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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童繪]奉子方成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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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繪 - 奉子方成婚

公關業界長期不退燒的花邊新聞——
捷思的馬總公然將小三帶進公司與正室打對頭,還哄得兩邊都服服貼貼;
而他交往十年的創業夥伴兼正牌女友方總向來隨和,
連自己的男人都可以不計利息地出借分享。
三角關係持續五年後,他們分、居、了……

委曲求全、三角關係、貌合神離、伺機報復……
關於他們的傳聞版本繁眾,劇情內容除了肥皂只剩泡沫,
她已有些麻木。
確實,她在意過他與「小三」之間青梅竹馬的種種;
但在意自己追不上也無法參與的過去,不如接受並與之共存,不是嗎?
而她選擇放手離開這段感情,並不像檯面上的原因那麼簡單哪……
只是,在與交往超過十年的男友分居七天後,
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沒有結婚,沒有婚後的兩人世界,但先有了孩子。
是不是,還是該為孩子誠徵一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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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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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早晨,微風輕拂,鳥語花香。

暖陽灑下,落在青草綠地間一幢漆白的兩層樓屋宇,幾株大樹從後院探頭,屋前一條石板小徑蜿蜒。白色房子、綠色的草與樹、灰白的石,平凡景象映在眼底,交織成絢麗色彩。

這樣的地方,不太像公司吧?每隔一陣子,腦中就會浮現這問號。不太像公司但仍令人想好好經營,這想法,多年來沒變。

身影停頓片刻,推開身前鐵花矮門入內,高跟鞋在小徑上踏出些許聲響,推開落地的鐵框玻璃門,朝起身向自己道早安的接待小姐微笑點頭。

「早安,方總。」接待小姐甜甜笑著,瞄了眼時間。最近一個星期以來,這位總經理都頗早進辦公室;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一反常態,是獨自來上班的……轉轉眼,今天的午餐八卦時間又能加料了。

「早。」沒放過那眼中對自己出勤情況的臆度,眼眉彎彎,方寧真只是淡笑問道:「面試是今天吧,幾點會來呢?」

「是……」接待小姐應著,動了動手邊的滑鼠,點開行事歷。「通過電話面試的一共有三人,鈴鈴排的時間是從十點到十點四十五分,每個人分別面試十五分鐘。」方總的行事歷開放給全公司的人閱讀,同事可以自己找空檔時間寄送會議邀請,如果臨時有什麼事,也方便找人。

鈴鈴是公司的人事秘書,電話面試是由她負責。這次征的是自己的個人助理,雖然最終的人事決定權不在她手上,但在正式聘用前,她還是想實際見見應徵者;十五分鐘雖短,至少夠說上幾句話。想了想,方寧真又道:「今天晚上雞尾酒會有些細節變動,活動組有些事要討論,所以小會議室讓他們用,面試直接安排到我辦公室就可以了,回頭我會跟鈴鈴說的。」

「好的,方總。」接待小姐點頭表示瞭解,然後,看著方總的側影上樓,不禁沉思。

剪裁用色低調的套裝下是偏瘦的身材,瘦歸瘦,但那並不是特別誘人的曲線;薄短的黑髮勾勒出她的鵝蛋臉,秀氣的五官是順眼但稱不上亮眼的組合。和方總工作過的人都會說她聰明,可她眼眉間沒有一點精明銳氣,為人絲毫不驕傲,總是溫溫淡淡;如同她好聽悅耳的聲音,音調不高,可總讓人不自覺聽進心裡……知性美與氣質,是接待小姐會用在方總身上的形容詞。

說實話,方總是個不錯的老闆。她沒有架子,管理風格偏洋派,下屬做錯什麼事,頂多被叫進辦公室聊聊,關心、指導多於責難。接待小姐在公司待了好一段時間了,沒見過方總大笑或發怒……套句她前陣子學到的用語,就是--淡定。

目送方總上了樓,接待小姐才將打量的目光調回眼前的電腦螢幕,修改方總剛才交代的事項時,又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活動組開會,堂堂總經理竟然要讓出會議室……可話說回來,方總的這種凡事給人方便的個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連自己的男人都可以不計利息出借分享,會議室又算得上什麼呢?

大家都是女人,真不知該同情方總還是罵她蠢哪!

「……方總好可憐喔。」

「真的好可憐喔!」

「怎麼會那麼慘呢……」

大會議室中,幾個早到的女同事邊隨手翻著報紙,邊認真聊著公司流傳已久的舊八卦新發展。

其中一名資深的組長撥撥鬈發,分享著過去幾天自己桌歷上叉叉代表的涵義。「據我觀察,應該是從上星期二開始,方總都是一個人來上班的。」

「以前都是跟馬總一起來上班的,現在這樣……」鬈發組長身邊的副組長附議道:「絕對是分居了。」

「……你現在才知道他們分居的事嗎?這已經不是新聞了。如果我是方總,絕不會忍到現在才跟馬總分居。」另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同事十分不屑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拜託,他有小三耶!還那麼光明正大……方總條件又不差,那種只會耍嘴皮子的男人要來幹嘛?」如果要選邊站,聰明人都知道該選哪邊;至少,她相信人應該愛惜羽毛。

「就是說啊!」副組長又開始發揮人云亦云的特長。「誰會把自己的小三帶進公司裡跟正室打對頭,還能哄得兩邊都服服貼貼的,全世界應該只有馬總做得出來了吧。」

一時間,大伙也聽不太出來她這番話是褒是貶,只有跟著附和點頭。

事件的開端在五年前的尾牙聚餐上,兩位公司創辦人--帥氣有型的馬總和氣質溫和的方總正說著話,兩人依照慣例低調地散發甜蜜閃光,全公司同事有的暗地嫉妒,有的露出羨慕目光,忽然,靠關係進公司的新同事醉醺醺地出現,投進馬總懷抱,當著方總的面熱情告白。

然後……然後形象一向專情的馬總出人意表地接受了那告白,兩人飛車離去,一夜未歸;方總為了顧全大局、保護公司,只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展開了長達五年的三角關係。

副組長見自己搶到了八卦發言權,繼續發表精闢見解:「一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雖然工作能力普普,但年輕、漂亮、身材好;另一邊是一起打拚事業的工作夥伴,保養得還不錯但年紀不輕了,穿著打扮有品味但是身材平板,不過兩人有革命情感,又是公司的合作對象,不是說甩就能甩得掉的……要在這兩者之間抉擇,的確不容易呀。」朝三暮四是男人的天性,不過事關事業成敗,還是得謹慎行事,選擇對自己有加值功用的對象;據她多年觀察,這絕對是馬總不直接甩掉方總的主要原因。

「話說回來,」聽著那有點毒的話,鬈發組長側側頭,就事論事道:「方總都已經三十五了吧?事業有成,獨當一面,這是好事;但女人畢竟跟男人不同,也該想想婚姻大事了。如果要生孩子,已算高齡產婦--」正扳指算數,驀地見到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倒抽了口氣。

「三十六。」看著所有人在瞬間將頭埋到報紙後,迎上鬈發組長尷尬的乾笑,方寧真溫溫糾正著。「過了聖誕節就三十六歲了。」

原本津津樂道兩位老總八卦的眾人全都噤聲,縮著肩頭回想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太機車了。

方寧真的表情還是一貫的溫和,連眉都沒皺,看不出究竟聽到了多少。她微微揚笑,說著:「今天晚上的雞尾酒會,我希望大家都能撥空參加。我跟馬先生說好了,今天午餐前大家盡量把工作做到一個段落,然後回家休息一下,傍晚再回來;前幾次的活動都是日本料理,今天的外燴我叫活動組換了德國菜,給大家換換口味。」

她的聲音溫溫的、輕輕的,或許聽見了同事間有些刻薄的閒話,或許沒有,總之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只是一語帶過;這樣,反而令得眾人有些內疚起來。

同事們一個個低著頭,不敢看向自己;方寧真沒再多說什麼,轉身時順手帶上了大會議室的門;等會有幾個客戶到公司來開會,她可不希望這不專業的討論從自己眼皮底下流傳出去。

轉過身,不覺垂下肩。再抬起臉時,面上並無異色,她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進來。」

應聲推開門,近白的淺灰色辦公室內燈未開,早晨的陽光從粗鐵框的窗邊灑進,照在空無一物的淺色厚原木長方形辦公桌上。

「鈴鈴嗎?是要給我今天方總面試助理的履歷表跟評分表吧?放在桌上就行了。」

循聲望去,書櫃旁的另一扇門通往的專用休息室中,一抹人影正煮著咖啡。

極深的薰衣草色西裝裡是白領灰色條紋襯衫,領帶未系,摺了幾摺塞在外套口袋中;側面可見他高挺的鼻與英俊的蜜色臉龐,短髮梳理得整齊,髮色偏棕。

沒什麼意外的話,這位馬總都是過十點才進辦公室,而且總要悠閒地先為自己煮杯咖啡才會開始辦公……此刻,那修長的手指扣住白色方巾,提起爐上的摩卡咖啡壺把來到小桌,手一傾,白煙浮起,閃著醇厚色澤的咖啡注入厚玻璃杯中。

陽光、熟男、咖啡,有如文藝電影畫面,定格在鈴鈴腦中。她癡癡地盯著他看向自己,兩頰不自覺發熱起來。

「你也要喝一杯嗎?」一直不聞她回話,馬廷亨舉舉手中的杯子,展笑問著。

太閃了。濃眉、虎牙、淺淺的笑紋,成熟中帶著些許大男孩的氣息……鈴鈴吞吞口水,手悄悄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提醒自己千萬不能一頭栽下去。

眼前的男人再過兩年就四十了,但年齡對魅力帶來的影響是有增無減。馬總是事業有成的貴公子沒錯,可他已有交往超過十年的女友方總,以及外遇五年的同事小三……再閃,也只是個金玉其外的劈腿男,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收起開小花的遐思,鈴鈴清清喉道:「謝謝馬總,不用了。這是面試資料,請過目。」

馬廷亨來到辦公桌前,將咖啡杯放下,接過她遞出的文件夾,斜靠在桌角翻閱著。他頭一低,長長的眼睫扇了扇。

敗絮其中、敗絮其中……鈴鈴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好天氣。「那……我先出去了。」

「等等,」馬廷亨快速掃了眼文件,抽出其中幾張問道:「這是方總畫的?」

那分別是三個面試者的單頁簡歷,右下角各有幾條長約一公分的直線。鈴鈴道:「喔,剛剛方總好像有點心不在焉,應該只是隨手畫了幾條線吧。」

心不在焉?馬廷亨挑挑眉,又點頭道:「瞭解。我看過之後盡快跟你說。晚上還有活動,你可以先回去準備一下。」

辦公室的門被關上了,隨手將文件夾拋到桌上,馬廷亨又拎起咖啡,另一手握著被做了記號的簡歷,漫踱來到窗邊的沙發坐下。

三張紙攤在前方的矮茶几,他甚至沒去看那簡歷上的名字或工作資歷,弓起的食指放在下唇處,非常認真地思考著。

第一張,四條線。第二張,兩條線。第三張,八條線。一共十四條線……是什麼暗號嗎?

寧真一向是個太認真的人。剛認識時他們都還是學生,幾回拉她一起上課,他被教授的講課催眠,睡著再醒來時,這個學妹還在乖乖替自己抄筆記。心不在焉這四個字跟寧真不同屬性。

難道,這是她對這三份簡歷的評分?細看了內容,果然被標上八條線的面試者學經歷最優秀……

一會,馬廷亨啜了口咖啡。不,寧真一向不喜歡對人評分。當初鈴鈴設計出面試評分表時,她其實不贊成,最後因他堅持公司業務繁重,不願大家花太多時間在可以標準化流程解決的事,寧真才妥協。

那……會是什麼呢?

沉吟半晌,馬廷亨立起身,從西裝內袋掏出手機,撥出時不經意瞄向窗外,目光落在踏在石板小徑的一抹身影;見她腳步略停,從公事包中拿出手機,看了許久才接起,他揚笑道:「寧真,想我嗎?什麼時候要搬回家來?」

手機貼在頰邊,她側過身讓後頭的同事先行,自己則倒退鐵門邊。從這角度,能見到她眉心微蹙,停了片刻才回道:

「廷亨,我才剛搬出去,打包好的箱子都還沒全部--」

「那你想我嗎?」馬廷亨不會讓她逃避這問題。瞅著那為難的表情,他不禁笑了開。

「……你有插播。」

那是沉默了好一會才得到的回答。耳邊她的聲音被系統音打斷,他聳聳肩,決定放她一馬。「那我先接,順便給你多一點時間想想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馬廷亨轉接起插播的電話,雙眸仍沒移開。寧真將手機收回公事包中,似是遲疑著該不該,接著她回頭抬眼,朝他辦公室的窗口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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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21:11 |只看該作者
兩人視線對上時,她怔住。

等著這一刻的馬廷亨,笑得露出了可愛的虎牙,眨了眨堆滿笑意的眼,在與客戶的對話中,他抽空以誇張的口形配合不計形象的肢體動作對她隔空喊話。

看懂了那話,在原地站了良久、良久,方寧真的表情還是淡淡的。然後她緩緩別過臉,步離。

米色高跟鞋停在敞開的鐵花門前,方寧真一襲淺色晚裝,毛料的披肩包裹在肩上,她將短髮挽至右耳後,看著眼前景象。

入夜後點上今晚租借來的活動設計燈飾,兩層屋宇的外牆映上不同顏色的圖案,前、後院的活動區佈置成餐點區及座位區,同事、客戶聚成幾個小圈子,或站或坐聊著天……她喜歡這樣的感覺,設法抽離過多的拘束與規則,傾聽客戶真正的想法,不必猜忌,事半功倍;她擅長營造這樣的氛圍,然後遠遠觀察,把說話、交流的工作交給其他同事。

回想一開始,只是因為租金便宜,才在老舊社區租下這屋子當辦公室,沒想到現在成了他們公司的一個特色;舒適明亮的辦公空間,以及可以舉行主題活動的庭院。待她老了,如果有人問起此生最大的成就是什麼,說不準她會回答:創造過一間公司。

環顧四周,忽地發覺一位客戶正在不遠處對她揮手,方寧真收起心思,微笑邁步,打招呼道:「莊小姐,謝謝你特別撥空過來。」直到走近了,她又道:「那次的事真的很抱歉,一直找不到機會當面跟你說聲對不起。」

「叫我思佳吧。」聽著她的話,莊思佳招手喚來侍應,拎了兩杯香檳,遞出時道:「方總,你要跟我道歉多少次呢?雖然你公司的人到我的俱樂部喝酒鬧事,還砸了門面,但我因禍得福,不只俱樂部上了你公司辦活動的御用外燴名單,我也多了個朋友,你說劃不划算?」

明白她是真的不介懷那事,方寧真接過香檳杯,看著不斷向上冒的細小泡泡一會,微笑應著:「那你也叫我寧真吧。好嗎?」

「好哇,寧真。」莊思佳熱情地喚著,喝了口香檳,轉說道:「對了,寧真,過去兩年你幫我爸公司企畫、處理事務,辦的都是國際性活動,不知道你對小case會不會有興趣?」

「小case?」方寧真輕輕搖著手中的香檳杯,大約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請自己私下幫忙,別讓她父親知道。瞥見角落的木椅區空了出來,她道:「我們到那邊坐著聊吧。」

兩人穿過庭園走向木椅區,經過餐點台邊,莊思佳隨手夾了一些小點,坐下時她說著:「你也知道的,我之前是玩票性質經營俱樂部,可最近又想開其它主題的店,所以想問問你的意見,可以嗎?」

「如果能幫上忙,我很樂意。」看著莊思佳貼心地將盤中餐點分成兩份,方寧真細細打量起眼前人。雖然莊思佳總是刻意濃妝艷抹,但其實年紀頗輕就接下家族企業中的一個小事業部,承受的壓力並非外人可以想像;她很努力裝得老成,不過一些小地方還是表現得可愛。

方寧真手中抓著叉子,挑揀著盤中的小點,避開了某些食材,話題繞著莊思佳瞞著父親想收購的幾間店面,有時裝、法式甜點、中式茶點等等,同類型的店舖台灣很多,如何能建立品牌特色,值得探討。「不如這樣吧,思佳,如果你不介意,找個你有空的時間帶我到店裡看看,好嗎?」

「正有此意!」莊思佳嘿嘿嘿笑著。寧真聲音溫和,人也溫和,本來就打算拉她一起去看店舖,又怕她不答應,所以才繞圈子。寧真應該是聽出來了,也不推拒,沒想到為人還真爽快……她有預感,兩人應該會成為好朋友。

看著她有些誇張的笑顏,方寧真想起有人常罵自己太容易被人佔便宜、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她倒覺得此類的妥協無傷大雅;再說很多事,太計較,辛苦的也只是自己不是嗎?

莊思佳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香檳,注意到寧真頭微低,盤中剩了一些小點,手邊的香檳更是一口都沒碰。她攏攏眉,正想開口問些什麼,一段對話從不遠處傳來。

「喂,你看到了嗎?馬總帶那個女的一起來耶!不是帶方總,是她耶!」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馬總跟方總不是已經分居了嗎?我聽說今天早上他們是一起來上班的,八成方總前腳才走,她就登堂入室了。」

「天哪,勾勾纏了五年竟然給這個小狐狸精修成正果,方總黯然下台……你說,馬總跟方總分居,公司會不會分家呀?」

「如果分家,我還是跟著方總好了。」

「為什麼不跟馬總?」

「良禽擇木而棲呀!耽誤一個女人的青春、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那麼久,表示決斷力差,跟著這種老闆應該學不到太多東西。」

「有道理……不過我倒覺得方總搞不好是個心機很重的人,故意裝可憐,目的是把背叛自己的男人弄到身敗名裂。」

「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我更要跟著她好好學習了。」

「……唉,想不到當年一起創業的金童玉女,現在貌合神離。」

「你喔,想看童話故事可以去圖書館借,現實世界中的愛情是有保存期限的,而且看起來越可口的,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容易變質……」

莊思佳沒有繼續聽下去。她皺著眉悄悄瞄向遠處的餐點區,馬總和一個十分漂亮的長髮女人有說有笑,互相為對方夾菜,有幾回,那女人甚至握了握馬總的手臂,言談舉動都十分親密。擰著眉,她轉回了眼前的寧真。

方寧真自然聽見了那段對話,雙眼看的,也是遠方的一對人影。察覺莊思佳看著自己,她緩緩將視線移回,道:「不好意思,讓你聽見這些不太恰當的話。」

那聲音偏淡,表情也沒有太多變化…一下屬說著自家閒話,寧真在意的,不是男友與小三,而是下屬不看場合說三道四,讓公司的專業形象受損嗎?莊思佳還是看著她,撐起下巴道:「不會不好意思。金童玉女十年情堅,蹦出小三考驗默契,這些花邊新聞是整個業界都知道的事,而且依我看,你的人氣好過馬總呀。」

對那過於直接的發言,方寧真傻了片刻,盯著說出這話的莊思佳很久,才終於忍不住失笑出聲。

見她眼兒彎彎,笑得開懷,莊思佳放心不少,又補道:「到時真的分家,我會說服我爸繼續當你的客戶的。」

「謝謝。」方寧真不再看遠方已經被許多人指指點點的那一對,中肯道:「我跟馬先生的專長不大一樣,貴公司的業務的確比較適合由我來負責,如果真有撕破臉分家的一天,還希望思佳幫我跟莊董美言幾句了。」

一時間分不清那話裡有幾分認真,莊思佳開始佩服寧真自娛娛人的功力。她正色邀請道:「寧真,找一天到俱樂部來坐坐吧。上次給你的會員卡,你給了同事,回頭再給你一張新的吧。我那俱樂部裡什麼型的男人都有,斯文紳士、狂野老外、年下小弟弟和……隨你想像的路人甲,偶爾來放鬆一下會很開心的。」

她擠眉弄眼俏皮地推銷那自己早有耳聞的牛郎俱樂部,方寧真很難不被她的活潑感染,心情頓時輕鬆許多。她點頭應承道:「好,我們約一天吧。」

在玄關處打開燈,是空無一人的家中。

這新居離公司不遠,步行約七分鐘可到……所以,不需有人開車接送。這是當時她租下這公寓的原因,免去不必要的、過多的接觸。

看著客廳裡堆放的、還沒時間整理的紙箱,方寧真褪下了高跟鞋,順手拉下肩上的披巾。坐在窗台上,推開窗,俯瞰對街的小公園。

一盞路燈,一座石造溜滑梯,一排高低不齊的單槓,寧靜得有如靜止的畫面。她看得有些發起呆來,曲著雙腿,纖細手臂環在膝蓋,咚一聲,將頭靠在了玻璃上。

二樓的角度,有點高、有點斜;對街的距離,不太遠,尚在能看清細節的範圍。

--我好想你。

是今晨廷亨對她的喊話。

他們分居一周了,可因工作的關係天天見面;廷亨的辦公室與她相隔一個開放辦公區,木框玻璃設計的隔間與門,只要門簾、窗簾沒拉上,便可以清楚對望。週二早上員工會議、週三中午餐會下午講座、週四早上拜會客戶、週五晚上聚餐、週六應邀參加畫展、週日老客戶家中宴席,今日週一,公司雞尾酒會……他們全都一同出席。

想念,從何而來?

她不大明白。

方寧真別開眼不看窗外,視線落在租屋室內。工作不得閒,還沒心情佈置家中;以往覺得三人共用一張沙發、一個廚房、一方茶几,有些擠。現在的空間雖小,大約只有原先住處的三分之一,但一人獨佔,就顯得寬敞舒心。

一個人呀……少了廷亨的多話,下了班回到家總愛跟她報告一整天的事,她竟也變得容易陷入沉思。

公司不大,但有人就有是非。分居的事她一開始就知道瞞不了,也沒必要刻意隱瞞,於是有人試探問了,就照實答,若沒問,她也不會主動去提。

三角關係、貌合神離、伺機報復……這些話在過去五年中聽了太多,關於他們的故事版本繁眾,劇情內容除了肥皂只剩泡沫,她已有些麻木。但……可憐?

不大容易發胖的身材,年輕時總是收到羨慕眼光;遺傳自媽媽那不用花太多心思保養還能維持得不錯的皮膚,一直以來她暗自引以為傲;認真打拚經營的事業,她更是時刻戰戰兢兢以對……怎知身邊少了個男人加持,纖瘦的身材叫做平板,沒愛情滋潤的皮膚就無法麗質天生,工作表現再傑出也只是一種寄情、一種淡化情傷的方式……

因為女人最重要的事,最終,不是工作成就,不是能獨立將自己打理得多好,而是找個人嫁了?所以,決定離開愛情的自己,被歸類到被幸福遺棄的一類,值得同情?

沉靜裡,無聲歎息。

曾經聽說過很多事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悔不當初。她才剛說服廷亨讓兩人分居,給彼此一點思考空間,搬出來自己住了一個星期,還沒真正體會失去會是怎麼樣的苦澀滋味;可的確,時間若回到搬離之前,她很可能會重新考慮留下。

方寧真眼眸稍稍移動,瞄向了長長的窗台另一頭,隱在堆疊的雜物後,卻仍令人很難忽略的長形鐵盒。

半晌,她移動身體,換了個坐姿,將鐵盒拿過,在腿上打開。

看著當中物品,方寧真一陣輕微的頭暈。

說明書上寫得詳細,以她的理解,一條線代表過關,兩條線代表中招。

一向很小心、很注意、很自信不會出事的,可過去七天,她換過了能找到的各種品牌,懷疑過準確度,幾乎打電話到客服中心抱怨商品瑕疵,捏到兩頰發腫還是證明不了自己在夢中……每一天,都得到代表中招的兩條線。

一個個,將鐵盒中的物品拿出,她數著到目前為止的得分。

七天前,比稅單還準時報到的身體情況有異,她只當這半年公、私壓力都大,加上出差次數多,飛得多,遲個幾天不需太緊張;但為保險起見還是驗一下,讓自己放心。

七天,一天兩條線;一共十四條線。

咚一聲,手中還握著今早最新出爐的結果,她向後倒去,靠在了玻璃窗上。

窗外夜裡的寒意透過玻璃,由頭頂一路傳到光裸的腳底。

終於還是要承認,在與交往超過十年的男友分居七天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盯著天花板上的燈,又是一陣暈眩,單手扶上隱隱發疼的前額,方寧真輕輕皺起眉。

在這一刻,真的、真的覺得自己也許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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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22: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次的事真的讓人措手不及,很頭痛哪……」

現代感十足的辦公室裡,背對落地大窗戶的辦公椅中,一個體型略胖的中年女人單指敲著桌面,很煩惱地望著另一頭長長的黑色皮沙發前、那個一年四季都春風滿面的男人,期待他說什麼。

可他只是望著窗外的遠山景色,解開了淺灰西裝外套的扣子,萬分悠閒地坐進沙發中,接著,他很認真地試起座椅與扶手間的最佳位置,直到找到了,滿意地拿起身前的杯子,啜起咖啡。

見這男人絲毫不把自己剛才的話當回事,更別提那話裡的暗示,女人只好摸摸鼻子放低身段說道:「廷亨,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認真考慮我們總經理的提議嗎?」

他的個性是這樣的,別人的事他懶得操心,如果對方付錢請他來操心,那麼他會盡力完成份內之事;至於別人拐彎抹角挖的洞,他斷不會貿然跳下去試深度。馬廷亨緩緩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笑容依舊地道:「王副理,這次的突發事件你在第一時間通知我,我也馬上把新聞稿、發言內容都帶來了,等一下的記者說明會,你讓發言人照著說就行了,不會有問題。」

「廷亨,」上頭有交代,王副理盡力說服道:「你行動力夠,反應又快,公司出了什麼事隨時打給你你都全力配合,這就是為何總經理希望你能成為我們正式的發言人,而不只是發言顧問哪。」

馬廷亨手肘靠在膝頭,雙手在身前交握,嘻嘻笑道:「貴公司的發言人是我親自面試挑選,外型、應變能力都是上上之選,應付日常媒體事務絕對足夠。這次貴公司在印尼的工廠出紕漏,不嚴重,是競爭對手有意趁亂打擊你們才買通記者煽風點火,這類的事不會太常發生。依我看,貴公司需要的是全面性的關係管理,而不是一個油嘴溜舌的發言人。策略企畫是我們捷思公關方總的專長,回去之後我會跟她討論,再提案給你,你覺得如何?」

王副理聽著他的話,不禁點頭同意。這次事件也跟內部員工亂爆料有關,看來內部是需要整頓一下。她應了聲好,見到眼前男人笑出了虎牙,又喝起咖啡。

拾起桌上他帶來的新聞資料夾,王副理瞄著上頭捷思公關公司的字樣,回想他們初見那時。

捷思是由原本一對志同道合的夥伴所創辦的兩人公司,到今日,員工三十人,提供的咨詢及實務管理,涵蓋了企業所需的媒體、政府、社區等對外關係經營,以及員工、職訓、進修等對內關係推護,針對個案更有全方位的危機處理、行銷傳達、活動執行等服務;規模不算大,但在業界頗具名聲。

她任職的公司從很早以前就與捷思配合,從在地的中小企業變成如今的跨國集團,雖然早已成立公關部門,但有許多事務仍外包給捷思;總經理更是不止一次提及希望馬廷亨能擔綱公司的發言人,或甚至招攬他進來管理部門。

可王副理心裡明白,馬廷亨擔任多家公司、團體的發言顧問,若非必要,極少親自露臉;他志在保持對各行各業新聞、媒體的敏銳度,為的,就是累積捷思在公關界的競爭力,沒有理由劃地自限,將自己鎖死在單一產業中。

思及此,她忽然失笑地搖搖頭。

上次奉總經理之命挖角,被馬廷亨說服聘了一個所謂的上上之選發言人;這回反倒被推銷起新的關係管理方案了……

馬廷亨也不介意王副理看穿自己想拓展業務的舉動,喝完了咖啡,他將杯子放下,起身向她點頭致意,準備離開,

他一手搭在門把上,正要拉開門,身後的王副理說道:

「總經理想把你挖角過來,這你是知道的。那你知道另一件事嗎?」停頓了一陣,見他暫時沒有動作,王副理又道:「我們一年前在上海成立分公司,總經理的妹妹,也就是負責香港市場的副總經理正在物色合適的品牌總監,她屬意你們家的方總。」

握在門把上的手略略收緊,馬廷亨回過頭來時,揚笑說著:「貴公司還真是我們捷思的最佳粉絲,年度慶祝活動上,頒個VIP客戶獎給王副理,你能賞光親自上台來領嗎?」

王副理搖搖頭,忽略他的語帶揶揄,道:「捷思兩位老闆表面和諧,暗地裡各自在爭地盤、搶客戶,這傳聞你不可能沒聽過;我聽說你跟方總分居了,捷思分家也是遲早的事。廷亨,方總在捷思的股份多過你,到時是誰得捲鋪蓋走人,你可以想一想。」

「若不是王副理提醒,我還真忘了自己的持股多寡。」馬廷亨看著眼前的女人,笑意不減。

王副理不理會他的顧左右而言它,繼續道:「我知道你不喜歡與外人討論和方總之間的事,但我們總經理的提議你真應該好好想想,否則到時你什麼都不剩。」她很欣賞眼前的男人,於是說得深了,真心勸著:「現在大體經濟不景氣,四處都在砍預算,能用的錢大多都流到大陸去了,畢竟那裡市場大,經濟效益相對高。別跟我說這沒影響到你們做公關的。」

迎看她強勢目光,馬廷亨想像了一秒在這樣的人底下做事,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禁暗自翻了個白眼。可能,他寧可被寧真踢出公司,也不願與tone調不合的人共事。

「我聽說我們副總約了方總到上海出差一聚,你知道這件事嗎,廷亨?」王副理試探地問著,想從那表情猜測他的想法。那問話,令得馬廷亨輕輕笑了,露出顯得可愛的虎牙。與她對視良久,他道:「王副理這麼好心地告訴我這情報,那麼,作為報答,我也給你一個小小的建議吧。」

那從容過頭的反應令王副理皺皺眉。

「貴公司的內鬥是業界公開的秘密,就和我跟方總之間的傳聞沒兩樣,」馬廷亨自嘲地說著:「關鍵的時候選對邊站是很重要的。王副理,如果我是你,會做出更明智的選擇。」

王副理臉色遽變。認識多年,從沒聽過馬廷亨說出如此不留餘地的話。

「不明白?那我再多給你一點提示吧。」她的臉色有點發紅,又有點發白,馬廷亨覺得十分有趣。「貴公司副總比老總更適合領導集團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副總的職稱雖小,但進大陸市場後她的股份早晚比你們總經理多;股份多寡代表的涵義,王副理剛剛跟我分析過,我想你很清楚。第二,會想挖角我的人應該是短視近利型的商人,會想挖角方總的人應該是著重全盤佈局、裡外兼具的經營者,跟著誰比較有前途,王副理也應該好好想想。」他將原話奉還,再次點頭致意。

然後,馬廷亨拉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電梯裡,馬廷亨雙手收在口袋,一臉愉悅,似乎完全沒被剛才與王副理的對話打亂好心情。

面對那幾乎可以被稱作挑撥的話,他並沒有正面回應。事實是,寧真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他相信她不會因為兩人感情上出現磨擦,隱瞞可能會影響捷思的任何決定;最近她常出過開會,所有的行程與會議安排都放在行事歷中,包括王副理說的挖角會面。

低頭看著手機螢幕,再次確認她有將此一行程列入。一會,他以只有兩人知道的密碼打開了寧真在行事歷裡附上的簡短資訊,上頭寫道:推薦總監合適人選。然後,滿意的登出系統。

踏出時尚的商業大樓,馬廷亨順手打了封邀請給寧真,霸住她明天早上兩個會議之間空檔的四十分鐘。

按下傳送鍵時,笑意在臉上擴散。早上十點找她開會,正好是喝咖啡的好時機,已經連續很多天煮一人份的咖啡了,比例很不對味。

才將手機收回西裝內袋,下了階梯,鈴聲響起。

看了眼來電顯示,馬廷亨撇撇嘴,開門見山道:「救命不要找我。」馬總怎麼知道自己第一句想說的是什麼?那人顯然愣住,回過神時才道:「拜託啦,馬總,這次真的要救命了!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一定會被電。不,搞不好會被炒啊!」

「被炒你就來捷思上班吧,家豪。人事權在我手上,包你一定進得來。」另一頭傳來的聲音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馬廷亨涼涼地回著話。慢步走在兩家百貨公司中間的人行通上,看著左右櫥窗內的擺設,驀地,他腳步微停,盯著其中一個櫥窗。好像是最新一季西裝,那款領帶顏色很糖果,唔,還不賴。

「馬總,」沈家豪求饒道:「我也很想閃人,但公司是我大伯開的,我能閃到哪去?不要再玩我了啦……剛剛出來的最新發展你看了嗎?還是我現在轉發給你?」

馬廷亨目光還落在那領帶上,無意間瞥見櫥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撥了撥已經太完美的短髮,沒有回話。

「……喂?馬總……收訊不好嗎?聽得見嗎?」久久不聞馬總回話,沈家豪急得想重打。

「我在考慮。」馬廷亨撫撫下巴。

「考慮……什麼?」馬總給他的感覺一向都是用腳趾在思考,回話速度快到有如反射動作,這種火燒屁股的時候還考慮什麼?沈家豪懷疑他是故意整人。

「考慮要不要跟貴公司節約。」還是進去看一下實品吧……馬廷亨探了左右,找到最靠近的入口,決定到西裝專櫃挑領帶。

「不要這樣啦!就算要解也要先解決這件事,這樣才專業啊!」聽見背景傳來百貨公司的廣播聲音,沈家豪想起有一回自己打電話向馬總求救,聽見的是油花在炭火上爆裂的歡樂烤肉聲;還有一次更誇張,馬總在看電影時接電話,頓吋噓聲四起逼得他只好晚點再打……為何同是公關出身,忙碌這兩個字好像跟他扯不上邊?自己每天忙到爆炸,馬總卻日日外出吃飯、逛街,這還有天理嗎?他咬咬牙,提醒著:「專業!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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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22:25 |只看該作者
來到西裝櫃位,馬廷亨對櫃姐燦爛一笑,指指櫥窗,又指指自己的領帶,邊說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回應競爭對手挑起的口水站,一點意義也沒有,更會傷害貴公司形象,尤其貴公司代理的是歐洲百年品牌,更該要思考格調問題。你家董事長不聽,我能做的事真的很有限,就連拿你們的顧問費都覺得很不好意思了呢。」

「這……我大伯就是禁不起人家激,才會跟人家唇槍舌劍嘛!」馬總似乎有點軟化,沈家豪得扒住他大腿救命。競爭對手在一段雜誌訪問中影射打擊自家品牌,記者電訪大伯問他要不要回應,大伯一時衝動,才會展開了這場隔空嗆聲戰;才幾天的功夫,兩家的嗆聲對話已經鬧上新聞輪播和社交網路,連惡搞版漫畫都出來了。大伯的公司只是代理商,代理的是歐洲老牌男士休閒服,講究的是保守、優雅、紳士形象,未經總公司同意的潑婦罵街一點都不理智。

「他能想到那麼精彩犀利的發言,大家又看得開心,換個角度來看,繼續戰下去也不錯呀。姑且不論好壞,總之有助提升知名度。」接過櫃姐遞來的領帶,他單手拎著,來到鏡子前比對,一邊客觀分析。

總公司給的期限是今天下班前解決問題,馬總還在鬧他,沈家豪真是快病了。「求你了、求你了!總公司打電話來關心很多次了,到時弄不好把代理權收回,不只我大伯,我媽、姑姑、姑丈、表姊、表弟、我兩個姊姊,我們全都要回家吃自己了……你現在救的不是我大伯,而是我全家啊,馬總!我已經安排認識的記者幫我發一篇滅火文,你幫我想兩句話就好,拜託!」

聞言,貼在領口下的手頓了頓,馬廷亨放下領帶,道:「安排適合的記者滅火,是我的責任。」沈家豪會做到這程度,應該真是被逼急了……唔,不過由此可見他反應敏捷、思路清楚,是潛力無窮的可造之材。

「馬總,我大伯這次真的知道錯了。他對你不夠尊重,對發言不夠慎重,這些我會花時間跟他好好溝通,你不該跟他嘔氣。」沈家豪語氣真誠地說著:「我會說服他讓你幫公司中高階上發言課程,這事總公司已經同意撥款過來……所以,請你幫忙。」

「拿筆抄下來。」思忖一會,馬廷亨妥協道:「絕大多數的消費者在意品牌多於品味,我們認為沒有什麼問題,因為顧客不一定永遠是對的,但對消費永遠握有主控權。我們服務的客群是清楚自己品味的,聰明的決策者,不會被行銷資訊餵養,也不需被指導品味跟品牌間的區別。」

「……這樣回應會不會太機車了?」一邊開心馬總開金口,一邊又覺得似乎說得重了些,手中的筆未停,沈家豪嘴角抽了抽。

「既然都開戰了,就一定要打贏。明天下午三點半我有空檔,你過來我辦公室一趟,一篇滅火報導不夠反轉你大伯之前罵的三字經。」馬廷亨邊說著,邊將領帶交給櫃姐。他抽出皮夾,選了張信用卡付錢。

「謝謝馬總!」沈家豪感激到快哭出來了,恨不得隔空抱他大腿。「你救了我全家!」

「別高興得大早,有條件的。」馬廷亨嘿嘿嘿笑著。「帶著你的履歷表過來,我要你為我工作一年。」

「……什麼?」笑容僵住,沈家豪不大確定他的意思。

「這一年間我會讓你負責貴公司的事務,你剛提的發言課程我也會交給你來執行。簡單來說,你的工作內容跟現在大同小異,只是薪水由我來付。」馬廷亨在簽單上簽名時說道。

「大同小異……那請問異處是?」抓到馬總話中微妙之處,他有點不祥的預感。

「細節明天再說吧。」在心中打定主意,馬廷亨收了線。

眼前櫃姐包好了領帶,放進組袋中遞向前,馬廷亨正將信用卡收回皮夾裡,就聽見她甜甜的聲音說著:

「這是你女朋友嗎?好漂亮喔!」

皮夾的透明夾層中,一張照片,背景是雜草一片,身後一幢斑駁舊屋,兩人相依相偎;他身邊的她一頭過肩黑髮,右手將長髮絲壓到耳後,露出開環大笑時,變得圓潤可愛的臉頰。

馬廷亨但笑不語,接過紙袋轉身,低垂的目光還沒移開,長指按在兩人交握的手,然後,闔上了皮夾。

「……你不覺得頭髮該剪了嗎?」

長度及腰,直順柔溜,光澤亮眼,簡直有如廣告中走出來的人兒。

馬廷亨斜靠在厚原木的辦公桌前,手中一杯剛煮好的熱咖啡,瞟著坐在沙發上的女人。

她沒有回話,只是翻著手中的幾張收據,漂亮的眉緊揪。

「宇霏,不管看幾次,價錢都不會變的。」馬廷亨有趣地看著她有點苦惱的表情,哼哼兩聲,轉開話題道:「你不如爽快點付給我吧。」

找不到帳單灌水的蛛絲馬跡,吳宇霏一臉苦瓜。「只不過從陽明山上開回市區,那麼短的距離,怎麼會壞那麼多零件啊?」印象中,只有輪胎被磨平冒白煙才是……

「都是老車一台了,你還這樣不要命的飆,怪誰?」馬廷亨冷笑著。他其實已經加減分擔了一些費用,不過為了給宇霏一點教訓,該向她討債的部分他是不會手軟的。這位大小姐長得漂亮,個性與開車技術卻不如外表討人喜歡;幾個月前把車交給她來開,果然應驗了當時自己說的話,直接花錢進廠大修。

明白馬廷亨前陣子工作滿檔,一直到現在才有空跟她算帳,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吳宇霏歎了口氣,總之該來的還是該來,她認命地點點頭。「明天我到銀行轉帳給你。」

應了聲好,馬廷亨想起了某事,將咖啡杯放到身側桌上,向她走來,似是不經意問著:「對了,你跟小男朋友最近發展得怎麼樣?」

「小男朋友?」她一臉茫然。

「那位不會開車的任先生呀。」馬廷亨笑得兩眼瞇瞇,不懷好意地套話:「他不是來過公司堵你,又邀你去參加萬聖派對嗎?他那天打扮得帥嗎?你對他感覺如何?」

面對那一連串的問題,立起身的吳宇霏挑起眉角,兩手環抱胸前。「你現在是在暗示我把麻煩帶到工作場合,還是怒他不會開車,你不得已把車交給我,才會破財修車?」

「唔,你沒有糾正我,表示他真的成了你的小男朋友?」忽略她諷刺自己心眼小的問題,馬廷亨分析著。

「你這個自信家也會吃醋嗎?」吳宇霏哼了聲,玩笑般地問著,一拳揮在他手臂上。

馬廷亨看著她漂亮的棕色眼瞳,不屑地嘖了聲。「那兩個字怎麼寫?」

「……家裡缺字典嗎?」吳宇霏乾笑著。

馬廷亨沒有回答,目光瞄向落地玻璃外,辦公室另一頭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推開門,一抹身影從辦公室步出,正是一身米色套裝的寧真。

他繞到電腦旁,點開行事歷,看著這位客戶是什麼來頭。

再抬頭時,寧真正要下樓梯,男人跟在她身後很貼近的位置,手有些故意地要扶到她腰後去了……馬廷亨眼微瞇,也不顧宇霏正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著自己,拾起桌上的手機,撥號。

才下了兩個階梯的方寧真拿出手機,轉頭望向辦公室內的他,擰著眉接起道:「怎麼了?」

「晚上跟我吃飯。」與那油頭粉面的男人對視,馬廷亨說道。

「我正要到陳老闆的餐廳去,」方寧真解釋著,注意到他看的是身後的客戶,又補充道:「剛才開會事情說到一半,今晚會跟他一起吃。」

「你的行事歷上沒有放陪客人吃飯這個頂目。」他輕輕說著,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選字是重了些。

「臨時決定的,廷亨。」方寧真擰眉。他從以前就老規定自己報告細節,可工作行程難免有異動,難不成還得事事花時間向他報備?「他們餐廳明年上半年度的活動預算有增加,所以能做的事變多了。陳老闆也提了,希望這次的尾牙能請到你當主待,你若有空,要不要一起到他的餐廳聊聊?」

油頭粉面男似是等得有些不耐,故意下了一個階梯,幾乎貼上了她的背,馬廷亨黑眸又瞇得更細了。「我不接五百人以下公司的尾牙主持。」

「我想也是,所以沒事先約你。」方寧真見他笑容太過燦爛,蹙眉,轉頭見到客戶靠得極近,她又往下踏了兩步,終於結束了與廷亨的對視。「你帶宇霏去吃飯吧,她愛的那家小餐館重新開張了。」

「……你幾點結束,我過去接你。」馬廷亨踮起腳尖,這角度卻再也見不到兩人下樓,他握著手機的手收緊。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不會讓陳老闆送我的。」明白廷亨想說的是什麼,她也就順著他,不刻意拿別的男人來氣他。方寧真的聲音還是淡淡的,卻已有收線的意思。「倒是宇霏的公寓離大馬路有段距離,如果回去時超過十點,你開車繞一下,送她到門口吧。」

「你是故意這麼說,看我反應如何嗎?」馬廷亨轉身來到面朝前庭的窗戶,見到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石板路上,然後寧真上了他的車。

「我為什麼需要這麼做呢?」關上車門時,方寧真幾不可見地歎了口氣。「不說了,廷亨,明天見。」

通話結束了,馬廷亨將手機放下。又站了一會,他才回過身,沙發旁的宇霏正用一種可疑的眼神打量著自己。

她喔了很久,左手在胸前抱著右手肘,食指在唇上輕點。「剛剛那兩個字……是哪兩個字來著?」她沒細聽他們兩人的對話,但從他剛才笑得愉快過頭的表情,她看得出他其實很不爽。

「找死。」馬廷亨斜睨她一眼,從椅背勾起西裝外套,甩至肩上。「走吧,去吃飯。」

「……所以現在我是替代方案嗎?」約不到方總來約她,也不先問問她有沒有其他安排……吳宇霏看著時間,才五點半就下班去吃飯,是想引人非議嗎?

「單品手握壽司重新開張了,不想來就別來。」馬廷亨拉開門,逕自步出。

吳宇霏眨眨眼,在開放辦公室眾目暌暌之下,很不要臉地跟在他身後,溜班吃好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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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種感覺……有點陌生。

悶悶的、脹脹的,不大舒服。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頭疼嗎?

自小,身邊人都說他是天生的樂天派,不是沒遇過難關,但總相信冷靜從容才是解決事情的最佳策略;生病感冒,他最先吃的是頭痛藥,以保持腦袋清晰,對抗病菌。

因此,這從眉心深深深處冒出來的擾人感覺,已經大久沒有經歷過。

長長的皮製躺椅裡,馬廷亨單手手背靠上了前額,緊閉著眼,盼能有一刻入睡。

四周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一盞昏黃小燈在遠處自放光明,空氣間瀰漫一股松木香,背景音樂……聽完了一輪孟德爾頌的仲夏夜之夢,停了好一會,又播起莫札特的第四十四號交響曲。

他不是古典樂愛好者,並不特別有研究,不過據他看了五年心理醫生的粗淺瞭解,前者治失眠,後者治憂鬱。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手背稍稍下移,蓋到了眼皮上,阻去本就微弱的光,讓自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一向是個很好睡的人,不認床,燈再高、四周再嘈雜、工作再煩擾,他照樣能呼呼大睡。

可眼下,一片黑暗中,思緒卻清明。

一幕幕近日與往日的片段有如散亂的眧片,壓在最上頭的畫面,是五年前賽車場上灑出的血花……那場車禍,帶走他那才剛踏上國際賽車舞台的雙胞胎兄弟廷烽,同一時間,也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們兄弟長得一模一樣,很多時候連父母都無法自信地分辦。廷烽和他也樂在其中,經常假扮彼此,買一樣的衣服、鞋子,剪一樣的髮型,開同一輛車,說對方會說出的話語,以捉弄人為樂,他就是廷烽,廷烽就是另一個自己。

都說人是孤獨來到世上,他卻是一直到廷烽在醫院急診室嚥下最後一口氣,才懂了一個圓硬是被利刃劃開、剝奪了半圓是何種感受。

鮮紅的記憶裡,賽車場上散了一地殘骸,周國是不真實的白煙、火光……觀眾席的家人、朋友尖叫看,當所有人彈起身,恨不得能跨過圍欄奔向被甩至賽道中央的廷烽,他的左腿卻劇烈疼痛起來,根本無法動彈。

挽著他來到醫院的是寧真。急診室外,爸爸抱著媽媽,吳伯父抱著宇霏……從沒有太堅定的宗教信仰,但那一刻,他們全都祈禱著。急救過後,廷烽走了;廷烽有多處致命重傷,其中一處是左大腿骨折造成主動脈破裂,而後出現出血性休克。

醫師宣佈死亡時間時,他也因左腿劇痛差點暈厥而被注射了鎮定劑;還沒完全回過神,宇霏投進他懷裡嘶吼著,像是要把來不及對廷烽述說的愛與怨與恨發洩在他身上。

失去廷烽的那一日起,很多人在他眼中找尋的,不僅僅是他,還有廷烽的影子。

左手撫上微微發痛的左腿,馬廷亨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

花了五年的時間習慣廷烽不在,也習慣背負已逝兄弟的影子生活是什麼滋味;他能睡得安穩,其實多虧了一雙溫暖的手,以及包容一切的擁抱。

如今,卻阻止不了她有計劃性的疏遠。

還不及將遮擋在雙眼上的手移開,感覺大燈已被打開,室內瞬間明亮。

推門而入、沒預警地拍開燈的是心理咨商師齊蔚然。著躺椅上脫得只剩白色內衣背心與淺灰四角內褲的病患兼好友,竟然自備小枕頭與圍肚毛毯……他掃向掛在一要衣帽架上的西裝、整齊放在一邊的鞋魅。閉了閉眼,深深深呼吸一口氣,他道:「起來。」

「時間到了嗎?」馬廷亨喔了聲,瞄著桌上的計時時鐘「還有十分鐘呀,想騙病患的錢嗎?只聽過吸血律師沒聽過吸血心理醫師,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良心了。」

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好友伸了個懶腰,接著立起身著裝,嘴上一刻也閒不下來似地連珠炮發話。齊蔚然掏掏耳朵,吹吹小指,緩步至他的專用位子坐下,道:「第一,我不需要多費心力騙你的錢,這五年來的咨商時間,你都只在這睡大頭覺,沒有一個病人比你的錢更好賺的了。第二,我提早十分鐘叫你起床,是因為你有黑眼圈,而身為你的醫生兼好友,我很關心你全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外表長相」

「……我有黑眼圈又怎樣?」套好了褲子穿襯衫,馬廷亨由下往上扣著扣子,有些不明白蔚然想說的是什麼。現代人生活緊張、工作忙碌,誰沒有化過最天然的熊貓妝?

「你每次來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叫都叫不醒,可見是個易入睡的人,平時也睡得很好。而現在有了黑眼圈,想必是有事讓你睡不著。」齊蔚然看著那人模人樣、身材頎長結實的好友著裝,搖搖頭。每次見廷亨,都覺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幾個字是為他存在。停頓了會,不聞廷亨接話,他又補充道:「而且應該失眠好一陣子了。」

他是典型的天塌下來當棉被蓋,就算世界末日在明天,也要睡得充足,滿懷精神來迎接才是……沒回應那話,馬廷亨打著呵欠,繫上領帶,見蔚然對自己招招手,乖乖地來到咨商專用座位上,喝了口他遞上來的熱咖啡。才一口,便忍不住漏出嫌惡的表情,啐道:「什麼爛東西!」

「說話小心點,這個品牌的三合一咖啡,也是你們捷思的客戶。」齊蔚然真的很懷念當他還單純只是自己病患的日子。「再說,你那是什麼表情?公關界的貴公子,你不是對自己沒有破綻的笑容最引以為傲了嗎?」

「我沒跟你說過嗎?現在是花邊新聞織不完的花花公子了。」馬廷亨將咖啡杯推到一邊,揉揉被那合成味道摧殘的鼻子,順便很貼心地提供自身最新稱號。見蔚然一臉不以為然,好像隨時能向大眾揭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提醒著:「齊醫師,你是心理醫生,我是病人,我在這診間對你說的任何話都是個人私隱,受到法律保護的。」

齊蔚然批著他的病歷,下巴抬了抬,手中筆指向時鐘。「還有三分鐘。」

「然後呢?」衣服也穿好了,小枕頭、毛毯也收進袋子裡了,馬廷亨挑挑眉,不知道自己還漏了什麼。

眼前只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患,不是挑站醫者心的馬廷亨。齊蔚然平心靜氣地說道:「你有心事,所以失眼。你有三分鐘可以告訴我,最近發生什麼轉變可能導致你情緒不安;或者,你可以選擇繼續跟我閒扯淡,然後今晚回去繼續數羊到天亮。」他們兩個星期才見一次面,所以他只能推斷在上回他們見面之後,廷亨發生了一些事。

廷亨是他見過能將自身生活打理得極好的病患之一,雖然有過親密家人驟然離世的創傷,但不會像一般人將自己困在事件當中,而是積極地經營當下的生活。五年前意外剛發生時,他來到診所也是花大半的時間在睡覺,如今事過境,會令得他連日失眠,會是什麼事?寧真知道嗎?

「寧真搬出我們的愛的小窩,已經十天了。」蔚然的關心,馬廷亨看在眼裡。他並不擅長回應朋友的關心,但不希望蔚然為了這件事去找寧真。他明白好友是個專業的心理醫師,咨商時與朋友間的對話,分界在哪,他不會不知道,但仍不願冒險。

看著廷亨的表情許久,齊蔚然問著:「然後呢?」

「……然後?齊醫師,有點良心好嗎?」馬廷亨非常受傷地說著:「交往那麼久的女朋友忽然提分居,當然會受打擊呀。那麼大的雙人床,現在一個人睡,每晚都覺得空虛寂寞覺得冷啊。」

「她跟你分居,不是意料中事嗎?」雙胞胎兄弟升天都能睡到打呼的人,會因被女友甩了就失眠嗎?沒說出口的是,齊蔚然早想勸寧真另尋真正能托付終身的對象。「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不會拖到現在才跟你分居。」

「好吧,我說。」馬廷亨舉雙手投降。早就知道他們兩個感情出問題,大家都會把矛頭指向自己。「其實是因為宇霏好像交男朋友了。」

「那不是正好幫你破除八卦嗎?」齊蔚然沒見過這位女配角,不過對事件中的人物關係圖比誰都清楚。

「都已經五年了,現在還破除什麼八卦,」馬廷亨兩眼瞇成一線,乾笑說著。「只是多加幾筆顏色罷了。」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又深吸了口氣,齊蔚然再度指著時鐘。「你失眠是為了什麼事?」

馬廷亨瞠大了眼,萬分無辜地垂下總是上揚的嘴角,很委屈地說道:「正室跟小三都抓不住,這樣還不夠慘嗎?再過兩年就四十了,加上我這長相,很容易誤導女人只看到太表面的東西的……齊醫師,你知道這世界上的真愛有多難找嗎?」

秒針歸向正中的那一刻,睨了眼那不說真話的欠打嘴臉,齊蔚然絲毫沒有同情心地站起身,緩步來到門邊,拉開門送客。

「……齊醫師,至少開個強力安眠藥給我吧。」雙手合十在胸前,馬廷亨誠心請他動動尊筆,批寫處方。

齊蔚然不喜歡用藥,也很瞭解好友的咖啡癮。「你需要做的事,是先減少咖啡」

「煮一壺正好兩杯。」為了不讓比例怪異,連日來他都一人獨享,一杯熱騰騰,一杯冷冰冰。

「倒掉其中一杯。」

「我買的都是人手摘取、人手剝皮、人手烘焙、人手裝袋的公平交易認證非一般高級豆子,一克多少錢你猜猜。」

「那找一個人陪你喝。」

「我已經很努力在寧真的行事歷中卡位了,可是她老是能找到比跟我喝咖啡更重要的事,然後把跟我的約會轉成電話會議。你最會猜心了,幫我推理一下寧真是不是故意不跟我單獨相處?」

「所以你的失眠跟寧真有關?」

「……我不是一開始就告訴你跟她有關了嗎?齊醫師,你再這麼不專業,我該向媒體爆料你的咨詢費跟服務品質成反比了。」

「時間超過兩分鐘了,如果你除了閒聊沒別的重要事要說,那就下回見吧。」

「……我已經乖乖地回答你的問題了,你怎麼還說我在閒聊一一」

「下、回、見。」

「……廷亨今晚不回來嗎?」

加長的餐桌擺著四張椅子,小花桌布上八菜一湯一鍋飯,在她眼裡有如滿漢全席。方寧真手中握著碗筷,望著遠在另一頭啃豬腳的伯父,再望向不停夾菜到自己盤中的伯母,看向時鐘不禁冒出疑問:今天是什麼大日子?

「老公,廷亨不是說會回來嗎?」馬母呵呵呵地轉向認真跟豬腳纏鬥的丈夫。在寧真看不見的角度拚命眨眼。

油油亮亮的嘴越嚼越慢,馬父吞下口中美食,轉轉眼,望著寧真說道:「這……好像剛才你煮飯時他有打電話回來,好像他說晚上有點事,好像今天就不過來吃飯了……」

套了一整個下午的對白還講得那麼二二六六,馬母暗由翻了個白眼,可以人想像再過幾年兩人一起養老時,陪自己抬槓嚼舌根的對象需要另外物色。再看向寧真時,馬母又替她夾了塊清蒸鱸魚。

看樣子廷亨本來就沒有要回來吃飯。伯母在電話裡邀她來時,只是胡亂編了個藉口吧,說廷亨要她一起回馬家吃飯,讓她下了班直接過來。方寧真微笑說了聲謝謝,吃著伯母的好手藝。

伯父伯母一個月總有幾天會親自下廚煮飯,分居時她答應過廷亨,不會拒絕作陪。其實伯母無需說慌的,無論廷亨回不回來,她答應過的,就不會食言。

「一個人在外頭住,吃飯很難打理吧?」馬母似是不經意說著。「多吃點哪,看會不會長點肉,抱起來舒服些。」

方寧真眨眨眼,頓了一秒就又繼續消耗面前的食物小山。伯母說話一向都頗直接,同樣的話廷亨也說過的……他們分居的事,廷亨應該跟伯父伯母提了,那麼她也無需刻意避開話題。「最近常有飯局,大多在外頭吃過才回家的。」

「在外頭吃更要注意健康哪!我這響螺蟲草老火湯煲了一個下午,滋陰溫補的,等等你多喝點。」馬母說著說著,望了眼湯鍋,盤算著夠不夠讓她帶點回去,順便再帶點給兒子。

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方寧真順著說道:「伯母,菜這麼豐富,我想等等我喝不下了。如果方便,請讓我帶點回去,也可以分一些給廷亨,他最愛的便是你做的湯了。」

馬母一聽,開心地應了聲好,轉頭見到丈夫正舉起湯勺舀湯,她瞥了他一眼。「留點給兒子吧,你天天都有得喝的。」

馬父乖乖放下湯勺,低頭默默啃豬腳。

保住了湯,馬母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聽廷亨說,舊房子在裝潢,他怕塵大你鼻子過敏住得不舒服,所以叫你先搬出去一陣子……寧真,他是體貼,你可別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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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32:49 |只看該作者
兩人在一起久了,旁人以為的小事,在女人心裡還是會不自覺地放大,這點她跟丈夫共處了半輩子,自然瞭解。廷亨、寧真中間夾了個宇霏,簡單的事容易複雜化,就讓她這做媽的來當個和事老,打打預防針吧。

廷亨不愛說謊,但擅長話術,讓聽者自行拼湊始末。他們分居勢必會讓伯父伯母擔心,所以,人把事實緩一緩也是情有可原;思及此,方寧真道:「伯母放心,相信廷亨能將事情安排得很好,我不會多想的。」

這孩子總是溫溫淡淡的,初見總覺得她事事不上心,很難相信她在工作上表現那麼傑出,後來方知她的專長是策略與企畫,屬於靜的一方,正好與廷亨互補。馬母也懷疑過她對廷亨感情放得不夠深,久了才慢慢發覺,許多事她只習慣放進心底,不表露在外。

半晌,馬母眉間輕蹙,有些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溫聲說道:「寧真哪,你聽伯母說,宇霏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就像我的女兒,像廷亨的小妹妹……那場意外給了宇霏很大的打擊,廷亨對她只是關心,只是不放心,再多,我想是沒有的……」

是的,她在意過宇霏與廷亨是青梅竹馬的事,因為好像不管她跟廷亨在一起多久,永遠都追不上,也參與不了他們曾共有的時光;然而在意一些改變不了的事,似乎有點多餘,不如調整自己去接受、去與之共存……這道理,她怎麼會不明白?看著伯母握著自己的手,方寧真放下碗筷,也回握了她的。點點頭,她回道:「我明白的,伯母。」

「你明白就好……」馬母輕輕歎了口氣,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遠處牆上,那張年代久遠的全家福。一家四口,加上她視如己出的宇霏,同樣的笑容,已成往事。

以前沒有自己,以後大概也沒有吧……方寧真與她看著同一方向,片刻,感覺一直保持沉默的馬父看著自己,她緩緩回過頭,迎上他的視線。「伯父,我幫你夾點你愛吃的豆苗好嗎?放在這頭的菜,你都還沒碰過呢。」

寧真起身拿了個空盤,夾了些他還沒吃過的菜色,放到了他手邊。馬父看了她許久,說著:「寧真,頭髮好像長了。」

一直保持在肩上的長度,現在碰到肩膀,開始亂翹,早上總要吹個十多分鐘,的確有點麻煩。方寧真回到位子上,右手將短髮挽至耳後,只不過是幾公分的差別,沒想到伯父觀察力這麼好,她笑回:「約了髮型師,過幾天就會去修一修。」

「怎麼不乾脆留長呢?」馬母揉揉她的黑髮,問道:「以前你也是長頭髮的,多漂亮,不用常常修剪。廷亨也喜歡長頭髮的,比較有女人味嘛。」

她還是淺淺地微笑,才想著該怎麼回話,馬父已搶先說道:「寧真以前很漂亮,現在也很漂亮,一直都很有女人味,跟長髮短髮有什麼關係。」

「你未來媳婦夾給你的菜都涼了,快快吃吧。」馬母挑起眉角說著,示意丈夫別胡亂插話,破壞她的大計。

「工作忙碌,照顧長髮比較花時間,所以還是剪短方便些。」忽略伯母對她的稱呼,方寧真說道,不希望伯父伯母因為這件小事起口角。

然後,話題很有默契地轉到了其他事。

方寧真一直待到十點,替伯母整理完餐桌、洗完碗,才拎著大包小包準備離開馬家。

玄關前,她正套上高跟鞋,跟在身後送她出門口的伯母打發了伯父先去洗澡,似乎仍有話想說。

「伯母,別送了,」晚風吹來,有點涼意,方寧真注意到伯母兩手交握,說道:「我在路口叫車就行了。」

「寧真呀,」馬母搓著兩手,鋪了一整晚的前戲,終於還是要說到重點。「廷亨不許我提,可我還是要說。當年他會取消跟你的訂婚,是因為廷烽剛走,宇霏一時接受不了,他放心不下才暫緩婚事,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沒再提,但你還不明白他的心嗎?」

那問話,讓方寧真沉默了好一會。她不是個反應很快的人,應答間的技巧也不是太好,和廷亨在一起多年,還是沒學到精髓。

「我明白他的心,我們會沒事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而已。就好像廷烽的離去,從沒人敢說起他的名字,到現在,心中仍然記得那痛,但已能面對。方寧真有自信,一步一步,他們都能離開當下,繼續走接下來的路。

斜睨著寧真這悶葫蘆,馬母嘿嘿嘿地道:「其實你怎麼沒有想過出奇招呢?」

「……奇招?」方寧真愣了愣,眼前伯母的奸笑讓她聯想到廷亨整人的模樣。

「先有後逼婚呀!」兩眼晶亮,眨呀眨、眨呀眨。「我跟你爸媽打過招呼了,大家都很期待抱孫呢。」

「……」以後還是別獨自來馬家吃飯比較安全。

「男人很容易的,灌他幾杯酒再投懷送抱,嘿嘿!到時生米煮成熟飯,諒他也不敢不認帳啊。如何?要不要叫你伯父送幾瓶珍藏多年的高梁跟紅酒,我聽說酒混著喝更容易醉呀!」馬母興奮地算計親生兒子,「還有,我跟你媽媽說好了,約一天我們去逛那個那個那個……性感內衣專櫃啦!你弟弟說有家新開張的,聽說買二送一耶。」

連老弟都參了一腳來算計她的肚皮嗎?這話題再持續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變成逼婚加催生大作戰,還是全家總動員版的……方寧真又覺得頭有點暈了,最後只能盡力配合地說著:「我會考慮的。」

方寧真將賊笑不斷的伯母送回了馬家,終於踏上回家的路。

讓計程車在離家還有一小段距離處就放她下車,一整晚被伯母喂得有點過飽,需要散散步,消化一下過多的食物及對話。

沿途,大部分的店家已拉下鐵門,方寧真散漫步伐經過一個櫥窗前,她停下腳步。

什麼時候這裡開了一間婚紗攝影公司,她都沒注意到。

看著那長長的禮服、遮在面前的白紗,方寧真側側頭,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悄悄踮起腳尖,映著玻璃櫥窗上的倒影,試圖將自己的臉對上模特兒的,想像一下自己套上婚紗是什麼模樣。

曾經,她也收過一枚求婚戒指,戴在手上幾個星期的時間,每每看了都會發起呆傻笑;然後有天送她戒指的人說要收回,她有點不捨,但仍轉動手指,拔下了那刻意買小一個尺碼、象徵想綁住她一世的戒指,放手歸還。

原來,世界上沒有套牢這回事。所謂的永遠,也只留存在瞬間。

櫥窗玻璃上映著自己的側臉,模特兒的長髮在她頰邊飄起,和面紗與裙擺一起飛揚。

如果留長髮,也能順便留住男人,那就好了……

伸手,握住的是肩頭的發尾,方寧真不再踮腳,轉身邁出步伐。

一直以來的想法裡,要生孩子前,如果能先結婚當然比較好;婚後,至少先有兩三年兩人世界,習慣婚姻生活,再生孩子。

沒有結婚,沒有婚後的兩人世界,但先有了孩子,是不是,還是應該為孩子誠徵一個爸爸?

年輕時以為結婚的先決條件是相愛。過了幾年,認為需要有相近的價值觀。走到了這一步,竟然覺得只要別嫌棄就好。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世界,一定要風雲變色得這麼迅速嗎?

過了馬路,忽然變得有些沉重的思緒讓方寧真再次停下腳步,所站的位置,正好是一間分成兩邊經營店面的正中央;竟而淺的店舖,左邊賣的是彩券,右邊賣的是現打水果冰沙。

方寧真看著左邊。

她不是個有偏財運的人,從小到大連發票都沒中過,所以從沒買過彩券,但……手無意識地撫上腹部,連這種事都能發生了,說不準她就是下一個億萬富翁呀。

點點頭,她又看向右邊。

聽說,不應該吃冰的。可最近她老是想吃甜的、吃冰的、吃垃圾食物……越被說不該吃的東西,就越鑽進她腦子裡,呼喚著她……

猶豫不決,那就讓錢包決定吧。方寧真從公事包中拿出錢包,想著,若裡頭零錢多,就買冰來過過癮,若鈔票多就買幾張彩券。

這麼想著,她打開錢包,低頭看去。

夜深。

熄了火,雙手架在方向盤上,遠遠見到一抹身影走在無人的紅磚道上,馬廷亨瞇細了眼。

黑眸落在她手中握著的一杯冰品,手肘處勾著提袋及公事包,另一手拿著湯匙,不停挖著冰往嘴裡送。這傢伙……都入冬了,三更半夜怎麼這樣吃冰?不冷嗎?

一陣風吹來,她停頓半晌縮縮肩頭,然後又挖了一大口冰,開心地咬下。

大約半小時前,接到老爸打來的電話,似是在浴室假裝洗澡偷打來的,說晚上寧真被老媽叫去吃飯,順帶透露了老媽打的算盤。馬廷亨不大喜歡讓寧真獨自到老家去,老媽想做什麼就算老爸不說,他也猜得到,而他極不願有人當著寧真的面,對他們與宇霏之間的三角關係出意見、給評語。

馬廷亨打了很多通電話,她手機可能是無聲狀態,所以沒接。寧真不會故意不接他電話,他想,只是因為上一個會議結束直接到老家去,一時忘了調回正常模式。

寧真不是個會故意吊人胃口的女人。很多人都說她聰明,他卻覺得她傻得可以,反應遲鈍,該有的心機她沒有,溫溫吞吞,十分被動。

他堅持在人前喚她方總。公司員工間互相以名字相稱,對他及寧真,只能稱總,這是他訂下的規定。因為他大瞭解人欺善怕惡的心理。待人好不是錯,但長期下來模糊自身定位就有很大的問題;甚至,他想方設法去營造其實她頗有心機的形象,至少讓人在算計她時多一層顧慮。寧真的個性太軟,而他不想給其他人欺負她的機會。

那是他一個人的權利。

雙手還搭在方向盤上,馬廷亨望著寧真在公寓門前停下,從公事包中掏出鑰匙,可能是注意到了手機上有未接來電,她擰起眉,就這麼在微涼的風中打著簡訊。

馬廷亨目光不離,從口袋中將手機拿出,握在手中。

未久,簡訊鈴聲響起,馬廷亨望著她開門上了樓。

一會,二樓邊間的燈亮起,他才緩緩將雙眼移開。

點開手中的手機螢幕,簡訊中,寧真寫著:

抱歉錯過電話。從伯母家帶回湯,明天帶進公司。

馬廷亨想也不想,按下了通話鍵。

「寧真,你到家了?」

「……到了。」

「我想喝湯,現在上去你家好嗎?」

「現在……不大方便。」

「為什麼?家裡有別的男人嗎?」

「晚了,我有點累。明天中午要下高雄開會,後天一早飛香港,我行李都還沒收……」

「為什麼不否認家裡有別的男人?」

幾乎聽見了她的歎息,才回:「廷亨,家裡沒有別人,只有我。」

窗台上,是寧真的背影。如果她現在轉身往下看,應該會注意到自己的車,然後,就不能拒絕他喝湯的藉口……可他不忍,也不想再見到她望著自己的眼中總透著無奈與忍讓。這是他答應暫分居的原因之一。

那背影抽空又挖了口冰吃,馬廷亨抿著唇,心裡微微發疼,放柔聲音道:「下次回老家前先打給我。我們可以一起過去,或者,可以一起不去。」

「嗯。下次會先跟你聯絡……不過,廷亨,伯母只是很擔心我們的事。」她的聲音很輕,是不希望因此引起他們母子間的爭執。

「而我只擔心你事事往心裡放。寧真,你要到什麼時候才學得會,不要擔心別人怎麼擔心我們之間,嗯?」那話,讓她停頓了很久。玻璃上的側影頭微低,剛才浮起的良心與不忍已經蒸發,馬廷亨思考著該不該不要臉一點,直接下車按門鈴。

「我真的設事。今天跟伯父伯母聊得很開心,很久沒過去你家了,他們煮了很多菜。」她的聲音很軟,可他怎麼會聽不出當中的一點疲憊?

「很開心?」他有些好笑,也不禁發惱。到了最後,可能寧真仍認為她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沒必要和他分享心中真正的想法。馬廷亨輕咬牙根,問道:「跟我媽聊怎麼灌醉我,把生米煮成熟飯,聊得很開心?」他們已經到了需要靠孩子才能維繫關係的地步,所以聊這樣的話題很開心,寧真是這麼想的嗎?

「……」

「所以自你拒絕我現在過去你家,是一種欲擒故縱?」語氣有些輕浮,怒氣在醞釀,馬廷亨低低笑著。「真,說你想我,我就馬上出現在你眼前。」那側影垂下肩,沉默依然。

「你不說話,是不相信我說的馬上?」寧真越淡然相對,他就越想將她激怒。「還是拉不下臉承認,以為能很灑脫的離開,其實根本放不下?沒有我的夜裡,還是會想起我的擁抱、我的聲音、我的吻……只要你說想我,我就不計前嫌去見你,陪你整夜一一」

「馬廷亨!」

「方寧真!」馬廷亨也在同一時間低吼著。「我答應你搬出去,答應給你時間、給你空間,

可是沒有答應你不見我、事事瞞著我!沒有答應你自己一個人胡亂做決定,這一點,你最好記清一一」

電話被掛了,馬廷亨瞪著窗台邊那人影將手機摔到一邊,他又按下通話鍵。

人影拾起手機,這一回,她直接關機。

這女人,竟然因為吵架,打破了他們創業以來手機不關機,以防任何客戶有緊急事件要處理的原則。

馬廷亨氣結,手中使力,幾乎將手機殼捏裂了。他推開車門,才想下車找寧真理論,左腿忽地抽痛。

痛覺迅速在腿間蔓延開來,他只能緊緊抓住膝頭,咬緊開關……試著深呼吸減緩痛覺,冬夜寒風從車門縫隙間襲來,他向後靠向椅背。

冷汗從額間冒出時,馬廷亨瞇細眼,吃力地望向對街二樓的窗台。

寧真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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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淺灰的筆挺西裝是時尚剪栽,領口、袖口的縫線在外,上下扣子一顆木質一顆金屬,裡頭純白的村衫搭上糖果藍的領帶,壓扁的英國國旗領帶夾在兩顆黃色村衫扣中間。馬廷亨踏著悠閒輕快的腳步向櫃檯接待小姐打了聲招呼,上樓時的步伐較平時慢上些許,轉變不大,不會有人察覺。

單手收在口袋中,經過寧真辦公室時探了探頭,確認無人,他滿臉舂風地壓下門把入了內,大剌剌地坐進辦公椅中,轉了半圈,以外頭看不見的角度迅速翻閱幾個資料夾。

沒見到太多不可見人的秘密,他又將電腦螢幕稍稍轉動方向,輸入寧真慣用的密碼,登入系統。點開幾個資料檔案,掃過內容,幾處引起注意,他又回身抽了剛才看過的一本資料,兩相比對,陷入思考。

手指還在鍵盤上,他低了低頭,忽地瞥見桌腳邊的竹編廢紙回收桶內散了一張張…彩券?

錯愕半晌,他彎身將彩券拾起。

在桌前排列整齊,一共三十張……嘴角略略抽動,這女人在包牌嗎?

寧真沒有偏財運,她自己知道的。出國參展去過幾次賭場試手氣,吃角子老虎機沒拉中過一次,就連俄羅斯輪盤和買大小這一類幾乎是一半一半機率的賭博,她都能次次選中不中的那一邊。幾乎成了同行友人下注的重要參考。

這樣的她,怎麼會一次買三十張彩券?

他彎身拾起,十分疑惑。

再細看,眼前排列整齊的彩券有個共同點,在右下角有個藍筆畫上的哭臉符號,想必她已對過獎,但沒有一張中獎……最後一張彩券上的哭臉,眼睛部分打了個大叉叉,大顆淚水噴得很遠。想像她當時的表情,馬廷亨不自覺地失笑搖搖頭,上搜尋網站查詢中獎資料。

果然,全數槓龜。

將手中被揉過的彩券撫平,一張張疊好,收進皮夾中,馬廷亨起身,結束七情報員戲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時間是早上十點半,他的正常上班時間。

吹著口哨來到專用休息室,為自己煮了杯咖啡。拿著杯子,看向大窗外的庭院與小徑,啜了口咖啡,滿足地閉眼,細細咀嚼新買的咖啡香味。

深焙,濃郁,微焦,苦中帶甘……果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驀地,聽聞窗外街上傳來細微聲音,馬廷亨睜開眼。

計程車門被推開再關上,一身深藍過膝窄裙套裝,胸前別上單顆的珍珠胸針,低調的氣質打扮正是寧真的風格。她手中勾著公事包,胸前抱著厚重資料文件,助理趕忙上來幫忙,她卻只分了他一半。

兩人有說有笑,寧真走在前,高跟鞋踏上石板小徑時一個不穩,向後倒去,身後助理拋開資料撲上前。

飛散的紙張間,兩人相擁,助理的手扶在她纖細的腰,她直覺勾上助理頸部……對視許久,寧真首先爆笑出聲,然後助理也笑了,笑得臉都紅了。

在二樓窗邊看著這一幕的馬廷亨被急凍了般,盯著兩人彎身收拾紙張;未久,一樓的同事也都出來幫忙。

杯子還在手中,馬廷亨望著她的笑容。

熱咖啡還冒著香氣,卻不知為何苦味的盡頭只剩一絲澀意。

許久、許久,他仍移不開視線。

「方總,幫我們想辦法說服客戶啦……」

「對呀,方總,他們真的很難搞耶。」

「這些人真的很過分耶,明明都說好了價錢,臨活動前才要來改,場地都訂了,媒體資料袋都做了,邀請都發了,擺明了要我們自行吸收費用嘛。」

「就是說嘛,廠商的錢是一定要付的,他們這樣為難,難不成要我們做白工嗎?真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幾不吃萆。」

真是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形容詞了。

采光舒適的大會議室裡,一張長長木桌圍坐了兩組的同事討論著近來客戶頻頻砍價的情況,語氣、表情都很激烈。

靠近最內側的落地窗邊,方寧真將椅子轉了半圈,耳中聽著同事們的抱怨,沒有回話,雙眼望的,是窗外溫暖陽光照在草地的寧靜景色。

這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但近半年來特別嚴重。一個客戶撤銷簽了約的企畫案、一個客戶不停殺價、一個客戶已經預告明年度的重心會移到中國市場……

方寧真還是看著窗外,直到感覺義憤填膺的你一言我一語稍稍平息,發洩完了情緒,她才轉回身,說道:「真是辛苦大家了,也謝謝各位的專業,在不合理的情況下執行高品質的服務,公司不會讓大家做白工,這個客戶我會親自拜訪。我和馬先生之前就這話題談了幾次,很多retainer會在年後換約,我們想趁這個機會調整服務內容;今天你們的意見我會帶回,各組組長如果還有什麼認為需要補充的,如果能盡快跟我說,我會盡力反映在新的合約裡。」捷思的兩位老總管理風格,一個講究授權,一個完全放任,日常事項大多交由組長及副組長與客戶連繫,策略制定、年度企畫及重大活動時才會由兩位老總出馬。不過許多大客戶仍喜歡直接找方總及馬總,想必因此,他們早先一步察覺了問題癥結,並著手解決方案。

「企業的預算刪減是大體趨努,而為客戶解決問題,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見同事們似乎能稍微消消氣了,方寧真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相同的經費原本投注在台灣這單一市場,現在更多人認為放眼整個大中華區會更有經濟效益。向內炒作已經過於成熟的市場,不如向外拓寬新的商機;以客戶長遠經營他們各自產業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聰明的做法。」

眾人面面相覷。方總說的是事實沒錯,可……她們設身處地為客戶著想,誰又為她們想呢?

對於大壞境加諸的壓力,很難不有怨言的。方寧真一個個審視同事們無奈的表情,道:「這幾年因為大家的努力,我們的團隊自已累積不少在香港及大陸的經驗。未來,我和馬先生希望發揮捷思跨產業及跨市場的特長,提供客戶更有價值……但不一定更便宜的服務。」在她的想法裡,降價售出,不如收攤結業。應市場供需與風向轉舵,才是她希望做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像公關這行業,是打扮得光鮮亮麗、請名人代言、辦活動、開記者會?聽著那一番話的同時,眾人想起剛進公司時,方總在迎新會上問過這樣的問題。

當她們工作進入狀況,不再是新人,當她們深夜加班處理某個客戶不經大腦的發言危機時、某個客戶蠢到無法分辨哪家提案好而氣得跳腳時、眼下,某個客戶以為她們的專業很廉價時……眾人也會想起方總問過的話。

然後,有時心中不禁有點懷疑,幾年前方總堅持將雖然老舊但還堪用的辦公室裝潢翻新,辟出寬敞的開放辦公空間,將庭園設計成能舉行活動的場地,這一切,是不是為了慰勞員工?

原本擔心客戶一再砍價會影響工作心情,更怕影響薪水……此刻卻因方總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安心不少;眾人當然明白抱怨無法解決問題,但知道老闆跟她們站在同一陣線,怎麼說心裡都暢快許多。

「正式的宣佈會在農曆年前尾牙時,但有些組員已經知道,捷思的高雄辦事處將會擴張,同事間可能會有調職。」方寧真說著,思考一陣,才又道:「這幾個月我常飛香港,你們應該也猜得到捷思可能會有不同的發展。至於細節部分,還是晚些由馬先生跟大家說吧……」語落,眾人用一種微妙的眼光看著自己,她不禁笑問:「怎麼了?」

「其實……」聽了方總今天對大家說的話,其中一個組長回想一直以來同事間對兩位老總的傳聞,莫名地有些內疚。「我們那個……以為方總跟馬總不合,可能會……」

「分家嗎?」既然都問出口了,方寧真便替她把話說完。

見到資深的同事都開門見山直說了,另一人也脫口說出心裡話:「方總,今天吳宇霏不在,大家說話便不必有所顧慮。其實我相信現在在這會議室裡的人都是站在方總這邊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挺你、跟隨你。」環顧室內眾人的眼神中全都透著一種同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頭驀地有些暈,方寧真閉了閉眼,思忖片刻,才暗自歎了口氣,道:「大家都很關心公司的事,是好事。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們,宇霏和我及馬先生之間,無論如何發展,都是私事;到目前為止,我仍沒有離開捷思的打算,我想馬先生也沒有……當然,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也希望你們記得今天說過的話,用實際跳槽行動來挺我、跟隨我。」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有點自嘲。

私歸私、公歸公,方寧真不是沒有想過要好好解釋這段三角關係……言者無心,別人怎麼看她。是傻、是城府深還是別的,總之日久見人心;可傳聞無論真假,總在不知不覺間取代了事實。

事實是……她並沒有立場去澄清、去解釋宇霏或者廷亨的心情;宇霏心裡有誰或沒有誰、廷亨心裡有誰或沒有誰,也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

方寧真沒有離開捷思的打算,因為捷思的創立與茁壯,她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能站得理直氣壯的立場只有這麼一處,無論站姿看起來有多勉強,無論地盤會否日漸縮小,她絕不退讓。

沒再去理會同事們怎麼想,方寧低頭看了眼手錶,時間有些耽誤,她抬起臉,想結束會議去趕下一個會;忽見會議室外,助理抱著她的公事包與會議資料正對著她微笑,張大的口型說著,已經電話叫車,現在出發剛好。

那衝勁十足的模樣,令方寧真證了幾秒,起身已掩不住笑意。

她沒有人事決定權,面試了三個應徵者,依照規定填寫了評分表,最終,仍是廷亨決定僱用誰。他會推翻自己跟鈴鈴選的人,另外安插人進來,她不意外。廷亨本就是我行我素的個性。

我行我素,但通常有自己的道理。沈家豪成為她的助理一個星期了,方寧真有些明白那道理何在。

離開了會議室,關上門,方寧真想接過他手裡替自己抱著的公事包及資料,沈家豪卻以下巴指指一要桌上事先準備好的封口紙杯。

「熱牛奶。」

方寧真微愣地看了看助理的笑臉,再看著那紙杯。

「方總每天早上都有喝,今天一早開會來不及。這是我剛才準備的香濃全脂牛奶,在車上喝吧。」

「謝謝」片刻,方寧真握起那溫暖的杯子,雙手感受著助理的細心體貼,溫溫笑了開。「家豪,謝謝。」

沈家豪看著眼前的熟女大姐姐,臉悄悄地紅了。

這就是所謂的引狼入室嗎?

從這角度看去,正好能見到會議室門口,一個傻子般的助理臉紅傻笑兼抓頭,自己女友臉上是溫柔笑意。

眉角一挑,馬廷亨哼了聲,邁開步伐。

方寧真手裡的熱牛奶溫度剛好,她舉杯就口,正想先嘗嘗香濃全脂牛奶有多香濃,身側一人靠來,冷不防地抽走手中的杯子,扣住她手腕,扯過。

沒有回頭,但馬廷亨非常確定寧真現在看的不是自己帥氣的大男人背影,或身上這套新買的西裝有多合身,他能感覺一向都頗為遲鈍的寧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傻了數秒,才開始扭動手腕想掙脫。

助理張圓了口,很努力不讓下巴掉得太過;會議室裡的同事全都貼到玻璃牆上觀看,所幸玻璃隔音不錯,擋下了她其實不大想聽見的驚呼與評語……方寧真使力想抽回手,卻徒然。

最後,她也不掙扎了,就這麼任他將自己帶回了辦公室裡的休息室,關上了門。

「你瘋了嗎?」

協議分居時他們都同意凡事以公事為重。其實這根本不需要特別強調,因為方寧真一向公私分明,過去五年她的表現就是最佳證明。

廷亨居然在那麼多同事面前一把將她拉進這外頭看不進來的休息室,她們會怎麼想?這間公司內部的蜚短流長還不夠多嗎?廷亨不知道他們之間的事,連客戶都開始關心進展了嗎?現在關起門來說話,她也不用再維護堂堂馬總的面子了。

腰間的大掌握得極緊,身子貼著他的,方寧真兩手在他胸前推拒,勉強拉開點可以瞪人以示不滿的距離。

「就快了。」馬廷亨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摟著那他總是嫌瘦的身軀,才知有多想念;可偏偏,懷裡女人滿心想著的只是怎麼不著痕跡地疏遠他。

廷亨總是笑臉迎人,她曾戲稱他老K臉,手裡一把劍,卻不會讓人看穿何時出招。此刻,方寧真望著他輕蹙的眉、眼裡的委屈,心裡微微犯疼……表面上看來再怎麼無所謂,他也並非不會受傷。

可廷亨……只是不習慣身邊沒有她,這些,能交由時間慢慢治癒。

方寧真不是欲擒故縱,也不是沒有怨過。廷亨與她,曾經交換過誓言,可他仍會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傷心而飛奔離去。於是她領悟了有些羈絆無法被斬斷,領捂了分享終須割捨。

伯母說,廷亨只是對宇霏不放心……不放心,便是放在了心上,不是嗎?取消訂婚的理由,廷亨說是因他無法棄宇霏不顧,而當時的自己一時無法割捨,所以分享了他的懷抱、他們的家,做為宇霏的避風港。

方寧真認真思考過的,若廷烽還在,雖然是飄忽不定的性子,年紀也有段差距,但兩人興趣相投,說不定最後仍會和宇霏走到一起,只是他們都沒有機會看到那最後;若……若兩兄弟中出事的是廷亨,自己就是宇霏。

有人說她見不得宇霏好。方寧真捫心自問,那樣的情緒只出現了短短一瞬,只因立場交換,她無法保證不會尋求另一個廷亨的環抱,像解一時的毒癮,甘願沉淪。

她怎麼會見不得宇霏好?她的幸福,全自宇霏成全;若宇霏尋得另一個港灣,眼下擁著自己的彎才能空出,不是嗎?可誰又能保證,宇霏溫見的是讓她永遠不回頭的另一半?

所以,她不是沒有怨過,可她無法恨宇霏。

花了幾年的時間理解,成為不了廷亨的最重要、他的唯一,這樣的愛情,太蝕骨、太耗神,而她有些倦了,不如……退回不必為對方負責的位置吧。就讓他們在適當的距離,觀望彼此的好。

這是她的獨佔欲,她的任性。

她和廷亨是很不一樣的個性,照樣能適應彼此的不同;那麼,只要願意花時間,有耐心,也一定能適應彼此的不存在。

掌心貼在他心口,感受那一拍一拍的心跳,方寧真垂下眼,避開了廷亨有些熾熱的凝視。她單手伸到身後,扳著他緊扣的手指。

她的眼眉間透著不情願,所以緊握的手還是鬆開了。上一秒還擁著她的手,收進兩側的口袋中,馬廷亨道:「我們說好不管怎樣你都不能不接我的電話,寧真,你應該還記得吧?」

「你有打給我嗎?」話題的轉換很迅速,方寧真也盡力配合,拿出手機,檢查是否有漏接。

「我說的不是今天。」距離他們吵架經過了六天?,那一夜,讓馬廷亨嚴重懷疑自己患了高血壓,才會不斷聽見自己血管爆裂的聲音。看著寧真開始翻閱昨天及前天的通話記錄,他很好心地提供線索:「我說的是你關機的那個晚上,我沒湯喝的那個晚上,你讓我在寒冷夜晚獨自一一」

「我沒關機,」方寧真打斷了他的貼心小提示。「手機剛好沒電了。」

「……我不是有買行動電源給你?」喔!所以是他誤會跟自己吵架會讓她失去冷靜?

「也沒電了。」方寧真淡淡說著。「而且不管是接什麼電源,都無法馬上重新開機,你不知道嗎?」

「那能重新開機後,你就不會回打給我嗎?」正常人都會這麼做的吧!馬廷亨十分不滿地質問。要不是他未雨綢繆帶了止痛藥在身上,極有可能名副其實地「痛死」在路邊的。

「打給你繼續吵架嗎?」方寧真微歎,頭也不抬地反問。她跳出了通話記錄的頁面,注意到時間,秀眉輕蹙,想著該叫助理先打電話到客戶那打聲招呼,說他們會遲到。

叩叩。敲門聲響,身後的門外,沈家豪的聲音傳來,似是故意提高音量說道:「方總、馬總,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已經跟客戶聯絡過,告知他們會遲到半小時,計程車還在樓下等著,不知道兩位……咳,談完了嗎?」 「談完了。」方寧真揚聲應著,拉開了門。

眼見寧真完全忽略自己存在的舉動,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開門,馬廷亨呼了口氣,揚笑瞪著門外正對她臉紅展笑的助理,他長手一伸,將寧真又撈迴環裡,語氣略急地說道:「等等,你裙子拉鏈沒拉好。」

碰一聲,休息室的門又被關上了。

方寧真拔下了按在自己胸腹間的大掌,轉身退開,眼神警告地睨著他挑釁的臉,惱著:「馬廷亨,你可以再幼稚一點。」

「你第一天認識我嗎?」蔚然說他沒藥醫的病症之一就是幼稚,交往十多年的寧真應該早就能接受了才是。不理會那自以為惡狠、但看在他眼裡顯得可愛的瞪視,馬廷亨緩緩低頭向她靠來,噙著笑,在她耳邊低低說道:「不該低估我會為你做出的事,寧真。」

身子一僵,方寧真覷著他靠得太近的臉龐。

然後,他推開了她身後的門。

方寧真瞪著那燦爛的笑容,與那又白又亮的可愛虎牙,雙手在身側緊握,半晌,才喚了助理一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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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34: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寧真,你什麼時候才要把這件事告訴廷亨?」

問話的是一身保守西裝的丁守文。他手中兩杯秘書特別買上來的現煮研磨咖啡,一杯放在寧真面前,另一杯則靠近嘴邊啜了口;他並不特別喜愛咖啡,但每回她來,總會陪著喝上一杯。

布團木椅中,方寧真一身米色套裝,瞄了眼冒著香氣的咖啡,是學長讓人到她最喜歡的店家買來的……果然輕易就能挑起她的咖啡癮。硬生生將視線移開,她回著:「再過一陣子吧。」

丁守文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做為捷思的會計師,我真的必須提醒你,目前的赤字雖然不是太嚴重,但問題可能會持續擴大,你已經拖了好幾個月了,廷亨作為負責人之一,有權知道營運狀況。」

丁守文跟廷亨、寧真在大學同一社團認識,他們剛創業時,自己也正好成立自己的小型事務所。做為第一個、也是服務最長的客戶,看著捷思從零到有,有過最風光的時候,也有過困推,這兩人總能攜手度過。可這一回,他們覺不是太樂觀。

方寧真聽著他的話,點點頭。「這陣子真的發生不少事,我不是有意能瞞他的,學長。」客戶合約變動多,活動也多,加上高雄辦事處擴張的事,還有幾間香港公司的洽談……實在令她有些分身乏術。

每回廷亨找她開會,她都想著該把這件事拿出來討論;可每回,不是有突發事件逼得他們只能通電話把緊急事項迅速交代一下,要不就是廷亨總做出故意激怒她的舉動……而她也真的被激怒,所以就一拖再拖……

她想過幾個解決方式,最差的,可能得賣了現在的公司房子,搬到租金便宜的辦公室去。她很喜歡那屋子的,越看越喜歡越不捨,可她更不能減薪或裁員;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最近幾次見面,問了幾回,得知他們分居,財務又未見起色,才會讓寧真顯得這麼累吧。個性本就沉靜的她,此時看來更加軟軟懶懶,丁守文有些不忍聲說著:「寧真,捷思設立時我會建議把人事權給廷亨,把財務歸你管,為的是保護你,不是讓你一個人悶著頭操心。」

「我知道。廷亨還是抱怨了很久才同意的……」話說到一半,方寧真停了停,怎麼這麼快就開始回憶過往了?那不是老得走不動時,才會拿來說嘴的事嗎?

那時的廷亨嘴裡怨著所有人都覺得她跟他交往、跟他創業,到頭來一定很吃虧,好像他很靠不住似地;說是這麼說,簽字分配股權是十分痛快,眼也不眨地……微歎,方寧真道:「學長,謝謝你。你說得對,廷亨有權利知道,也有責任一起承擔、一起想辦法,我不會一個人鑽牛角尖的。」

手,循著咖啡香,方寧真還是忍不住握起了紙杯。

以前愛喝拿鐵、卡布奇諾,其實愛的是奶香;和廷亨交往後,被他逼著拖著,也染上了喝黑咖啡的癮頭……不是真的遲鈍到不明白廷亨幾乎次次約她的,都是他以前會一起喝咖啡的時間,也許,在潛意識裡,她的確想逃避吧。

「那這件事,你又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廷亨?」她握著紙杯的時間太久,丁守文本不想戳破,卻又擔心她老覺得事事都能一個人解決。寧真一直是個獨立的女人,那場意外之後,她連感情觀都變得太過獨立;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但他無法認同,更無法原諒廷亨自以為是救世主的做法。

「……財務的事?」眨眨眼,方寧真不確定地問著,以為學長忘了自己已問過這問題。

「懷孕的事。」丁守文起身,從她手中抽走了孕婦不宜的咖啡。「廷亨還不知道吧?我前妻懷孕時,症狀也跟你一樣,有點恍惚有點遲鈍,總是懶懶的,判斷力下降;以往愛吃愛喝,一見到就兩眼發光撲上前的東西,會因為醫生說少碰就真的忍住不碰。」他承認,這是一種套話的招數,但看寧真的表情,八九不離十。

為什麼總覺得被學長拐彎諷刺了一頓?方寧真目光隨那咖啡放遠,歎到快沒氣歎了,不否認地道:「暫時,讓我一個人想一想吧。」公司的事佔據她的腦袋,實在還沒去細想該怎麼處理肚裡這個選錯時間報到的……驚喜?驚嚇?

寧真身材偏瘦,目前外形還看不出端倪,可丁守文仍在瞬間加深對廷亨的厭惡。廷亨可以把吳宇霏照顧得無微不至,為她取消婚約、為她張羅留在台灣的生活,可對寧真,竟能放任到這種程度。

「你飛太多,對身子不好。」想起她剛才說要飛香港的事,丁守文直覺說著。寧真不語,他語重心長道:懷管你決定要不要告訴廷亨、什麼時候告訴他,寧真,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不能把孩子拿掉,否則會後悔一輩子。」他跟前妻拿過一個孩子,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們之間有了分歧。這種事一輩子都過不去的,絕對是母親;這一點,是分手後他才慢慢體會。

一席話,讓方寧真微怔。

對於分居,甚至分手,她都想得清楚,可拿掉孩子的念頭,似乎一刻也沒有浮現……這又是為何?

唉……聽說當高齡產婦是很累人的哪……

方寧真輕輕靠向椅背,近來頭痛的症狀還真嚴重。

他們不曾有過太深刻的對談,每當問起,寧真雖然總是輕描淡寫,但不會迴避。吳宇霏介入寧真與廷亨的感情後沒多久,丁守文也離了婚,兩人有時會聊起,所以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她唯一會稍稍透露心裡話的對象。

眼前寧真似乎陷入沉思,丁守文雙手抱胸,細細端詳她低垂的眼睫。當年,先對寧真展開追求的是自己,不是廷亨,無論怎麼看,應該都是自己跟寧真比較登對才是……

「寧真,」丁守文忽然開口喚著。「我現在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

學長的眼神有點不尋常,方寧真非常疑惑地看著他。

「結束公司,離開廷亨,跟我結婚。」寧真詫異瞠目,慵懶的雙眼瞬間變大兩倍,丁守文差點被她逗笑了,溫聲道:「我喜歡你,以前是年輕小伙子的熱情,現在老了沒有熱情了,但仍被你身上的平靜吸引。你不愛我,可你懂我,瞭解我的工作、個性……寧真,結婚靠的是衝動,而組織家庭需要的不是刻骨銘心的愛,是共識。」

她的確玩笑般地想過誠徵爸爸的事,眼前的學長本身有兩個孩子,雖然現在都跟了前妻,但也算是個有經驗的丈夫與爸爸。學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想必也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只是……這求婚也太……順便了吧?會計師都是這樣省錢又省時間的嗎?

方寧真右手不著痕跡地扶了扶快掉下來的下巴,沉吟半晌,決定先解決財務危機、客戶危機……總之就是其它燃眉之急類的危機,再來思考究竟肚裡的孩子需不需要一個老爸。

反正都是要生下來,誰來當老爸這事就容後再擔心吧。

方寧真在無言中慢慢回神,開始有點相信孕婦的反應如學長說的慢半拍,才會啞了般地說不出任何口應,只覺腦袋發暈。

丁守文不是期待她馬上答覆,他也並非心血來潮玩弄寧真,他需要一個伴,需要有人分享喜怒哀樂;而寧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直到寧真手機設定的會議通知鈴聲響起,丁守文才打破沉默,送她離開辦公室。

等待區的座椅上,沈家豪正讀著下一個會議要用到的資料,一見方總,起身接過她的公事包。

「今天謝謝你,學長,聖誕節我會在香港過,回來再見了。」來到電梯口,方寧真微笑道謝,示意他不用再送。

「嗯,那先預祝你生日快樂。」丁守文點點頭。「我的求婚,也請你認真考慮。」

方寧真跟助理同時抽了口氣,然後她按住電梯門,說了些什麼。

沈家豪還在傻眼的情況下,電梯門關上了。

淺色木頭地板的客廳裡,有靠牆的白色書櫃、套上暖橘色軟布的沙發、看起來有點笨重的原木茶几。客廳另一頭是開放式的廚房,島型流理台、三座式的瓦斯爐具、老舊的冰箱和足夠應付兩人生活的鍋具、餐具。

交往一段時間後,有天,冒出了一同創業的念頭,接著開始了從早到晚不停奔波與開會的日子。這件事,需要他的同意;那件事,需要她的意見……

約時間見面討論過後分離,總會又想起某些事忘了說、跳出某些更好的想法,他們陷入了分別後馬上必須再見的循環。

同居成了方便的選項。

只是,為了配合工作的同居,在不知不覺間,轉變成檢驗彼此生活是否契合的測試……在她慣性的緩慢思考模式裡,他一點一滴灌輸描繪屬於兩人的未來藍圖。

前五年的時間裡,家她添購得緩慢,可還是一件一件,將這個家佈置了起來。直到客廳、廚房溫馨得讓他們下了班哪兒都不去,只想回家晚餐,然後在沙發上攤著依偎著;直到臥室的雙人床終於換到一張兩人都睡得舒服的床墊,無論在外頭遭遇什麼難處,都能在此相擁入眠,獲得平靜休息;直到一直一直被他們當成雜物間的空房被清理乾淨,堆上清水模,放置一架古董唱片機,播著誰都不真懂的古典樂,那兒成為他們假日偷閒,聽音樂、看書、睡懶覺的專屬空間……

那一刻,他已經太確定她就是此生的伴侶;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放手。

任何事。

任何事,不包括生命驟逝,不包括至親加諸的情感伽鎖,不包括……到了後來他再也不確定任何事究竟包含什麼,又不包含什麼。再堅強,他也應付不了瞬間的風雲變色。當身邊人都受折磨,他只能轉而考驗自身感情。

討回了那個在古董唱片機前,一身睡衣,沒有鮮花,沒有燭光,只有午後暖陽為證,他單膝點地,屈身求得她終身陪伴的信物戒指,用盡他的忿怒,將之甩進深夜的大海。

之後的五年裡,屋裡物品添得頗快。多了新的杯子、餐具。多了一具專用的單人沙發,假日偷閒的空間裡,古董唱片機被收起,是為了多放一套日式布團睡墊,正式成為某人的避難所。

爐子上的摩卡壺發出聲響,馬廷亨心思稍斂。

拉開櫃子,正要取出杯子,看著排列整齊的黑色、白色、紅色杯子,眉間輕蹙。屋裡有太多太多細節,看似微不足道,可傷人至深。

來到沙發中,沒有轉開電視,只想尋回該有的平靜。視線繞著,停在了不遠處書櫃上的一幀相片。

廷烽第一次跑一級方程式賽車那天,擁著宇霏歡呼;在宇霏擠眉弄眼的暗示下,他避得老遠。

同一格的架上,數個照片相框,框的是他、宇霏與寧真三人的合照。意外過後,每年聖誕、寧真的生日,他們總會尋一處旅遊,替她慶祝。

相片裡,寧真從長髮變短髮,笑容一點沒變,溫溫的、微微的,眼兒彎彎的。

良久。他長手拿過放在茶几上的皮夾,那是與廷烽當年拿的一模一樣的老舊皮夾。

記憶裡,如同昨天的事,與廷烽兩人勾肩搭背,在店裡看著兩個排在一起的皮夾,差別只在內側印上的限量產品序號。

玩笑性質說著既然外貌相似度太高的兩人一生都被外人搞混,幼稚程度相當的兩人不如繼續穿相同衣服、剪相同髮型、用相同手錶皮夾;玩笑開到一半,廷烽已刷卡買下。

廷烽的皮夾,宇霏收著,透明夾層中的照片,正是廷烽擁著宇霏歡呼的那張,擺放角度關係,自己被皮框遮去。是宇霏曾經的有意,也是從未得到廷烽感情回應的她,唯一能製造與廷烽單獨一同回憶的方式。

沒有人說破。因為宇霏喜歡廷烽,已遭到太多困境,這小小的美好幻像,任誰都會由著她。

馬廷亨打開手中的皮夾,透明夾層中,是他與寧真租下那幢屋子,作為他們創業起點的那日。

這是鬼屋吧,他曾這麼說;可寧真仍是耐下心,一點一滴,從小處改造,從裡到外,令鬼屋蛻變成為今日的捷思。

長指撫過相片裡她開懷的笑,笑得變得圓潤的兩頰、微微皺起的鼻頭……是因他的逗弄,也因那發自內心抑不住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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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11 11:34:43 |只看該作者
那笑,已不復見。

寧真選擇了一個安靜的位置,慢慢地、慢慢地滲透進他的生活、他的心意識過來時,她正悄悄地、悄悄地循原路退出。

沒有激烈的爭吵,沒有平反自我的理論,她用慣有的軟性言語,說服自己放她搬離他們建造的家……

以為放慢速度,就不痛。

這女人,當他是青蛙嗎?以為拿溫水來煮,就不會死?

左手按在隱隱發疼的腿上,馬廷亨向後仰去。

閉眼想像,寧真一如往常,趴在他腿上,不問他腿的情況如何,不管疼痛與否,只是輕柔地揉著按著,一整個下午……

猛地睜開眼,馬廷亨撐起身,再忍受不住那疼痛,到藥櫃翻出止痛藥,仰頭吞了。

平日早上的百貨公司門可羅雀,這種時候來逛街買東西,再好不過。

馬廷亨一身筆挺的炭藍色西裝,單手收在口袋中,手機貼在耳邊遙控另一頭的會議,悠閒地掃過路經的專櫃,向幾個差點沒打起瞌睡的櫃員微笑打招呼。

工作的關係,經常接觸時尚產業的客戶,馬廷亨除了幾套固定穿著的西服外,幾乎每一季都會添購單品如領帶、西裝外套、袖扣等作為搭配。

常逛的這間百貨專櫃櫃員幾乎都認識他,也很習慣此人總在一般人不會逛街的時段出現。

今天真的只是單純路過,馬廷亨向正拿著新品領帶的專櫃阿姨揮揮手,步伐未停,聽著電話那頭的討論,又繼續給予意見:「那種話可以關起門來說,但面對媒體不能,很容易就被曲解……不是,你可以翻一下我上次幫貴公司上課用過的講義……第幾頁……我想你們這個團隊有必要從頭一頁一頁翻,你寫出來的聲明稿,每兩行就出現一個不該用的暖味字眼。嗯……好吧,唔……不行,可能要跨年後……好,那就再加一個星期的課……打折的事要問過方總才能決定。嗯,那就先這樣吧,合約我請秘書寄過去。」

在手扶梯上收了線,馬廷亨迅速打著簡短郵件回公司,附件給寧真後,轉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機,他抽空看著牆上貼的小海報,有幾個品牌特賣會。眉一挑,馬廷亨又拎起手機,從通訊錄中選了一個號碼撥出。「劉經理,是,是我。呵呵……你猜得沒錯,我不會沒事打電話給你……我現在正看著貴百貨公司的宣傳廣告,超值特賣的那個……是。劉經理是不是忘了我們上一季才談過的,把兩個風格天差地別的品牌排進同一個特賣擋期,只會造成顧客的混亂,同時拉低兩個品牌的價值……你、你說什麼?你只跟方總談……方總……方總換了你們的合約……什麼時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開西裝外套,將手機收回內袋,馬廷亨咀皭著剛才客戶的話,腦中想的是那天在寧真辦公室翻閱的幾個客戶合約。算一算,這是第二個寧真換下的合約了。如果沒記錯,新舊約的內容差別在服務範圍,原先的全套式一條龍服務,現在只剩顧問部分,然後交由客戶本身的公關行銷部門執行。

寧真跟他談過。

因為客戶不合理的殺價,所以在必要時會簡化合作關係,將公司的人力、資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對像;馬廷亨同意過的,他記得,他同意合約內容交由負責的同事重新擬定。

可……寧真在急什麼?短短的時間裡,她已經換了兩個客戶的合約了……

叮叮。是簡訊鈴聲,馬廷亨將手機解碼,點開。寧真傳來的訊息寫道:今日飛香港,三天后回台,屆時請撥空一談。

馬廷亨停下腳步時,正好在家庭用品樓層。

前方的專櫃賣的是他熟悉的歐洲摩卡壺品牌,幾件商品正在特價……暫放下紊亂思潮,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久久。

多角形的金屬小壺,經典設計的一人獨享摩卡壺。

同樣的款式,家中也有一個大型的,正好沖泡兩杯……週末時,他還在心裡埋怨一次煮兩杯真的太多,眼前的,不正好?

--可是,廷亨,不是有研究報告說這種材質會提升老人癡呆的風險?

--真的?那更要買大的,我們一起喝,一起變老,一起癡呆。

-………那可以我喝多一點,我先呆嗎?

-………你就這麼不想照顧我嗎?到時就是你這輩子唯一能辯論講贏我的時候,還不好好把握?

--怎麼樣,很吸引人吧!

曾經,他跟寧真有過這樣的對話。然後他們買了一個回家,天天一起喝,可……還沒一起變老,也還沒癡呆,寧真就放棄了。

馬廷亨拿起小小的摩卡壺,眼底有些不滿。

半晌,他緩緩放下那個孤獨得太明顯的經典設計,看了眼時間,馬廷亨轉身下手扶梯。

露天咖啡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丁守文等待已久,表情有些不耐地翻著上一個客人留下的報紙,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擱下。黑咖啡果然還是太高難度,如果有別的選擇,他不會再點。

身側人來人往的腳步聲,當中一個停在了他面前,逕自拉開對面的椅子。

坐下,那道討人厭的聲音說著:

「守文,最近又做了什麼好事呀?」

馬廷亨解開西裝外套扣子坐下,咧開帶著虎牙的可愛笑容,非常熱情地向大學同學打招呼。

丁守文斜覷著他,攤了攤報紙再摺好丟到一邊,沒好氣地說著:「你自己數數看哪次約我沒遲到,如果趕不來,難道不能先撥個電話告知一聲嗎?」 「我遲到歸遲到,可是哪一回有耽誤到你下一個行程嗎?」馬廷亨瞄了眼手錶,守文說可以撥給自己一個小時,他遲到半小時,還有半小時可以聊。

「你就當作離開辦公室透透氣,放鬆一下嘛。」

無意與眼前的無賴辯論,翻了個白眼,丁守文轉入正題:「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馬廷亨還是一臉燦爛笑容,陽光從側邊而來,牙齒亮得發光。

丁守文看著他。

馬廷亨別開眼,看著路邊一對情侶正吵著架,女的甩了男的一記耳光。分心想著那種痛有多痛,再看向守文時,他說道:「寧真最近應該有找你談過捷思的財務狀況。」客戶換約,組員重組,拓展新市場……保守如寧真會忽然變得積極,他聯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擋在鼻下的右手不自覺收緊了又鬆開,一會,丁守文才回道,「這件事,寧真說會自己跟你說。」財務權雖說在寧真身上,但廷亨每一季也都有收到他發出的報表,想必多少知道這半年來的情況,只是抓不準詳細數字。

這答覆,在他的預料之內。守文一向偏袒寧真,馬廷亨也沒想過要從他這裡問出細節,只是在與寧真坐下來好好聊聊之前,想先試試水溫。看來問題比想像中嚴重。

廷亨沒有再追問,雖是帶笑,不知為何卻令丁守文覺得他眼底透著隱隱的慍怒。「你今天約我就是為了問捷思財務的事?」這種事在電話裡問就行了,根本沒必要特地約了見面。

「你認為我們兩個之間還有什麼事可聊呢?」馬廷亨分心看著手機,行事歷跳出提醒,寧真今天飛香港,現在正是飛機起飛的時間。

「廷亨,你想說什麼?」話裡的暗示,丁守文如果聽不出來,他們超過十五年的朋友也白做了。

的確,今天約守文出來,問起公司的赤字只是順便。馬廷亨噙著略帶邪氣的笑道:「只是想關心一下老朋友嘛……守文,最近跟你前妻怎麼樣?不是一直她想把她追回來?不過聽幾個同學講起,說她現在有個律師男友耶,真是太厲害了;本身是醫師,前失是會計師,將來老公是律師,真是精英界的三角戀情,寫成小說應該很暢銷。」守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嘴角則越揚越高。

廷亨愛耍嘴皮子,但深知言語如劍,很能傷人,因此從不會如此不留餘地……丁守文將手從嘴邊移開,坦白道:「我向寧真求婚,是在你們分手--」

「分居。」馬廷亨糾正著。

愣了愣,丁守文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分居是分手的同義詞,廷亨。」一個女人,尤其是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輕易離開與另一半共同擁有的家,因為一旦踏出家門,要回去就難了。

「……你用的是哪家的字典?」馬廷亨挑眉問道。

「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地步?」年輕的時候覺得他反應很快,總能說出讓人啼笑皆非卻頗有深意的創意答覆,如今,丁守文只覺得他真的長不大。

「你照顧吳宇霏五年了,寧真也被你拖著五年,這樣的關係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你敢說你對吳宇霏沒有一點意思?你在寧真面前對另一個女人張開懷抱,擁抱她的一切,這種事還要發生多少次?寧真是太理智,所以沒跟你鬧過。廷亨,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為什麼寧真要和你分居。」

馬廷亨沒有回應他的質問,只是靜靜聽著那話。朋友跟女友求婚,分明該生氣的是自己,就不知為何守文比自己還激動……當年橫刀奪愛的仇,現在來報復他了嗎?那守文真是找對時機了,在他難得心力交瘁時,把罪狀挑明,給他重重一擊。

然而,他不說話,不代表默認,這些話如果是寧真問的,他又怎麼會不答?可寧真問過嗎?她只是默默看著,默默忍著,默默體貼著,然後有一天,忽然就與他道別。

丁守文見他不語,擺能自知理虧,又再道:「是,現在的我們心裡可能都有別人,還沒有從上一段感情中抽離,可重要的是我們能花時間陪伴對方,假以時日,就會成為扶持彼此的重要存在。廷亨,你呢?你的時間都花在誰身上?寧真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寧真從沒說過需要他。雨天忘了帶傘,她等雨停;雨不停,就買傘;出差回國班機提早到達,叫好的車聯絡不上,她就在寒冷的清晨獨自搭車返家;活動結果不如預期,客戶將過錯全數推卸,她一聲不吭,回到公司後檢討過失;發覺客戶私下違約,兩天后列表與之解約……

寧真從不向他求救,所以他總是後知後覺。守文的指責,馬廷亨無法反駁,可真正該惱火的人,是自己。

馬廷亨呼了口氣,考慮著該不該把心中無處發洩的怒氣送還給守文,免得一個人高血壓爆血管太寂寞。考慮良久,他道:「守文,我不知道你向寧真求婚是想報復我,還是報復你前妻;如果你是衝著我來的,那我們的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你是衝著你前妻,想暗示跟她在一起這麼多年心裡想的是另一個女人,而且就在她轉身後,你能馬上跟當年暗戀的對象在一起,我想,你應該能非常成功地把真正愛的人趕出生命中。」

丁守文瞪著他的笑臉。

眼都笑彎了,馬廷亨立起身,扣上西裝外套的第一顆扣子。「你看起來有點傻眼,該不會……我那麼剛好地點醒了你,讓你正視自己的心意吧?」這樣他就從情敵變恩人了,有梅開二度的媒人紅包可以拿嗎?

當廷亨經過身邊,丁守文幾乎聽見了他的低笑。回頭,見到那直挺的背,沒有一絲遲疑的邁步,彷彿真的沒被自己打擊到……他喚住了他。「廷亨,你不想知道寧真怎麼回答我嗎?」

馬廷亨腳步略停。

「那個助理是你放在寧真身邊的小間諜吧?」求婚的事寧真不可能告訴廷亨,那麼做只會複雜化她正在重新梳理的關係,所以,多嘴打小報告的想必是寧真身邊的新助理。求婚那天,寧真就給了他回復,不過是支開了助理說的,所以廷亨不會知道。丁守文看著眼前男人微瞇的眼,知道自己扳回了一城,心情舒坦幾分。「你以為寧真沒發現?」

馬廷亨輕輕咬牙,回著:「就算發現了,她也只能照單全收。」

停頓良久,不聞他再開口,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丁守文覺得這一回合勝利女神在跟自己微笑。「如果你想知道寧真怎麼回答,我不介意告訴你。」

懷必了。」馬廷亨直覺回著。再想知道,他也是有男人的面子的,怎能從挑戰者口中獲得情報?

廷亨還是轉身離去了,雖然看在丁守文眼裡,他的腳步不大自然。

他承認自己有點狡猾,到了最後,還是沒將寧真懷孕的事說出口。不過……在感情的世界裡,一切就是這麼自私、這麼不擇手段;他敢打賭廷亨的手段也不是多能見光。

丁守文也站起身,沒再去碰那杯已冷又不對味的咖啡,從反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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