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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我的好姑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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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4:1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我的好姑娘

力千鈞在走南闖北的「霸寨馬幫」裏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雖然他平時不拘小節,卻也不禁要罵起他家幫主大人——
就算再如何無法無天、囂張亂來,也該有個底限吧?
竟不問他意願,隨隨便便就把一個姑娘家丟給他這漢子,
這如同將出生沒幾天的小羊羔兒丟進狼群裏一樣要命啊!
想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一遇到婉兒,氣勢就全滅了,
這個好姑娘啊,全身儘是香軟氣味,脾性好得教人掉淚,
唉,他知道自個兒發情了,因為他無法克制地想親近她,
但她心裏藏著秘密,所以他得靜靜蟄伏,待她敞開胸懷,
無妨,他可以等,即便得等上她一輩子,那也很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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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三十晚上討媳婦兒,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討了她,賣騾馬,老老實實待在家,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哥不是沒良心,討你欠下喜酒帳,不趕騾馬還不清……」男人的歌喉倒也不是破鑼嗓子,尚能入耳,尤其是「哎喲,我的小心肝」這一句,尾音拔高了些,沙啞中聽得出情意,算是整支歌的魂。
  
  「呼嚕嚕」走在他身畔的健壯母騾突然晃腦噴氣,微斂的大眼烏亮溫馴。
  
  男人大樂,咧嘴露出兩排和母騾一般健康漂亮的牙。
  
  「春花,你也贊我唱得好聽啊?」蒲扇般的粗掌輕撫著母騾的頸背,騾頸上成串的紅漆鈴子一路響叮噹。
  
  「呼呼嚕」「咦?不是?」男人黝臉略偏,神情認真,彷佛真能和母騾對話。
  
  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哈哈哈,也對啦,我這歌聲一向悅耳,哪里還要春花稱讚?錦上添花的事你是決計不做的!我的好春花,唔……你意思是要我手腳麻利些,趁過年前趕緊找個小心肝啊?」「呼嚕」男人又笑,目光溫柔。「好啦,我答應你,一定努力找。」話才道完卻又歎氣。「但是,討了小心肝得賣掉我的好春花,那還是別討了,你有我、我有你,咱倆就湊合著過日子,也挺好。」母騾又噴氣,甩動長尾,顆顆如拳頭大的鈴鐺仍隨著踏出的騾蹄叮叮咚咚響。
  
  前路崎嶇難行,他與帶頭的母騾卻如履平地一般,長長的騾馬隊伍跟在身後。
  
  男人朴拙無華的歌音又起,在山水間回蕩「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哥捨不得賣騾馬……」首次見到那姑娘,力千鈞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猛抽了一記。
  
  噢,不只他一顆渾大的心發顫,「霸寨馬幫」的老人們總說心連著肝,肝又與膽相照,而吃他們這行飯的,全靠渾身是膽。
  
  結果他左胸這麼一抽,可謂牽一發動全身,心、肝、脾、肺、腎皆繃緊,五臟六腑揪作一團,整個人由頭到腳麻顫了三巡。
  
  和姑娘相遇的那一日,隆冬十二月的風雪幾要將山路封堵。
  
  往常這個時候,馬幫眾漢子們早在幫主石雲秋的帶領下返回西南「霸寨」,與家中老小團聚,準備過年。
  
  但這次馱貨出遠門,走的是入藏區最艱險的一段,道上連遇三起強盜鬧事。「霸寨馬幫」以往雖也是幹沒本錢的買賣起家,但對曾為「同道中人」的山賊搶匪下手卻也寬厚不到哪邊去,照樣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然而,馬幫儘管人貨平安,使役的騾子和代步的馬匹在三場打鬥中已傷了好幾頭,中間的調度花去不少時候,才會遲了歸期。
  
  他在回程的風雪裏看到她。
  
  姑娘的發很長、很長,黑如墨染,全賴那頭墨亮的長髮,讓她在雪白的天地裏留下突兀的顏色,引走他的注意。
  
  「呼嚕噗」母騾四蹄略頓,毛茸茸的長耳抖動,鼻孔冒出團團白氣。
  
  「我知道,有人倒在雪地裏,我也瞧見了。」力千鈞邊安撫自個兒的母騾,邊高舉一隻粗臂,巨掌握作拳狀,噘嘴發出厚沉的「迂」聲。
  
  聲一傳遞開來,坐鎮在隊伍中央的幫主石雲秋即刻要後段人馬亦跟著緩下勢子,讓壓隊的老手暫且穩住。
  
  在馬幫隊伍中,力千鈞所擔任的算是探路先鋒的工作,而他的母騾春花又是騾馬隊裏的帶頭者,馬幫能否帶成一條連貫直線,走過迂回曲折的小土道、穿山過水,頭騾和趕馬人之間的默契常是最大關鍵。
  
  當然,春花和他那是心靈相通、默契十足,用不著多說。只見她甩頭搖了幾下紅鈴鐺,叮叮咚咚的脆音片刻便讓整批騾群寧定下來。
  
  「好春花。」他贊了聲,隨即已邁開大步朝前方不遠處的一坨雪堆奔去,壯碩到常要讓外人聯想到「笨重」二字的身形,奔躍在厚厚雪地上時,顯露出驚人的俐落。
  
  鵝毛般的雪持續飄落,只差那麼一丁點兒,那綹烏絲也要被白雪掩蓋。
  
  半跪在小雪堆旁,他雙手齊下,沿著那綹黑髮拚命撥雪,撥撥撥、拍拍拍,很快便把那人的上身從冰雪裏挖出。是個纖瘦得好不象話的女子,她面朝下蜷伏著,衣衫單薄,長髮成了勉強能禦寒的工具,可惜此時她的發絲皆染霜雪,再也無法提供半點暖意。
  
  「力頭,找到什麼啦?」幫主石雲秋策著她的棗紅大馬過來,一瞥見他挖出的「東西」,不待他答話,人已翻身跨下坐騎,學他半跪在女子身邊,兩手亦幫忙撥雪。
  
  「她身子都凍僵了。」也不知倒臥雪地多久?還能否救活啊?暗自低歎,力千鈞正要把女子抱出雪堆,那張俯著的臉容終於因他的擺佈而調轉過來,偎進他胸懷。
  
  真……要命啊!
  
  人家這麼無意又無力地一偎,他便不爭氣地懵了。
  
  姑娘臉上尚勻著彩妝,柳眉細濃,頰面秀麗,唇瓣上的胭脂暈開了,像試著要擦去卻又沒能拭得乾乾淨淨,結果把粉顎和嘴角都染了點紅顏色,也不曉得為何,看起來竟莫名可憐。
  
  但姑娘貌美不是重點,能讓力千鈞瞬間昏頭的是她的眼窩和長睫。
  
  那密如小扇的俏睫沾著點點細雪,眼睛周圍白白的一圈,全是雪花,墨睫隨著似有若無的呼息隱隱輕顫,即便未掀開眸子、唇也未張,也好似有話要對他傾訴,很像是……他年少時在騾馬交易場第一次見到春花的時候五歲的母騾眼睛周圍的漂亮白毛已然長齊,圈圍著兩顆泛亮的大眼睛,販騾的商人把她打扮得格外光鮮亮麗,她兩隻大眼雖未瞧他,那無辜且溫馴的模樣卻惹得他無法不去在意。
  
  「好你個力頭!哈哈,這『貨色』可真不錯!」和眾家漢子溷久了,在山山水水間討生活,石雲秋的「姑娘氣」早被磨得精光,見女子容色秀美、我見猶憐,她已一把從力千鈞懷裏搶抱過來,滿滿橫摟住。
  
  「頭兒,她還有呼息!」力千鈞回過神忙道,粗嗓緊繃,竟得費勁才能按捺想奪回姑娘的衝動。
  
  「廢話!美之物人人愛,姑娘生得美,救活了鐵定大有用處。她要真沒了呼息,我還摟得這般緊做啥兒?」石雲秋挑眉笑斥,斜睨了傻怔的巨漢一眼。「還不趕緊把你的披風貢獻出來?這姑娘身子跟根冰棍兒沒兩樣,你當真要凍死她嗎?」「啊?呃……喔!」力千鈞回神又走神,走了神又回神,待弄懂幫主大人的話後,儘管披風底下只穿著單層的粗布衣,他仍是七手八腳地扒掉身上的羊皮披風,拿去裹住那姑娘的身子。
  
  「不冷吧?」石雲秋澹笑,問得真沒誠意,一邊已把裹覆著披風的纖弱人兒放上馬背。
  
  力千鈞沒回話,僅愣愣搖首,兩眼依舊發直地瞪著姑娘。
  
  「好傢伙!」石雲秋笑意甚濃,也不知笑些什麼,僅聽她又道:「有你的羊皮披風救這姑娘一條小命,我這個當幫主的縱使不才,也定要為你出頭!你放寬心,這姑娘會好好報答你的!」他要人家報答什麼啊?
  
  搔搔頭,力千鈞感到莫名其妙,不太確定自個兒欲說些什麼。
  
  直到石雲秋策馬疾馳帶走那姑娘,把一干人馬全落下,他才陡地意會過來自己不僅得領著頭騾趕路,又得暫時代理幫主位子,替她先頂著了!
  
  約莫晚了半個時辰,馬幫眾人終於追在石雲秋的棗紅大馬之後,趕到今晚欲要夜宿的山坳棧館。
  
  這灰地土牆的棧館裏雖十分寬敞,但一切從簡,許多事全得自個兒動手,僅有少數幾間客房。
  
  然而,對那些出外討生活的騾馬幫、駱駝幫或犁牛幫的漢子們而言,在大雪夜裏有個遮風擋雪的所在落腳已經夠心滿意足,各路人馬常是在大廳窩作一團,隨意尋個角落躺平,照樣能呼呼大睡。
  
  今晚,「霸寨馬幫」的隊伍一抵達棧館,眾家漢子根本無須誰指示,已分頭把該做的事一一處理,卸馱卸鞍、喂馬喂騾等等,得先安置好騾馬和貨物,才輪得到人好好休息。
  
  力千鈞在喂過幾匹自己負責照顧的騾馬後,原還想跟母騾春花說幾句體己話,但望著春花一雙白毛圈圍的大眼睛,他腦子裏卻淨想著适才被他從雪堆裏挖出的那名瘦弱姑娘。
  
  他搔搔頭又抓抓厚實大耳,一臉茫然,不太明白自個兒究竟著了啥道?
  
  「你和她明明生得不像,我胡思亂想些什麼啊?」低唔,雙掌同時拍上兩邊黝頰,「啪」地大響,渾不覺疼似的。
  
  母騾這會子沒哼聲,只專注大快朵頤木槽裏的草料。
  
  「力爺,您在這兒太好啦!」力千鈞聞聲回首,見棧館的年輕夥計提著兩桶熱水站在廊下,粗眉不禁挑起。「怎麼了?」「來來來,拜託幫個小忙,您家那位石大當家方才跟小店要了間客房,把一名昏迷不醒的姑娘抱進去,現下又吩咐要加熱水,這棧館裏的夥計常被一個當三個支使,咱忙翻不過了,您好心點,幫忙把兩桶熱水送上樓吧!咱忙去啦!」放下兩隻木桶,揮揮手,人隨即跑掉。
  
  力千鈞微微一怔。
  
  出門在外,馬幫每隔一段時候就落腳於此,和棧館裏的老闆和夥計們早熟得不能再熟,此時人家把桶子擱下給他,他也不以為意,跨上前兩手一抓,不費吹灰之力地拎起兩桶熱水,跟著越過鬧哄哄的大廳,往樓上去。
  
  棧館二樓隔有七間房,也不清楚自家頭兒要了哪間,他正扯嗓欲喚,石雲秋已從裏邊拉開一號房的房門。
  
  見是他,又瞥見巨掌下的兩桶熱水,石雲秋頷了頷首笑道:「很好。夥計再不送水來,我都打算下樓提水去。你既然來了,裏邊的事你就接手處理吧,我肚子餓得慌,再不找吃的來祭祭五臟廟不成了。」「頭兒,這……我……那姑娘……」現下是怎樣?
  
  他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瓜,直瞪著掠過他面前、逕自走下土梯的幫主大人。
  
  石雲秋腳步陡頓,想到什麼要事得交代似的,立在土梯上半側過身,沖著傻大個兒揚唇笑開。
  
  「待會兒把熱水加上後,再浸個一刻鐘就差不多啦,泡太久全身皺巴巴的,不好看,記得把姑娘撈出來。對了,還有那碗熱姜湯,管你用啥法子,怎麼都得喂進她肚子裏。喔,對了對了,別忘了那些老薑片,那用法你清楚得很,自個兒瞧著辦吧,就這樣。」「嗄?等等!喂,頭兒」沒用的,石雲秋把他幹晾在原地,跟剛才那個年輕夥計一般模樣,朝他揮揮手,人就走掉了。
  
  對於旁人三不五時便把責任丟擲過來,力千鈞儘管習慣得很,但眼前情況卻與以往大大不同。
  
  他得照顧一名陌生姑娘嗎?
  
  應該不會太難吧?
  
  嗯……他有本事顧好騾馬,把牠們一隻只養得漂亮壯碩,伺候姑娘應該跟照顧騾馬沒太大分別才是。
  
  深吸了口氣,他轉身踏進一號房裏,炯目隨意一瞥。
  
  他不瞥還好,一瞥真真不得了,雙眼瞬間瞠圓了,吸進胸臆間的氣猛地堵住,堵得他忘記吐氣,喉頭和胸口繃得一陣疼。
  
  房中角落,那猶然昏迷的女子被擱在長圓形的澡盆裏,盆子尺寸好大,她螓首垂在澡盆子邊緣,身子軟弱無力地癱在注著七分滿的熱水裏,由他所站的角度居高臨下看去,姑娘裸露的雙肩和大半片胸脯教人一覽無遺。
  
  力氣猛然間失去平衡,熱麻感一股腦兒往天靈沖。
  
  「砰、砰」兩響,他雙掌竟然好沒用的發軟,握不牢桶子的手把,幸得兩隻木桶夠沉,落地時僅濺出一小部分的水。
  
  非禮勿視!非禮無視啊!
  
  他力千鈞向來行得端、坐得正,連睡覺也睡得既直又正,跟死人躺棺材沒兩樣,他心胸坦蕩蕩,絕對沒想非禮哪家姑娘,千萬不能亂看啊!
  
  驀地,他雙目使勁兒閉緊,緊得眉峰和眼角如同吃到青梅子般皺出一條條痕紋,即便如此,那幕「春光」早鑽進腦子裏,由不得他不看。
  
  「頭兒!」氣急敗壞大喊。
  
  他把心一橫,打算沖下樓將陷他於不義的石雲秋揪回來。
  
  也不想想,這山坳棧館不論店主或投宿的人,裏裏外外全是粗魯漢子,唯一的女兒身就他家幫主大人一個,現下是沒魚,蝦也成,頭兒儘管悍得跟馬一般,至少……勉強稱得上是個女的啊!她不來處理這姑娘,誰處理啊?
  
  他急著要往外沖,哪知房門「咿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力爺,石大當家要您今晚得守在這房裏睡下,吩咐小的送些吃食上來,就幾個熱饅頭夾肉末,粗糙得很,您別介意」「別進來!」暴吼,震得土牆都掉塵屑。
  
  「哇啊啊」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年輕夥計被轟得登登登連退好幾步,手裏託盤打翻了不說,腳底下還踩了空,眼見人就要順著土梯滾下樓!
  
  力千鈞眼明手快地提住對方襟口,鐵青著臉確定小夥計雙腳安然踏穩了,這才收手。
  
  「力、力、力爺……有這麼介意嗎?您……您不愛吃大白饅頭夾肉末就早說嘛,憑咱倆的交情,給您換點別的吃食有啥難處?瞧您惱那幾個饅頭惱成這模樣,值嗎?」夥計驚魂未定地猛拍自個兒胸脯。
  
  力千鈞張唇要說,腦中卻亂得很,也弄不清楚到底要說什麼。
  
  狀況接二連三發生,存心考驗他似的,房裏在此時突然傳出「澎」一響,像有東西墜進水裏。
  
  「別進來!」他強而有力地道,再也顧不得了,拔腿奔回房裏,迅捷無比地關上門、沖至澡盆邊。
  
  原先垂倚在邊緣的小腦袋瓜不見了!
  
  他胸臆陡繃,忙彎身往大澡盆裏胡撈,把險些溺斃的可憐姑娘撈抱出來。
  
  「咳……咳咳咳……唔……咳咳……」昏沉的意識被嗆醒了好幾分,細膩眉間無辜又難受地擰了擰。
  
  「對,用力咳,想咳就咳,咳出來會舒服許多。」姑娘渾身濕漉漉,他也跟著濕透了,摟住人家來來回回直撫著一片玉背,那力道和拍撫的方式跟他每回輕撫自個兒的母騾時沒兩樣。
  
  粗糙掌心下儘是滑嫩水肌,姑娘咳聲漸止,力千鈞也終於察覺到兩人現下的姿態有多不合宜。
  
  喉結微蠕,丹田氣海蠢蠢欲動,他連忙寧神定氣,把懷裏人筆直抱往炕上去。
  
  炕底下已烘暖,他讓她躺落,扯來被子覆住那裸身。
  
  他呼息不敢輕縱,覺得姑娘周遭的空氣莫名幽香,也弄不清那氣味究竟從哪里散發出來,聞多了要頭重腳輕。除剛才萬不得已逼得他非出手不可外,他兩眼不敢亂瞄,雙掌更不敢亂碰,就怕褻瀆了人家。
  
  待把姑娘身子遮掩妥當,他才重重吐出灼氣,寬額都已沁出汗珠。
  
  真要命!
  
  他搔耳、撓頭又抓下巴,一時間想不出對策,忽而瞥見放在炕邊保溫的一碗姜湯和老薑片,記起石雲秋下樓之前交代過,姜湯得喂進姑娘胃裏,至於老薑片……那是老人們流傳下來的法子,把老薑片剁碎裹在棉布裏,拿來搓頭頂心、搓肚、搓背,大有祛寒作用。
  
  但,也不該由他抓著人家姑娘胡搓吧他家頭兒再如何無法無天、囂張亂來,也該有個底限啊!
  
  這麼隨隨便便就把姑娘丟給一個血性漢子,如同把出生沒幾天的小羊羔兒丟進狼群裏是同一個道理。喔,他並非罵自己是狼,他僅是作個小小比喻,一思及今日走進這房裏、負責照料姑娘的很有可能是其他漢子,他就冷汗直冒,渾身不對勁。
  
  姑娘的濕發黏在雪頰上,水珠滲進墨睫裏。
  
  見她姣眉蹙起,長睫顫了顫,他手已探去試著要撥開那綹濕發,結果粗指還停留在她臉上,姑娘的眸在這時睜開了。
  
  房中靜謐謐,樓下的喧囂聲顯得格外清晰。
  
  力千鈞又有那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我……呃……你眼睛浸水了,頭髮還在滴水……」要佐證自個兒說詞似的,他特意把一綹濕潤烏絲抓到姑娘面前,神情認真。
  
  「沒關係,拭幹了就會舒服些的。」說著,他放開女子的發,用衣袖幫她擦掉眉眸間的濕氣。
  
  放掉袖口,拿開巨掌,姑娘水霧般的眸子仍瞅著他。
  
  她的眸光飄飄淼淼,有些不著邊際,卻有能耐看得他左胸如急鼓鳴蕩,兩眼還不爭氣地挪開了會兒,胡亂瞄了瞄炕邊才又重新瞄回來。
  
  他清清喉嚨,面頰燥熱難退,怕驚嚇到她,粗嗓不禁放緩。「那個……姑娘能醒便好,醒來恰好把姜湯喝下,我待會兒下樓取些熱食,能吃多少是多少,吃飽喝足了再好好睡上一覺,養足精氣神,醒來就啥兒病痛也沒了,保證比騾子還壯。」女子表情怔怔然,神智似乎尚未全然恢復。
  
  她幽幽然的眸光如無根浮萍漫遊,遊過他的手、他的臉、他魁梧如小山的身軀,然後慢騰騰地落在丟棄於灰地上、那一件又一件的姑娘家衣物上頭。
  
  登時,她神色大變,察覺到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未著寸縷!
  
  力千鈞循著她的視線望去,臉色也跟著變了。
  
  「等等!你聽我說,事情絕非你以為的那樣!姑娘莫驚、莫怕,我沒做那些事,你身上的衣裙不是我動手脫去的,真的不是!」她呼息急促,五官僵凝,擁著被子勉強坐起。
  
  發絲亂亂披散著,她神情悲憤,眼眶裏全是淚水。
  
  力千鈞不敢要她躺下,亦不敢再度靠近,只堵在炕前確保她不會強撐著身子爬下炕。
  
  那張雪白小臉既恨且悲的模樣教他震愕萬分,彷佛他當真犯下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連砍九次頭都抵償不過。
  
  該如何解釋?
  
  他雖未對她動手,但確實摟了她、抱過她,也覷到她赤裸身子好幾眼。
  
  說他沒對她逾矩,沒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又似乎不是。
  
  口乾舌燥,他兩條鐵臂投降狀地舉在胸前,虎目瞠得好大。
  
  想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偏偏遇到女人家的眼淚,氣勢頓時就滅絕了,腦袋瓜想不出把戲,真不濟事啊!
  
  「唉唉,你莫哭,要哭也是我哭,你好心點聽我說,我絕對沒喂喂喂!」他猛地大吼,眥目欲裂外加膽顫心驚,高碩身軀不顧一切飛撲過去。
  
  這姑娘好狠!
  
  她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動地,連聲提點也不給,忽地拿頭往土牆猛撞過去!
  
  力千鈞反應好快,見勢頭不對便已沖上,適時把自己堵在土牆前。
  
  姑娘一頭撞來剛好正中他左心口。
  
  存心尋死,這一記撞得極兇狠,即便有肉身擋著,那衝撞力道也夠讓她頭暈耳鳴,秀額紅腫出好大一塊。
  
  「你這是何必?何必啊?」驚出滿身冷汗,心跳險些止了,力千鈞又氣又急、又憐又莫可奈何,忙張臂抱住她。
  
  「拿開你的髒手,別、別碰我……別碰我……」她嗓音沙啞,可憐的雙睫像是拚命要掀開,拚命要狠瞪眼前的「大惡人」,但一次試過一次,終究無力再撐持下去。
  
  她暈厥過去,淚水仍從兩邊眼尾直淌下來,整張臉沒什麼血色。
  
  「……我不是壞人。」力千鈞的語氣前所未有的落寞。
  
  「我也不是故意要碰你。」很洩氣地為自己辯駁。
  
  「再有……我的手有洗乾淨,不髒的。」辯到最後竟有幾分委屈。
  
  他歎氣,讓暈了的姑娘重新躺妥,將被子蓋得密實。
  
  有理說不清的狀況以前雖也遇過幾樁,但這一次卻特別教他感到沮喪,尤其是姑娘的眼淚和指責的眼神,傷他一顆「龐大」的心還不夠,肝、膽、脾、肺、腎全都受重創,真的很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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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全世間最惡的惡人。」撫著母騾輕軟的褐色細毛,男人的手勁一貫溫柔,低斂的眼神卻添了些不明就袒的憂憶,很像遭誰排擠了,如何也打不進別人的圈子袒,而這情況對人緣極佳的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趣了頂。
  
  「你知道的,我不當惡人很久了。」母騾萬般同情地晃見頭,鼻頭頂頂他的胸。
  
  男人左胸繃了繃.大掌下意識朝心口揉搓好幾下。
  
  「她那時一頭撞來,就朝我這兒撞,她白白的額頭腫了,我以為自個兒一身銅牆鐵壁准沒事,結果也亂痛,到現下一顆心還會問問疼,鐵定得了內傷。」尤其思及姑娘當時決意尋死的模樣,他不禁渾身顫慄,胸臆閑的間疼更劇。
  
  黝黑大臉忍痛似地皺成一團,兩掌捧著母騾兩邊頰肉,他重重吐出氣。
  
  「春花,一定有誰欺負她、待她不好。把她挖出雪堆那天,她衣衫不僅單薄得可憐,好幾處還都被撕裂,她嚇得不輕,便把我也當成了惡人。
  
  春花,你說我冤不冤?冤不冤?」「呼嚕嚕~」噴氣。
  
  「是吧是吧?你也這麼想。」他頗感安慰地點點頭。
  
  「嚕嚕呼~」溫馴眨睫。
  
  他聽懂了,臉色一沈。「那是當然,要讓我知道誰是罪魁禍首,害我遭姑娘冤柱,我定把對方給拾了!」五指握緊,指片即「剝剝剝」地脆響。
  
  母騾嚅著嘴,微微露出牙板,又噴了噴氣。
  
  男人兩眼微瞠,面皮竟莫名通紅,黝臉泛出熱氣,訥訥道:「春花你、你你別亂說,這話要被旁人聽到,那多不好意思?姑娘確實是撞疼了我的大心肝,但人家才不是我的小心肝,她……她……說我的手髒,嗅……」又委屈了。
  
  母騾用鼻頭來回增增他,嗅著,然後探出舌舔著他生滿硬繭子的掌心,仿佛正稱讚著他的手很厚實、很溫暖,而且不髒。
  
  男人的手好大.蒲扇般的一雙巨掌,無論攤開成掌或緊握成拳,皆展現出絕對的力量。
  
  雲婉兒的視線在輕握馬韁的男性大手上停留了會兒,然後悄悄沿著粗壯臂膀看去,打量他的身影。
  
  她跨坐在馬背上.男人此時正背對著她,走在斜前方為她執韁,而他的另一旁則跟著一頭體型頗高健的馱騾。
  
  那騾子是母的.有名字,男人喊她「春花」。
  
  人生的際遇無法預料,原以為一條命若非銷蝕在煙花風塵中,也得葬在漫天風雪裏,她反正是認了,茫茫世間僅餘她一個,沒多大差別。哪知她當真死過一回似的,死而復生後,橫在眼前的路全都變了。
  
  她醒在三日前的清晨。
  
  醒時,她依舊臥在燒暖的炕上,棉被底下的身子仍光裸著。
  
  男人在離她最遠處的牆角椅上窩著,聽見動靜,他立即睜目,整個人跳了起來,劈頭便喊一「我不是惡人,你別尋死!」他瞧起來嚇得比她還嚴重,想接近她又不敢太靠近。
  
  與他兩相僵持下,一名藍紫衣、勁裝打扮的女子推門而入。女子據聞是他家的頭兒,是「霸寨馬幫」的大當家.而脫去她一身衣裙的「惡人」正是那位栗悍健美的女幫主大人。
  
  她誤會他了。
  
  不僅誤解人家,還替他帶來不少麻煩呀!
  
  聽說當日是他第一眼發現幾已被雪掩蓋的她,不知是否因為如此,幫主大人把她視作他的責任,直接丟給他擔著。
  
  這三日,她隨著馬幫走,他從頭到尾照看,怕她再次受寒,於是用好幾層厚衣裹覆她,外頭還罩著他的軟羊皮披風,而他自個兒卻穿得好簡單,隨便一件粗布衫就拿來擋風雪,看得她心都擰了。
  
  她曉得自己佔用了他的坐騎,害他得辛苦步行,他若翻身上馬與她同乘,通常是因馬幫眾人欲要趕路,為了不錯過宿頭,才不得不如此為之。
  
  說到底,她真該好好向他道歉兼道謝,但一開始她受了不小驚嚇,頭也還昏昏沉沉,那暈眩感此時仍折騰著她,真要她穩下思緒面對一位尚稱陌生的男人,著實費神了些,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再等等吧,等她腦子清楚些,該有的進退應對的禮數,她不會忘的……「呼嚕呼嚕~」領路的母騾突然發出哼聲。
  
  「怎麼了,春花?咦?當心!」震吼。
  
  原以為母騾四蹄忽而頓住是發現前路有大窟窿,結果是馬背上的姑娘撐不住了,晃了晃後竟毫無預警地滑墜下來!
  
  力千鈞車轉回身,猿臂急伸,在姑娘墜地的前一刻摟住了她。
  
  「嘶~」、「得兒~」、「呼嚕嚕~」、「噗噗嚕~」長長的隊伍驀然一頓,人和騾馬同時發出一連串聲響,高高低低相互穿雜,好忙碌。
  
  雲婉兒忍過一陣難受的耳嗚.眨了眨眸,定睛一瞧,發現男人黝黑略方的臉龐湊得好近,而自己正被他打橫抱住。
  
  他身上的氣味她已然熟悉,畢竟這些天全賴他的披風禦寒,那上頭有他獨屬的味道,粗獷、無絲毫修飾,凜冽卻又矛盾的溫暖。她不該多嗅的,卻還是避無可避地任由它鑽入肝脾,惹得繡頰泛燙,無法不去注意他。
  
  「我很……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她弱聲歎道,接著又驚覺到眾人正因她而亂了行進速度,內心的歉疚更如山洪般瞬間暴漲。
  
  眨眨睫,眸中已閃著光.看得出她拚命要眨掉那兩汪濕潤,可憐的唇瓣硬是擠出笑。
  
  「我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太習慣騎馬,騎久了,腿有些酸罷了,動一動便沒事的……力爺,我很對不起……」力千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感到自責,怪自己沒適時發現她早累得撐不住。唉,這姑娘與「霸寨」裏那些既強且悍的女人們全然不同,她是柔弱的小花,怎禁得起風雪吹打?
  
  「是我沒留心你的狀況,錯在我。」雲婉兒輕「咦」了聲,內疚更深,忙道:
  
  「不是的!我很沒用,是我錯!一開始我便誤會你,你沒惱怒,仍盡心看顧我,力爺沒錯,錯的是我!」抓住機會拚命道歉。
  
  力千鈞粗礪面皮感到一陣熱,像炭火燒暖了土炕,黝膚下有火隱隱悶燒。
  
  他掀唇欲擠出些話,有誰卻搶在他前頭發言了。
  
  「別再錯來錯去.你們誰都沒錯,錯的是這鬼天候!人家是溫情柔調的風花雪月,咱們這西南天偏愛暴起暴落的冰風霜雪。他天山姥姥的!
  
  今兒個晚上要是趕不回寨,喝不到我阿娘親手做的紅燒羊肉湯,我石雲秋三個字從此倒過來寫!」棗紅大馬已迅速從中段策到隊伍前頭,身為人家「當家的」,遇事自然要當機立斷。石雲秋單臂揮高,長聲一呼,要眾家漢子重新趕路,今夜晚膳上桌之前非趕回「霸寨」不可!
  
  「力頭,春花我先領走,你們倆就別跟著趕路,把姑娘給我照顧妥當了,記得回寨便好。」「什麼?」要趕路了,力千鈞本欲摟抱姑娘翻身上馬,聽到石雲秋半玩笑、半命令地丟落這麼一句,隨即將他心愛的母騾拉了去,不由得大愣。
  
  「大夥兒跟上啊!今晚趕得回「霸寨」就有得吃、有得喝、有得歡樂,還有軟呼呼的老婆可以抱!來吧!」悍得跟馬一樣的幫主帶頭沖,一呼百諾,眾漢子們抖擻著精神跟隨。
  
  「喲呼~」「上吧上吧,此時不上更待何時?」「哩觸哩觸,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漢子很容易,要抱娘子可不簡單!」「別怕!再難都同它拚了!不怕死、不怕難,就算當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條好漢!」大小漢子們或步行、或策馬經過他倆面前,不是咧嘴胡笑地擠眉弄眼一番,便是語帶玄機地放話,力千鈞被盯得面更紅、耳更赤,右一種連自個兒尚厘不清的心底秘密被窺看出來的窘迫。
  
  直到壓隊的莫老爹灰屆抬也沒抬,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水煙,騎著匹黑毛騾子從前頭晃過,跟著越行越遠了,力千鈞才猛地抓回神智。
  
  「力爺,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還能趕路的。」厚實胸懷裏逸出女子的細軟聲,有幾分膽怯、幾分羞澀。
  
  他垂目,覺得雪光托映中的那張小小瓜子臉格外好看,像剝了殼的水煮蛋,也像浮滾在鮮湯裏的粉溜丸子,粉嫩滑溜……不,不只一張臉兒,他看過的,姑娘全身上下皆白嫩,莫名地散著幽香,凝肌真能指出水似的……噢!混帳!混帳王八蛋!他力千鈞何時變得如此下流卑鄙?都說非禮勿視,他雖不小心看了,那就得非禮勿記、非禮勿思啊!
  
  「力爺?」雲婉兒疑惑又感羞窘地咬咬唇,見男人那張黑炭臉一會兒掀眉、一會兒無聲地齜牙咧嘴,實在弄不明白他究竟怎麼了。
  
  「力爺?」她深吸口氣再喚。
  
  「嘎?啊!」黑瞳陡地一爍,定定神,終於完全「回魂」。「你有話對我說?」「大夥兒全走遠了,你……你放我下來,咱們該趕路,脫了隊總是不好。」「咱們不趕的,慢慢走,我背你。」豁出去般沖著姑娘咧嘴笑。
  
  「什、什麼?力爺你~啊!」雲婉兒忍不住驚呼。
  
  前後不過眨眼間的事兒,她只知眼前一花,身子像是被拋過男人肩頭、往下滑,隨即被扯回,有兩條粗壯鐵臂一直護著她的腰身,待定魂下來,自個兒竟已伏在他的虎背上,雙腿分別被他的手勾在左右腰側,而她的手則再自然不過地攀住他的肩頸。
  
  大腳往前邁進,每一步皆穩,他背著她走。
  
  「力爺,我、我……還是讓我騎馬吧。」心音促急啊!儘管男人的背既寬又厚實,她也不能拿他當騾馬,把自己往他身上馱。
  
  「馬累了。」他淡淡道,巨大腳印仍一個接連一個落在雪地上,仿佛她也只是無端飄落在他肩頭的一粒清雪,渾無重量。
  
  她微怔,語氣略急又說:「那我下來走!力爺,我可以走的,我~」「你也累了。很累。」「啊?」杏眸湛了湛。
  
  他側頰,有意無意地瞥了身後的她一眼,又極快地把目光調回前頭。
  
  雲婉兒瞅見他頸項上浮現的血筋,黝膚底下的脈動好明顯,不知怎地,呼息也跟著熱濃起來。
  
  隨馬幫上路三日,她大部分時候雖仍病得頭昏耳嗚,仍留心到他與身邊騾馬相處的方式格外不同,除時常與心愛的母騾咬耳朵、說說體己話,有時怕騾子一路上馱貨太累,又或者山路太過險峻難行,他還會卸貨下來自個兒馱。
  
  而昨日聽馬幫眾人閒聊,才知有一回遇湍流時,他仗著藝高人膽大、一身悍勁,竟將母騾和貨全都扛上肩,硬是渡了河!
  
  現下他背著她走,由著坐騎跟在身側,也是不想馬兒太操勞。
  
  雲婉兒越想,越覺自己真像一件貨物,而且模模糊糊又感覺到,她與母騾春花的際遇有那麼丁點雷同,全教這男人扛上肩頭闖難關,這聯想讓她不禁苦笑。
  
  「力爺,太麻煩你了。」音若歎息。
  
  「不會。很順手,不麻煩。」唉,瞧他說了什麼?順哪只手啊?「呃,我是說,你可以拿我當馬騎,我的背應該比馬背舒服,你騎起來容易些……」如果面前擺若鏡子,力千鈞肯定發現自己正在沖著自己齜牙咧嘴。
  
  老天,他有完沒完?當真拙得要命!
  
  暗自大歎,張口無聲大喊,忍住想自槌兩拳的衝動忍得快得內傷.他白牙陡咬,跟著仿佛使透氣力似的,糾結一團的五官突然整個放弛開來,甩甩頭.幾近自暴自棄地低聲道:「沒事,別理會我.你累了就睡。晚一點回到「霸寨」,我想他們心腸沒那麼歹毒,多少會留下一些吃食,我腳程很快的,待你醒來,說不準咱們已就有得吃、有得喝了。」風冷颼颼刮過,背後沈靜了好一會兒。
  
  終於~「力爺,謝謝你……那就麻煩你了。」紅著臉,姑娘把自個兒託付出去,适才為了穩住重心而攀緊的雙手改而輕抓他兩肩的衣布。
  
  她輕垂眸心,臉容貪暖地窩在他寬背後頭。
  
  左胸房重重震了兩下,力千鈞身軀略僵,但很快便恢復穩健的步履。
  
  感覺到身後人兒的放鬆和貼近,他迎著風雪的身軀一陣熱,連氣息都灼燙。
  
  姑娘是信任他了……小小一個倚靠的舉動,他龐大的心靈隨即受到充沛慰藉,渾身灌飽精力,當真是為知己頭可斷、血可流的脾性。
  
  咧嘴笑無聲,他重新將目光遠放,護著她走在歸途上。
  
  幫主大人問:「姑娘要去哪里?」她怔仲,內心也自問著:雲婉兒,你還能往哪袒去?
  
  她抿唇不語,幫主大人笑笑又道:「姑娘倘若無處可去,何不隨馬幫走?咱們「霸寨」的生活雖稱不上富裕風流,但也是人人有飯吃、有肉啃、有酒喝、有月亮可賞,姑娘以為如何?」雲婉兒以為,這是老天爺可憐她,另辟一條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路給了她。
  
  來到「霸寨」,大當家石雲秋撥了一間靠山壁而建的小石屋給她住下,石屋建得十分牢固,除有一間四方見長的寢房外,尚有一個採光極佳的小廳和通風良好的小灶間。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啊!
  
  她住進石屋的那一日,發現裏邊日常生活需使用到的東西全都備妥了,好幾件全是新的,連擺在灶間的大缸也擦得亮晃晃,缸裏已蓄滿清水。
  
  這裏的人待她很好,特別是「霸寨」的女人們,似乎從踏進這寨子那一刻起,她們便無條件接納她,把她視作「同夥」。
  
  「霸寨」女人們看她一副風吹便跑的纖瘦模樣,常拿她當小雞、小羊羔護著,她以為石屋裏的擺設和那些物件亦是她們的手筆,滿懷感激地道謝時,卻被一群女人們圍著取笑!
  
  「要謝啊,還得謝對了人,咱們幾個不過靠張嘴出出主意,貢獻幾個不值錢的杯盤鍋碗,頂多說是湊出剩布為你做幾件粗布衣裙,真正動手打理小石屋的可另有其人哪!」「婉充不知是誰嗎?唉嗅,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兒你也沒能猜著,怎麼辦?力哥充這一仗不好打呀!」力哥兒……依舊是那個男人。
  
  力千鈞。
  
  寨裏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婆婆和大娘們,總習慣喊他一聲「力哥兒」,偶爾尾音還飄飄往上揚,很有笑鬧的意昧,而他也不惱,只會搔頭撓額地愣在原處,似乎拿女人們很沒辦法。
  
  那天,她抱著婆婆和大娘們強謇給她的一籃果物走回住處時,竟撞見那男人正在拆石屋的兩扇門板.她目瞪口呆,險些撒落一地果子,他則露出靦覲神情,搔搔頭道:「門板太舊,被小蟻蛀了幾個孔,我找來兩、扇新的換上,這樣牢靠些。」結果,他不僅替她換過新門.還尋到結實的好木頭做出一組桌椅,供她擺在小廳裏。
  
  他待她太好,總默默照看,她覺得好過意不去,知道他完全是「奉命辦事」,剛開始是奉大當家石雲秋的命令,如今卻得奉「霸寨」女人們的「命令」,不妥善照顧她實在不行。
  
  「哎呀,這可怎麼辦才好?白嫩嫩一雙小手跟著咱們操持,遲早要毀的。你不心疼自己個兒,老婆子瞧得心都扭疼啦!」「婉兒,乖,別剝了,去火盆邊歇著,大娘一會兒煮羊乳薑茶給你喝,能砝寒的,順道也補補身子。」廊簷下,七、八個女人家或蹲或坐地圍在一塊兒.手裏正剝著曬過一整個秋天的幹玉米,剝落的玉米粒堆作一佗沱小山,而長長的廊簷橫木上還吊著成串的玉米和辣椒,黃黃紅紅的一大片,好不熱鬧,其間尚有系成一長串的碩白大蒜點綴著,氣味豐饒。
  
  被婆婆和大娘們點到名的雲婉兒微微笑著,菱指已尋到剝玉米的竅門,不僅未停,還剝得更賣力。
  
  「我很好,沒事的。」「怎會沒事?我的天山姥姥啊,瞧瞧你這雙手一」大娘動作好快,一下子抓住她的秀腕,舉到在場的女人家面前。
  
  跟著,大娘眼睛一瞟,有意說給誰聽似的,嗓子突然拔高一「這陣子在咱們寨子裏窩下,你一個姑娘家為了生火起灶,得砍柴、劈柴,冬天燒柴更多,你雖勉強撐過,總有下一個冬、下下一個冬,每到天候轉寒就得劈更多柴儲備,你一雙玉手折騰下來,哪有好日子過?」廊下連接著一個偌大的場子,用乾草和木頭搭出好幾座大棚遮風擋雪,專給寨中的騾子和馬匹過冬用。
  
  此時元宵已過,馬幫漢子們再逍遙幾天又得出門走貨,既是出遠門,就得好好檢查馱騾和馬兒的狀況,而這種說細不細、說粗不粗的要緊活兒,向來都交由力千鈞管若。
  
  大娘揚聲嚷嚷,正在草棚下同兩名年紀相仿的漢子查看騾馬、清理獸蹄的力千鈞動作雖猛地一頓,仍垂著首、很堅持地把手邊事做完,然兩隻耳朵已學騾馬般悄悄豎長。
  
  「不會的,我能應付啊!」雲婉兒搖頭笑說,內心哪能無感?
  
  她其實早瞧出端倪,婆婆和大娘們又想支使那湣厚的漢子幫她,才故意把她說得多可憐似的。
  
  唉,受了人家太多恩.承了過重的情,要她怎麼還?拿什麼來還?
  
  她不能總占他便宜,利用自個兒勢弱就去欺負他。
  
  大娘豎起大拇指贊道:「好姑娘,當真是咱們「霸寨」的女人!儘管外表嬌小瘦弱,一顆心可強得很,吃得了苦,受得住風霜!好.很好,將來就瞧哪個漢子有這等一福氣,能跟在你身旁了!」雲婉兒呼息略促.稍顯蒼白的臉忽現淡霞。
  
  她心中澄透,許多事看在眼底,只不過不願想、不敢想。將來太渺茫,她能抓住的只有當下。
  
  她喜愛這兒的寨民,喜愛寨中平淡的生活。
  
  平淡很好、很充實,她一直想過這樣的日子,或者老天爺真是大發慈悲,允她在此安度一生。
  
  她低垂粉頸無語,從大娘掌握中抽回手,蔥嫩十指又賣力剝起玉米。
  
  一旁的老婆婆年歲雖大,嗓門可沒小過,在大娘擠眉弄眼的驅使下,跟著攪和一「是呀,說得對極啦!婉兒要是有瞧上眼的漢子,別害躁,儘管說出來,有老婆子替你作主。
  
  咱們「霸寨」也有「走婚」的習俗,看你想和漢子們走幾次婚都成,歡喜便好!」突地,場子裏的草棚竟「乃」地塌陷一大塊。
  
  頓時間,木屑、土塵和乾草四散亂飛,棚子下的幾匹騾馬和三個忙碌的男人全遣殃,被亂七八糟蓋了滿身。
  
  無端端受到拖累的年輕漢子在奮力吐掉一嘴草屑、揮掉滿頭木屑和乾草後揚聲大嚷:「力頭,你沒事捏爆那根柱子幹什麼?手太癢啊?」當真是「捏爆」,教他力勝千斤的指勁陡指,豈有不爆之理?
  
  再有,這絕非「手太癢」,而是「心太癢」所致。
  
  心癢難耐,無處發洩,那根無辜的木柱登時成為他指下的犧牲品,從中段霍地碎裂,而牽一發動全身,少掉柱子撐持,鋪在頂上的乾草隨即歪掉一邊,棚子自然是要塌的呀!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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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5: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我知道,我眼睛有毛病。」沙複嗓音聽起來有幾分無奈,據說「有毛病」的兩九眼瞳倒黑得泛亮,有神得很。
  
  「呼嚕嚕~」母騾甩著頭,背上的短鬃被男人梳得油麼兌順滑。
  
  男人粗眉一桃,駁道:「不打緊?怎會不打緊啊?!擱著不管要出事的!都拚了命要自個兒別去瞧她,越瞧越要移不閉的,怎知告誡過千百次,這一對眼偏就同我,作對~」說到激動處,食指和拇指一上一下把雙眼耕得更開,眼白都瞧見小血絲了。
  
  心緒繃至極處,他雙肩陡垮,垂頭歎氣。
  
  「不瞞你,不只眼睛有、病,連嘴巴、舌頭都病了。想我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兇險場面沒見識過?可人家姑娘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舌頭打結打不停,腦子也不管用,連件正經事都說不全,吐出嘴的儘是些不正經的話……花,你說.老實說無妨,我還算得上正經吧?」母騾用前蹄扒了扒土,大眸低斂,那模樣當真在思索似的。
  
  「璞嚕嚕~」黑鼻孔噴氣。
  
  「你說什麼?!」受到不小的衝擊,男人一掌捂著左胸,虎目圓瞠,例退兩步。「我……我不正經?你說我不正經……」「嚕嚕~」這聲音聽起來像歎氣了。
  
  母騾揚起溫馴的大眸子,鼻頭安慰般頂頂男人肩頭。
  
  聽懂母騾的意思.男人沮喪黝臉忽地一怔。
  
  明炯的深瞳轉了轉,他寬額似有若無地泌出細汗,表情變得十分怪異,不自在極了,像是……被說中心事,正害羞著。
  
  男人害羞,方唇掀掀合合了好幾回,好半晌才擠出話。
  
  「你說,那是因為……發情了,所以不正經?」他搔搔頭再抓抓大耳,汗珠越來越多.面紅耳赤。
  
  心底事漸漸浮顯,已不容敷衍,他沖著心愛的母騾又歎。「春花,你說啊,發情有藥醫嗎?」幫忙剝完幹玉米,再整理過寨子公用的廳堂,傍晚時分雲婉兒走回小石屋時,籃子裏又裝滿婆婆和大娘們強塞給她的野菜和一些熟食。
  
  待冬季一過,「霸寨」的男人們出外走貨,女人們也得忙田裏和茶園裏的活兒,還得種棉、織布、染布。她要學的東西很多,得爭氣些,不能丟「霸寨」女人們的臉啊!
  
  彎曲迂迥的山徑貫穿整座寨子,她賣力往上步行,微喘,但已能輕鬆應付。
  
  沿途遇見老人和孩子們,全是熟悉面孔,她朝老人家露出溫婉笑容,幾個男孩、女孩湊近同她說話,還嬉嬉鬧鬧地陌她走了一小段山路,她把今早在大娘那兒學著做的菊蜜糖分送給孩子們。
  
  回到自個兒的小石屋,她尚未踏進小廳,一陣「啪啪啪」的怪聲陡然傳出。
  
  微怔,她連忙放下竹籃循聲而去,在灶間側門外的小空地,看到那男人和他的……母騾。
  
  力千鈞在大冷天裏僅穿著一件藍布背心,黑色腰綁纏得扎實,將上半身俐落地紮出一個肩寬腰窄的倒三角,腰綁底下套著功夫褲和羊皮大靴,他背對若她,掌裏握著利斧,手起手落便把圓木劈作柴片,動作精確迅捷,也不知他劈了多久,牆邊全堆滿劈好的木柴,差不多夠她用到春臨大地了。
  
  母騾像是來監工的,悠閒地在一旁踏來踱去,主人穿著單薄背心,倒沒忘記在她背上披著保曖的厚毯。
  
  眼前景象全然出乎意料。
  
  他這是做什麼?
  
  說來說去,又為了婆婆和大娘們今日說的那些話嗎?
  
  那些人有意支使他,他也不辨真假,隨人佔便宜,真趕來幫她劈柴。
  
  雲婉兒輕歎,心底莫名波蕩,那聲歎息在「啪啪啪」的劈柴聲中似有若無地傳進男人耳中。
  
  力千鈞驀地車轉回身,瞧見姑娘正倚門凝望著他,眸光幽幽然,有著他無法分辨的東西。
  
  他靦眺地抿抿唇,迎向她的眸。
  
  「棚子重新架好了,騾子和馬匹也查看過,我反正沒事,就想說……嗯……帶春花出來散散步,不知怎麼就走到你這兒來,然後又想說……多劈柴可以練身體,順道幫你多儲備些木柴,一舉兩得也挺好的不是?」他把話說反了,是為了幫她忙,才順便練身子的啊-金誠婉兒並不說破,大恩不言謝,她已經謝了這男人太多次,欠下太多恩情,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臉容微赭,溫馴露笑,隨即彎身開始收拾他劈落的柴片。
  
  見她動作,力千鈞把手中利斧往大圓木臺上一剁,由著它立在上頭,壯碩虎軀趕忙蹲下來與她一塊兒收拾,他兩條粗臂東揮西掃的,很快便把散落的木柴堆放在牆邊。
  
  她沒說話,靜靜走回灶間,把男人留在原處。
  
  力千鈞愣了愣,不曉得是否要跟進去,又想姑娘或者不樂意見到他跟在身旁悠轉。
  
  他總是不請自來,無法克制,如此行徑或者太過蠻氣,全沒考慮到人家的想法,實在很不該。
  
  軟軟鼻頭贈著他的肩,他側目,沖著母騾咧嘴笑。
  
  「春花,天晚了,咱們回去吧。」真是被姑娘討厭了,也算他自作孽。唉……「呼嚕嚕~」白毛鼻頭又來踏人。
  
  「想喝酒啊?好啊,今晚我與春花同醉,有你當酒友,邊賞月、邊對飲,最好彼此醉倒,定是萬分痛快。」正當男人領著母騾一前一後走離小空地,踏上山徑,雲婉兒這時才從灶問側門走出,雪臉有著忙碌過的淡暈。
  
  「力爺~」怎麼半句不說便走?
  
  她芳心一促,忙提裙追上那抹高大身影,怕追慢了,人與騾子真要走遠,只得揚聲再喚:
  
  「等等啊!力爺~等等~」力千鈞猛地旋身,瞪大眼。
  
  母騾也跟著晃呀晃地調轉過來,同樣瞪大眼。
  
  雲婉兒輪流瞧著男人和母騾幾眼,唇兒不禁彎了彎,輕聲道:「我正在燒水煮茶,力爺要走了?不喝杯茶嗎?還有,大娘和婆婆們送我好多野菜,我一個人吃不完的,力爺若不嫌棄,好不好留下來一塊兒用飯……」說著,頰畔染開紅暈,咬了咬唇再道:「只是我的廚藝不頂好,煮出來的菜怕不合力爺胃口,得請你將就一下了。」等了會兒,男人無絲毫回應,僅傻惑惑直瞪住她。
  
  雲婉兒迷惑地眨眨眼。
  
  「……力爺,要留下來喝茶吃飯嗎?」茶要喝,飯更是要吃!
  
  夢寐以求且受寵若驚,怎可能不要?
  
  素菜有三樣一燜絲瓜、拌黃瓜和炒山蘇。
  
  葷食備了兩盤一半隻油雞和兩顆煎蛋。
  
  湯是筍絲湯,幼筍嫩脆爽口.加入少許新鮮肉絲.再撒些鹽巴提味,簡簡單單便是一道家常美昧。
  
  看著男人埋頭猛扒大米飯,方桌上的菜以驚人之速消失中,雲婉兒水眸爍著光,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模模糊糊問興起奇異的滿足感,仿佛她煮出的食物真是什麼美食佳餚,能教人饞得把碗盤都給吞了。
  
  蓄著短髮的大腦袋瓜突然一頓,力千鈞終於察覺到姑娘的注視。
  
  停箸,他捧著寬口大碗忽地抬眼,見坐在對面的她也捧著碗不動,像瞧著什麼怪異景象般拿他直看。
  
  唉唉,是他狼吞虎嚥的吃相嚇若她了吧?
  
  「我……呃……其實很久沒坐在桌邊吃飯了。」咀嚼的速度放緩,把嘴裏那一口吞下後,他笑笑又道:「也很久沒吃到這麼像樣的一頓飯。」低沈聲嗓慢騰騰地鑽進耳朵裏,雲婉兒一會兒才回過神,不禁問:「你尋常時候不這麼吃嗎?」不坐在桌邊用飯,還能怎麼若?「我很隨意的,若出門在外當然是隨著馬幫吃喝,趕路的時候就邊趕邊啃乾糧,要是回到寨子,平常就我一個,一人飽全家飽,隨便幾個饅頭夾肉末或幾張蔥油大餅就解決,不會費事生火起灶。再說……」略頓,嘴一咧,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態,若非手裏捧碗持筷,准又要搔頭撓耳。「我煮的菜很難吃,簡直不能下嚥,若起灶,頂多是下些麵條,再起鍋拌點牛油。」然而麵條不是煮得太斕就是太硬,他實在沒轍。
  
  聞言,雲婉兒喉頭堵堵的,說不出為什麼,麗眸依舊眨也未眨地凝注他。
  
  力千鈞胸微挺,深吸口氣苦笑道:「我吃相很粗魯.嚇到你了吧?平常我不會這樣的……」至多是大口食肉、大口喝酒,不會像餓死鬼般埋首狂掃。
  
  她搖頭,再搖搖頭,柔和笑了。
  
  「我手藝不好,只會幾道家常菜,看力爺這麼捧場,我很歡喜的。」這會子換男人拚命搖頭。「你很好!不會不好,好得沒邊了!家常菜很好,我喜歡家常菜!」他真情流露地急嚷,她聽得心口撲撲跳,不禁低斂眉眼。
  
  見狀,力千鈞剛棱有型的五官繃了繃,侮得真想敲自個兒腦袋瓜兩記。
  
  他說話口沒遮斕,又嚇著姑娘了吧?
  
  垂下大頭,默默把米飯往嘴裏挖,想著該如何把太逾越的話兜回來,想得食不知昧之際,一隻油雞腿突然落進他的大碗裏。
  
  「別光吃米飯不吃菜,這半隻油雞是大娘給的,力爺倘若不來,我都不知該怎麼吃完它。」替對面的男人挾完菜後,雲婉兒再次斂眉.靜靜扒起飯,烏絲下的兩隻秀氣耳朵隱隱透紅。
  
  一根油雞翅隨即回報過來,把碗占去一大半,她驀地揚睫,和男人炯炯有神的雙目對個正著。
  
  力千鈞沈靜道:「你也吃,多吃一些。」他開始為她布菜.東挾西舀地弄了滿滿一盤推到她面前,確保她有得吃、有得喝,所有的菜不會被他在不知覺間一掃而空。
  
  「力爺,我吃不了這麼多……」那分量足足夠她吃上三頓有餘吧?
  
  「食量可以慢慢練,跟練功一樣,只要持之以恆,練越久吃越多,吃得多,身子骨越強壯。」他說得好認真,一副「過來人」的篤定模樣。
  
  「「霸寨」的男女老少都是這麼練體魄的。」「是……是嗎?」雲婉兒輕咬唇瓣。
  
  見他用力頷首,她認命地瞧著那一大盤菜,片刻後深吸了口氣,道:「……好,那我也練練看。」不練不行,寨中生活許多時候都得勞動,尤其她又一人獨居,儘管寨民們善待她,她仍得把自個兒的身子養得健壯些,不能凡事倚靠他人。
  
  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姑娘絕對不適合這裏,但那不會是她,她想跟「霸寨」的女人們一樣強悍。
  
  挖飯,吃菜,啃肉,咀嚼。她捧著碗賣力進食,對面的男人吃得比她更賣力,兩人一起「練功」的感覺很奇異,讓她口中食物越嚼越香,吃得津津有味,竟能食完了大半碗飯。
  
  是因蕩多了個人相陪,不感孤單,所以胃口大開嗎?
  
  雲婉兒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沒辜負大娘和婆婆們相贈的食材,這樣很好,她好歡喜。
  
  與她相對而坐的男人一張臉幾被大碗遮掩,他努力加餐飯,大米飯淋著菜汁、肉汁一樣能吃得底朝天。
  
  他其實偷偷在笑,笑得眉開眼彎彎……姑娘確實太纖瘦,柳腰像是一折便斷。
  
  但他注意到了,她的瞳底常有沈靜的幽光,那般眸色澄澈卻也複雜,是溫馴、無辜、委婉的,也是極具韌性和倔氣的。
  
  發情似乎是瞬間的事,簡單一個點就徹底吸引他。
  
  發情沒藥醫的.情一發不可收拾!
  
  姑娘的心很有當「霸寨」女人的能耐,他當下要做的就是設法養壯她,讓她能更安穩順利地窩進寨子裏,輕易應付這裏每一季的寒冬。
  
  晚飯結束後,雲婉兒取碗筷到側門外清洗。
  
  力千鈞自動自發幫忙收拾灶間,他擰幹抹布擦桌、擦椅,跟著把火苗小心地養在灶內的木灰裏,又察看大缸中的儲水是否夠用。待一切檢視過後,婉兒還沒進屋,他大腳自然是克制不住地朝側門出走。
  
  甫踏出,揚眉一瞧,他左胸像掄牛皮大鼓,被人握著大棒槌連番重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得他整個胸臆震顫,狠狠感受到心在暴動的力勁。
  
  側門外取暖用的火盆子邊,披著氈毯的母騾和姑娘頭靠著頭、頰貼著頰,姑娘喂著她吃果子。
  
  蜜棗幹、醃桃子和新鮮野梨,八成也是「霸寨」的女人們強贈她的。她喂著母騾吃,自己也吃.其間還對著騾子低聲說笑,也不知說些什麼,屆眼俱柔.倒似在哼吟小曲。
  
  母騾濕濕的舌頭舔她掌心和手腕內側,她輕笑,怕癢地縮肩撒手。
  
  「春花,我的好春花,別舔啦,明兒個我跟著大娘學怎麼醃桃子。我醃好多、好多給你吃,春花饒過我吧……」她笑聲清脆,跟母騾頸子上的紅漆鈴鐺音色相近。
  
  母騾沒打算放過她,長頸一探,白毛鼻頭頂將過來。
  
  她笑著往後退,結果一腳重重踩在男人大靴上,顛了顛的身子立即被巨掌及時扶穩了。
  
  「力爺一」旋身,雲婉兒微訝低唉,雙手自然地攀著他的前臂。「怎麼不出個聲?唉,我踩到你了。」垂眸急要察看他的腳,殊不知他倆身形體重天差地遠,就算她往他腳板連踩個一百下.對力千鈞來說:怕也僅是搔癢力道罷了。
  
  「你……你曉得她叫「春花」,你知道她的名字?」黝目泛亮。
  
  「嗯。」雲婉兒點點頭,被他略顯激動的神情弄怔了,柔聲道:「常聽力爺「春花」、「春花」地喚著,我自然知曉啊!我還知道,春花是咱們馬幫馱隊的頭騾.地位很高,責任很重的。」力千鈞定定望著她,濃眉忽而飛揚,咧嘴薅出白牙。
  
  「是。春花她~」「呼嚕呼啥嚕啥~」母騾果然在外走踏多時,行事已染江湖氣,一不做、二不休.大鼻頭乾脆硬頂過去,外加呼啥嚕亂噴氣,把軟綿綿的姑娘驀地頂進男人厚實的胸懷裏,回餿主子一記大甜頭。
  
  雲婉兒沒料及背後會遭到騾鼻子襲擊.輕呼一聲,整個人往前傾。
  
  她藕臂下意識抓緊眼前人,聽那低沈的男音微惱輕喝~「春花別玩了!」「嚕嚕呼~」騾腦袋甩了甩,紅漆鈴鐺叮咚響。
  
  力千鈞沖著母騾挑眉,峻臉略僵,說話竟結結巴巴。
  
  「你、你你……你胡亂幫忙會壞事的!我哪里想抱?你……你別亂說!我只是……只是……好啦好啦,就算真想抱,我自個兒也會想辦法光明正大的抱,你不能這麼蠻幹胡攪,你平常不會這樣的……什麼?你說什麼?全是為了我著想?!
  
  我沒拚勁……當、當不成好漢?!」瞪眼,嘴一癟。「春花,我待你不薄,你說這話要憑良心啊!」結果,姑娘被惹笑了。
  
  蠔首抵著他的胸.姑娘笑得巧肩輕顫.不能抑止。
  
  那柔潤笑音成串逸出,把忙著和、心愛母騾「講道理」的力千鈞猛然唉醒。
  
  毀了!
  
  他倒抽一口寒氣.記不得方才說出什麼,只曉得又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完了完了完了!人家姑娘要怎麼想他?當真一世英名毀在一旦啊!
  
  簡直窘迫到無端,即便這般,仍是得鼓起勇氣、咬緊牙根往下瞧……咦?咦咦?懷裏那張秀顏看起來不像生氣,屆兒似飛柳,眸中含星,唇瓣在花開嫣然後,此時卻是含苞待放、欲綻未綻地輕持著,淡淡軟意猶沾嘴角。
  
  她腮畔紅紅兩抹,搽了胭脂似的,瞧起來是羞澀、輕愉而非惱火。
  
  她不惱,唉,他就安心些。
  
  「力爺.我想……我能站穩了,謝謝你。」相望了會兒,雲婉兒墨睫淡斂,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直勾勾、無絲毫掩飾的凝注。
  
  力千鈞如夢初醒,這才驚覺兩條肌肉糾結的粗臂把姑娘摟得多緊密,抱得多麼光明正大。
  
  他雙臂被燙著般急撒,面頰也紅紅兩抹,只是膚色黝黑沒那麼容易看出來。
  
  她蓮步輕移,徐慢地走到母騾身旁。
  
  撫著騾頸,她側眸再次瞧他時,羞赧的神情稍褪了些,五官秀致而淡靜,連問語也淡淡然。
  
  「春花跟在力爺身邊許多年了吧?你們在一塊兒走南闖北,甘苦共用,感情和默契好得沒話說,很教人羡慕啊!」深黝的眼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意味深長,靜默了好半晌他才出聲。
  
  「春花五歲時就跟了我,她是我第一次在騾馬交易場買下的騾子,當時交易場子既亂又吵,但我就是看到她。」「然後便再也移不開眼嗎?」她問。
  
  雲婉兒話中有幾絲玩笑味,沒想到猜得好准,見男人靦眺笑,揉揉鼻子默認了,那神情說不出的柔軟有情,她心湖刹那間被投落了什麼,靜謐謐地泛開漣漪。
  
  「她很美,健壯而美麗。」柔萸近乎著迷地撫著細軟毛皮,嗅著獸類溫暖微腥的氣味.她低柔地說:「力爺把她照顧得很好。」如同看顧她,既擔下責任,定要面面俱到……或者,這男人天生就極懂得如何照看旁人啊!
  
  力千鈞道:「是春花照顧我多一些。她不僅幫我分擔馬幫走貨的活兒,在漫長寂寞的路程中還會陪我說話、聽我訴苦,偶爾也給我出出主意。」「所以春花聽去你所有心底事了?」似笑非笑著。
  
  面皮莫名躁紅,他再次揉鼻子,就在婉兒以為他又要默認時,他清清喉嚨,道--「是啊,不過春花口風很緊,不會隨便說給外人聽的。」「呼嚕嚕~」母騾為了感謝主人全然的信任,很窩心地伸舌舔他的大掌。
  
  雲婉兒這會兒笑深了,笑得貝齒與紅唇相襯。
  
  「我想,我大致猜測得出,他們為何要唉你「力頭」。」粗黑的兩道眉飛挑。「是嗎?」她點頭。「你總是領著頭騾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這「力頭」的稱喚確實當之無愧,不是嗎?」「唔……」是這樣嗎?他其實不甚清楚,似乎打一開始窩進「霸寨」,「力頭」兩字就跟定他了,他也忘記究竟誰取的?
  
  因何而取?雲婉兒若有所思又說:「至於「力哥兒」的由來嘛……」「那是大娘、大嬸和婆婆們故意鬧我的。」他語氣忽而一促,很無辜似的。「那是她們喜歡力爺你。」「霸寨」的女人們很識貨的,定是覺得他樸實厚道,脾性沈穩,是條鐵錚錚的漢子,所以才紛紛想親近他、逗他玩。
  
  被她這麼一說,力千鈞有些承不住那雙明瑩眸子溫柔的凝注。
  
  鐵錚錚的好漢子又如何?
  
  在這姑娘面前,他暗暗發著情,很難擺出什麼像樣的譜來。
  
  「我……呃……不太清楚。她們喜愛這麼唉,也就由著她們,無妨的。」對了,提到那群女人們,他似乎有什麼萬般要緊的事要好好叮嚀她,來這兒之前,他告訴自己定要對她說分明的,是什麼事呢?非記起不可啊……「你別理會那個「走婚」!」突如其來一吼,眼睛瞪得跟銅鈴有得比。
  
  要不是攬著母騾的粗頸,雲婉兒肯定要被震得倒退好幾步。
  
  「什麼「走婚」?」「就那個「走婚」啊!」端正的眉宇有些氣急敗壞。「這「走婚」就是男的和女的彼此看上眼.女的跟家裏長輩說過後,男的就……就晚上到女方家裏,和那姑娘要好在一塊兒,若有一天兩人間感情淡了,說分手就能分手。婆婆同你亂提的,咱們西南雖有這種習俗,但「霸寨」裏沒誰這麼蠻幹的,你別傻惑湣跟著走!」「喔,是那個「走婚」。」她記起了,秀額淡垂,由著清肌透出紅澤。
  
  她小腦袋瓜搖了搖,唇角模糊有笑。「不會的,力爺放心,我沒想跟誰「走婚」。何況沒有物件也走不起來呀!我就一個人,一個人挺好,這樣很好。」搖頭變作點頭,點點頭再點點頭,點得眸底隱約覆了霧,她又強調般低喃:「真的很好啊……」力千鈞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想得到的答復和保證。
  
  胸口微抽,隱隱感到輕疼。
  
  姑娘想一個人,身邊沒為誰留下位置。他若是來硬的只可能招來反感。
  
  他可以等、可以耗,他不怕,只是姑娘眉眸輕鬱,把心事全鎖在深處,教他心頭也跟著鬱結。
  
  唉,發情果然是件費心勞力的麻煩事他甘之如飴。
  
  但他卻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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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5: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就說、我就說!那個無法無天、囂張到沒天良的女大王存心整弄人啊!咱們「霸寨」的男女要是喜愛上了,可以和訂終身、相守一輩子,也能稟明長輩來個明媒正委,就她一個硬要和男人「走婚」!」高壯男人來回踱方步,雙臂邊說邊揮,顯示他龐大的心靈正遭受不小的衝擊。
  
  母騾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見慣他大起大落、小起小落和不起不落的各種脾性,他躁由他躁,待躁亂到極處,一切自會平息。
  
  「呼嚕嚕~」今天好姑娘送來一籃子自製的醃梅子和蜜棗幹,美滋味當前,母騾難得如此不顧道義,自個充在旁吃得興起。
  
  男人持續發躁中。「女大王要「走婚」跟哪個可憐男人走,全隨她歡喜,就怕閉了這個先例,「霸寨」的女人們也起而效之。「走婚」不是兒戲,但女人們要是跟著女大王走,遲早要被帶野!」嚼嚼嚼……嚼嚼嚼……母騾吃得津津有味。
  
  「春花,你一點都不擔心啊?」久久得不到回應,男人旋風般轉回母騾面前,把兀自要往梅子和棗幹堆袒鑽的大騾頭捧住。
  
  「唔……嚕嚕嚕……」密濃睫毛無奈又無辜地振了煽。
  
  「擔心什麼?春花,當然是擔心那姑娘啊!
  
  她性子溫馴,任「霸寨」女人們搓圓揉扁,她說她想一個人,要是那些女人們勸她也去「走婚」,平時單獨一個生活,入夜有「走婚」的物件相伴,那……那怎麼辦?」沉重歎氣,他寬肩垮垮的,嚴重受到打擊似的。
  
  母騾並了並翹耳,鼻頭頂他肩頭。「呼嚕嚕……」輕抽了口氣,男人再次抬起黝臉,撇撇唇,勉強擠出話。
  
  「春花,你是說……要我放膽表白了?」母騾的大眼好澄澈,鼻孔輕噴著氣。
  
  他心跳加促,一下快過一下,峻臉晴紅,覺得所有的氣全堵在胸中。
  
  從不知自己如此不中用,光想著「表白」二字,就足夠他坐立難安。
  
  「霸寨」的男人們總說著一句話一這輩子就算當不成英雄,也得要是一條好漢。
  
  他還當不當鐵錚錚的好漢子啊?
  
  「好!」兩掌握成鐵球般的巨拳,重新挺起胸膛。
  
  「我去!」啊啊啊~他究竟在幹什麼?!
  
  不是要「表白」嗎?怎麼一次拖過一次?
  
  每每鼓起勇氣來到那姑娘面前.舌頭便打結,腦子成一旦腐花,渾身盜汗,他拖呀拖,拖得雄心壯志全化作灰燼。
  
  力千鈞,你中看不中用!
  
  你!說是你!不、中、用!
  
  「這次回寨,力爺能待到什麼日寸候?」山徑小路上,雲婉兒秀靜的影兒被夕陽打得斜斜的,和一個有她三倍大的黑影些微交迭。
  
  她嗓音細柔,手挽裝滿野菜的竹籃,對自己主動詢問的舉措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局促,浴在初冬薄薄霞光中的臉容如抹了淡粉似的。
  
  力千鈞雙臂各提著裝滿水的木桶,他步伐很穩,跟在姑娘身旁散步般走著,桶中的水幾乎不見波紋。
  
  「很快就得走。」澀聲道,不知自苦個哈兒勁。
  
  聽到他的答復,雲婉兒秀足略一頓,下意識抿抿唇。
  
  她似有若無地幽歎,再次往前走,邊低語著。
  
  「近來咱們寨子好忙,大夥兒都忙,你們要去好遠的地方……」力千鈞深深看了她一眼。
  
  「「霸寨」決定和「江南玉家」合作,頭兒甚至把玉家的當家大爺拐了來,兩邊人馬如今集結成一隊,打算走通西南域外,這條路雖難行,但只要有本事走穿,無數好東西等在那邊。」他嘴角揚了揚。「倘若能把中原漢土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全馱回來,賣個好價,讓「霸寨」從此穩占這條商道,寨中老小的生活肯定能好上加好。」「嗯……」她輕應了聲,神情若有所思。
  
  回小石屋的山路上想要邊走邊聊不是易事,沿路不時右寨民朝他倆揮手招呼,有孩子們跑來玩鬧,還有幾條黃狗、黑狗跟在腳邊跳。
  
  費了些時候兩人才踏進石屋,力千鈞熟門熟路地將桶子提到灶問.將水倒滿整個大缸.擱下木桶回首時,發現那姑娘倚在門邊,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無法移開目光。
  
  「這次出外走貨.我也估量不出何時才能回來,也許得一年半載的,也可能更久。過冬用的柴片我已劈好了,這幾日若得空,我會過來多劈一些備用,以防萬一。」他兩手撐著後臀,環視灶問一眼,想著還有什麼沒交代。
  
  「對了,提水的事我跟山子說了,他小子欠我好幾次,這會兒教他一次還清,我不在時,他會日日過來幫你把水缸裝滿的。山子十四歲,下次也該拉著他一塊走南闖北,派他提水剛好給他練體魄,你別心疼他不讓他做,這樣是……是慈母多敗兒~」咦?呃……他這是說哪兒去了?
  
  雲婉兒愈聽心窩愈熱,某種已漸熟悉的溫熱滋味佔領喉間,她被他最後一句弄笑,唇淡淡笑出彎弧。
  
  算來,她在這寨子也窩下將近一年。
  
  一年時間不算短,也說不上長,卻是她所過的日子中最好的一段。
  
  在「霸寨」的日子,平淡中處處溫暖。
  
  她自覺已完全融入寨中生活,像每個「霸寨」的女人們那樣,守護著寨子,織布、染布、采荼、照顧老人和孩子,儘管這般,他若趕著騾馬出門走貨,定還要托誰幫忙照看她的生活起居,每回出遠門,必把關於她的大小事再三確認過。
  
  總之,她恩情欠重了,怎麼也還不完,能為他做的卻這麼少,只能趁他人在寨中的時候,每日為他洗手作羹湯,讓他能吃上幾頓像樣的飯。
  
  剛開始她煮得出來的菜色就那幾種,毫無變化,他連吃好幾次也沒喊過膩,仍秋風掃落葉般吃個盤底朝天,好養得不得了。後來是她看得心都擰了,覺得自個兒好虧待人家.才認真地向大娘和婆婆們請教廚藝,陸續學了好幾道新菜,變著花樣來酬謝他的五臟廟。
  
  簡單說,他不在時,她一個人平淡過活:他在時,她與他一塊兒過平淡日子。
  
  她習慣這一切。
  
  習慣他給予的這一切。
  
  她習慣了他。
  
  走到這一步,也不知該喜該悲了。
  
  而這一次得知馬幫要出遠門,當真是很遠、很遠的所在,那個西南域外她聽寨中的老人提起過,是得穿山涉水、闖過重重難關才能到達的異域,以往也有不少商隊試圖要走穿,但多不得善終,不是遇上山洪、雪崩、土匪殺人,便是趕馬人沒照顧好馱騾和馬匹,常走不到半途,騾馬就折損大半。
  
  她心懸得高高的,即便清楚幫主大人和馬幫漢子們本事有多驚人,而他更是他們當中的校校者,她依舊沒法安心。
  
  如此牽掛起一個人,究竟是喜是悲呵……這一邊,力千鈞正因自個兒的「發言不當」又在抓耳搔頭。
  
  忽地,他腦袋瓜一甩,音量微揚道:「總之就是這樣,山子他會照顧你,大娘和婆婆們那邊我也關照過了,你……你哪兒都別去,好好在寨子裏待下,好好過活,我、我一」姑娘徐緩而筆直地朝他走近,幽香繞鼻,他出氣多、入氣少,兩眼直勾勾瞪著。
  
  她離他僅余一步之距,小手忽而探向他右肩,低柔道:「你衣衫又破了。」她用了「又」字,因為他很能把衣褲穿破,說來說去都得怪他身形太過高壯,肌肉太過糾結,常在勞動中一使勁兒,全身肌理繃得緊緊的,很無辜地就把衣褲撐破。
  
  聞言,力千鈞瞥了右肩一眼,看見她白裏透紅的指正輕撥著那些松脫的線腳。
  
  她的撫觸明明隔著衣料,輕得無法察覺,他竟有種被憐惜著的感受。
  
  「是啊。」他方唇勾笑,不太在意那破處。
  
  「來。」沒多想,雲婉兒拉他走出灶間,走過小廳,來到她擺設簡樸的寢房。
  
  她推他坐在炕上,自個兒則從矮櫃裏取出針線包來。
  
  此時外頭霞光盡斂,天色已沈,她就著室中幽黃的燭光俐落地穿針過線,然後回到他面前。
  
  「我……」力千鈞掀唇欲語,真開了口卻不知要說什麼。
  
  「一會兒就好,我很快便能縫補好的。」她的針線活兒著實不錯,比廚藝還要好,自兩人相識以來.她已甚少繡花繡鳥,倒是時常替他縫補衣褲和布襪,補得妥妥貼貼的,也算稍能報答他的恩情。
  
  他正經八百地坐著,她則立在他兩腿之間靠得好近。
  
  然後,她綿軟小手忙若在他右肩上縫縫又補補,輕垂的臉蛋專注得惹人心悸,仿佛替男人補衣是件多麼要緊的事,不容輕忽。
  
  沈靜的氛圍緩緩靠近,在房內彌漫著。
  
  誰也沒說話,彼此沈浸在奇異的寧祥裏,只聽到燭火燃燒的輕細聲響,和針線穿過衣料時的微音,再多的話,也就是自個兒的心跳聲了。
  
  片刻過去,那雙柔黃在他肩頭打了個結實的線結,她突然傾身下來,略偏著蜂首,用齒咬斷那條線絲。
  
  「好了。」拍拍補好的地方,雲婉兒將針線收妥,柔聲道:「我把線腳縫得很密、很扎實.應該能撐到你回來為止。」力千鈞意味深沈的眼從擱在右肩上那只小手看往她的臉。
  
  他仰望若,燭火的幽光烙在黝瞳底,一明一滅地竄跳,仿佛要把姑娘此時的音容模樣也深刻烙進心底。
  
  他微微笑。「婉兒,我可能回不來。」纖細身子倒退一小步,她神情有些不穩,隨即聲略揚地道:「對啦,差點忘記,我幫你納了兩雙鞋,還跟大娘裁布替你做衣。」她旋身,忙碌地往矮櫃裏尋找,話沒停。
  
  「我是趁你跟著幫主大人到江南辦事的這段時候裁制的,現下咱們寨子跟「江南玉家」好在一塊兒,幫主大人也跟玉家大爺走婚了,你們整隊要往域外去,這兩雙新鞋和幾件新衣你帶著,給你在路上替換。」找到用布包裹的鞋與衣,她調轉回來,發現男人早已立在她身後,兩人靠得好近,近到她能感領到他粗獷的男性熱息。
  
  「我……我把衣衫的兩腋和腰問放得寬些,方便你活動,就不會時常把線腳繃斷了~」「你聽我說!」男嗓低沈,目色也沈。
  
  「……還有鞋,我把鞋底納得很厚實,鋪了棉的,你要不要套套看?看合不合腳啊?」說著,她忙要從布包裏抽出新鞋。
  
  「婉兒。」力千鈞驀地握住她的手。
  
  布包掉到地上,他不讓她拾,僅是直勾勾、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終於成功地逼迫她去正視他想談的話題。
  
  瞳心輕湛,她臉色略蒼白,虛弱地勾唇。
  
  「力爺會回來的。一定會。」「婉兒……」他歎氣。「馬幫漢子們每出一趟門,定先把家裏的事情安排好,畢竟能不能回來不知道,而這一趟走域外的路更是非比尋常,和以往的路程全然不同,其問會發生什麼事、會遇上什麼麻煩,沒誰能預料。我……我只是覺得該把一些話告訴你,說出來,了我心頭事,我才好心無堅礙地闖這一趟。」以前心中無誰,生生死死一條命,頂多是賠上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遇上這姑娘後,許多事不同了,心境也跟著變化。
  
  雲婉兒不語,小手由著他握,身子輕輕發顫。
  
  男性峻容忽而興起一種豁出去的神情,奮不顧身,不吐不快。
  
  他喉結上下蠕動,終於抿了抿唇,啞聲道:
  
  「婉兒.我想……我想要你!」好直接!
  
  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姑娘顯然被嚇著了,眸子瞠圓,原顯得蒼白的臉兒迅速浮紅。
  
  力千鈞也沒好到哪里去,一樣被驚嚇到。
  
  他琢磨過無數次「表白」要說的話,可恨的是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內心的欲念當真沖口而出,粗魯、直接、野蠻,但,他絕對真心誠意啊!
  
  他想她。他要她。他當真喜愛她。
  
  「婉兒,不是的!我沒那個意思!不對,我是說……這很複雜,我當然有那個意思,又非全然是那個意思!其實是……每回想到你,我心裏就舒坦,我常常想起你,不管在外走貨或是有你在身邊,我……我都想著。」思緒紊亂,說得亂七八糟,但他到底「表白」了。
  
  「……你想著我什麼?」雲婉兒暈暈然、茫茫然,直到聽聞那細弱的聲音,才意識到自己說話了。
  
  男人的五官緊繃,整個線條更深邃峻厲,粗頸與額際的血筋淡浮,感覺得出心正高吊在半空似的,他兩潭眼井深黝黝。
  
  「我想你煮的家常菜,想你煮的茶,想你說話、走路、和孩子們笑鬧時的模樣,我想著你和春花臉貼臉、說悄悄話的樣子,也想著你在燈下幫我縫補衣褲時,會是什麼樣的神態?我想像握你小手的感覺,想了很多、很多,沒辦法克制,我、我還想……還想……」灼息拂上姑娘的玉顏。
  
  一切正如他所說一沒辦法克制。
  
  他寸寸迫近,姑娘不迎也不避,任由他的唇覆蓋了她的。
  
  他低喘,高懸的心開始上下竄伏,模糊間像也聽見姑娘幽幽然歎息。
  
  她為何低歎?
  
  歎息聲又為何流泄隱隱憂倡?
  
  此際的力千鈞沒法兒多想,兩條強而有力的臂膀已帶足侵略性地環抱那具柔軀,將她抱得高高的、足不沾塵,幾想把她揉進自個兒血肉裏。
  
  姑娘的雙唇泌著甜香,軟得不可思議,猶如加了酥油打過的酪奶子。
  
  她清潤的凝肌與他黝黑粗獷的膚色全然不同,這麼滑、這麼柔膩,像每每從江南地方走貨過來的絲緞一般,牢牢吸住他雙手。他撫過又撫,用長滿硬繭的十指來回游走,愛難釋手……就是這具嬌軀,就是這種感覺,從初相遇時便一直刻印在腦海裏。
  
  他像是被無端端引誘了,瞥見過她的裸身,撫觸過她的肌膚,那樣的欲念沈靜且深重地紮下,他動心動欲不能把持,而今終能擁她入懷了嗎?
  
  似乎……有什麼不太對勁!
  
  力千鈞霍然抬起頭,他完全弄不清楚究竟何時把姑娘帶上炕。
  
  他壓著她,下半身抵在她腿間,兩人的衣衫皆淩亂.尤其是她的.不僅前襟開敞、腰帶被拉掉,裏邊的單衣也被扯得松垮垮,他的手鑽進裏邊肆虐,極度下流又貪婪地侵犯著。
  
  倘若,被困在身下的姑娘能對他說出一個「不」字,能明確地拒絕他,又或者動怒地斥駡他、槌打他,而非緊閉眸子、抿若唇任由他擺佈,力千鈞也許不會這麼大受打擊。
  
  姑娘不願意,卻不敢對他言明!
  
  他幾乎是以彈離的方式跳下炕,巨碩的虎軀直挺挺杵在三大步外,他暗赭的臉被驚得刷白了,從未想過右一刻,他會如此厭惡起自己。
  
  男人火爐般的體溫一撤離,雲婉兒雙眸便睜開了。
  
  她從炕上坐起,微亂的長髮披垂,圈著臉、散在兩啟和胸前,多少掩去裸露出來的春光,她把撩高的裙擺撫平,一手輕抓著前襟,眉兒終於淡淡挑動,把臉容抬起。
  
  「力爺為何……不想要了?」她雙頰紅得極不尋常,眸尾濕潤。
  
  她哭了嗎?是嗎?
  
  力千鈞猛地又被重鞭一記似的,痛得肌筋都要扭絞起來,他咬牙強迫雙唇磨出聲音~「你不願意,該要明明白白說出來,該大聲對我說!我不是禽獸.我……我好歹也是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的馬幫男兒,若是為一逞私欲而強佔你,我不僅瞧不起自己,也絕對饒不了自己!」雲婉兒思緒紛亂。
  
  他的表白直接且熱烈,她懂得他的情意,內心感動狂歡著,卻也無法忽視潛藏於心的憂傷。
  
  她矛盾至極,不知該不該回應,又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回應?
  
  她沒想傷害他.只求一切皆隨他所願啊!
  
  鼓勇,她下炕走到他面前,眸波盈盈。
  
  「我沒有不願,我、我很願意的。力爺絕非強佔……是我甘心情願的。」她身子仍顫抖抖,舉措卻無比大膽,兩手突然抓住他一隻大掌,將男人的手扯進敞開的襟口內,壓在飽挺的乳上。
  
  力千鈞低喘了聲,粗魯地抽回手,胸膛起伏劇烈。
  
  幽光中,他一張臉被照映出明暗,那神情前所未見的複雜一惱怒、羞愧、莫可奈何、抑鬱且心痛,痛得五官都微微扭曲。
  
  「力爺……」怔然佇立,婉兒心也絞著。
  
  「我想要,你乖乖就給了?明明嚇得全身發抖,卻一聲不吭想咬牙挺過去嗎?」「不是這樣。」搖搖頭,淚光微現,她費勁忍著。「我感激你,我只是想給你你要的。你要我,不是嗎?我、我可以的……我沒害怕。」所以,他仍是強迫她了,用一種隱微的方式,在無意中對她恃強淩弱,讓他一旦開口要求,她便沒法拒絕嗎?
  
  力千鈞努力平復內心躁亂,抹了把臉,方唇扯出一抹笑,苦得很。
  
  「婉兒,拜託別跟我提什麼「報恩」「以身相許」等等的字眼,也絕對別因為感激而允許我傷害你、占你便宜。你對我沒有男女間的感情.沒關係的,我……我總歸是昏了頭,是我自作多情,今晚的事全是我錯.我很不好、很糟,我對不起你,我……你原諒我……」「力爺~」雲婉兒來不及唉住他,那高大身影頭一甩,毅然決然踏出這渾沌情昧的小所在,然,即便映住了,她又能說些什麼?
  
  茫茫然啊茫茫然,她能給的,他不願取,他索求的,她偏又給不起,到底誰負了誰的情,誰又比誰傷心?
  
  淚眼迷茫地望著牽掛的人離去,她對他哪里不是男女間的情意?只是他不懂啊,很不好、很糟的那一個從不是他,而是她……三日後,蒼茫的西南天際降下小雪,「霸寨馬幫」和「江南玉家」的人馬終於集結完整,備妥所有東西,騾馬隊伍在母騾春花領頭下敵程,馱著中原的茶葉、布疋、煙草等等貨色,踏向未知的旅途。
  
  大小漢子們離開的這一日,「霸寨」的女人們好多都來送行。
  
  此次走貨儘管兇險萬分,但男兒志在四方.走得通便是晌當當一條好漢,而「霸寨」的女人們同樣頂天立地,男人不在身旁,也自能將寨中老小照顧妥當,守著家園。
  
  雲婉兒也在送行的女人堆裏。
  
  隊伍即將敵程的前一刻,她抱著包袱擠過層層人群,男人們正和家裏妻小話別,連幫主大人也拉著娘親的手說著話,而那個體型高壯如巨塔的黑漢卻默默立在心愛母騾身旁,手勁一如往常輕柔,不斷撫著母騾光滑的皮毛。
  
  驀然間,仿佛心有靈犀,他微惑地抓抓黑硬得像會紮疼人的短髮,身軀往旁一側,一下子便在人群裏看見她,炯目再不能挪移。
  
  擠啊擠,擠得喘吁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雲婉兒終於站在他面前。
  
  「你忘記把衣服和鞋子取走……我給你送來了。」說著,把緊抱在懷的包袱遞去,眸光怯怯的,語氣也怯怯的。「你收下。給你在路上替換。」力千鈞欲言又止,似乎不曉得該怎麼辦,只會死瞪著那個包袱。
  
  他深覺沒臉見她,再加上情傷頗痛,已連著躲她三日。
  
  然他雖避開她,私下卻托了寨裏的小少年山子幫忙照看著,那些提水、劈柴等等重活兒,仍有幫手罩著她。
  
  捱到今日終於要離寨,他內心竟翻騰一股描繪不出的落寞。
  
  想見她,再見一面,又煩惱真見了面該要如然後,她人就出現了,帶來她為他親手縫製的衣鞋。
  
  「收下好嗎?」她勾著唇似要笑,兩丸玉瞳卻泛開可疑的水光。
  
  力千鈞一驚,忙伸手把包袱抓在懷裏。「謝謝。」語氣韁硬。
  
  她垂頸笑了。「包袱裏除了衣鞋,我還放了兩大包蜜棗幹和醃梅子,給你和春花在路上當零嘴兒吃。」「嗯。」他點點頭,下意識往左右兩旁瞥了瞥,發現不少男人正跟他們的女人話別,而今,他面前也來了一位好姑娘,她這模樣與「霸寨」的女人們真像,仿佛也是來為自個兒的漢子送行……停!猛地,他咬牙繃顎,喉頭一顫,命令自己別再胡思亂想。
  
  「走~」幫主大人躍上棗紅大馬,揚聲朗喊。
  
  隊伍要歐程了。
  
  「回去吧,把自己照顧好。」力千鈞內心歎息,面容凝峻,母騾的紅漆鈴鐺在這時叮咚響起,催他跟上。
  
  「力爺……」她輕喚,腳步不禁隨著隊伍走。
  
  他聽見了,身形微頓,仍邁開步伐往前,卻聽到她在身後柔聲說著--「我跟春花再三拜託過.春花應了我.她說,一定跟你一起平安歸來。」一定、一定要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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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6: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不,春花,讓、讓我喝,別檔我酒呀!來來來!陪我劃酒拳!呃一」男人粗魯地打了個大喝,死抱著酒罎子不放。
  
  壇中酒呈紫紅色,無比順喉,但後勁逼人,據說是這個域外小國特產的佳釀。
  
  母騾酒量儘管不錯,偶爾興致一起,也會陪主人小酌幾杯,但她飲酒向來臉即制,微醺即止,絕不過量,因此對主人近來幾次獨自躲起來囫圍灌酒、醉得神智不清的模樣已越瞧越不入眼。
  
  「別、歎走我的酒啊!春花……春花……姑娘對我沒意思,我難得自作多情,很傷的,你讓我醉一醉,別跟我搶酒啊!」「呼嚕嚕~」大騾嘴不、歎他臂彎袒的酒壇,改用濕舌舔了舔他熱烘烘的臉。
  
  男人晃著頭。
  
  「不……我沒醉、沒醉……請你不要同情我……唔……春花,我對姑娘做了很恐怖的事,你敢聽嗎?」「嚕嚕呼~」他呵呵笑,忍不住又打酒喝,神俊的眼被酒氣熏得迷迷濛濛。
  
  「是啊,我不該小瞧我的好春花,想你縱貫南北、踏遍東西,膽子比……比肚子大三倍,有哈不敢昕……呵呵呵,我告訴你,我啊……我把姑娘壓在底下,用手對她這樣這樣,又對她那樣那樣,然後還用嘴巴對她這般這般又如此如此,你……你懂了嗎?」「呼嚕呼嚕~」騾頭緩緩點著,紅漆鈴子跟著並落脆音。
  
  男人甚感慰藉地抿抿嘴,展臂勾著母騾的頸。
  
  「好春花,我就曉得你肯定能懂,你說……老實說沒關係,我是不是很下流?很齷齪?很……呃!」酒嗝打不停,他真醉了。
  
  母騾沒哼聲,白毛鼻頭溫柔地頂將過來,增增他胸口,麼麼他頸窩和峻頰。
  
  男人躁亂的心緒漸漸中於定而下。
  
  他腦袋瓜不太濟事,仍暈暈然,想到那姑娘的音容模樣,難以言喻的柔情在胸臆問漫泛。
  
  他累極般合上眼.嘴角微彎,低喃:「……是,我還是想著她.不能忘、不想忘、想看著她的臉、和她說說話,春花……咱們一定要回去,她等著我們安然歸去……」一百二十只騾馬跟著深具遠途跋涉經驗的頭騾,在初冬時離開「霸寨」,一行人馬拉得長長的,浩浩蕩蕩地穿山、涉水。
  
  他們走過變化莫測的沙漠和礫原,跨過谷地和高山棱線,行行複行行,遇過山匪和河寇,兇險萬分,倒也越戰越愛,更碰過幾乎無法橫越的湍流和斷壁,但法子是人想出來的,只要決意往前挺進,騾馬健壯,人也平安,再險的難關都能迎刃而解。
  
  於是,大雪盡歇,春寒料峭的時分,馬幫與玉家的人馬終於走穿險峻山水,尋到西南域外第一個小國,並在王城中停留近一個月。
  
  當地官員和富豪見他們陣仗龐大,詢問下知是專程來中土域外做買賣的漢商,無不殷勤招待、多方聯絡。
  
  異域小國眾多,各地有各地的風情和產物,春去夏至,前後約莫五個月,他們已連連走訪四、五個小國。
  
  「江南玉家」這一趟主要為探求新礦源,馬幫則是把從中原馱來的茶葉、布疋等等貨物銷賣出去,再沿途買下許多稀奇玩意兒,準備運回漢土轉賣,再大賺一筆。
  
  當然,玉家的人馬這一路上多得仰賴「霸寨馬幫」的漢子們關照,這種要錢不要命的長途遠行,光把自個兒照看好還不夠,連馱獸和馬兒都得一塊兒顧惜,若無馬幫好漢相挺,玉家想靠一己之力闖關,怕是難成。
  
  因此啊,兩邊的大當家雖都「走婚」在一塊兒,關係非比尋常,幫主石雲秋還是要對玉家「明算帳」,凡玉家該給馬幫的好處,樣樣都不能少。
  
  回程已是盛夏時分,路途較之前冬天時好走許多。
  
  他們繞在迂迥曲折的山徑上,一邊是山壁,另一邊則是陡峭山崖,崖底深不可探,隱約聽見激流奔騰聲。
  
  上次走這一段險路時,寒風挾帶飛雪呼呼亂吹,人與騾馬皆被雪花覆了滿頭滿面,當真舉步維艱,後來共損失三匹騾子,人倒都有驚無險通過了。
  
  而夏天重過此地,景致已大大不同,風仍舊強大,但遠山含笑,更遠的山頭則留有萬年雪,沿途能見紅花和綠草.烏語伴著談笑的人聲一路相隨……很輕鬆、很愉悅,不是嗎?
  
  但,誰知好幾顆拳頭般大的落石會這麼毫無預警往下砸!
  
  原本隊伍分作五人一小組,五人的腰問全都連系著粗繩,以防過山徑時被強風吹得腳步不穩,落石陣剛有動靜,石雲秋早揚聲提點後頭人馬。
  
  然而,後頭的人沒事,領頭的第一組可慘兮兮,被亂石砸了個中!
  
  意外暴起,先是騾子吃痛嚎叫,性情大變地亂踢亂踹,把其中一人斕腰撞落,牽一發動全身,那漢子一往下掉,腰間繩把前後兩人一塊兒往底下拽,當中一個還是玉家主爺玉鐸一兀!
  
  落石未歇,仍大顆、小顆紛紛往底下落。
  
  第一組排在第五位的石雲秋終於支援不住,她底盤開始鬆動,眼見要被拖落。
  
  「力頭!」無驚懼,石雲秋的暴喊中儘是提點意味,要堅守第一位的巨漢給她死命撐持下去,因為待她也被拽下去之後,將有四條性命全仰仗他一人獨撐。
  
  困局。
  
  老天降大任下來,不撐活不下去。
  
  「喝啊啊……」力千鈞仰首暴喝。
  
  他陡地氣聚丹田.狠狠沉住下盤,如老樹盤根般牢狠地抓緊土地。
  
  就靠他一個了!撐得下來是英雄,撐不下來也得死得像條好漢……不不不!他不死力爺會回來的。一定會。
  
  一定跟你一起平安歸來……他不想死在這裏!
  
  即便死,他也得死在姑娘懷裏.死在他所渴望的溫柔鄉!
  
  「呼嚕嚕~」「嘶~」山徑狹窄,其他人手無法迅速靠近,再加上落石忽急忽緩,僅有母騾和棗紅大馬護著他左右兩側。
  
  此時,棗紅大馬板牙一張,幫忙咬住他的腰綁,母騾則昂首豎耳立在那兒,凜凜的姿態對後頭的騾馬群起了安撫作用,要他無後顧之憂。
  
  「喝啊啊~」力千鈞又一次發勁,兩排齒都咬出血絲,下顎抽緊。
  
  氣血灌達間,他渾身肌肉突起.額際、頸側和粗臂的血筋盡數浮現,猛地「啦啦啦」又「啪啪啪」的聲音連番作晌,前者發自於他全身的筋骨關節,力勁使到極處,周身骨骼發出炒爆豆般的聲響.後者則是因驚人賁起的肌理瞬問把衣衫繃破了,把所有緻密的線腳也一舉撐斷。
  
  他幾乎是袒胸露背、衣不蔽體啊!
  
  這一時間,力千鈞口中嘗到血味,龐大心靈一抽一抽的,好疼。
  
  那是姑娘親自為他縫製的衣衫,經歷幾個節氣變換,陪著他山山水水地闖將過來,結果還是教他渾身蠻勁給撐爆,簡直欲哭無淚。
  
  心疼啊啊啊……「啊!」疼。
  
  「怎麼啦?怎麼啦?」七、八顆頭顱聞聲忙靠過來。
  
  「沒……沒事。」雲婉兒靦眺搖搖頭。「我自個兒不小心,笨手笨腳的。」适才沒留神,刀面貼著指頭切落,她反應算得上快了,本能地陡縮回來。但秀指仍被劃過淡淡一小道。
  
  今早她同「霸寨」的女人們上山採茶,午後回到寨子裏,大娘和婆婆們把一些茶葉細梗子收集起來.打算碾作茶粉末,加進麵團裏提香氣。
  
  她跟在一旁學,大娘見她對灶房裏的事興致勃勃,乾脆把鎮寨絕活「精燉一品紅燒牛肉麵」的做法也開始傳授給她,反正傳來傳去,依舊在「霸寨」裏傳,這姑娘總歸是給寨裏的某家漢子訂下來,很難跑掉。
  
  此時瞥見她指上有血絲,大娘和婆婆們連連驚呼,又是取淨布幫她裹住,又是推她坐下的,仿佛傷得多重。
  
  雲婉兒不好意思極了,忙把傷指含進唇裏,蜂首搖得更賣力。
  
  「真的沒事,那些青蔥還沒切完,我~」「別忙,青蔥沒長腳,跑不掉的。你要是傷著示點兒,咱這張老臉往哪里放?」大娘揮揮手,重新把她作勢欲起的身子按回椅上。
  
  另一名大娘幫襯道:「不只不只,連老娘這張也沒地方擺了。咱們幾個當初可是跟力哥兒誇下海口,他儘管出外闖蕩,咱們保你平安無事。
  
  「霸寨」的男人們說話算話,「霸寨」的女人們說出的話,那可跟斬雞頭立誓一樣厲害哪!」提到力千鈞,雲婉兒心湖漾開漣漪。
  
  垂若粉頸,她悄悄作了幾個深呼息,不知怎地,今早開始便一直心神不寧。
  
  她時常想起男人那張黝黑樸實的臉龐,不斷地憶及去年初冬目送他離開時的情景~他高大身影立在母騾身畔,面容粗獷落拓,他輕鬱的眼似有若無地迥避她的凝注,他待她有情……那些場景每每在腦海中流轉過一遍,像是也往心底鑿過一回。
  
  輕吮著指,她不語,惆悵複惆悵,覺得自己好笨、好拙,完全處理不了內心感情,該放放不開,該收已然不及,她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就是不知……他是否安好?
  
  大娘和婆婆們強勢慣了,哪里允她悶不吭聲?
  
  擇期不如撞日,索性今兒個就掀了蓋,打破沙鍋問到底!
  
  「婉兒你說,咱們力哥兒究竟有無勝算?那傻大個兒像蒼蠅見著蜜糖般圍著你繞,都繞這麼長一段時候了,老婆子我瞧他也沒哈進展。念他待咱不薄的分上,他不問,咱來替他問問。你說呢?」「啊?」雲婉兒雙頰鬧紅彩,鬧得紅透暈暖,額都沁出細汗了。唉,那男人早就問了她、同她表白過,是她沒膽、沒氣魄,辜負他的情意。
  
  女人們盡圍著她,把她困在當中,打定主意要向她討個答復。
  
  她眨著眸欲言又止著,潔顎已被另一隻手扳轉過去。
  
  大娘接下去道:「那大漢子雖然不英俊也不瀟灑,至少五官稱得上端正:一身肌肉雖然壯得挺嚇人的,性子卻是隨和豪爽。你別瞧他生得粗粗魯魯的,其實他膽大心細。婉兒啊,你別嫌棄他,力哥兒怎麼也是晌當當的好兒郎,你說呢?」怎麼又要她說?
  
  她能說什麼?
  
  雲婉兒幽然低歎。
  
  她們不知呵,她怎可能嫌棄他?她……她是很喜愛、很喜愛那男人的。
  
  因為深懂得在意了,所以想要給他最完整美好的,卻覺自己匹配不過。都說她好笨拙.想待他好,又無端端傷害了他,她真是好蠢、好壞。
  
  「婉兒,說啊、說啊!」大娘催著。
  
  「婉兒.要說就說些中聽的話,老婆子心不好,大夫說咱不能受刺激,你要說了不好聽的,逆了咱的耳朵,老婆子一口氣怕要提不上來。」軟中帶硬,施加壓力於無形。
  
  雲婉兒被七、八雙殷殷期盼的眼睛瞧得不知所措,連呼息都熱烘烘。
  
  她感受到左胸房鼓動的力道,每一下都撞得她顫慄不已。
  
  「我也是……對他……」迷迷糊糊間,她心裏話就要被催逼出來了,一日一當著「霸寨」的女人們面前坦承情意,那當真如上告禦狀且拍板定案,要翻供比登天還難。
  
  她朱唇輕歐著,後頭的話尚未說出,一名嘴上無毛的小少年忽然急巴巴地奔進這處寨中公用的大灶房,邊喳呼不停~「回來啦!他們回來啦!喲呼……就說了,咱們馬幫漢子闖遍天下無敵手,西南域外算什麼玩意兒?不也兩下輕易就走通啦!婆婆、大娘、婉兒姑娘,哇哈哈哈……他們就快回來啦!」女人們調頭原要輪番把小少年罵個通天海,待聽明白他興奮地喊些什麼後,人人臉上發光,雙眼泛亮,而雲婉兒更是大氣也不敢喘,生怕聽漏消息。
  
  大娘發話。「山子,你給老娘說清楚.究竟是「回來啦」,還是「快回來啦」山子兩肩一縮,忙笑道:「他們現下已經走到離「霸寨」兩日路程外的玉家行會,那行會咱們頭兒之前同玉家訂下契約的,兩邊合作在一塊兒,往後「霸寨馬幫」出外行走,各地的玉家行會咱們都能大大方方進駐。」嘴咧得更開。
  
  「眾人如今在行會那兒稍作歇息,馱回來的貨有些要跟著玉家人馬往江南去,不進「霸寨」的,所以頭兒先遣了一小組人快馬奔回,要把寨裏幾匹養壯了的騾馬趕過去會合。」「咦?不是有現成的騾子和馬匹嗎?還讓人回來趕其他騾馬做哈兒?來來去去的還得花些時候。」婆婆神情古怪,和大娘們對看了看,忽地有些明白了。
  
  「山子,出事了是不?咱們寨裏的大小漢子們都好吧?」若非路途中出意外有所折損,就用不著派人回寨趕新一批騾馬。
  
  雲婉兒一聽,大抵也猜出事有蹊蹺,容色白了白。
  
  山子兩手在胸前胡揮,嘰哩呱啦快語:「沒事沒事、還好還好!只是過西南山麓時遇到落石,咱們的騾馬折損了一小部分,傷得最重的就屬頭兒啦!聽快馬回來的人說,頭兒可是摔到深谷裏去啊,但玉家大爺當直一有情有義.獨自下去把頭兒教上來不說,還沿途悉心照料。頭兒也是命大,悍得可以,都說她才十幾二十日便又活蹦亂跳呢!I聽到這兒,女人家全籲出口氣,拍拍胸脯。
  
  人沒事就萬幸啊……忽而,山子精靈的眼珠子轉了轉,極快掃了雲婉兒一眼,像是內心經過小小掙扎,結果仍硬著頭皮吐將出來~「除了頭兒墜穀受傷外,據他們說,呃……在那場落石意外裏,還有一人也跟著遭殃,挺慘的啊……」「誰?」女人們問。
  
  雲婉兒慢吞吞從椅上立起,肢體僵硬,她雪著小臉,心提到嗓口,兩眼發直地瞪著山子,心中已知那人是誰。
  
  姑娘像是落著淚。
  
  她兩袖不住往臉上抹,抹啊抹,淚仍湧著,臉蛋也仍舊濕灑灑,而盈盈的步履跟到最後有些跟槍,讓他心絞著,徹底嘗到離別的滋味。
  
  三十晚上討媳婦充,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拾我……阿妹不拾我……唉,天地良心,他又哪里捨得下她?
  
  力千鈞迷迷糊糊在夢境裏打轉。
  
  說是夢,倒也不是,那場景確實有過.就在騾馬隊歐程走域外的那一天。
  
  姑娘說他會平安歸來,他沒再回話,母騾的紅漆鈴子叮咚、叮咚地響,他越走越遠,想如以往出外走貨時扯嗓高歌,無奈胸口堵得難受,瀟灑不起來。
  
  直到他下意識回首揚眉了,才見姑娘竟沿著生長桑樹和柏樹的黃土丘陵地一路追隨,起起伏伏追了好長一段。
  
  她居高臨下望若隊伍走出「霸寨」地界,白裙黑髮在風裏飛揚,面容已模糊,他卻知曉她落著淚。
  
  「回去吧。別再跟了。」心裏對著她喊。
  
  「我會平、安歸來啊!」無聲地承諾。
  
  而他的諾言實現了。
  
  他已歸來。
  
  懶懶翻過身,力千鈞知道該起來了,有好多事等著辦,然知道歸知道,極端疲憊的軀體硬是跳脫他意志的掌握,繼續屈服在鋪著蒲草軟墊的土炕上。
  
  他可以在下一瞬又輕易入睡,但有誰正站在薄薄門板外說話,嘀嘀咕咕的,讓他兩耳不由得去捕捉那話中內容~「……當時情勢萬分兇險啊!一根繩子系緊五人,除了他,餘下四個接二連三全被拽落,我還給吊在最尾端,慘的是騾馬群躁動不安,頂上的落石遲遲未歇……他好樣兒的,硬是給我挺住了!我阿爹在世時總誇他一個能抵十個,愛他愛得不得了,我瞧不止,應該抵得過二、三十個吧!哈哈哈……」笑聲好不得意,像是歡喜自個兒檢了個天大的便宜。
  
  原來是他們家悍名遠播的幫主大人。
  
  力千鈞粗眉微攏,兩眼仍懶得掀開。
  
  怎麼跟人提及一個月前那場落石意外.還說得好有興致?是玉家行會這兒的管事嗎?
  
  門板外.石雲秋笑音稍止,清朗又道:「他真是死命硬頂的,渾身血筋爆突,不僅吊住底下人,連落石砸上身也不避不退……呵呵,瞧你嚇的,放心啦,他重傷沒有,小傷有些多,至於暗傷嘛……嗯,也慢慢恢復中。不過待會兒見到他,別被他的模樣嚇著了。」略頓。卜…“落石意外後,有幾匹馱騾和馬匹陸續累倒,春花也有些狀況,他一路照料,快把自個兒累垮,即便抵達這處行會,這兩、三天還窩在人家的馬槽棚子裏看顧心愛的母騾入眠,直到昨日才被我趕去沖了澡、上炕睡覺……」咦?連這等事也拿出來說,幫主大人會不會太不夠義氣?力千鈞低唔一聲,眼皮掀了掀。
  
  不過提到春花,他的確該起身了。春花不舒服,又累又乏的,不知食量有無變好?他得去瞧瞧她,和她說說話、逗她開心。
  
  然後……他聽到門外晌起另一個熟悉嗓音,仿佛怕驚擾了誰,輕輕細細地說~「我進去瞧瞧他。」他驀然一震,高大身軀猛地翻正、躺得直條條,十指緊抓那件對他體型而言著實過小的被子,意識瞬間清醒。
  
  她怎會出現在這裏?!
  
  他要去瞧春花,姑娘卻要進來瞧他,那……那他該動還是該靜?
  
  裝睡好嗎?
  
  不不不!裝睡太辛苦,他呼息不順,耳根發燙,睡相不夠逼真,要露馬腳的!那、那那……他內心尚「那」不出個結果,門板已被輕推開來。
  
  來人把足音放得好輕,緩緩靠近。
  
  於是,他目中淡淡地映進一抹秀影,一張被烏髮烘托、白裏透暖的容顏,和一雙如泓的麗眸。
  
  四目交接,他腦中空白一片,連大氣也不敢喘,只知夢中的姑娘終於來到身旁……也許該說,是他回到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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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6: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你說,咱們要真能平、妥歸去,見著那姑娘,我該同她說些什麼好?」男人嘴袒叼著一根草,屆峰微蹙的模樣挺苦惱,期待再見夢中人,又怕龐大心靈再次受創,傷上加傷。
  
  「呼嚕嚕~嚕嚕呼~」母騾嘴袒也、歎著草,慢條斯理嚼著,邊噴氣。
  
  男人佩服地瞪大眼。「什麼?你竟然會吟詩?
  
  自古多情空餘恨,自作多情最可憐……春花,吟得太好了!你做學問確實比我強!」母騾也不驕傲,烏亮大眼珠曖曖內含光。
  
  略頓了頓,男人歎氣,真學心愛母騾嚼起嘴邊那根乾草,道:「你最好了,那姑娘喜愛你,見著你.她總是抱著你親親、模摸又拍拍.每回魷愛附在你耳畔說悄悄話,把你當好姊妹對待……嗅,我可慘啦,不知怎麼面對人家,說什麼都奇怪。」「呼啥!嚕嚕~嚕~」認真出主意。
  
  「用不若多說?多說無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哇啊!他的好春花時常會自個充晃去寨中的小學堂,原以為是和學堂袒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充,看來也聽了夫子講課,給的建言頗有深度呢!
  
  「可是……我還能怎麼起而行?瞧我把人家姑娘惹得淚眼汪汪的,昏頭昏腦盡幹齷齪事。她說我要,她就願意給、甘心給,流著淚像只要送去祭天的小羊。春花……我很久不當惡人.在那當下,我還真想豁出去當一次惡人。把她強佔了,先奪再說,你瞧我下不下流?」母騾這會充沒空給評語,因為有兩隻蝶充高古回低低飛過她的鼻頭,她搖晃大腦,想瞧它們要雙飛到哪袒去。
  
  男人也不是真要她下評斷,只是習慣把心事對她吐露,說出來,仿佛懺悔過,省得他真的動手賞自己拳頭。
  
  「春花,你說,我和姑娘還能從頭再來嗎?
  
  咦……你、歎一朵花給我幹哈?」「呼嚕呼嚕嚕~」「什麼?要我……數花辦?」片刻過去。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不、能?!」兩根粒指拾著最後一片花辦,男人面色發白,快要不能呼息。
  
  「這朵不准!」儘管已聽過幫主大人的描述,心裏多少作了準備,雲婉兒此時見到平躺在炕上的男人時,胸口陡抽,無形的重量沉沉壓落下來,她依然大受震撼。
  
  他變瘦了,眼窩深邃,雙頰捺出兩道明顯陰影,使得粗獷的面容棱角盡現。
  
  更教她吃驚的是,他古銅膚色隱隱浮出暗紅和深紫,東一小塊、西一大片的,散佈在寬額、面頰、肩頸到一雙鐵臂,而她相信,他覆蓋在被子底下的身軀,定也留著紅紅紫紫的痕跡。
  
  老天……他出什麼事了?
  
  眼睛刺熱刺熱的,有濕意直要湧出來,雲婉兒費力忍著,朝發怔的男人微微牽唇。「你頭髮留長了。」那一頭仿佛會紮疼人的粗硬短髮變長後,顯得柔軟許多,一樣又黑又密。
  
  姑娘一出聲,刹那間打開他天靈似的,神魂整個回籠。
  
  力千鈞霍地翻身坐起。
  
  他是赤裸著上身睡覺的,此時被子落在一旁,他上半身光裸裸袒在她面前,肌理分明的胸腹果然如她所料,亦是一塊塊近似瘀血未退的紅紫色。
  
  「我……我沒想留長,但沒去留意,它們就長了。」抓抓黑濃發,他直勾勾的目光未曾須臾離開姑娘的臉蛋。
  
  「尋個空閒時候,我幫力爺理理髮,好嗎?」她假裝將頰邊的發絲撥開,其實是為了揭掉眼眶裏的霧氣,嘴角仍翹翹的。
  
  力千鈞有些糊塗了,抓了頭髮又撓著耳,聽到她近似乞求的口吻,他只能愣愣點頭,哪里有本事拒絕。
  
  離開寨子走域外的那一日起,他腦中便不時猜想,若能平安歸來見到她,該要對她說些什麼?
  
  用怎樣的表情?他倆之問不是起口角.也沒鬧彆扭,是他對不起人家好姑娘.怎麼說都該他錯,他實在沒臉見她,心裏偏生放不下。但現下一見,她來得好突然,瞧著他的眼神與以往一般溫馴」,語調一般的輕柔,仿佛彼此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那些傷還痛嗎?」她眸光憐惜。
  
  力千鈞先是一怔,壓根兒不記得身上帶傷,循著她的凝注一瞧才意會過來。
  
  「這沒什麼,不痛的。是我使勁兒使得太猛了,膚底的細小血脈繃得滲出血.所以才一塊塊的又紅又紫,待瘀血慢慢消退也就無事。」他四兩撥千斤帶過,但雲婉兒一聽,方寸又是絞疼。
  
  算一算,落石意外都過去一個月。他膚底瘀傷仍未全部消退,可以想像當時他有多強、多狠、多拚命,才會把渾身血脈繃得滲血。
  
  「婉兒……你在哭嗎?」姑娘突然把身子側開,眸睫閃若瑩光,力千鈞嚇了一跳,忙躍到她面前,兩掌輕扣她的啟。「婉兒……」雲婉兒吸吸鼻子,隨即揚起蠔首,淚中有笑。
  
  「寨裏的人都平安回來,力爺也回來了……我心裏好歡喜。」某種渴念驅使著,她小手自然而然撫上男人剛硬的面龐,泌香的指尖溫柔滑過那些瘀痕,像要將他的傷全抹去。
  
  她的撫觸靜謐謐卻極具震撼,震得力千鈞左胸激躁,再這麼下去,很有可能血脈又要繃爆開來。
  
  然後,姑娘小手略頓,雙頰霞紅,小小頭顱似乎有些羞赧地輕垂了。
  
  他這才發覺,她的手怯怯地停在他肩膀上,因為再撫摸下去就是那兩塊結實光滑的胸肌,她似乎這時才真正意識到,他是光裸上身挺立在她面前。
  
  「你別哭……我沒穿衣服……我、我回來了……我去穿衣服!」語無倫次。唉,他反正在她面前出模慣了。
  
  丟下話,他忙從炕頭邊的包袱裏抽出衣衫套上,把衣帶子系得緊緊的。
  
  雲婉兒趁他穿衣時,抓著袖子把頰畔的潤意抹淨。
  
  她手燙、臉燙、心也燙,指尖尚留著他的膚溫,鼻中也纏縈著他的氣味,教她好難寧定下來。
  
  房中沈靜了片刻,力千鈞這才徐慢轉過頭,重新面對她。
  
  「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裏?」見著她,既驚且喜,渾沌腦袋瓜現下才想起這疑問。
  
  粉頸微抬。「你們一行人抵達玉家行會,頭兒便派人快馬回寨,說是要從寨裏趕出另一小批騾馬過來補缺,打算馱著部分的貨先跟著玉家人馬往江南去,而幾匹已然疲弱或受傷的騾馬則先在行會這兒歇養幾日,再放緩腳步領回「霸寨」。山子說他想幫忙趕騾馬過來,可能有幾日沒辦法幫我提水,問我允不允,我說沒關係,因為我也要一道兒來。」力千鈞淡蹙著眉峰,有什麼仍想不通透。
  
  「那……你來這裏幹什麼?」出來走走看看,順道散心嗎?
  
  雲婉兒抿唇不語.白裏透紅的頰膚變得更赭紅,她臉容略側,似要避開男人那一雙熱燙燙、探究的眼。
  
  她眸光定了定,瞧見異樣似地低咦一聲,人已盈盈走近炕頭邊。
  
  「婉兒?一力千鈞不明就裏,只怔怔看著姑娘伸手從他翻開的包袱裏取出一件破破的衣衫,大大攤現開來。
  
  他大窘,搔頭。「呃……那個……我那時太出力,所以把它撐破,線腳也都繃斷了……」語氣像個犯錯、等著受罰的孩子。
  
  「都破成這樣早該丟了,怎麼還收在包袱裏?」歎息。
  
  「你親手為我做的,捨不得丟。」他答得好老實,話一出,耳根跟著紅了。
  
  雲婉兒心頭陡緊,連喉頭也微微緊繃。
  
  此刻,她抓著他的衣,記起那一夜他表白過的話一他說,他總想著她,想很多、很多,沒辦法克制。
  
  這男人要的是她以情意相報,她手足無措了,內心悲喜交雜,在那當下能拿出來回報的.也只有她這一具身軀。
  
  他離開寨子那天,她跑啊跑,沿著起伏的丘陵線追若隊伍,心裏有滿滿的話,卻不知能不能對他說。
  
  她什麼承諾也給不了,連安撫都做不到,捨不得他走,只能一直追尋他的身影,內心反反復覆、起落無邊,直跟到好幾裏外,那叮叮噹當作響的紅漆鈴音被風吹過天雲,她終才在風裏止步。
  
  能嗎?
  
  她真能放膽回應他,不再有所顧忌嗎?
  
  老天爺真能允她嗎?
  
  見她臉色陰晴不定,力千鈞心底暗歎,大掌抹了把臉,道:「我沒什麼其他意思,只是單純把想法說出,你別理會我。」「這件破得好嚴重,不好縫補了,但布面還能裁出來做襪子。嗯……」她拿著破衣前後翻看,沈吟後笑了。「應該能縫上兩隻大襪子。」力千鈞掀著唇欲言又止,覺得姑娘待他似乎哪里不同,又似乎一切一如以往。
  
  真要命!真頭大啊!誰可以對他說分明?
  
  「婉兒,我~」「對了.今年寨裏的麻和棉收成都好.我織了些布.也幫力爺做好幾件冬衣.待回到「霸寨」再取給力爺試穿,看看有沒有地方得改,好嗎?」「呃……好。」雲婉兒溫婉地點點頭,又道:「我來時,大娘和婆婆們托我帶來幾甕醬菜,要給那些尚不能返回「霸寨」的漢子們帶在路上吃,還特別烤了些香麥芝麻餅一塊兒帶來給大夥兒,你想吃嗎?
  
  我取些餅過來,好嗎?」「呃,好……」於是,力千鈞就傻杵在原地,看著姑娘對他羞澀一笑,看著姑娘把破衣鄭重地收在自個兒臂彎裏,看著姑娘身兒一轉,走了出去。
  
  自始至終,他都覺得身在夢裏,思緒飄飄的,抓不到邊際。
  
  還有,姑娘來這兒的最終目的……她适才說了嗎?
  
  走域外的人馬回到玉家行會暫歇,再做整頓後,盛夏早過,秋氣已甚高爽。
  
  「霸寨馬幫」與「江南玉家」各取所需,各得利益,隊伍又一分為二,馬幫歸馬幫,玉家歸玉家,只除+來名馬幫漢子將繼續走貨到江南去,把此次在域外搜羅到的幾箱珍品馱給合作多時的老鋪代為銷出。
  
  到江南的這趟路對馬幫漢子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石雲秋起用年輕一輩、沖勁十足的漢子領隊,仍由經驗老道的奠老爹壓隊,自個兒則領著其餘漢子們,趕著大批騾馬先行返回「霸寨」。
  
  向來領頭的力千鈞這會兒也隨隊回寨。
  
  他儘管渾身瘀痕,但歇息幾日後,精氣神已然補足,要他再來三趟遠途走貨都不成問題,得留神在意的是母騾春花。
  
  春花領著騾馬隊挺過那場落石後,一路無事回到玉家行會,但剛抵行會第一天.她狀況忽然不太對了,像是累壞了似的提不起勁,食量變得好差,硬要她吃、又或者連哄帶求地要她多吃一些,她水汪汪的大眼瞧著滿臉焦急的主子日寸,總有種力不從心的神氣,讓力千鈞當真心如刀割.痛得要命。
  
  而從行會敵程回「霸寨」的兩天路程.力千鈞捨不得母騾再操勞,他讓她躺在大板車上,一路將她拉回寨子,帶她回家。
  
  馬幫返抵「霸寨」已五日。
  
  這五日,力千鈞哪里也不去,成天守在住處後頭的大草棚裏,和心愛的母騾在一塊兒,連寨中前所未有的慶功兼洗塵大會也沒露臉。石雲秋親自來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據說那晚他跟悍馬般的幫主大人幹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風沙四起,被連連擊退的幫主大人最後還氣得大罵「呆頭!你老死在袒面好啦!春花見你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結果,一張方桌和兩張椅凳追著幫主大人擲將出來。
  
  沒轍了。
  
  石雲秋最後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哎呀呀,都說人是英雄、錢是膽……呃……是人不是鐵打的。力哥兒儘管生得高強壯碩,連著五天不吃不喝也說不過去,婉兒,你待會兒見著他,得好好叨念他幾句。」扯著姑娘右邊袖子。
  
  「使不得啊!千萬別罵!咱們大當家的才說他幾句,兩人都打起來了,婉兒瘦瘦弱弱的,萬一力哥兒發瘋發火,她哪吃得了他一拳?」拉著姑娘左臂。
  
  「婉兒,別怕,力哥兒他要不聽你勸.老婆子教你絕招一就哭給他瞧!得哭得淚眼汪汪、梨花帶雨的,看他心不心疼你。」把姑娘的臉兒扳正。
  
  雲婉兒臂彎裏挽著兩層的竹編食盒,走了一小段山徑,方來到力千鈞所住的屋子外,就被守在屋外的大娘和婆婆們團團圍住。
  
  「霸寨」的女人們這幾日常來此地觀望,發現雲婉兒確實比幫主大人強,柔能克剛啊.只要婉兒一進力哥兒的屋,總能待上許久,久到月娘都探臉出來,才見她踏出門來。
  
  「我知道。我會勸他的。」雲婉兒柔頸略垂,頷了頷首。「你們別太憂心,我進去瞧瞧他。」安撫了女人們,她走進岩片堆造起來的矮圍牆,踏進他的屋子。
  
  這地方一樣是用石料建造的,較她的小石屋大上兩倍有餘,而且天頂更高。
  
  此時屋中靜謐謐,她將食盒擱在桌上,旋身走往屋後,果然在草棚那兒尋到力千鈞的身影。
  
  男人在四散的乾草上席地而坐,母騾四腿併攏躺在他身旁。
  
  他面容憔悴,神情溫柔,大掌不斷撫著母騾變得好暗淡的細毛,似乎已和她說了許久的話。
  
  雲婉兒鼻腔泛酸,熱意瞬間沖上眼眶.模糊了視線。
  
  在玉家行會時,雖知春花病了,他尚能自持,後來返回「霸寨」,春花的狀況突然一落千丈,似乎曉得已到家,不須再強撐下去,而他連著五日都伴在母騾身邊,雖未到完全不吃不喝的地步,但也得有人按時在旁照看叮囑,要不然他是不會想到那些的。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力千鈞抬起更形瘦削的黝臉,紅絲輕布的深目爍了爍,沖著她淡勾起嘴角。
  
  「春花才跟我說起你,她想見你,你就來了,真好。」「是嗎?那當真好。」雲婉兒走近,學他席地坐在乾草上,淚已一顆顆沿著勻頰往下掉,她沒去理會,只是勾唇笑。「春花跟你說了我什麼?」力千鈞低聲道:「她說你是好姑娘。很好、很好的……」母騾還說了很多,有些是他說不出口的。
  
  雲婉兒把身子挪得更近.小手撫著春花,這幾日她就這麼陪著他們,叮嚀他吃喝,幫他照顧母騾。
  
  「我其實……沒多好。」淚珠依舊串串滾落,她吸吸鼻子,勉強把每個字說清楚。「春花才是好姑娘,是很好、很好的,沒誰比得上……」力千鈞靜默著,沈靜瞅著姑娘和愛騾好半晌,徐緩道:「要是騾子或馬兒死了,寨裏的人都要把它們放到山上去,找一個空曠又乾淨的地方擺著喂鷹。我不要春花去那種地方,她五歲日寸就跟著我,跟了整整十五年,有情有義。相挺到底.我想她留在身邊,好嗎?」「好。」雲婉兒點頭,眼都哭得通紅了,心裏明白男人並非詢問她的意思,而是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他揚唇笑了。「謝謝你。」雲婉兒不太明白他道謝之意,但此刻的她沒心神想那麼多,只能搖著蜂首,心疼不已,為了男人和他的母騾。
  
  「呼嚕嚕~」忽然,病慷慷的母騾晃動著尾巴,大腦袋瓜略抬,往旁邊奮力地贈啊贈的。
  
  力千鈞張臂一攬,順勢把她的騾頭攬進懷裏。
  
  他就這麼靜靜攬著,撫順皮毛的手勁再溫柔不過,母騾低低的、斷斷續續又哼了幾聲,仿佛仍放心不下他,鼻頭在他胸懷裏輕贈再輕贈,來來回回了幾次,直到再也使不出丁點兒氣力,那雙霧濛濛的大眼垂了下來,終於.她在男人的懷抱裏呼出最後一口氣。
  
  雲婉兒望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她嗚咽著、低泣著,下意識用手搗住嘴,但哭音仍透出指縫,淚流滿面啊淚流滿面,像是從來不知自己會如此傷心,那些淚仿佛永遠也止不住。
  
  然而抱著心愛母騾的男人,他眉目低斂,一滴淚也沒流,面龐溫柔依舊。她聽見他低低唱著「……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拾我,阿哥拾不得賣騾馬……拾不得賣騾馬……」大石屋後頭的草棚邊,力千鈞為春花造了一個墳。
  
  墳前沒有立碑,微微隆起的土堆前只壓著一塊方石,石上掛著成串的紅漆鈴鐺,一切簡簡單單。
  
  寨裏的人聽聞春花走了,悲喜參半,但畢竟喜大過悲,心想生老病死本屬常情,春花兩眼一閉不必再受苦,而力千鈞這麼徹底的痛一痛也好,待痛過後又是一條活龍,重新再上路。
  
  這兩日,雲婉兒當真成了寨民與力千鈞之間唯一聯繫的通道,大夥兒要給力千鈞的東西全往她懷裏塞,想打探大石屋裏的消息,找她一準沒錯。
  
  進屋,秀氣身影筆直往屋後去,如所預料的,男人在那裏。
  
  他盤腿坐在母騾墳前,地上擺著三大壇酒和兩隻寬口大碗,就這麼和母騾你一碗、我一碗地「對飲」起來。
  
  見屋後的情狀,雲婉兒內心幽歎,也不出聲阻他痛飲。
  
  她步伐沈靜地走近,斂裙蹲落,將摘來的一束小花放在紅漆鈴鐺底下,然後雙手合十默禱。
  
  「你總是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已兩日不言不語的男人突然出聲,雲婉兒心一顫,回眸瞧他。
  
  縱然飲了酒,力千鈞看起來神智仍相當清醒,他眉目尋常,淡淡道:「我每回瞧見你和春花好在一塊兒,喉頭就冒酸氣,吃起你倆的醋來。」「啊?」唇瓣微張,眨眨眼,合十的小手不知覺放落了。
  
  他似乎也沒要她回答什麼,舉起大碗逕自灌了一大口,跟著又抬起綁手粗魯地拭掉嘴邊酒汁,道:「春花走了,馬幫就得再挑一隻頭騾.沒有頭騾領隊,騾馬會走得不成樣的。」「……我聽老人們說過,挑頭騾很重要。」雲婉兒溫婉微笑,也不怕地上土塵多。乾脆跪坐下來。「他們說,一頭好頭騾有本事識別毒草,不會讓騾馬誤食,它還能知道地皮下面是泥沼或沙窟,避免趕馬人和騾馬群陷落……老人們還說,如果頭騾死了,對趕馬人而言會是一件很悲傷、很悲傷的事……」力千鈞仿佛沒聽到她最後那句話,仍大口飲酒,酒汁濡濕峻顎,連前襟也濕作一片。
  
  「力爺……」「頭騾要選五歲到十歲之間的最好,還要看骨骼、看毛色漂不漂亮,一定要聰明,而且一定要母騾子。母騾脾氣溫馴又機警,能懂得避開危險,公騾太莽撞了,沒法兒帶好隊伍的……選了頭騾,把它帶在身邊共患難。騾子能活到二十五、六歲,春一化走得算早,少活五、六年……」他突然低低笑出。「也好,跟著我總是吃苦.早走早超生。」把大碗滿上,又飲。
  
  「力爺~」雲婉兒又急又心痛,用力攀緊他的臂膀,把碗裏的酒全弄灑了。「別再喝了呀!」她使勁兒握住他前臂,不放就是不放,決定今兒個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叨念他幾句,即便他發瘋發火,真把她一腿踹飛、一拳槌斃,她都得說出口!
  
  「你~啊!」她頭一抬,驀地倒抽了口涼氣。
  
  那張近在咫尺的峻臉竟然掛著兩行清淚。
  
  「你、你……力爺……哇啊!」再次抽氣,因靜靜流淚的男人突然掀起一連串動作。
  
  他先是反握她的小手,隨即一幕巨大黑影朝她傾落。
  
  下一瞬,她人仍跪坐著,腰問已被兩條鐵臂摟緊.一顆濃發亂糟糟的頭顱竟埋在她腰腹上.踏啊贈的!
  
  「婉兒……」男嗓沙啞得幾要分辨不出。
  
  雲婉兒無法推開他,也不願推開他,那聲啞喚擰疼她四肢百骸,但心口卻好熱,感覺自己有那麼一點用處,可以讓他摟著哭……沒事的,哭了很好。她想。
  
  男人只要痛哭過,又會是一條響噹噹的馬幫好漢。
  
  幽然低歎,她眸子早已濕潤。
  
  輕攬著男人的頭,一雙柔軟小手撫過他的亂髮、他抽顫的寬肩和虎背,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她撫慰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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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6: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好啦.我認了這麼個哭法確實有些失了氣概。」男人兩手一攤,總歸羞惱過後閉始耍無賴,一皮天下無難關「難得你第一回來入夢,你要笑話我,那就笑吧,我挺得住。
  
  「呼嚕呼嚕~」母騾晃頭擺尾,皮毛變得比以往更滑亮,水眸湛著光。
  
  雖在夢中,男人還是感到大臉發燙。他撇撇嘴,訥聲地擠出話。
  
  「哪有?哪有啊?我才不是為了博取姑娘的同情和憐愛!我沒打算要哭啊瞧我時的溫柔眼神好教人難以招架,我一時激動,自然摟若她增啊增地哭了。」一頓。「你還提,這「敵增」的招式還是同你學的,那時你往我懷袒增增增,增到最後斷了氣摟著你,我可真痛、真拾不得,你知道嗎?」「嚕嚕~呼~」「哼,知道就好!」委屈稍稍平復。
  
  母騾乖乖走近他,任由他大掌再次撫摸那一身緞子般細毛。這夢作得好真。
  
  男人低低笑,粒糙掌心感覺得到她皮毛下溫熱的血脈,鼻問亦嗅到草青和泥壤的氣味,很像那些出門走貨的夜晚,他和她在營火堆旁作伴的時候。
  
  在?」「我以為你走遠了,不再回頭,沒想到你還「呼嚕嚕~」男人硯觀笑歎。「好春花,原來你放心不下我啊!嗅嗅嗅,我曉得、我明白,那姑娘的事我辦得真不好,好,我說話算話,一定振作!咦……什麼?你要我光明正大追求人家姑娘?複?送花?約她玩去?唱、唱唱情歌?彈琴?!」他不會彈琴啊!吹口哨成不成?
  
  苦惱地搔搔頭。「可是……都表白過了才來追姑娘,會不會古怪了些?」「呼嚕嚕~」騾鼻子頂人。
  
  「你說哈?漢子不怪,姑娘不愛……有這說法嗎?」今天是「重出江湖」的大日子。
  
  花。有的。
  
  他摘來了七、八朵,黃的、白的、紫的,全都握在手裏,然而這秋霜時節花實在不太好找,他只得再折了幾根蘆花、桂草枝和紅楓充充數,讓花束撐得大把一些,瞧起來稱頭。
  
  唱歌。
  
  咳咳咳……嗯,喉頭今兒個狀況還不錯,上得了臺面,只是情歌不好選,他得再斟酌斟酌。
  
  若是唱山歌的話,他倒挺有把握,或者姑娘願意把山歌當情歌?
  
  彈琴……就免了吧,省得自曝其短。
  
  深深呼息吐納,連作好幾下,直到胸口灼氣稍稍吐將出來,力千鈞挺胸拔背,頭一甩。終於跨出力求上進的第一步,筆直朝斂裙蹲在井池邊、邊閒話家常邊洗滌著兩大籃野菜的女人們走去。
  
  他腳步踩得砰砰響,體型又如此不容忽視,再有,這是從心愛的母騾香消玉損之後,他正式踏出家門的首日。聚集在一塊兒的「霸寨」女人們紛紛抬頭瞧過來,只有一個仍輕垂粉頸.好專注地洗菜、挑菜葉。
  
  「婉兒……婉兒、婉兒,別洗了,快看啊!」大娘用手肘猛頂她的臂。
  
  看什麼呢?雲婉兒揭揭秀額上的細汗,聽話地看往女人們凝注的方向。
  
  他走出家門了!而且精氣神十足!
  
  見那黝黑漢子拔山倒樹而來,其勢洶洶,雲婉兒欣喜的情緒忽地一轉驚疑,心湖這會兒像被擲進一座五指山,「澎一」的巨晌激起沖天高的水花。
  
  他怎麼了?發生何事?
  
  力千鈞就定位,像座高塔似定在蹲踞的女人們面前。
  
  此一時分,方圓百尺內的寨民們全瞠大眼,狗不吠、貓不瞄、雞不鳴、牛也不眸叫,只有井池的水還嘩啦嘩啦從這池漫過那池。
  
  「婉兒。」他粗嗓硬得很,頸脈明顯跳動,瘀痕已淡的臉看起來無比凝重。
  
  「婉兒在這兒、婉兒在這兒!」大娘和婆婆們比誰都緊張,推著發怔的姑娘。
  
  雲婉兒兩隻濕灑灑的小手交握,緩緩起身,自然而然道:「我在這兒……力爺肚餓了嗎?蒸籠裏我留著一大盤饅頭和昨兒剩下的鹵牛肉,若餓得受不了,力爺可以先拿來墊墊肚,我把野菜洗一洗,等會兒就好一啊?」一束花花草草的東西遞到她面前。
  
  「送你。」深瞳一瞬也不瞬。
  
  「謝謝……」她微微笑,輕斂眉眸,把那束花草抱進懷裏,真的得用抱的,他巨掌輕鬆便能握住的東西,對其他「尺寸」正常的人來說都太大了。
  
  「……還是我拿吧。」說著,竟又從姑娘懷裏把那束玩意兒抓回手裏,怕她抱得辛苦。當場,響起好幾聲「噗嘖~」的噴笑聲,女人們皆看得津津有味。
  
  「謝謝。」婉兒溫馴地點點頭。
  
  看到他終於恢復精神,她比誰都歡喜。
  
  前一日他抱著她流淚,在她肚腹上磨磨贈贈,她有種被倚靠、被強烈需求的感覺。這男人如此強悍、重情重義,她有能力給他慰藉,用細弱的臂膀提供溫暖的擁撫,讓他在她懷裏安歇.她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變得強壯了,強壯到……或者能不再被過往的事囚困住,能放膽去握他的手,回應早該回應的一切……「謝謝你送我花……還有草和楓葉枝。我很喜歡。」臉紅了。
  
  「嗯,你喜歡,那……那很好。」他臉熱得要冒煙.因為蹲低的女人們拿著「鶴立雞群」的他們倆直瞧,閒雜人等太多,得另辟戰場。「我要去桑柏丘陵坡那裏唱山歌,你要來聽嗎?」「力哥兒,你情歌不唱,唱哪門子山歌啊?
  
  乾脆連採茶歌都唱好了!」「還要把婉兒帶去丘陵坡才唱?」「婉兒性子好,跟軟柿子沒兩樣,你要唱得難聽,她也不好意思阻你,只會由著你萘毒,豈不可憐?」「好。」眾聲撻伐下,雲婉兒軟而清的允可無比悅耳。
  
  力千鈞一愣,沒料到姑娘會應得這麼乾脆。
  
  她迎向他的注視,面若紅芙,用同樣柔軟的清嗓又道:「我想聽力爺唱山歌。」發愣的臉龐終於回過神來,他不禁咧嘴笑,把一隻蒲扇大掌伸向她。
  
  雲婉兒心裏明白,之下握住這男人的手.若伸手去握,在眾目睽睽那她當真是下定心意要與他在一塊兒。
  
  不想再逃避了。
  
  一顆心早為他悸顫不已,而她的過往和她的情意,是該讓他知道。
  
  有可能最終他要瞧她不起,但倘若不說清楚,他倆都得這麼懸著,更辛苦啊!
  
  「霸寨」的女人們全屏息瞧著這一幕.她們的力哥兒就要光明正大握住好姑娘的香香小手了,如何不教人興奮啊!
  
  可恨的是……好事總得多磨一磨。
  
  趾趾趾趾趾……趾趾趾趾趾……快馬馳近的聲響驚擾了一切,聽那雜杳馬蹄聲,少說也有十五、六匹大馬。
  
  據幫主大人規定,寨中騎馬不准疾馳,因「霸寨」沿山徑建造,土道彎彎曲曲,要是放縱馬匹賓士,一不留神容易傷到寨民或孩童。
  
  眾人驚疑不已,大娘和婆婆們都開罵了,不知誰跟天借膽,壞了寨子裏的規矩,更壞了一場「好戲」這一邊,力千鈞眯眼瞧去,瞥見底下「之」字形的山徑上來了一小支馬隊,而負責把守山下寨門的兩名寨中弟兄競騎馬緊追其後,氣極急壞地張聲大喝,要對方人馬停下。
  
  有人闖寨!
  
  對方已欺將過來!
  
  粗眉飛挑,力千鈞臉色陡沈,他拔腿疾躍,高壯身軀如鵬鳥般幾個大起大伏,迎向那群不速之客。
  
  他極快便與來者交鋒,因對方根本沒打算停下馬蹄。
  
  「找死!」見一名巨漢擋在山道中間,帶頭闖入者仗著人在馬背上,後頭還有一幫隨從當靠山,他大聲斥駡,已策馬猛衝過來。
  
  雲婉兒嚇得白透小臉。
  
  她瞠眸張唇,驚叫聲全凝結在喉中,全身僵直發冷。
  
  然.眼前嚇得她幾要斷氣的危險,以一種石破天驚的方式結束。
  
  她眼睜睜見十多匹馬朝力千鈞直撞而去,距離已近得無法避開,他突然一聲暴喝,喝聲太晌,馬匹先是受到驚嚇而揚蹄嘶嗚,他則乘機陡地抓住兩條大馬腿,奮力一扳,硬是將那匹畜牲搖倒!
  
  馬背上的人動作也算得上迅捷了,狼狽倒地後忙翻身滾到一旁。
  
  說時遲、那時快,力千鈞提抓著那匹馬擲向沖來的馬隊。
  
  混亂。
  
  亂得土塵漫天飛揚,雞啼狗吠,牛叫貓也叫,十來匹馬嘶鳴一通。
  
  那些闖寨的人馬被自家頭子飛來的大馬掃得七葷八素,全衝撞在一塊兒,有的還相互絆倒,你壓我、我壓你,吃了一嘴土。
  
  「好啊!好看!了不起,摔得直一美妙!」飛灰稍定,不僅守寨門的弟兄已追上,連石雲秋也聞事趕來了,寨中大小漢子們也朝這兒聚集。
  
  拍掉滿頭滿身的土塵,帶頭的壯年男人沒空理會摔得狗吃屎的一干手下,沖著石雲秋揚聲便罵:「你爹石霸天見若我,都還得給我三分臉面,恭恭敬敬稱我皇魁星一聲「大哥」,現下是反了嗎?你當家是怎麼當的?不僅要底下人把咱們阻在寨門口外不讓進,還由著這個混帳東西擋我馬隊、對我動粗!媽你個臭丫頭~」「嘴巴放乾淨點!」力千鈞虎目睦瞪.不怒而威。
  
  圍在周遭的寨民們全同仇敵愾地靠近過來。
  
  石雲秋一張臉倒瞧不出喜怒,只懶懶勾唇。
  
  「皇大當家,咱們在道上混,誰都知道「人在情常在」這話,可如今我阿爹不在了,人不在,情自然也就沒了,我要是給你三分臉面,也得看你讓不讓我七尺地頭。閣下領人闖將進來.踏壞我寨中山徑不說,還驚嚇我寨中一干弱質女流……」她懶懶瞥了一群卷袖撩裙、準備跟人拚命的「霸寨」女人一眼,又道:「別以為當年我阿爹跟著你混過,幹那些沒本錢的買賣,我就得念什麼舊情。無事不登三寶殿,閣下急巴巴趕來見我,所為何事,我不只心很知,肚子也明白得很,不就想從我「霸寨」挖些甜頭嗎?哈哈哈.不過老實說,你「西嶺」犛牛幫與我「霸寨」還真覓不出丁點兒情誼啊,我又何需把好處賞了你?」皇魁星惱得額紋和眉間皺紋盡現。
  
  怒目環視圈圍過來的寨民,他邊粗聲道:
  
  「當初要不是我拉了石霸天一把,重用他.給他當後盾.會有你們「霸寨」嗎?現下「霸寨」吃香喝辣了,就這麼翻臉不認大恩人,說不過去吧?再有,你們……你們……咦?」目光爍了爍,忽地停頓在某一處。
  
  跟著,他兩眉微攏,陰晦的眼一瞬也不瞬的,嘴角竟勾著笑。
  
  「雲仙……當真是你啊!」雲仙?
  
  誰是「雲仙」?
  
  「我找得可辛苦了,原來你逃到這裏來。」逃?
  
  為何要逃?
  
  眾位寨民們心中一團迷霧,紛紛不由自主地望將過去,去看那位「西嶺」來的亞心客究竟跟誰說話。
  
  力千鈞同樣抬眼瞧去,忽地沈眉眯目,呼息陡重。
  
  那個被喚作「雲仙」的姑娘.正是他最最心愛的那一個!
  
  此時,姑娘小臉慘白得無絲毫血色,唇咬得死緊,看得出來極端驚懼著.卻仍直挺挺立在那兒,不退不避,如綻在風雪中的一株岩花。
  
  「沒聽過嗎?「雲仙掌上輕」啊!在江南花衛柳巷的溫柔鄉袒可是掛頭牌的女師傅……哈哈哈,說女師傅是好聽了點,講白了也就是個好有身價的女妓,光請她舞一曲說得花上大把銀子。
  
  據說她那招「掌上輕」很了不起,身姿曼妙如飛仙,渾身香得要命,然後紗裙這麼飄啊飄的,飄得男人那話克挺得半天古同,恨不得撲上去強壓了她!」「我可是花了大筆錢財才續了她的身,整整付上三大箱金條!她好樣兒的,竟然半途脫逃,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嘔才怪!」「那大雪天的,竟然沒凍死她,算她走運……呃……哈哈哈,不是,是算我皇魁星運勢好,天都幫我,失去的東西又給找回來啦!」結果,白日闖寨的人馬沒被石雲秋下令掃將出去。
  
  皇魁星一行十八個人外加十八匹坐騎皆被安置下來。
  
  對此安排,「霸寨」寨民們雖然個個氣怒難平,但事情牽扯到早被眾人視作「霸寨」一分子的姑娘,再如何惱火,也只能咬牙暫且按捺住。
  
  今晚月色暈黃黃的,把周圍的雲絲染出寶藍色的流光,星兒閃閃爍爍,或密或疏地布綴著整片穹蒼。
  
  走進小石屋的腳步聲未刻意掩去,是她早已熟悉的.那人正徐穩地靠近中。
  
  她沒動,連頭也沒回,僅靜靜坐在屋後石階,夜風把她頰面都吹冷了。
  
  一件羊皮軟披風罩上她雙肩,好暖,暖得她禁不住逸出輕喟,鼻中鑽入屬於男性的粗獷氣味,同樣也是她所熟悉的。
  
  「我請大娘和婆婆們先回去了,她們留了一些野菜粥,讓你肚餓時吃。」「我不餓……」仿佛許久不曾敵聲,嗓音竟低微嘶啞。
  
  「人總會餓的,等會兒餓了再吃。」力千鈞嘴角一拉,互鬈出兩排牙。
  
  今日她被人認出來後,寨中的女人們簡直跟護著小雞免於鷹爪攻擊的母雞沒兩樣,團團將她護住,留下三名快嘴在幫主大人的默許下與皇魁星對罵,其餘的則簇擁著她,或拖、或拉地把她帶回小石屋。
  
  有大娘和婆婆們陪著她,他也比較能定下心神與對方人馬周旋。
  
  濃眉略挑,他目光在瞥見姑娘擁在懷裏的東西時不禁湛了湛,搔搔頭道:「這束花花草草……嗯……已經被踩得亂七八糟了,你還一根根去拾了回來?」雲婉兒也斂眉瞧了懷裏花草一眼,淡淡勾唇。
  
  「大娘和婆婆們有幫我拾。」力千鈞內心暗歎。
  
  他原是厚著臉皮、鼓著勇,摘來一大把花草送姑娘的,結果寨中闖進惡客,亦掀起另一波事端,把他的如意算盤全攪翻,而在他跳去擋對方人馬時,大把花草都不知被拋哪兒去,她竟是拾回來了。
  
  姑娘受到極大的驚嚇。
  
  儘管她外表仍自持著,不哭不避,蒼白臉色和微顫的唇瓣多少已洩漏心底驚惶。她這逞強的模樣,教他恨不得緊緊擁她入懷,替她退風擋雨。
  
  但是啊,事情並非全是壞的,至少他已明白她心結所在。
  
  頭一甩,他站起來走離她身畔,然後逕自取來他用慣的那根斧頭,在距她約莫三大步的斜前方開始劈起柴片。
  
  他劈得很認真,一根接著一根,姿勢流暢,像是在這個風月清冷的深秋夜裏,他來到這兒只為了幫她加件披風、多劈一些木柴。
  
  雲婉兒微怔,眸子直盯著月光下那高大身影。
  
  熟悉的男人、熟悉的場景、熟悉的聲音……咄咄咄……咄咄咄……雲婉兒神魂漸寧,一些話,深埋著的話,競能極自然地吐露出來。
  
  她如若歎息般輕語:「那位皇大當家說的話……全是真的。」劈柴的聲音陡止,斧頭劈落後,直接立在木樁上。
  
  啾了定住不動的男人一眼,她微微笑。
  
  「我是在「飄香院」裏長大的,那地方是江南數一、數二的花樓,鴨母手段高,識得黑白兩道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七歲時就被帶進去了,從打雜的小丫頭做起,然後成為伺候掛牌姑娘們的小婢,這其間還得天天練身段、學琴學舞,也得習字讀書,常是一天睡不上三個時辰。
  
  冬天時候很慘的,身子凍得僵硬,十指和腿全都不靈活,彈不准琴師傅要求的音色,又或者跳不出舞師傅要求的姿態,總要討來一陣責罰……」沈而穩的腳步聲再次走近,她定定看著,然後發現自己被擁進男人結實溫暖的胸懷裏。
  
  他抱得好緊,下顎抵著她的發心。
  
  她聽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眼眶驀地發燙了,纏繞在胸臆間的幽歎又一次逸出唇瓣,竟有幾分自嘲。
  
  卜…”嬤嬤說,我很有跳舞的天分,不僅骨架勻稱柔軟,記性也絕佳,常是看過一次便能把舞步完整演練出來……十三歲那一年,嬤嬤讓我全心全意跟著幾位舞師傅學藝,我沒什麼想法,日子過一天是一天,怎樣都成……力爺,所以你該瞧不起我的,如我這種姑娘啊,跟著誰一塊兒過活沒多大差別,只要付得起銀兩,賣笑賣藝賣身,來者不拒。當初那位皇大當家看上我、贖了我,我便跟他去,哪里都行,無所謂……」「真無所謂,你為何要逃?」力千鈞語氣微繃.稍稍推離懷中人,不允她回避地扳起她的臉。
  
  「那時天寒地凍,雪積得厚厚一層,你人生地不熟的,連件禦寒襖子都沒有,卻仍要逃,跟送死沒兩樣.這就是你說的無所謂嗎?」雲婉兒渾身一顫。
  
  「婉兒,告訴我,你為何要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捧著姑娘的雪臉,他近距離鎖住那雙霧濛濛的睦,熱息拂暖她的頰。
  
  為何逃……為什麼……習舞。
  
  賣藝。
  
  以她絕妙舞姿當作手段,待嬤嬤將她「雲仙」的名氣鬧騰大了,再由男人競相開價標下她的初夜,破了處子身,然後便如「飄香院」裏的姊姊們,開始掛牌接客,替「飄香院」賺來大把銀兩一只是嬤嬤後來改變這做法了,因為抵擋不住人家三大箱金子擺在眼前的誘惑,便把「雲仙」提早賣出。
  
  而她呀,不是早就甘於這般運命,再無奢望了嗎?
  
  為何逃……為何……眼前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如此熟悉,熟悉到教她心痛。
  
  對他,她不願舍.不要舍,想一輩子在一塊兒,但這樣的夢她敢作嗎?能作得成嗎?會不會到最後仍一場空,什麼也握不住?
  
  顫抖著,她試著要笑,神態卻楚楚可憐,終是低語:「……當時,那位姓皇的大當家贖了我,我跟著他們一行人離開,馬隊一直走、一直走,離江南好遠好遠了……那一天,他們在林子裏紮營生起火堆,要我跳舞助酒興,我跳了,舞不到一刻鐘,有十來個男人忽然起身圍在我周遭,手舞足蹈像也隨著我起舞似的,卻是一個把我推過去,另一個又把我推向別人,他們……他們又摟又抱又親,拿我玩樂……後來是那位大當家惡聲惡氣要他們收斂,說我是他砸重金買下的,要玩也得他先好好玩過再說……」合了合睫,難歐齒的事如今都已說出,她臉色黯淡,眸子卻閃著瑩澤。  
  
  「我以為可以的,以為忍忍就過去,無所謂啊,反正跟誰都沒關係,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有什麼差別呢?有誰要這身子就儘管取去……取去吧……」輕笑,鼻音已濃,珠淚滾在眼眶中。「但是啊但是,原來我還不夠認命嗎?所以才會明知有可能是死路一條,還是冒險逃向那片無盡的雪原,就算真死在雪地裏,也覺得自己死得乾淨、一了百了……是嗎?力爺,我逃了,其實是為了讓自己死得乾淨些,就為了這個嗎?」「婉兒!」力千鈞心痛低喊。
  
  鐵臂鎖緊,他再次摟緊她,那力道重得像要在她身上烙痕,想把她護著、掩著、藏著、珍借若,不讓風霜雨雪再欺侮她。
  
  「好累……」埋在那寬闊胸膛,嗅著那溫暖氣味,雲婉兒渾身宛如被抽走氣力,整個癱靠過去,喃喃說著:「我要的不多,真的……我的願望很小、很小的,我只是想過尋常人家的生活,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來到「霸寨」這兩年,是我活至現在過過最好的日子,我想活著,想在這裏過活……這裏的人很好、很好,他們……他們……」突地,她又一次抖著雙肩、渾身顫慄,恍恍然道:「不行的,我要是留下,會出事的,會給寨裏的人帶來麻煩。那些人……他們不會善罷幹休,力爺~」她猛地抬起小臉,淚在流,眼睛卻瞠得圓亮,仿佛沒意識到自己在哭。「我得走了,要逃啊!」「你能逃去哪里?」他沈聲啞問。
  
  她定定瞧著,搖了搖頭,卻說:「只要離開這兒就行,逃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我不在了,他們就不會再跟「霸寨」為難。」說是風就是雨的,她掙扎著要站起來,柔軀卻被力千鈞牢牢困守。
  
  「力爺……」「你逃遠了,從我懷中逃開,我怎麼辦?」咬著唇,雲婉兒迷迷糊糊瞅著他直掉淚,心痛如絞,當真是割捨不下。
  
  力千鈞俯下頭,寬額抵著她的,深深歎氣。
  
  「傻姑娘,你還不知嗎?你已經逃得遠遠的,逃到我懷裏……到嘴的鴨子我怎可能放手?你想再逃,別癡心妄想,那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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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6: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咦……你來啦?」感覺到夜風奇異波動,男人從炕上翻身坐起.剛醒,頭髮亂亂的.沖著出現在炕邊的母騾笑了笑。
  
  母騾踱得更近,白毛鼻頭頂了去,這會兒不增他的、肩臂或胸口.而是輕觸著躺在內側睡著的姑娘的腮畔,增掉她的淚痕。
  
  「呼嚕嚕~呼嚕~」男人搞不太清楚是否身在夢中,是真醒,抑或醒在夢袒?即便疑惑著,對於母騾「呼嚕嚕~」的哼聲仍一下子便瞭解其意。
  
  他耳根熱了,訥訥解釋。
  
  「姑娘在我懷裏睡著,流淚睡著,我把她抱上炕……她睡得不太安穩,直揪著我的衣,我拾不得拉掉她的小手,才、才爬上炕陪睡的。」只陪著睡.他手腳很安分啊!
  
  母騾抬起大騾頭,又哼聲。
  
  「什、什麼?!為我沒好好把握機會?!你……你真是我家的春花嗎?這種話你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呼嚕嚕……」「負責?我當然對她負責啊!」用力猛點頭,只差沒指天咒地,目光再瞥向沈睡的秀臉充時悄悄覆上柔色。「她是我軍的,我很樂意負這個責。」一輩子。
  
  「她說她不好,其實是不知道自個充有多好。
  
  春花,你知道的,不好的那一個是我,我根本沒姑娘所以為的那麼光明磊落……我很久沒當惡人,但這一次勢必得再譽爾一次。」抬起頭時,那張剛峻的臉在夜袒繃了繃,一向夾朗笑聞的寬嘴此時微勾著,似笑非笑.神情說不出的陰晦沈鬱。
  
  「呼嚕嚕……」母騾將頭偎近。
  
  「好春花,這是一定的,總得把事做絕。」他是惡人。
  
  惡人不做明事。
  
  春花昨夜來過。
  
  雲婉兒從睡夢中幽幽醒覺,眼皮有些兒浮浮的,想是昨晚流淚入睡,茫茫愁,哭得不能自己,把眼睛哭腫了。
  
  她記得男人強而有力的擁抱,記得他在她耳畔柔軟低吟的小調。嗅著他身上教人安定的氣味,深埋內心的底蘊一波波急湧,逼著她面對,那是最真實的自己。然後,她睡沈了,有誰溫柔觸著她、輕搔著她……不是誰,是春花.她來了,慧黠的大黑眸好近地對著她眨動,翹長的密睫都快褊到她臉頰.仿佛對她言語,安慰著她。
  
  「我很好,春花……我只是不想寨袒的人為我惹麻煩。我不能害怕,就算真怕,也得面對,我只是……只是怕自己最後要拾不得他……」母騾不語,鼻頭在她頸窩輕嗅。
  
  她心痛、心也暖。
  
  「你走遠了,而我也走遠,沒人陪在他身畔,該怎麼辦?」她的憂慮沒有得到回應。
  
  意識隨即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到某個虛無處,渾渾沌沌,無境無地,她迷得極深沉……此刻醒來,窗上細竹簾子的縫兒閃著清光,爍啊爍的,擺明著天早已大亮,而她獨自一個躺在炕上,昨夜男人為她覆上的那件羊皮披風和厚棉被一塊兒蓋著她的身。
  
  抓著披風,撫著細軟羊毛,她想起昨夜某些片段,雙頰不禁生霞。
  
  驀然問,她撐坐起來,聽到外頭傳來憲憲章章的交談聲。
  
  是誰在說話?
  
  她起身走出去,剛把門簾子掀開,聚在小廳裏的一群「霸寨」女人已揚聲道:「婉兒.你醒啦!來來來,先洗洗臉漱洗一下,這兒有溫熱的水啊!」一名大娘搶進,把一臉盆水擱在她面前,還替她將帕子絞幹。
  
  她怔怔然地接過,好聽話,人家說什麼她就跟著做什麼,全然拂逆不了。
  
  漱洗過後,她又被另一位大娘按坐在椅上,一碗皮蛋瘦肉粥香氣四溢地擺在她面前方桌,大娘「熱情」地命令她吃,她乖乖地吃了。
  
  「來,把這碗酥油奶茶也喝掉,一定得喝完。」又一位大娘下命令。
  
  雲婉兒捧著碗,一下再一下地啜著,紊亂腦子直要理出頭緒。
  
  她怯怯放下碗,眸子湛動,終於出聲。
  
  「是了……我要去寨中大堂那裏啊!今天要和「西嶺」來的那些人談事,我得過去,他們會談到我的事,我一定得去!」老天!怎會忘記如此至關緊要的事兒?
  
  說若,她人就要起身,纖巧的肩頭立馬被好幾隻手按下。
  
  大娘和婆婆們前後左右團團將她圍住。
  
  「有力哥兒出面呢,那種芝麻綠豆大的事交給咱們幫主和男人們處理就好,你乖乖待著,沒吃飽喝足前,哪兒都不准去。」「婉兒,「西嶺」那些人闖咱們「霸寨」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皇魁星那老傢伙總仗著咱們前任幫主年輕時曾跟過他,就這麼橫霸霸地以「老大」自居,咱們給他方便他當隨便,不發威的虎都被瞧作病貓啦!這次絕不能讓你也被欺負了去!」握拳。
  
  「就是!他們這次趕著要見咱們頭兒.說來說去,不就因為咱們馬幫和玉家人馬走通了西南域外,雲秋丫頭也跟玉家大爺走起婚了。我聽我家男人說啊,連「星宿海」嚴老大那一大群強盜也被疏通,咱們「霸寨」可說是風生水起,旺得不得了,他「西嶺」犛牛幫見著眼紅,也想分杯羹呐!」雲婉兒聽著,心裏仍急,還掙扎著欲要起身,婆婆忽地一把摟了她,皺紋滿布的手撫若她的發,歎氣道~「瞧,把你嚇成這模樣,可憐的姑娘……莫驚、莫慌,老天爺長眼,他們「西嶺」沒好下場的,早聽說他們犛牛幫不好好運貨、走貨,運的卻都是些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和小少年,把他們一個個全運往西北邊,然後再轉賣出去……唉,幸得那時你逃了,真被帶回「西嶺」,後果不敢想啊!」傻姑娘,你還不知嗎?
  
  你已經逃得遠遠的,逃到我懷袒……男人如若低吟的話在她耳畔清楚響起。
  
  心一抽,眸眶溫熱溫熱的,她吸吸鼻子,微哽咽道:「婆婆……大娘……我、我沒事……」女人們對她的恩情和愛護,她大恩不言謝,但感激之情已溢滿胸中。
  
  「傻姑娘,嘴上說沒事,眼淚掉不停。大娘同你說,咱們「霸寨」女人儘管強悍了得,偶爾也得學著跟心愛的人撤撒嬌。你別逞強,咱們讓你靠,整個寨子全任你靠,不怕!」說著,心疼姑娘的眼淚也跟著掉不停了。
  
  「你得好好的、乖乖的、開開心心的,不為咱們著想,也該為力哥兒著想啊!他沒了春花都消沈成那模樣,你再有差池,他要瘋的!」抓衣袖擦著濕灑灑的眼。
  
  婉兒乖,莫怕呀,嗚……可憐的好姑娘,咱們壯你的膽,護著你!」「大娘……婆婆……」雲婉兒早已淚流滿面,眸子註定要繼續浮腫下去。
  
  這一天,外頭浸潤在金黃色的秋陽裏,淡淡山嵐籠罩著不遠處的高山茶園,結束收成的玉米田開闊一片,孩子們帶著狗兒在休耕的田裏追逐嬉戲,而「霸寨」的女人們則哭成一團。
  
  這一頭,在「霸寨」男人們聚集的寨中大堂上,因為幫主大人沒興致留人用午飯,早早便與「西嶺」的來客將該談的事兒一舉談妥。
  
  對方要求當真不少,除要「霸寨」相挺「西嶺」犛牛幫吃下西北高原的走貨生意外,連西南域外的好處也想拿。
  
  更混帳的是,皇魁星似乎感覺得出「霸寨」執意要護住「雲仙」的氣魄,不論代價都得護住,而這一點很顯然助長了他的氣焰,既握得一手好牌,他自然不會虧待自己。
  
  午時三刻剛過,「西嶺」的人跟在自家頭兒身後陸續跨出「霸寨」大堂。
  
  他們離開時,除了與「霸寨」談妥往後分得的利益外,尚帶走三箱金條銀元,這才甘心立下一張「將江南舞使「雲仙」歸讓給「霸寨」,從此與之再無瓜葛」的字據。
  
  被占了便宜,無妨,討得回來便好,而且得暗著來,不留下絲毫把柄或話柄。
  
  傍晚時分,「西嶺」的十八騎在走了三個多時辰顛簸的土道後,決定策馬入楓林,在林中起帳歇息。
  
  距離楓林不遠處的坡頂上,那些人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佇馬觀望.夕陽在其背後,將他們靜靜打出一排剪影。
  
  「你確定一個人對付得過去?」騎著棗紅大馬的幫主大人淡聲問。
  
  「嗯。」巨漢低應,深目眯了眯。
  
  幫主大人精麗的眸子也跟著一眯,在確認那十八騎皆進了林子後,她唇角翹起.閒聊般道:
  
  「一比十八,看起來贏面小得可憐,但你向來一個可抵二、三十個,我依舊看好你。」隨行的其他人皆無話,對頭兒和巨漢所作的決定相挺到底。
  
  幫主大人半玩笑又道:「想想,咱們許久不當惡人,如今被逼著當惡人、逛一趟回頭路,那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但既然要當,就得惡到底。」一頓,陰狠之色浮上屆眸。
  
  她涼薄笑。「去吧。一個都別留。」巨漢沒再應聲,他策馬跑下山坡,入楓林。
  
  兩刻鐘不到,他便策馬又出。
  
  候在坡頂上的同伴見大事底定,有三、四個趕去幫忙把今日被帶走的三箱金條銀元拖將出來,眾人隨即揚長離去。
  
  自此以後,再也沒誰見過「西嶺」那十八騎人馬……夜深沈。
  
  雲婉兒今晚在第三回來到那處大石屋時,終於瞧見屋中點起幽微燭光。
  
  白日時候,大娘和婆婆們摟著她哭過一陣之後,很快便振奮起來,在盯著她把自個兒喂飽喝足了,她們搬來好幾簍剛採收不久的蔥頭,一群女人家就在她屋後空地坐成一圈.拿刀取砧板.一塊兒切蔥末來了。因為今年蔥頭收成太好,多出來的蔥頭有些曬乾儲存著,有些則拿來切末,然後再下大鍋油炸,撈起來瀝過油就成了油蔥酥,能保存很長時候。
  
  這一整天,她被她們守得緊緊的,生怕她真要跑去寨中大堂膛那趟渾水,連她上茅房也有人陪著。
  
  直到過了中午,山子跑來傳消息,她才知道「西嶺」的人馬全都走光,而幫主大人也領著十來名好漢出寨,當中就有她所牽掛的那一個。至於他們出寨的目的,沒誰說得清楚。
  
  去。
  
  大娘和婆婆們留到與她用過晚飯後才陸續離忙了一天,她燒水簡單地清洗過身子.把臉容、四肢都洗淨,確實該上炕休息,但躺在炕上,她翻來覆去,有什麼一直梗在心頭,沈甸甸的,如何也無法合睫安睡。
  
  待她意會過來,人已經來到男人的大石屋前。
  
  但屋子裏黑黝黝.裏邊沒有人。
  
  找不到人,她咬若唇在山徑上來來回回地徘徊,沿途幾戶人家都安歇了,晚夜的風拂得她長髮飄亂.她不覺冷,只是靜默默在自己的小石屋和他的大石屋之間遊蕩,隱約聽到狗兒低吠和蟲鳴聲。
  
  終於,屋中燃起火光。
  
  她徐慢地籲出長長的一口氣,才驚覺那股灼氣已堵若心口一整天。
  
  想見他,一定得見到他啊!
  
  也管不了這麼晚闖進男人屋子裏妥不妥當,見著燈火,盼了一整日的急迫在血液裏囂騰,雲婉兒步履略促地往裏邊去,幾乎是撩起裙擺小跑起來。
  
  然而,燃起燈火的前廳沒見著人,屋後也沒有,她尋覓著,持著一盞小油燈四處找呀找、覓呀覓,竟然在灶間發現男人蹤影。
  
  他身形巨碩,刹那問抓住她的眼,緊緊抓牢了。
  
  清冷的月光從灶間那扇大窗灑進,皎光染了他半身。
  
  他立在及人腰高的大水缸前,上衣脫至一半,虎背與熊腰都已露出,瞧那樣子是打算就著缸裏的冷水清洗身軀。
  
  「誰?」甫發現有人踏入,力千鈞峻厲的面容陡地朝聲源側轉過去,在隱微的幽光中看見那抹窈窕身影。
  
  「啊!」雲婉兒不禁輕呼了聲,腳步頓了頓。
  
  她心頭一震,因男人此刻神態狠厲。
  
  前所未見的狠厲,濃眉如兩道疾箭飛掠,唇與顎死繃,他鼻翼明顯歙張著,兩丸深瞳像臨陣對敵般精銳無比地瞠視。
  
  儘管如此,一切驚疑在瞧清楚他頰面和衣衫上的點點血跡後,全都化作深濃的憂慮。
  
  「你受傷了?!」她臉色驀地發白,纖瘦身影好快地挪移過來。
  
  放下小油燈,她也管不得羞不羞澀,趕忙趨近幫他將脫至一半的衣衫七手八腳扯下來.這時才驚覺到,他的上衣竟染著不少鮮血,或大或小,東一塊、西一片的,腥昧在她鼻間彌漫。
  
  「老天~」雲婉兒快暈厥了,不是因為血腥味過濃,而是憂心他受傷。
  
  「不是我的……」力千鈞低喃一句,但似乎沒能成功將意思傳達給她,只見姑娘眸光緊切地在他身上穿梭,急著要尋出他的傷處。
  
  他左胸絞緊,極快又道:「那些血不是我的……嗯,大部分都不是我的。」她不該在此時出現。
  
  他今日在楓林裏幹下惡事,幹得暢快淋漓且毫無躊躇之意,只覺無比痛快,渾身肌筋尚處在緊繃狀態,這模樣的他可怖至極.她不該來啊!
  
  但是,心裏雖曉得情況不太妙,當姑娘拉著他硬邦邦的臂膀要他坐下時,他仍乖乖依著她的話動作,沒辦法說出要她走開的話。
  
  「我沒事。直一的。」他沈聲再道,目光離不開她的臉容。
  
  雲婉兒一怔,定定瞅著他,在那片男性胸肌不斷摸索、試圖找出傷處的小手終於停頓下來,掀了幾次唇才磨出聲音。
  
  「你沒傷,沒流血……好好的,沒事……沒事……」那些血……讓她的心情一下子回到當初聽聞他遇落石意外而受傷的那一刻,惶惑驚-懼.茫茫然不能自已。
  
  過了好半晌,她才稍稍能寧定下來,綿軟掌心沒離開他裸璺笤的肩膀和胸膛,只拿著一雙泛光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與他相望。
  
  「很晚了,怎麼不睡?」力千鈞沈聲低問,左胸起伏略劇。沒辦法的,許多反應根本無力掌控。
  
  「……你一直沒回來。」「你在等我?」「嗯。」她低屆頷首,一繒發絲垂落胸前。
  
  他呼息變濃,臉部輪廓柔軟許多。
  
  覺得很該對她解釋些什麼,他斟酌著,抿抿唇道:「我跟著頭兒一塊討債去了。那些人占了咱們「霸寨」的便宜還不肯安分,再相讓下去,對方要欺到頭上,所以乾脆就一拍兩散,把舊帳新帳全算清楚,從此各走各路……然後就回來晚了。」沒想到她在等門.為他等門,像寨中女人們等她們的男人那樣……思緒轉到這兒,他心咚咚地重震兩下,不禁暗自苦笑。
  
  再者,實在很難對她敵口,他今晚究競做了什麼。
  
  在楓林裏幹下的事,以惡壓惡,以暴制暴,自「霸寨」改做正當營生,不碰那些沒本錢的買賣後,他已許久不當惡人,然而這一次,當得著實徹底。
  
  雲婉兒有些似懂非懂,問:「那些債很難討嗎?」「還好。」他幾乎是一拳一個,不太難。
  
  「全都討回來了?」「只討到本金,頭兒說,過幾日得再上門去討利息,利滾利,對方欠下太多,不討很虧的。」和「西嶺」犛牛幫的事仍要善後,把對方大當家的十八騎全留下了,事情儘管幹得隱密,怕是最後還要懷疑到「霸寨」頭上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霸寨」絕不當遺殃的那一個。
  
  「對了。」他驀地想到什麼,在那件沾血的衣中翻找,從暗袋裏取出一張折作四方的紙。
  
  「這個給你。」「給我的……」雲婉兒一臉迷惑。
  
  她下意識接過、展開,然後就著希微燈火瞧清紙上內容。
  
  那是一張立據,上頭寫得清清楚楚,從此,她歸屬「霸寨」。
  
  「看你要收著還是要燒掉都好,隨你歡喜。
  
  反正那些人……他們肯定不會出爾反爾。」瞳底一閃。
  
  「你怎麼有這個?「西嶺」那些人……」心緒激蕩,她喉頭發堵。「你怎麼拿到這個的?
  
  他們肯定是諸多刁難.是不?我聽大娘和婆婆們說,那些人覬覦「霸寨」的好處許久了.倘若因我而讓寨子裏損失嚴重,那、那……」感激,又萬分過意不去啊!
  
  「「霸寨」與「西嶺」之問的恩恩怨怨牽扯了好些年,總之你現下沒事,就安心在這兒過活,那些人我處理了……呃,我是說,我把他們料理了……呃……我的意思是,他們已徹底覺悟,再也不會來闖寨……」要命!天要絕他嗎?
  
  怎麼越解釋越亂?他又想搔頭了。
  
  雲婉兒不覺亂,越聽,內心越明白,但有一些事,了然在心便足夠。
  
  他懊悔著,不想敵齒多說,那她也就不問。
  
  輕輕領首,她淡揚唇。「我知道了。我……讓力爺辛苦了。」見他面有風霜又一身塵土,衣上斑斑的血點更擰痛她的心。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從不求報答,而她能為他做什麼?
  
  力千鈞驀地一愣.似乎沒料到姑娘競雲淡風輕地替他把事帶過去。
  
  「我沒有辛苦,我是自願的,不辛苦。」腦袋瓜還有些茫然,但話自然而然就進出嘴巴,聽得姑娘雙頰生暈,他渾身也熱了。
  
  「婉兒,你聽我說,其實我是惡人,很惡、很惡~」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他話音陡頓,困惑地瞠目,像是一時問不知那聲音從哪兒發出。
  
  雲婉兒直盯著男人正大打響鼓的肚皮.心疼起他,唇角輕泛柔弧。
  
  「力爺餓了吧?我起灶燒些水先讓力爺沐身,然後再下面給你吃,好嗎?」豈有不好之理?
  
  見姑娘在灶問開始忙碌起來,力千鈞愣愣又坐了好一會兒,撓著大耳,最後終於下了定斷一他確實很惡又很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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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5 22:47:0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夜風像把門板吹閉了,「咿呀」一聲,但感覺不到家涼,只是房中多了青草和泥壤的氣味,夾雜著某種讓人心暖眸熱的熟悉氣息。
  
  心有靈犀一般,炕上的姑娘擁被坐起,發現門關得好好的,而那只健壯漂亮的母騾已來到炕邊,溫馴l的眸對上她欣喜的眼。
  
  「我就知道你會來!」摸摸母騾的頭.掌心是暖的。「你上回來瞧我,咱們沒說上多少話,一下子你就走掉了。春花……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呼嚕嚕~」「嗯……這個……」略、歎了、歎唇。「你要我把話對他說啊?」有點小苦惱地見晃臻首,一頭烏軟的發絲也跟著晃呀晃。「我怕我說不出來。」「唔……呼嚕啥嚕!」大騾頭也見了。
  
  姑娘秀顏一抬,挺起胸脯,語氣略促。「是啊,我當然是「霸寨」的女人,如大娘和婆婆們那樣,孩得能把寨子撐得穩穩的!我、我……什麼?你說什麼?說不出來就用做的?!」她面紅耳赤了,努力猜解自個充有無聽錯母騾的意思。
  
  「呼嚕嚕~呼嚕嚕嚕~」到底是那男人一手養大,吃他、喝他、用他的,卯起來替他追姑娘也很該當。母騾再次加弦念意。
  
  姑娘略有愧疚之色,訥訥敵唇。「他說自己是惡人,很惡、很惡的,但我曉得他很好.是條好漢子……我也想過要多為他做些事,好好持他,但春花……你說,我還能替他做什麼?有什麼是他一個人做不來、需要人家幫忙的,而我又能為他做到?」「璞嚕嚕!」噴氣聲聽起來像在笑。
  
  ~替他生十七、八個娃兒吧!
  
  「春花!」姑娘這會充不僅滿臉通紅,連身子也熱得如煮熟的蝦子,羞澀輕嚷:「又不是母豬,哪有法子生這麼多?」至多……就五個吧。三男兩女,老大和老二最好是一個男娃充、一個女娃充,可以呵護著底下的弟妹們.給他們當榜樣……哎呀,她怎麼當真思索起這事來著?
  
  越想越臉紅,她搗著臉又拍了拍頰,才拉回神智,幽靜的房內已無母騾蹤影。
  
  即便雲婉兒真聽了母騾那一縷芳魂所捎來的建言,鼓足勇氣要把心底話對那男人道出,也得尋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時機。
  
  無奈的是,在接下來一整個冬季裏.力千鈞大半時候都不在寨中,即便回寨,也都匆匆促促地停留不到兩天便走。
  
  他雖未道明,但婉兒用眼睛瞧、用耳朵聽、用腦子想,多少也拼湊得出,「霸寨」近來是跟「西嶺」徹底對上了,而幫主大人派給他和一千漢子們的差事,定也與對付「西嶺」有關。
  
  然後,該過年了。
  
  不到五日就是吃團圓飯的時候。
  
  天降著雪,雪花很美,特別是降小雪的時候,一顆顆如發軟的晶糖從寶藍色的天幕往地上墜,總惹得她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仰起臉、張若嘴,跟著不住地旋轉、盈躍,開心地笑眯了眼.試著將點點雪花接進口中,含入滿嘴冰涼。
  
  算一算,她就要在這寨子過第三個年。
  
  第一回過年,他那時剛救回她,儘管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容身之所,寨民們也熱情接納了她,但寨中的一切對她而言仍相當陌生。
  
  第二回過年,他出發走域外,歐程前,他曾真心對她告白,那些話烙印在她心版,深深刻劃,教她心痛不已,因她裹足不前,不敢回應他的情意。
  
  而眼下這第三回過年啊……她願望很小,只盼能與他一塊兒過,即使相對無語,能有他相伴,她心也知足。
  
  「婉兒,這兩根辣幹筍你拿去,還有這條臘肉,對了,還有這包茶葉。」「大娘,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呀!」竹籃子已裝滿滿。
  
  「你再推回來給我,咱可要不高興啦!」「霸寨」女人送出的東西,豈有被退回之理?
  
  「乖,全拿好了。」住在大娘隔壁的婆婆笑道:「婉兒,明兒個過來老婆子這裏領幾甕醬菜回去吧!你不幫忙多吃些,咱們寨裏的食物越屯積越多,多到快沒地方擱了,也不是個法子呀!
  
  你說是不?」雲婉兒露出一貫溫婉的笑顏。
  
  她實在不曉得該怎麼拒絕大娘和婆婆們,總歸是被她們管定了,只得乖乖把人家塞來的東西全裝進籃子裏,虔誠地道了謝,然後又一個人獨自循著山徑走回自個兒的小石屋。
  
  這些日子,山子也跟著馬幫出門,再沒誰過來幫她提水、劈材、搬重物,而她竟然隱隱感到歡愉。
  
  因為這說明了,她全然被那男人所信任和認同。
  
  他相信她沒有誰相幫,也能在這寨中過得好好的,獨立生活,如「霸寨」的女人們那樣,她已是其中一個。
  
  不自覺微笑著,她手挽竹籃在雪花輕漫的山徑上步行,彎彎曲曲,起起伏伏,但她心是暖的,只是有一處小小、小小的空缺,她思念他。
  
  思念啊……「三十晚上討媳婦兒,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討了她,賣騾馬,老老實實待在家,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哥不是沒良心,討你欠下喜酒帳,不趕騾馬還不清……」她幽幽哼唱起來,也弄不明白什麼時候學會這曲調,記住了這些詞兒。一切是如此自然,輕易便逸出唇鼻。
  
  猶自輕哼著,她人已走回小石屋。
  
  驀然間,她歌音陡頓,步履陡止,兩眸子發直地瞪著流泄出燭光的石屋子。
  
  是誰?是誰呢?
  
  誰為她點燃一屋的光?
  
  她小跑起來,在雪地留下小小巧巧一排淩亂的足印。
  
  她跟槍且急切地沖進屋裏。
  
  小廳無人,但屋後「咄咄咄……」的劈柴聲再清楚不過!
  
  她跑了去,如願以償尋覓到那高大的男性身影,挽在臂彎裏的竹籃掉落,裏邊的野菜、果子、臘肉等等全滾作一地。
  
  力千鈞劈柴的動作驀然一頓。
  
  見她回來,他自然而然咧嘴笑開,笑裏依舊帶著靦眺,仿佛沒知會主人家一聲就闖進來劈柴,實在太不好意思。
  
  「我嚇著你了嗎?咦?呃?!」是他被嚇著了。
  
  因為姑娘也不好心地先知會一聲,突然就朝他跑來,撲進他懷裏,兩隻藕臂環摟他的粗頸,小臉緊貼在他胸口!
  
  他動也沒動,渾身僵硬著,被凍成一根冰棍兒似的,平舉的手還緊握斧頭。
  
  事?」「婉兒……怎麼了?你在發抖,發生什麼斧頭落了地,力千鈞由著她親近,兩條臂膀緩慢、隱忍地垂放到身側,天知道他有多想繼住姑娘的蠻腰,摟緊她.感受她全然異于男人的柔軟和窈窕。
  
  「你回來了。」聽著他強悍的心音,她歎息。
  
  「我、我回來了。」從善如流。
  
  「你回來了呀……」又歎。
  
  「嗯?」他迷惑悶哼。
  
  「你回來就好,我……那個……過冬用的柴片本來很多很多的,可是越用越少了。我有劈柴的,但你用慣的小斧頭我得兩手合握才提得起來,好沈,我劈得好慢……」是。她承認,她在對男人撒嬌。「霸寨」的女人再強、再悍,都該跟自個兒男人撒嬌的。
  
  貼著他左胸的臉容改而仰望他.那張小臉真如煮熟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嫩呼呼的還透出香氣,力千鈞瞬間有種氣血逆流的謬感。
  
  假咳了咳,他清清喉嚨。「我會再劈很多、很多。」一頓,想了想,再次強調「劈很多。」一隻大掌像被下藥似的,莫名其妙擱到姑娘腰後,等力千鈞回過神來了,自個兒跟自個兒競在心裏打起架,一個要他撒手扮君子,一個要他狠摟當痞子,大冷天裏,他熱得都要冒汗了,真折磨啊!
  
  「那麼……」雲婉兒眉眸羞澀,兩隻細臂終於從他頸項滑下,輕抵他胸膛。「……力爺會留在寨裏過年嗎?」屏息問。
  
  他點點頭,目光深邃。
  
  她語音輕若夢。「那力爺跟我……咱們一起圍爐、吃團圓飯,好嗎?」對於這姑娘的請求,他一向只有說「好」的習慣,聽到話中問著「好嗎?」二字,他想也沒想便允了,直到腦袋瓜將她的話反復想過三回,才猛地弄明白人家問了他什麼。
  
  圍爐?
  
  團圓飯?
  
  他跟姑娘一起?!
  
  雲婉兒笑了,眉開眼笑,女兒家嬌軟的蜜味一整個透散出來。
  
  她突然跳離他懷中,秀容在皎月映雪的冷夜裏泛著紅。
  
  「力爺,謝謝你,我好歡喜。我……我現在煮宵夜給你吃。」說著,她旋身把散落一地的食材全拾起,挽起籃子跑進屋裏。
  
  力千鈞杵在原地好半晌,跟著將視線慢慢移到一雙粗糙的古銅大掌,十根指在眼前動了動,他恨鐵不成鋼地低聲責駡~「你究竟抱不抱?抱不抱啊?!姑娘都撲過來了,就該順勢抱個滿懷,還躊躇個哈勁兒啊?
  
  可恥!我瞧不起你!」從深秋時候到現在,算算也有三個多月,力千鈞沒忙著走貨,石雲秋把「西嶺」的事全權交由他擔若。
  
  「霸寨」的馬幫灑血灑汗、好不容易才建立出響噹噹的口碑,有誠信、重然諾,與十多年前的惡霸德行沾不上邊了,所以幹惡事得暗著來,必須幹得乾淨俐落.不能再大大咧咧地說殺便殺、要奪便奪。
  
  雖說無法如以往那般快意恩仇,要徹底吞掉「西嶺」犛牛幫的勢力,對如今的「霸寨」來說也不是多難的事。
  
  犛牛是高原地方走貨用的馱獸,耐寒的能力確實比騾馬強,但沒法走太長的路途,一到暖些的地方,直跟得病沒兩樣,騾馬幫要是有貨要往高原地方馱送,常要跟犛牛幫雇請個一、兩天幫忙,將貨物馱過最難走的雪原。
  
  而光是喊得出名號的犛牛幫就有十餘家,位列在前三大的除了「西嶺」犛牛幫外,尚有「東壩」和「北川」,三家可說勢均力敵,卻都想尋機並了對手。這給了「霸寨」一個好機會,能見縫插針、在裏邊穿針引線,鼓動若「東壩」和「北川」兩家,把沒了大當家主事的「西嶺」分食得一乾二淨。
  
  讓力千鈞忙了一整個冬季的,正是這借刀殺人的活兒。
  
  大功即將告成,預計春天來臨時,「西嶺」這名號也該撇了。
  
  抹抹臉.他深吸了口氣,拎著兩罎子好酒往姑娘的小石屋走去。
  
  今晚是團圓夜,寨子裏仍打光棍兒的漢子們沒地方去的話,可以到寨中大堂和幫主大人一家子一塊兒吃年夜飯,他以往會去,但今年有人約了他,說要同他一起圍爐。
  
  有人約他呢!
  
  光想著這點,他心情便如水漲船高,不斷往上攀升。好樂!
  
  走走走,快走!他要赴姑娘的約!
  
  沿途的人家,屋裏、屋外都熱鬧著,孩子們放鞭炮.狗兒汪汪叫,幾個寨民們樂呵呵同他打招呼,他與對方互道恭喜,到底遇過淮、說過什麼話,他也沒哈記憶,只知輕飄飄的腳步終於來到小石屋。
  
  他跨進那溫暖所在,見小廳方桌上已擺滿好菜和兩副碗筷,碗的尺寸很不一樣,一個是秀秀氣氣的小瓷碗,一個則是寬口大陶碗。他不禁會心一笑。
  
  放下酒罎子,他走進灶間想幫忙,裏邊沒人,倒是通往屋後小空地的側門虛掩著,他推門出去,見姑娘仰著小臉立在那裏……不,她並非靜佇著,而是輕輕地旋身、再旋身,兩隻細臂也輕輕地隨興旋擺、不花半點兒氣力似的,她長髮畫出柔美的弧,衣袂與裙擺飛飄。
  
  好美……真的好美啊……力千鈞兩眼一瞬也不瞬的,直勾勾瞅著,仿佛被奪魂攝魄。
  
  忽地,那曼妙身子盈盈一旋.蜂首側了過來,雲婉兒終於看見他。
  
  「你來了。」她笑著,邊將發絲撩至耳後。
  
  「外頭飄起雪,雪花小小的,很美。」雪花轉啊轉的飄落,教她不知不覺跟著旋舞而起。
  
  被她一提,力千鈞這才意識到真有飄雪,他走來這兒的路上竟半點未覺,腦子裏只歡喜著要來赴約.其他事全入不了他的眼。
  
  「你跳舞的模樣……很好看。」他神情認真。
  
  「比雪花還好看。」雲婉兒抿唇又笑,雙腮紅撲撲。
  
  「我已許久沒練,跳得其實不好。」「好看就是好。」用力頷首,他胸膛起伏明顯,音嗓略啞。「你方才轉圈圈的樣子像在享受些什麼,仰著小臉,嘴角翹翹的,眸子彎彎的,好舒服、好放鬆似的……婉兒,你很喜愛跳舞的,不是嗎?」儘管從小被逼迫著習舞,被逼著以絕妙舞姿宴饗每一個付得起高價的尋歡客,對於舞,將自己放逐在舞步裏,騰旋飛躍,神魂空渺,她將情一次次抽離,又一次次揉進當中,尋覓著燭火般微小的慰藉,怎是不愛?
  
  思路一清,她心情開闊了,也學他用力點頭,眸兒瑩亮。「是的,我很喜愛。」見她當真開懷,力千鈞沈靜地吐出胸中氣,方唇揚高。
  
  此一時分,雪花仍輕落著,他正欲唉她進屋,姑娘卻已朝他走來,那步履如在湖面滑挪,靈巧靜謐,盈盈來到他面前。
  
  「力爺能陪我跳一段嗎?」輕問。
  
  「我、我不會跳啊!」被邀舞的男人炯目略瞠。
  
  「借我一隻手掌.陪著我、看著我跳.就一小段,好嗎?」「呃……好……」總歸又被下咒一般,姑娘的要求他只會應聲「好」但話一允出,立馬就悔了,無奈他自認是好漢一條,君子一言尚駟馬難追,好漢一言也得讓八匹千里馬追不上才像話。
  
  既是這般,當然硬著頭皮陪姑娘跳!
  
  但……咦?咦咦?
  
  她怎麼拉下他、攤開他粗黑大掌,然後……力千鈞略瞠的眼睛瞬間大瞠!
  
  姑娘要如何擺佈他,他全由著人家操弄,要他蹲,他便蹲,要他伸臂攤掌,他乖乖照做,然而,當雲婉兒在他面前脫去鞋襪,將一隻裸足踏上他攤開的掌心時,他兩顆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眼眶,心兒坪坪跳。
  
  她的足好小,秀氣得如一瓣粉蓮,在他泛著銅光的粗掌裏更顯嬌嫩。
  
  「雲仙掌上輕」。
  
  那些人給過她的封號。
  
  所以,這就是她最最引以為傲的一支舞嗎?
  
  她要在他掌上跳舞……力千鈞有些明白了,當姑娘以一足在他掌中輕旋再輕旋,旋出他從未見過也無法想像的姿態,他目不轉睛地凝注著,看著姑娘為他而舞。
  
  單膝跪地的身軀沈穩如山,動也未動,他強而有力的臂與掌維持不變的姿勢,輕易地托著她的足、她幾無重量的纖身。
  
  他在淡淡的雪花裏陪她舞過。
  
  一陣飛旋後,她定足在他掌心,喘息聲清楚可聞,驀然問,她竟素身一斜,幣個人如斷線傀儡般倒落下來。
  
  「婉兒~」力千鈞抱住她,密密護在懷裏。
  
  「力爺……」雲婉兒早已淚流滿面,也不知為何要哭,但落淚的感覺是欣喜且感動的.她濕潤的眼眸比星兒還美、還亮。
  
  「怎麼哭了?是不是哪里疼?」語氣急了。
  
  她搖頭,笑著流淚,藕臂突然勾住男人粗頸,香息朝他撲去,下一瞬,小嘴已含住那張焦急詢問的男性峻唇。
  
  發生何事?
  
  老天!有誰能好、心提點、提點他啊?
  
  他、他他……好暈……不行,太暈了……明明直轉圈圈兒的是人家姑娘,他怎麼暈頭轉向又頭重腳輕,分不清楚東西南北?
  
  「力爺,我想跟你在一起……」吐氣如蘭的馨甜在他兩唇間漫開,怯生生的語音如此幽微,卻絕對惹人、心動。
  
  力千鈞不僅心動,而是神魂俱震,天崩地裂般地震盪。
  
  他氣血全往腦項上沖,沖得他滿面殷紅,膚孔散出灼人的熱意,終於弄懂姑娘之所以把香嫩臉蛋湊得這麼近,鼻貼著他的,還把綿軟唇瓣也貼來堵他的嘴,是因為她在親他。她摟他、親他,還說……要和他在一起!
  
  「好嗎?」雲婉兒鼻息急促起來,羞澀臉容因他面頰驚人的灼熱而變得更紅,她不由得低斂眉眼,抵著他的嘴又嚅:「力爺……好嗎?」這一次,力千鈞沒有應聲,而是以更堅定、更果決的方法給了答復。
  
  他熱烈地回吻著她,深深糾纏,在那芳美的唇舌問將情意傾注。
  
  兩顆火熱的心彼此撞擊,相互回應,他站了起來,懷中橫抱佳人,四片唇從銜上的那一刻起,就沒真正分開過。
  
  他將姑娘抱進屋。
  
  有什麼就要發生,他倆都希望它發生,似乎是水到渠成,一切如此自然。
  
  就在這個飄著細小雪花、她為他而舞的團圓夜裏,姑娘和她的好漢子啊,不論身或心,全都要團團圓圓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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