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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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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袁圓]仲夏夜之淚{四季戀曲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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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7 12:43:00
第八章

  新婚生活真的是快樂無比,小倆口的如膠似漆簡直羨煞了週遭的人。
  這天,兩人又偎在樹下卿卿我我,聽著葉叢被風吹撩的颯颯聲,聞著花兒濃淺不一的芬芳,或者遙望天空,猜測詭譎萬千的雲朵如今又衍化成哪一種動物。
  「對不起,你一定很想去度蜜月。」縱然季博陽本來就沒這個打算。
  曾杏芙搖頭微笑。「誰說結了婚就必須去度蜜月?像現在這樣待在家裡有何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你們女孩家不都時興那一套?」
  「你的傷口才痊癒嘛,咱們又不急著這一時,反正以後多的是機會,何況……我只要有你在身邊,其他的,人家根本不在乎。」
  「謝謝你這麼體諒我。」機會?他倆恐怕連「以後」都沒有,哪還會有什麼所謂的「機會」?
  他不禁苦笑,接著又突發奇想,語驚四座。
  「你說--咱們生一打小孩子,好不好?」有那麼一剎間,他差點也讓眼前的幸福美滿蒙蔽,以為這個夢幻般的計劃會成真。
  「你當我是什麼啊?」曾杏芙嬌嗲,芳心已因他的提議而大亂。
  孩子耶,光是思及她的肚子會懷著他的孩子,她便感到好歡喜。
  「我當你是我的寶貝、心肝、達令、蜜糖、甜心……」季博陽舌燦蓮花。
  「好了好了,再聽下去會被你膩死。」話雖如此,由她心花怒放的神色觀來,那些親暱的稱呼倒是受用得很。
  「噢……」他驀然拉長臉,孩子氣地嘮叨。「一想到你馬上就要開學,而我將會有好長的時間看不到你,我就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時鐘都弄停。」
  對喔,她都忘了她還是個學生。
  「哪有好長?人家我去上課一去也才幾小時,最多亦不超過一天。」曾杏芙不覺莞爾,整個人被他哄得飄飄然。
  「啥?一天?!噢……NO!」季博陽拍著前額呻吟。
  「我是說最多不會超過,最多不會超過啦!」曾杏芙失笑,並再三強調。
  「你老公這麼難過,你居然還嘲笑他?」季博陽說著,用五爪兵團去搔她的癢。
  「我沒有……啊……別……啊……人家不敢了啦……啊……啊」曾杏芙格格笑,邊躲邊顫著嬌軀求饒。
  「好吧。」季博陽故作大方。「看在你知錯能改的分上,我就放你一馬。」
  然而在他惡狠陰毒的復仇計劃裡,他該不該也放她一馬呢?
  不,不行!
  要知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他若一時婦人之仁手下留情,必會壞了大事,那麼先前他苦心經營出來的這一切不全白費力氣了嗎?
  「在想什麼?」曾杏芙似水柔情撫著他,試著熨平他臉上繃僵的線條。
  他最近常常會這樣忽然陷入沉思,像是心裡藏了很多化不開的事。
  「啊……呃……唉……」季博陽駭然抓住唐突探來的手,待迎上她惶惑的目光,才驚覺自己過度的反應,忙松勁兒拉她入懷。「對不起,我只要一想到會見不著你,且你得獨力面臨那些有可能會產生的流言,我就抓狂。」
  「博陽……謝謝你。」曾杏芙窩心地圈住他的腰。
  其實一想到又要回到那種八卦纏身的環境,還要應付一堆慕名來的追求者,一天裡又有好幾個小時不能黏著他,她也倍感悶悶不樂,不禁企盼暑假能夠無限延長,或者……或者她乾脆休學!
  如此一來,這些困擾不就全部解決了嗎?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只是……」季博陽揉揉她的小腦袋瓜子,狠下心腸進行他的洗腦計劃。「我在你家養傷也養得差不多了,我們……是不是……該搬出去住了?」
  「你不喜歡住我家?」莫非他這些日子的鬱結是為了這個?
  「那倒不是,但……你可以批評我是大男人主義,或罵我不識抬舉,但我是個有手有腳有工作的男人,我有我的尊嚴,我不能讓岳父岳母瞧不起我。」季博陽義正辭嚴。
  「是不是我爸媽對你說了什麼?」否則住得好好的,他怎會這麼想。
  「呃……我……」季博陽立即面有難色。
  果然。她猜得沒錯。「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你知道的……為了公證結婚和不請客的事,他們對我的印象就……就不怎麼好,私底下曾數落過我幾次,也曾暗示要我……入贅。」季博陽漫天扯謊,支吾其詞的模樣,反讓人覺得他有所保留,真實的情況或許更糟。
  「真有這種事!?」以她父親的身份地位和個性,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她不該感到意外。
  「我僅是個凡夫俗子,又是個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孤兒,我自知高攀了你,但我會用盡全力呵護你的,這點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季博陽喟然興歎。
  「爸媽居然跟你說這種話?」他們太過分了!
  季博陽黑認,接著顧全大局地說:「我始終不願提是不想讓你以為我太小家子氣,何況為了你,這點犧牲算什麼。不過我們季家一脈單傳,僅存我這條香火,我若答應岳父岳母的條件,那叫我如何對得起我死去的父母,和季家的列祖列宗呢?」
  「……對不起,我一直不曉得這件事。」難怪他會不開心,爸媽這麼做分明是在踐踏他的自尊嘛。
  「我也不願你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呀,再說,你不想擁有屬於咱們自己的小天地嗎?」越是囚禁在籠裡的金絲雀,越是羨慕籠外小麻雀的自由自在。季博陽早看出她的弱點。
  「屬於……咱們自己的……小天地?」也就是說她再也不必假借僕人之手,而能親手打理他倆的小窩,為他做三餐、燙衣服、放洗澡水,亦不必擔心他倆太過親密時給旁人撞見的尷尬……
  呵呵,這是多麼大的誘惑,她怎會不想?
  「既然你不想就算啦,這事暫且擱著吧。」季博陽蓄意視她的沉默為否定,然後又歎。「唉,要是你不用上學就好 !
  就是這句曾杏芙自以為是他不經心的牢騷,加強了她的意志。
  「什麼?!你才幾歲?沒有個起碼的文憑像什麼樣?」
  曾大富沒想到女兒居然會舊事重提,上回他還道她只是意氣用事。
  「就是呀,人家×院長和×市長的兒女,哪一個不是碩士博士出身的?你連大學都沒拿到,就想休學?」官太太們能互相比的,除了衣服珠寶和先生的官位外,就是子女的學歷了,怪不得曾母在聽到後血壓會節節激加。
  「我真的對唸書沒興趣嘛。」換做以前,曾杏芙的確會順從父母的安排,乖乖地一路往上讀,直到他們滿意點頭為止,可那是她對未來仍舊茫然之故。如今她終於找到了生活重心,就該朝著那個目標努力才是。
  「你就剩一年畢業,何不把它念完再說呢?」曾大富頻頻深呼吸,好緩和快冒煙的語調。
  「我只想全心全意地做個全職的家庭主婦。」或許是物極必反吧,野心勃勃的曾姓夫婦卻生了個胸無大志的女兒。「那也不急著這一年呀。」曾母開始偏頭痛了。
  「媽--」曾杏芙相信博陽對她的愛,也不會因為那張文憑而有增減。
  「是不是你又說了什麼啦?」曾大富對寶貝女兒實在很難動氣,又見女婿傻愣在旁不幫著勸,於是便遷怒到他的頭上來。
  「我……」季博陽立刻擺出一臉無辜。
  「這是我自己的決議,不干他的事。」曾杏芙此時越發確認博陽先前的說辭,她也知道父母是為她好,但她氣他們的做法不光明磊落,要就開誠佈公嘛,何必背著她凌侮他呢?
  「芙芙……」曾母這會兒兩邊的頭都痛啦。
  「你們怎能要求博陽入贅?」中國仍是個父系社會,試問有哪個男人願意接受如此有損尊嚴的事,曾杏芙不禁怪起父母,要不是她嫁了個明理人,人家會當她是仗勢欺人,他們這個夫妻根本不用做下去。
  「唉……這個……」曾父與曾母面面相覷。他倆是有這個打算,不過他們尚未正式提出,女兒怎會曉得?
  「你們實在是……」曾杏芙對父母失望透頂,也對博陽感到愧疚,她接著丟出第二顆炸彈。「我想搬出去住。」
  「什麼?!」這似乎快成了曾父曾母的口頭禪。
  「芙兒,這事咱們私下再商量商量吧。」季博陽火上加油,假做委曲求全地拉拉她。
  「不必了。」曾杏芙曉得他是不願意她再和父母起爭執,但她不忍心見他一直被她的父母打壓。
  「不准!」曾大富疾言厲色。
  「我也不准!」曾母差點昏倒。「你從小到大不曾離開過家裡半步,我們哪放得下心讓你出去獨立?」
  人類的心理反應就是那麼地微妙。
  週遭不贊同的聲浪愈大,那股油然而生的叛逆心態便愈劇烈,想去做給別人看的意念就會愈強。
  因此曾父曾母的斷然腹誹,反倒激發了曾杏芙的鬥志。「博陽會照顧我的。」她牽著丈夫的手,與他四目相交。
  「你存心想氣死我們?」曾大富暴跳如雷。女兒素來視他為靠山,如今突然投往他人的懷抱,他吃醋之秋,有一股不再被人需要的寂寞感。
  「我只是想向你們證明我長大了,我更想讓你們打從肺腑認同我的丈夫,而不單是表面做做樣子,我要你們真正為我高興,我的婚姻也需要你們的誠懇支持,我才會感到幸福美滿。」曾杏芙要得一直不多,就一家人平安和樂這麼簡單罷了。
  「芙芙……」曾母無言以對。
  曾大富人在氣頭上,哪聽得下這些長篇大論。
  「你要是敢給我搬出去,就別再叫我爸爸!」他桌子一拍,扭頭就走。
  「爸爸……」曾杏芙不懂父親為何不能瞭解她的用意。「老爺你別……」曾母幫誰都不是,蹙眉搖頭看了看女兒,只能盼望她好自為之,然後追上去勸慰先生。
  事情至今想來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生日蛋糕上的紅蠟燭不知何時被換成白蠟燭。
  季博陽納悶地抬起頭,卻赫然發現原本還在為他唱生日快樂歌的親朋友好友,皆披麻帶孝凝著臉;原佈置為慶生會的七彩屋,儼如燒壞影像管的電視機,僅剩下單調的黑色和白色。
  一輛轎車霍地衝來,然後當著他的面輾過他的父母,接著是四處飛濺的鮮紅,紅得讓人怵目驚心,就像他現在滿手沾著的血……
  「博陽?博陽?」有人拚命在一旁呼喚。
  是曾杏芙!
  那焦灼關切的聲音將他拉出了恐怖的紅色世界。
  「啊?啊?什麼?什麼?」他神色惶懼地坐起來東張西望,耳畔依稀可聞他剛剛殘餘在空中未散去的尖叫聲浪。
  「你做噩夢了。」曾杏芙輕拍他的虎背,為他壓壓驚。「噩夢?」季博陽汗流浹背,嘴裡低喃。
  他倒希望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噩夢,醒來之後他便可一笑置之。
  「你還好嗎?我去替你拿杯水。」他方才喊得那麼淒厲大聲,肯定會很渴。曾杏芙想順便替他拿套睡衣換。
  「不!別去……陪我……別去……」季博陽慌措地抱住她,不願一人去面對這孤獨的空間。
  「好好好,我不去。」是什麼樣的夢能把人嚇成這樣?她從未見他如此脆弱過。「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嗯。」季博陽伏在她的胸前,聽著她的心跳,嗅著她的體香,原本浮躁的心情總算沉澱下來了。
  說真格的,她休學離家單飛的這一個星期,甚至之前,表面上什麼都不懂的她,宛如事事都得依賴他,可只有他心裡明瞭,他才是那個真正依賴人的人。
  最昭然若揭的就是自從季博陽有了她作伴,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沒再作那個噩夢,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但是為何他今天又突然……
  難道是……死去的爸媽在責備他遲遲不行動,正事丟著不做不說,反而和仇敵的女兒心心相印,且還樂在其中?!
  噢……肯定是這樣,不會錯的,不會錯的……
  「你……想不想……談談?」曾杏芙猶豫地問。
  季博陽沉默不語,明顯僵了一下的軀體卻透露了許多情緒。
  「唉……」那必定是個悲慟的故事,否則他不會有這麼悲慟的反應。曾杏芙不禁自責,她太多話了。
  不想他為難,她忙找了個台階給彼此下。「或者……改天吧。」
  「有一段時間,我很怕睡覺。」季博陽卻忽然開口。
  「……哦?」曾杏芙沒料到他願意讓她替他分憂,她好高興喔。
  「咖啡一杯接一杯,一罐又一罐,直到咖啡失去了效用,我開始另尋他法,還差點想藉由藥物來保持清醒。」他幽幽地說。「幸虧我即時在畫中找到寄托,這才重拾活著的意義。」
  曾杏芙想問他為什麼會害怕睡覺,但仍是忍住。
  「我曾告訴你,我和我的姐姐妹妹相處得並不好。」季博陽又說。
  「嗯。」曾杏芙點頭。
  「因為是我害死我的爸媽。」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
  「嗄……可是你不是說他們是……」曾杏芙瞠目結舌。每次他在談他父母時的眼神是那麼地柔,那麼地情感洋溢,所以她不相信。
  「車禍?是呀。」季博陽雙手握拳,用力得一條條的青筋都蹦出來抗議。「爸媽出差那天恰巧是我的生日,是我打電話催促他們快回來,是我害他們的注意力不集中,因此他們才會……他們才會……」
  「那不是你的錯……」老天,他一定難過死了,尤其每次過生日,他就會想起這段不愉快的往事。
  「不!」他內心的那分內疚,並非任何人的三言兩語便能化解。「從頭到尾均是我的錯,所以我姐姐和妹妹們才會那麼恨我!」
  倘若她們真的恨他打他罵他,他也許會覺得好過些,偏偏她們全不怪他,甚至一點抱怨也沒有,這反倒教他無所適從,無地自容,漸漸地,他越來越不能面對她們的關心。
  「所以我才會借口底下助手會吵到她們,以及動起筆來作息就顛三倒四的理由,在老家附近找了間房子來當工作室。」如此一來,她們也不會知道他每天依舊被噩夢纏身而擔心。
  「你太苛責自己了。」曾杏芙伸手包住他的大手。
  「假使我不這麼做,我恐怕早已自我了斷了。」季博陽苦笑。
  他苟且偷生那麼久,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搞得曾家雞犬不寧,親眼看著曾大富家破人亡。
  「天可憐見,讓我擁有了你。」他瞅著她懇求。「別讓任何人拆散我們倆,就算是你的父母也不行。」
  因為在他的安排下,她的父母很快就會這麼做。
  「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但是從現在起,有我與你一塊兒度過。」曾杏芙保證地點著頭。她要給他好多好多的愛,給他好多好多的鼓勵。
  「芙兒……」季博陽緊緊合上雙眸,不敢再正視她,然後偽裝睡著,免得他會思及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汗顏地痛哭出來。
  凝望著榮華富貴不享、卻在這兒為他穿上圍裙、洗手做羹湯的曾杏芙,季博陽有道不盡的矛盾情緒。
  從他成功地慫恿她搬離曾府,他遂依計以趕稿為由,然後三天兩頭不回家,存心冷落仍值新婚燕爾的小妻子。
  至於會選擇住進這個新社區也是有理由的,因為它的交通不便,距他工作室約莫半小時的車程,用走的太遠,叫車搭車也不易,她不會開車,又是個識大體的人,所以她絕不會隨便跑到他的工作室來查勤,也就不會發現他其實都在外閒晃。
  另外他料定她的個性內向,不會去和左鄰右舍三姑六婆,更不會有朋友好心來向她通告什麼八卦,家裡也未訂報,她幾乎完全被狐立在這個小方格中,因此他更可放手鋪設下一局。
  然而每每他回到家,她非但全無怨言,還處處展現過人的體諒,對他噓寒問暖忙進忙出,一聲你回來啦,便融化了他那顆污濁的心。
  夜裡他噩夢連連,她會溫柔地摟著他重新入睡,或當個耐心的好聽眾陪他到天明,然後一起迎接大地的第一道晨曦。
  她很喜歡看書。
  不過她現在都把看書的時間,拿來看食譜。
  她很喜歡彈鋼琴。
  不過她那雙撥按琴鍵的玉手,現在都拿來做家事。
  她很喜歡思考哲學。
  不過他知道她現在都把大部分的光陰拿來想著他。
  她現在的世界簡直是以他為圓心,繞著他而行,這雖然是他當初處心積慮造就的,不過他一點也不開心,幾經仔細琢磨下來,與其說他惡意冷落她,不如說他是在逃避……
  「你餓了要不要先吃?」柔柔的嗓音從柴米油鹽中跳出來把他拉回現實。
  季博陽搖搖頭。「我等你。」
  「那你去客廳坐著等吧,這裡全是油煙。」曾杏芙就是這麼體貼。
  他沒有離開廚房,反而接過她手裡的菜刀。「我來。」「喏……謝謝。」曾杏芙靦腆甜笑。
  由於廚藝尚在學習階段,她又要切菜,又要顧著爐火,偶爾是會有些手忙腳亂,多了他在旁協助,她等於多了與他相處的時間。
  「這有什麼好謝的。」季博陽回笑,心弦卻是一抽。
  就是她剛剛那抹未染俗塵的稚笑,不時提醒他的居心叵測,像他這麼差勁的人,怎配接受她那麼甜美的笑容,像他這麼齷齪惡劣的男人,怎配得到她那麼純真的愛與關懷,倘使他死後沒下地獄,他自己都會覺得納悶。
  「很難吃啊?」輕蹙黛眉的韶顏猝地出現在他的咫尺間,粼粼秋波閃著不安和期待。
  「……啥?」他怔忡眨眼,一時之間回不了神。
  「我是說……我的手藝。」曾杏芙指著桌上的四菜一湯。
  瞧他吃得那麼不帶勁兒,八成是不合口味。
  「手藝?呃……喔,不會呀,你做什麼都好吃。」季博陽忙不迭回過神,也不管碗內有什麼便唏哩嘩啦地耙進嘴,肚裡卻在納悶他何時坐到餐桌前來的?怎麼菜炒好了,手也端著碗飯筷子了,都還不知道?
  「那就好。」曾杏芙猶如服了一錠定心丸,欣喜他不在的這段時間的偷偷努力總算有了成果。「多吃一點嘛,你最近都忙瘦了。」
  她幫他挾了滿滿的菜。
  「別淨顧著叫我吃,你呀,才該多吃一點呢。」季博陽尚往來,也給她挾了一堆菜。
  「嗯。」曾杏芙的食量本來就不大,但她仍是興高采烈地奮鬥,因為這菜餚裡面載滿他的愛。
  「我明天……」季博陽遲疑地住了嘴。其實他和她會成為全天下最快樂的模範夫妻,只怨兩人命途多舛,生不逢時,今生注定永遠不能結合,唯有寄予來世有緣。
  「什麼?」她笑容未減,等待他的下文。
  「唔……沒,沒有。」見她吃得這麼愉快,季博陽實在不想掃她的興。
  曾杏芙也不追究,直到飯後二人相倚坐在沙發裡聽音樂。
  柔和的燈光,柔和的氣氛,應該是談話的好時機。
  「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說?」女人的第六感是這麼告訴她。
  「我……」或許恨她,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他就不需如此自厭,天天遭道德良心的譴責,獨嘗由恨生愛,再由愛轉恨的苦痛。
  是呀,終歸要痛,長痛不如短痛。事到如今他已騎虎難下沒有退路了,即使明知前面是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他也只能義無反顧地往下跳,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們的宿命。「怎麼啦?」曾杏芙不喜歡他眉睫間的憂悒,他會露出這種表情往往只有一個可能。「莫非我爸媽又對你說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季博陽煞有介事地瞠目。
  「噢……真被我猜著了。」曾杏芙呻吟。爸媽到底看他哪裡不順眼?
  「原來你是猜到的,那……我還是不要說的好。」季博陽喪氣垂頭。
  「你我既然是宣誓要齊心協力的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肯定是很重大的事,否則他不會這麼吞吞吐吐。
  「可我怕說出來後會……」他佯作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道:「……好吧,你說得沒錯,你我既然要同甘共苦,還有什麼不能說,只是我希望你要先有心理準備。」
  他真的是吊足了胃口,即使再沒好奇心的人,這下子也會好奇不已。
  曾杏芙忍不住催促。
  「你爸媽前幾天到工作室來找過我,我說了一件事之後,他們逼我馬上和你離婚。」季博陽把頭垂得更低,並以哀歎來加強效果。
  「怎麼會?」曾杏芙叫道。
  「我爸媽的車禍其實跟你的父母有關,當年你父親酒後駕車肇禍撞死了我父母,卻靠著權勢隱瞞了事實,藉以逃避該負的責任。」他內心激憤卻故作平靜道。
  「什……麼……?!」曾杏芙不敢相信爸媽會這麼做,但此事非同小可,若無憑無據,博陽也不敢胡亂指控。
  「我本來想大家以和為貴,只要你父親對當年的事感到歉然,也算對我父親有個交代……沒想到他仍執意不悔,還希望我跟你離婚……」季博陽將情況稍作改變,希望造成曾杏芙對她的父親的不諒解。
  「天呀……」曾杏芙張口結舌,腦裡霍然閃過多年前幾乎是同一期間,爸媽受傷,車子嚴重損毀,但他們那時卻說是遭到激進份子槍擊導致……
  「你也清楚,依你父親的地位,想要一手遮天何其容易,我此刻也和你一樣難過。」季博陽再度哽咽。
  「所以你這陣子……才會整日發呆無助不快樂?」曾杏芙抖著聲音問。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不……不……是我對不起你……」想到父母的暴行,想到他受的委屈,曾杏芙不禁泫然涕下。
  「這些根本不干你的事,你是無辜的。」季博陽有情有義地執起她的手。「我們千萬別被上一代的恩怨打倒;相反的,我倆更要相親相愛,做給你爸媽看。人非草木,終有一天,他們會受到我們的愛所感動的。」
  他接著如釋重負地舒口氣。「跟你談過之後我的心情也好過多了,真的很謝謝你,今天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博陽……」該說謝謝的人是她呀。有夫如此,婦復何求?
  曾杏芙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爸媽做了那麼差勁的事,他居然還能這麼寬宏大量。她發誓,在她有生之年,她必會要盡全力來彌補父母親的罪過。
  「好了啦,你也別想太多,事情談開就好。」季博陽反過來安慰她。「對了,我明早得再去工作室那邊待上幾日。」
  又要去啊?曾杏芙不想他去,但她仍乖巧地頷首,因為那畢竟是他的工作。「晚上你要記得打電話給我喔。」
  「你放心,我先前有哪次沒打?況且我的稿子再過個二、三天便全部OK。到時你攆都攆不走我。」季博陽品嚐美味似地吻著她的香腮,大手則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她光滑的烏絲。
  待他注意到這個無意識的小動作,他提醒自己,得想想法子戒掉這個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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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爺子呀,待會兒咱們順路去看看女兒如何?」曾母扯著笑臉和幾位官夫人寒暄後,捉了空檔悄悄地對丈夫說,嘴角還不忘對那邊的富商打招呼。
  「再說吧。」曾大富生硬地咳了咳,轉眼又堆出熱絡與某部長握手。
  參加這種政治飯局就是這樣,「吃」是其次,「應酬」才是主菜。
  「那我回程就叫老王把車繞到芙芙的新居去。」不當面否決的意思就是默許了,曾母於是敲錘定論。
  曾大富不吭聲,倒是突然以身體不舒服向主人請辭。
  「我看呀,你是太久沒見到女兒才不舒服的吧?」一出飯店的貴賓室,曾母忍不住損他幾句。
  她早料到老爺子是裝酷,明明想女兒想得要命,偏偏拉不下那張老臉。
  「多事!」曾大富低啐。
  隨從便衣已有人通知司機老王把車開來,兩老則坐著電梯姍姍來到飯店的大廳,剛好看到女婿甩著門房鑰匙坐進對面的電梯,不過他似乎沒瞧見他們,因為他的手和嘴正忙著「照顧」身旁那二位身材噴火的女伴。
  「季博陽?!」曾大富乍看也跟著噴火,但他噴的是怒火。
  曾母當然也看到了,兩老相顧失色,立刻奔至櫃檯詢問。
  依曾大富的官階,要問個房間號碼絕非難事,兩人於是匆匆趕到現場,便衣忙緊追在後。
  「季博陽!季博陽!」曾大富省了按門鈴,直接重擊房門以表達心中憤懣。
  「誰呀?敲門敲那麼急,鬧火災啦?」季博陽的聲音由遠而近,除了第一句是衝著門外人喊,後頭的埋怨倒像是自言自語。
  門打開,迎面就是兩老的臭臉,他身披飯店提供的浴袍,吊兒郎當地劃開笑容,「喔--原來是爸爸和媽媽呀。」
  家醜不能外揚,曾大富吩咐便衣守在門外,接著二話不說地衝入房內,曾母尾隨跟進。
  十坪大的客房裡,適才他倆瞥到的那二名濃妝艷抹的女伴,也穿著和女婿一式的浴袍,手裡握著酒杯,姿勢性感地橫陳在大床上,旁邊由客房服務叫來的餐車上,九樣有七樣都是酒品,眼前他們會做什麼下三濫的勾當可想而知。
  「你這是在做什麼?!」曾大富氣急敗壞地把矛頭指往季博陽。
  「就你看見的嘛。」季博陽一點也沒有被人抓包的懼色或悔意,反而向二位女伴引見。「來來來,這是我的岳父岳母大人,還不快快請安一下。」
  「岳父岳母大人好。」美艷的女伴連忙嗲聲嗲氣地自我介紹。
  「我叫娜娜。」
  「我叫莉莉。」
  曾大富才不管她們叫什麼,反正不用聽也曉得不是什麼正派的良家婦女。
  「現在才幾點,你就喝醉?」女婿身上傳來的嗆鼻酒味令他皺眉。
  「喝醉?我才喝一瓶XO,怎麼會醉?」季博陽走到床邊拿起空酒瓶辯駁,步下則是一個不穩,恰巧摔在女伴們的中間,三人嘩啦一笑。
  「小心呀。」二女並不諱言三人之間的曖昧關係。「你要是現在就醉倒了,等一下誰來『服侍』我們兩個啊?」
  「胡鬧!胡鬧!你知道你現在是在幹麼?!」曾大富跳腳。「做什麼?」季博陽輕佻地揚揚眉,然後反問女伴,並啾啾啄了二人的粉頰一下。「你們說咧?」
  「總不會是聊天喝咖啡嘛。」二女伴恍如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紛紛淫蕩亂笑。「博陽唷,你要是這麼就打發我們,人家可不依喔。」
  「你們……簡單是……不知廉恥!」曾母的臉色青青紫紫換個不停。
  「唉,岳母大人,哪隻貓兒不偷腥?」季博陽任由女伴的柔荑,當從在他身上遊走。「男人嘛,偶爾拈拈花,惹惹草,只不過是逢場作戲,有啥大不了,您何必把事情看得如此嚴重咧?」
  他嘻皮笑臉又轉向曾大富。「這點岳父大人最清楚。不是嗎?」
  「不像話!真是不像話!」若非礙於身份地位,曾大富會衝上前去把這渾帳小子碎屍萬段。
  「芙芙呢?我女兒現在怎麼樣了?」曾母驀地想到最重要的事。
  「芙芙?」季博陽想了二秒鐘,才恍然笑道。「哦,你是說那個青澀的黃毛小丫頭呀。」他左右逢源地吻著女伴們,極不專心地敷衍。「大概還好吧。」
  「大概?」曾大富光火地揪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又不是未卜先知,我好幾天沒回去了,哪曉得她現在是在洗衣服咧,還是在打掃,搞不好……」他擠眉弄眼地用手肘頂頂岳父。「她趁我不在,這會兒邀了男人在家正樂著呢。」
  「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曾母但感一陣暈眩。
  思及女兒自小被他們夫妻倆捧在手心裡,吃東西怕她噎到,走路怕她摔倒,別說是苦了,就連半點委屈他們也捨不得讓她受,可嬌生慣養的寶貝如今竟這麼白白給人糟蹋,教他們做父母的情何以堪?
  「我女兒對你掏心掏肺的,你居然這麼待她,你是人嗎你?」曾大富不禁義憤填膺,為女兒大抱不平。
  「你呢?」季博陽雙瞳一冷,面目一沉。「不過是個狗官,撞死人卻可以利用職權逃逸,事後不僅沒有一絲歉意,反而還洋洋得意。」
  「想誣蔑我,你還早。」曾大富能有今天的地位可不是混假的。
  「是嗎?五年前的夏天,在××路段的追撞車禍中,一對夫婦當場死亡,男的叫季山河,女的是林雅蘭,經警方研判肇事原因乃男方酒後駕導致。」季博陽掃來陰森森的餘光。「此事你還有印象嗎?」
  「呃……」曾大富愣了愣。
  「看來我喚起了你的記憶啦。」季博陽微笑,但笑裡的寒氣卻足以凍傷人。「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死者姓何名誰,只要真正酒後駕駛肇禍的你能全身而退就好。」
  「老爺子!」曾母嚇得猛扯丈夫的衣袖,因為當時她也坐在車上。
  「你……是誰?」曾大富震驚喃喃。那件事他當初便已全部打點完畢,就算有人知道,事後也都會「忘」得「一乾二淨」,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落到這個後生小輩的耳裡……
  不可能!絕對絕對不可能!
  「你們還不明白嗎?」季博陽冷哼。「我是那二位死後還得替人背黑鍋的無辜死者的兒子。」
  「嗄!」曾大富與曾母已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想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個本來不該有人知道的事嗎?」季博陽繞口令地呱嗒了一串。
  不過曾姓夫婦卻都聽懂了,而且都很想知道。
  「說穿了很簡單。你有你的人脈,我也有我的,你認識很多大官,我用來餬口的漫畫頗登得上國際舞台,因此也不小心認識了一些。」季博陽笑容可掬地為來賓解答困惑。「還有一種職業,叫做『私家偵探』,你只要付錢,再隱密的事他們皆有辦法幫你翻出來。」
  一滴一滴的冷汗不斷地由額角流下,但曾姓夫婦倆均未抬手去擦。
  「雖然你是我的殺親仇人,我仍然很佩服你的神通廣大,只可惜這項栽贓事件中,你犯了一個小錯誤。」他神色一凜。「那就是--我父親從來不喝酒。」
  也因為這一點,使他對整個車禍的肇因和責任歸屬,產生了偌大的懷疑,沒想到輾轉查到的內幕是那麼地令人氣憤。
  「我呸!」事到如今,曾大富只有耍狠。「這種小場面就想治住我,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是呀,法律都奈何不了你,我算什麼?不過……要治住你的寶貝女兒,應該不難,哦??季博陽使出殺手鑭。
  「不許你傷害她!」曾母大叫。
  「唉,她可是我談判的籌碼,我怎麼捨得傷害她呢?再說我也還沒玩膩她呢。」季博陽獰笑。
  「王八蛋!你到底想怎麼樣?」曾大富為之氣結。怪只怪他自己引狼入室。
  「怎麼樣啊?」季博陽做思索狀。「她現在被我訓練得聽話得很,我叫她往南,她就不敢往北,害我也是挺傷腦筋的。」
  「你……你……」曾大富發指貲裂,差點中風。
  「有話慢慢說,不急嘛。」季博陽像是霍然想到了什麼好主意。「這樣吧,芙兒成天讓我關上家裡,足不出戶也滿可憐地,不如你們去看看她,她見了你們一定會很開心。」「你把她……關……在……家……裡?」曾母恐怕女兒已慘遭他非常不仁道的虐待。
  「總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曾大富則咬牙切齒。
  「再怎麼輪,按照次序,也該先輪到你吧。」季博陽皮笑肉不笑。
  其實當他愛上仇人女兒的那一天,報應就已降臨在他的頸上了。
  「我女兒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會和你善罷甘休!」曾大富發誓。
  「先提醒你們一下,你女兒早讓我哄得服服貼貼,百依百順的,你們最好不要破壞現狀,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季博陽口蜜腹劍地送客。
  曾大富悻然甩門而出。
  「老傢伙終於氣走了,咱們放心地樂一樂吧。」久未插嘴的女伴之一旋即迫不及待地黏上來。
  「別碰我!」季博陽當下喝斥,宛然參加喪禮的嚴肅神情。與一秒鐘前的春風盈盈判若兩人。
  客房裡登時靜到只聽見空調的風速聲,二位女伴大氣不敢喘地大眼瞪小眼。
  「你們走吧。」季博陽依約付上厚厚的鈔票。
  不用說,這二個交際花是他在酒店找來的臨時演員,與曾姓夫婦的巧遇以及接下來的這一切,也不是偶發事故,全是他依照曾姓夫婦的行程而特意安排的。
  「知道了。」二女出道此行已久,三教九流的人看多了,自是分得清哪種人可以惹,哪種人卻不可以惹,眼前這俊男便是屬於後者之最,故她倆趕緊識相地提著衣服往外溜。
  然後,客房又恢復一片死寂。
  季博陽慢慢抬眸盯著梳妝鏡中的自己,鏡中人以同樣冰冷扭曲的面孔回瞪。
  他禁不住拿起方纔他抹在發上身上,以製造醺人酒氣的空洞瓶,狠狠、狠狠地砸過去。
  曾母挑剔地審視女兒的新房。
  四周的環境水準普通,連個像樣的大戶人家也沒有;屋內的擺設品味只能算是乾淨,一看就知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三十幾坪的空間小裡小氣,當女兒的香閨都還嫌不夠,這哪裡是人能住的地方,那姓季的擺明是在苛待她女兒嘛。
  曾母越看越有看氣,屁股還沒坐熟就已經待不下去了。「你老實講,博陽有沒有打你罵你凌虐你?」女兒外表看起來是比從前豐腴愉悅,但或許那只是強顏歡笑,搞不好藏在衣服底下的部分才糟糕呢。
  「你在說什麼呀,媽?」曾杏芙被母親的開場白弄得一頭霧水。
  「你不用怕,任何事有爸媽替你作主。」必要時,她要帶女兒去驗傷。
  「媽,你電視看太多啦?」曾杏芙失笑地問曾大富。「爸,這是怎麼回事?」
  曾母沒等曾父發話,便直接切入今日來的主題。「算了,先不管這些,你馬上把行李收一收,然後跟我們回去。」
  「為什麼?我在這兒住得好好地……」曾杏芙本來還在高興父母的初次來訪,她正準備為自己的任性離家道歉,她還有許多快樂想與他們分享呢。
  「好個鬼!那姓季的臭小子……」曾母咄咄搶白,但是她的話緊接著又被曾大富給打斷。
  這不是動怒的時候。「聽你媽媽的話,跟我們回家,乖。」
  他起初的意思是先探探女兒的口風再見機行事,孰料妻子一開始便沉不住氣,他也就只好採取速戰速決方式。
  「不要!」曾杏芙拒絕。
  「你聽我說……」
  獸大富暗示妻子別急,一切交由他來處理。接著他問:「博陽人呢?」
  「他最近在趕稿,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和助理窩在工作室。」一談及心上人,曾杏芙不自覺便泛著與有榮焉的驕傲。
  「也就是說--他最近不常在家?」獸大富又問。
  「嗯。」曾杏芙點頭。
  「你看吧,那傢伙簡直亂七八糟!」曾母忍不住插話。
  「亂七八糟?」曾杏芙不懂媽為何要這麼說。
  「傻女兒,你真以為他乖乖地在工作室裡趕稿?」曾母忿忿不平。
  「難道不是嗎?」曾杏芙迷惑反問。
  「就我這個癡心的女兒才會相信他的狗話。」曾母光火地數落了一大段。「哼!之前你爸和我就有耳聞他在外面亂搞,原先我們還不信,認為是有心人士有意抹黑你爸的花招,今兒個是老天有眼,活該那沒心肝的小子走霉運,剛好讓我們逮個正著。」
  「博陽在外面亂搞?」這就好比告訴曾杏芙說「孔子是淫賊」般地教人難以置信。「不,不會的,你們一定看錯人了!」
  「我可憐的孩子,那傢伙一直把你蒙在鼓裡,騙得你團團轉,你別到時候給人賣了,還傻傻地幫他數鈔票。」曾母后悔當初不該答應這門婚事。
  「博陽不是那種人!」曾杏芙極力為夫君辯駁。「他對我非常非常的好,也非常非常的疼我、愛我、照顧我,我現在非常非掌的幸福,因此一定是你們看錯人了,一定是。」「爸媽難道會騙你不成?」獸大富義正辭嚴。
  「就是啊,爸媽幹麼要騙你?」曾母一旁幫腔。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曾杏芙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茫然無措地全沒了主張。
  「反正你聽爸媽的準沒錯,走,趁那小子還沒回來時咱們趕快離開。」明明要帶走的是自己的女兒,曾母卻感到彷彿在做小偷。
  「不要……」曾杏芙備受打擊地搖著頭。「你們今天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我想要過我的快樂生活,為什麼你們連這一點小小的願望也不肯成全我?」
  「芙芙……」曾母沒料到女兒會這麼死心眼,更沒料到女兒會愛得這麼深。
  「這樣破壞我們,對你們有什麼好處?」曾杏芙泣下沾襟,聲聲哭訴。
  「你誤會了,你媽媽和我不是……」曾大富試著讓女兒平靜下來。
  「呃……」曾杏芙驀地憶起夫君曾經向她述過的許多事,她不禁恍然大悟。「莫非這一切……均與博陽的爸媽出的那場車禍有關?」
  「你怎會知道那件事?」曾大富和妻子相顧失色,脫口而出,不料他們這一問等於是不打自招。
  「果然……博陽的爸媽真的是你們撞死的?!」曾杏芙頓時氣餒。虧她起先還抱著一絲絲企盼,企盼這全是誤會,那麼她和博陽就不用一輩子籠罩在雙親仇恨的陰影下……
  「不……這……我……那場車禍純粹是個意外呀!。」曾大富嘗到啞巴吃黃蓮的窘迫。
  但是曾杏芙一個字也裝不進去,只自顧自地喃喃自棄。「我真差勁,博陽對我那麼情深意重又那麼推心置腹,我居然還在這聽你們惡意中傷他的謠言,我實在是……」
  「乖女兒,我們並沒……」曾母顫著唇,不懂為何事隔多年了,這個夢魔會忽然蹦出來騷擾他們的清靜?
  「我不要聽!」曾杏芙摀住耳朵。「博陽都能盡釋前嫌不計較,你們為什麼還毫無悔意要苦苦相逼呢?」
  「芙芙……」看來季博陽比他倆想像的還厲害,曾姓夫婦這會兒才明白女兒早遭人徹底洗腦。
  「別再說了,我一直是那麼崇拜你們,你們卻……」父母完美的形象逐漸在心目中碎成一塊一塊的瓦礫,曾杏芙黯然神傷。「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這話重得猶若一記千斤錘,冰冷無情地敲向曾姓夫婦的心。
  辛勤養兒育女竟落得如此殘酷的回饋,曾母當下掉淚,曾大富則是五內俱焚,一時氣不過來,胸腔接著一揪,整個人倏如風中枯葉般栽下。
  「嗄……老爺子!?」丈夫的身體一向健明,平常連個小感冒也很少得,而今說倒就倒,曾母不禁大驚失容。
  「爸!」曾杏芙也跟著撲上前來扶他。
  「嗚……」曾大富捧著心口,痛得蜷縮在地。
  「你別嚇我呀爸……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說那些話,對不起……爸……」曾杏芙悔不當初,頰上撒著兩汪淚海。
  「怎麼啦?」守在屋外偷聽好半天的季博陽,見時機差不多了,逐假意剛剛才到家地推門進來。
  「爸爸他……我不是……怎麼辦……」曾杏芙儼然溺水時看到了一塊浮水,連忙語無倫次地抓著他求救。
  「別慌,我馬上開車送他去醫院。」季博陽說著便把曾大富打橫抱起。
  曾母此刻早已亂了手腳,哪還管對方是不是一心想要折磨他們全家復仇的人,當即尾隨女婿往車上跑。
  好不容易才將內疚自責的曾杏芙和全無主張的曾母哄去休息,季博陽隔著玻璃窗笑看加護病房中的曾大富。
  經過院方十多個小時的手術急救,和三天的術後觀察,情況已逐趨穩定的他目前正呈半昏迷狀態攤平,病懨懨地仍須靠氧氣罩幫助呼吸,身上還吊了許多點滴管,蒼白死灰的容貌全無往昔的趾高氣昂,除了住的是特級套房外,他看上去和那些排隊等空病床的平凡老人並沒啥不同。
  「你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吧?」季博陽冷冷地嗤著鼻。
  趁視在四下無人,去拔掉他的氧氣罩吧!
  季博陽伸手探向門把,曾杏芙的天使笑靨卻忽然浮現腦海,那清純的笑聲如同天籟般貫穿他的耳膜,瞬間掃淨他所有的邪念,他不禁猶豫了。
  「該死!」他有些懊惱自己的不成大器,眼看處心積慮的復仇大業就差這臨門一腳,他竟在最重要的一刻退縮,他真是沒出息!
  洩忿地踹了門一下,他拂袖打算先找個地方靜一靜,不測卻見到他最不希望見到的人。
  他蹙眉愕視對方同樣震懾的雙眸。「你……怎麼會在這兒?」
  為了防止媒體闖入騷擾病患,外面明明有好幾個警衛站崗,照說她不該通得過那層層把關呀。
  「我聽新聞說曾大富心臟病突發住院,我想……或許我可以來這兒碰碰運氣,剛好我有朋友是這裡的醫生,所以我就拜託她……」季銀芽邊走進來邊說,不爭氣的淚水亦跟著邊流。
  「回去!」季博陽斥出逐客令。他不要大姐瞧到他如此猙獰的一面。
  「要就咱們一塊兒回去。」季銀芽堅定地拉著他。「你你最近家也不回,大哥大也不通,又完全找不到人影,我們姐妹三人有多擔心?」
  「我……」他就是不想讓她們找到,才把大哥大的號碼換掉的。
  「我從報上得知你結婚的消息後,好幾次都想到曾家去問看看,但我怕會造成你什麼困擾,也就忍著等你主動聯絡,可是……」季銀芽神色一斂,指著加護病房中的虛弱老人劈問:「這難道是你最近一直在忙的事?」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季博陽肅煞地抿緊唇。
  「該做的事?」季銀芽義正辭嚴。「你以為你要了曾大富的命,爸媽就會高興?就會活過來?連一隻蟑螂都不忍殺生的爸媽,會是這種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人嗎?」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季博陽痛心疾首地質問。「你的婚禮,惜楓和襄雪的畢業典禮,以及未來她倆結婚或是其他各式的特殊場合中,爸媽都不能到席為你們祝福,這是為什麼?」
  不待她的答案,他已接著咆出怒嘯。「因為曾大富的酒後肇禍,毀了咱們好好的一個甜蜜家庭,但他卻可以逍遙法外,絲毫不受良心的譴責,而我們卻要忍受失親之痛,你叫我怎麼原諒他?」
  「起碼你該原諒你自己呀。」季銀芽柔聲道出他的心結。「爸媽車禍的事不是你的錯呀,你為何總是這麼為難自己呢?」
  「我……」此番勸慰大姐不是今天才說過,可他無法不將那個沉重的過失負在肩頭,他忘不了是他的催促導致父母分心。「不要對我太好,你們的體貼只會增加我的罪惡感。」
  「博陽……」季銀芽輕撫他那忿忿不平的愀容。
  「不要碰我!」季博陽倉皇避開。「我如今一身血腥齷齪,別讓我沾污了你的手。」
  老天爺啊,倘若這世上果真有地獄,那就讓他一人去吧。
  「不要這樣呀博陽……」季銀芽再也耐不住地抱著他號啕。「你一直是我最可愛善良的弟弟,是惜楓和襄雪心目中最溫柔雅量的好哥哥,你快變回你原來的樣子,快呀……」「變不回來了,當曾大富在我面前炫耀他們一家和樂那時,就已經變不回來了。」季博陽搖搖頭。
  「只要你願意,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季銀芽希望她的央求能趕走住在他心裡的魔鬼。「你瞧曾大富現在躺的跟死人似地,能不能喘過那口氣,尚是個未知數。這些懲罰教訓夠他受了,因此放了他吧,放了這件事吧,讓我們回家重新過日子好不好?」
  「我……」季博陽正欲發話,不遠處傳來的低微幽咽聲吸引了二人注意。
  只見曾杏芙面如土色,兩彎青黛在眉心處打了個死結,互疊的雙手緊緊地摀住嘴,以免她隨時會尖叫大哭出來。
  「該死!」他剛剛只顧著和姐姐講話,居然沒留心附近還有第三者。她何時站在那兒的?那些交談內容她又聽到了多少?
  「我不是有意要……我只是睡不著,想找你陪我,我……對不起……」大顆大顆的淚滴伴著她失措的解釋滑過失血的粉頰,她驀地覺得自己好蠢好蠢,包括對他的感情,還有對她心愛的家人。
  猛轉身,她往反方向逃逸,一心光想著要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舔傷。
  「芙兒,等等!」看情形,她是全聽見了。季博陽急忙追上前。
  曾杏芙傷心欲絕,被淚水糊濕的視線根本瞧不清楚轉角處的台階,緊接著她腳下一個踩空,季博陽想阻止已來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滾下樓去。
  他不禁仰天發出淒厲的長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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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7 12:43: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一圈--二圈--三圈--
  喀!
  大門鎖應聲而開。
  「唉--」還是他出門時上的那三道鎖。
  季博陽頹喪地抽出插在門孔裡的鑰匙。
  推開門,一如既往迎接他的是滿屋子的冷清與寂寞,那聲熟悉親切的「你回來啦」早成了腦海裡的絕響。
  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仍惆悵萬般地猶若洩了氣的氣球,西下的夕陽僅留一室昏黃,不過他還不想開燈。因為與其面對空蕩蕩的殼子,他不如將自己埋在幽暗裡,那麼他至少還可以幻想她就在他週遭的某一個角落。
  丟下手裡的那串鑰匙,他摔坐進客廳內的大沙發,讓冷清寂寞伴著他一齊等她回家,直到又一天的開始,他會再整裝到工作室專心畫稿,然後他會再回來,允許自己在這裡思念她。
  沙發上,依稀能夠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下意識把抱墊圈在懷裡,總認為這麼做便能填平被掏空的心靈。
  以前她就常常這麼偎著他,而他,也好喜歡她這麼靠著他,彷彿連體嬰的兩個人,這麼一坐每每可坐上幾小時,承載他倆重量的這張沙發,同時也共享了他倆的親密。那時候,她是他的愛妻,不是什麼仇敵之女曾杏芙。
  「季博陽呀,你還期待什麼?」他自己問自己。
  那天他的芙兒已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從她跌下樓去當場昏厥的剎那起,他倆便已恩斷情絕,她當時流掉的小孩,算是她代她父母還他一命,如果他心中還有任何恨或怨,她希望他看在孩子的分上原諒他們,也放過他們曾家一家老小,倘使這樣仍不夠,她願意以她的生命來償付……
  天呀……他是造了什麼孽,它要用這等殘酷的方法處罰他?!
  先是他至親的父母,然後是他可人的妻子,現在又是他無辜的孩子,它幾乎尚未成形,更甭論接受他們的悉心呵護,便這麼曇花一現地離開人間。
  莫怪她要用那麼冰漠的口吻向他,是他傷了她的心,是他害死了他們的小貝比,就連他都深惡痛絕唾棄這樣的自己,她的冷言冷語已經是客氣了,她不想再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心裡其實早有準備這天終究會來,可當他面對她凍結的玉容,他曉得他再怎麼有心理準備,肝腸一樣會寸寸斷裂。
  他多少還是有點不死心吧?
  總希望上天忽然憐憫,讓奇跡真的出現,哪天他從床上睜開眼,會發現她就躺在身邊,而那些惱人的不愉快原來僅是一場噩夢;或是他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一開門便嗅到那陣陣飯香,她會由廚房笑著走出來問候他,今天好不好?畫稿趕得怎麼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他一直不肯放棄,每晚依舊拖著疲憊的身心回來,只因這屋裡有著他們的共同回憶,亦是他們唯一僅存的聯繫,她的衣物保養品,他仍擺在原位,說不定她哪天回來又能用到……
  夜色徐徐加深,季博陽繼續坐著等著,因為他希望當她推門進來時,他能立即看到她,而這一次,要換他對她笑著說--
  你回來啦!
  大門只上了自動鎖,莫非……他在家?
  「你別傻了。」曾杏芙自嘲搖頭地抽回鑰匙。
  屋內連個光影都沒有,這表示他還沒回來,否則依他的生理時鐘,他此刻正是梳洗乾淨、神清氣爽的模樣,他會繞著她不停地說,不停地笑,像個長不大的彼德潘……
  「哎!」她這是在幹什麼?
  怎地愣在門口想那些已成過去式的往事呢?
  「傻瓜,無聊,笨!」曾杏芙輕敲自己的小腦袋。
  鼓起勇氣,她幾乎是嘔氣地推開門。
  一踏進屋子,那幸福快樂的回憶當即蜂湧而上,令她差點要掉頭逃出,然後當她看到客廳中的季博陽,她訝異地忘了一切。
  他靜靜坐在他們習慣一起窩著的那張沙發,默默地盯著遙遠的某一點,孤冷的氣息宛若已與大氣融合為一,若非微薄的殘暉將他兜住,形成暈黃的光環。
  他……是不是又沒睡好?夜裡仍被噩夢駭擾?
  唉!她又想太多了,說不定那噩夢之說也是他的諸多謊言之一。
  許是發現有人注視,他緩緩轉過臉,那淒邃幽忽的雙瞳像是墜進了另一度空間,縹緲地讓人無法探其虛實。而他完全沉淪在個人世界裡的模樣,教她不禁為自己的唐突而慌亂。
  「呃……我沒想到……你在家。」她有些尷尬。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設倏地崩坍,眼眶開始發熱,凝聚起水氣。他瘦了,微微凹陷的雙目四周有著明顯的黑眼圈,少掉凌厲氣勢卻多了抹教人疼惜的頹廢美,脆弱得令人心擰,她根本提不出一絲一毫的恨意,反而想衝上前去愛憐他一番。倘使他以前是紅色的太陽,那麼現在的他則是藍色的曉月。
  「這……這……真的是你嗎?」季博陽揉了揉眼,以為是思念過度所產生的幻覺。
  「我只是來拿點東西就走。」曾杏芙急忙說明來意,省得遭他誤會,但是她心底卻清楚得很,剛剛,乍瞥他之際,她才頓悟專程回來拿東西不過是個借口,她真正想的還不就是能再見到他,要不她大可隨便找個人來替她取。
  「喔。」是呀,他是癡人說夢,她怎麼可能再重回他的懷抱?季博陽失望地落回少發,拉長的尾音亦是有氣無力。
  「我去……」曾杏芙怔忡指著臥室。不行!她要哭出來了。
  她強忍悲愴,速速躲進那間曾滿溢著春情的房間。
  一切都沒有變。
  她的衣物鞋襪仍在原來的地方,浴室裡還保有她的牙刷毛巾和浴袍,感覺就好似她從沒離開過,偏偏人事已非,造化弄人,即使她的愛不曾減少半分,即使他是她初戀,也是她今生的依戀,他倆命中注定就是不能在一起。
  起碼她能將這份銘心鏤骨的情愫永遠藏在心底吧。
  猛轉念,卻赫然發現他倆相處多時,居然未曾拍過一張照片……
  是她當初太過自信這份幸福能夠長久,還是他故意不留任何痕跡?
  算了!
  留了又如何?徒增彼此的傷感而已。
  提著行李,她在臥室裡做最後一次的巡禮,才慢慢踱回客廳,他仍是她剛進門時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這是大門的鑰匙……還你。」還給他之後,他們就真的再也沒有牽連了。那股死命按捺的酸楚已竄上鼻端。
  「……」季博陽機械地接過來。「你……的身體……好多了嗎?」
  女人流產是很耗體力的,她雖然拒絕讓他探病,但他從買通的傭人那兒固定得到報告,她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然後就一直在家休養,沒有復學,沒有出門,也沒有任何社交。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推著輪椅上的曾大富到庭園裡曬太陽,而曾大富的康復進度亦較他預計的要快。
  「……嗯。」除了點頭,曾杏芙不曉得還能說什麼。身體的傷痛終有痊癒的一天,心裡的傷痛卻會糾結一輩子,這點他比她更清楚。「我收到……你寄回來的離婚證書了。」事情演繹至此,與其二人一見面就互生愧疚,不如分開得好。
  「你……我……我們……」季博陽欲言又止。聽說她要去紐西蘭定居,那他以後不是連在暗處偷望她都很難了嗎?
  「嗯?」不管他先前對她所表現的寵愛是真是假,曾杏芙承認,她的心仍有著萬般期待。
  「呃……沒……」在他做了那麼差勁的事,他有啥資格和她談「我們」?季博陽退縮地吞回本來要傾吐的話。「你好好保重。」
  「你……也是。」曾杏芙強顏歡笑。
  如果……如果這時他叫住她,他毋需一言一語,她都會奔赴他的懷裡,管他愛不愛她,至少他帶給她的狂喜甜蜜卻是真實的……然而連一句再見也沒有,她這一離去,只怕兩人再也無緣。
  艱難地跨出門檻,確定他不會聽到後,曾杏芙終於……痛哭失聲……
  「芙兒……」季博陽捱在窗邊,看著她坐上的車影越馳越遠,他好想求她別走,但他說不出口,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才轉為遲來的真心剖白--「我愛你。」
  然而無論他如何對空嘶喊,心愛的人已與他成二條形同陌路的平行線,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夜,驟然變得好冷好靜,季博陽隨便抽了張CD,想藉由樂曲來洗卻突來的惶懼紛惴,杜比環繞音箱淒淒蕩出男歌手獨特的嗓音,字字句句恰巧敲碎了他的心坎最深處--
  坐近一點,你是否看見,明明在身邊,你我像千里遠。你已很久,沒笑著語言,彷彿已感覺,無法再纏綿。
  回想從前,與你快樂揮霍,今天孤單的我坐在角落,願時間倒退重播,一一承認改寫過錯,不再逼我,不去相信,我曾有錯,讓它過去,讓我好過。
  請你不要轉身跑遠好嗎?
  我的真心已經不能負荷,是否無法在一起,搖著頭就算不甘心,腦海空隙早已充滿對你有所回憶。
  請你不要轉身跑遠好嗎?
  希望你停下來抬頭看我,輕輕回頭一秒,你可知我為了你遠走心碎了,全世界都靜了,才懂你太重要。
  晚上回家,沒一聲好嗎?靜得太可怕,情願吵架。
  最怕想起,在遠方的你,異鄉的空氣,陪你流離。
  請你不要轉身跑遠好嗎?
  如果我把你緊抱著不放,如果時間停了,如果能感覺你溫暖的呼吸,就沒有人取代你與我,永遠相依……
  隨著黯寒音符的結果,仲夏自此在季博陽的心中死去……
  「怎麼啦!」曾杏芙放下手中的書籍,抬頭詢問在附近晃了好幾趟的女傭。她看起來似乎有話要說。
  「外面有個季小姐想要見你,要不要……我把她趕走?」女傭猶豫地搓著手。要是給老爺夫人知道她通風報信,接著要被趕走的會是她。
  「季?」曾杏芙渾身震顫了一下。
  難道是博陽出了什麼事?
  不會呀,她這星期天天都看到報紙刊登他開畫展的新聞,據說深獲各界好評,連國外媒體也派了不少人來專訪,但對畫作的內容倒是非常神秘,害她幾次好奇都想偷偷去參觀……呃……想不到她只是聽到這個姓氏,反應就這麼激動,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啊。
  她挺直背,盡量展開平靜的微笑。「你去請她進來吧。」
  逡巡片刻,女傭身後尾隨了一位白淨娟秀的素影,曾杏芙一眼望之,便立即認出她就是那天在醫院出現的女子。
  「我是季博陽的大姐季銀芽。」她開門見山地說。
  「喏……請坐。」她的五官和博陽頗為神似,曾杏芙差點想抱上去。
  季銀芽未坐反而跪下。「我求你救救博陽吧!」
  「嗄……他生病了!?還是……」曾杏芙慌得趕緊挽扶起季銀芽,而不是自己也跟著跪下去。
  「他現在像拚命三郎般工作的情況比生病還糟糕,當初我爸媽剛去世時,他就是這模樣……」瞧她一聽博陽二字便手足無措,可見她和弟弟是郎有情,妹有意,如此登對的才子佳人,老天怎忍心將他倆拆散?相信爸媽在天之靈也想成全他們才是。
  唉,眼前只有靠她這個為人大姐多盡力了。
  「可是我和他……」就算她心疼,又能幫上什麼忙?
  「我並不敢奢望你會原諒他,我只是希望你挪幾分鐘來聽我說。」季銀芽拉著弟妹的手。「博陽從小就是個心思格外細膩的男生,他今天會做出那樣愚昧的糊塗事,實在是因為他太愛我父母了。」
  「……」曾杏芙無言。
  博陽的心情,她在父親倒下與腹中小生命流失的那一刻,便已深深體會到,那種錐心之痛不是談笑幾句就能輕易抹掉。
  將心比心。所以當她事後知道所有真相,她也曾想要怪他怨他,卻始終辦不到,畢竟是她的父母有過在先,且孩子的死不全然是他的錯。
  「尤其他的生日,就是我爸媽的忌日,而爸媽車禍當時,他正好在和他們通電話……」季銀芽想來都覺得鼻酸。「他始終認為,當初他要是沒打那通電話,爸和媽就能躲過那場劫數,故他至今依舊無法原諒自己,總覺得自己該為這件事負責。」
  「天哪……」原來那段可怕的經歷不是他隨意杜撰的……噢……他每次是以什麼樣的哀戚情緒在向她陳述?
  多善良的女孩啊,她眸裡的驚愕憐憫,絕不是裝出來的。季銀芽相信只有她才能解開博陽心中的苦結,讓他掙出那座無形的禁錮。
  「你能想像他初獲噩耗時的驚駭神情嗎?」季銀芽的思維接著跳回改變她們全家的那一夜。「明明他和我和另外二個妹妹一樣傷慟,但他卻振作精神來安慰我們,並一肩挑起長子的責任,料理父母的一切後事,照顧我們姐妹三人。」說到照顧,她不禁掩嘴卟哧。「你都沒看到他在幫我們驅逐無聊男子糾纏的情景,那德行唷,真的有夠皮。」
  「是呀。」點滴往事如快轉電影般閃過,曾杏芙也綻出會心一笑。
  在互換的眼神中,她們找到了彼此對同一名男子的誠摯關懷。
  「其實博陽的內心不若外表堅強,所以他才會那麼鑽牛角尖,以至釀成了如今的局面。。」憂愁再度回到季銀芽的眉宇。「不管你肯不肯聽進我的話,我只求你抽空去看看他的畫展,哪怕僅是一下下。」
  「這……」曾杏芙為難透了。
  「這個請求的確是有些強人所難,不過你真的一定要去看,看完之後你就會明白。」季銀芽存心賣了個大關子。
  「可是……」見到他只會使思念呈倍數激增,曾杏芙怕好不容易強迫癒合的傷口又再淌血,屆時萬一她控制不住怎麼辦?
  「你一定要來,記得,明天喔,明天一定要來。」季銀芽再三重複。「看完你就會明白。」
  OK!任務完成,她起身告辭。
  一出大門,藏在附近守候多時的季博陽忙不迭上前追問:「我只是托你帶一個口訊,你為何會進去那麼久?是不是有人刁難?見到她了嗎?還是……」
  「我和她投緣,不小心就多說了幾句嘛。」季銀芽揚唇劫入,以免等一下被問號埋沒。「這麼緊張不會自己去?要不,惜楓和襄雪也行呀。」
  「你明知我的顧慮嘛。」他去鐵定吃閉門羹,派個女人去,芙兒的家人較不會有戒心,至於惜楓和襄雪……一個膽小會怯場,一個講沒二句就開始沒耐性,這二個隨便哪個去做傳令說客皆准壞事。
  「呵呵,臉紅。你好可愛喔。」這才像她的弟弟嘛。季銀芽忍不住揉亂他的頭髮。
  「別鬧了啦,到底怎麼樣嗎?她明白來不來?」季博陽要抓狂了。
  「你老婆沒說。」季銀芽兩後一攤。
  說真的,聽他說弟妹過二天就要離開台灣,她可比這二位當事人還急。
  偏偏這男的在這屈意承歡,這女的在那頭黯然感傷,兩個真心相愛的人卻分處兩地折磨自己,只為了一些無聊的心理障礙,連她看了都想破口大罵咧。
  「沒說?!」季博陽大叫,搞半天姐是把他當猴耍?
  「是啊,反正你明天不就曉得啦。」季銀芽瞄了天上一眼。
  爸,媽,你倆要不要下來敲醒他們呀?
  季銀芽暗中劃了個十字架。
  為什麼一定要她去看博陽的畫展?
  為什麼不是前天昨天或後天,偏要選今天?
  為什麼看完之後她就會明白?是會明白什麼?
  曾杏芙不懂,真的不懂。
  她從季銀芽前腳踏出即開始思索著這個相同的問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轉,很快地就到了對方說的「明天」,她很想去,卻提不起勇氣,不去,心口又有掛記,眼看黃昏已至,她仍是彷徨不決。
  「去找他吧。」早在住院之際,曾母便將女兒的魂不守舍瞧在眼裡,得知季博陽開畫展的消息,她的心情越發寫在臉上。
  「媽?」曾杏芙以為聽錯了。
  「去吧,倘若我曾經犯過的錯,奪走我孫子的小命後,又誤了我女兒的一生,我會更加難受。」剛從地府游了一趟回來,曾大富全想通了。
  「爸?」曾杏芙沒料到父親也贊成。
  「去,去,去,聽說今天是畫展的最後一天呀。」曾母說。
  「你明天就要搭飛機去紐西蘭了,不如今天順便找那小子問個清楚。」「前女婿」不時托人打聽女兒的消息,曾大富不是不知道,只是存心裝迷糊。
  於是就在雙親熱絡的鼓勵下,曾杏芙懷著忐忑與不安被二老驅出門。
  畫廊外,明顯的大招牌上只寫了「最愛」二字,她以為來了還要排隊等參觀,不料外面半個人影也沒有,感覺好冷清。
  啊--該不會是她來太晚,已經結束啦?
  「快進去呀。」不知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二個漂亮、陌生的大女孩,一個快手拉開畫廊門,一個猝不及防地由後面推了她一把。
  「嗄……」曾杏芙還沒搞清楚狀況,整個人已跌跌絆絆地進去了。
  待她站穩定眸一看,立刻被一屋子擺滿著她的畫像所震撼。
  畫中的她或站或坐,有動有靜,時笑時嗔,還有她安詳甜酣的睡容。
  她每瞧一幅,聚集在眼眶邊滾動的淚水也越多。
  然後,她明白了。
  如果不是太愛一個人,執筆者就算是畫功再怎的登峰造極,也無法將她的神韻捕捉得那麼維妙維肖,栩栩如生,所以他才赤裸裸地在每幀畫下都標著相同的主題--「最愛」,一如畫廊門口招牌上的大標題……
  「我等了你一天,差點以為你不來了。」季博陽站在她的後方。
  「你……」曾杏芙轉身面對他,不禁哽咽。
  「你瘦了。」像是怕嚇著她似地,季博陽慢慢伸手柔撫她的頰。
  「你也是。」兩泓潰堤的清河逐漸淹覆他撫過的地方?
  「對不起。」季博陽用大拇指抹去她的淚水,又把手移至她的腹部上。
  「不……」曾杏芙曉得他指的是孩子的事,其實她一直很自責。「不怪你,是我那時沒注意……」
  孩子是他們兩人的,所以他所受的創痛並不下於她。
  季博陽輕掩她的嘴,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你爸爸的事,我也很抱歉。」
  「我爸媽……撞死你爸媽的事,我也希望你能原諒他們。」曾杏芙代父母負荊請罪。
  「我很抱歉我還傷了你的心。」季博陽又說。
  「你好心來醫院探病,我卻把你趕出去,我……」曾杏芙也說。
  四目倏地交接,情意暖暖款款,二人忽然都覺得好笑。「又不是要比誰歉意最多就會獎品,咱倆再這麼抱歉來抱歉去,大概會沒完沒了。」季博陽綻顏揶揄。
  「是呀。」曾杏芙露出難得的笑靨。
  「祝你生日快樂。」季博陽眨眨眼說。
  「呃……你……」這陣子過得亂糟糟的,她都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呢。
  曾杏芙張口結舌,良久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還有昨天,你姐來找我的事,全是你故意安排的?」
  季博陽做了個賓果的姿勢。「我特別央求媒體不公開我的畫,以及今天畫廊的不對外開放,為的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看來,我仍是惡性難改對不對?」
  他接著雙手橫胸,嘖嘖搖頭,一副嫌棄自己的可憐相。「你……這……我……」曾杏芙真的很驚喜,也被他的表情逗得哭笑不得。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你。」他見機表白。
  「我知道。」曾杏芙喜極而泣。
  先前那段期間她的確對他的感情質疑過,她認為他或許只是為了達到復仇目的,才假裝情深意濃接近她,直到剛剛,她才真的豁然開朗。
  「但是你我卻得背負上一代造成的罪愆,兩地相思,然後各自愧疚到老死?」季博陽揪出始終卡在他倆中間的最大癥結。
  「嗯。」就他們二家的複雜恩怨,似乎也只能這樣。
  「為什麼我們不來個反向思考,你好好愛我,以替你父親還債,我好好疼你,來贖我的罪?」季博陽建議。
  「呃……」這法子她倒是從來沒忖量過,可是會有這種特立獨行奇想的,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吧?
  不過……這值得一試。
  「怎麼樣怎麼樣?」季博陽宛如火燒眉毛地催促她快點頭。
  「唉……讓我再想想吧。」以前都是他捉弄她,這回江山該易主了。
  「那你要想多久呢?」季博陽打破沙鍋,非要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一,馬上。二,立刻。三,現在。三選一,你說是哪一個?」
  「再看看 !痺杏芙頑皮地聳聳肩,準備打道回府。「再看看?看什麼?」季博陽不喜歡這個「再」。
  曾杏芙但笑不語。
  她要看的當然是他的表現了,可她才不告訴他哩,誰叫他上一次的追求是有陰謀的,所以不算;這一次,她要他重新來過,讓她好好享受被心愛的人追求時的樂趣。
  「究竟要看什麼嘛?」季博陽像條哈巴狗,搖著尾巴跟在主人後面窮追不捨。「生辰八字?十二生肖?血型星座?身高體重?衣服品味……」
  急切的聲音越來越遠,躲在暗處偷窺的三個人這才跳出來。
  「到底行不行啊?」季銀芽插腰盯著遠方還在討價還價的人影。
  「看情形應該是差不多了吧?」季惜楓搔搔腦袋。
  「哎唷癢死了,害本姑娘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季襄雪埋怨。回去非要敲哥哥一筆不可。
  「對啦,你剛剛推嫂子推那麼大力幹麼?」季惜楓那時都好擔心嫂子會撞到玻璃門或摔個狗吃屎。
  「你還說咧,是你們開得太慢!」季襄雪反擊。
  「我哪有太慢?」季惜楓好委屈。
  「好好好,不是『太』慢,是『很』慢。OK?」季襄雪不耐煩地揮揮手。「反正我現在懶得跟你爭,走啦,我快餓死了。」
  「我也是。」季銀芽拍手附和。
  「等等我嘛。」季惜楓拔腿跟上。
  三個人於是嘻嘻哈哈、吵吵鬧鬧地消失在清爽的晚風中。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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