嗎?」

「廷亨……」他的背影在廚房忙碌著,身上不是西裝,只是棉質長罩衫與淺色卡其褲,頭髮很隨性,就像……就像在他們的家中,也像在出差偷閒的他。方寧真眉間皺起,來到他身後。

身後人兒想著怎麼把他趕走,可話沒說出口,他也不會讓她說出口。馬廷亨放下手邊的材料,轉回身與她相對,握了握她雙臂,柔聲道:「寧真,讓我幫你過生日,好嗎?」

「可……」

「我在九龍訂了房,」料想得到她的為難,他也早有應對之策,馬廷亨從口袋中掏出酒店房卡,保證道:「吃完晚餐,我就過海回去,不會在這過夜。」

方寧真還是蹙著眉。

出發前一天,他們碰過面,那時她說把機票跟會議改期了,今年生日她想在香港過。廷亨理當明白她想一個人過,所以沒有阻止,怎麼卻追來了……蹙眉的意思,是希望他留下過夜嗎?這揶揄的話他沒說出口,免得自討苦吃。寧真會遲疑、會為難,表示心軟,那麼,便是他趁虛而入的大好機會。馬廷亨笑得露出了虎牙,大掌撫過她腦後濕冷的發,道:「去吹頭髮,否則明天肯定會鬧頭疼。」

那舉動太自然,好像他們之間不曾走到眼下這一步。轉眼,廷亨回到廚房,出於某些她不太想深思的理由,方寧真沒有真的把他趕走,只是默默走回浴室把頭髮吹乾;就……就最後一回吧,在她的生日時,能獨佔他片刻。

吹了頭髮又梳頭,東摸摸西摸摸,當她再回到小廳中時,桌上擺著兩碟熱騰騰的叉燒青豆炒飯,一盤菜,一小鍋湯。廷亨洗好手,擦乾,坐在沙發上拍拍身邊的位子,對她眨著晶亮的眼。

沙發不大,方寧真只好與他並肩而坐,接過他為自己舀好的湯,低頭喝了口。

「怎麼樣,還可以吧?」馬廷亨手裡也捧著一碗湯,不過還沒碰,是想先看看她反應如何。

「我們是母子,手藝自然如出一轍。」馬廷亨嘿嘿嘿笑著,注意到她眼底堆起的笑意……這麼容易就滿足了,這女人。思及此,心微揪,他閉了閉眼,轉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一路從台灣提來?還是把人運過來就為了煲這碗湯給你?」

被他的話逗笑了,方寧真珍惜地喝著湯,沒有回話。液體不能帶上機,伯母和伯父到北海道甜蜜度白色聖誕了,這耗時又費工的湯出自誰手,她心中有數。

「多吃點,你……」馬廷亨接過她手中空了的湯碗,將炒飯遞出,又夾了點菜堆上小山丘。

「你最近臉色有點白,可能太久沒吃我精心製作的飯菜,有點營養不良,再瘦下去,抱……我是說穿衣服不好看。」

她接下來只會一直胖起來,不會再瘦下去了。方寧真在心裡回著話,專心地吃起她的確很想念的味道。下飛機後吃了滿肚子甜食,著實有些膩,現在有專人伺候晚餐,是不錯的。「謝謝,廷亨,」

可他想聽見的不是謝謝。馬廷亨望著她的側臉,嘴裡塞了食物顯得微鼓……只差一點,就像極了她笑時會變得圓潤的兩頰。「寧真,現在像不像我們剛到香港那幾回,從連鎖快餐店買一盒半肥半瘦的叉燒,再到超市買一袋冷凍青豆,炒一鍋飯,吃上三天,就為了省錢?」

那時的他們可住不起現在的套房,可因為身邊有想法、目標一致的彼此,所以不覺苦;過去總是美好,也許再過十年,不再覺得此刻分離的苦是苦,留存在他們心裡的,會是美好的時刻。這麼想,她才不會太不捨。

方寧真知道廷亨想說的是什麼,他想提醒自己,兩人曾有過的一切並不是輕易可以抹去;她也並非想否定過去,可是人都應該看向未來。

她不想再被困在充滿不安、不平、甚至嫉妒的負面情緒裡,猜測著什麼時候廷亨必須將宇霏擺在第一位,懷疑著其實他心裡有過離開自己的念頭,更害怕哪天她終於受不住,理智脫軌,逼得他左右為難。

每個人都希望能在重要的人心中留下美好的樣子,而不是醜陋的樣子……她愛過,仍深愛,可……是時候前進了。

「現在一盒叉燒的錢,都快夠我們兩人在外頭吃一餐了。」方寧真微笑應著。「以後……不用再為我做這些了。」

「這世界就是這樣,代價總是越付越高的。」馬廷亨將特地從自己炒飯中挑出的幾塊叉饒肉塊撈起,堆上了她盤中。「或許你覺得費神,可若能換得兩人的平靜時光,我認為值得。」

他話裡有涵義,可她不想再猜了……這男人只是想擾亂她而已,而她是孕婦,反應比往常遲鈍的那種,所以有特權當個縮頭烏龜,只接受他的溫柔,不跟他玩猜謎。方寧真大口吃著快涼掉的晚餐,轉開了話題:「既然你來了,有些事我想跟你說。」

「我見過守文了。」馬廷亨掃空了盤子,開門見山道:「這跟你明天去見的整合行銷公司有什麼關係嗎?」

為什麼她要心虛?有什麼好心虛的,就因為他睨了自己一眼?財務拫表廷亨不是沒有收過,開公司本就有賺有賠,他們只是還沒細聊該怎麼解決而已。方寧真清清喉,說著:「這間整合行銷公司我們配合超過三年了,謝董你也見過的。他們進軍大陸有段時間了,以往以廣告為主,獨缺公關這一塊的專業,我們在電話中聊過,他有興趣入股捷思。」

馬廷亨回想著謝董這號人物,有點油,有點禿,經商手腕獨到,在政商界的人脈頗廠。他們一直想進香港跟中國,如果謝董入股,兩家公司不但專長互補,有能力提高更多元的服務,同時也為捷思開通了一條路。

初見寧真的行事歷上安排了這會議,他還沒聯想到這一層,如今看來,她安排得極好。

「公司目前的赤字還不至於要鬧到馬上收攤,可情況不改善的話,離關門也不遠了。年後讓客戶換約的事,我談妥了幾間,加上近來你這邊的客戶增加了……」方寧真說著,語氣略略停頓。先前她沒細想,可極少主動推銷的廷亨在過去幾個月忽然簽了多個新舊客戶的內部訓練合同。以往這是客戶要求很久他才會勉強答應的差事,是公司額外的收入,畢竟那會綁住廷亨太多時間,而他慣了自由來去,遙控處理發言工作。所以……她是有些訝異。發覺廷亨看著自己,她接著道:「如果能跟謝董談妥條件是最好,要不,就得另想辦法。」

馬廷亨點頭同意她的說法,只不過……「這麼大的事,我們天天都見面,你怎麼沒想到要跟我討論一下呢?」逼得他角色扮演七偷翻她資料、登入她電腦,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難溝通了?

「……」方寧真不想再細數自己究竟錯過幾次兩人的單獨咖啡時間,又或是被他激怒了,才把正事擱著沒說。以前……以前就算錯過會議,晚上回家還是能多少提一提,現在只能一拖再拖。

「還有什麼事,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一次說給我聽?」馬廷亨問得輕描淡寫,是不希望逼她逼得太過。他起身,收拾了碗盤到廚房清洗,邊等著她回答。

廷亨的背影很挺、很高、抱起來很舒服哪……

發覺自己竟在這關頭分心,方寧真轉轉眼,都是他營造的溫暖氣氛,才會令她一直想起分居前的生活。

窩在沙發上,方寧真說了幾件公事,哪位客戶如何如何、哪位廠商又怎麼怎麼。事很瑣碎,不說無妨,說了,或許往後與這些人見面時能避開地雷,投其所好。

洗完碗,馬廷亨開了在超市買的紅酒,又回到她身邊,轉開電影台,將音量調小。

夜漸深,方寧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廷亨有會應上兩句。她手裡握著酒杯,卻沒沾唇。

「還有呢?」

當沉默拉得過長,廷亨會這麼問。然後,她就會想起某些忘了說的事,又再開啟話題。

「廷亨……我有點累了……」意識過來的時候,不遠處的時鐘提醒她,生日已過,慶祝已過。方寧真想馬上睡去,讓美夢延續。

「嗯,」馬廷亨的聲音低低的,涼涼的,兩眼停在螢幕上的刺激爆破畫面,有些漫不經心。「還剩一點酒,喝完就走。」

他承認,他有點故意,不過電影正演到精彩處,現在叫他走人有點不人道吧。眼看那主角在搶林彈雨中避了又避、避了又避,就要到達終點,卻還是不幸中彈,真是令人扼腕。救得活嗎?既然是電影,應該能迴光返照吧?

「廷亨……我累了,累了累了……」方寧真已有點睡眼惺訟,想著明天還要開會,再浪漫,也該回歸現實。

「累了就睡吧。」他長手將她攬進懷中,溫熱的手將她的臉按進懷裡。

方寧真眼微瞠,僵住,睡意消了大半。這男人……是預謀好的嗎?雖然,這副胸膛,很暖,很好躺,他的心跳很穩很能安撫人心……

為什麼她還是會一再地被他牽著鼻子走、被他弄得很混亂很猶豫不決?方寧真皺著眉,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小臉,喚道:「廷亨,真的晚了,你該回去--」

從高處落下的是他的吻,蜻蜓點水地印了印她微啟的唇。

方寧真怔怔地,沒有反抗。

當他吻上她的小巧鼻尖,她也很自然地閉上眼,將唇輕觸他的下巴。那是太熟悉的力度味道,混合著酒香,在口鼻間散開,引她入迷。

懷中人任他擺佈,馬廷亨不動聲色將手中酒杯放到身後的窗台上,單手捧住她頰邊,加深了吻。吮著那柔軟的上唇,舌尖探進她口中。

感覺他溫熱的大掌掀了衣擺一角,從腰間撫至背脊,掌心揉著她總是太過僵硬的右後肩,如此輕柔,如此親密地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方寧真閉上眼,試圖抗拒那輕易便能瓦解理智的舉動,但又抑不住對他的思念與渴望。

當那綿密的吻來到頸間,她好像有點明白了那個早晨,廷亨在窗邊對她說的想念是什麼意思。

今晚身邊有他,令她想起雖然以往時常是零零碎碎的,仍在晚餐時、臨睡前訴說一天發生的事,快樂的、疲憊的、愚蠢的……都有人聽著,有人理解,有人放在心上。分居後,他們雖然天天見面,所見、所聊,只剩工作。

一心盤算著一步步戒除對彼此的依賴,可她搬離廷亨家的那一日開始,他們其實就完完全全地退出了對方的生活,跳躍得太快,獨留廷亨在他們共同擁有的家中,自認是給了他空間、讓他習慣,事實上是折磨。

思念如潮。以為隔絕得密不透風,越易潰堤。

上腹貼在他胸膛,熱力透過衣物傳來,方寧真緩緩睜開眼,雙手埋在他的短髮間。廷亨在人前總是帶著笑容,這雙眼眉該只有飛揚自信的……手指揉著他緊擰的眉心,她無法不自責。

寧真眼底有對他的想念,有心疼,可沒有悔意,馬廷亨手中使力,狠狠地將她困在懷裡。

他不信。

寧真看似溫和的個性裡,其實包裹著十分倔強的因子,認定了的事,旁人難以更改。她不會被感情沖穹頭,這是為何過去五年來她總站在太過理性的角度看待他們之間的三角關係,為宇霏多想一分,體貼他多一分,傷到的卻是她自己;到頭來,她擅自下的結論就是退出,將他拱手相讓。

可他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她真的沒有一點留戀,不信他連美男計都用上了,還是融化不了她半分。

席捲而來的是他掀起的狂潮,熾烈的吻已顧不得太多,重重壓向她的唇、她的身子,只想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

上衣被扯開大半,他的吻來到胸腹間,倒抽了口氣,方寧真在那刻驚醒了。懷行,廷亨……」

她的聲音很軟,拒絕得很邀請,可他仍在瞬間停下了動作。

過了很久,他才終於穩住呼吸,撐起身,下了沙發。

黑眸垂低,掩去當中情緒。他彎身替她拉好她拉了半天還是太誘人的衣物,最後乾脆拿了一旁的外套將她裹得密實,然後攔腰抱起,回到臥室。

「廷亨……」

「你可以試試再不閉嘴會發生什麼事。」

偌大的床上,兩人窩在棉被中。馬廷亨手伸得很長,為的是越過他隔在兩人間的抱枕,擁住她的肩。

床頭的燈被熄了,方寧真仍感覺他的指尖在發尾處順著,輕輕的,輕輕的,想撫平什麼似地。

黑暗中,見不到他的表情,只餘剪影。

她不捨,可還是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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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35: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位於一零一樓的中式餐廳,靠窗的安靜位置裡,方寧真雙手放在腿上,低垂的眼睫落在窗外的港灣美景。

那時,幾艘船駿來,拉出白色浪痕。

她一身合身的粉色優雅套裝,襯出纖瘦修長的體態;腳上是昨天閒逛時買的平底鞋,剪栽造型關係,配上正式服裝不顯突兀。然而初穿上感覺頗合,一路行來卻是有些磨腳,久坐似乎開始腫脹,不大舒服。

昨晚睡得晚,睡得沉了,今早鬧鐘響了很久她才勉強爬起身。

廷亨已不在。

他說過無論待到多晚都會回九龍,不會在她那過夜……睡夢朦朧間,她有點印象,感覺廷亨起身為她拉好被子,聽見他收拾散在桌上的會議資料,替她關上電腦。

門被輕聲關上那時,天已見白。她微微睜眼,又再睡去……

「方總,你看如何?」

身側傳來一聲喚,方寧真收斂心思,抬眼望向手中拿著一瓶酒的男人,點頭笑應:「謝董比我懂酒,選合你意的就好。」

「就這瓶吧。」謝董將手中的白酒交給一旁的服務生,才回到她對面的位子坐下。「方總在香港的行程應該很滿,今天特別撥空,我真的很開心。關於入股的事,大致上就如我請秘書發給你的合約內容,你看過之後,不知有什麼異議?」

入股合作的事,在電話中聊過,雖未深談,可她隱約懂了謝董的意思。她對捷思的現況沒有刻意隱瞞,出發到香港前收到了他寄來的初步細節,剛才他們用茶點時也將話說得更白了,明示著這不是能談的條件。方寧真回著:「謝董的提議我認為很符合兩間公司合併的多項考量,只是捷思不是我一個人的,具體的討論,我想新年之後你到台灣來,你、我和馬先生可以碰個面。」

今天的會面是謝董堅持她既然來了香港,就得讓他作東請吃飯,否則關於兩間公司的合併,是大事,她沒可能不叫上廷亨。來了方知,是場卸權的鴻門宴。

謝董的整合行銷公司在華南已闖出一席之地,算上港澳兩地的客戶名單,談起股份分配確實比捷思更勝一籌……謝董看中捷思的原因是廷亨作為專業發言人的能力,至於負責策略企畫的自己,他想必已找好了能替代的對象。

然而捷思目前的股權分配,她的大於廷亨,所以謝董才會先跟她見面。這,也算是對她的基本尊重吧。

只是謝董可能不大明白捷思的運作,將客戶分為三類:她的客戶、廷亨的客戶與共同的客戶。合併過後,股份將重新分配,謝董想分散她的權力,可她仍握有捷思最有價值的客戶群,這將會成為她的最佳談判籌碼。

方寧真隱在桌下的手稍稍收緊,握住了衣裙的布料。

謝董其實也不需明白那些細節,因為,他早已看穿自己志不在掌權。捷思是她與廷亨建造的理想事業,為了維護捷思,究竟她能犧牲到什麼程度?很多時候,她也會被自己嚇到。

此刻心中的不悅,只是源自自我存在價值被否定。若就理性來想,綜觀大局,合併的條件不算嚴苛。

服務生在兩人手邊放上了酒杯,斟了點讓他試味,然後替兩人滿上酒才離去。方總個性溫婉,卻是聰明理智的女人,他丟出的肉塊雖然帶骨,為了填飽肚子,她還是會啃下。謝董執起杯,在手中搖了幾圈,道:「馬總為人不如方總穩重、有遠見,到時還請方總多多溝通了。」

這對公關界的金童玉女不是只在台灣出名;捷思主力在台,可對於香港市場也是跨海經營多年,在業界很少人不知道。他觀察兩人已久,馬廷亨能力不輸方總,卻絲毫不介意讓自己的女人當家作主,許是出於對她在感情上的愧疚……這樣的男人,極好操控。

「我相信馬先生會有自己的判斷,屆時會給謝董一個滿意的答覆。」方寧真鬆開了手中的布料,答道。謝董開出的條件,對廷亨來說是極好的,一旦成事,也同時擴大了他的舞台;可她的確該想想怎麼說服他--自己並不覺得委屈。

謝董聞言一笑,話中帶了點意味:「枕邊人的話,他又怎麼會不聽呢?」

不習慣與人爭言語上的輸贏,方寧真只是淡淡微笑。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尚多,距離晚上的餐會還有段時間,不過她與謝董話不投機,正事聊完也無需再做停留。若現在離開,還能到銅鑼灣嘗嘗那家新開的甜品店,據說栗子杏仁糊很香濃滑順……

「方總,你酒一口都沒喝呢。」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分心了,謝董說著。

方寧真回道:「謝董特地為我挑的酒,真是謝謝,但我酒量淺,晚些還有另一個餐會……」

「你這麼說就是不給我面子了。」謝董搖搖手。他們的對話有多處可能引起她的不愉快,可未來仍是長期合作的對象,心生不滿不能往心裡壓;這酒他是為陪禮而開,是對捷思方總的敬意,她不能不受。

謝董話裡的意思她明白,可……方寧真有些為難。

「我敬你,」謝董放緩語氣,舉杯輕敲了她的。「也敬我們共同的未來。」

遲疑片刻的手,還是將酒杯拎起,方寧真抿了抿唇,就一口,應該無礙……

「謝董的話聽起來有點暖味呢……怎麼能趁我不在時,對我們方總示好呢?」

兩人聞聲同時轉過頭,緩步走來的男人身上是筆挺的炭灰西裝,白色襯衫搭上糖果色的領帶,臉上帶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朝兩人揮了揮手。

停在寧真身邊,馬廷亨笑容不減,伸手抽走了她的酒杯,向謝董點頭道:「方總喝了酒的模樣,我不喜歡讓外人瞧見,還請謝董見諒。」

這男人在說什麼鬼話……方寧真條地瞪向他側臉。

謝董愣了愣,失笑。

馬廷亨忽略寧真的瞪視,逕自啜了口酒,閉上眼很認真地品嚐,片刻,才將酒杯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失望地道:「只要年份對了,就能不理會葡萄種類、產地……看來這樣的想法行不通。」

謝董臉上笑容已斂,方寧真繼續瞪著他,不明白他忽然冒出來說這些,打的是什麼注意。

別急,就快說到重點了。馬廷亨笑眼彎彎,無聲地回應她瞬間精神百倍瞪人的眼眸,一會,才轉向謝董道:「謝董別覺得不好意思,這酒也不算差的,只是我比較龜毛。」

方寧真淺淺抽了口氣,頭開始有點暈。這男人是靠說話吃飯的,今天是吃錯什麼藥?得罪謝董對他有什麼好處?他想害捷思關門大吉嗎?

馬廷亨拿起桌上的白酒瓶,轉了半圈,細細讀來,繼續說著:「年輕酒莊能做出這樣的品質算是不錯的,可若想著買下經營不善的老字號,承接其技術,加上新潮的推銷通路手法,就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神奇力量,那也是有點天真哪……你說是吧,謝董。」

「想不到馬總對酒這麼有研究,是我獻醜了。」面對他的話,謝董皺了皺眉,再舒開。「我答應了方總下回到台灣時,我們三人好好聊聊未來的計劃,到時還是讓你來挑瓶好酒吧。」

撫撫臉頰,搖搖頭,馬廷亨笑容漾深。「我剛剛說的,也就是我們兩家合作後會有的未來呀……噢,是不是我比喻得太難理解--」

「馬先生需要跟我私下談談,」方寧真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話,向謝董抱歉道:「謝董,謝謝你今天的時間,我們--」

「我們決定自生自滅,不勞謝董花錢入股。」玩笑般地,馬廷亨呵呵呵接道,一把拉起寧真。「再聯絡。」

方寧真雙眼快凸出來了,她根本不敢看謝董的表情,只能被廷亨拖著離開餐廳。

馬廷亨扣著她腕間,直到兩人進了高速電梯,才鬆了力道,卻沒放手。

「你瘋了嗎?」咬著牙,方寧真揪起他手肘,逼他看向自己,不可置信地一字字質問。

「看得出來嗎?」馬廷亨笑容已不復見,只是懶懶地反問。事實上,他是累翻了,整夜沒睡,幫她整理完文件想順手關了電腦,瞄見謝董寄來的合約,讀了內容,他很想把寧真挖起來問個清楚。她究竟明不明白在謝董開出的條件下,她只會成為一個掛名的職員,說好聽點是留守台灣市場,實則對於公司在其它地區的發展方向、營運策略將完全沒有影響力?

還是,寧真認為地盤小也無所謂,只要能待在捷思就好?

電梯高速下降,方寧真頓時又有些頭暈,她閉了閉眼。

「今天早上有吃維他命嗎?」眉間幾不可見地擰了擰,馬廷亨下意識扶住她上臂。

今早起身,床頭櫃有一罐綜合維他命,她愣了很久,伸手拿近,發現是開過的。方寧真看著電梯即將到達一樓,考慮著該不該再上樓去向謝董道歉。

「最近你看起來真的太累了,所以今年生日禮物就送綜合維他命,很實用吧?」電梯門打開的前一秒,馬廷亨改握起她的手。「我開來吃了一顆,沒毒其它都給你。」

「……」這種轉移話題的方式,真的很不像他;但這種無厘頭的送禮,倒是很像以前的他。他們剛在一起沒多久的那年生日,她被迫收下的禮物正是他覬覦已久的進口摩卡壺……眼見電梯門開,方寧真想抽回手。

並非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馬廷亨邁步,又將她拖著走。「寧真,不要輕易說對不起,道歉只會讓人覺得錯真的全在你。久了,更會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歉疚什麼。」

那背影很高、很挺,拿來當擋箭牌應該很不錯用,可他能為她擋一次,下回他會及時趕到嗎?今天是廷亨正好在她身邊,為她說話、替她解難,若她因此起了依賴心,廷亨要負責嗎?方寧真眉微蹙,跟在他身後離開了商業大樓、離開了商場,直到搭上地鐵,她還是沉默著。

「我餓了,陪我吃飯吧。」地鐵到站,馬廷亨握了握她的手,下了列車。

「廷亨,」他腿長,總是走得太快,可她對發疼的雙腳隱忍已久,方寧有些跟不上,語氣也失去平時的溫和。「你能不能不要凡事都這麼沖、這麼自我?」

人群中,他停下腳步,回頭與她對望。

「謝董提的條件,不順你的意,我們可以慢慢再協議,把場面弄得那麼僵,到時是誰要來收拾殘局?」她很不滿,十分不滿。廷亨耍帥,捷思的財務危機可不會因此就解決。

她的聲音略大,顯示是真的不高興了。瞥了眼路人偶爾投來的打量視線,馬廷亨還是握著她的手,道:「讓我分擔你的壓力,我們可以一起收拾。」

話說得容易,他是在瞬間忘了剛才是誰又捅了另一個婁子嗎?他還笑得出來?!一定是腳太痛了……生平第一次,方寧真真的快抓狂了,「公司的赤字你不是沒看過,謝董有他的考量和作風,你擺出高姿態,對事情有什麼幫助?」她只差沒說出,廷亨就是她最大的壓力來源。

馬廷亨不喜歡寧真看著自己的表情,那眼神好像在說,他就是麻煩、他令她頭痛,最好他現在就從她的生命裡消失!

「廷亨,」身邊人來人往,他們的停滯與對話已經引起一些人的注目。方寧真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先回去吧,給我點時間,我會好好想想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回台灣之後我們找一天把帳的事、合約的事都說清楚--」 「真,你還不懂我嗎?」她在打發他嗎?馬廷亨盯著她悄悄掙脫的手,咬牙道:「捷思可以縮編、可以裁員,可以想盡辦法度過財務危機,可是捷思的核心價值不能被動搖。謝董的整合行銷公司很風光,他在內地很吃得開,但背地裡的小手段你沒聽過嗎?我們是公關人,賣的是專業,講究的是品牌名譽。還是你認為把我交給謝蓳,有機會順便賣身也無所謂?我不用現在回去冷靜,你也不用花時間再想,我們更不用另擇良日說話,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在我心裡,你就是捷思的核心價值,我不會讓你退出!」

他越說越大聲,四周已有人停下觀看,方寧真咬咬下唇,直覺退了幾步。

「如果你執意,我不介意讓捷思成為歷史!」看著兩人間拉開的距離,他警告著,側過了臉。女友提分居,接下來是中年失業兼負債,這故事是誰寫的?是想逼死他嗎?

同一刻,候車大堂兩側的列車先後進站,門打開了,人潮湧出,衝散了他們。

才不過轉眼剎那,方寧真已看不見廷亨。立在原地,痛覺從腳底向上延伸,被來往行人碰撞,那瞬間,從未有過的心酸感覺竄上,她胸口一窒,就要喘不過氣。

驀地,溫熱的手抓起了她的,使力扯到身邊,馬廷亨咬牙吼道:「以為我走在前頭沒發覺,以為被拋下了,你就不會喊住我?你就不能跟上來找到我嗎?」

搞了半天是她自己的問題嗎?方寧真責怪地睨著他,又看向身邊圍觀的人,道:「夠了,廷亨--」

懷夠!」這種時候還在左顧右盼,那什麼時候才會發覺自己就在她身邊?真的要被氣到爆血管了……馬廷亨一把將她攬到懷裡,惡狼狠地瞪著路人甲乙丙,斥道:「沒見過夫妻吵架啊?想看事情怎麼收尾,不會自己去買片成人影片DVD!」

這個男人怎麼可能會是她合作超過十年,最懂得應對進退、最謹慎選字措詞的發言顧問?她已經瞠目結舌得說不出話了。到後來,方寧真單手遮在額角,擋去旁人太刺眼的目光。

馬廷亨擁著她撥開人群,出了地鐵站,帶她回到住處。

中途,他們路過超市時,他還順便押著她一起買了食材;馬廷亨的字典裡沒有氣飽這回事,只有越氣越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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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35:58 |只看該作者
一路都保持沉默的方寧真已經完全摸不清他是餓暈還是怎麼回事,離開地鐵站、離開超市,她原有的惱怒已經變成無奈。在電梯中她褪下那雙讓人想馬上丟掉的鞋子,拎在手中,身後他提著大包小包跟上。

「現在起的三十六小時內我都不想著到你,廷亨。」打開房門時,她頭也不回地說著。「今晚的餐會需要邀請函才能進去,明天開始的展覽也要工作證才能進場,你……你不要再讓我為難了。」

門被關上了。

馬廷亨停在原地,低頭看了眼精心挑選來降火氣的食材,過了很久,還是無法決定該怎麼處理它們。

位於高樓靠窗的宴會空間,俯瞰喧囂夜景,很是平靜。

偏暗的燈光、水紅的小禮服,將她村得滿臉暖意,手中的香檳杯靠在唇邊,偶爾沾上一口。

有人經過打了聲招呼,她回以微笑,聊上三兩句,待來人離去,又轉向窗外享受一人時光。未久,幾位同事上前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過頭,終於看見了自己。

純黑禮服,白色領結,馬廷亨高挺的身子靠在鋼琴邊,雙眼鎖住她的回眸,單手收在口袋中走來。「我不是說過,不喜歡讓人見到你喝酒的樣子?」

看著他來到身邊,方寧真翻翻白眼,小聲回道:「氣泡水啦。」廷亨對她規定多多,她正倒數著需要乖乖遵守的時日,眼下他們是雞尾酒會主辦人,不喝上一杯交代不過去吧。

「氣消了?」一個月前在香港被她下達了三十六小時人間蒸發令,馬廷亨乖乖地改了機票回台灣。接下來的日子裡,若不是寧真找他,絕不故意出現在她視線裡,省得她把自己氣壞了。

文方寧真斜睨那燦爛過頭的笑顏,轉轉眼。這段時間她想過了,廷亨說得設錯,為了保住捷思而考慮向某些他們不以為然的行為妥協,是有點自亂陣腳的表現;就算關於謝董公司的負面行事傳聞從未被證實,就算她嘗試以各人有各自行事風格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都該明白他們不會長期停留在與自己理想不符的公司裡……廷亨的堅持沒有錯,只是那天他話說得過頭了。

後來她跟謝董聯絡時,得知廷亨已跟他通過話;他們的合作關係會維持現狀,入股的事暫緩,待以後有適當時機再討論。

把活的說死,再把死的說活,這是廷亨的拿手好戲,既然謝董不追究,她也不是非得知道他們之間達成什麼協議。

方寧真低了低頭,幾綹髮絲散在臉頰。

馬廷亨伸手,替她將短髮挽至耳後。「氣色好像有好一點,應該是我的功勞吧,嗯?」

「維他命我會每天吃的,」方寧真覷了眼他認真邀功的笑臉。「你不用再幫我準備午餐便當了。」

「時常在外應酬,外食吃得很膩,我喜歡在家煮飯吃飯,你知道的。再說,只煮一個人的份量很難抓,你就當幫我消耗一些剩菜……當然,這些都只是藉口。」瞎扯了長長一串後,他很誠實地說著:「我在討好你,感覺不出來嗎?這是愛夫便當,滿心感謝地吃吧。」

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太直接,意圖太明顯,方寧真蹙眉,道:「廷亨,有些事,我想跟你說……」

演練過很多次的,趔分手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變得艱澀。

想像過很多次的,當她提分手,自己會霸道挽留,還是一貫的耍無賴……可一旦到了這關頭,馬廷亨不說話。他說不出話。

生日那夜,她的吻、她的體溫讓他明白了她仍愛。若不愛了,離去是必然。離去很容易,但在仍愛求去,那是被傷害到多深才會有的舉動?

霸道與耍無賴都是手段,手段背後的真心如何,現在的寧真只會選擇不看不聽,只會說服彼此長痛不如短痛。

所以馬廷亨說不出話。

沉默持續著,身邊客戶、同事不時經過,方寧真知道他們看不見廷亨的表情,但她看得清楚。

「如果你想要搬回來,」他還是開了口,再遲一秒,就怕她真能下定決心。「家裡暫時不大方便。」

方寧真看著他。

「過一陣子吧,寧真,」他傾身上前,擁了擁她。「再過一陣子吧,好嗎?」無計可施,所以用上了最狡猾的招數。

那低啞的聲音染了一絲澀意,證忡著,方寧真輕輕勾上他肩後。

當馬廷亨將她抱滿懷,埋進那微香發間,身側傳來一聲喚,怯懦的聲音說著:

「方方方總……莊小姐到了,」沈家豪被馬總瞪得有點口吃,乾笑道:「她說上回的事聊到一半,不知道現在方不方便--」

「方總現在方不方便,你自己沒有判斷力嗎?」手還搭在她腰間,馬廷亨輕笑問著。

方寧真不著痕跡地從廷亨懷裡退開,不理會他總是多一句的話,朝助理點點頭。「休息室的置物櫃裡有我的公事包,裡面的文件夾是要給莊小姐的企畫書,你請服務生幫你開門,我馬上過來。」

「收到。」沈家豪逃之天天。

「你去過莊小姐店裡嗎?」寧真正要跟去,馬廷亨踏了一步,擋在她前頭問道。「莊小姐有間牛郎俱樂部,社交圈裡眾所周知,我聽說她給了你一張貴賓卡。」

那語氣像在捉姦……方寧真微微歎了口氣。「還沒去過,不過答應了思佳會去看看。廷亨,她的店是不是牛郎店,宇霏也去過幾回了。」

「我會放任宇霏做的事,你就能做?寧真,你以為我是用同一種標準嗎?」馬廷亨輕輕問著。可能,這女人真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我是去工作。」同一標準或不同標準,這些根本不是重點。如果愛情也有標準化流程,那大家都會輕鬆很多。方寧真淡聲回著,已不想與他爭論這個無解的問題。

「這邊結束後,我送你回去。」當她結束話題,從身邊經過,馬廷亨握住了她的手道。談私事,她不喜歡有外人圍觀,那他很樂意製造兩人世界。寧真沒有拒絕,於是他又說:「你和莊小姐談完,就來吧檯那找我。」

真是一段不上不下的關係,男友與男性朋友間的差別還有點模糊,就……當作是個緩衝期吧。思忖一陣,還是應了聲好,方寧真點頭步離。

穿過小門,助理手中拿著文件正向她招手,另一頭,思佳更是開心地向她撲來。

「寧真!」莊思佳熱情地喚著,轉身替兩人拿了杯紅酒,遞向前。「說好要約的,結果你忙我也忙……聽說你最近一直飛香港,下次去是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去逛街吃好料。」

每每都被她的熱情感染,方寧真失笑,接過助理手中的文件,與思佳來到兩人沙發區,才道:「真的不好意思,答應你又食言。」

「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啦。」寧真就是凡事太認真了……莊思佳趕緊搖搖手。「你忙代表捷思生意好呀,可是那麼常飛,怎麼沒考慮乾脆待在那邊?」

「有想過。只是初步需要協調,我也開始兩邊帶人,以後可以輕鬆一點。」本來是為了與謝董合作的佈局,事情沒談成,反倒接了幾個新案子。學長替她估算過,只要維持現階段的每月新案量。過完第一季,雖然仍舊是負數,但赤字有望慢慢改善;目前她讓高雄辦事處的同事偶爾跨海協助,邊打算著接下來是否該派人過去。方寧真下意識撫上腹部,不知是否真因為年紀的關係,很容易累,太常飛似乎也不是好事,總想著一步步來、一次解決一件事,可這事也不能再耽擱的……再過不久,就顯肚了……

可……分手分到一半,她該怎麼和廷亨開口?

原本很自信能在分手後與廷亨繼續一起工作,兩人能退回同事與朋友的位置;很多突發狀況她都想過,包括廷亨的刁難、挽回、甚至適應問題,她都能耐心相對。但在她的分手計劃中,並沒有懷孕這項耐心化解不了的危機評估……

近來每次思考這件事,都像鑽進了一個死胡同,接著就只能把問題拋到一邊,先著手公司面臨的難題……真的好煩哪!到底是她上輩子欠了廷亨,還是這輩子廷亨造孽欠她,下輩子再來還?這些感情債能不能一次和廷亨結清,她不想再這麼頭痛了。

看她揉了揉額邊,莊思佳關心問道:「還好嗎,寧真?」

「嗯,沒什麼。」方寧真將自己從紊亂思緒中抽離,自嘲應道:「以前也不是沒這樣拼過,還有過一個星期飛香港兩次,持續三個月呢……體力問題吧……」說著說著真是有點感歎了。

「你真的應該來俱樂部放鬆一下。」莊思佳拋拋媚眼,認真地推銷起自家店舖:「保準你一試成主顧。」

方寧真被她逗笑了,不置可否地轉開了話題,將手邊的文件推到她眼前。「說到店的事,思佳,上次你傳給我看的資料我看了,這邊是我的一些想法,你參考看看。」

「謝啦!」莊思佳正要拿起,手機響了,她聊了一會才收線,對寧真有些抱歉地說道:懷好意思,家裡突然有些事,我要先回去了。」

「嗯,」方寧真點點頭。「我請家豪幫你叫車。」

懷用麻煩了啦!」莊思佳將文件與手機收妥,起身拉了拉她的手。

懷過你送送我吧,好嗎?」

「好哇。」方寧真學她的活潑,兩人挽著手離開宴會廳。

被拖進電梯,思佳又說了很多俱樂部的事,直到上計程車時才放人。方寧真獨自回到宴會廳,發覺時間已過十點。

走向吧檯,想問問廷亨是否能離開了,遠遠,聽見了他們的笑聲。

廷亨高挺的背影,與宇霏爽朗的笑顏……她說著什麼令他開懷大笑的話,不時推著他上臂,然後兩人再一起大笑。

只是笑。

只是笑。

五年以前,任誰都會說,廷亨與宇霏像兄妹。她也曾和宇霏有過姐妹一般的親密關係,她愛極宇霏的真誠活潑與不拘小節,如同她對思佳的感覺。廷烽的意外後,漸漸地,只剩她自己一直在心裡告訴自己,廷亨與宇霏是兄妹。

然而姐妹不是真姐妹,兄妹也不是親兄妹……嫉妒的種子就是那麼無中生有,一旦落到心裡,即使不灌溉不施肥,也會萌芽。意識過來時,惡意蔓延滋長,她成了一個醜惡的人。

不要了……她不要再看起來那麼委曲求全,或是毫無所謂,或是成熟理智,或是心機算計,或是伺機報復……是誰規定只有這些選項的?

方寧真緩緩轉身,瞥見了側邊鏡中的自己。

口紅印在用了一晚的杯上,她唇色泛白,卸下表象,她只是個反覆心碎的女人。當傷心、疑惑的情緒浮現,常被他的頑皮與溫柔轉移注意,然而總在轉身後,又陷入自我厭惡的深淵。花了太多心力在感情上,太擾亂,太易拖垮身邊其它事物。

所以她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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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歡作樂……是這種感覺嗎?

方寧真定格,移動雙眼打量著眼前景象。

身後是一條水泥長廊,推開一扇木門後,是如電影場景般的英式古董廳堂。暖色的絨布沙發、手繪花牆紙、長短高矮的香氛蠟燭……與正對她與思佳鞠躬的花美男四人組。

「歡迎大小姐回來!」

斯文的、不羈的、娃娃臉與路人甲,果然如思佳所說,符合大部分人的需求。思佳還說,如果有需要,可以合併服用……姑且不論她是不是用錯詞,方寧真可以理解這間俱樂部在很短的時間內打響名號的原因。

「想讓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所以才這麼說的。」莊思佳以為她的頓然是因店裡的歡迎詞,於是解釋道:「我讓他們安排我們在鋼琴後的座位,比較不受打擾。」

「大小姐這邊請。」斯文眼鏡男走的是省話路線。

「大小姐,喝點茶暖身好嗎?」娃娃臉……她見過一次,不知成年了沒?

「大小姐,外頭風大,吹亂了你的發,我幫你梳梳好嗎?」金髮不羈男中文非常流利,但用字有點……誇張……方寧真眨眼微笑著。

「方總,我幫你把大衣掛起。」不高不低的語調,發話的路人甲沒有太多表情,不過他對自己的稱呼順耳許多。

在舒適的位子上坐定,閒聊中上了茶。

未久,思佳吩咐四人退去備餐,兩人又聊起對俱樂部及她對其它店家的想法,直到話題稍歇,方寧真才笑著回應她早先的問話道。懷過……這裡真是不錯呢。」

「是吧!」莊思佳驕傲地嘿嘿兩聲,這可是她一手打造的,當然贊呀。

「以後千萬別客氣,有空常來,我會叫他們好好招待你的。」

「謝謝。」鼻間是伯爵茶香,方寧真忍不住執起杯子,捧進手裡取暖。剛才幾次見她拿起杯,湊到嘴邊沾了一點又放下,一直到現在,她還是一口都沒喝進。莊思佳思忖良久,終於開口問了懷疑已久的問題:「寧真,你……是不是懷孕了?」一回在捷思的庭園裡吃小點,她避開生菜生食;一回在雞尾酒會見到她請服務生幫她倒氣泡水在香檳杯中;眼下,她似乎又不大敢喝含有咖啡因的茶……怎麼能不令人起疑呢?

那問話讓方寧真明顯一頓,良久,她承認道:「快三個月了。」

「真的?!」莊思佳驚叫一聲,趕緊摀住嘴,掃了眼廳中望過來的其他客人,她笑著說設事,才又轉向她壓低聲音道:「天哪……我該不會是第一個知道的吧?」寧真的笑眼中帶了點情緒,她一時不知該不該說恭喜。

「你是第二個。」學長看穿,思佳也看穿,真的有那麼好猜嗎?方寧真與思佳還談不上是知心朋友,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把懷孕的事告訴她。可能,真的發生太多事,而她需要一個訴說對像時,思佳正好問起,也沒必要避談。

「第一個是馬總嗎?」莊思佳很小心地問。

又是停頓了一會,方寧真才說道:「他會是第三個。」先是與廷亨關係長年處於若有似無敵對狀態的學長,接著是鮮少私交稱不上好友的公司客戶……再拖下去,廷亨知道時會很不高興。

是她太任性太自私了,這麼大的事,竟然把當事人蒙在鼓裡。

望著她輕抿的唇,莊思佳擰擰眉,握了握她的手,說著:「沒問題的,寧真,你那麼瘦,外人根本看不出來,只要盡快找機會跟馬總說,他不會覺得自己是最後才知道的。」

只差一點就要保證自己絕不外傳這秘密似的,方寧真忍不住笑道:「謝謝,我會盡快跟他說的。」

莊思佳見她展笑,放心一些。只不過,她也聽過捷思兩位負責人分居的消息……寧真懷孕都快三個月了,馬總還在狀況外,看來分居是真,感情生變也不會是假;這事對寧真來說只怕是負擔。「我真當你是朋友了,所以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問,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當我沒說過……寧真,你跟馬總還有吳小姐,真的像大家傳的那樣,是持續了五年的三角關係嗎?」

她不是想打聽八卦,只是出於關心,方寧真看得出來。想了想,她說道:「每個人對三角關係的解釋都不大一樣,情侶間有了第三者,是愛情的三角關係;夫妻有了孩子,是親情的三角關係。我想,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介於愛情與親情之間吧。」宇霏心裡多半是把廷亨當成了廷烽的替代品;廷亨關心宇霏,但長年下來會不會多出一些愛的成分,她不知道也不敢問起。自己與廷亨交往太久了,關係裡的愛是否已漸漸轉化成習慣,轉化成親情,只是他們都沒有察覺,又或者不想承認?

所以……有時她覺得他們三人之間是愛情,有時覺得是親情,越來越多時候,她分不清楚。

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原本想好的同仇敵愾和安慰台詞,莊思佳又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她問著:「你恨吳小姐嗎?」記憶裡,從她知道捷思開始便聽過這段三角關係,可寧真一直是溫溫淡淡的性子……究竟她壓抑了多久?如果恨,那麼至少自己能幫著一起罵,一起宣洩情緒。

或許在外人看來,宇霏所扮演的角色令人憎惡;但若深交,任誰都無法討厭那麼真、那麼直的她吧……曾經方寧真很喜歡宇霏;現在,無法喜歡,但也無法恨。

方寧真看著思佳,淡道:「我希望我恨她,那麼,我就不會那麼討厭自己了。」

「那……你還愛他嗎?」

很輕的問話,卻,令她別開了眼。

愛恨如果能如此絕對,那就好了……唇間抿出一點弧度,方寧真沒有回答那問題。

她不說,莊思佳也沒有再追問。

後來,斯文眼鏡男端來了他們的餐點,按照規矩是一道道在桌邊服務。方寧真看著眼前的精緻沙拉,才一秒,思佳已找了個藉口,讓他幫自己換上熟食小點代替。

「謝謝。」

「幹嘛說謝謝?」莊思佳對寧真挑眉說著,眼神瞟向緊急送來了熱點的娃娃臉,沒好氣地道:「是我忽然不想吃冷的東西嘛,外頭那麼冷,還上生菜沙拉,想冷死我啊?」

娃娃臉毫不遮掩地翻著白眼,方寧真愣了愣,失笑。

席間,四位花美男輪流來到桌邊,或說說話,或為她們換盤、上菜。

方寧真並沒有被剛才的對話影響太多。她與廷亨之間的問題一直存在,她能對人訴說,表示已能面對幾分了吧?

身側娃娃臉正說著話,他對思佳雖然笑得很假,不過對自己倒是關心備至,一會說茶涼了別再喝,要給她換上熱飲,一會又說她是他見過最有氣質的大姐姐,逗她發笑。金髮不羈男對她拋了很多個媚眼,有幾回,從口袋中拿出了扁梳,說什麼都要替她順順頭髮,弄得她啼笑皆非。斯文眼鏡男話不多,可堅持問了她喜歡的音樂,她隨口說古典,他在鋼琴前坐下時她以為又是在搞笑,想不到他彈起了舒曼。

她對古典鋼琴其實沒有太多研究,不過有段時間,因為添購了古董唱片機,她和廷亨會在假日聽聽古典樂;其中一張他們最常播放的,便是舒曼……舒曼哪……

閉上眼,她回到午後陽光的窗前,耳邊是舒曼多變又跳躍的音符,往後倒去是廷亨寬闊的胸膛。廷亨手裡總握著一本她不大感興趣的書,可他總將她圈進臂彎裡;當她以為這男人沉迷在文字中時,他埋進發間偷偷啃咬著她耳垂……

右手將短髮塞到耳後,方寧真回神過來時,琴聲未歇,只是四周變得安靜。她回身望了望,原本滿座的廳中已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思佳喚了娃娃臉收走空盤、空杯,於是問著:「是不是該回去了?」

莊思佳似是觀察已久,想從她臉上讀出點訊息,卻徒然,於是說道:「再陪我一會吧,寧真。我叫他們煮了熱牛奶,你喝完再走。」

聞言,她一怔。

熱牛奶……新助理來了後,每天早晨桌上都會出現一杯熱牛奶;有一回她趕著開會來不及煮。從那日開始他會為自己準備。細心體貼的新助理是廷亨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她很早就明白了。廷亨順著她的疏遠,可仍掛心她的生活細節,所以找人貼身監控……

方寧真望向另一頭的半開放式廚房,爐前一抹背影,手裡忙碌著。她應了聲好,沒再說話。

熱牛奶端到眼前。她邊喝,思佳邊指使娃娃臉與金髮不羈男演話劇解悶,兩人心不甘情不願看了看彼此,開始演起變調的鐵達尼。

舒曼急轉成電影配樂,配合兩人不時卡住又臨時轉彎的對白,時快時慢時彈歪。當娃娃臉倒進金髮不羈男懷裡,一起宣告要成為世界之王,斯文眼鏡男忽然彈起木匠兄妹的世界之頂,反應極快的兩人馬上跟著節拍開始拍攝音樂錄影帶,副歌一結束又跳回你跳我跳的經典鏡頭,一來一回弄到最後兩人都快被整到發飆……

終於,娃娃臉與金髮不羈男的走音加對不上拍二重唱,成功演繹完從此很難被其它話劇取代的鐵達尼,方寧真與思佳則笑到噴淚了。

直到來到廳堂木門前。方寧真才稍稍忍住笑意,由衷說道:「謝謝今天的招待。」

莊思佳與身後的三個花美男交代著一定要再來,她但笑不語。

再歡樂,也是有盡頭的。轉身方寧真垂了垂眼。

「方總,等等。」

身後一聲喚,她回過頭來。

「準備了愛心便當,明天週末你可以睡晚一點,這邊有早午餐、下午茶和晚餐,熱一下就能吃了……不過有點大包,我幫你提上車吧。」

路人甲那不高不低的聲音說著,以往沒有太多表情的臉上,正對她微笑。

方寧真愣愣地,耳邊兩道分明很不同的聲音重疊了……

一直不認為自己有事的……

因為,能冷靜面對廷亨,能理性處理分居,甚至分手……今晚,也能對思佳說出埋在心裡的話。

她怎麼會有事?

已經思考了那麼久,能發生的情況都想過了,都預演過了。有了孩子,的確影響了她的心情;可,沒有那麼嚴重的,還有時間能想想該怎麼辦……孩子是她的,她並不是沒有能力獨自撫養,如果將來廷亨想見孩子,伯父伯母想見孫子,她也不會不讓他們見的。

人生很長,一時想不到答案,就放慢腳步,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一直以來,不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嗎?

她沒有想不開呀,所以,怎麼會有事呢?

可……

可為什麼雙眼那麼熱呢?

「……抱歉,我按到開關了。」瞬間轉暗的大廳一角傳來娃娃臉細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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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寧真咬著唇,想開口說些什麼,喉間卻是一片乾涸;然後,有人擁住了她。

那是思佳的香水味,與她溫暖的環抱。環在身後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她閉上眼,投入黑暗。

黑暗裡,些許聲響。

「可以開燈了。」

燈被打開,馬母呵呵笑著,馬父看著兒子從梯子上下來,上前扶了他一把。

換完燈泡,馬廷亨將梯子收回雜物間。再回到客廳時,老爸老媽已擺好碗筷,招手叫他坐下吃飯。

「來來,吃塊魚。」馬母長筷一夾,挖了最鮮嫩的那塊送到兒子碗中,接著看了看桌上的其它菜色,東挑西揀,轉頭又送了滿滿一盤到兒子面前。

自己滿盤大魚大肉,老爸還端著空盤盼著老媽會不小心跌下一點食物給他似地……馬廷亨有些無奈。記憶裡,從小老媽一個女人照顧整個家的男人,卻能將每個人的喜好記得清楚,餐餐總有幾樣誰特別愛的菜,特別放在好夾的位置;誰不愛什麼,只要不偏食得過頭,她便也不會勉強;而愛吃魚的,從來不是自己。馬廷亨笑著:「自己來就好了,媽。」

「你那麼久沒回來,就讓媽媽幫你夾夾菜有什麼關係?」說著,馬母瞥了眼一旁的掛歷。上回見寧真已是去年的事了,上回見兒子更不知是去年何時,又不是山長水遠……孩子她工作忙她明白的,可見個面有那麼難嗎?聽出她話中有些埋怨,馬廷亨放下碗筷,雙手包住她的,溫聲道:「我最美麗的媽媽,你幫我夾菜當然沒問題,可你自己也要吃呀,不然我哪吃得下,嗯?」

她最禁不起人家哄了。馬母心中微甜,卻是哼了聲,道:「什麼最美麗的媽媽,難不成還有別的媽嗎?」

「這……這要問你男人了。」馬廷亨覷了眼暗自啃起雞腳的老爸。

真是躺著也中槍。馬父白他一眼,要兒子別拖自己下水。

「呵呵……」馬母看著兒子大口吃飯的模樣,疼愛地又為他夾了塊魚肉,然後,筷子停了停,似是不經意問著:「寧真最近怎麼樣,肚皮有沒有消息?」

「噗--」

「噗--」

老子兒子一起噗。

「……有必要給我這種反應嗎?」丈夫抽了幾張面紙,一些自用一些遞給兒子。馬母嫌他二人誇張,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什麼事一家人不能拿上餐桌來討論?

「寧真搬出去住,還沒搬回來。」看著被自己天女散花加料過的飯菜,馬廷亨頓時沒了胃口,遠遠瞟了老爸一眼,求救。

清了清手中被噴髒的雞腳,馬父又啃了一口才道,「老婆,你不是早就知道寧真還沒搬回家嗎?年輕人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商量,我們老的別插手。」上回是拗不過老婆才成為共犯,可一整晚見寧真越來越沉默,他實在很不忍。兩人相知相愛才攜手,到頭來卻得用盡心計才得以相守,是否太勉強?

「我知道呀,你們房子裝潢,她搬出去住段時日,這沒問題。」馬母自動忽略丈夫的話,又道:「她搬出去,你不會一起搬過去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乖乖就範,這麼不以自我為中心了?」當她是老人家所以不懂?小兩口意見不合鬧鬧情緒在所難免,可你跑我追,把話說開,這不是最直接的方法嗎?

「……」很多人都說自己的口才是遺傳自老媽,他不否認自己機車,可平時他說話也是會讓人想捶胸頓足嗎?馬廷亨閉了閉眼,道:「媽,下次你叫寧真回來吃飯前,先打給我。」

沒有人喜歡被算計,就算是親近的家人也一樣,馬母不會看不出兒子不悅,可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寧真個性偏靜,心裡在想什麼沒人知道,唯一能猜透的大約只有兒子,偏偏他又遲遲不表態……她這做老媽的可不想讓到家門口的媳婦飛了,那可怎麼向準親家們交代才好?「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就要三十九了,你表弟們的孩子,最小的都上小學了,你要磨我們兩老的耐性可以,但拜託你想想奶奶吧。」

「奶奶想抱曾孫,淇淇、睿睿。達達、臻臻、亮亮正好夠她一周抱五天,週末歇歇手。」馬廷亨長手拿了一個新碗添道,道:「如果你先打給我,我可以跟寧真一起來。」

馬母見他有意轉移話題,才不會讓他如願。「有那幾個小蘿蔔頭,奶奶當然開心,可她心裡最想抱的是你的孩子,你不會不知道的。寧真都三十六了,還是早點生得好。」

寧真都三十六了,早點生得好……那話,令得馬廷亨湊到嘴邊的湯碗停頓。女人生孩子越早越好,他是聽過的。一方面是體力尚好,恢復也快;另一方面,數據顯示越晚生,某些疾病的發生率相對提高。這是出於正面考量,關心寧真,也關心孩子,早點生好。

他們訂婚時,這些話題還沒出現;甚至,家人也都認為他們應該先沖沖事業,等生活再穩定一些、經濟狀況再更好一些,等預備好了下一步,再來生孩子。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屬於兩人的生活從來都稱不上穩定,他們的感情出現裂痕,事業與經濟狀況正面臨難題……當生孩子的話題被提起,懷上一個孩子需要面臨的所有壓力、精神與體力耗損,全都歸到了寧真身上。

是他造就了這一切,他不介意承擔後果。可……當他擁抱別人的傷痛,寧真獨自一人;在他顧不周全的地方,寧真默默承受。

兒子不語,馬母語重心長道:「廷亨,你在聽嗎?你可是長孫--」 「長孫是廷烽。」語氣不重,但話一出,老媽頓住,老爸瞇眼睨他。沒有人有惡意,寧真曾這麼對他說;可真正的傷害,往往都不是出自於惡意。

真以為就算造成傷害,也是衝著自己來……是他太天真,也太愚蠢。馬廷亨心知話語傷人,卻只是再次強調重點:「媽,下回,先打給我。」

聞言,馬母沉默了。

那名字不是不能提,只是沒有人願意主動提及,只因那兩字好像是個咒,一說出口,尤其由馬廷亨提及,所有人都驚醒:廷烽已不在。

凝重的沉默間,馬父覷著兒子,轉移話題試圖和緩氣氛:「老婆,你不是在日本買了衣服要給兒子,拿出來給他試試吧。」

「喔。」有半刻失神的馬母應著,回頭尋著丈夫溫暖的眼。過了一會,她點點頭離開餐桌,回房拎了紙袋又來到他身邊坐下,抽出衣服比對。

一件紅色的長袖休閒衫,領子開到胸口,交叉綁線設計,十足性格。衣服對齊屑線,長度剛好,寬度剛好……馬廷亨望向了老爸,眼底有些情緒。然後,不再理會老爸眼底的制止,他起身,頭微低,低聲道:「媽,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你買廷烽的衣服給我。」

馬母看著自己的兒子

「因為,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晚風輕拂,帶來寒意,也吹醒了整晚發言不理智的他。

家中的陽台不大,是某人心情不好時會來裝憂鬱的地方;而他不是某人。

可今晚,就……最後一次把自己當成是某人吧。

「廷亨,我可以過來嗎?」

身後是老爸低沉但溫暖的聲音,輕輕問著。

馬廷亨側過身,望了他一眼,移動身體讓出了個位置,兩人一起裝憂鬱。

「陪我喝一杯吧。」馬父將手中的杯子遞出。「我跟廷烽以前也這樣喝過,在他被女人甩……或是甩女人時。」

馬廷亨斜覷老爸一眼,接過杯子拿在手中,沒喝。

馬父故意提起廷烽的名,就是想看他的表情……是有些壞心吧?

曾經,他有兩個兒子,一個愛玩愛沖愛追風,心地善良但性子不定,他的心對任何人都敞開卻不為誰停留,所以總在不知不覺間傷害了人,事後才自責不已。另一個,會鬧會瘋愛起哄,總是帶著笑,與任何人都能親近,可那心只會遠遠觀望。

一樣的長相,迥異的性格。

廷烽走得突然,一時間沒人能接受,將廷亨當成他,是個方便的選擇。而馬父必須承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自己跟其他人沒兩樣;嘴裡喚的是廷亨,其實仍不時尋找與廷烽的連繫,好像他仍在,就活在那麼靠近的地方,不曾遠離。

廷亨不介意;又或者,他是太能體會失去的痛,所以不拆穿。

承受著母親有些沉重的愛,承受著自小當成妹妹的宇霏那過界的依賴,也承受整個家族有些混亂的目光,太多太多……

如今想來,馬父慶幸廷亨身邊有寧真,要不,他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背負雙重的期望,過兩人份的人生。

與這世界裡的某一人心靈相通,那是很強大的力量。

可……大家還要自私到什麼時候?馬父看著廷亨的側臉,久久。

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眼前的這個,他只盼能給予兩倍的祝福,還他自由。

「……爸,你再這樣看我,我就要把晚餐吐出來還給媽了。」馬廷亨望著寧靜的街景,可側邊那父愛閃光,太刺眼。

「說話的方式那麼多種,為什麼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呢?」馬父反問著。字面上聽來有些責怪,語氣裡卻是滿滿的心疼。廷亨是不是認為只要能挑起聽者反感,就能模糊焦點,掩蓋真心?「我如果是寧真,絕不可能忍你那麼久。」

所以寧真現在才想到要離開,他應該滿懷感激謝天謝地,不該處處留難?馬廷亨苦笑。老媽說得沒錯,乖乖就範不是他的作風……如果寧真曾埋怨,如果她曾用眼迎來軟化自己,他不會狠心這麼多年,也不會把兩人間的感情消耗殆盡。

可五年來,她給出的線索,只是日漸消失的開懷笑容。

雙眼還是望著遠處的某一點,馬廷亨不說話。

要留住她的人,從來不是難事。只是他想要的不僅僅是這樣。

晚風漸強,吹起他額前的發,方知,那不在人前皺起的眉,整晚沒舒開過。關於寧真的事,廷亨不回應任何人隻字片語,是種獨佔心理吧;其餘的事在控制之外,唯獨此事,寧真在他心中的位置,以及他對寧真的心,廷亨不會與人分享……過了一會,馬父轉問:「最近腿還好嗎?」

「媽不是每隔一段時間就跟蔚然下午茶打探我的情況嗎?」醫生病人間的保密條款,馬廷亨不介意加個但書,讓身為心理醫生的好友適度向老媽透露。當然,咨詢費照算在自己頭上。

反問的話,讓馬父沉默了。

是,廷亨已經沒有隱私了。於公,同事、客戶間都討論著他的感情問題;於私,為了讓母親放心,他連腿傷見心理醫生,該是最不欲人知的談話,也願意公開……

老爸的眼神又開始醞釀愛的閃光了,馬廷亨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看來裝憂鬱是有後遺症的。仰頭飲盡杯中物,他拍拍老爸的肩,準備入內,打算回家睡覺。

「廷亨,最後一件事。」馬父喚住了已經轉身的他。

馬廷亨等著臉色忽而正經的老爸說下去。

「下次傷害我的女人之前,先通知一聲。」馬父正色說著。「這樣至少我能想想該怎麼安慰她。」

想起上次老爸躲在浴室打電話給自己,告訴他寧真來家裡吃飯的事……

馬廷亨失笑。原來,老爸是想暗示他自己的女人自己好好搞定呀……

而他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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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寧真!」

平日傍晚的商場人不算多,遠遠傳來一聲叫喚,方寧真回過頭。

「學長。」望著眼前男人走近,方寧真打著招呼,注意到那燦爛的笑容。記得上一回見到學長笑到把那滿口不甚整齊的牙齒全露出來見人,是他結婚宴客那天。

「你怎麼在這?」丁守文心情大好,原因嘛,就是跟前妻重修舊好……他不大想承認,但的確是因廷亨的一番話,才終於能放下身段挽回所愛。來到寧真面前,他笑容微斂,想問她和廷亨和好沒,一時卻沒能問出口。

「喔……」方寧真回著:「跟廷亨約了吃晚餐。」

「是嗎?」丁守文想從她臉上讀出點訊息,卻徒然,只有資直接問道:「是跟他談公事?私事?」捷思的財務狀況還是一片紅字,不過寧真跟廷亨都很努力,他衷心盼望事情會慢慢好轉。

「都有吧。」方寧真聳聳肩。前陣子領悟到一件事,有時人以為自己的偽裝很完美,到頭來才發現原來破綻百出,那麼,她不想搏命演出了,順其自然吧。「公事永遠聊不完,所以今晚約了廷亨,主要是想告訴他……孩子的事。」

丁守文當然不會訝異到現在她才下定決心告訴廷亨,可……該不該警告這位稍嫌遲鈍的孕婦一下,這遲來一季的消息可能會讓孩子的爸爆炸?眼神下移,打量著寧真的身材,還是一樣瘦,雖然她似乎調整了一下衣著,若不是事先知道,仍看不出是個孕婦。「你還真是藏肚型的呢,寧真,都超過四個月了吧?」

「嗯,醫生也這麼說。」她呵呵呵笑著。懷過幾件較合身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不然真的像小腹婆。等等跟廷亨吃完飯,如果店還沒關,可以順便逛一下街。」

好一個吃完飯逛街。所以約在商場吃飯,不是在一般餐廳,所以她心情平靜到可以跟男友攤牌後再去血拼?丁守文有點無言。

話說完,方寧真自己也想笑了。可……經過在俱樂部失控的事後,想了很久,她不想再把自己弄得很緊張、很情緒化,那對事情沒有幫助,對寶寶也會帶來不好的影響。

不如試著轉念。

她要和廷亨說的話很簡單,就是自己懷孕了,至於該怎麼辦,她偏向兩人還是暫時分開;離預產期還有段時間,她和廷亨可以一起思考。

多半……還是會復合,還是會結婚吧,她想。

並不是沒有獨自撫養孩子的能力。先前會有那樣的想法,其實代表了她在賭氣,她只顧著自己。

考慮孩子,考慮雙方家人,復合結婚是比較合理的結果。可能,她無法將愛情經營得好,但能試著努力經營家庭……聽說有了孩子後,女人會將比較多的注意力跟愛放在孩子身上;這,對她來說不是正好?不用再太在意誰愛誰、誰又把誰放在心上的問題。這麼想著,她也滿期待這場變心之旅。

方寧真看著眼前對她蹙起眉的學長,微笑著。這也是從學長那兒學來的呢,當時他向自己求婚,不就說了一番乍聽之下令人傻眼,但細細想來頗有哲理的話嗎?

不管如何,在生產前的這段時間裡,她希望廷亨保留一些平靜的空間,讓她在已經太繁重的工作之餘,好好養胎。

寧真的笑沒有一絲勉強,丁守文有些疑惑了,最後,歎了口氣,道:「你喔……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搖搖頭,轉問:「你有去上媽媽教室嗎?」

「唔……報名了。」轉轉眼,她吐吐舌承認道:「可是工作太忙,老是錯過上課時間。」

「這樣怎麼行,嗯?」丁守文忍不住舉起手輕彈她額頭。再忙,也該排一下重要度順序吧。「什麼東西不能吃,什麼東西該多吃,什麼運動該開始做,什麼症狀該注意……很多事情要學耶!」

不愧是當爸爸的人,為人父母果然不容易,方寧真佩服地看著他。「醫生都有重點提示啦,前兩個月神經緊張加上有點貧血,常常頭暈,聽醫生的話乖乖多睡,多聽音樂放鬆,現在好很多了。」除了一些飲食禁忌,她並沒有特別進補,身體也能好轉許多,事實證明,調整心情是很重要的。

她說得輕鬆,丁守文聽得有點心驚膽跳。板起臉,他回想著前妻懷孕時的種種,盡可能地將記得的重要事項交代給她:

「寧真,你要記得,千萬不能提重物。」

「……喔。」

「但要適度運動,以後會比較好生。游泳好像不錯,瑜珈也可以,還有飛輪……」

「喔。」

「唔……還是我回去整理一張表再寄給你,你跟醫生問問。」

「喔。」

「喔喔,我記得了,這個運動一定要做,以後比較好生。」 「……喔。」

「這樣,看我的動作,是這樣,不是這樣,千萬不要這樣,知道嗎?」

「那個……學長,你一定要在這邊示範嗎?」

「這很重要,我前妻就是不聽話沒有做這運動,第一胎生了好久……我再做一次給你看,這樣--」

「……」

為什麼會這樣呢?

做為一個專業人士,準時是很重要的事。準時,剛剛好就好。

馬廷亨抬起手看著腕間的表,距離寧真約他晚餐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早上的員工會議才一起宣佈過新的年度計劃,中午也假借送便當之由在她辦公室裡混了一會,盯著她吃了大半才因一通緊急電話打斷而不得不離開。又不是好久不見,只不過是寧真主動約他。這種忐忑又雀躍的心情,怎麼那麼像……初戀……

都要四十歲了還記得初戀兩個字怎麼寫嗎?俊臉上是自嘲的笑,嘴角抽了抽,馬廷亨將手錶從眼前移開。

映在櫥窗上的他的臉低垂著,目光落在了架高的檯面,隔出的空間裡擺著一枚克拉數驚人的鑽戒。

--如果有人向你求婚,用什麼樣的戒指會讓你拒絕不了呢?

--答不答應與一個人共度一生,和戒指的種類有關係嗎?

行動前,徵詢意見可以減低失敗機率,而那時的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問題背後,只是一種單純的企盼。

在寧真身上,他見不到太突出、太華麗、太強烈的穿著與飾品,就連顏色的選擇都偏保守。

上一次求婚,他在這間店裡選戒指選了很久,心中屬意招搖一點的款式,有人要解釋成宣告屬地也無妨;可最終,他帶到她面前的,只是一枚設計簡約的環戒,連鑽石都未鑲上。

手中握著他遞出的戒指,眼卻未曾停留一秒,寧真只是回應著自己的注視,點了頭。沒有與衣服不搭的藉口,沒有鑽石太大會勾到衣料的煩惱,當時的他如此確信,她一輩子都不會將之摘下。

眼輕闔,再睜開時,馬廷亨回身推開了店門,來到婚戒區。

五年的時間裡,推出了許多有別於以往保守耐看的新穎設計,細膩精緻的雕工,單顆鑽或是碎鑽,鑲嵌抑或座台,同樣系列,不同變化……選擇更多了。若他再問寧真那問題,她會怎麼答?

「先生,有沒有喜歡的款式呢?可以拿出來讓您看著,比較清楚。」店員說著。

「這個吧。」馬廷亨長指在玻璃櫃上敲了敲,又指著一旁的戒圍表道:「幫我看著有沒有這個戒圍的現貨。」

「好的,先生這邊請稍坐,」自家的戒指確實時常需要及時向國外調貨,尤其他選的是較少人挑的款,店內尺寸不一定齊全。店員領著眼前客人到沙發區,倒了杯熱茶。「請問先生貴姓?」

「我姓馬。」馬廷亨應著,見店員轉身,他翻起一旁的店內雜誌。

當店員再回到沙發區時,身邊跟著店經理。那店經理道:「不好意思,馬先生以前也買過同一款的戒指,戒圍是小一個尺寸,因此想和您再確認一次。」

這樣都認得出來?馬廷亨看著那店經理。

「馬先生可能不記得我了,」明白他的疑惑,店經理呵呵笑著。「當時是我為您服務的。」數年來服務的客人不少,單獨來挑求婚戒指的男人也不少,可選擇平實冷門款的,其實不多。這位客人上回來那日,正巧是自己調到此店上班的第一天,因此印象深刻;他介紹到口乾舌燥,讓馬先生試了超過十款戒指,最後卻是挑了最初選的經典婚戒。

馬廷亨還是看著他,自認對眼前發線略高的店經理沒有太深的印象。那眼神想確認的,是戒指的主人是否同一人吧……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敏感了?開始胡亂解讀旁人可能根本沒有的意思。暗自歎了口氣,馬廷亨回道:「當時是買得小一些沒錯。」

年輕時,想困住一個人的心情很容易表露在旁的事情上;如果戒指買小一號就能把人留住,那是不錯的。可現在的他認為,硬生生綁緊寧真的手指並沒有任何意義。

「我明白了。」店經理回頭對店員說了幾句話,店員離開去取戒指,他又問道:「夫人的戒

指弄丟了嗎?」

「嗯,是我弄丟的。」怎麼就沒想過送的對象是不同人呢?至少,這幾年他也算花名在外,聲名狼藉……馬廷亨失笑回著。他們發生了很多事,他想過,可能寧真這一次不會點頭,但無論如何……「是該補回來。」

店經理微笑著,身後店員取來了戒指,放在絨布的暗色平盤,向他遞來。

馬廷亨沒有將之拿起,只是靜靜地看了很久,才說道:「不用袋子了,用小盒裝起就好。」

從店經理手中接過小盒,收進口袋,馬廷亨離開店中。

順著商場寬敞的走道,他隨意瀏覽兩邊的櫥窗。在同一樓繞了好幾轉,耗了些時間,才往餐廳樓層移動。

上了手扶梯,遠遠地,便注意到一對男女略顯親密的舉動。

兩人說著話,談話間男人伸手撥了撥女人的短髮,她帶著笑容。馬廷亨停頓半晌,緩緩向兩人走來。

走近時,他聽見她的笑聲,笑得兩眼彎彎,說著:別鬧了。

馬廷亨停在了男人背後幾步的距離,雙眼鎖著綻出笑容的她,直到她發覺了自己。

「廷亨。」方寧真輕喚著,被學長的孕婦運動教學逗得大笑,臉頰酡紅。

那笑很開懷很不留餘地,看向自己時仍是笑著……很順便。馬廷亨與她對望良久,直到她斂了笑,他才轉對守文道:「你怎麼在這?」

笑容很完美,卻不經意透露了點殺氣,丁守文挑挑眉,沒有回話。

「呃……在等你遇到學長,」方寧真打圓場說著。「他剛好--」 「我剛好有空,所以不介意跟你們一起晚餐。」丁守文接著她的話說道。廷亨瞇細眼睨著自己,平時最愛跟人唇槍舌劍的,此刻卻沒開口說話,有點意思……他單手搭上身邊寧真的肩,道:「寧真晚點還有別的事,所以速戰速決吧。」

方寧真倏地側過頭看著學長。

良久。停留在她肩頭那隻手的目光移開,馬廷亨不置可否,逕自走進了餐廳。

氣氛……有點微妙。

學長一直看著自己,廷亨一直看著學長,方寧真看著盤中的牛排,已經切下的肉塊頓時重如石塊,提不到嘴邊又放下。

兩人默默不語,這就是傳說中的復仇好時機吧……丁守文嘴角微勾,道:「你們不是有事情要談嗎?」

「不用在意我的,」視而不見那兩人的反應,丁守文說著:「再說你們之間的公事私事……還有哪些我不知道?」

她得罪過學長嗎?方寧真偷偷瞄著對面廷亨笑開露出的可愛虎牙,如果這兩人開始言語較勁,她可不可以先回去……

然而有些意外的,廷亨但笑不語,伸出刀叉從自己盤中挖走了她一向不愛的馬鈴薯泥,靜靜吃著。

「寧真,」一個巴掌打不響,丁守文還不死心地道:「我求婚你回我的話,有告訴廷亨嗎?」瞄著兩人刀叉同時停頓,又道:「廷亨很想知道呢,只是不好意思問你而已。」

方寧真嗆了聲,輕輕咳著。助理當時也在場,所以廷亨沒理由不知道這事……她不知道以廷亨的個性為何沒問起,但眼下學長提起,是想整廷亨還是整她?

馬廷亨放下餐具,招來一旁服務生,為寧真加水。

對面的寧真低著頭,耳邊丁守文又說了些什麼嘲弄的話,他沒仔細聽。馬廷亨置於桌下的手隔著褲袋布料擱在小盒上……他在分心。回想第一次向她求婚時,他並沒有費心去想該說些什麼,只是隨心所至。那是一種默契,寧真知道有一天他會問起,而他知道寧真會說她願意。

求婚,不是看見戒指才想起的事,但他必須承認,是寧真搬離家中之後才重拾該執行的想法。很久以前,馬廷亨就明白戒指不是重點,更漸漸懂了對她來說,或許結婚只是一個形式……

手輕輕地移到了腿上,來回撫著那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難忍受的疼痛。抬眼,寧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舉動,擰著眉正想開口。別開了視線,馬廷亨將餐中摺起,起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直到過了轉角處,他單手摸了摸胸口的內袋,抽出隨身攜帶的止痛藥,向服務生要了杯水。驀地膝上一陣劇痛,馬廷亨站不穩,靠向牆邊,水杯跟著落地碎了。

「先生,你還好嗎?」服務生趕忙衝上前來扶住他。

「抱歉,手滑了一下。」痛意尚在,只是漸漸消散到他能忍受的程度。馬廷亨站她身,心知不妥,這餐飯他是不能再吃下去了。

拉了拉西裝,看著服務生清理起碎玻璃,他深吸了口氣回到座位處。那時,丁守文側過身,向寧真靠近說著話。

來到兩人面前時,馬廷亨說道:「你們慢聊,我要先回去了。」

丁守文抬起頭,迎上他有些勉強的笑,挑釁地問著:「不高興了?」懶懶地瞟了他一眼,馬廷亨轉對寧真說道:「等等讓守文送你回去,外頭有點下雨。」

「廷亨……」他聲音中帶了點壓抑,方寧真隱隱覺得不對,挽留著:「我還有話想跟你說。」

「你想說什麼?」低頭,他溫聲問著。

仰頭,背著光,方寧真瞇細眼,想著清他表情。

等待良久,她還是欲言又止,馬廷亨閉了閉眼,道:「改天吧,寧真,等你想好,再告訴我,」

那道高挺的背影離開了。

方寧真還是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起身,追了出去。

商場的餐廳樓層很空曠,平日的晚上人也不多,方寧真快步走著,尋找著;來到下樓的手扶梯邊,她彎低身向下望去,直覺他沒走這兒,又往別處跑去。經過其它餐廳,她不住探頭,雖然明知廷亨不會在裡頭。最後她來到了樓梯邊的電梯處,看見廷亨的側影正按下關門。

她開口想喚他,門已關上。

廷亨沒看見自己……方寧真愣在原地。

「寧真!」身後追來的丁守文不太高興地道:「你怎麼這樣把我撇在餐廳裡,太尷尬了吧……」這劇情看起來像是蠢男追朋友的女人,女人只是一氣憤,所以當心中所愛離去,驚覺了自己的真心而追出;蠢男留在原地,還得掏腰包埋單。

「抱歉……」方寧真自知理虧,見學長替自己拎著外套及公事包,接了過來。

丁守文正要再說些什麼,一個服務生追出,將手中物交到寧真手上。

「剛才那位高高的先生掉的。」

丁守文道了謝,轉頭見到寧真怔怔地低頭看著手裡握著的小盒。

皺起眉,沉默了會,他道:「你在這時攤牌,對廷亨來說,這也算是一種懲罰吧。」

今晚第一次,方寧真對學長的話感到真正不悅。她握緊手中的小盒,抿唇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這麼做。」

她想做的,只是重新定位兩人的平衡點。

知道自己懷孕前,她認為分居、分手可以讓彼此退回一個安全的角度,廷亨不用自責內疚,也不用再擔著朝三暮四的罵名;她不用擔心受怕哪天忽然被嫉妒蒙蔽,成了一個連自己都接受不了、令旁人退避三舍,成天只會疑神疑鬼的討厭鬼。

嫉妒就是這麼可怕,一旦陷入那樣的思考漩渦,一舉一動都會成為傷害,一言一語都變得多餘,真到那時,廷亨會怎麼看她呢?他們之間豈不真真正正只剩折磨與難堪?

她不想,不想走到那一步。

後來發現懷孕的事,她一度逃避,也亂過陣腳。可如今已慢慢能正視改變不了的事實,冷靜理性地想清楚合理、對大家都好的解決方式……

她從未想過要去懲罰誰。

那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並不是看見廷亨痛,她就會比較好過……

丁守文看著她低垂的臉蛋,總是溫和的眼眉間,染上少見的慍色。

廷亨痛恨旁人置喙,寧真在內心深處不也討厭極外人指點東指點西?要分要合、要怎麼分怎麼合,究竟關別人什麼事了?他們都想大吼,可當一段感情牽涉到太多人參與,顧慮太多,沉默才成熟,沉默才是唯一不傷人的解答。

是做得過頭了……丁守文想著。可不做得過頭些,廷亨哪裡能放下口舌之爭,寧真又如何肯褪去太過乖巧順從的表象?

「不是只有被傷害的一方才會難受的,寧真。」丁守文不想欠廷亨,更不想見到寧真縮進烏龜殼裡,斷絕喜怒哀樂,成為一個沒有感覺的人。所以再不動聽,他還是要伸手握住了她僵硬的雙臂,轉向自己,他說道:

「哪怕只有一刻的念頭也好,你想過離開,想過把心封起,對廷亨來說就是最大最深的懲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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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嗎?

離開商場,馬廷亨走向相隔兩條街的停車場。

腿上的痛忽強忽弱,他有點麻痺了,但漸漸感覺膝蓋有些彎不起。這行走姿勢令他聯想到了外國驚悚電影中的殭屍,一拐一拐地卻戰力驚人,在夜裡的路燈下特別容易引起路人側目。

直覺摸向了胸前的西裝內袋……過去一個星期來,他吃止痛藥的次數連自己都被嚇到。曾和人開玩笑說,也許再過不久他就得用輪椅代步,看來有機會一語成讖。

大掌在胸前按了又按,忍不住低咒出聲。

想起剛才在餐廳裡腿痛忽然發作,打碎了只杯子,止痛藥可能落在那兒了

馬廷亨努力回想車上有沒有備用的藥,如果他記得沒錯,這附近是沒有藥房的。

「唔……」一陣痛意襲來,他單手緊擰在腿上,停下腳步。褲袋中還有裝著戒指的紙盒,提醒著自己的狼狽又可

好不容易的相約,無關公事的約會,他們卻都沒能坦誠,分明該是最重要的話語,卻太過在意週遭、被太多雜事打斷,然後放在心底的話就只能一直留在原處。

會不會……其實沒有所謂的最好說話的時刻、最適合表白的場合,只有說不說得出口,以及對方是否願意聆聽話中真意。

果真如此,他現在、這一刻就想打電話給寧真,叫她馬上離開餐廳,馬上離開在一旁幫倒忙的丁守文,到自己身邊來。

從口袋中執起的不是手機,是戒盒。他很擅長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也靠這技能生存至今。究竟,握著一枚戒指的男人,話該怎麼說,才令人安心?他想不到。

如果婚姻最後變成了一種形式,一種只是讓旁人認同的儀式,他還想要嗎?他不知道……

停在原地很久,馬廷亨歎了口氣。才想將戒指收回,身後一輛疾行的機車呼嘯而過,擦過側邊。他左腿一軟,伏地。

手中的小盒飛了出去。

馬廷亨眼睜睜地看著盒子落地彈開,戒指掉出,圓圓的戒身滾呀滾、滾呀滾……滾進了臭水溝。

他傻了。

一點、一點、一點,雨滴落在了頭頂、面上,他真的傻了。

他該寫個慘字吧。

怎麼走,或是爬到停車場,馬廷亨有點不太記得,來到車邊,他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彎身翻找止痛藥。

沒有沒有沒有……翻了個大白眼。以他一整晚的遭遇來看,這已經沒什麼好訝異的了;他的腿這麼痛,應該也開不了車,從停車場走回大馬路攔計程車,沿途說不定會當場癱瘓,隔天一早被人發現被雨水淹沒在路邊,真是太好了--

「你該不會還想開車吧?」

那是發惱而不穩的語氣,馬廷亨愣了愣,聽出是寧真。

扶著車門,他惠起身望向她。

從天而降的是毛毛雨,沾濕了她的短髮。她喘著氣,彷彿跑了很長一段路,臉色發白,不知是因落雨而驟降的氣溫,還是……還是對自己的擔心?這苦肉計有效,他早猜到的,可他真是不想用這招的……

方寧真秀眉緊擰,一手握著礦泉水瓶,另一手捏著他的止痛藥盒,都快被捏爛了。

當服務生送來被遺落的止痛藥,她懂了一整晚廷亨顯得心不在焉的原因。

他左腿的情況一直反反覆覆,很多時候以為沒事了,其實只是隱忍不說,而她也只能從一些細節中察覺……方寧真睨著他扯開無奈的笑。她早已經叮囑過他少開車了,為何要做出讓人擔心的事呢?

寧真臉上並不是他想念已久的開懷笑容,不過……膝上腿間的痛不可思議地和緩許多。馬廷亨扶著車子,將車門關上。懷開了,可我走不動。寧真,你背我好嗎?」

心揪起,方寧真責怪地覷著他,轉開了手中的水瓶,連同止痛藥一起塞到他手裡。

而他反手使力,將她扯入了懷中。

懷中人沒有掙扎,又或者有掙扎……已經不重要了。馬廷亨緊緊地、水中浮木般地擁著,不放。

「寧真,我好痛……為什麼會那麼痛呢……」

「……你們應該知道我這裡不是急診室吧?」

拉開門,一對被淋得半濕的男女相擁。瞄著廷亨笑得有點扭曲的俊顏,齊蔚然深吸了口氣,對情況猜到了八分。

「抱歉,蔚然,這麼晚了還來打擾你。」蔚然退了開,方寧真扶著廷亨入內。「我們……不大想到醫院去。」鬧到了醫院,若對伯父伯母隱瞞,是說不大過去的……

話沒有說得太白,但三人都心知肚明那原因。

如果他不是住在與人合開的內科暨身心科診所的樓上,大概會叫他們直接到急診室報到。領在前打開了診間的門,齊蔚然默默地從已經撐不下去的寧真手中接過廷亨,接著拋走燙手山芋般順勢轉身將他丟到了躺椅上,轉開微弱不刺眼的燈,才回身對寧真說著:「他吃過什麼?」

方寧真想了想,道:「早上是咖啡和蛋沙拉三明治。開會時幾片餅乾、一塊巧克力蛋糕,中午自製便當是五穀飯、烤鮭魚、蔬菜,晚餐南瓜濃湯、牛排……」她努力回想著,卻見躺椅上的廷亨撐起上身看著自己,轉轉眼,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記,只是……碰巧注意到罷了。

「應該不只這些。」齊蔚然看向好友,問著:「酒呢?還有喝嗎?」

「……都快痛死了,你還在那問東問西。齊醫師,檢討飲食的事就不能晚點再說嗎?」馬廷亨挑挑眉,很想藉此喚醒好友的醫者心。

「廷亨喝的量跟以前差不多,應酬時喝幾口而已。」方寧真回著話,一會,又問道:「蔚然,止痛藥是你開給廷亨的嗎?」廷亨每兩周來見一次蔚然的事持續了五年多,她是知道的,不過從沒見蔚然開過任何處方,因此有些訝異。

「什麼止痛藥?」齊蔚然眉微攏,他是心理醫師,而廷亨的腿傷在他的專業範圍之外,不會貿然用藥。眼前寧真遞出了一個藥盒,他看了看,是在一般藥房能購得的藥,不需處方箋。搖搖頭,對那在躺椅上以眼神制止他發言的病患說道:「你的腿痛吃這種劑量的止痛藥有用才有鬼。」

「安慰劑沒聽過嗎?虧你還是醫生。」馬廷亨斜了他一眼,正想再說什麼,蔚然已經轉過頭去。

「這藥不是我開的。寧真,」不在背後出賣朋友,這是齊蔚然的原則,所以有什麼話最好在大家都在場時說清楚:「廷亨已經很久沒到我這邊--」 「豆漿,」馬廷亨揚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今天下午我喝了兩杯豆漿。」

那話,讓另兩人頓了頓。

有些凝重的沉默流轉在三人間。後來,齊蔚然藉口讓寧真上到自己家中吹乾頭髮,好給廷亨一點空間。

方寧真握著蔚然家的鑰匙,踏上階梯,開了門,打開燈,隨手將外套、公事包用到一旁,跌進了沙發中。

呆坐了不知多久,她才有些茫然地起身到浴室內找到吹風機,吹著發疼的腦袋。

廷烽車禍離世,廷亨腿傷在同一間發作,是雙胞胎心靈相通,分擔痛楚……這當然是個不錯的悲劇故事。卻不是事實。

當所有人都以為廷亨的傷源自對兄弟的想念,他不反駁;家人安排他接受心理治療,他準時報到……蔚然曾說,事件當中最不需要心理咨商的人是廷亨,最需要的,是他的家人。後來,伯母時常約蔚然下午茶打探廷亨的事,蔚然不拒絕,而廷亨堅持付咨詢費,或許這也是某種隱性治療吧……

吹風機從頭上移開,方寧真才發覺自己吹得過久了,太蓬鬆。

現在回想起來,廷亨幾乎事事都會與她商量,大至買房子、投資辦公室,小至傢俱添購、晚餐菜色……唯獨與廷烽相關的事,他顯得有些獨斷。

有時……方寧真會覺得在廷亨眼中看見一些對自己的歉疚,或許是因伯母將雙倍的殷殷企盼投到了他身上,身為女友的自己也連帶承受了無形壓力;更多可能是廷亨將給自己的一切都和宇霏分享的同時,其實明白他在消耗兩人的感情基礎。但那歉疚他不曾說出口。

歎著氣,無心再去整理。當她回到客廳,蔚然在沙發上等著,見她走來,正色叮囑道:

「我給了他一點藥,只能應急……剛才我大略問過他的情況。寧真,你一定要帶他到醫院去;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們,他需要的是物理跟藥理,不是心理治療。那麼多年放置不理,可廷亨的腿真的不能再拖了。」

不去看醫生,因為腿的事多半是遺傳自伯父,因為如果廷亨得到遺傳,廷烽多半也有……那麼,乘風奔馳的傳奇就再也不是傳奇,因為賽車追撞意外而英年多逝的美名,轉眼成了可能明知身體有異還上場,棄自己與他人的安全於不顧的危險駕駛。

外人怎麼想不重要,但伯母記憶中廷烽的模樣,她所描給關於他的好,廷亨不想打碎。至少不要太快。

方寧真一直明白。

齊蔚然也一直明白。

所以就至今。過去五年裡他的腿只是偶爾發酸發疼,但從未嚴重到無法自力站立行走,唇色都白了,全身冷汗……還是只是他隱忍不說,而在那麼靠近的地方,她卻未察覺?

今晚的事,證明這是廷亨的極限了……可他會這麼想嗎?

「寧真,」從剛剛,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臉上沒點血色,齊蔚然有些擔心地喚著。這對情侶的事他一路看到現在,最為她感到不值;男人可以將事情排好先後順序,可以承擔苦難,可女人寶貴的時間不該這樣拿來蹉跎的。「你還好嗎?」

「嗯……」她想,應該還好吧,痛得要死的人不是她。方寧真略略回過神,點了頭,然後又幾不可見地搖頭。

剎那間,她變得很混亂。

從默默支持,到疲意,到心軟,到重新調適,到手裡握著止痛藥盒那一刻,發了瘋似地在雨裡奔跑,不顧腳下踩的是一雙高跟鞋而她禁不起跌,也不顧她費心維護的最後一點驕傲,就為確認他安好,替他解一時的痛。究竟……她的心還要反反覆覆多少次?

當廷亨擁住她,那種被需要的感覺是美好的;那溫度,能化解所有的內心衝突,幾乎讓她義無反顧……

義無反顧?

方寧真擰眉,她……哪有那勇氣?

「下去見他吧,」望了她許久,齊蔚然說著:「廷亨說你有話要和他說。」

方寧真緩緩回應他的注視。

他聳聳肩,為她找著理由:「給了他止痛劑,你若有話對他說,他不會因腿痛分心。也給了點鎮定劑,如果你要說的話太剌激,我想他能保持基本理智的。」

一片空白。

診間的門口,方寧真一手搭在門把上,遲遲沒有動作。

廷亨就在門後,想好了的台詞被打亂了,現在她腦中卻一片空白。

唉……腿有點酸了,還是……進去吧。

終於,她輕輕推開了門。室內燈被關上,窗簾拉開,不遠處的路燈投進,帶來些許光亮;照亮的一角,衣帽架上有他的西裝外套和領帶,下方擺著一雙皮鞋。

診間另一邊昏暗不明……當雙眼習慣了黑暗,能看見躺椅上的人影,方寧真深吸了口氣,向他走來。

「寧真。」他的聲音喚著,伸出了手。可以感覺寧真遲疑了會,還是與他交握。馬廷亨翻身坐起,拉她到身旁坐下,才緩聲道:「在你說你想說的話之前,我可以先說我想說的嗎?」

方寧真低頭,任他將自己的手緊握。

然後,他們陷入一陣沉默。

寧真搬出去後,他其實有不少時間思考當他們認真坐下來討論這段關係,有多少話積壓許久,有什麼話欠了她……只是太多了,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總覺得人生頗長,而寧真太能照顧自己也太體貼,所以他想著往後有時間,等到身邊只有彼此,再慢慢說,不必急於一時。

把握當下,道理很簡單。他的當下,是照顧老媽,是照顧宇霏,只因她們都是重要的家人;把寧真放在了未來,這是他的自私。

回過頭她獨自規畫的未來,馬廷亨這存在已變得可有可無。

寧真心裡有他,然而不是非擁有他不可。曾經,他硬性闖人她心裡,誓言守護,現在寧真想將心收回,自己保護好就好……

這不是一夜之間的轉變,是經年累月,一點一滴的確認。

驀地,胸口一窒,馬廷亨開口方知自己失去了語言。又過良久,他才找回聲音,道:「有一回,廷烽對我說,他有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當時他正在決定是否要成為職業車手的當口,不是分心談戀愛的好時機,所以我代替他帶那女孩去看了場電影後,狠狠地用了她。有一回,我熬夜看武俠小說,隔天頭痛到無法參加歷史大考,廷烽已休學投入車手訓練,仍翹了一次練習賽,替我考了個六十三分回來。有一回……不小心聽見我們都視為小妹妹的鄰居說放學後要來向廷烽告白,廷烽推給我;我和她約會,當了一日夢中情人,當晚分手時,她終於鼓起勇氣說喜歡我,我回她:連自己牽著的人是誰都分不清,那不是喜歡;於是那告白她收回了心裡,雖然,就算不說,在其他人眼裡她已經表現得太過明白。」

方寧真靜靜聽著。類似的故事她聽了很多,或許是每一對雙胞胎都有過的經歷吧,令人分不清誰是誰,好像隨時都能成為對方的替身一般。廷烽、廷亨愛捉弄人,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但……原來他也捉弄過宇霏呀……

是怎麼捉弄的呢?分手分到一半,可聽見這些還是會在意的,只是一些些、一咪咪而已,這樣的她,很可怕嗎?很醜陋嗎?

「我跟廷烽外表一樣,但思考模式很不同。有一點我們很像,就是對於扮演彼此樂此不疲。」馬廷亨自嘲地閉了閉眼,揉起她掌心的紋路,道:「現在想來,我們其實不喜歡被當成另一個人,所以玩樂的同時也在考驗這世界對我們的認識。」

掌中他的力道加深,拇指停頓在感情線與生命線交叉的位置,方寧真望著他的方向,卻仍看不清他的臉龐。

這雙手不溫不涼,冬天,令他想替她暖暖,夏天想握來解解熱……馬廷亨的苦笑融在黑暗中。他們之間的依賴,似乎是單方向的;以為暖了她的手,其實滿足的是自己,暖不了幾分她的心。

方寧真擰起眉,是因廷亨忽然使力。

廷亨對宇霏的無微不至,是源自不常示人的溫柔,方寧真一直懂,可……廷亨想說的是什麼呢?

「這麼多次的考驗遊戲中,我只後悔過一次。」馬廷亨說著,聲音低了幾分,長指扣進她指間。「而這一次,寧真,我不後悔……」或者該說不能後悔。因為除了暫緩傷痛,直到大家真正能敞開心接受廷烽已不在的事實,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如果人生能重來,說不定他能想到更好更兩全的做法,可此刻,他只是……「我只是很累了……」

左腿的痛就要將他吞噬那刻,寧真在雨夜裡飛奔而來,於是有那麼一瞬的念頭,若他的腿真廢了,是不是她就離不開自己了?

分明真正想要的不是這樣,可是太害怕失去,所以……怎麼留住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

那語尾極輕,手卻緊扣如鎖。廷亨這幾年內心的掙扎,漸漸嚴重的腿痛,方寧真不是看不見,又怎麼能不心疼?四周黑暗,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吧……方寧真悄悄別開臉。

寂靜裡,他的手轉了方向。方寧真還沒反應過來,廷亨已枕到了自己腿上,將相扣的手蓋在雙眼。

他說完了?廷亨搶在她的坦白前想說的話,就是回憶兩兄弟的惡趣味、告訴她自己整過宇霏,然後不後悔?方寧覺想抽回手,他卻不放;她舉起另一隻手,停在半空,半晌又輕輕放下了。「廷亨……你為什麼要喝豆漿呢?」廷亨雖對外隱瞞身體的情況,但該注意的飲食禁忌還是有好好遵守才是,豆製品,禁忌中的禁忌。

一會,馬廷亨說著:「開會的路上經過一間有機商店,正好在做豆漿促銷。寧真,你知道嗎?原來黃豆分很多品種的,口味也有差異,有的豆味重,有的偏奶味,喝了才知道差別在哪。」

牛奶喝多了會出現過敏現象,是很小的事,方寧真從不放在心上,直到…一直到懷孕後,增加了牛奶攝取量,身體出現一些小反應才想起自己是過敏體質。那天早上的會議室裡,她喝了半杯熱牛奶,鼻子癢得必須離席,隔天開始,助理端來的熱牛奶總是讓她很遲疑。僵了許久的肩膀松下,她歎氣問著:「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馬廷亨移了移,將耳朵臉頰靠在她小腹上,說道:「如果我說一開始就知道,你信嗎?」

「……不信。」她不信不信不信。

要見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有難度的,但那語氣讓馬廷亨不禁失笑,兼苦笑。他說著:「不時約你喝咖啡,胡亂製造單獨的相處機會,還有在香港那晚,替你倒了湯……我每天都在猜,會不會今天你就告訴我,又會怎麼告訴我?」他的聲音漸暖,繼續道:「你會說,廷亨,我有了。還是說,廷亨你要當爸爸了……我一直耐心等著,期待著。」他並不是非常喜歡小屁孩,也不認為自己會成為像老爸那樣散發愛的閃光的父親,得知寧真懷孕的那一秒開始,曾有過失眠的日子,然後慢慢地、慢慢地,他已能想像他們三人一起在家中午休、一起在公園散步的景象。

原來……咖啡與酒,是為了要激她這個悶葫蘆用的小手段嗎?方寧真咬著下唇。

「真,」語氣裡的笑意漸漸淡去,他問著:「晚餐時,你想對我說的是懷孕的事,還是……你終於能狠下心離開我了?」

五年來,寧真默默地承受,過去將近五個月以來,他也學她默默看著一切的發生,不拆穿不問起。五個月怎能與五年相比,可他明白了她愛得多深就傷得多深。

不管寧真今晚欲言又止的是哪件事,他其實都不希望有外人在場;不管是哪件事,他想用來討她歡心的伎倆,已經滾進了臭水溝。

他一無所有。

意識過來時,貼在他雙眼的手背染上了一片濕熱。方寧真再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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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40: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為一杯豆漿揪心,然後感動,是不是很蠢?

方寧真看著爐上鍋中隔水加熱過的一杯豆漿,有些失神。

片刻,她拿起還溫熱的杯子,來到沙發中稍坐。

搬回她與廷亨的家中已經三天了,還有些不習慣。進門時發現地板重新鋪過了,牆壁換上新漆,舊窗重鑲,二手冰箱成了五門冰箱,添購了一些廚具……那回伯母提起,她還以為是廷亨拿來當藉口,想不到家中真的重新整理了一番。

廷亨說他早想把管線重牽,她搬出去後的隔天便找人來規畫,至於擺設則盡量維持不變,除了……他們的偷閒空間,成了看來將會變得很忙碌的嬰兒房。

目光落在身前茶几上的一本農民歷,方寧真想起了當時自己呆立在嬰兒房門口,廷亨興奮地介紹著,而看著他佈置的嬰兒床、安全小櫃子、牆紙、軟型、尿布植、尿布山……他們之間有這麼一段對話--

--我留了一些樂趣,衣服還沒買好,我們可以一起挑。寧真,你怎麼看起來那麼……傻眼?你覺得這房間怎麼樣?

好粉。

--呵呵,當然呀,我的小公主當然要有這些基本的淑女配備呀。

你怎麼知道是女兒?

--嘿嘿,這你就問對人了。肚子圓、愛吃甜食……還有太多太多線索,最重要的是這個,鏗鏗?

--農、農民歷?

--這裡面有個東西叫清宮生男生女圖,比對一下受孕月份就知道是男還是女了,聽說很準喔!

--我是不是很注意細節呀?咦?你……你該不會要說我猜錯了?

--不……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

--你這麼想要女兒嗎?

唔,老爸說如果生女兒就出資讓捷思度難關……你別擔心,要用也是用廷烽留下的保險金,不是他們兩老的退休金。而且你也知道,我那些表弟她都生兒子,家裡陽氣很重。生女好處多多呀!

所以你這自我催眠是為了捷思還是為了破除你們馬家的詛咒?

然後是一陣沉默。

方寧真手裡握著馬克杯,笑意不禁爬上臉龐。未久,她斂了笑,杯子湊進唇邊,將最後一口豆漿喝下。

現在的位置,望得到開放式廚房。整了眼時鐘,曾經是假日時他們一起準備早午餐的時間,可廷亨已不讓自己進廚房了。今天廷亨飛香港,代替她出席一些活動,以後的出差行程,也會由廷亨和其他同事接手;她正式被下了禁飛令。

廷亨在知道自己懷孕前,沒有阻止她任何的出國行程,轉眼間,他不只不讓她出國,還規定一周只准她進公司兩天……中間的界線是她鬆口承認懷孕。這件事讓方寧真發現了廷亨的另一面,不知該說他溫柔還是狠厲?

那一夜,廷亨在她腿上躺到凌晨。離開蔚然的診所後,他們去了醫院門診,然後廷亨帶她回家梳洗,睡了個午覺;接著他們坐車回她家,接近半夜時趕到了伯父伯母那兒。積壓了那麼久的事,一天內全都爆發出來,無論是面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伯母,無論說的是腿的事、懷孕的事或者是捷思的事,廷亨都表現得那麼鎮定,一時間,方寧真也不知道這是他的狠厲還是溫柔。

她只知道,在那麼多地方,面對不同人不同質疑,甚至說了有些無情的話,廷亨一刻也沒有放開自己的手。

一個星期後,她搬回他們的家來。

分居,然後又因懷孕而復合,應該不是太令人意外的發展吧?雖然本來打算在生產前仍住在外頭,享受一個人的安靜時光,但……算了。

最近的大家都受了不少衝擊,她就乖乖地按著大家的期望,扮演好準媽媽的角色吧。

至於她的心事、她的計較、她的原則、她的嫉妒……那些任性就放回心裡,盼有一天會蒙塵,然後被忘卻。這世界上能隨心所欲活著的人畢竟是不多的,她不該再深思無解的問題。事情的變化很多,可她仍能期待與孩子的相遇,進入一段全新的戀情,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拿著空杯起身,方寧真來到廚房,將杯子洗好晾起。想起該吃維他命,開了一旁的藥櫃,拿出廷亨送她的生日禮物多手停了停,踮起腳尖長手拿了放在深處的另一個藥罐。

為什麼要藏起來?這是……開過的孕婦專用維他命?方寧真擰起眉。

旋開兩個罐子,倒出內裝物,左右手各捏起一顆藥丸,側側頭。

看著手中顏色大小不盡相同的維他命,再看向綜合維他命和孕婦維他命的藥罐……方寧真有些懂了。廷亨早知道她懷孕的事,他說的一開始,是去香港幫她過生日時?

交換內容物的把戲,是為了不拆穿她的隱瞞,是……對自己的體貼。

回過身,島型流理台上三個廷亨一早起來準備的便當,是今天的早中晚餐。方寧真發起呆。廷亨後天回來,叮囑她明天在外頭吃飯,不要自己下廚……孕婦不能自己煮飯,有這種規定嗎?

是呀……天天出現的便當,日日更換的營養菜色,又何嘗不是他的體貼?

可她依然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廷亨說的一開始。

吞下了披著綜合維他命外殼孕婦維他命,方寧真回到房中,打算再貪懶一會。拉開一半的窗簾,讓陽光透進,從椅子上的書堆中隨手抓了本,窩進棉被中,躺在了靠外的廷亨的位置。

正嫌房內不夠亮,伸手打算開個小燈,卻摸到了他的皮夾。

方寧真一愣,早上廷亨走得匆忙,肯定是忘了……放下書抓過手機,看了下時間,應該還沒登機。

鈴聲響了半晌,才聽他接起道:「寧真,醒了嗎?」

「嗯。」她應著,想了想,又道:「謝謝你的豆漿和便當。」

「是不想讓你出門的意思,懂嗎?」背景聲音有些嘈雜,隱約聽見優先登機的廣播。「你是為了說謝謝打給我,還是因為想我所以把謝謝當藉口。嗯?」

「……你把皮夾忘在家裡了。」忽略他的繞口令揶揄,方寧真說著正事。廷亨做了很多事來擾亂她,可其實,他不必做這些,她也夠亂的了……

「原來在家呀,剛在車上找了半天。」他低低笑道。「在家就好。這兩天先花家豪的,回來再連本帶利還吧。」

助理這次跟著廷亨一起到香港見習,以後兩人可以輪流出差。方寧真不自覺瞄向窗外的藍天白雲,脫口問道:「廷亨,你是怕吵醒我,所以不打電話回來確認皮夾在不在家嗎?」裡頭有證件、信用卡,萬一是掉在外頭,也該緊急處理一下吧。

「你明白就好。」他又笑了。不聞她回話,片刻,他溫聲說著:「要登機了,寧真。過午要變天,乖乖留在家裡,別讓我操心。」廷亨對她一向規定多多,可現在……當她是小孩嗎?有些無奈地應了話,方寧真收線。

呆坐在棉被中,不禁歎氣,視線轉了轉,落在手中的皮夾。

廷烽走後,廷亨接手了不少東西,包括手排老車和一些衣物,這和廷烽一模一樣的皮夾,倒是當初一起買的,一人一個。她不是會突擊檢查的類型,不過……既然在手裡了,就看一眼吧。方寧真緩緩打開,映在眼中的是他們剛租下現在辦公室的照片,她並不喜歡照片中笑到鼻子皺起的自己,但這張照片一放就是十年,不曾移開過。

注意到收卡的夾層中有一張粉紅折卡,她將之抽出。

媽媽教室出勤卡……方寧真愣住了。

封面寫著上課細節,那時間,正是他該去蔚然那兒的時間……想起蔚然說廷亨已經很久設去診所,方寧真翻開卡內的出勤記錄,蓋著密密麻麻的日期章,而第一堂課旁的空格,藍色油墨印得清楚,那時他們才分居不到兩周……

傻了很久很久,才將出動卡闔上,塞回了原本的位置。

手中還握著皮夾,她向後倒進枕頭裡,緊緊閉上眼。

果然如廷亨所說,昨天午後一場雨下到半夜還未歇,直到今早才放晴。

大雨洗刷過後的天空乾淨蔚藍,方寧真在身後關上門,抬頭望了許久,才離開家往捷運站走去。

今天下午預約了產檢,媽媽跟伯母都說要跟,但廷亨幫她拒絕了,說等他回來再一起吃飯,報告檢查結果。大概是知道幾個月來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不希望一下子太多改變,徒增壓力。

廷亨要順著自己到什麼程度呢?她是不是該好好享受這孕婦的特權?

說到特權,瞄向一旁博愛座上談情說愛咬耳朵的小情侶,方寧真摸摸凸起的肚子。這已經不是顯肚或不顯肚的問題了,都要七個月了,穿搭再厲害,也是個孕婦模樣吧,難不成她看起來是中年發福的大嬸嗎?

食指正樞著太陽穴,小情侶抬起頭,愣了會,馬上起身讓座;剛才是情到濃時,看不見她這個龐然大物呀……方寧真自嘲地笑了。那時,捷運正好到站,她搖搖手,說了聲謝謝。

漫步在林蔭道上,午後的陽光有點刺眼,令人恍惚昨天是否真的下過那場大雨。前方,一對男女挽著手散步,方寧真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後頭,不敢超車,怕打擾了人家,直到遇見道路底處的紅綠燈,等著過馬路時才發現他們同路,都要到醫院產檢。

在櫃檯報到後來到等時候區,只剩最前排的沙發位子空著,方寧真坐下歇歇腳。從側背的帆布包中拿出看到一半的書,低頭翻閱。

產檢時,准爸爸、媽媽她總是有很多問題要問醫生,所以時間難預估。之前她都是接近門診結束時間才到,今天不進公司,可以看看書,悠閒地慢慢等候。她沒有太多問題,通常只問:是否一切正常?

思緒飄遠了,方寧真將注意力拉回。正巧翻到的短篇故事是關於爬山,依著行前規畫,主角負著重重的行囊,以為準備萬全,可爬得越高空氣越稀薄,顯得吃力;中途褪去多餘的負累再起程,更能定下心欣賞沿途風景。

像嗎?

他們也在爬感情的山,很多情緒的負累,卸下了便會覺得輕鬆不少;又或者,能有另一個人分擔,那也是不錯。但萬一那人也得同時替其他人分擔,不會壓垮了他?

呵呵,想多了想多了,她應該還不到隨處悟道的年紀吧,方寧真稍稍抬頭,暫時將雙眼從文字中移開。

候診區播著輕輕柔柔的胎教音樂,偶爾有人小聲交談,忽地,入口處傳來一些聲響,方寧真沒有太留意。她翻開了下一篇故事,四周安靜過頭,讀了幾行又令她不禁放下書。

長廊另一頭,男人一身炭色西裝襯出挺拔身形,英姿煥發,顯然刻意打理過。他探了探頭,微微露笑,一步步走來時才發覺手中拄了支細長的深色枴杖,卻無損他的好心情。

香港的行程是到明天吧,怎麼會出現在這?重點是……那笑容太閃亮,有鬼!方寧真睨著他來到自己面前,腦中警鈴響起,闔上書,準備起身。

馬廷亨一手按在她肩上,萬分困難地放下枴杖,然後右腳彎曲,搬動已經開始治療但仍不太聽使喚的左腿,就這麼半跪在了她身前。

候診區靜了,經過的幾名護士停下了,入口處剛被問路的志工人員奔進來了。完全忽略寧真眼神中的制止,馬廷亨一手按著腿,另一手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深紅色盒子,在眾目睽睽下打開。

身後傳來一些盡量克制的抽氣聲,方寧真不敢回頭,只聽見有人說著:

「好大的鑽呀!」 「好浪漫喔」

「人是很帥沒錯,可是……那腿……」

她鄙夷的目光落在譁眾取寵的戒指上,馬廷亨笑容燦爛,滿懷真誠地說道:「方寧真,請你點頭,讓我成為孩子的合法父親,讓我負責,讓我照顧你,讓我舊疾復發後有個可以依靠的對象,讓我不要邁人中年、公司瀕臨倒閉時又跑了老婆小孩,好嗎?」

身後抽氣聲又起,已經沒有人在克制了。方寧真惱怒地瞪著他,咬牙道:「你瘋了嗎?」

他笑得虎牙都露出來了,低聲反問:「是誰把我弄成這樣的,需要我提醒你嗎?」

而她已起身,頭也不回地,把一切拋在腦後。

「寧真!」

後面有人喚著她。

但方寧真不想回頭,不想不想不想!這個男人在做什麼?分明知道她最討厭引人注目的,還這樣整她!老天哪!上輩子她到底是欠了他什麼東西!

「寧真!」

結婚這件事他們肯定會執行的,畢竟有了孩子,也都向雙方父母攤牌了……她不是已經乖乖搬回家了?不是已經乖乖地順著他的任何安排了?有必要這樣整她嗎?有必要嗎?

「寧真!」

不要再叫她了,不要再跟著她了,她快要抱頭痛哭了。

「寧真,我跟不上!」

一句話,讓方寧真停下腳步。雙手在兩側緊握,閉了閉眼,她回過頭。林蔭間,陽光灑下,在草地與石板路上印下細碎光影。遠處跟來的廷亨走得十分吃力,對枴杖的使用還不太熟練……她氣極又走得太快,微喘。午後的風輕拂,呼吸漸漸平復,她卻還是擰起了秀眉。

廷亨終於跟上,就在兩步的距離外,方寧真忍住不去問起他腿是不是很痛?

「我已經省略讓你鼻子過敏的鮮花一束了。這樣,是不是讓你心情好一點?」馬廷亨很無辜地說著,手裡的戒指又遞了出來。

他知道她不喜歡高調的東西,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的。現在腿的情況頗糟,他可不想再一次經歷戒指滾進臭水溝裡的扼腕。這款鑽大,滾不起來,他在店裡測試過了;既然她說過不在意戒款,那就依他的意思來挑吧。

方寧真抬眼睨他。剛才的情況,有花無花,有什麼分別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那語氣,已是有些怨懟,好像他真的把她逼到了一個角落,讓人無力。沉默片刻,馬廷亨說道:「寧真,我說過,不要低估我會為你做出的事,更不要擔心別人怎麼擔心我們之間。可是我覺得你沒有聽懂。」

「所以你認為演一場虛偽的求婚戲碼,我就會懂?」她已經弄不清他的邏輯了,廷亨腿傷上腦了嗎?

「你懂了,而且你會反抗了。」他們有過爭執,可幾乎沒有大吵過,寧真也從未轉身離去,太多理性壓抑太多置身事外,是另一種無情;這幾個月他的手段可能過頭了,但他不要寧真把感情全都收起,變成一個自以為超脫的人。馬廷亨說著:「雖然過程花哨,但我說的每個字都發自內心。」

她應該是氣昏了,除了裝可憐的中年二字,方寧真幾乎想不起剛才廷亨說了什麼。

「這不是一場虛偽的求婚,我再認真不過。」有些話,還是明明白白地說清楚比較好。

那目光太熾,方寧真悄悄低頭,避開了不必要的對視。

是,她氣惱,可也無法控制地被牽動著。他的理解、包容甚至放任……

廷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告訴自己,她埋藏的心事與秘密他看在眼裡,他知道她受傷。知道,並且努力為她做些什麼。

她無法假裝看不見。

「寧真,我現在要說的,是放在心裡很久的話。沒對你提起過,我想是因為曾經我以為你懂,後來好像越來越模糊,最後似乎沒了分界。」馬廷亨看得出寧真拿自己沒辦法,是這原因吧,他才老是有恃無恐。「我要說的是關於宇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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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寧真還是低垂著臉,靜靜聽著。

知道她有在聽,馬廷亨說道:「不論在廷烽生前或走後,雖然大家嘴上都說宇霏和我們兄弟親如兄妹,但心裡是怨她的。如果沒有宇霏,廷鋒或許不在賽車場上,但還在這世上。」

方寧真不說話。從伯母對宇霏的態度,她也依稀感覺得到一股埋怨,這是她無法恨宇霏的原因之一;錯不在宇霏,可她卻可能自責一世。

寧真的矛盾與心結,或許和宇霏的自責一樣,很難解開。可他會努力,往後的日子,他會努力……雙眼鎖著她低垂的臉蛋,馬廷亨道:「宇霏愛了廷烽那麼久,可廷烽和整個馬家給她的只有傷害。我承認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放不下她,那是出於內疚。」

曾?為什麼要用過去式,現在廷亨就能放下了嗎?未來,如果宇霏再來求助,他又能視而不見嗎?下一次的無微不至,又會持續多久呢?方寧真蹙眉,為了挽回他們的關係,廷亨下一句要說的是會依情勢變動的諾言嗎?

太動人但太短暫的天長地久她已聽過一次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聽?

她對他的難得正經顯得興趣缺缺,馬廷亨將戒盒塞進她手中,單手捧起她的臉,望進她配合了很久但仍有些灰心的眼裡,溫聲道:「寧真,我對你不是內疚。」

廷亨不說對不起,他甚至沒有表示過一點歉意……是因怕她聽了會多想,會曲解成他真的做過對不起自己的事?陽光很暖,他的手也很暖,方寧真很想不被融化。

「上次被我的感性打斷了的問題,你可以現在回答我嗎?」手撫到腦後,揉著她軟軟的發,馬廷亨自嘲地問著。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提起那個讓人想連寫五個慘字的夜晚,可他太想知道她的回答。

方寧真又想別開臉了,卻被他硬生生扣住。有些不情願地,她據實說著:「那晚,我想告訴你我懷孕的事,希望你會和我一起思考未來……」如果不是學長打斷,這話在晚餐時就說出口,廷亨不必無端端淋一場雨、受一場災難,更不必洩露他的脆弱。

聞言,他鬆開手,寧真望向了別處。馬廷亨問著:「為什麼?」 「唔……」餘光感到他的凝視,這問題要好好回答,不然可能會遭殃。方寧真轉轉眼,小聲說道:「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能怎麼辦了。」

馬廷亨顯然對於她的話不太滿意,深吸了口氣,道:「你老實回答我,寧真,你考慮過守文的提議嗎?」

學長的提議?方寧真眨眨眼,廷亨指的是學長的求婚嗎?唔,她該怎麼回答呢,有個有經驗的丈夫跟爸爸確實是很吸引人的,不過……她抬頭,對上廷亨瞇細的眼眸。

她考慮過。馬廷亨將她臉上最細膩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惱得邁步,從她身邊離去。

方寧真傻了傻,看著他一步步往前。

現在是怎樣?

廷亨沒有回過一次頭,雖然步伐不若以前瀟灑,拄著枴杖也有點可憐,但那背影很挺,好像不會被打倒,很能撐下去。

可憑什麼?他憑什麼把她甩在路邊?憑什麼生她的氣?的確他就是一個這麼莫名其妙的人……可這是剛求完婚的人該有的態度嗎?方寧真攏著眉,怔忡間,他越走越遠。

驀地,那人影停下,沒回頭卻張開手臂,手掌向後打開,說道: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跟上來,我都已經走得那麼慢了,你就不會追來留住我嗎?怎麼那麼不可愛啊!」

那帶著濃濃嘲弄的語氣令方寧真憤怒,她快步追上,氣得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轉過來面對自己。接著,她一愣。

馬廷亨臉上是促狹的笑,開心她的中計。

他十分開心。這世上終於有一件事,當寧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時,會來依靠他,他怎能不開心?

那雙眼眸被暖陽染上光彩……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得意?方寧真火大了,捏緊他的手,將手中的戒指塞回他手裡,揚起下巴吼道:「你忘了這個!拿走!你這個幼稚鬼!」

馬廷亨瞪著她,笑容瞬間垮下。

她有些好笑地又將下巴抬得更高,壓抑許久的怒氣終於爆發了。廷亨說她學會反抗,對!這就是她的絕地大反攻。惡狠地瞪著他,用微抖的聲音說著:「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廷亨,我們都是幾歲的人了,我們在一起或分開影響到的也不是只有我們兩人;我想走,可我還要顧慮你顧慮捷思還要顧慮長輩們的期望,要我留我又覺得不甘心。說真的,我很想念十年前我們談的戀愛,是有煩惱沒錯,可關於對方的事總是那麼堅定確定;十年過去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現在不是你愛我我愛你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幹嘛這樣看我?我有說錯嗎?我說愛你,然後一切都沒事了嗎?我就不用分享你的胸膛臂彎,也不用成天擔心自己有天會變成可怕的討厭鬼自私鬼嫉妒鬼?我說愛你,別人就沒話說了嗎?我說愛你,公司的財務危機就能解決嗎?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容易,馬廷亨,我愛你愛你愛你--」

他傾身向前。緊緊將她擁住,唇印上她的,堵住了所有的不滿。

方寧真瞠大眼,驚覺自己的語無倫次。噢!到底為了什麼她要因區區感情的事把自己弄得這麼混亂這麼不理智,為什麼廷亨要把幼稚傳染給她,把她變成這樣?

近距離看見的是他漂亮但緊攢的眉,那吻漸深,她直覺要退。

馬廷亨不放,手來到她腰間,腹部貼上她的……那一刻,他稍停,緩緩放開了她。深吸了口氣,他低啞的聲音說道:「寧真,不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你說得容易。」方寧真使力拔著環在腰間的手,她的腰粗了很多呀,很煩很煩很煩,廷亨的那套道理她也懂,可做起來不容易嘛,更煩更煩更煩!「就是這麼容易。」瞅著她微腫的唇,他定定說著:「沒錯,相愛不能解決問題,但能把兩人拉在一起想辦法,肯定比一個人閉門造車好;以前你也說過類似的話,所以才有了捷思,不是嗎?」她眼底有著不甘願,手卻微鬆,他又道:「試著對我透露你的心事,一點也好,我會努力,讓我們都過得更好。」

寧真說得沒錯,他們已不是十年前的他們。他可以說更多的承諾,更多的保證,但他失信過,話說出口,只是令人灰心;那麼,不如不說吧,他有接下來的半輩子耒慢慢取信於她。

太狡猾。先給了試吃期,溫柔餐、鴨霸餐樣樣都來,然後再附上保證卡要她埋單,這讓她是埋還是不埋?方寧真開始想當個奧客,吃吃霸王餐就好。

寧真真要把愛收回,任誰都阻止不了,但……她十分動搖。馬廷亨鬆開了支撐半邊身體的枴杖,寧真一驚,只能將他攬近。雙手將她抱滿懷,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他輕聲說著:「過去五年,你就當成另一個惡劣的考驗吧。」

「究竟還有多少個惡劣的考驗?」被困在他懷中,方寧真分心伸腳勾著落在一旁的枴杖。

他沒有回答,因為人生大難預測。馬廷亨彎身靠近她發間,道:「寧真,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不是理性的判斷,不是因為孩子……你從不爭取我,是不是我不值?」

爭取?方寧真頓然,她怎麼沒有想過?

是她沒有自信吧。沒自信超越早她太多的相識點,和那麼多那麼多她來不及參與的事,也沒有自信在下一個變數來臨時能一個人硬撐;並不是廷亨不值。不是。

「請你爭取我,寧真,就像我爭取你那樣,當你需要我,就告訴我,就像我會不斷找尋你、親近你那樣,而不是逕自退出,留下我一人孤軍奮戰。」馬廷亨吻著她的發,發尾隨風掃過頰邊。

當宇霏頭髮漸長,寧真便剪了長髮……為什麼寧真會以為他會將兩人搞混?寧真是對她自己沒信心,還是對他不信任?

寧真想離開他的念頭,是從那時開始的吧……她受傷,不說,他只能一點一滴去發現,他又怎麼會比較好過?從今以後,若寧真不說,就讓他來問吧,直到她慣了身邊有個人會不斷問起,不斷關心著她快樂與否。那麼,有一天,她真心的笑容,會再度回到臉上,為他綻放。

閉上眼,他聲音輕輕地、涼涼地,道:「寧真,不要生我的氣,不要埋怨我太久,不要把心關起來……」

多數時候,廷亨擅長用聲音感染情緒,慣性用字句、用語調吸引聽者注意,那是一種職業病;他也總是笑臉迎人,製造能將一切打理得好的假象。而這一刻,方寧明白了,廷亨的脆弱,他真實的心意,只對自己透露。這麼想的話,她善妒的心,確實得到一些平衡,再說……

真的……太暖了,他的懷抱。

所以,車來車往,偶爾也有人經過,甚至停步觀望,可她已視而不見,只是貪圖片刻相擁。

「真,不要不愛我,」

貼在耳邊的低喃,很輕,也很重。

外界的紛擾,仍令她有些分心,但,廷亨的低語字字敲入心裡。

未來如何,沒人能保證,可此刻開始擔心太甚,最終,只能將自己關進孤獨的角落。人總是不斷相互傷害,然後再不斷找尋治癒傷痛的方法,如果……如果他們能為彼此分擔,如果廷亨願意為她努力,那麼,她為何不能再點一次頭?

微風輕拂,短髮融進了他發間,糾結著。

過了很久,方寧真收緊了回擁他的力道。

這是她給廷亨的答覆。她還是心有不甘,所以不願付諸言語,至於是否能傳達……

孕婦的腳酸了,氣累了,她已經不想理了。

艷陽高照,鳥兒歌唱。

純白兩層樓屋宇的後院裡,青青草地上幾抹人影交錯。

今天是捷思一年一度的茶會,兩位老總從策畫安排到實際的活動執行,不假手他人,親自挑選本土好茶與小點,票選一日午後,整個辦公室一起偷閒。原本只為慰勞員工而設的茶會,今年邀請了額外的賓客,大多是認同捷思新方向的新約客戶,也有幾位馬總請來幫忙的幫手。

慰勞茶會請幫手,似乎有違過去的傳統,不過……上半年度,公司內部發生了很多轉變,包括服務內容的調整、高雄辦事處的擴大、香港案子的增加,以及……在公司裡打混長達五年、馬總的小三終於自覺性離職,和方總懷孕幾件大事。

孕婦不宜勞累奔波;高雄有事馬總去,香港有事馬總飛,小三離職,馬總腿痛沒空挽留。

馬總太忙了。所以請幾個幫手來幫忙茶會的準備及現場工作,也是無可厚非的,同事們都能理解。

可再忙……也不該這樣吧?

與同事、客戶寒暄後,後院安靜的一角,方總手中端著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茶,在新規畫的花圃前立著,就這麼一個人。她的身邊總是很寧靜,也許是個性的緣故,也許只是不得不習慣孤單……

握著杯耳的手舉起,靠向唇邊沾了一口,那纖細的無名指上,有一圈戒指。同事們注意到時,已經戴了一陣子了,問方總,她總是笑答:是的,有了孩子,要結婚了。

以往隱隱約約有些無奈,近來,她似乎顯得頗自得其樂。

杯中茶色映著陽光,閃閃發亮,方總低著頭,不知看的是花是茶還是別的?察覺身側有人靠來,她放低茶杯,緩緩抬眼。

一直以來,方總眼底沒有太多光彩,平靜無浪,一如本人。

高挺的人影拄著枴杖走近,在人前,不會喚她的名,只會叫她:「方總。」是……一種軟性的主權宣示,還是為了保護她太容易讓人佔便宜的個性?執起她的手,兩指握在戒指上轉了半圈,將藏在指內掌中的鑽轉到外頭。

她白淨的臉蛋上沒有笑容,但眼波流轉間不意洩露了一絲溫柔,方總問著:「疼嗎?」

考慮了兩秒,他萬分可憐地點頭。「你可以幫我止痛一下嗎?」

方總微愣。「怎麼止--」

遲鈍。

吻,落在了她微啟的唇,很輕很短暫。

卻很難不引起旁人側目。

最近,有人花招百出,常把肉麻當有趣;也有人完全學不到教訓,不斷地被激怒。可站在有趣的立場……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跟淡定的表情比起來,因發惱而微紅的臉頰,不悅但晶亮的眼眸,是少見的,也是醉人的。

以上,是近距離觀察了將近九個月的心得。

在同一個位置,看著同一個人與她身邊的事物許久的沈家豪聳聳肩,轉頭喝起方總剛才為自己倒好的、但已涼了的茶,繼續享受午後陽光。

才喝一口,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他執起,盯著來電顯示一會,瞄向那個付他兩倍薪水監視自己女人的殘障同胞道:「馬總,有什麼事直接走過來跟我說,或叫我一聲不就好了?」

「腳酸哪。」馬總噙著近來那總是太過得意的笑,向自己眺來。「家豪,你現在出發,幫我到市公所抽號碼牌好嗎?我們隨後就到。」

沈家豪遠遠望著兩人。方總的距離,聽得見馬總的話,但她的表情疑惑……在工作上,她不是反應最快的,也沒有攝人的霸氣,但多數人會說她聰明,說她精於細節、深謀遠慮;處理私事上,外人霧裡看花,他卻一直覺得她有些傻有些鈍,是太吃虧的類型。

沈家豪是馬總的臥底沒錯,但他喜歡方總,因此眼下不太能接受馬總拿辦公室偷閒的時間帶她到市公所註冊。撇撇嘴,他說道:「我不要。」 「別這樣嘛,晚上請你吃飯。」

馬總怎麼會以為這種條件足夠賄賂他?沈家豪悻悻然地想收線了。

「請家豪來家裡吃好嗎,方總?」馬總問著身邊人。「他最近一直陪我飛香港,也該好好謝謝他。你說手癢想下廚,忍也忍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提早下班,我們可以一起去買菜,今晚就讓你煮。不過,別煮高難度的,就你拿手的日式家庭料理好了,我可以當二廚,菜色的話……」

不需要從沙拉、前菜一道道講到甜點讓他流口水吧,且還是方總親自下廚。遠處方總看了看馬總,又看著自己,微笑點點頭,沈家豪嘖了聲。

「你們快點跟上,市公所六點就關門……」

話還沒說完,馬總已將手機放低,又忍不住啄了她一下。

挑挑眉,沈家豪起身準備離去。身後陰影處傳來的閒言閒語,不知是來由公司同事還是客戶?

有人說著:「小三跑了,也只好乖乖回頭討好方總吧。」

有人應道:「與實馬總也很要面子的,肚子都搞大了,難不成他敢甩了方總?這臉他丟不起的。」

「所以其實心機最重的是方總吧?設計懷孕,鏟走小三,坐穩正宮大位。」

「……你以為在演後宮劇嗎?」

沈家豪沒再細聽。管他們演的是哪出,反正他只是個實習小助理,約滿就得回去大伯公司幫忙,雖然,捷思這地方待久了還真讓人有點不想離開。思及此,他不禁回頭,看著暖陽下方總的笑。

半晌,發覺馬總看著自己,眉攏近……唉,再可愛的笑顏,也不是為自己綻放,今晚就好好地吃吧,別再多想。沈家豪收斂心思,乖乖出發到市公所抽號碼牌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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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41:12 |只看該作者
【番外:關於那一次的後悔】

天氣微涼,風漸強。

方寧真伸手壓著出門前吹整了許久的長髮,她頭髮軟,易變形,平時她不會太在意髮型如何,可今天不同。

今天是約會日。

約會,總該用最美好的一面見人吧。

交往三個月又四天,他們應該還在所謂的蜜月期。雖然這段戀愛的開端是一場爭吵,雖然他和以往自己暗戀過的對象完全不同型,是個油嘴溜舌的傢伙,但漸漸地,也覺得滿開心的。

個性上的差異造成衝突,衝突帶來了新的看事情的角度……細想下去,或許他們不是彼此的最終伴侶,因為他適合做眾人注目的焦點,而她喜歡安靜的角落;總之能攜手走一段路,能分享視野,那是不錯的。

想著,她嘴角微揚,滿心期待。

遠遠地,那纖瘦到有點平板的女生獨自傻笑,有點可愛但也有點蠢。距離他們約好的時間已過了十分鐘,但以這情況來看,她早到了一段時間。繼續觀察,她沒有不耐煩,只是耐心等著,甚至沒有轉頭看著左右來人。

又過一陣,他才終於邁步,向她走來。

「學長。」她到五步外,她發覺到了來人。方寧真笑著喚道,彷彿絲毫沒注意到他遲到超過二十分鐘了。

「我不介意你叫我廷亨。」停了停,才又走近。據他所知,被她喚成學長的還有其他幾個人,太沒差異性了,他不喜歡。

「喔……」她呵呵呵地搔搔頭。「有點不習慣……」

在很靠近她的位子停下,他低了低頭,細細審視。太清淡的妝,等於沒化妝;唇色粉透,倒是頗吸引人……忽覺她瞠大眼看著自己,他問道:「怎麼了?」

方寧真怔了怔,垂下眼再抬起時,淡笑道:「沒什麼。」

「那走吧。」一把抓起她不大熱也不大冷的手,塞進口袋,逕自往反方向走去。「電影票買好了,走吧。」

被扯著過了馬路,方寧真才問著:「今天是去看電影嗎?」本來說好要去看攝影展,然後在展場外的咖啡廳喝點東西說說話的……

「嗯,看電影。」他頭也不回,感覺到她的遲疑,又溫聲說著:「你有話對我說,看完再說不遲,這部電影我真的很想看。」

靜態的攝影,動態的電影,都是圖片與圖片……於是,她點點頭。

被牽著來到了商場裡的電影院,排隊買了很香很香的爆米花,和很冰很冰的可樂。

「拿著。」

一手是溫溫熱熱的爆米花,方寧真低頭盯著另一手,是他溫溫熱熱的大掌。

時間算得剛剛好,備好零嘴飲料,排隊入場。

電影內容很剌激,很多打鬥和爆破場面,音效、視覺特效很震撼,方寧真一度忘了手中握著爆米花,直到身邊人搭上她的肩,倏地塞了一顆進她嘴裡。

方寧真轉頭望著學長咧開的笑,可愛的虎牙在電影片段的明暗中依稀可見。

再轉回眼前大螢幕時,她失笑。

接著,她一口接一口吃著很香很香的爆米花,手邊插著兩支吸管的可樂卻是一口也沒喝。

電影不長,劇情在可預測的範圍內,劇終英雄救美成功,大快人心。散場燈亮起,望著人擠人的畫面,方寧真不想起身,他卻對自己伸出手。

她還在考慮,他已伸手包裹住她的。

還是一樣不大熱不大冷的手……似乎不大需要別人來溫暖。他皺皺眉,仍小心包覆好。人潮還沒散完,他已失去耐心地起身,撥開人群,帶著她離開。

出了電影院、出了商場,天已暗。手被捏得發疼,方寧真開始想掙開了。

那道高大的身影沒一刻停下,拖著她來到冰淇淋店,硬是點了兩支高聳如劍的綜合口味霜淇淋。他嘿嘿嘿笑道:「吃吧。」

「喔……」揉著有些紅腫的手,方寧真接過。那時,一陣晚風拂來,她吞吞口水。這天氣吃冰,是浪漫的一種嗎?眼前男人大口吃著冰,眼神期待地望著自己,她只好配合地吃了。

到後來,她有些咳嗽了。

眉峰緊蹙,他一手拿過剩下半支的霜淇淋,惱著:「冷了就別吃,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呢?」

買冰的是他,現在又要她別吃,這男人是怎麼回事?方寧真止不住發癢的喉間,咳了又咳,咳了又咳。忽然,她被擁進了他溫暖的懷裡。

他的手是極暖的,又或者只是因為自己的手變冰了……方寧真有些分不清,只聞貼在頭頂的聲音低低笑著:

「你的手終於冷了,這樣我才能派上用場呀。」

原來,是打著這種注意……方寧真無言,但,不自覺地笑出聲了。

彼此感染笑意,相視而笑。

「我送你回家吧。」他說著,鬆開了懷抱,也不再牽她的手,只是默默走在前頭。

方寧真靜靜跟著。交往至今,發覺了他們的共同點之一就是喜歡散步,再遠也無所謂,偶爾搭上話,偶爾各自想事情。

她家不遠,只是有段路頗暗,只靠幾盞路燈照亮。來到街口大樹下,路燈忽明忽暗中,方寧真說道:「不用再送了,路上我想進超市買點東西。」

「我陪你。」話出口,自己也覺得怪。有什麼好不捨的?是,沒什麼不捨,只是該說的話還沒說而已。

「真的不用,」轉轉眼,方寧真撒了小謊。「我弟在超市打工,也快換班了,等等一起回去就好。」打工是真,今天卻沒班,這無傷大雅的謊,應該沒關係吧?

「是嗎?」他想了想,又道:「你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方寧真喔了聲。「沒什麼重要的。」

「說來聽聽。」他很堅持。

「我……我想轉社了。」聳聳肩,方寧真將本來今天相約想說的話告訴他:「辯論社對我來說有點太高難度,之前是我野心太大,想挑戰自我,但……我反應實在不大好,年底又有校際友誼賽,我不想造成大家的麻煩。」他擰擰眉,開始有點懷疑究竟她是拿這事當藉口來約會,還是這事才是重點,約會只是次要?一整晚,她沒有主動依偎,沒有撒嬌話語,這場約會……很不像情侶約會。

見他不語,方寧真繼續說著:「這事我跟守文學長說過了,他也同意我退社。社長說好,但還是覺得應該也要告訴副社長一聲才是……」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語氣裡有一絲自己也難以察覺的不悅。

「嗯。」方寧真點點頭,對他搖搖手說再見。

「等等。」幾乎上前拉住她的手了,他說道:「我也有話要說。」

方寧真看著他向自己走來,就像今天下午一樣,很高、很帥的他,但心裡卻沒了期待。「你……你不用說了,我明白的。」

步伐停頓了,眉一挑。「明白?你明白什麼?」

又是遲了一會才出現的話,方寧真道:「學長今天不能來,我明白了。」

他瞪著眼前的女人。

「學……我是說廷亨學長不能來,這沒什麼。」方寧真承認,有點受傷,不過她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的交往會有結束的一天;這天來得早了些,她能接受的。「他不能來,是因為想分手,我懂,所以你不用說。」

他還是瞪著她。

「學長從沒提過有個雙胞胎兄弟,朋友間沒人知道我們在交往,他也沒對我說,我想……我白他的意思,所以你不用再說。」說不上為何,可今天見面時,便發覺了他不是廷亨,當他牽著自己,方寧真只是更加確認他們不是同一人。那手一樣暖,一樣大,一樣老牽看她四處走,一樣愛瘋一樣愛鬧,只是……還是不同。

抬眼,看著眼前與學長一模一樣的長相,傻愣愣地看著自己,方寧真又想笑了。沒有沒有,她沒有對這惡意捉弄生氣,今天的約會,讓她整晚猜著,他們會不會其實不喜歡玩猜猜我是誰的遊戲?不過,不關她的事了……她舒開秀眉,道:「退社的事,我會找機會再跟學長說,你不用幫我傳話了。還有,今天謝謝,我很開心,掰掰囉。」

她轉身了,把自己丟下。

不!這樣看起來太蠢了,他不能接受!追上去擋了她的路,握著她雙臂,彎身在那粉嫩誘人的唇上印下響亮的一吻。

「我是馬廷烽,今天的約會你認不出自己牽的人究竟是誰,我想你不是真的喜歡廷亨。」至少,這一貫的分手擂台台詞,他還是要說一說,不然真的輸得太難看。

這回換她瞪著他。這男人在做什麼?她錯了,看來這兩兄弟沒什麼不同的,都很莫名其妙……

「吻是特別附送的,不是人人都有。」馬廷烽還沒放開她。

啊?她……被整還中了特別獎?方寧真傻了良久。

算了,這種分手的經歷將來說起,應該能逗笑不少人,就當笑話一場吧。

非常堅持地目送他上了公車,終於結束了約會

為了約會費心打扮,後來才知道是為了分手才鋪路的約會……會不會看起來很蠢?

超市美妝區的小鏡子上,方寧真撥撥被風吹得有點毛躁的長髮。托老弟向女友打聽買來的平價粉餅,似乎也不如想像中那樣能化出陶瓷肌……愣了愣,手指點在了唇上。

她跟學長都還沒……

沒想到這段感情結束得這麼莫名其妙,就連吻,都莫名其妙。

分手是兩個星期前的事了,她還是會一直想起。

不過,也好。交往三個月連接吻都沒有就分手的話,傳出去好像有點怪怪的……深吸了口氣,方寧真推著購物車離開美妝區。選了豆漿和幾款麵包,爸媽去花東三日游了,老弟今晚會偷渡女友回家,明天早餐還是多買一些好了。

繼續推車前進。

分手呀……還是應該吃點甜的安慰一下自己吧,這幾天她的生活作息都太正常了,這樣,好像有點不太正常?視線停在開放式冰箱裡的雞蛋布丁、牛奶布丁、焦糖布丁、香濃布丁……新品?

嘖。方寧真陷入內心掙扎,天人交戰許久許久。

付好帳,出了超商,又彎進安靜的暗巷。

巷子雖暗,但這一帶治安良好。幾次約完會,學長堅持送她回家,她都會這麼告訴他;雖然,學長還是會堅持到底。

分手的人都會這樣嗎?一直想起甩了自己的對象,好像不大健康吧。唔,不好不好。決定了,以後就叫他們複製人好了,罵一罵,心情應該會暢快一點。想著想著,方寧真拿出手機,在昏暗不明的暗巷裡按出了通訊錄,選了老弟的號碼按下通話。

「喂,嗯……在路上,快到家了。嗯?你們到家了?不用來接我……嗯。呃……聽得出來不開心嗎?也不是不開心啦……吵架呀……也不是啦,其實……已經分手了……唔,兩個星期前吧,哈哈……幹嘛罵我笨,我不笑,難通要哭嗎……什麼叫早就知道他金玉其外,不要放馬後炮好不好,這樣是拐著彎說我是外貌協會呀,我不會比較開心……嗯,好啦,我知道你想安慰我啦……我是想問你,那個……週末你們去哪,我可以跟嗎?喔……呵呵,不好意思嘛,當你們的電燈炮,所以你姊我出錢,可以了吧?嗯……好……那回家再--唔,沒什麼,等會家裡見。」

經過路燈下的一道人影,方寧真回過頭來,又多說了兩句才收線。

遲疑著該假裝沒看到還是做個有風度的前女友,想了想,至少,還是該當個有禮貌的學妹。方寧真回身與他相對,喚道:「學長。」

「我是廷亨。」馬廷亨說著。

「我知道,學長。」錯覺嗎?還是路燈太暗?學長平時都是笑臉迎人的呀……這種恐怖表情她還真的沒見過。重點是,複製人二號已經攤牌,複製人一號還出現做什麼?這整人遊戲還沒結束嗎?提醒自己身在前後無人的暗巷中,方寧真很小心地說道:「我們是和平分手的,我答應你,不會洩露不該洩露的事,不會四處說你壞話,以後你交新女朋友我也不會伺機報復,我很講信用的,真的。我們沒有心結,沒有互送過禮物或者借錢,所以沒有藕斷絲連的問題,請你安心。」

「你說完了嗎?」馬廷亨凝眉問道。

她都已經掛保證了,學長還不滿意嗎?方寧真轉轉眼,又道:「我退出辯論社了,以後不會沒事在學長面前晃來晃去……」她說得太小聲了嗎?為什麼他要一直向她靠近?

「為什麼買那麼多布丁?」在距離她兩步外停下,馬廷亨瞄著袋中不同口味的布丁。

呃,因為聽說失戀需要糖分,因為被用所以應該要發洩一下,因為新口味很吸引人但舊口味也不想錯過……她可以不要回答嗎?方寧真秀眉微蹙,不說話。

「我一直跟在你們後面。」她不回答,那他就導入正題吧。馬廷亨低頭看她,道:「以前說好的考驗遊戲,我只會旁觀,不會出面。」

什、什麼?現在說的是那天的分手遊戲嗎?他是要說她很特別嗎?特別獎可以開兩次的嗎……這對複製人究竟用這招玩弄過多少純情少女?方寧真呀方寧真,真的被老弟說中了,自己是看人外表的外貌協會會員。

她嘴角有點抽動,是他沒見過的表情。交往的短暫間裡,他不曾認真將她看仔細……如今想來,那偏淡又有些鈍的個性裡有十分可愛的一面,有令他沒來由揪心的一面。馬廷亨看向別處,放柔聲音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學長問的是分辨出兩人不同的時間點吧,方寧真答著。

「一開始?」

「……」

「為什麼?」

「……為什麼?」

馬廷亨不覺得她聽不懂自己的問話,於是靜靜等她思考。他和廷烽是雙胞胎,外型、聲音全都無異,就連父母與青梅竹馬的鄰居小妹都會將他們弄混,她為什麼能分得出?他很想知道。

方寧真側側頭。不知道;大概是……複製人二號看起來比眼前的複製人一號有著更加瘋狂不羈的眼眉吧?這種太飄渺的答案,她說不出口。「學長,你別太在意,只是剛好朦中而已。」

「那次是剛好朦中,那現在你又為什麼知道我是我?」他可沒忘,剛才她一眼就看出自己是誰。

「唔……」方寧真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鬼打牆遊戲。「耶嚜嘿,因為你剛剛說了你是廷亨啦。」唔,她可能沒有說笑話的天分,學長的臉拉得很長很長……

聽著那裝傻的話,他閉了閉眼,已經不想去追究為何這段間她完全沒有跟自己聯絡,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被甩、被捉弄。馬廷亨瞅著她微飄的視線,惱了,跨向前扯住她前臂。「我們兄弟就是這麼無聊,就是喜歡測試別人,因為這遊戲是每個人都會對我們玩的。所以,不要生我的氣,不要埋怨我太久,不要……不要討厭我。」

最後一句,是將她按進了懷裡才說的。

他們玩了一場已經玩過太多次的遊戲,以往是他幫廷烽甩女朋友,這回角色互換,馬廷亨不覺得會有什麼不同。可跟到最後,他……十分後悔。

感覺他的力道,方寧真愣住。學長來見她,原來,是想挽回她呀…

一會,微微鬆開懷抱,與她相視,拇指按在了她唇上,輕輕摩挲,試圖擦去廷烽留下的印記。馬廷亨道:「方寧真,上次的事,請你當作一個惡劣的考驗吧。」

仰頭,光從他背後來,方寧真看不清那表情。

她承認,交往的三個月又四天裡,自己對於這段感情的投入程度並不是太多的。她生長在一個保守的家庭裡,過著保守到有那麼一點平淡的生活,總想著跟這樣一個與自己很不相同的人在一起,能拓寬視野……把人當成探索頻道,她也做了很過分的事吧,所以,學長的挽回,是該接受的。

「那麼,還有多少個惡劣的考驗呢?」方寧真小聲問道,悄悄地回擁了他。

感覺她圈住自己,馬廷亨又將她得更緊了。

「沒有了,以後再也不會有惡劣的考驗了。我保證。」

痛風與尿酸高,是馬家的遺傳性疾病。不過這幾個字說出來好像有揭男主角這種生物的帥氣,所以請大家放在心裡就好,咳,否則廷亨可能想趴在地上寫第六個慘字。

廷烽的意外,應該不是痛風造成的,我猜。因為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這種靠飲食能控制的問題,對他來說不是大難。廷亨多幾年因為拚事業,應酬沒節制,喝酒喝壞了身體,種下病根;廷烽走後他是用有點消極的態度在玩扮演遊戲,才會延誤就醫。大概心中的黑暗小惡魔也飄出來給過建議,如果因此出了什麼意外或身體搞壞,這場惡劣的遊戲就能被終止,然後所有人悔不當初,讓痛苦無限延伸擴張,哼哼哼……顯然這個惡魔後來被天使打敗了。

拄著枴杖的生活可能得一直持續下去了,不再瀟灑,不能開車,孩子再大一點也無法一起奔跑遊玩,大概是有點遺憾。他願意花五年的時間,去陪伴家人,去撫平家人失去廷烽的傷痛,換得日後與寧真的平靜生活;他犧牲在前。所以一旦決定不再扮演廷烽,任何人再說什麼他都不會再理會。這是他最大的自私狡猾與獨斷無情。

我想,宇霏欠寧真一句對不起,可能得再過幾年才能有機會說。真正的抱歉很難說出口;能夠真心接受道歉,大約也是要等事過境遷吧。

好沉重?對不起,我會改進啦!

家裡都是生男孩,這件事發生在我一個從高中就認識的好友身上。長輩清一色伯伯、叔叔,接下來都是表兄弟;表兄弟結了婚生的也都是男孩,於是一屋子大男孩小男孩。我的朋友嫁進去後,懷孕時公婆都期待過是可愛的女娃娃。結果,是男孩。當然啦,是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十分惹人愛的孩子呢。

至於捷思的財務危機究竟能不能被拯救,我想廷烽為人大方,應該會托夢給馬家人,說他的保險金可以拿去入股捷思吧。寧真懷的是男是女這問題,就讓滿懷希望的廷亨陪進產房時再去發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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