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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霏]浪子真純情【好Man俱樂部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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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19:35 |倒序瀏覽 | x 1
浪子真純情(好Man俱樂部4) 作者:蘇霏

花拓快要被相依為命的姑婆給煩死了!明明自己答應收留好友的孫女,結果客人來了,姑婆卻跑到日本逍遙,
把客人丟給他“照顧”!拜託……他自己的爛桃花都收拾不完了,哪有心思照顧一個二十二歲的小女生啊!
而且這小女生也挺怪的,不愛說話不理人;整天不知在想什麼,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只得天天陪吃飯陪逛街陪聊天,
結果還被嫌多事!有沒有搞錯!她以為他很高興當小女生的保母嗎?!
但氣歸氣,當她用小鹿似的眼神看他,他竟然會臉紅;當她開口喊他的名字,他覺得聽起來無比順耳。
原來保母當久了,也是會照顧出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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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0:04
楔子

自動門滑開,一名身著整套深色西裝、手拎皮質公事包的年輕男子進入「奕揚資訊」的大廳,原先的交談聲自然而然地停頓下來。

這家以開發商用軟體為主的公司規模並不算大,但憑著數套深受不少中、小企業歡迎的應用軟體以及專業而周到的服務,「奕揚」在成立的五年當中,員工總數已從最初的六人,增加到現在的三十二名,營業額也一年比一年高漲。

資訊業在景氣低迷,又競爭激烈的今日,這種成長速度足以令許多同行眼紅不已。

剛進門的男子便是「奕揚資訊」的創辦人花拓。

「總經理,早。」服務台後方的總機小姐和另一名女性職員異口同聲地說道。

花拓僅朝她們微微頷首,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邁步而過。

若非絕對必要,他不會和任何一位女性員工交談。

「老闆真英俊啊……」新來的職員林小姐望著頎長挺拔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輕輕歎息。

「是啊,簡直英俊得邪──惡。」在公司已有兩年的總機拉長了語調附和,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小姐一眼,覺得有責任教育一下菜鳥級同事。

「妳是新來的,對我們老闆所知不多,不過我告訴妳,他可是惡名昭彰的花花公子一個,被他玩弄過的女人沒有上百也有好幾打。」

「真的嗎?」林小姐收回愛慕的視線,瞪大了鏡片後的小眼睛。

「妳年紀輕,又剛入社會,不懂得看人。」總機一臉世故地說:「先不提我們老闆那一長串的紀錄,人家說相隨心生,光是從那副長相就可以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又長又密的睫毛、會放電的桃花眼、要笑不笑的漂亮嘴唇、單邊的酒窩,加上那頭帶點波浪的頭髮和媲美模特兒的體格……所有風流種該有的特徵他都有……妳見過他真正笑的時候嗎?」

林小姐搖搖頭。

「我告訴妳,他笑起來的時候,那張嘴微微地斜向一邊,正好強調了那個酒窩,而且看起來連眼睛和眉毛都帶著笑。那副性感又帶點邪氣的模樣,簡直是迷死人不償命,連我這個結婚十幾年,小孩都已經上小學的老女人都忍不住心跳加快,別說是妳們這種涉世不深的年輕女孩了!」

「可是那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個花花公子啊!」林小姐心直口快地說。

「當然是有事實根據我才敢這樣說的!」權威受到質疑的總機有些不高興。「大概一年前我們這裡有個會計,一個很端莊、很聖潔的小姐,結果有天……」

「發生了什麼事?」菜鳥職員很盡責地問。

「有天下班後,老闆引誘了她。」

「妳怎麼知道?」

「巡邏的警衛正好撞見兩個人衣冠不整地在茶水間裡胡搞。」總機小姐提出人證增加事情的可信度。「隔天那個會計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辭掉了工作,問她是怎麼回事,她也不肯說,不過大家心裡都明白得很。」

「天哪……」林小姐張大了嘴巴。

「不只是那件事。」總機顯然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於是點點頭。「幾個月之後,一個看起來像在風化場所工作的女人居然直接跑來公司鬧,口口聲聲嚷著要割腕,總經理一看到她就連忙把她帶進辦公室,兩人談了好久之後,那個女人才不甘不願地離開。」

「他們說了什麼?」

「沒人知道。」總機聳聳肩。「不過這種事還能怎麼辦?一定是用錢擺平嘛……」

林小姐受教地點頭。

「還有啊……」總機說到興頭上,決定再多吐露一些關於老闆的內幕。「據說總經理對女人的胃口奇大,可以說是老少咸宜、大小通吃呢!」

「啊?」

「業務部的小江有次在街上正好看見總經理和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貴婦走進一家六星級飯店,那個看起來既時髦又有錢的老女人,一臉幸福地挽著他的手臂,兩人的樣子親密得要命。」

林小姐的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也難怪總經理平時絕口不提自己的私事……」總機小姐補充說明:「換作是我,也不會想把這麼糜爛的私生活公諸於世。」

「有這樣的老闆,公司裡的女職員不會擔心嗎?」林小姐略帶不安地問道。

「其實也還好。」總機善良地安撫新同事。「這裡的待遇好、福利好,再加上自從去年的會計事件發生之後,除非必要,總經理很少跟女性員工交談。他八成是學到不該把魔爪伸向自己的下屬了吧!」

林小姐鬆了口氣,覺得初出社會的自己,在今早學到寶貴的一課──

以後嫁人時眼睛要放亮點,像總經理那樣的花花公子是絕對、絕對不能列入考慮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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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0:30
第一章

一抹桃紅色的纖細身影翩然下樓。

「早,姑婆。」花拓邊說邊擺好早餐,綴著荷葉邊的粉藍色圍裙在那十足陽剛的體型上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阿拓,今天不上班啊?」花似蝶微感詫異地看著侄孫。

「從今天開始,我休兩星期的假。」他這個當老闆的人,已經有三年都沒休過假,現在就算卯起來休個半年,也沒人敢有意見。

「早就跟你說過了,年輕人本來就該及時行樂,把黃金歲月都花在辦公桌前簡直是浪費生命。」風韻猶存的老婦人在餐桌旁坐下。

「總得有人賺錢養家……」花拓忍不住嘀咕。

若不是他努力「浪費生命」,誰來付那數家Spa、健身房,以及各大信用卡公司每個月月底寄來的厚厚一疊帳單?她以為shopping時用的鈔票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嗎?花家的祖產可沒豐厚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程度啊!

這位打扮比二十五歲女人還時髦、行為沒有一絲長者風範的六十二歲姑婆是他爺爺最小的妹妹,也是他在世上僅剩的親人。自花拓七歲那年父母在一次旅遊意外中雙雙過世之後,她便接下了撫養他的工作,多年來,兩人的感情形同母子,但由於花似蝶的思想觀念一向新潮、開放,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有時更像忘年之交。

「妳又要出門啊?」花拓脫下圍裙,坐下時瞥了眼那身昂貴、入時的桃紅色套裝。

儘管年紀已過六十,花似蝶的身材和皮膚卻保養得出乎意料的好。根據旁人的看法,她的背影身段像三十,臉蛋則像個不到五十的中年美婦人。

花似蝶嬌笑了一聲。「我有約會。你呢,放假第一天有什麼計畫?」

「我打算在家看看書、練練琴,晚點再出去遛遛狗。」花拓儘量表現得淡然無謂,但語氣仍不免有一點酸溜溜的。

守寡多年的姑婆有張美麗的臉龐,自他懂事起她的追求者便源源不斷,其中有許多還正式求過婚,只是她樂得享受單身以及一再換情人的自由,從沒有再婚的打算。

反觀他,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三十歲男人,在放假的第一天居然連個喝咖啡談心的好對象都沒有──想起來還真教人吐血。

或許連姑婆的性生活都比他美滿……

一陣惡寒猝不及防地襲來,他不敢再繼續猜測下去。當對方是曾替自己把屎把尿過的親人時,那種想像還真有點恐怖。

「說起狗,那只呆狗跑哪兒去了?」她又問。

「牠叫『船長』,不叫呆狗。」狗主人出聲捍衛自己的寵物。「我放牠到後院裡去了。」

「船長」是只獨眼狗,半年前的某個早晨,花拓出門跑步,到家後才發現這只受過傷的流浪狗一路跟著他跑回來,他心一軟就將牠留了下來。

儘管花似蝶嘴裡常取笑小狗不怎麼漂亮的外貌和不怎麼高的智商,花拓有好幾次瞥見她在餐桌底下偷偷把食物喂給「船長」,所以他知道她其實並不討厭牠。

「難怪屋裡這麼安靜。」花似蝶喃喃道。

她開始享用早餐,花拓則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著早報。

「阿拓,你都三十了,也該給自己找個好女孩,花家不能無後。」花似蝶緩緩地切著法式煎吐司,頭也沒抬地又說。

花拓的一口咖啡差點從鼻孔裡噴出來。

向來藐視傳統、挑戰禮俗的姑婆居然沒來由地蹦出這種話!

他拿餐巾擦了擦臉。「我又不是花家唯一一個沒結婚、沒小孩的人。」

「兔崽子!」風情萬種的高齡美女斜了他一眼,連罵人的聲音聽起來也頗優雅。「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沒大沒小!就算有人肯入贅,你姑婆我這把年紀還生得出來嗎?現在我們家要延續香火也只能靠你。」

花拓再啜飲一口咖啡,只不過原本滋味香醇的液體在滑入喉嚨時已變得有些苦澀。

「妳以為我不想找個理想對象嗎?」他悶聲說道:「可是又有哪個端莊賢淑的良家婦女會把我這種愛流連花叢、又對女人始亂終棄的『浪蕩子』列入考慮?」

「那些只是誤會,你沒跟人解釋過嗎?」

「怎麼解釋啊,召開員工大會?還是發電子郵件給所有認得我的人?我都還沒反應過來,謠言就已經傳遍整棟大廈,現在連別家公司的女職員看到我都露出提防的神色,好像只要跟我一起搭電梯就會被辣手摧花似的!」

「這麼慘?」花似蝶強憋著笑,努力露出同情的模樣。

「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倒楣事也就算了,偏偏我又長了這張臉,這下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自己這副尊容引來的偏見原就已經夠多了,連續幾個誤會更是從此鞏固他的「花名」,使他一輩子翻不了身!

「你那張臉有什麼不對?」深知他心結的花似蝶略帶譴責地看著他。「長得又高又帥,我一向認為我們花家生得最俊的就是你,個性好又多才多藝,這種男人哪個女人不要?」

「我是不介意長得帥,可偏偏我帥得一副既不可靠又不專情的模樣,有哪個正經的女人會想要跟我扯上關係?現在的女孩子都很實際,除了穩定的工作之外,她們還要求男人要敦厚、老實。我自認是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可是我的這張臉卻看起來完全相反。」

花拓哀怨地看了嬌豔卻不失高貴的姑婆一眼,心中愈想愈不是滋味。

不知道他前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花家的浪蕩血統明明就都集中在眼前的花蝴蝶身上,卻偏偏把浪蕩的長相遺傳給了他!

長得比別人英俊並不該死,要命的是他長了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樣。

生得像花心大蘿蔔是他的錯嗎?

不僅如此,好死不死地他還姓花!

他其實是個很單純、很居家的好男人,不單琴棋書畫樣樣懂一點,連家事他也一把罩。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諷刺的笑話嗎?

「總會有獨具慧眼的女孩看透你的外表,瞧見你的真心。」

「這句話我高中時就聽過了。」當他像三歲小孩那麼好騙嗎?

「別這麼鬱卒嘛!」花似蝶充滿母性地拍拍他的手背。「這樣好了,我早點回來,晚上帶你出去吃飯。」

「不必了!」花拓想也沒想地回絕。「上次跟妳去那什麼六星級飯店吃飯,被人看作是妳包養的小白臉,我可記得一清二楚!」想到這事,心中更不爽了。

姑婆那愛在外頭裝年輕、裝小鳥依人的怪癖已經令人夠難堪了,當她把白金卡拿出來堅持要付帳時,旁人所投來的異色目光更是逼得他幾乎想振臂高吼──

她是他姑婆!她刷的那張卡是他給她辦的,帳單也是他付的!

「別人要誤會我們在約會我也沒辦法,誰教我看起來年輕嘛!」

「吃飯不好好吃,還玩什麼楊過和小龍女……」變態!

眼見侄孫的心情沒有好轉的趨勢,花似蝶聰明地假裝看了看腕表。

「我得出門了,你慢慢用早餐吧!」

拿起Fendi的小手提包,她走到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又停了下來。

「阿拓,既然你沒什麼重要的事,把客房整理一下,明天你黎爺爺的孫女兒就要到了。」

兩道飛揚的劍眉迅速警戒地攏起。

「什麼黎爺爺?」這個黎爺爺的孫女跟他家客房又有啥關係?

「就是我那個住在日內瓦的老朋友,你忘了嗎?上次我跟他通電話的時候,他提到想把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的孫女兒送回臺灣散心。我告訴他,她可以住我們這兒,我們會照顧她。」

「妳怎麼到現在才說?!」他是想起了姑婆有這麼一號朋友,不過下半段話可是頭一次聽到!

「我之前沒跟你提過嗎?我還以為我早告訴過你了。」

「妳沒有。」他斬釘截鐵地再加證實。

「你現在不就知道了嗎?……」花似蝶趕緊笑了笑,然後若有其事地輕呼:「唉呀,我真的要遲到了,晚上見!」

「等一下!姑──」

花拓氣悶地瞪著關上的大門。

並非他介意家中有客人,只是姑婆那輕率又不負責任的態度令他懊惱,而對這位訪客的一無所知也使他感到一絲不肯定。

這位孫女兒的年紀多大?要住多久?個性如何?他該去接機嗎?

要是她不喜歡跟他們住,怎麼辦?

萬一……萬一她跟許多女人一樣,也認為他是惡狼一匹怎麼辦?

花拓無奈地搖搖頭,一肚子的疑問也只有等到那只花蝴蝶從外頭瘋回來後才能問清楚。

也不知道姑婆在想什麼……這麼大方地答應要照顧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他們照顧得了她嗎?

*   *   *   *   

花拓淺嘗了口魚翅羹,對味道還算滿意,然後將杓子放在一邊。

幾個鐘頭前,近年來視廚房油煙為美容大敵的花似蝶,在接機和烹煮晚餐兩件任務之間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前者,花拓只得認命地在家做菜為客人接風洗塵。

姑婆常誇他手藝好,不枉她花了那麼多心血教導,但他常懷疑她教他下廚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日後有人可以奴役、使喚。

前門開啟的聲音傳入耳中,他走出廚房準備迎接客人,卻又在見到尾隨著姑婆進門的嬌小人影時,難掩詫異地杵在原地。

有沒有搞錯?

姑婆說,黎家孫女國中一畢業就出國,在國外已經待了不少年。

雖說他沒有真正猜測過這位素未謀面的女孩的模樣,但多少預期見到的是個外型成熟、帶點外國味的小姐,而不是……絕不是……

「阿拓,你愣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過來跟人打聲招呼!」花似蝶嬌斥。

花拓回過神,趕緊迎上前,同時很含蓄、很保守地扯了扯唇角,儘量露出一個較「正派」的表情,以免太過狂放的笑容把人家嚇到了。

「宇淨嗎?妳好,我是花拓,一路上旅途還愉快吧?」他及時想起昨夜從姑婆那邊挖出來的基本資料,一面不著痕跡地打量她。

她穿著再普通也不過的T恤和牛仔褲,臉上脂粉未施,面色是那種少見陽光的白皙,又黑又直的長髮垂在肩頭,額前濃密的劉海幾乎把兩道形狀清晰的細眉給遮蓋了。這絕不是張難看的臉孔,只是她看來……

年紀好小。

黎宇淨緩緩抬頭,一雙墨黑的眸子逗留在他臉上,眼底不見一絲情緒波動,彷彿只是在默默觀察。

剎那間,花拓感到心臟在胸中沒來由地撞了一下。

那對眼睛在小巧的鵝蛋臉上顯得有那麼一點過大,但目光異常澄澈,有種彷彿從未受到凡塵污染的純淨。這個比喻很怪,但的確是他在這一瞬間所得到的印象。

她沒開口,僅僅輕點個頭,動作之細微只需一眨眼就可能錯過。

是怕生吧……花拓在心中猜測。

「宇淨,妳先去打個電話給妳爺爺報平安,我想他一定在等著,電話就在沙發旁。」花似蝶又說。

「好。」黎宇淨順從地走向她所指的地方,將花氏祖孫留在身後。

「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愛?像個瓷娃娃似的……」花似蝶低聲對侄孫說。

「『未成年』的瓷娃娃!」花拓想也沒想地糾正,說出心中憋了好一會兒的疑問。「姑婆,妳會不會是接錯人了?」

「說什麼傻話!我還犧牲色相地高舉著寫了她名字的紙板站了半個鐘頭,怎麼可能弄錯!」舉著那張醜醜的硬紙板很丟臉的!

「可妳不是說她已經二十二歲了?怎麼看起來像個國中生?」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花似蝶白了他一眼。「有些人就是長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我不也看起來像個不到五十的美女?」

「那還不是大把大把的鈔票養出──啊呀,痛!」耳朵冷不防地被擰住,在淫威之下,花拓連話都不敢說完。

「就算你姑婆我天生麗質,也需要後天保養。懂不懂啊?」不肖子孫!大逆不道,連長輩的底細也敢抖出來!

「爺爺想跟妳說話。」輕輕的一句話插入花氏祖孫間的「情感交流」,黎宇淨不知何時已回到他們身旁。

花似蝶立刻釋放花拓的可憐耳朵,笑容可親地接下她遞來的無線電話,變臉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阿拓,到我車上把宇淨的行李拿下來。」花似蝶吩咐之後就拿著電話走進廚房,顯然欲尋求完全的隱私。

「好。」花拓一臉委屈地揉著痛處,一轉頭又撞上了那雙清靈的眸子。

矛盾的男人,黎宇淨不由得想。

他的容貌讓她聯想到傳奇故事中的風流劍客唐璜,個子很高,肌肉看來也挺發達。然而,在那看似頗具侵略性的外表下,卻又隱約散發著一種與他的樣子相違的細膩特質──一種溫和的善意。

小鹿似的明亮眼瞳凝望著他,她久久不發一語,似乎全然不覺得說話是人與人溝通的必要條件。

四目對視了好半晌,花拓敗北。

「我……我去拿妳的行李。」他笨笨地重複姑婆的話,同時又暗罵自己沒用。好歹他也是家資訊公司的負責人,研發新軟體和作出商業決策對他來說都不特別困難,可是當這個半大不小的沈靜女孩,用那雙如深潭的眼睛瞅著他時,他卻變得有些手忙腳亂。

這不是沒用是什麼?

花拓轉身走到門外,黎宇淨則無聲地跟隨在側。

「宇淨,妳不必──」

一大團毛茸茸的不知名物體突然從某個角落沖了出來,打斷了花拓的話,也多少驅走了原先的窩囊,俊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這是我們家的另一名成員,牠叫『船長』。」

「船長」在黎宇淨面前坐下,高度幾乎到她的腰部,大嘴裡銜著一顆黃色網球,口水不斷從嘴角滴下,僅剩的一隻狗眼則亮晶晶地盯著這張新面孔。

黎宇淨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這只朝她猛搖尾巴的雜色長毛狗。她並不怕狗,只是從沒養過動物,不太確定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

「眼罩。」她沒頭沒腦地吐出兩字。

「呃?」花拓一下子沒法跟上她的思路,呆了好一會兒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當初給狗取名時,他聯想到童話故事中戴著一隻眼罩的獨眼海盜船長,但叫「海盜」不太好聽,於是他決定叫牠「船長」。沒人問過他這個名字的由來,沒想到這女孩立刻就猜出來了。

不過,她說話還真不是普通的簡潔。

「沒錯,給牠戴上眼罩的話就像海盜船長了。」把握住這個伸出友誼之手的機會,他接著又說:「也不知道牠是怎麼受傷的,我第一次見到牠的時候牠就是這個樣子了。」

在解釋之餘,他注意到那張一直沒有什麼表情變換的臉蛋,終於流露出一點似是興趣的神色,儘管細微,卻足以使他精神一振,決定以逗弄愛犬的絕招來取悅訪客。

他拿出大狗口中的球,輕輕往前一拋。「妳看,牠會把球撿回來。」

果然,「船長」立刻向前沖,不出幾秒便把球叼了回來。

「妳試試看。」他取出球,把它塞入黎宇淨手中。

她看了看手中的網球,又看了看身旁這個不知為何變得很興奮的男人,似是考慮了一下才把球丟出去。

那顆網球黏答答的,有點髒。

「船長」不負所望地朝目標疾奔,很快地又咬著球回到她面前,眼巴巴地像是等待著另一個表現機會。花拓察覺到她那白皙的面頰抽動了一下,他把那當作笑容,心中不免一陣驕傲。

乖狗狗……

不枉他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訓練牠這項「特技」,現在總算遇到懂得賞識靈犬的伯樂,真令人欣慰!

「好笨。」這樣樂此不疲地來來回回跑,豈非不太聰明?

「……」得意的笑容消失。

她有必要這麼直接嗎?

場面撐不下去了,他只好用同一句話填補空白。「我……去拿妳的行李。」

然後他有點窩囊地走向那輛跟姑婆一樣花俏的跑車,打開了後車廂。

「就這些?」他看著那只中型行李箱,不禁略感訝異。

女人的行李不都很多嗎?

「對。」

花拓不疑有他地取出行李箱,卻沒想到箱子倏地一沈,若非反應快速地握緊把手,他的腳趾頭恐怕就遭殃了。

天哪……裡面裝了什麼?磚頭嗎?

「如果太重了,我可以自己來。」淡淡的陳述中沒有任何藐視的意味,但聽在花拓耳裡就大大不同了。

「當然不會!箱子輕得很、輕得很!」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容許一名小女生質疑他的體能!

他只是沒料到行李會比外表看起來重得多,又不是提不動!從小被灌輸的騎士風範加上天生的男性自尊,就算是行李重達一百公斤,他也會咬牙扛起來。

黎宇淨沒再說話,轉身朝房子走去。

在門階上短暫地駐足,她仰頭淡淡地掃了眼這棟陌生的兩層樓別墅,白淨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爸爸的家、媽媽的家、爺爺的家、學校的宿舍,現在是這對花姓祖孫的家……

只是房子型式不同,擺設不同,換了張睡覺的床──

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

並沒有差別。

*   *   *   *   

望著那道荏弱、瘦小的背影,花拓頓時產生一種摸不著頭緒的無力感。

這個女孩有點怪異。

原來以為她怕生、害羞,可是似乎又不像那麼一回事;明明兩人是同一個人種,說的也是同樣的語言,可是她又給人一種像是來自異次元空間的感覺。

彷彿,她是隔著一層玻璃看世界。彷彿,一切都事不關己。

還有……別的女性看見他時,通常是種又愛又恨的目光,愛他的英俊,又恨他的「浪蕩」。偏偏這女孩注視他的模樣就像只是在觀察一件沒見過的物品,雖然他痛恨自己這副長相常引來的誤解,可是被當作一樣「東西」看待,實在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他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不是「東西」啊……

「汪!汪!」

花拓看向「船長」,頰部肌肉開始微微抽搐。

網球已被拋在一旁,牠正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在原地繞著圈子奔跑,似乎以為尾巴在跑給牠追。

難道真給那女孩說對了,他的愛犬在腦力方面有某種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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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0:56
第二章

廚房中──

「希望那孩子不會給你們添太多麻煩……」

「哪兒的話,道遠哥。」花似蝶一斂平時的輕佻,語氣中多了體貼和知心。「阿拓跟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何況宇淨又是個那麼乖巧可人的孩子。」

「恐怕是太乖巧了……」電話的彼端傳來一聲蒼老的歎息。

「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一開始,我以為她嫌我一個老人沈悶,所以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念高中,想藉此讓她跟同年紀的孩子打成一片;可是現在她都已經二十二了,從來沒看過她跟哪個女孩或男孩走得比較近。我不認為她有什麼心理方面的問題,只是覺得她不夠……」黎道遠頓下來思索著用詞。

「不夠開朗、不夠活潑。」花似蝶替他接了下去。

「是啊,妳也注意到了?」

「嗯。」

「她從來不主動要求什麼,也從來不使性子,連這回我要她單獨回臺灣找你們,即使對你們完全陌生,她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她跟我住了好些年,可是坦白說,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黎道遠頓了一下。「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好像把自己完全封閉了起來。」

花似蝶默不作聲地聆聽。

「這孩子是我唯一的孫女,她要什麼,我就會盡一切能力給她。可是除了成天埋首在書本中之外,她好像什麼都不想要,也不關心。」

「道遠哥,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別太擔心。」花似蝶出言安慰。「宇淨只是需要有個人開導開導她。」她家就有個正在休假的最佳人選。

「妳好福氣,有個感情好又肯上進的侄孫陪在身邊,哪像我那個連對自己親生女兒都不聞不問的不肖子……」黎道遠沒說下去,卻掩不住語氣中對家門不幸的感慨,花似蝶也明智地不對此話題發表意見。

「似蝶,」他接著又說。「妳我快四十年的交情了,這麼問我也不怕冒犯,妳真的認為阿拓能幫那孩子嗎?」

花似蝶自信地笑了。「我家阿拓雖然長了副桃花相,骨子裡卻是老派的紳士一個,不僅耐性過人,心思也細,宇淨和他相處一陣子多少會有點益處。」

「可是他也有自己的事業要忙,不是嗎?」

「他最近正好休假,空得很、空得很。」呵呵!人算不如天算。

「是嗎……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這個妳一手教出來的小夥子。」

「會有機會的。」

直覺告訴她,機會……或許很快就會來臨。

日內瓦湖畔──

結束通訊後,黎道遠將電話遞給一旁的管家,閱盡滄桑的雙眼投向落地窗外的水面,即使坐在輪椅上,筆直的上身仍顯露出不屈不撓的堅毅。

湖光瀲灩,遠處停泊的幾艘私人帆船在昏黃的月色中隨波輕搖,景色如畫。如此一個靜謐的夜晚,很容易使一個老人傷感。

黎道遠淺歎了口氣。

他和已去的老伴兩人奮鬥了大半輩子累積財富,為的也只是要讓黎家後代子孫有好日子過,卻沒想到獨生子竟是個不孝不慈之人。他已臨風燭殘年,對獨子的失望早褪為麻木,然而,正值花樣年華又得不到父愛的孫女兒卻使他心疼。

既然不能指望兒子,他這個為人祖父的,也該為她的將來打算……

「老爺,夜深了,您該睡了。」管家忍不住開口提醒。

「嗯。」

管家熟練地推動輪椅,沒瞧見黎道遠臉上那種像是作了重大決定的神情。

「老姜,明天早上替我打電話把Blanc找來。」

「好的,老爺。」老薑毫不遲疑地回答。如果說他對雇主突然想見律師感到一絲好奇,多年的專業經驗也使他隱藏得很好。

*   *   *   *   

餐桌上從燒餅油條、煎餃、稀飯到吐司、玉米片、燕麥片各式早餐應有盡有。

除去「船長」不算,身為花公館中唯一的男性──又稱苦力兼奴隸,花拓一大早就出門買了足夠喂飽一支棒球隊的早點。

沒辦法,樓上那個謎樣的客人喜歡吃什麼,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憶起昨晚的晚餐,兩道劍眉困惑地攏在一塊兒。

她只挾離她最近的菜,垂首安靜地吃著,後來他實在看不下去,把桌上的各種菜色一一換到她面前,也沒引起她什麼反應,彷彿渾然不覺入口的東西有所不同。

當他和姑婆試著將她拉入對話時,她也僅在被問到問題時答話,用字一貫地簡潔。接下來他和姑婆開始拌嘴,到後來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那絕對算得上一種特異功能……一種讓自己隱形的特異功能。

「你不覺得她真的有點怪嗎?」

「汪!」早就吃飽喝足的「船長」趴在地上,意思意思地應了一聲,連頭也懶得抬。

花拓兩眼一翻。太好了,他居然已經淪落到對狗談心的地步!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他一轉頭便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

「姑婆,今天怎麼起得那麼早?」怪了,堅持睡足美容覺的姑婆,平時不到日上三竿是絕不會起床的,今天吃錯什麼藥了?

那只小小的LV隨身行李箱引起了注意,桃花眼警戒地瞇細。

「妳……妳不會是要出遠門吧?」姑婆是他知道的女人當中,出遊時行李最簡便的一個,但在返家時,箱子至少會多出四、五隻。

「沒啊,只是去日本玩玩。」花似蝶巧笑倩兮,彷彿日本就在自家隔壁。

「什麼?!」花拓大叫。「妳怎麼不早說?」

「咦?我沒說過嗎?我還以為我早就告訴過你了。」花似蝶一臉的無辜,然後哀怨地歎了口氣。「真是歲月不饒人啊……你姑婆我這把年紀,想要不癡呆都不行……」

又來了。花拓忍不住恨得牙癢癢的。

別人可能還會被老太婆唬過去,可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女人有多精。每次幹了什麼壞事被他逮著時,她就演出這種老人癡呆的戲碼,偏偏他根本拿她沒轍。

「姑婆!妳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小聲點,宇淨可能還在睡覺,別把人家吵醒了。」

「原來妳還記得我們有客人!」她還有臉提。「妳這麼一走,我要拿她怎麼辦?」人不是她邀回來玩的嗎?

「乖,小拓拓。」她慈愛地喚著他孩童時期的暱稱。「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人又負責,絕對會好好地照顧我們可愛的小妹妹。」

「姑婆!」他齜牙咧嘴地瞪著她。「她已經二十二歲了,不是小妹妹!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個屋簷下,妳就不怕我把她吃了?到時看妳要怎麼跟她家人交代!」

花似蝶怔了半秒,突然笑得花枝亂顫。

「阿拓,你真可愛……」綴著一大顆紅寶石的蔥指輕輕拂去眼角那不存在的淚水,然後她收斂起笑聲。不能笑、不能笑,皺紋會變多。

「不是我故意要掀你的底,不過要相信一個按時捐錢給孤兒院、會扶老太太過街、又收養了只流浪狗的男人會去占一個女孩子的便宜實在很難。」

「妳……」花拓快把牙根咬斷了。為什麼他會跟這女人有血緣關係?

「別把好好的一張臉弄得這麼難看。」保養得宜的纖纖素手輕拍了兩下扭曲的面頰。「反正你正在休假,又沒約會,閑著也是閑著,好好地招待我們的客人吧!」

「妳什麼時候回來?」俊臉繃得媲美雕像,一句話像是從牙縫中硬擠出來的。

花似蝶側首思索。「聽說最近日本的百貨公司正在打折……我也不知道我會待多久……」

「姑婆!」又一陣暴吼。

「啊,我快趕不上飛機了!姑婆會給你帶禮物回來。Bye!」

砰!又一次,花拓的怒氣被大門阻絕。

熊熊烈焰從兩隻桃花眼中射出,幾乎要把五公分厚的門板燒穿,但隨即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深深的絕望。

啊,他不要休假了……

*   *   *   *   

兇手是誰?

是誰把他推下去的?

黎宇淨小口小口地吃著稀飯,腦中細細回想小說中的情節。

「宇淨,這家做的蛋餅味道很不錯。」一個小盤子被推到地面前。

是酒保嗎?還是那個前任女朋友?也有可能是──

「要不然就試試燒餅油條,配豆漿很不錯。」

狄倫探長受了重傷,兇手很快又要找下一名受害者,他──

「我想說妳在國外住久了,或許會想念中式早餐,如果真的不喜歡,這兒還有麵包和果醬。」

同一個聲音再度打斷黎宇淨的思潮,兩道秀氣的眉毛輕輕一蹙。

對面的男人有點吵。

她不是已經吃著稀飯了嗎?一個人能有幾張嘴?

「宇淨……」花拓又開口,聲音中多了幾分遲疑。一直等到她抬頭看他,他才說下去。

「那個……我姑婆出門去了。」

她直視著他,臉上一片平靜。

「她現在正往機場的路上。」以為她沒聽懂他的話,花拓又補充:「她要去日本。」

她的雙眼眨也不眨,毫無表示。

他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他的姑婆去日本跟她有什麼關係嗎?

「那表示現在只有妳跟我。」花拓進一步強調:「從現在開始,房子裡只有妳跟我,沒有別人。」

他等了半天沒得到回應。她是木頭嗎?

終於,黎宇淨有了動作。

她低下頭繼續吃粥。

狄倫探長的助手有些可疑,也許出賣探長的就是──

花拓好脾氣地重申。「姑婆去了日本,『船長』不是人,妳跟我變成孤男寡女共處一個屋簷下。」

「嗯。」黎宇淨簡短地應了一聲,一絲不耐掠過心頭。

為什麼他要不停地打斷她的思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同一件事,不累嗎?

花拓瞪著她。「嗯」?他說得口乾舌燥,她卻只有一聲「嗯」?

難道她一點警戒心也沒有?

不行、不行,他得讓她瞭解事情的嚴重性。

「妳爺爺跟我姑婆雖然是老朋友,可是我們昨天才第一次見面,妳對我一點都不瞭解,知人知面不知心,對於一個個子比妳大很多,又幾乎全然陌生的男人,妳應該有點提防心。」

「好。」希望這個回答可以堵住他的嘴。

花拓傻住。

就一個淡淡的「好」字?她到底是怎麼安然長到二十多歲的?還是她根本就不是在地球長大的?

腦子一轉,他決心嚇嚇她,讓她瞭解人心有多麼險惡。

「妳不知道,其實我在外面的名聲很差,是個公認的浪蕩子,大家都知道被我摧殘的女人有好幾打,妳只要在我工作的大廈裡隨便抓個人來問就能證實。」他刻意用上不懷好意的口吻。至於面部表情,太簡單了,憑他的長相,只要嘴角往上一勾,看起來就夠邪氣了。

很好,她終於又抬頭了。

「每個男人血液中都有潛伏的獸性,而我的獸性指數又比一般男人高。現在妳正在我的屋簷底下,屋裡沒其他人可以保護妳,難道妳就不怕我露出野獸的原形,對妳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很奇怪,他就是想把她激出一點情緒反應,即使是恐懼,也比無動於衷好。

任何一種情緒,都比無動於衷好……

黎宇淨無聲地端詳著他,一絲不解在清澈而無雜質的眸中飛掠而過。

這個名叫花拓的男人明明有著仁慈的天性,從他對待他姑婆和那只獨眼狗的方式就很明顯了。他裝出這副大野狼的模樣是想騙誰?

如果她不擔心跟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又何必在意?

被她這麼一注視,花拓的耳根莫名其妙地微微發熱,還得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住閃躲那道視線的衝動。

怎麼搞的?無論怎麼看,她都像個小妹妹,為什麼那雙小鹿般純淨的眼睛盯著他看時,他會亂了方寸?

「你會嗎?」見他表演得挺辛苦,她配合地問道。

「會什麼?」

「對我做出可怕的事。」

「當然不會!」花拓嘴巴還沒合上,就發現自己破功了。

短短的一個問題,使他所有的努力付諸流水。花拓像個破皮球般洩氣,隨手抓了片吐司就往嘴裡塞,黎宇淨則垂首繼續吃粥,再度神遊。

餐桌上陷入一片沈寂。

一分鐘過去……

兩分鐘過去……

有人又沈不住氣了。

「妳去過故宮博物院嗎?」根據經驗,他知道指望她主動打開話匣子倒不如指望母雞生金蛋,所以他這個要盡地主之誼的地主只得自立自強。

「去過。」

又來了。為什麼這男人不能像其他人那樣,留給她一點寧靜呢?

「陽明山呢?」

「去過。」去過好幾次了。

「中正紀念堂?」愈來愈沒創意的提議,連他自己都覺得汗顏。

這……真的不能怪他,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出門遊玩,此刻真想不出來應該帶她上哪兒去。工作之餘,能在家裡放鬆、喘口氣就該偷笑了,還觀光咧!

「去過。」上幼稚園的時候就去過了。

「妳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放棄提議,直接問。

「沒有。」她也乾脆俐落。

花拓差點沒當場口吐白沫。

除了長他兩個輩分的瘋狂姑婆之外,這是他頭一次對另一個人感到如此力不從心……對方還是個看起來像國中生的女孩。

而她根本不必費什麼唇舌就辦到了。

他埋頭猛灌咖啡,彷彿如此可以沖掉一肚子的窩囊。

「我待在這裡看書。」說不上來為什麼,她決定解除他的困境。

「看書?」雖然訝於她主動開口,但更困惑於她所說的話。「大老遠從瑞士回臺灣,妳要在屋裡看書?妳不是回來玩的嗎?」

「爺爺希望我來。」彷彿這解釋了一切。

「所以妳就來了?」花拓愈聽愈迷糊。

「住在哪裡,對我來說都一樣。」她緩緩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顯然認為禮貌性的餐桌交談已經足夠,拋下一句話便走向樓梯。

花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抹正拾級而上的嬌小身影,別無分號的浪子臉顯得怔忡。

她有份異於其他人的純真氣質,直來直往、毫無心機,就像個孩子似的。然而,與這股氣質並存的,卻是一種超乎年齡的淡漠,就是這種淡漠,令人不安……

令他不安。

住在哪裡,對她來說都一樣……

這算哪門子的回答啊?

*   *   *   *   

乾淨而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按著琴鍵,花拓顯得心不在焉。

八歲時,姑婆不知中了什麼邪,異想天開地決定要把他培養成鋼琴王子,於是一邊擺著糖果哄騙,一邊供著家法恐嚇,逼得他不得不乖乖地跟請來的老師學藝。這一學就學了十多年,鋼琴王子沒當成,卻也拿到了國際檢定考試的五級資格,並且真讓他彈出了對音樂的喜愛。

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很難把精神集中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上。

他的本性很居家,平時在工作之餘,除了打打球、跑跑步之外,其他的消遣則不外乎在家中彈點鋼琴、閱讀,祥和的寧靜對他來說向來是種享受。

然而,當房子裡多了一位明明存在、卻又與他相對無言的訪客時,這種寧靜就成了折磨。

「總不能就這樣把她去在家裡……」無助的眼瞥向天花板,像是想藉此透視隱身在樓上房間的怪客在做些什麼。

一方面,陪著那女孩在家一起發黴,似乎有違待客之道;另一方面,她那除了書本之外對一切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令他感到困擾。

為什麼?他也說不清。

「我覺得她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汪!」

「你也有同感嗎?」

「汪!汪!」

「就知道你不笨……」果然還是靈犬一隻,好貼心,好令人欣慰,不枉他每天辛勤地喂些好料給牠吃。

感動夠了,花拓想起了一件可以打發時間的事。他抽出樂譜中夾著的一張白紙,紙上略顯淩亂的豆芽菜占了半頁,看得出幾經塗改的跡象。

這是他最新發展出的才藝──作曲自娛。

死者臉上的神情令人大惑不解,嘴角那抹恬淡而明顯的微笑猶如窺見天堂般幸福而滿足。

「猶如窺見天堂般幸福而滿足……」黎宇淨無聲地重複小說章節裡的最後一句話,鵝蛋臉上寫滿了投入。

Mi──Do──Re──

清脆的琴聲竄入耳膜。

黎宇淨只頓了下手指便翻了書頁,充耳不聞地開始閱讀下一章。

Fa──Re──So──Fa──

清亮的音符再度敲擊著她的專注,固執得令人懊惱。

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明眸很努力地集中在下一行文字。

Mi──Do──Re──La──

魔音依舊穿腦。

琴聲停停頓頓,彈奏者似乎正搜索著下一個音符,不熟悉的曲調聽來有些生澀,但不難聽。

「他好吵……」察覺到自己正對著同一行文字發呆,粉唇輕輕一抿。

樓下的男人,就連不說話時也要干擾她的安寧。

她終於放下書本,走向樓梯口,赤裸的腳丫子在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上不發一絲聲響,靜悄悄的動作只是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

原先的些許不悅,在見著「噪音」的始作俑者時,緩緩褪去。

她在樓梯頂端坐下。

什麼樣的人,才叫好看?

老實說,她不清楚,也從未細想過。

她經常觀察人的面貌,然而對她來說,不同的臉孔只是為了方便區分不同的個體,至於是美是醜,她從不在乎。

但,此時此刻,她無法移開視線。

他一手按著琴鍵,一手持筆在紙張上塗抹,一綹微鬈的黑髮硬是不聽話地落在額前,總是似笑非笑的臉頰上酒窩若隱若現,散發著淡淡的落拓味道,眉宇間則是種她從沒見過的專注。

這一刻,她難以移開視線……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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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1:19
第三章

「宇淨。」花拓禮貌地輕敲兩下半開的門。經過另一次相對無語、大眼瞪小眼的早餐,他決定今日要帶她出門走走。

就算只是閑晃、壓馬路也行。

等了半天,門內沒有任何動靜,於是他走進了客房。

「隱形得真徹底……」他掃了眼空無一人的房間,正打算到別處尋人時,目光卻被梳粧檯上的東西吸引住了。

小小的桌面上沒有任何女孩子用的瓶瓶罐罐,只有成堆的書本。

難怪她的行李箱重得跟什麼似的。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

只是好奇,絕對、絕對不是想探人隱私。

「維若妮卡決定要死……」他逐字翻譯出這本英文小說的書名。雖然沒看過這位元巴西作家的作品,但聽過他的大名。

「『鮮血中的永恆』、『死亡的誘惑』、『甜美的自我了結』……」這幾個作家他則連聽都沒聽過,不過書名可真令人毛骨悚然。

剩下的幾本是法文小說,他看不懂書名,但從陰森森的封面看來,八成也不是什麼頌揚世界光明燦爛的作品。

突然,一股不安從腳底升起。她讀的都是這種書嗎?

放下書本,他急急再度尋人。

她在陽臺上。

「原來妳在這裡……」花拓面露微笑,心底偷偷鬆了口氣。

黎宇淨沒回頭,只是在豔陽下眺望著遠方。簡單的白色無袖上衣和卡其短褲使她的背影看來格外荏弱,也格外惹人憐惜,不過那雙腿倒挺白嫩、漂亮的……

花拓驚恐地甩甩頭,用力甩去心中突然萌生的淫邪念頭。

想到哪裡去了?!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都像個小妹妹,他可沒有戀童癖!

他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麼?」

「那些大樓。」她據實回答,晶瑩的目光仍停留在遠處的高樓大廈。

花拓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忽然靈機一動。

對啊!豬腦袋!他怎麼沒想到101大樓?

她這麼久沒回臺灣,一定沒逛過這棟號稱世界最高的大樓。

「一個人要是從十三樓的高度掉下來,墜地前會是什麼感覺?」透著些微稚氣的嗓音又響起。

黎宇淨隨即一怔,對自己的話感到訝異。她並不習慣說出腦中的想法,但此時表達心思卻顯得再自然也不過。

她似乎被身後的男人傳染到多話的毛病了。

「啊?」花拓一時又跟丟了她的思路,只傻傻地說:「那個人八成也沒機會說出他的感──」他赫然住嘴,眼睛瞪得老大,頸背上的寒毛登時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

這……絕對不是正常人會有的談話內容!

看著那顆小小的黑色頭顱像是正認真思考般地歪向一邊,先前瞧見的那些書名在剎那間重回他的腦海。

她、她、她……該不會有「那種」傾向吧?

彷彿察覺出異樣,黎宇淨轉過身子面對他,如畫的柳眉困惑地擰了擰。

「你的臉好白。」

「是……是嗎?」他胡亂地抹去額上的冷汗。「大概是天氣太熱了。」

好吧!101大樓就此出局。

他發誓他不是個神經質的人,可是這個女孩的邏輯非常人能理解,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

幸好、幸好他家只有兩層樓高。

「天氣這麼好,我們出門走走吧!」他已經打定主意,今天就算使強,他也得把她拖離那些書本!

「你剛剛才說太熱了。」

「現在不會了。」不給她反對的機會,他接著信口開河。「而且我請了人今天來家裡大掃除,妳也無法在房子裡看書。」

「我可以在院子裡看。」

「還有工人要來整理院子……前院後院都有。」

「『船長』也得出門嗎?」

花拓愣了幾秒。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多話?

「那個……牠留在家裡監督工人……對!監督工人。」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花拓很聰明地轉身回到屋裡。

那種孩子似的坦然目光,很容易讓人心虛。

就這樣,黎宇淨懵懵懂懂地跟著花拓來到市里的一處鬧區。大街上的人群熙來攘往,這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則緩緩地走著。

「宇淨,日內瓦有像臺北市這樣的人潮嗎?」

她自習慣性的冥思中回過神來,側著頭想了片刻。

「不清楚。」

「呃?妳不是住在日內瓦嗎?」桃花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我跟爺爺住郊區。」

「原來如此。」理工科出身的花拓自行演繹了被省略的那句「很少去市中心」。

交談到此中止。

除了街頭的喧囂和往來的汽車之外,一片冷場。

過了一會兒,某人又開始沒話找話說。

「幸虧現在多了捷運系統,對這裡的交通多少有點改善,不過空氣污染還是滿嚴重的,尤其臺北又是個盆地……」

一個行色匆匆、走路不看路的西裝男人迎面而來,花拓敏捷地閃了閃身子,又繼續說道:「我沒去過瑞士,可是看過不少照片,去過的朋友也都說那裡環境很優美……」

天地良心,他平時真的不是個聒噪的男人,可是身旁的女孩實在太過被動,他要是不主動說點什麼,遲早會被悶死。

否則十萬八千里以外的瑞士到底是山明水秀還是鳥語花香又關他什麼事!

「我覺得臺灣最主要的問題是人口太密集了,人一多,不但車子多,連垃圾也多了起來,原本再怎麼漂亮的小島也禁不起這種摧殘……」喋喋不休持續著。

「……宇淨,妳有沒有想過回臺灣定居?」他最後問道。

咦,人呢?

他連忙轉身,焦急的雙眼在人群中搜索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黎宇淨早已落後一大截。嬌小的人影正旁若無人、心不在焉地漫步,渾身彷彿籠罩在一層靜謐無聲的雲霧之中。

不必想就知道她又神遊去了。

他幾個大步往回走,想也沒想地拉起她的手。「還以為把妳弄丟了……」

黎宇淨如夢初醒地抬頭。

「你不必牽著我,我自己會走。」

「像妳這種走法,遲早會被人撞到,要不然就是被車子輾過。」管家公再度發揮嘮叨本事。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卻沒將手縮回。

「妳的手怎麼冷冷的?」不給她機會回到那個冥想世界,他接著問。

「天生這樣。」

「可能是血液循環不好。」他放慢腳步配合她,努力不去注意掌中帶著涼意的柔軟觸感。「不過比較浪漫的說法是,手冷的人,心是熱的。」

她微微一怔,認真地問道:「那麼手熱的人呢?」

「這個……」自作孽,誰叫他沒事要冒出這種鬼話。「呃……那只是浪漫的說法,沒有什麼科學根據,妳聽聽就好,不用當真。」

「喔。」清湛的眸子落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上。

隱約記得多年前,爺爺也曾這麼拉過她的手。同樣溫暖的掌心,從爺爺那兒,她感受到長者的關愛,而這個相識不過兩天的男人,卻意外地使她安心,使她覺得備受呵護。

現在,心口彷彿真的開始微微發熱……

「花拓……」她輕喊。

他倏地停住腳步,驚訝得忘了走路,害得她也只能跟著杵在路中央。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叫他的名字。他還以為她根本忘了他姓啥名啥咧!

「我想去個地方。」她說。

花拓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裡聽起來居然無比順耳,喜的是她竟然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是相反過來?

「什麼地方?」現在就算她想下地獄,他也會心甘情願地奉陪。

她定定地望著他。「酒吧。」

「酒吧?」他不自覺地張著嘴。「怎麼會想去那種地方?」

好吧,他承認他是個老古板,但他就是無法把看似與世隔絕的她和出入份子複雜的夜店兩者聯想在一起。

「好奇。」

然後沒有下文。花拓發覺自己已經愈來愈習慣了。

現在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他有點慚愧地想。

雖然他長了一副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的浪蕩樣,可是,他還真不知道哪裡有適合帶清純女孩去的夜店。

*   *   *   *   

「總……總經理好。」服務台後的總機看著突然出現的老闆,目瞪口呆。

老闆今天只穿著輕便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平日梳理整齊的頭髮淩亂地散落,顯得有點狂野,那副風流不羈的模樣比平時更具殺傷力。

不過,令她目瞪口呆的不是老闆的打扮,也不是他的突然現身,而是他正牽著的一名少女。

「嗯。」花拓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便穿過大廳。

在走廊上,他攔下另一名員工。「葉副總人呢?」

黎宇淨好奇地看了花拓一眼,無法理解為什麼他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對自己的下屬如此冷淡,甚至有些難以親近。

「他剛開完會,現在應該在辦公室裡。」男子說道。

花拓越過他,偕著黎宇淨走向目的地,直接推門而入,絲毫沒留意到追隨著他們的多道視線。

接著,所有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得到同樣的結論──

老闆真夠狠的……居然連這麼清純的民族幼苗也不放過啊!

突然闖入的訪客令電腦螢幕後的男人抬起頭,即使驚訝,也未展現在那張透著濃濃書卷氣的臉上。

「你就真是天生的勞碌命嗎?才休假沒幾天就跑回來了。還是你擔心公司被我玩垮了?」葉抒笙嘴角揚起,無論是嗓音或笑容皆溫潤如水。

「有事找你。」花拓對著同窗兼死黨兼下屬兼公司的代理負責人蹙了下眉頭,覺得那張書生臉怎麼看怎麼礙眼。

據說,這個姓葉的以壓倒性的高票當選公司女職員心目中的「鑽石單身漢」,硬是把他這個明明比較帥卻不幸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踢到角落納涼。

沒人比他更清楚,葉抒笙其實是人面獸心,標準的衣冠禽獸,除了精得像鬼似的之外,作假和保密的功夫更是超凡入聖。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葉抒笙優雅地起身,這時才注意到房裡沉默的第三者。「好漂亮的妹妹……不介紹一下嗎?」

花拓立刻心生警戒地瞇起眼睛。

「用你那張書生臉去騙其他人。」他本能地把黎宇淨拉到身後。「別想打她的主意。」

不等葉抒笙接話,他又覺得不安,於是拉著自己的「被監護人」走到門口。

「宇淨,妳先到外面等我,我不會花太久時間。」

葉「書生」臉上的笑意加深。這可新鮮了……

他不是不知道花拓的好人個性,不過這麼明顯又強烈的保護欲倒是頭一遭。

手掌忽然失去溫暖,黎宇淨稍微閃了神,然後她點個頭,順從地離開。

花拓把門帶上。

「啊……美少女調教計畫,我還真看錯你了。」儘管滿腦子淫穢,白面書生還是一派斯文。

「她是我家一個世交的孫女。」花拓懶得多作解釋。「我來是想問你,有哪家夜店比較『乾淨』,格調也比較高的?」一記淩厲的眼神同時射出。

意思是:你只要乖乖回答我的問題,其他一概不關你的事。

收到警告,葉抒笙也知道適可而止,不敢多問。他從抽屜裡拿出一迭花花綠綠的卡片,全來自臺北市各大夜店,數目多到令人歎為觀止。

「『Sex Bomb』……不適合,可是小姐身材不是蓋的……」光聽名字就知道,不符要求。「『Extreme』的飲料很真材實料,只是出入的同性戀居多……『Treasure Island』的氣氛很贊,不過你最好挑角落一點的位置,以免幫派火拼的時候不小心被刀捅到……」他如數家珍地邊念邊淘汰卡片,花拓也聽得面色愈來愈黑。

原來這個負責跟客戶交際應酬的副總經理都拿著公司經費上這種地方。

「『Mermaids』還不錯。」葉抒笙笑咪咪地夾住一張粉紅色的商家名片。

花拓正要伸手,突然覺得這家店有點耳熟。記憶重現,他露出一個沒啥笑意的微笑,原就俊得邪氣的臉龐多了幾分森寒。

「我知道這家店。」浪子臉逼近白面書生。「上回來公司嚷著要割腕的女人就在那裡工作。你不錯嘛……哄得人家小姐甘願為你殉情不說,留的居然還是我的名片!甜頭你來嘗,黑鍋我來背,真方便不是嗎?你不提我都忘了。」

「呵呵……忘了好、忘了好!」葉抒笙偷偷地往後挪,急中生智地喊道:「有了!有家『Blue』很不錯,是Piano Bar,服務和格調都一流!」

像尋找救生圈似的,白面書生趕緊挖出一張印有位址的靛色卡片遞給花拓。

「你確定這家夠高尚?」

「絕對高尚!」高尚得讓他只去一次就再也不想光顧了。

花拓把卡片塞進口袋,俊臉上的戾氣卻未消。「很好,現在我們再來談談那尾要割腕的美人魚……放心,只要兩分鐘就夠了。」

喀啦、喀啦扳指節的聲音讓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冷汗直冒,他趕緊打出另一張在緊要關頭使用的保命牌。

「對了,我還替你打聽到有關你心上人的資料。」

「心上人?我哪有什麼心上──」聲音連拳頭一塊兒頓住。花拓想起了同大廈裡那位他頗有好感,卻因為自己的惡名而遲遲不敢追求的女郎。

「沒錯,七樓那家廣告公司的氣質美女。」葉抒笙不動聲色地再退了兩步,聲音也恢復了原先的溫柔。「別說你沒有每次遇上就多看人家好幾眼。」

「好吧,給你個機會將功折罪。」

「她叫趙欣怡,二十六歲,S大畢業,單身,沒有男朋友。」

「你怎麼知道她沒男朋友?」花拓放下拳頭。

「從她要好的同事那裡探來的。」葉抒笙調整了領帶,又好奇地問:「不過我們這大樓裡的漂亮女人也不算少,你怎麼偏偏就注意到她?」

「我又不像某只豬哥,只要是母的、活的就行!」花拓鄙夷地瞪他一眼。「我有我理想的類型,對擇偶這件事可是很認真的。」

「敢問大哥的理想對象是啥樣?下次小弟好替您多加留意。」

花拓沒理會死黨語氣中的戲謔,一本正經地說:「除了相貌和氣質不俗之外,還要成熟、端莊、溫柔,在家時能相夫教子,出了門又大方得體。」

「換句話說就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大家閨秀型。」葉抒笙理解地點頭,似真似假地又說:「不過生命從來就不按理想運作,我看剛剛那位妹妹就挺可愛的,尤其你們兩個小手拉小手的模樣,看起來還真甜蜜得羡慕死人,你確定不要再考慮考慮?」

胸口沒來由地打了個突,花拓莫名地感到暴躁。「她只是暫時在我家作客的客人,我有責任照顧她,你別想歪了!」

「啊!同處一個屋簷下……」葉抒笙雙手環胸,露出一個在花拓看來很刺眼的笑容。「我親愛的朋友,你可別不小心擦槍走火。」

「不想明天回家吃自己的話,就馬上給我滾回去工作!少開這種下流的玩笑!」花拓陰沈地瞪他一眼,大步走向門口。

門再度關上後,葉抒笙的嘴巴咧得更大。

「我不是在開玩笑……」

*   *   *   *   

「我準備好了。」

聞言,花拓從雜誌中抬起頭來,這一瞧,卻讓他差點從椅子上跌下。

「妳……妳要穿這樣出門?!」

黎宇淨低頭檢查身上的天空藍小洋裝,雪紡紗的布料上什麼特別的花樣也沒有,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


原本她只帶了幾套輕便的上衣、褲子和一雙球鞋,其他的都是最近迷上的懸疑偵探小說,打開行李箱後才發現家裡的傭人還是偷偷塞了件「比較像樣」的衣服,以及相搭配的高跟涼鞋。整套行頭是兩年前爺爺送的禮物,她只在他的生日時穿過一次。

今晚要上夜店,她只是猜想裙子會比短褲、球鞋更合適些。

「這樣穿不好嗎?」她是真的感到不解。

「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太好了!他皺起了眉頭。

那件線條簡單、剪裁合身的小洋裝把她細緻的曲線都突顯了出來。她看起來既像個高貴的小公主,又像個不染塵俗的小精靈,好純潔、好稚嫩……好……引人犯罪,連他都──

Stop!Stop!他趕緊甩開腦中的邪念。

她是姑婆的朋友的孫女,是個短期間受他照顧的小妹妹!

對,就是小妹妹!

黎宇淨望著他,眼中盛著淡淡的困惑。

「我只是擔心妳會冷。」桃花眼落在那裸露的藕白肩頭。那兩條肩帶實在是細得不象話!「妳沒有別的洋裝嗎?」

她搖頭。「我不冷,外面至少有三十度。」

「有些店裡的冷氣特別強,妳還是穿件外套好了。」他懷著希望建議。

「我沒帶外套來臺灣。」

「……」想到外頭不曉得有多少淫棍會對她虎視眈眈,他心裡就覺得很不舒服。

「姑婆的外套妳應該能穿,不過她的衣服太花俏、太招搖了……」他喃喃說著,忽然靈機一動。「有了!妳等我一下。」

咚、咚、咚。他跑上二樓。

咚、咚、咚。他帶著一件長袖襯衫再出現。

一隻手……兩隻手,沒等她來得及反應,他便不由分說地把她用白色亞麻襯衫包了起來,完全不理會襯衫下襬幾乎到達她的膝蓋,兩隻袖子不僅蓋住她的指尖,還長長地垂下。

現在的小公主,看起來像個唱歌仔戲的。

「我……不想穿。」黎宇淨秀眉微蹙。一輩子沒跟人爭論過,連一句簡單的不願都顯得生硬。

「這是臺灣最新流行的穿法,也比較好看。」抗議駁回。花拓細心地將過長的袖子反折了好幾次,她只能呆呆地站著任人擺佈。

他邊搓著下巴邊端詳著她,像是在思索什麼似的,接著拉起襯衫的下襬,在她的腰間打了個結,然後才滿意地點個頭。

「妳穿這件襯衫比我自己穿好看多了。」服裝大師一臉沾沾自喜。

黎宇淨櫻唇微啟,到口的二度抗議竟因這句話而消失無蹤。

是他的衣服……

那是種既奇怪又帶點陌生的感覺,像是心底某種沈睡已久的東西,正緩緩地蘇醒……

少有情緒起伏的白皙小臉,竟出現短暫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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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裝潢富麗而不失高雅的Bar裡,燈光暈黃柔和,輕柔而低緩的鋼琴伴著女歌手的深情吟唱,為頗具歐洲宮廷風味的「Blue」更添了一股浪漫唯美的氣氛。

穿著制服的女服務生把飲料送到角落的小桌,不著痕跡地又瞄了下那位似乎尚未成年的嬌小女孩。由於店裡出入的大多是事業有成、出手闊綽的顧客,她早學會了服務至上,至於其他的,就睜隻眼閉只眼。

「謝謝。」花拓的嘴角往上一勾,風流倜儻的笑容令服務生不禁芳心一蕩,頓時把原有的猜疑拋在腦後。

明知這類男人是罪惡的化身,她離開時,雙頰依舊有些發熱。

花拓給自己點了杯加冰的威士忌,至於黎宇淨,她還是那副什麼都可以的淡然,於是他很雞婆又有點自作主張地替她點了含有豐富維他命C的柳橙汁。

下意識裡,就是不想讓她沾上任何不好的東西,即使只是對身體無害的一點點酒精。

黎宇淨垂首吸了口果汁,沒對飲料表示任何意見。

「喜歡這家店嗎?」他問。

她緩緩地環視四周沒有作答,目光落在鋼琴師身上,昨天聽到的曲子不期然地重回腦海。她記得花拓彈奏過的音符,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記得。

「他的鋼琴彈得比你好。」她面容沈靜,答非所問。怪的是,花拓居然莫名其妙地跟上了她的思考模式。

「我學的是古典鋼琴跟爵士鋼琴──」他想也沒想地開口辯駁,又突然住口。「妳怎麼知道我彈琴?」

「我昨天聽到你彈。」

「那個只是閑著沒事編著玩的曲子,不能算。何況我是一邊彈一邊想接下來的調子,所以才會斷斷續續。」儘管知道她只是實話實說,沒有一丁點藐視的意思,他還是覺得有必要說明自己真正的實力。「我有國際檢定的五級證書,加上一些教學訓練,我還可以當鋼琴老師。」厲害吧?

「喔。」她表示聽見了。

「……」

花拓無力地喝下一大口威士忌,補回自己浪費掉的口水。他在發什麼神經?居然開始炫耀自己的才藝!

她才出現兩天,他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走樣。先是變得跟老太婆一樣聒噪不休,然後開始習慣跟她雞同鴨講,現在……現在還暗自希望從那張明明很單純,卻又難以捉摸的臉龐上得到一點崇拜。

真是──快給自己打敗了!

氣質過人的女歌手這時唱起了一首英文老歌,漂亮的丹鳳眼應情境需求凝視著身旁演奏的鋼琴師,似是在訴說著心中無限情意,無論是優美的歌聲或是表演者營造出來的氣氛都──

「好無趣。」黎宇淨簡單扼要地對這家店下了個評論。

「夜店本來就不怎麼有趣。」花拓敷衍地應道,心中巴不得儘快回家。他本來就不是夜貓子,平時這個時候他早上床睡覺了。

「小說裡的夜店不是這樣。」她掃了眼周圍的顧客,每個人都輕聲細語的,跟想像差太多了。

「小說?」他恍然大悟。「妳對夜店好奇就是為了小說裡的描述?」

她認真地點頭。最近看的一系列小說都出現了這樣的場景,所以她想看看真正的夜店是什麼模樣。

「要是書裡說跳樓很好玩,妳是不是也要試試看?」本來就覺得她看的書不健康了,他脫口問道。

她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純真的水眸中寫著疑問,似是不解為何有人會問這種不可思議的問題。「你不能分辨現實和小說的區別嗎?」

「我……」他猛嗆了下,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十足十的智障。「算了,當我沒說……」兩人的對話為何會演變成這樣,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他一口飲盡威士忌,覺得自己恢復正常智商之後才又開口。「既然對夜店好奇,在瑞士時為什麼沒想到要找人帶妳去見識一下?」

日內瓦好歹是個國際知名的城市,想必夜生活也豐富,何必在臺北找?

黎宇淨一時答不出來。

好奇心一直都存在,但她從未想過要求周圍的人為她做任何事,即使是關心她的爺爺。但不知怎麼地,面對花拓時,心裡想的、要的,就這麼輕易地出口了……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

「不知道。」她得不出結論,只能據實以告。

花拓並不特別在意這個回答,真正困擾他的是下一個問題。

「為什麼妳寧願成天看書,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絕開來?」桃花眼密切地注視著她。花拓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關心,但是他的確在乎。

她啞然。困惑的色彩在那雙小鹿眼睛中擴散,她像個被問到深奧問題的孩子似的偏頭思考著,那張白皙的小臉顯得有點無助、迷茫,卻流露出更多令人心疼的脆弱。

花拓忽然感到胸口一窒,開始後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像是尋到合適的字眼,她終於說道:「只有書本裡的世界才是持久的。」

*   *   *   *   

因為,只有書本裡的世界才是持久的。

一直到兩人走在街上,這句話仍占滿了花拓的思緒。

不知是她的表達能力太差,還是他的理解力有待加強,他就是想不通這句話的意思。到底什麼樣的環境會養出這樣一個女孩?

「宇淨,妳的家裡還有──」花拓轉向身側,語音赫然中斷。

咦?她怎麼又不見了?

一回頭,就瞧見那抹淺色的身影正駐足在一條巷子口,似乎正被巷弄中的某種東西深深吸引住。花拓幾個大步朝她走去,準備「撿」回這位不但腦子喜歡漫遊,連人也經常搞失蹤的「被監護人」。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走進巷子。

「妳走錯路了。」他趕上她。

「前面有家酒吧。」

花拓抬頭,果然見到一個不甚起眼的小招牌,上頭僅僅寫了PUB三個英文字母。再凝神一聽,重金屬搖滾音樂隱隱傳出。

「連個名字都沒有,又在這種暗巷裡,八成不是什麼正當場所。」

「去看看。」小巧的腳邁著執著的步伐,花拓只能跟著走。

「宇淨,」他不放棄地對她曉以大義。「臺灣的治安不比歐洲,妳翻翻報紙的社會版就知道,很多夜店有什麼搖頭丸那類的毒品氾濫,要不然就是黑幫份子出入,有些地方真的不能去,妳懂嗎?」

她止住腳步,仰頭望著他,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中閃爍著信賴。

「你會保護我。」

花拓怔在原地,突然覺得自己在瞬間長高了好幾尺,並且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保護不了一名柔弱女子嗎?

「花拓……我們進去好嗎?」

她不是在撒嬌,花拓明白,他甚至懷疑她知不知道怎麼撒嬌,可是他偏偏、偏偏就是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尤其是當她用那種青蘋果似的嗓音喊著他的名字時,他只感到骨頭軟綿綿,心裡甜滋滋。

「好……好吧!不過我們只待一下下……」他再三強調。「一下下就出來。」

沉重的黑色鐵門一拉開,震天價響的音樂和濃濃的煙味就像急欲逃脫潘朵拉之盒的罪惡般撲面而來。門裡門外,兩片天地。

花拓此時後悔也來不及,黎宇淨已從他腋下穿過,逕自走進人群。

在彌漫的煙霧之下,這家Pub雖然不算太擁擠,卻座無虛席,比起這裡熱鬧、活潑的氣氛,高雅的「Blue」像是老人的安養院。

黎宇淨走到吧台,對自己一身小淑女的裝扮所引來的目光渾然不覺,花拓只能緊跟在後,有苦難言。

酒保是個滿臉大鬍子、看不出年紀的男人,粗壯臂上的肌肉賁張,肩上的刺青幾乎延伸到手腕。

「喝什麼?」粗得像砂紙的聲音擺明瞭此處只賣酒,不賣服務。

一片吵雜中,花拓不得不大聲說:「威士忌加冰塊,給她一杯柳──」

「一樣的。」黎宇淨插入。

大鬍子這時才留意到矮了眾人一大截的女孩,牛眼一般大的眼珠子改瞪著她。「小妹妹,我這裡不賣酒給未成年少女,員警臨檢被抓到的話,我的生意還用做嗎!」

黎宇淨定定地回視他,神情一派平靜,只微微提高了嗓門。「我二十二歲,一九八三年二月七日出生,你要看身分證還是護照?」

一旁的花拓暗自喊糟。她根本沒帶皮包,身上的衣服也沒任何口袋,哪兒來的身分證、護照?要命的是,她一點也不退縮!

她的無所畏懼反而讓酒保一時無言以對。

大鬍子上方的牛眼和小鹿眼像是比賽似的對瞪著,誰也沒理花拓,吧台旁其他的客人也開始好奇這場無聲的戰役誰勝誰敗。

過了不知多久……砰!一杯威士忌重重地落在黎宇淨面前。

鬥大的牛眼落敗,眾人跌破眼鏡。

若不是酒保一臉橫肉,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樣,花拓真想拍拍他的肩頭,以過來人的身分安慰兩句。他知道那雙小鹿眼睛的威力有多大。

圍在吧台四周的顧客看完了戲,紛紛轉回屬於自己的交談圈子,花拓看見一張空出來的高腳凳,體貼地搬來椅子,讓黎宇淨坐在上頭。

她秀氣地啜了一小口烈酒,雙眸將小舞池中瘋狂擺動的男女,以及各個角落的客人盡收眼底,瓷娃娃般的小臉上有著雖淺淡,卻不容錯認的新奇。

花拓看著她,卻未察覺自己的眼神變柔了。

過了幾分鐘,桃花臉上逐漸浮現一種壓抑的表情,但他什麼也沒說。

然後又過了幾分鐘,那種壓抑的表情愈來愈明顯。

「宇淨……我去上個洗手間,馬上回來。」再忍下去,恐怕會出人命。

她點點頭。只見花拓跨出半步,又不放心地回頭。

「在這裡等我,千萬不要亂跑,絕對不要接受陌生人買給妳的飲料;記住要時時留意自己的飲料,如果讓別人的手碰過,絕對不要再喝;有人來跟妳搭訕的話,不管他說什麼,就是不要理他……」明明膀胱快爆炸的人,卻還是有辦法不停地碎碎念。

「你說話的時間,足夠上兩次廁所了。」無辜的大眼看著他,語氣非常客觀、公正。

花拓閉上嘴,接著又添了一句:「我馬上回來。」

事實證明,他真的不該去上廁所。

花拓走出洗手間,正覺得解放之後渾身舒暢,卻在走廊上被人攔截下來。

「Hey, sexy! Want to dance?」

低沈誘人的嗓音來自一位身材健美、衣著性感的金髮美女,任何一個男人接到這種女人的邀請,都會覺得是天上掉下來的豔福,不可錯失的超級桃花。

只不過,花拓百分之兩百確定自己剛剛在男用廁所裡跟「她」打過照面。

「No, thanks. I've got company.」他盡可能禮貌地回答,但全身泛起的雞皮疙瘩還是令他打了個寒顫。

媽呀!這是什麼世界?

「Oh……come on……」「美女」的纖纖玉指攀上了他的手肘,笑得既嬌媚又曖昧。「You look like a real bad boy. I'm sure weare gonna have fun.」

壞男孩?!又是這張浪蕩臉惹的禍!

花拓正感欲哭無淚,卻看見吧台的方向有了更多的麻煩。顧不得憐香惜玉,他把金髮波霸往旁邊一推,急忙朝黎宇淨走去。「I prefer real women!」

「小美眉,一個人來嗎?」一個穿著花襯衫的壯漢接近黎宇淨,猥褻的臉上簡直就標著「絕非善類」四個大字。「阿叔請妳喝杯飲料好不好?」

謹記著花拓的指示,黎宇淨只掃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怎麼不理人勒?」男人湊得更近,黎宇淨不得不微微向後傾。「一個人喝酒多無聊,來陪阿叔喝兩杯嘛……」

撲面而來的濃濃酒氣使她蛾眉輕蹙,小臉上不見畏懼,只有淡淡的嫌惡。

「你好臭。」

「美眉一定香多了……」男人咧開嘴,露出色彩繽紛、參差不齊的牙齒,同時朝白皙的臉蛋伸出手。

「先生,請放尊重點。」花拓及時趕到,把色狼的魔爪扣在半空中。

便宜沒占成,男人轉向這個不知死活、壞他好事的傢伙,猥褻的臉變得猙獰,一股蠻力甩開花拓的掌握。周圍的人不僅識時務也似乎頗具經驗地空出地方充當戰場,閃到一旁看戲。

「媽的!你算哪根蔥?老子泡美眉關你屁事!」他一把揪住花拓的領口,對那張俊臉愈看愈火大。

花拓清了清嗓子,試著以文明的態度解決麻煩。基本上,他是個相當愛好和平的男人。「小姐是跟我一起的,我們馬上要離開了。」

可惜,流氓如果講道理就不叫流氓了。

「XXXX!看你這副賤長相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幹麼?只准你玩幼齒的,別人就碰不得?媽的!老子偏要跟你馬子爽一爽!怎樣?想幹架嗎?別以為你長得比別人高,老子就怕了你!」

黎宇淨認真地看了看腦滿腸肥的男人,又看了看身材較高、較結實的花拓,一時覺得不忍,粉嫩的手指戳了下花襯衫色狼,兩個男人同時轉向她。

「你打不過他。」秉持著一貫的誠實,她中肯地對流氓兼色狼說。

花拓的臉頓時黑了半邊。

短短的一句話已經替他直接下了戰帖,這下不打都不行了。

「XXX的!今天要是不給你點顏色瞧瞧,老子就甭混了!」

果然,男人一拳往桃花臉上招呼過去,花拓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開,嘴裡喊道:「宇淨!站遠點!」

黎宇淨乖乖地服從,同時無法理解為什麼花襯衫男人不肯聽她的勸。

男人雙眼充血,又撲了上來,花拓身子一側,反應極快地回了一記右勾拳,對方腹部吃痛,一個重心不穩,肥大的屁股往後重重一跌,模樣狼狽不已。

「靠!阿屁、臭頭、鳥蛋!」他對圍觀的人群大叫。「你們死人哪?還不給我全部一起上!」

「老大……」一個不知是「阿屁」還是「臭頭」還是「烏蛋」的瘦小混混戰戰兢兢地出現。「我……我們今天沒帶傢伙……」

被喚作「老大」的男人幾乎氣得腦溢血。「我XXX!你們斷手斷腳啊!沒傢伙不會用拳頭!」

「對厚……」這個不知是「阿屁」還是「臭頭」還是「鳥蛋」的混混於是招來另外兩個夥伴。

花拓一看不妙,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算一算還有八隻手,白癡才會留下來逞英雄。

「宇淨!」他拉起兀自思索著某種深奧問題的嬌小人兒,大喊:「跑!」

然後兩人奪門而出。

「追啊!你們這些飯桶!」「老大」先生氣得跳腳,從吧檯上抄起一個玻璃瓶,領先沖向門口,結果……砰!

他莫名其妙地跌了個狗吃屎,煞車不及的「阿屁」、「臭頭」和「鳥蛋」一個個像迭羅漢似的壓在他身上,眾人面面相覷,只聽見最底層傳來一連串不清不楚的咒駡。「XXX的!你們哪個不要命的王八把腳伸出來?老子要砍了那條狗腿!」

幾個眼尖的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混在群眾裡看熱鬧的大鬍子酒保,但兇惡的牛眼朝他們一瞪,大夥兒便乖乖地噤聲,裝作啥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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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2:03
第五章

「我想那些人不會追來了。」

花拓停下腳步,放眼四顧,除了遠處依稀可聞的車聲,周圍只有沈睡中的公寓建築和幾盞孤獨的街燈。剛剛只顧著逃命,也沒仔細認路,看來他們是跑進住宅區了。

做人不能太好奇,他正要好好地告誡黎宇淨這個道理,說教的打算卻在看見她的模樣時煙消雲散。她的呼吸因奔跑而顯得有些急促,即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出那張蒼白的臉蛋已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她看起來比平時更有生氣,也更加……動人。

桃花眼愣愣地盯著她好半晌,直到那雙清靈的眸子浮現疑問時,他才猛然警覺自己的癡呆樣,趕緊別開臉。

搞什麼!身旁的女孩不僅年紀輕,也絕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型,他怎麼像呆子一樣瞪著人家,彷彿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似的!

他左顧右看,開始尋找交通工具。由於知道今晚會喝酒,他並沒有開車出門。

「平時計程車滿街跑,真需要的時候又連個影子都沒有……」心裡有鬼的人顯然不太用大腦。

「現在是淩晨兩點,這裡是住宅區。」她指出。

習慣成自然,花拓自動閉嘴,反正在她面前當白癡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又摸了摸褲袋,臉色一變。

「我的手機掉了。」八成是剛剛打架時搞丟的……這下要怎麼叫車啊?

不過懊惱歸懊惱,他要是回那家酒吧找手機,恐怕花家的列祖列宗都會被白目子孫氣得在墳墓裡翻身。

花拓再度四處張望,幾步之外出現的一具公共電話,燃起了桃花眼中的希望之光。「妳等一下,我打電話叫計程車。」

「臺灣的電話都不需要話筒嗎?」黎宇淨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有種又開了眼界的感覺。原來寶島這麼先進。

「呃?」花拓一時沒理解,定晴一看,公共電話的話筒早已被人聯機拔起,屍體也不知去向,俊臉登時大黑。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種破壞公物的不肖人士,如果不判他個五十年牢飯,實在對不起納稅人!

「電話壞了。」他乾巴巴地說道。「我們得走到大一點的馬路才可能攔到計程車,妳走得動嗎?」

「可以。」

他想也沒想地牽起涼涼軟軟的小手,彷彿天經地義。

不出幾步路,便聽見黎宇淨低呼了一聲。

「怎麼了?」他本能地停下。

「斷了……」她垂頭看著銀白色的細皮帶涼鞋,右腳的一吋半鞋跟顯然禁不起稍早的奔跑而陣亡。

花拓留意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兩道劍眉對著細緻的小腳擰了起來。在路燈下,皮帶摩擦出來的痕跡顯而易見。

「怎麼不告訴我妳的腳快磨破皮了?」

「路還是要走。」說不說,有差別嗎?

敗給她了……花拓心中暗歎,再次懷疑她是怎麼安然長大的。

他轉身,彎下腰。「我背妳。」

望著他的背,黎宇淨默然。

在遙遠的記憶中,另一個人也曾用同樣寬闊的背部對著她,原本以為不再在乎的心,驀地隱隱泛疼。

不,不一樣。那個人的背影代表著冷漠,而花拓的背影卻象徵著溫暖。

「沒關係,我背得動,妳只管爬上──」語音未落,一雙柔荑便搭上他的肩頭。屬於男人的大手反射性地托起身側的雙腿,然後猛地凍住,連小指頭都不敢移動半分。

他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一個花家列祖列宗若知道了,肯定讓他只想再死一次的錯誤。

她穿的是中長度的圓裙,但他敢用腦袋打賭,現在兩手摸到的東西絕對不是裙子的布料……

鬆手也不是,不鬆手也不是。

那不是他的手,那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沒有停留在那又細又嫩的膝蓋內側……他開始自我催眠。

「我太重了嗎?」她無辜地問道,如蘭的氣息呵著他的耳際,撩得他渾身都不對勁。

「不、不會。」花拓暗自飲泣。「妳……妳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把頭轉向另一邊?我……耳朵怕癢。」心裡很癢啊!

他是個正人君子沒錯,不過是個肉做的正人君子,不是石頭做的!

「喔。」她偏過頭,臉向外地靠在他肩頭上,斂目沈思,顯然對另一人的掙扎毫無所覺。

他的體溫比她高,身上除了在酒吧裡沾染上的煙味,還有股清新的味道,她不確定那是香皂還是古龍水,只知道一種淡淡的滿足正在胸口慢慢沈澱。

如果這種感覺稱得上快樂,那麼她想,她此時是快樂的。

重疊的兩道影子,在路燈下緩緩前進,花拓努力地漠視緊貼在背上的嬌軀,並嚴正地提醒自己──

要記住,她二十二歲了,自然也長出了所有女性都有的胸部,這是人體構造的一部分,沒什麼大不了的。

還要記住,她「才」二十二歲,算起來剛成年沒多久,不管她的皮膚有多細緻,身體有多柔軟,他都應該拿她當妹妹看待。

「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他無聲地唱著童謠,堅強地抵禦心中的邪思歪念。不過,洋娃娃為什麼會哭?他會不會是記錯詞了?

算了算了!他放棄想不通的古怪歌詞,把注意力轉移。

「宇淨,除了爺爺之外,妳還有哪些家人?」那個不負責任的敗家姑婆什麼也沒說就把人丟下,說起來他還真的對她的背景一無所知。

到底她是在哪種環境長大的?

「爸爸,和媽媽。」

原來她的父母健在,「所以你們全家都移民到瑞士了?」

「爸爸住臺北。」

花拓差點絆倒。那她回臺灣怎麼會住到他家來?

他正要詢問,又留意到她話裡漏掉的一號人物。「妳媽媽呢?」

「住洛杉磯。」

花拓已經有些暈頭轉向。「妳爺爺住日內瓦,爸爸住臺北,媽媽住洛杉磯,妳國中畢業以前住在臺灣,是這樣嗎?」

「對。」黎氏回答,簡明扼要。

「所以妳搬到瑞士之前是跟爸爸住?」

「一半跟爸爸,一半跟媽媽。」

花拓兩眼翻白。照這種方式問下去,肯定到明年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決定使用比較符合科學精神的辦法: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妳的父母在妳幾歲的時候離婚?」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六歲。」

賓果!

「他們分開後,妳就輪流住在兩個地方,後來妳母親決定移居美國,可是又無法帶妳一起過去,因為妳父親擁有監護權。到了妳國中畢業,妳的爺爺就把妳接到瑞士念書,我說的對不對?」推論很大膽,又無法解釋她跟她父親之間的關係,但一時之間他也做不出更好的臆測。

花拓感覺背上的身子僵了一僵,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全對。」她徐徐開口,語氣淡得聽不出一絲感情。「媽媽跟她的新丈夫要去美國時,沒有想過要帶我去。」她頓了一頓。「爺爺接我去瑞士,是因為爸爸又結婚了,他和那個阿姨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她一直只是個多餘的孩子。父母打從一開始便是不得已地奉子成婚,離異後會輪流照管她數年,則是在爺爺的堅持之下所達成的協定,並非他們願意。

當時她年紀雖小,卻不聾不盲。

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花拓心中沒有絲毫謎團破解、茅塞頓開的喜悅。相反地,她那種單純陳述事實的語氣像根尖針,刺得他胸口作痛。

住在哪裡,對我來說都一樣。她說過的話驀地浮現腦中。

原來她已習慣被人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

周圍的環境一直在變,難怪她會緊緊攀附住書本中的持久。

何況,現實生活中的人會傷人,故事中的人物卻不會……

「不要再問了。」

「好。」花拓點頭。她的語氣如平時一般平淡,但他聽出了背後的一絲央求。

她是在乎的吧……

寂靜彌漫在夏夜的空氣中,粉嫩的面頰仍偎在他肩上,兩人分別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花拓……」黎宇淨突然開口。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為什麼你在公司裡是另一個樣子?」

「什麼樣子?」

她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著用詞。「你對你公司的人……有點不好。」

這個疑問一直存留在她心裡。他是個很好的人,但她不明白何以他一進他的公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冷淡得不像花拓。

「我哪有對他們不好!」他不假思索地抗議。「我給的待遇比其他同業高,年終獎金多一個月,員工的假期比照外商公司,連吃尾牙的餐廳都選得比別人高級。」像他這麼好的老闆要上哪兒找!

「你一直對他們繃著臉。」

花拓不免訝異,還以為她的心思都流浪到某個不知名的世界,沒想到她竟會觀察到這種事。

「我……」她以為他喜歡擺出一張像被人倒了會的冷臉嗎?

「宇淨,妳覺得我長得很花心嗎?」他未答反問。雖然早知道她看他的眼光與別人相異,他還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的看法。

「對。」

花拓臉一垮。她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誠實?

「我公司裡的人也認為我這張臉就是生來勾引女人用的。」說到這個,他就滿肚子辛酸。「本來我對員工也很和善,不希望讓他們覺得我有老闆的架子。然後有天,我隨口誇了會計小姐的新髮型好看,又不小心對她多笑了一下,結果……」經驗太過慘痛,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恐怖。

「結果怎麼了?」黎宇淨輕聲催促,正聽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下班後,我像平時一樣先到茶水間弄杯咖啡,打算留下來把一些文件看完,沒想到會計小姐居然等在那裡,一看見我就開始寬衣解帶,要把她的第一次獻給我,還說什麼她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把我嚇得半死……」想到那位道貌岸然、打扮保守的會計,在古板的套裝之下竟穿著黑色蕾絲的吊帶襪,一陣惡寒就從腳底竄起。

「當然,我拒絕了她的獻身,一個巡邏的警衛剛好在她哭得唏哩嘩啦的時候經過,從那不齒的眼神,我馬上知道他咬定我就是罪魁禍首,可是人家小姐已經夠羞愧了,我也不可能把事實告訴他。隔天會計就辭職了,可是各種謠言也不脛而走。」唉!血淚交織,一言難盡。

好不容易保住了貞操,名聲卻在一夜之間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會計以為我對她笑是為了勾引她,而她也很樂意被勾引。說穿了,就是我這張臉惹的禍。」他愈說心裡愈不平衡。「別人的微笑叫做平易近人、善良可親,我的微笑卻叫做風流成性、玩世不恭。」

玩世不恭?應該是老天不公啦!

肩上忽然傳來一陣像是喉嚨發出的怪聲,花拓倏地止步,扭過頭睨著那顆黑色的頭顱,一道濃眉揚了起來。

「宇淨,妳在偷笑嗎?」他看不見她的臉,也覺得難以置信,不過那個聲音真的很可疑。

「對。」有問必答的老實頭承認。

然後一小串輕輕的、淺淺的笑聲揚起,有著久旱逢甘霖的珍貴,也有著雨滴的純淨無瑕。

他細細地將短暫而陌生的笑聲收藏在記憶裡,心,彷彿要融化了。

她不常笑吧……

「真高興本人的悲慘際遇還能娛樂大眾……」他意思意思地嘀咕兩句之後繼續往前走,原先的忿忿不平已褪。

片刻之後,她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容貌別無選擇。」

「沒錯、沒錯!」於我心有戚戚焉啊!

「如果你問心無愧,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誤解?」

「我……」他一時答不上來,一直認為她不擅言詞,她卻能說得他啞口無言。「宇淨,現實社會比妳想像的複雜許多,人跟人之間的相處也不是那麼簡單……」他只能這麼回答。

她轉過頭,凝視著那愈來愈熟悉的臉部側影。

「我看不出有什麼複雜的。如果老是介意別人對你的看法,生活不就變得很辛苦?」

「……」他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想反駁又不知該從何啟齒。

到底該說她太過天真、不懂人情世故呢?還是該說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

「你就是你,花拓,一個很好的人,不管長的是什麼樣子,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而且……」她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我想我喜歡你的長相。」

他怔了。

總是壓在心頭上的介意,因這簡單卻真誠的幾句話,突然失去了重量。

類似的話,姑婆也說過,但這個相識不過幾天的女孩,卻在他胸口注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這時,原本搭在肩上的兩隻纖細手臂環繞住他的頸項,她似乎想借力調整姿勢。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無疑是種折磨,緊貼著背上的軟玉溫香再度考驗著花拓的定力。

「別動來動去。」他微側過頭,語氣有點可憐兮兮。

「嗯。」她很聽話地不再扭動。

他鬆了口氣,邁出兩步之後卻又赫然止住,像受到重大驚嚇似的瞪大雙眼。

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刷過臉頰,溫溫的、軟軟的,就像──

不會吧……可是那種觸感又真的很像是……那……那個……

他覺得自己連腦子都要結巴了!

她、她親了他,可能嗎?

會不會是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臉頰,純屬意外?

還是因為他色欲熏心,開始產生幻覺?

所有的猜測、掙扎皆無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出答案。

「宇淨,剛才妳是不是有……有碰到我的臉?」他斟酌著字眼,總不能不要臉地問「妳有沒有偷親我」吧!

「沒有。」

「喔。」就他對她的瞭解,她不撒謊。

沒有就沒有,他幹麼要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失望……

她把頭靠回他肩上,向著街景的小巧臉龐顯得若有所思。她無法解釋自己的舉動,也不確定為什麼要否認,兩者都是憑直覺所做出的反應。

不過她發現,原來說謊並不難。

「花拓……」

「嗯?」

「我今晚玩得很高興。」這是真心話。「謝謝。」

他垂眸注視著隨著人身移動的影子,朝一邊揚起的唇角突顯了那個迷人的酒窩,唯一與這張狂放而性感的俊容不協調的,是那雙桃花眼底盛著的無盡溫柔。

「不客氣。」

一具完好的公共電話出現在幾步之外,兩人都彷彿未曾注意。

他不介意再多背她一會兒。

她則貪戀著那溫暖、厚實的背。

即使在都市的水泥叢林間,仲夏的夜晚仍不減其魔力。這一夜,兩縷靈魂間的牽系,難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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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2:32
第六章

國二的時候,姑婆曾差他到商店替她買衛生棉,替他結帳的人是店主的女兒,好死不死地也正好是他的同校同學,當時他只覺得很想死,要不然化成泡沫消失在空氣中也行。

長久以來,他一直認為那是這輩子最丟臉的一次經歷,但是他錯了……還有比那更糟的。

比方說,到租書店租書。

租書沒什麼稀奇,但一個身材高大、生著一雙勾魂桃花眼的三十歲男人租了十來本以美少女畫像為封面的言情小說就很引人側目了。

稍早在花宅裡,黎宇淨又遁回房裡看書,花拓靈光一閃,想起公司裡的一些女職員和工讀生常在休息時間捧著看的愛情小說,於是他以買東西為藉口,決定出門找些一般女孩看的「正常」讀物給她換換口味。

即使不再認為她有什麼自我毀滅的傾向,他還是希望她能看些內容光明美好的書籍。雖然他對這些包裝漂亮的言情小說沒什麼概念,不過既然女性讀者這麼多,應該也算得上是健康又富娛樂性的書籍。

只不過,這個帶著一絲「洗腦」嫌疑的計畫顯然不如他想像的那麼容易。

櫃檯後面坐著年過五旬的店老闆,面無表情地著手登記的工作,但小小的眼睛不時自老花眼鏡的上方睨著這個剛加入會員的顧客,每輸入一本小說的資料,就瞟他一眼,如此反復了好多次。

「這些是我妹妹要看的……」花拓一直告誡自己別去在乎旁人的目光,但那批判的眼神,擺明了認定他如非變態,就是居心不良,所以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嗯哼。」店老闆乾脆用鼻孔回應。騙肖喔!八成是想從小說裡學些招式去拐無知少女!

「她生病待在家裡,所以我來替她借些──」

「下禮拜三以前還書。」

平板無情的語氣硬生生地截斷他,花拓只能閉上嘴,一臉忍辱負重。

終於,動作慢吞吞的店老闆完成一切租書手續,花拓提著一整袋的小說,快步逃離這種令人難堪的場面。

「啊!」女性的驚呼響起,接下來則是物品啪啦落地的聲音。

流年不利,災星高照,花拓一走出書店便撞上了人。

「啊!抱歉、抱……趙小姐?!」在錯愕之間,輾轉得來的芳名脫口而出。

翦翦水眸一抬,趙欣怡也顯得訝異。「花先生……」

花拓倒是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對自己的惡名遠播,他很有自知之明。桃花眼這時往下一看,那種只想當場暴斃的感覺又回來了。

印著美少女畫像的小說正散落一地,一雙雙水汪汪的明眸像是在等著看他如何丟人現眼。

趙欣怡又低呼了一聲。「我的書……」

呃,她的書?

花拓這時才發現裝書的紙袋還好端端地在自己手中,偷偷地鬆了一大口氣,連忙發揮騎士精神,蹲下身子幫著撿東西。

「妳也住這一帶?」兩人都站直之後,花拓問道。

「對。」趙欣怡含蓄地點頭。「今天休假,所以我來歸還上禮拜借的書。」

嬌嫩的雙頰染上了薄薄的一層紅暈,烏黑長髮和那一襲淺粉連身長裙的組合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飄逸感。花拓著迷地看著眼前抱著書本、柔美似水的氣質美女,覺得她簡直就是他心目中理想情人的化身。

「那還真巧,我今天剛成為這家店的會員。趙小姐……」他欲言又止。

「嗯?」

令人心動的美眸含羞帶怯地望著他,花拓想開口約她,隨即又打了退堂鼓。既然她認得他,一定也聽過關於他這個「浪蕩子」的傳聞,如果他現在孟浪地相邀,不僅可能自取其辱,恐怕連將來的機會都斷送了。

遲疑之後,他說:「不耽誤妳的時間了,我先走一步。」

「好……」長長的睫毛垂下,適時掩去了眼中那抹失望。

她對這位在同一棟大廈上班、既風流又倜儻的花總經理早已芳心暗許,只是礙於女性的矜持,平時也只敢偷偷地注意。沒想到他居然喊得出自己的姓名,分明就是對她有意,顯然已經向別人打聽過她,可是為什麼他不採取行動?

難道這是對她心意的一種試探?

「花先生……」她鼓起勇氣輕喊,花拓立刻止步回首。

「我……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喝杯咖啡,作為道歉。」

「道歉?」他一臉不解。道什麼歉?她有對不起他嗎?

「是我不好,走路不看路才會撞到了你。」

咦?不是他撞上她的嗎?何況他皮厚肉粗,對這種小意外根本就不痛不癢。

「不是妳的錯,要道歉也應該是我,是我走路橫衝直──」花拓驚訝地打住,瞧見那張嬌顏上逐漸加深的紅霞,終於讀懂了她想傳達的訊息。

老天終於開眼了!他受寵若驚,表面卻極力維持鎮定,畢竟男人也有男人的尊嚴和矜持,不能把興奮表現得太明顯。

他張口就要答應,又想起自己在外頭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我現在得先回家一趟,不然這樣好了,晚上我請妳吃個飯。」

趙欣怡嬌羞地點頭,然後兩人交換了電話。

在花拓離開後許久,長髮氣質美女仍佇立正租書店門外,纖纖素手抱緊了胸口的精神食糧,漂亮的水眸染上了瑰麗的夢幻色澤。

啊……如此浪漫的邂逅,豈非冥冥中的安排?

大家都知道花拓是個狂野不羈、遊戲花叢的浪蕩子,但她相信,一個墮落的英俊惡魔,所需要的是一個能用萬縷柔情救贖他的天使……

或許,她正是那名能讓浪子回頭的天使……

菱唇微啟,我見猶憐的佳人發出一聲淺歎。

如果說,愛情是簇烈焰,那麼,她願意做只撲向火焰的飛蛾。

*   *   *   *   

她難以專注。

黎宇淨怔怔地盯著手上攤開的書本,驀然發現自己從十分鐘前就看著同一頁,卻連一個字都沒讀進腦中。這種怪現象在她來到花家作客之後頻頻出現,以前從未發生過。

書本中的世界,彷彿失去了原先的吸引力。

「我是怎麼了?」她無聲自問。

澄澈的眸子閃著些許迷惘,她抬頭轉向衣架上掛著的白色男用襯衫,亞麻的布料已經縐了,像她心中的那池春水。

花拓未開口要回自己的衣服,似乎完全忘了有這麼一回事。她沒忘,但是也沒有主動歸還。

她知道自己不想把衣服還他,卻無從解釋原因。

在日內瓦的家中,爺爺總是願意滿足她的一切物質需要,但她生性淡泊,別說是開口要求服飾、珠寶、名車等一般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就連飲食方面,她也沒什麼特別的偏好。

然而,現在她發現自己莫名地喜愛這件男人的襯衫,並且想將之據為己有。

「宇淨。」熟悉的呼喚伴著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冥思。「我可以進來嗎?」

花拓回來了,這個立即的認知帶給她一絲異樣的感覺。

「可以。」她斂起心神說道。

花拓開了門,臉上掛了個特大號的笑容,在她面前,他知道他不必擔心自己略帶邪氣的笑容會引來任何誤解。

「我在路上正好經過一家租書店,所以就順道替妳租了些小說,這些小說很多人在看,或許妳也會喜歡。」為了不讓小小的洗腦陰謀曝光,他自動把「特地」改成了「順道」。

她看著他從紙袋裡拿出一大迭封面精美的書籍,先前那種異樣的感覺開始渲染、擴散。

他一直都對她很好、很好。

「謝謝。」

「不客氣。」

她凝睇了他半晌,不解。「你為什麼一直笑?」

「呃,有嗎?」他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同時想起自己要告訴她的事。「宇淨,晚上我有事,得在外頭吃飯,我會把晚餐準備好,妳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她沒說話,只靜靜端詳著他,小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情緒,但花拓卻無端感到一絲愧疚,彷彿自己做了壞事似的。

他甩掉那種詭異的感覺,緊接著說:「我不會太晚回來,十點以前會到家。」

「是約會嗎?」

他搔了搔頭,嘴巴又不由自主地咧開。「算是吧……」

她頓了下,然後平靜地宣佈:「我也要去。」

浪子臉上的春風褪去。不是才說是約會了嗎?他知道她像個孩子般不解人情世故,可是總不會連電燈泡是什麼都不懂吧?

「這個……恐怕不太好……」

「我想去。」

花拓感到萬般為難,她怎麼突然任性起來了?左思右想之後,他決定改採哀兵策略。

「宇淨,妳也知道別人對我的誤解有多大,現在好不容易有位條件不錯的小姐不在乎流言,我想把握這個機會,讓她對我有更深一層的瞭解。」他真誠地看著她,接著說:「我不是故意要把妳一個人留在家裡,如果妳想要到外頭吃飯,明天晚上我帶妳上館子,好不好?」

她深思地望著他,貝齒輕咬了咬下唇,問道:「你喜歡她嗎?」

縱然有些奇怪她為什麼會這麼問,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其實也還說不上喜不喜歡,只是有點好感,想進一步認識罷了。」約會的作用不就在此嗎?

她偏著頭又想了一下。「你回來之後彈鋼琴給我聽。」

黎宇淨的這句話,在別人聽來或許像個條件,但實際上不然。她只是想確定在心愛的東西物歸原主之後沒有絲毫損壞,一切仍維持原狀。

他是她的。

突然,這個認知清晰地浮現。

「沒問題。」花拓高興地一口應允,並沒費心揣測她的想法。對她的種種古怪要求,他已習以為常,照著去做,似乎也天經地義。

*   *   *   *   

燭光、醇酒、美人。

說出來沒人相信,花拓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享受這種浪漫約會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或許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當人類還在鑽木取火的時期。

更沒有人會相信,其實他這輩子只交過一個女朋友,也在那個幾乎令人遺忘的年代,後來那位老是疑心他劈腿的女友甩了他。自然,此種結果還是得「歸功」於他的桃花臉。

他並非沒有異性緣,相反地,中意他的女人得以卡車為計算單位,只可惜這些愛慕者不是把他看成只能觀賞而不該招惹的花花公子,就是把他看成一夜瘋狂的最佳人選。但他也有他的原則,為性而性的露水情緣有違他的道德標準,他心目中的理想伴侶,是個知書達禮,並與他靈肉相契的女性。

所以,就某方面來說,他是個很純情的男人。

方桌上的燭光搖曳,現在這個純情的男人正面對著一位無論氣質或相貌都很符合理想的翩翩佳人,享用著世界上最浪漫的料理。

然而,他的心思卻不時飄向自家住宅中的女孩,幾乎想不起來兩人用餐到現在到底聊了些什麼。

不曉得宇淨吃過飯了沒有?

「法國料理的精緻和美味舉世聞名,今天我總算見識到了,還真得謝謝你帶我來這兒。」趙欣怡一面切著淋上芫荽子醬的海鱸魚排,一面說道,動作堪稱淑女的典範。

「很高興妳喜歡這家餐廳。」花拓回過神來,為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用叉子撥動著盤中剩餘的幾片沾著酸櫻桃醬的鴨胸肉。

這家叫「Chez Michel」的法國餐廳是姑婆跟人約會的固定地點之一,空運來台的主廚手藝的確不錯,不過坦白說,若不是為了情調,他寧願去吃脆皮烤鴨。

「一個親戚推薦過這個地方,我自己以前也沒來過。」他稍稍斂目,不著痕跡地瞄了眼手錶,已經過了一個半鐘頭,為什麼法國人吃頓飯要吃那麼久?他原先該把備用的那支手機帶出來才對。不知道宇淨一個人在家會不會覺得無聊?

「原來如此。」趙欣怡微微垂著眼睫,唇畔噙著溫婉的笑,心中兀自猜測像他這樣的獵豔高手究竟帶過幾個女人來光顧過。

唉,情路迢迢,她必須原諒他的謊言,誰教她是只奮不顧身撲向烈焰的飛蛾呢!

「你大概會覺得我太過厚臉皮,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從很久以前就聽同事提過你,後來在大廈裡又時常看見你進出,一直很想跟你認識,卻又總鼓不起勇氣……」低垂的嬌顏帶著緋色望向他,一切的情意盡在不言中。

美女的深情告白終於得到了花拓的全副注意力,任何一個男人的虛榮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無限度地膨脹,他也不例外。

他不好意思地梳理一下頭髮,嘴角禁不住地輕揚,趙欣怡幾乎被那帶點狂野味道的笑容電暈。真不愧是個情場聖手啊……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怕是最聖潔的修女也會心頭小鹿亂撞,血液沸騰。

「其實我也注意到趙小姐一段時間了,只不過──」

「叫我欣怡。」

「欣怡。」花拓靦覥地又綻開一個笑容,一時忘了自己的神態有多強的殺傷力。「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名聲不佳,所以也遲遲不敢主動接近妳,尤其妳的條件又這麼好,我不但怕競爭力激烈,也擔心自己碰釘子。」

趙欣怡的反應是露出含蓄而略帶赧然的微笑。即使是花言巧語,聽在耳中也是無比受用。

「我並不在乎你的名聲,任何人都應該有個改邪歸正的機會。」她也無怨無悔地接受這個成為浪子終結者的崇高任務。

改邪歸正?花拓不是很確定他喜不喜歡她的用詞。他從未邪惡過,哪來回歸正途之說?

「關於妳在大廈裡聽到的那些流言,我想先跟妳澄清一些事──」

「不,你不必解釋,我不想給你任何壓力,感情的事無法勉強,即使我不是你的唯一,也是心甘情願。」纖長的玉指情不自禁地覆上他的手背,然後自覺失態似的又輕輕抽離。嗯,這般只求付出的款款深情,再怎麼如鐵的郎心也會化成繞指柔。

原先的喜悅褪去,花拓微微地擰了擰眉,沒有再多注意那嬌羞可人的小女子神態。

不太對勁。眼前愈來愈離譜的對話,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姑婆以前常看的八點檔連續劇。

「欣怡,不管妳聽到什麼樣的謠言版本都不要相信,別人對我的印象真的是大錯特錯,我目前根本就連個交往的對象都沒有,自然也不可能玩弄任何人的感情。」

「我說了,我真的不在乎那些流言,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唉,可憐那些被當成床伴的女性同胞,在花花公子眼中,她們居然連女友都稱不上。

這樣的他?真正的他,還是「浪子」的他?花拓不禁納悶。

她接著說:「一個事業有成、儀表出眾的男人,在外頭逢場作戲總是難免,我只希望你能明白,當你厭倦了遊戲人生,有個人會捧著一顆真心等待你。」如此犧牲奉獻的精神,就連上蒼也會感動吧!

花拓發現自己再也笑不出來了。

每個人體內都有某種程度的瘋狂因數。

他想不起來這句話是誰說過的,不過那個人絕對是個智者。眼前這位對浪蕩子有著超乎常理執著的氣質美女不就是最好的例證?

偷偷地又瞥了眼手錶,現在,他只想儘早回家,宇淨還等著聽他彈琴呢!

*   *   *   *   

房子的玄關處,有面精美的仿古整裝鏡,黎宇淨佇立在狹長的鏡子前,已端詳鏡中的人影許久。

那是一張跟隨了她一輩子的面孔,偏白的膚色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此時浮現幾許臆測、幾許疑問。

她好看嗎?

事實上,她想知道的是……在花拓眼中,她是否稱得上漂亮?

那位小姐是否比她漂亮,花拓才會留她在家裡,興致勃勃地去約會?

別人對她是何種看法,她從來不在意,但她此時發現,如果看她的人是花拓──她在乎。

她抬頭瞥了眼牆上的掛鐘。自花拓出門後,鐘上的指針便彷彿緩了速度,時間一分一秒慢吞吞地過去,一股不熟悉的情緒隨之醞釀成形,把她的胸口壓得悶悶的。尤其是想到此時此刻,花拓或許正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小姐身上,她的難受更形加深。

「汪!汪!」毛茸茸的「船長」不知何時躍上了客廳裡的沙發,一隻亮晶晶的眼睛直盯著她,彷彿在說牠也在等著主人的歸來。

她微微地揚了揚唇,舉步走向讓大狗盤據一方的座椅,在牠身旁坐了下來,伸手輕撫牠的頭。

「你知道花拓現在在做什麼嗎?那位和他約會的小姐一定很美吧?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汪!」獨眼狗毫不吝嗇地給了千篇一律的反應,既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也不能減輕她心中愈來愈沉重的憂鬱。

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本剛看完的言情小說,她再度惘然。

「愛情嗎……」看小說看了那麼多年,她讀過不少愛情故事,每個人似乎都對愛情有自己的詮釋,那麼她的詮釋是什麼?

當一個人的情緒起伏完全被另一個人牽引著時,是否就意味著愛情?

她是不是陷入情網,才會感到如此不安,甚至猜測起一個她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的長相?

她是不是愛上了花拓,才會希望他也能喜歡她──

呼之欲出的答案被突來的狗吠擾斷。門外傳來一陣倒車入庫的聲音,「船長」興奮地沖到玄關守候。

他回來了。

所有擾人的思緒被拋在腦後,黎宇淨也在瞬間感染了那份喜悅,一雙清澈的眼睛轉向大門,眸中有著掩不住的雀躍。

不一會兒,門開下。粉嫩的唇瓣不自覺地往上彎。

花拓抬眼,隨即像個呆子似的杵在門檻,對緊巴著他褲管的愛犬視而不見。

看見她放鬆地坐在客廳沙發上而非躲在房裡就已經很令人意外了,那朵淺淡卻不容置疑的笑花簡直教人震驚。

他聽過她的笑聲,卻從未見過她的笑容。

美麗、可愛、耀眼,這些詞似乎都不適合形容那張小巧的臉龐,唯一確定的是,她幾乎奪走了他的呼吸。

「你回來早了。」原先的笑容有如曇花一現,她恢復一貫的雲淡風輕,花拓暗自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才說道:「一吃完飯我就送那位小姐回家了。」

「約會好玩嗎?」

花拓有些啼笑皆非,也只有她才會用這麼認真的語氣提出這麼奇怪的問題。

「災難一場。」他邊說邊把活蹦亂跳的愛犬放到後院。「我猜她喜歡的是那個聲名狼藉的花拓,也或許她是想當一個把我這個『浪子』拉出罪惡深淵的救贖者。總之,她對真正的我不感興趣。」

他接著道:「我解釋得口乾舌燥,她都不願相信,後來我只好跟她說,等哪天我決定棄暗投明、浪子回頭,絕對會第一個打電話給她。當然,這只是擺脫她的下下策,我是不可能再跟地約會的。」

「真奇怪的人……」小鹿眼睛密切地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你難過嗎?」

他聳聳肩,一副也只能看開一點的模樣。「回來的路上我想了許多,以貌取人的不只是她,我自己不也是被外表所蒙蔽,以為她是男性夢中情人的典範?所以今天就當學個教訓吧。」

黎宇淨不再追問,當一陣強烈的釋然在胸口湧現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先前有多麼擔心別人把花拓搶走。她看著他走到鋼琴前坐下,欣喜地領悟到他並未忘記稍早的承諾。

「想聽什麼?」他側首問道,並未發現自己眼中正流露出寵溺的笑意。

「你自己作的那首。」她想也不想地說。

他一愣,她怎麼偏偏挑上他胡亂編的像是流行歌的曲子?

他難為情地說:「不要啦……那只是寫好玩的,根本就不好聽,我來彈點蕭邦的圓舞曲好了。」

「我想聽。」

「要不然就莫札──」花拓張口要再建議,卻在那雙清湛的大眼中讀到了固執。她一旦打定主意就沒得商量,偏偏他就被吃得死死的,只能乖乖地獻醜。

他找出那頁佈滿潦草音符的紙張,然後在鍵盤上暖了暖手指。

「你有沒有想過要給曲子填詞?」她問。

「填詞?妳不會是說真的吧!」他好笑地瞥她一眼。「我看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妳想聽這種上不了檯面的音樂。」

「我就是喜歡這首。」

花拓沒注意到她嗓音中那股異常的執著,開始彈奏起自創的曲調,一份特殊的安詳隨之彌漫在客廳裡,彷彿這幕他彈她聽的場景已上演過千百回。

在簡單而悅耳的旋律中,黎宇淨離開沙發走到他身側,纖臀輕輕地落在長凳上剩餘的一小塊空間。她的目光從那雙修長、有力的手移到演奏者的臉孔。

她好喜歡他作的曲子,好喜歡他的手,好喜歡他的臉,好喜歡就這麼坐在他身邊……

若有似無的清香飄來,聞起來像某種可口多汁的水果,花拓發現他愈來愈難以集中精神,試著維持正確節拍的雙手也益發吃力。

該死!為什麼她要坐得那麼近,還用那雙眼睛直盯著他看?

一綹頭髮掉在他額前,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替他撩開。

噔咚!十隻手指頭一不小心全重重地落在鍵盤上。

他倏地抓住冰涼的柔荑,目光灼灼地看進她眼中。頓時,平靜的氣氛起了某種轉變,黎宇淨的眼睛像是突然撞見車燈般驚訝地睜大,四目交接的短暫剎那,時間彷彿停滯住了,連空氣都變得有些詭異。

「你……你的頭髮會遮住視線。」她訥訥地解釋。

熱氣從脖子升至頭頂,花拓放下她的手,唐突地站起來,轉過頭不看她,突如其來的莫名煩躁襲上心頭。

「曲子就到這裡結束,我回房睡覺了,妳也早點睡。」他丟下這話,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黎宇淨怔怔地望著那頎長的背影,無法理解一向好脾氣的花拓為何會突然不高興。

花拓關上房門,心思紛亂地坐在床沿。

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人家只是好心地要撥開他的頭髮,他幹麼反應那麼激烈?

可是當那柔軟微涼的指尖撫過他的皮膚時,他的心跳、腦子和正在彈琴的手指竟通通亂成一團,連小腹中都生出了一股令人羞愧的隱隱衝動。

「一定是太久沒近女色,欲求不滿……」他自我辯解。

但他無法解釋為何當容貌和身材都更具女人味的趙欣怡對他猛送秋波時,除了一股男人的自滿之外,他沒有任何特殊的悸動。

事實上,他甚至無法在腦中描繪出趙欣怡的長相,只清晰地記得稍早進家門時所見到的那朵令人屏息的淺淺笑容。

「不要胡思亂想,花拓。」他低聲提醒自己。「她不但太年輕,也沒有一項符合你心目中理想對象的條件,你今晚是喝太多法國香檳了。」

對,一定是那貴死人的法國香檳作祟!他覺得這個解釋最合理。

「何況黎爺爺把她送來給你照顧,為的是讓她散心,可不是要她來跟你嘿咻──」他一臉愕然,差點被自己的話噎死。

嘿咻?!這不、不、不可能是他用的字眼!

他是忠厚、正直的花拓,不是那個滿腦子淫蕩的禽獸葉書生!

高大的身子驚懼萬分地跳了起來,既然不能拿頭撞牆,他只好選擇沖個冷水澡,讓快要錯亂的腦袋清醒過來。

同時,他也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她當妹妹看待,無論那雙眼睛有多漂亮,無論她聞起來多誘人,她都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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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接下來的兩天在風平浪靜中過去。

早上,花拓先去附近的公園遛狗,然後帶著早餐同家。之後,他會帶宇淨到市區遊蕩,不是逛遍各式商店,就是到戲院看電影;接著他們會去不同的餐廳用餐。最後,在她就寢前,她會要求他用鋼琴彈奏那段他自創的曲子。

黎宇淨發現自己喜歡做這些普通、尋常的活動,只要是和他在一起。

但她也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小地方。

首先,兩人走在大街上時,他只是放慢速度配合她的步伐,而不再牽她的手。另外,他彈琴時,總堅持她坐在客廳另一角的沙發上,表示如此他才能專注。

花拓似乎在避免跟她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她感覺既失落又難以釋懷。

於是第三天早晨,她決定和花拓一道去遛狗。

兩個人和一隻狗走在公園的步道上,花拓一手拉著拴住愛犬的皮帶,一手插在褲袋裡,黎宇淨只覺雙掌空蕩蕩的,一如她的心。

「花拓……」她遲疑地開口。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反射性地握緊手中的皮帶,「船長」似乎發現了某種新奇的東西,顯得有些過度興奮。

「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惹你生氣的事?」

花拓愣在原地,突然被扯定在原處的「船長」吠著抗議,迫不及待地只想往前衝。

「沒有啊!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她支吾起來,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想法。「因為……因為你──」

「啊──『船長』!」手心的拉力倏地消失,原就不太安分的獨眼狗,不知怎地掙脫了他的掌握,邁開四腿往斜前方飛奔。

「我去帶牠回來!」花拓扔下話,大步跑向愛犬。

他在草坪邊的一張長椅背後找到「船長」,牠正和一隻瑪爾濟斯玩得不亦樂乎。

「好傢伙!原來把美眉來了。」花拓沒好氣地瞪著見色忘主的狗狗。

「『皮皮』是公的。」長椅上一各紮著馬尾的年輕女子放下手中的書本,轉過頭來,約莫二十七、八歲。花拓這時才留意到瑪爾濟斯的主人就坐在一旁,對自己的口無遮攔不禁露出尷尬的一笑。

一抹近乎驚豔的閃光在女子眼中飛掠而過。眼前的男人簡直帥得罪惡。

定了定神,她指著獨眼狗柔聲問道:「你的狗是怎麼受傷的?」

花拓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我撿到牠的時候,牠就只剩一隻眼睛了。」

「牠原來是流浪狗?」

「是啊,嚴格說起來也不是我『撿』牠,應該算是牠挑上我的。有天我出門跑步,回到家時才發現牠一路跟著,所以我就把牠留下來了。」花拓生性友善,既然對方表示了好奇,他也就自然而然地供出愛犬的來歷。

「原來如此……」女子秀麗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對這個看似花心的男人好感大增,一個愛護動物的男人絕不會是壞男人。

「我是個獸醫,最近才搬到這一帶。你等等……」她低頭從身邊的小背包裡搜出一張名片和一支筆,飛快地在名片背後寫上一串號碼。「我的名片和手機號碼,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打個電話過來。」

「謝謝。」雖然有點訝異這位年輕獸醫會聯手機號碼也給他,但他還是真誠地向她道謝。

「我自己也收留了兩隻狗和三隻貓。『皮皮』曾被車子撞傷,復原之後一隻腳還是有點跛,牠原來的主人不想領牠回去,從此牠就變成我的了……」

女子和煦中帶著爽朗的笑容,讓花拓不由自主地也回她一笑。

兩人又多聊了幾句寵物經。

尾隨著花拓而來的黎宇淨就站在幾步外的地方,靜觀著眼前相談甚歡的男女,雙唇不自覺地抿緊。

她不喜歡花拓對別的女人笑。

她不喜歡這個女人用那種欣賞的眼神看花拓……她不喜歡除了自己之外,也有別人能看見花拓的好。

有種衝動讓她想上前把花拓拉開,但突如其來的一個領悟,卻使她杵在原地無法動彈,她忽然感到恐慌。

萬一花拓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呢?她該怎麼辦?

她知道他沒喜歡上另一位曾和他約會的小姐,但也許他會喜歡上眼前這一位……就算不是這一位,以後他還會遇上其他的女人,總有一天他會愛上某個人,然後他就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陪著她。

他再也不會這樣陪著她……

她覺得自己的胃都打結了。

「宇淨,」花拓這時已結束友好的閒聊,牽著「船長」來到她身前,俊臉上眉頭一皺。「妳怎麼了?怎麼臉色那麼差?」

她抬眼看他,幾乎說出心頭的恐懼,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回去了。」

花拓憂心地端詳著那張小臉,但是不再追問。

「對了,剛剛『船長』跑掉之前,妳是不是要跟我說什麼?」

她一頓,隨即彎腰拍了拍獨眼狗的頭。

「我忘了。」

*   *   *   *   

「她是妳女兒,不管怎樣都是妳的責任!」

「我女兒?!沒有你的種,我一個人生得出來嗎?你想得倒好,丟個拖油瓶給我,你自己好跟那賤人雙宿雙飛!」提高的女性嗓音有些尖銳刺耳。

「這種話妳也敢說,也不想想是誰先勾搭上個有錢的姘夫,人家決定移民到美國,妳也不要臉地跟在他屁股後面,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要了!」

「少裝出那副騙人的慈父樣!我不要女兒,你就要?要不是你貪圖你老頭名下的那筆財產,怕不照顧他的孫女會丟掉繼承權,恐怕你早八百年前就把她打包送人了!」

「是啊,妳崇高……」男人譏諷地笑了。「沒有了我爸按時撥給妳的那一大筆『教養費』,妳會這麼好心地每年照顧女兒六個月?不知道那筆津貼供妳置裝和購屋夠不夠?」

「你……」女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要是早知道你是這麼無恥的雜種,當初我就該拿掉孩子,也免得今天還要看見你這副嘴臉!」

她只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樓梯頂端,一雙清明的眼眸看著樓下兩個大人相互指著鼻子謾駡,女人原本漂亮的臉孔此時扭曲得醜陋,她看不見男人的表情,只覺得那道高大的背影冷硬無情,而且遙不可及。

忽地,男人轉過身,她怔了怔,又驚又喜地發現他不是她預期的那個人,而是她無比喜愛、散發著善意和溫暖的那張桃花臉,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

「過來,宇淨。」面帶桃花的男人朝她伸出手。

「好。」她怯生生地一笑,毫不猶豫地往前跨出一步。

就在蓮足落下的同一瞬間,轟隆地一聲巨響,看似堅固的樓梯竟毫無預警地在腳下崩塌,她驚慌失措地揮舞著小手,想攀住那個嘴角噙笑的男人,但他只是無動於衷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她而去。

「花──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她嘶喊著,卻驚恐地發現喉嚨發不出一丁點聲響。

她不停地下墜、下墜,墜入無底的黑洞,兩人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那張桃花臉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

黑白分明的眼眸霍然睜開,夢魘遺留下的恐懼,像只無形的大掌攫住她的頸項,她必須使力吸氣,才能把氧氣推進肺部。寂靜的黑暗中,只聽聞類似劫後餘生的喘息,而不見床上人兒的無助。

夢境中,過去和現在交疊成一個超現實的次元,既詭譎又真實。

她靜靜地躺著,等待著心跳緩慢下來,也等待著懼意消退。

好一會兒後,她下了床。

夜深人靜,連「船長」都在後院的狗屋裡睡得正香甜。

黎宇淨赤著腳來到花拓的房間前,舉棋不定了好些時候,才輕叩了叩門,等了老半天卻得不到回應。片刻的遲疑之後,她伸手推開了門。

皎潔的月色透過玻璃窗灑落房內,她毫無困難地辨識出床鋪上睡得正熟的頎長人影。

小說中的男主角,即使在睡夢中都有著極佳的警覺性,只要一點風吹草動便會驚醒。看來花拓並不適合當個英雄人物,他睡得跟死豬一樣,對於房裡多出一個人毫無所覺。

黎宇淨只躊躇了片刻,便輕盈地爬上那張空了半邊的大床,跪坐在他身側,偏著頭端詳起趴臥著的男人。

花拓沈睡中的臉龐,少了平時的不羈,倒多了幾分祥和以及一絲孩子氣,她猜想他並不知道,他在睡夢中的面容其實和他溫柔的本性相去不遠。

像是要將睡容刻在心版上似的,她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伸指戳了戳那裸露的臂膀。

「花拓……」

「嗯……」他翻了個身,細微而規律的打呼聲繼續著。

「花拓……」她又戳了他幾下。

劍眉蹙了蹙,他模糊地咕噥了兩聲,揮手拍開干擾,仍不願醒來。

「花拓。」她再接再厲,這回蔥指加重了力道。

終於,緊閉的眼瞼顫了顫,像是感受到她的堅持,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撐開雙眼。好不容易集中焦距後,一張在夜色中顯得蒼白、並覆著一頭漆黑長髮的臉孔映入眼簾。

「啊──呀──」有鬼!他嚇得渾身一震。

咚!驚懼之間,他滾下了床。

「我睡不著。」一襲白色睡袍的女鬼幽幽地開口。

咦?那嗓音聽起來很耳熟。他愣了一下,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來,一手打開床頭櫃上的小燈,一手拍著胸脯壓驚。

「宇淨?妳什麼時候進來的?」還一點聲音都沒有,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我敲了門,可是你沒聽見。」她依然跪坐在床上。「我睡不著。」

「妳睡不著也不必這樣嚇我啊……」他搔頭嘀咕著。

她一語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不,更正,盯著他的身體──住下一看,他猛然想起自己習慣只穿著一條三角內褲睡覺,一陣熱潮猝不及防地襲來,他反射性地用雙掌掩住重點部位。

「轉過頭去!」他命令道。

她抬眼望著他,疑惑的大眼正寫著顯而易見的「為什麼」。

「我先穿上衣服啦!」他焦急地低吼。

「喔。」戀戀不捨的目光終於移開。寬肩、窄臀,那副結實的身軀其實真的滿賞心悅目的。可惜。

花拓迅速地套上堆在一旁的T恤和短褲,骨子裡極其保守的他,實在不習慣讓近乎全裸的身體暴露在異性的視線下,尤其對方又直瞪著一雙大眼,根本不知要掩飾目光。

「好了。」他通知她轉過臉來,這時才注意到過於慘白的面容,兩道眉毛不禁一擰。「妳怎麼了?」

她垂著頭,沒有說話。

「是不是作惡夢了?」他關切地問。

她遲疑之後點頭,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彷彿彼人當頭棒喝,花拓這下可完全清醒了。

「什麼?!那怎麼行!」他驚叫。即使在開放的二十一世紀,男女之別還是存在的吧?

再一次,她無語。

或許是那彷徨無依的語調,也或許是那渴求的眼神,他忽然感覺她亟需自己的陪伴,態度不覺軟化了。

他左思右想,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警告道:「我可能會打呼。」

她點頭。「你會,我剛剛就聽到了。」

一根根的黑線在他額上冒出。

「不過很小聲,沒關係。」她福至心靈地補充道。

他忍住不讓面頰的肌肉抽搐。「就只有今晚而已,改次要是妳又睡不著,試著數羊。」

「好。」她自動自發地側躺下來,式樣保守的白色無袖睡袍長到腳踝,除了那兩隻白嫩的手臂之外,沒露出什麼不該露的地方。然而,在一個男人眼中,這副純潔模樣反而更教人想入非非。

她也未免太信任他了!

花拓在心中低咒著,決定把燈熄了,眼不見為淨。接下來,他躺回床墊的邊緣,為了拉遠兩人的距離,索性背對著她,閉上雙眼,動也不敢動。

過了許久,稍早棄他遠去的睡蟲仍不見返回的跡象,而背上傳來那種遭人注視的燒灼感,更是令他難以入眠。

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教人難受……

「宇淨。」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嗯?」

「睡覺的時候把眼睛閉起來。」

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她反問:「你轉過身來好不好?」

他睜開眼,在心中衡量。他很怕自己會因此而後悔,但若是不依她,恐怕他到天亮都別想睡了。

「這樣妳就會聽話睡覺?」他確認。

「嗯。」

無力地歎口氣,他僵硬地轉身面向她,不料她也同時將身子挪近,出人意表地伸手環住他,似是急欲汲取溫暖,她把小臉埋入他的肩窩。

如果花拓的身體原來算是僵硬,現在也已徹底的石化了。

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當男人看哪?

彷彿他還不夠淒慘似的,這時他發現看似清純的棉質睡袍底下,並不存在那個法律應該強制女人穿的、叫做胸罩的東西,而緊貼著他上半身的柔軟嬌軀,已全然喚醒原就蠢蠢欲動的男性欲望。

「宇淨……男女授受不親,妳不應該……」他喉頭發乾,嗓子變啞,連話都無法說完。

「我喜歡你的身體,好暖,好舒服。」她自顧自地低喃。

是的,她需要他的體溫伴她入眠。

她需要他的懷抱抵禦惱人的惡夢。

她需要他。

帶著某種迫切的語調扯動了他的心,原本要將她推開的大手,改而落在她身後的床墊上,即使掌心沒碰觸到她,這個姿勢也已將她納入懷抱中。

為了避免欲火焚身,他痛苦萬分地閉上眼,在腦中彈奏起貝多芬名為「悲愴」的作品。

黎宇淨貪婪地吸取屬於他的氣味,似是要再三確認這不是夢。當夢魘中的花拓頭也不回地遺棄她時,她的心都碎了。從來沒有任何人能帶給她那種恐懼、那種絕望。

她喜歡他。此一瞬間,這個認知再清晰也不過。

她喜歡上這個表裡不一,有著一顆最溫柔的心的男人。

緩緩抬頭,映入眼簾的是那兩片性格的嘴唇,籠罩著她全身的,則是陽剛味十足的體熱。一種純女性的原始衝動驅使她湊向前去,用唇在他嘴上印了一下。

喀當!鋼琴奏鳴曲第八號戛然中斷。

花拓震驚得眼珠都快掉了出來,他費力地擠出一個很白癡的問題。

「妳……妳在做什麼?」

「吻你。」事實證明,白癡問題自有一個白癡解答。

「妳……妳實在不應該這麼做……」他結巴了起來,甚至忘了自己其實是可以把她推到床下的。「我……我是男人,妳……妳這樣會害我有……有反應……」

「我喜歡你的嘴,它讓我想吻你。」她毫不拐彎抹角地宣告,再次將唇貼上他的,而他的心臟更是無法無天地狂跳。

一陣陣女性的幽香像海嘯般席捲他的感官,帶著些許涼意的柔軟磨蹭著他的嘴,動作有些生澀而天真,卻比任何經驗豐富的老手都更有效地威脅著他的神智。

意志力搖搖欲墜,成了石像的花拓,死命地抓住自己不久前才下的決心。

要把她當妹妹看……

年輕、單純的她,不是他理想中的對象……

絕對、絕對要把她當妹妹看……

黎宇淨渾然不覺他的掙扎。帶點好奇,又帶點調皮,她用貝齒輕輕地囓咬著那兩片看似堅毅,卻又出奇柔軟的唇瓣,彷彿發現人間美味似的愛不釋口,花拓在心中大聲哀嚎。

完了,天要亡他。

登地一聲,他甚至聽見了自制之弦繃斷的聲音,良心終究還是敗給強烈的誘惑。潛意識中,那股從一開始就被壓抑著的欲念,像猛虎般破舺而出,並挾帶著肉食性動物與生俱來的掠奪能力。

他一個翻身,敏捷無比地將她壓在身下,突如其來的舉動,只在小鹿眼睛中激起一絲驚訝,而非恐懼。

「宇淨,再給妳一次機會……」他的氣息急促,額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汗水,內心的天人交戰使他口氣空前嚴厲。「回到妳的房間去。」

只要一句話,他就會讓她走,只要一句話。

「不要,我要留下來。」她堅定地回望他,原來蒼白的雙頰已染上淡淡的紅霞,激起了桃花眼中益發熾熱的火焰。

她的思考模式從不迂回,更遠非複雜,但不複雜並不代表無知。無論在心智上或生理上,她都是個成年的女人,她明白留下來意味著什麼。

室內溫度驟然升高,即使房間裡的冷氣依舊運轉著,也無法阻止兩人逐漸發燙的肌膚。

「妳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麼……」他拚命地掙扎著,壓抑的汗水幾乎濕透了身上的T恤。

「花拓,不要把我當小孩,我是個女人。」

簡明清晰的聲明擊潰了他的最後一絲防衛,他低吼一聲,俯身吻住了她。

不同於初嘗禁果的她,他的舌尖挑開了兩片櫻唇,吻得既深入又激烈,一發不可收拾的熱情在他體內爆發,而她,則心甘情願地任火燙的浪潮淹沒。

事實證明,她的學習能力極強,不多久,她便仿照著他的方式回報以同等的熱情,他們難以饜足地吸吮著彼此,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他才抽離了那兩片已微腫的紅唇。

有一剎那,理性又回來了,猶如正吊掛在懸崖邊緣,他奮力攀住支撐著自己的最後一塊岩石,欲拯救她,也拯救自己。

「宇淨,我們真的不該繼續下去……」他近乎哀求地在她唇畔說道:「妳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老天……妳給我一拳、賞我一個耳光,或是用腳把我踹開都行……」

她靜默不語地伸手撫上他的臉,兩眼凝視著他,指尖緩緩滑過他的眉,他的頰、他的下頷,胸中的情意更加濃烈。

回視她是個致命的錯誤,那雙總是讓他心旌搖盪的大眼,此時寫著堅定和其他一些令他深受吸引的不知名情緒,把他好不容易尋回的理性一下子趕到九霄雲外。

他再度吻上她,徹底迷失了。

「我給過妳機會離開……」他氣息狂亂,粗嗄的嗓音中含著一絲墮落前的絕望。這絲絕望,卻猶如最強力的催情劑,將兩人之間的情焰,刺激得更加高漲。

「而我拒絕了……」一聲響應聽來更像嬌喘。她櫻唇微啟,眼睫半垂,全身的肌膚在那雙充滿挑逗的厚實大掌下,燃燒了起來,小臉上漸濃的醺意令他更加血脈賁張。

不一會兒,阻隔在兩人之間的薄薄衣物消失,像個求知欲旺盛的學生,她模仿著花拓觸摸她的方式,伸手在那強健的體魄上探索,直接、大膽卻又夾著幾分羞澀的動作,幾乎把他逼瘋。

他霍然攫住那雙柔荑,要是任她這麼摸索下去,他絕對支撐不了多久。她張口想抗議,卻被另一記熱吻封了口。他盡情地品嘗,霸道地攫取,直至感覺到身下人兒徹底的臣服,然後難以饜足的唇瓣往下移到粉頸,接著往下,再往下……

這一夜,所有的顧忌都被拋在腦後,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房間裡,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以及他們所共同編織的情欲之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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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9 00:23:13
第八章

窗外日頭高照,在光明之中,所有的罪惡似乎再也無法遁形。

花拓一睜眼,良心的譴責便如宿醉後的頭痛般無情地襲來。

他不是人,是禽獸。不,他連禽獸都不如!

姑婆把朋友的孫女交給他照顧,他居然……居然真的徹徹底底地「照顧」了人家,連一寸也沒放過!

而且還不只一次!

貼著他的嬌軀微微地動了下,昨夜被他吻遍的精緻臉龐仍倚偎在他肩窩,膚如凝脂的纖纖玉手佔有地橫過他胸前。在睡夢中,她顯得更脆弱,也更年輕。

該死的是,他發現自己又亢奮了起來。

他輕輕地移開胸前的手臂,試著在不驚醒她的情況下離開床鋪,免得又忍不住像頭發情的野獸般壓住她,把她從頭到尾再「照顧」一遍。

「你要去哪裡?」黎宇淨握住他的手,惺忪的眼眸半睜。

「我……去一下洗手間。」

「喔。」她雙唇一彎,帶著困意的慵懶笑容,使花拓登時感到一陣目眩。「快點回來。」

「嗯,妳繼續睡。」他扯了下嘴角,輕掰開柔荑,手忙腳亂地套上T恤和短褲,幾乎是用逃的鑽進了浴室。

一躲進浴室,他便扭開水龍頭,讓奔竄的冷水沖過指間。

他把冰冷的水往臉上猛潑,沁人的涼意使他更加清醒,卻無法洗去心頭那份深沈的罪惡。

他染指了姑婆好友的孫女,他玷污了被託付給他的女孩的清白──一個他理當以妹妹看待的客人,他罪無可赦、他豬狗不如!

忽然間,他怯懦地只想一輩子躲在浴室裡,最好永遠不用面對自己幹下蠢事之後的後果,但他的教養和他的個性都不可能允許這份奢想。

用毛巾胡亂地抹乾了臉,他暗自祈禱床上的人兒正睡得香甜,好給他多一點時間,理智而冷靜地思考該如何面對昨夜的「失足」,以及面對她。

可惜他的希望很快地就落空。一踏出浴室,便直直地對上了一雙清澈的小鹿眼睛。

她端坐在床上,紅唇微腫,薄薄的被單掩住了大半嬌軀,卻遮不住鎖骨下方的淡淡吻痕,前夜的溫存頓時湧上腦際。她看起來如此秀色可餐又惹人憐惜,他幾乎忍不住想上前觸摸、想將她攬入懷中,但他立刻壓下了心口的衝動,並詛咒自己的邪惡。

「妳醒啦……」用句毫無意義的話開場,他拉了張椅子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坐下。

黎宇淨沉默地注視著他,留意到他在兩人之間拉開的距離,一陣隱隱的不安在腹中升起。

「妳還好吧?我……我有沒有弄傷妳?」想到自己昨夜又饑渴又粗暴的獸行,內疚又爬升了好幾級。

「我很好。」她搖搖頭。雖然沒其他經驗可比較,但她知道他是個體貼、溫柔的情人。

語畢,又是一陣不自然的沈滯。

「宇淨,昨晚的事……」他沒看她,而是垂首盯著雙腿間交纏的十指,並發現掌心正隱隱冒汗。「……其實不應該發生,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時糊塗、把持不住,才會占了妳的便宜。」外加色迷心竅、精蟲竄腦、只用下半身思考等等等。

她擰了擰眉,很不喜歡他說的話,以及那種坐立不安的神態。

「是我自願的,也是我先主動的,我不後悔。」

這句話並沒有讓花拓好過些,他的頭垂得更低。他害怕如果現在抬頭,會在那張小臉上看到「你後悔嗎」這個句子,而他根本沒那勇氣接下這等問題。

他的反應加深了她的不安,她不懂他為何不肯抬頭看她。

「不管怎樣,我年紀比妳大,社會經驗又比妳多,我應該更有判斷力,更理智──」

「我愛你。」不想聽到更多自責的話,她輕聲打斷他。

三個爆炸性驚人的字眼,登時把花拓轟得不抬頭都不行。只見他一臉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

她、她、她愛他……是真的嗎?可能嗎?會不會是他還沒睡醒?還是他有幻聽的毛病?

「我愛你,花拓。」她重複,這次並指名道姓。她的話少,領悟力卻不比任何人差。昨夜,她便認清了自己的感覺。

她好愛他,想永遠跟他在一起,想一輩子看他、聽他彈琴,想在未來的每個日子裡都摟著他的身體入睡,想在手心發冷的時候有他的大掌溫暖,想把他那顆別人都看不見的正直、善良的心當作珍寶收藏著……

有那麼片刻,花拓覺得自己好像要飄上雲端,但這份狂喜,不多久便被一股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慌淹沒。她的告自來得突然,就在他因昨夜的罪惡而飽受良知譴責時,就在他毫無心理準備時,殺得他措手不及、兵荒馬亂。

她的篤定、她的毫不保留,這時忽然變成了千斤重擔,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慌亂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像只困獸般來回走動,就是不敢再接近床一步。

「宇淨,妳……我……我們……」他六神無主地搔亂頭髮,想說點什麼,腦子卻一片空白。

黎宇淨將他的態度解釋作懊悔,小手不禁揪緊了床單,臉上出現了不解和更多的受傷。

他停下腳步,臉上神情錯綜複雜。「我……我足足大了妳八歲,也一直盡力想把妳當妹妹看待……」

「兄妹之間不會發生昨天晚上的事。」難過之餘,她只聽到「把妳當妹妹」,卻未聽出他語中的掙扎。

「我知道……」所以他現在才會陷入這種令人想哭的境地。

她鼓足了勇氣,開口問道:「你一點都不愛我?」

「我……」花拓胸口一窒,心煩意亂不已,根本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聽我說,宇淨。」他試著向她解釋自己的感覺。「我向來對未來的伴侶有種特定的期許,也一直以為自己知道哪類型的女性最適合我……」

「你不能直接回答我嗎?」她無法理解,愛與不愛有那麼複雜嗎?

「事情沒有妳想的那麼簡單,我總相信有天我會找到心中那個理想的對象,可是現在妳……我……我們之間出現這種……狀況,對我來說是個很劇烈的轉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

那種感覺,就好像原本天在上、地在下的世界,突然被人隻手顛倒過來,他在一時之間根本難以調適自己。

臉色有些發白,她咬了咬唇瓣之後做出結論。「所以你是說,我並不符合你心目中的理想。」

他呆了呆,久久沒搭腔,點頭也不對,搖頭也不對,只感到心中亂成一團,毫無頭緒,卻沒想到沉默有時也算是一種回答。

她畏縮了下,垂眸盯著和被單糾纏著的手指,好半晌沒作聲。看著那張蒼白的小臉,花拓突然好痛恨、好唾棄自己。

當她終於再抬眼看他時,神情就如兩人初見面時那般波瀾不興,教人讀不出情緒。她不懂狡詐,不懂偽裝,但是她懂得隱藏。

「我懂你的意思了。」換言之,他不愛她。

「妳懂?」他不禁訝異。他都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了,她怎麼會懂?

她不再多言,掀開被單下了床,花拓趕緊轉過身子,儘管在昨夜之後這麼做有些可笑,他還是堅持著非禮勿視的禮貌。

很快地套上睡袍,黎宇淨走向門口,靜靜地留下一句:「我回房去了。」

「宇淨……」他開口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那道纖細荏弱的背影,看來猶如娃娃般不具生命力,他心中一陣刺痛。

但是他能說什麼呢?如果他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感覺了,他要怎麼對她說?

他呆站了不曉得多久,直到一陣熟悉嗓音從樓下傳來。

「阿──拓──哈──囉──有人在家嗎?」

花拓下樓時,花似蝶正好打發走計程車司機,關上了前門。

「姑婆,妳回來啦,日本好玩嗎?」

「還不是老樣子,又不是第一次去!」花姑婆睇著他。「幹麼這樣愁眉苦臉的,不歡迎我回來啊?」

「哪有!」他趕緊否認,深怕被瞧出什麼端倪。「妳的行李就這些?」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一方面實在沒臉讓長輩知道他幹了什麼蠢事,一方面也不想讓老喜歡自作主張的姑婆,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刻摻進來窮攪和。

花似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都快中午了,你怎麼連下巴鬍子都沒刮?」怪了,一向對自己的相貌敏感、堅持儀表乾淨的侄孫,居然有臉上出現鬍渣的一天?

「我……那個……刮鬍膏用完了。」人生變色、世界大亂,誰還會想到剃下巴新長的鬍子!

他走向行李箱,避開精明的視線,花似蝶也沒再追問。

「宇淨人呢?」她四處張望了一下。「你有沒有好好照顧人家?」

花拓差點絆倒,他照顧的可比姑婆要求的多得多了。

罪惡感再次襲來,他忽然好想向姑婆自首,求她把多年沒用過的家法請出來,把他狠狠教訓一頓,最好把他砍成十段八段,省得他還得面對自己造成的一團混亂。

「宇淨……她在客房裡,可能在看書。」他簡單地說道,儘管胸口仍因提及那個名字而起了一陣騷動。

「喔。」

「姑婆,妳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

花似蝶斜眼睇著他,不免暗歎侄孫改變話題的技巧實在有待加強。

事情真的不太對勁。

先是他沒像以往一樣,指著她的Shopping成果罵她敗家,然後又忘了刮鬍子,還編了個只有智障才會相信的理由……太反常了。

「我無所謂,你待會兒問問宇淨想吃什麼。」

不急,她遲早會查出家裡在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

*   *   *   *   

餐桌上的氣氛很怪異。

花似蝶的目光從默默吃飯的女孩,移到同樣低著頭扒飯的侄孫,然後回到黎宇淨,接著又落在花拓身上。

至交的孫女安靜寡言,這點她老早知道,但是她一手拉拔大的阿拓居然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太不尋常了。原本還指望這小子能開導宇淨,讓她活潑些,沒想到他自己反而化身成憂鬱小生,這其中大有玄機。

還有啊,女孩白泡泡、幼咪咪的粉頸上多出了一、兩處可疑的淡淡紅印。她縱橫情場多年,如果連種草莓是什麼樣子都認不出來,那可真是白活了!

「唉呀!」她把碗筷一放,突如其來的舉止把花拓嚇了一跳,黎宇淨只是如夢初醒般地抬了下眼,接著又低頭吃飯。

「姑婆,發生什麼事了?」

「你才發生什麼事!咒我啊!」花拓的關切為他賺來一個白眼,然後花似蝶露出笑容。「我替你們兩個都買了禮物,差點忘了,我去拿來。」

「吃完飯再──」不等他說完,花蝴蝶似的高齡美女已翩然飄走。

餐桌上只剩花拓和黎宇淨兩人。

他悄悄地瞥著她,心中儘是紛亂難解的情緒。兩人的關係變化得太快、太劇烈,他幾乎要暗自慶幸姑婆在這個時候扮演著緩衝的角色。

然而,眼看著她再次退縮到那個保護她多年的隱形隔膜之中,他又感到心痛和無限憐惜……

這時花似蝶拿著禮物出現。

「宇淨,這是給妳的。」她笑吟吟地將一個紙袋遞給她,後者眨了眨微訝的大眼,怔了下才取出紙袋中的東西。

「大熱天的,妳怎麼買絲巾給人家?」花拓看著那柔軟的淺紫色布料,忽然覺得「絲巾」的形狀不太對。

「嘖,你少土了!宇淨,妳別理他。」花似蝶接過布料,開始向她解說。「這裡有兩個隱藏式的小扣子,扣在脖子後,然後把兩個比較長的衣角拉到腰後綁起來就行了。有天我在涉穀逛街,一看見它就覺得非送妳不可。」

黎宇淨還沒說話,花拓又有意見了。

「穿這種衣服睡覺,背上不著涼才怪。」什麼不好買,買件像肚兜的東西送人,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

「這不是睡衣。」花似蝶柔聲指正。

「不是?」花拓震驚地放下飯碗,臉色轉青。「姑婆!妳不會是要宇淨就穿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光著背在大街上走吧?!」

「宇淨的皮膚那麼好,露一點有什麼關係?配上牛仔褲或短裙,既性感又可愛。臺北街上多的是穿得更清涼的妹妹,你別那麼古板。」

「我說不行就不行!」他幾乎要拍桌子了。「妳不要教壞她好不好!外面的壞人有多少妳知道嗎?穿這種東西簡直就是在跟色狼說『歡迎染指』!」

「不穿就不穿,你姑婆我又還沒聾,那麼大聲做什麼……」她把竊笑憋在心裡,和善地拍拍黎宇淨的手。「宇淨,妳還是把衣服收著,這布料挺漂亮的,留著當紀念也好。」

「謝謝姑婆。」惜言如金的當事人終於開口。

軟軟嫩嫩的嗓音像變魔術般,撫平了花拓心中的不悅,這是她幾個小時中第一次開口。

「喏,給你的。」花姑婆把另一個袋子給了侄孫,態度差別頗大。

花拓從紙袋中拎出一件印滿了白色櫻花圖案的紅色短袖襯衫,兩道劍眉聳成了富士山。

「妳是覺得我的形象還不夠花嗎?」有了他那張臉,要是再穿上這種痞子襯衫,恐怕街坊鄰居都要把自家的閨女鎖起來了。

「有買給你就不錯嘍,還嫌!早知道帶兩個銅鑼燒給你就好了!」

「跟妳說幾百遍了,花錢要節制一點,不要老買些奇奇怪怪又不實用的東西……」

「知道了,下次我會記得給你只買包海苔,行了吧?」

黎宇淨默默地看著眼前邊吃飯邊拌嘴的祖孫,眼中流露出的渴慕,連自己都沒察覺。

她喜歡花家的親密氣氛,更喜歡花拓那副叨叨絮絮,又有點缺乏尊嚴的一家之主模樣。

只可惜,花家的氣氛不屬於她,花拓……也不屬於她。

「我吃飽了,你們慢用。」她平靜地起身,把自己用過的碗筷拿進廚房,花拓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著那道背影,嘴裡的食物形同嚼蠟。

一旁的花似蝶靜默不語,把黎家女孩的落寞和侄孫的失神盡收眼底。她家阿拓的性子敦厚、踏實,可惜就是有些死腦筋,外加一點不合潮流的古板,如果說他目前正因為摸不清自己的感情,而陷入某種庸人自擾的掙扎,她倒是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我說阿拓啊──」花似蝶正想發揮難得的長輩愛,貢獻她的人生智慧,卻被突然響起的門鈴聲給打斷了。

「姑婆,妳約了人嗎?」花拓回過神來問道。

「沒啊,我才剛到家沒多久,哪有那麼強!」

鈴聲再響,花拓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略微不解地上前應門。

門外出現了一對素未謀面的中年男女,兩人皆打扮體面,面帶笑容。

「請問你們有──」花拓開口詢問,卻被來自背後的輕喊驚得傻了。

「爸爸……」

正要回房的黎宇淨杵在樓梯門,怔怔地看著門外的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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