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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素問]將軍的呆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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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09:25 |倒序瀏覽
將軍的呆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2) 作者:素問

男主角:戰禦寇,超然卓絕、傲視群英的隋朝左翊衛將軍,有“戰神”之稱。
女主角:其其格,美麗活潑、見義勇為的突厥響鈴公主。
 

千里迢迢來到中原的突厥公主其其格,因一場小插曲而認識了大隋左翊衛將軍戰禦寇,
對他由憎惡轉為欣賞,再由欣賞轉為愛慕,在她驚覺自己的一顆心已受不回來時,
卻意外的發現,他……曾經喜歡過她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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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09:42
楔子

  晚霞休,月如鉤,青山翠坡歌舞酬,無處不風流。

  微風繾綣,愜意地吹拂著遼闊的一川沃野。蒼穹如蓋,星子明滅,茫茫草原籠罩在靜謐的夜幕下,仿佛一隻棲息盤臥的蒼鷹,酣眠沉睡。

  一簇簇篝火,騰起嫋嫋炊煙。

  突厥人欣喜若狂地載歌載舞,為迎接他們繼北周的大義公主後,又一位來自中土的聖朝公主。

  一切都沉浸在歡愉之中--

  只除了她,這個被當今聖上封為“蘭陵公主”,千里迢迢從大興前來和親的丞相千金。

  她悄悄躲開那些縱情豪飲的人群,獨自來到幽靜的湖畔。

  纖沙細石的河底冒出汩汩清泉,細碎璀璨的水珠淺漾波瀾。

  凝視著明澈若鏡的河水,她撩起雪白如絮的裙擺,輕偏螓首,靠在一棵歪松下,慧黠的杏眸情不自禁地遙望遠方--

  她的所思所念--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幽幽的歎息自唇瓣低瀉而出。

  不知不覺,腦海中又浮現出臨別時他炙烈而決絕的受傷眼神--

  千絲萬縷的思緒不斷糾結,令她為之窒息沉淪,難以自持!

  仰望天際,夜空中幾顆微弱的星光,閃耀著孤獨的光芒,與草原上的篝火相映,顯得落寞疏離。

  亙古不變的天罡北斗,唯有它依舊如昔,恰是當年他與她並肩而坐,在亭中酌飲時的情景。

  只是,星月猶在,人何處?

  她再也回不去那心心念念的大興城,再也見不到那朝朝暮暮懷思的遠人--

  從今以後就像參商二星,永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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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0:11
第一章

  大業十二年。

  夏日,綠柳飛揚。

  午後的陽光,曬得人懶洋洋,大街小巷的店鋪門可羅雀,不少當家主事的索性半掩門戶,窩在冰涼的竹椅上偷懶,夢會周公。

  偶爾,牆頭竄過幾隻野貓,無精打采地“喵嗚”兩聲,鬱悶無力地四肢癱在瓦上打盹。

  這個時候,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卷起漫天煙塵。

  馬鞍上端坐著一位手持皮鞭的俊俏少年,濃眉大眼,勁裝華貴。

  他的玉帶不飾流蘇,反而綴系鈐鐺,兩靴側插的白羽隨風舞動,英氣逼人。

  四下張望一番,他微微皺眉,喃喃自言:“怎麼一副死氣沈沈的樣子?”

  吱嘎--

  一隻傲然黑鷹展翅飛翔,如雷霆電舞般矯健,騰起風霜肅殺的氣息,在湛藍的天際盤旋。

  馬匹上的少年見狀,臉上露出一抹飛揚的笑意。漂亮修長的中指一彎曲,放在唇邊輕吹--

  飛鷹收到主人的指令,乖乖地收斂起囂張的霸氣,俯身下沖,準確無誤地落於他的肩頭。

  “布日固德,你說大隋的人是不是都喜歡晚上才外出?”他側過臉,詢問“老友”。

  黑鷹的小圓眼滴溜溜直轉,撲騰兩下翅膀,顯然不解其意。

  “算了,笨鷹。”他無奈地拍拍它的腦袋,“你跟我一樣,沒去過外面,又哪里知道這裏的習俗?不過,阿娘形容的大興很熱鬧的!大概咱們沒到西鬧市,再往裏走走看吧,說不定會碰到藍眼睛的波斯人呢!”

  雄鷹在側,少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緩行。

  兩旁鮮少有幾個路過的百姓,當他們看到少年怪異的打扮,和肩頭兇猛的黑鷹時,紛紛躲開。

  突厥!他是個突厥人!

  那個剽悍的種族,不知殺死多少漢人!他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走在大隋的天子腳下?

  少年不是沒有注意到那些憤慨的眼神,但他並不在乎,恍若未見般地自顧自開心,一臉好奇地瞧著一家家店鋪門口的招牌。其中大部分的字他認得,但筆劃繁雜些的難免吃力。

  在百無聊賴之際,左側一家氣派的酒樓喧嘩起來,原本寧靜的街道像炸開鍋一樣沸騰。

  乒乒乓乓,咚咚鏘鏘,嘀哩匡啷--似乎是碗碟摔碎的聲音,尖銳刺耳。

  一個披頭散髮的小道士,被四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推出,踉踉艙槍幾步,跌倒在地,狼狽不堪。

  隨後跟出來的大漢們掄拳抬腳,又打又踹,狠辣之極。

  小道士抱著頭,身子蜷縮成團,被踢得鼻青臉腫。

  騎馬的少年遠遠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不禁英眉高挑,俊眸瞪圓。

  堂堂大隋帝國,竟然還有這種欺壓弱者的事情發生?

  他們這般打下去,就不怕濺血當場,鬧出人命?

  “布日固德,去!”少年的肩頭稍稍聳動。

  老鷹臨危授命,兩隻鋒利無比的爪子撲向兇惡的大漢。不等他們反應,利爪便劃破幾人的皮肉,細長的勾嘴迫不及待地去啄食美味豐盛的大餐!

  大漢們慘叫連連,捂著汩汩冒血的傷口,四散奔逃。

  有人躲過一劫,發現那只中土罕見的雄鷹,驚得三魂丟了七魄,連滾帶爬往回跑,大聲嚷道:“少爺!少爺!出大事了!突厥人混到京裏了!”

  對那些人的怪叫,少年回以哈哈大笑.他一拍馬匹,來到趁機翻身爬起的小道士旁邊,低頭問道:“你沒事兒吧?”

  小道士即使狀況淒慘,仍戒備地上下打量少年,看他眉目分明,不像心懷惡意,這才深深吐口氣,還禮道:“多謝施主搭救,貧道謝過了。”

  少年攤攤手,“你不用謝我,你不如去向我的老夥計致敬,若不是它,你還真慘哩!”

  小道士自然清楚此等雄鷹絕非中土所有,加之少年古怪的打扮,他心頭已有幾分了然,

  雖然,小道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很難看出情緒波動,但從其呼吸吐納來觀瞧,他並不惶恐,或許該說,從頭到尾他都十分鎮定,縱是剛才挨打,亦不露倉皇神色。

  少年托著光滑的下巴,淡淡地說:“沒有事兒的話就走,待會兒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呢。”

  “不!”小道士堅定地站在原地,文風不動。

  “不?為什麼?”少年一眯眼眸。

  “人正不怕影子歪,貧道沒有賴帳的意圖,若一走了之,恐怕渾身是嘴也難辯其白。”

  小道士正經八百地雙掌合十。“施主日後不要輕易出手,萬一貧道是壞人,你豈非助紂為虐,錯傷了一大幫好人?說到底是貧道的錯,真不該粗心大意,哎!讓他們打幾下出氣不為過啊。”如今,事情複雜得多。

  “呃--”少年的腦子有些轉不過彎兒,訥訥道:“你不怕被他們打死?對了!我應該先問,他們為什麼打你?”

  被打的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他又何必多管閒事?這個就是中土人說的“裏外不是人”吧!

  小道士剛要開口,酒樓內的幾個大漢,簇擁著一位嘴歪眼斜的年輕公子哥兒出來了。

  “宇文少爺,是這小子的鷹啄傷了咱們!”

  “宇文少爺,替咱們報仇啊!”

  “宇文少爺快看!他是突厥人!”

  宇文劄叉腰瞅瞅少年,哼笑,“所謂龐然大物,原來是個奶娃娃啊!”臉色陡然一沉,罵道:“混帳東西!平日吹牛,你們的舌頭比誰都靈巧兒,真的打起來,都是一群軟柿子!怎麼,你們要本少爺親自上陣不成?”

  大漢汗顏,急得搓手,“少爺,咱們鬥不過那只鷹啊!”

  “放屁!”宇文劄惱羞成怒,大手用力敲過他們,“真是一群飯桶!突厥人一個單槍匹馬,又是在咱們的地盤上,你們若是輸了,讓我爹的面子往哪兒擱?大隋的面子往哪兒擱?再給我臨陣退縮,少爺我宰了你們!”

  “是是……”大漢硬著頭皮往前沖。

  少年肩頭的老鷹翅膀一動,嚇得他們立刻抱頭亂竄。

  “給我站住!”宇文劄面色鐵青,手指著少年的鼻子,“好你個蠻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大隋天子腳下撒野!識相的快給本少爺跪下來求饒,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少年微微一笑,撫摸著老鷹的翅膀。

  “要我跪下來,恐怕你承受不起呢。”瞥一眼小道士,“這樣吧,你說說看為何打他,這樣我或許能饒過你!”

  “混蛋!敢說你饒我--”宇文劄想上前教訓少年,但立刻被左右的大漢死死拽住。

  “少爺息怒!少爺息怒!你想想看,這小子能堂而皇之地進大興城而不被守門兵士攔截,來頭鐵定不小。倘若,他是突厥派來朝見的使臣,咱們一鬧豈不闖下大禍?”

  宇文劄氣呼呼地嚷:“那又如何?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們打得屁滾尿流?我就殺了他,誰能把我怎樣?況且,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這牛 鼻子的道士吃飯不給錢,想白白占我宇文家的便宜--找死!”

  聞言,少年揮舞馬鞭,抽向宇文劄的臂膀,留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啊!少爺!”大漢誠惶誠恐地護住主子。

  “誰讓你的嘴不乾不淨!”少年笑咪咪不改臉色,掌中的馬鞭在空中劃出半月狀的彎弧,“小道士欠債還錢就是,你憑什麼要他的性命?難道,人命在你們大隋的人眼中賤如草芥?”

  “臭小子!敢打我?”宇文劄像瘋了一樣,眼紅地拽過酒樓旁邊馬槽內的白馬,拿著鞍下掛著的銀槍,跨上馬背,直奔少年。

  少年更不含糊,身體後仰,躲過他來勢洶洶的攻擊,順勢一甩馬鞭,勾住他的銀槍,硬是將它卷到自己的左掌內,鞭子隨即又突襲宇文劄的腰腹--

  宇文劄冷汗涔涔,心知大禍臨頭,不由得閉目等死。

  少年本想用力拉倒他,但忽覺腦後一股寒意,急忙收回馬鞭,左掌的銀槍直刺後方。

  “回馬槍不是人人都使得。”男子低沉渾厚的嗓音乍起。

  少年的銀槍被緊緊扣住,對方的力道之大之猛,竟將他連人帶槍扯下馬,狠狠墜地,揚起滾滾沙塵。

  宇文劄覺得機不可失,一聲長嘯,揚蹄欲踩落地的少年。

  盤旋的黑鷹看到主人遭難,不顧一切俯衝下來,去啄宇文劄的馬眼。

  劇痛之下,馬失前蹄,宇文劄也連帶著滾下馬。

  “戰禦寇!你還不給我殺了他!”滿面是灰的他一骨碌爬起,對面前一匹壯碩黑馬的主人嘶吼。

  少年被小道士扶住,聞聲回眸--

  由於背著晌午的陽光,十分刺眼,他看不太清來人的面孔,隱約只見粗獷的輪廓,但,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當面襲來,令人鬱悶得透不過氣。

  男人渾身散發著徹骨的寒意,不怒而威,一字一句地道:“最好別讓我再看到你拿槍!”巨掌托住銀槍桿的中央,“一旦槍被敵人奪走,你的囂張就到此為止!”

  卡嚓!銀槍應聲斷裂成兩段。

  “姓戰的,你放肆!”宇文劄雙目泛著血絲,拳頭高揚,就要上來拚命。

  他左右的跟隨者一擁而上,摟脖子抱腰喊:“少爺,冷靜點!冷靜一點啊!你怎麼和戰將軍卯上了?你的敵人是那個突厥小子!”

  宇文劄的臉漲得紅紫不堪,粗喘道:“戰禦寇!你敢折斷我家傳的銀槍?你--你暗中護著這個突厥小子!哼哼,待我上金鑾殿到皇上跟前告禦狀,咱們的梁子結大了!”

  “習武之人,刀不離身。你的槍讓外人所奪,你認為自己還有資格持有它?”男人不屑一顧,犀利的眼眸緩緩轉向少年,“如果你沒有話要說,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個了斷。”

  小道士不等少年開口說話,慌忙擋在他身前。

  “將軍明鑒,都是貧道不慎丟失銀錢,不能付清飯帳,故而惹來此番糾葛。這位公子只是不忍看貧道受皮肉苦,才會出手,望將軍不要見怪,一切罪過都由貧道來擔。”

  少年一把推開他,揚揚眉,“你給他瞎解釋什麼?他算哪一根蔥啊?大隋天子?還是斷案的判官?”清澈的眸子直視黑馬上那如天神般威武的男人,嗔道:“喂!背後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你跟我單打獨鬥!”

  “兵不厭詐。”男人偏過臉,淡淡道,“我不會對你動手。若是沙場,戰某自當奉陪到底。但是--大隋的土地,我不會允許一個突厥人的血來玷污!念在你年紀尚幼,走吧!”然後,就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突厥人!又是一個歧視突厥人的漢人!

  少年惱火了。一路行來,他不是不知漢人對突厥人的痛恨,但那是敵我對峙的立場使然。可是,眼前的男人真的真的令他憤怒,胸口燃起熊熊烈焰--

  姓戰的不屑跟他動手,理由,竟是他的血會玷污大隋山河!

  這對一個酷愛武藝的人來說,是何等侮辱!燃燒的熱血令他整個人為之沸騰!

  一瞬間,初涉塵世的少年破繭而出,神色蛻變。

  大興東市驛館。

  對鏡貼花,描眉撲粉,少女頭戴精巧細緻的繡花帽,烏黑亮澤的秀髮披在肩頭,兩鬢左右稍分,裝飾著大小色彩各異的東珠瑪瑙串、長長的流蘇穗子。

  清風拂過,少女寬大的袍袖和束帶上綴著的紫金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尖翹的香牛皮靴,更是襯托出她活潑爛漫的氣質。

  透過銅鏡,依稀可見少女面帶不悅,紅唇微嘟,一雙柔荑緊握著桌上的馬鞭,忿忿不已。

  “公主,您還在生氣啊?”小婢女彎下腰,邊整理衣物,邊不時地回頭問道。

  其其格自我解嘲:“寄人籬下,我哪里敢生氣?敖登,你說話得注意點兒,萬一被人家天朝的人聽到咱們抱怨,那可就永遠別想活著回去見汗父和阿娘了。”

  敖登哭笑不得地直起腰,好脾氣地陪笑,“公主,別怪做奴才的多嘴,您算是運氣好了。想想看,咱們奉命前來大隋朝禮,您是突厥尊貴無比的響鈴公主,身為使臣,怎能隨隨便便就離開大夥,自己跑到城裏晃?這多不合適呀!幸虧你遇到的那個人不是個兇神惡煞,否則發生任何差錯,咱們回去如何向可汗交代啊?”

  其其格杏眼一瞪,啐道:“別說這個人,我氣的就是他!哼,從我背後偷襲,還敢自詡厲害?他們大隋的人就比別人高一等?我還以為這裏的人都像阿娘那樣溫柔,沒想到都是一群蠻不講理的混蛋!”

  “其其格!”從外走來的突利設聽到她們的對話,無奈地長歎道:“你聽聽,連個婢子都比你懂事!大隋和咱們突厥,若非先後有大義、蘭陵兩位公主遠嫁,這仗還不知道打到何時呢!漢人恨咱們,眾所周知,你竟然私自離群,跑到人家的地盤上撒野?真是--不像話!”

  “突利設叔叔!”其其格撒嬌地摟住他的脖子。

  “人家曉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但情有可原啊!從小在草原長大,我實在好奇阿娘口中的繁華大興和那麼多有趣的玩意兒,當然就想先睹為快嘛!誰知途中會碰到那件敗興的事兒?

  何況,漢人說突厥人嗜血成性,我看他們才是殺人如麻呢!為了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可以枉顧人命,哪里有大邦風範?若不是我和布日固德,小道士老早就一命嗚呼了!”

  “丫頭還敢說!”突利設一彈她的額頭,“你曉不曉得今日那個被你奪了銀槍的公子哥兒是誰?”

  “誰啊?”她把玩著髮辮,興趣缺缺地一聳香肩。

  “他是大隋最有權勢的‘五貴’後裔!”突利設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道,“宇文化及貴為爵國公,居五貴之首,掌握大隋幾乎半數兵馬,可謂權傾朝野。你羞辱他的兒子,他豈能善罷甘休?其其格,明日朝見,你須好生賠禮,莫要壞了兩邦之誼,給高麗、吐谷渾可乘之機。”

  “我才不跟他道歉。”她驕傲地揚起小臉,“手下敗將,憑他也配?想想我們突厥男兒,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哪一個像他那樣嬌貴無能,全身上下透著滿骨子的脂粉味兒!?”

  “說到手下敗將--”突利設似笑非笑,“聽說,咱們錫林郭勒大草原的一枝花,今日也遇到了勁敵,被人家連槍帶人給一齊撂下紫騮馬,有沒有這回事兒啊?”

  “我--”其其格被話噎住,粉面飛霞。

  “公主,怎麼不說話了?”敖登眨眨眼,戲謔道,“剛才還跟婢子振振有詞,這會兒怎悶得像個葫蘆?”

  “誰說我不吭氣啦?”其其格受不住她的激將,倔強而不肯示弱地道,“你懂什麼?我只是不屑理他!那種人,本公主才不放在眼裏!不就是力氣大點兒嗎?我的哥哥們隨便拉出一個,都比他強上百倍!”

  突利設一斂笑紋,“想來也是個不凡的人物,可惜沒看到他的模樣。”

  他們追上小公主時,只剩喳呼不休的宇文劄和他的幾個爪牙,根本沒見其他人的影子。

  “有啥好看的?頂多不過一個鼻子一張嘴,比宇文劄高大威猛些罷了!”

  其其格悶悶地噘起小嘴兒,伸臂去接從不遠處飛入窗內的大黑鷹,低低咕噥:“幸好布日固德機警,不然,本公主小命難保!都是那個無名之輩惹的禍,否則宇文劄早被我劈成兩半,哪里會有機會在那再三叫囂?”

  “不管如何,咱們眼下在大隋,一切能忍則忍。”突利設拍拍她的小腦袋瓜,語重心長道,“漢人不是說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公主有委屈等回到突厥,再請可汗定奪不遲!”

  “忍忍忍!”她誇張地拿起硯臺上的毛筆,在潔白如雪的絹帕中央劃了幾道,忿忿嚷道:“漢人的這個字我會寫!一把亮晃晃的兵刀紮在心上!”

  “你呦--”突利設寵溺地捏捏她的俏鼻,無奈之極。

  小公主啊!他們大草原上的一枝珍奇花兒,就不知誰三生有幸,能擷下此朵珍貴嫵媚的奇花兒!

  爵國公府。

  “爹--戰禦寇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裏!”

  偌大的廳堂,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有宇文劄的吵鬧聲久久不散。

  蒸騰著嫋嫋雲霧的茶水,從紫砂壺口汩汩流出,碧螺春的嫩葉逐漸舒展筋骨,茶芽朵朵,上下浮沉,吐露著迷人的清香。

  宇文化及靜靜地聽著,半晌,他才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輕飲一口。

  “爹!你怎麼不說話啊?”宇文劄急得跳腳,“姓戰的是你在朝中最大勁敵。如今,他護著突厥人,又折斷你傳給孩兒的那根銀槍,這分明是公然挑釁!你還沉得住氣?”

  宇文化及一擺手,斥退奴僕,才慢慢抬起頭說:“當著一群奴才的面兒,你好意思大呼小叫?也不覺得丟人?槍被戰禦寇折斷就罷了,反正大隋的疆域裏,恐怕找不到第二個能和他的槍法介於伯仲的人,但是--”銳眸一眯,“在此之前,你竟被一個突厥小娃兒給奪去兵器!你認為你還有臉在五貴的後裔中立足?”

  “爹,那臭小子的黑鷹好生厲害!”宇文劄捂著因墜地而挫傷的胳肘,咬牙道:“為什麼守城的兵士會放突厥人進京?”

  宇文化及啪地摔碎了茶杯,冷冽的口吻像針刺一般,襲向撒潑的兒子--

  “我說過不知多少次,你全都當成耳旁風!突厥人年年朝拜,哪一次不是挑在這個時候?前些日子皇上就下旨,要鴻臚寺官員備迎勞大典。你呢?突厥使臣今日已到京城,你身為鴻臚寺卿竟不見人影?下麵的人找不到你,摺子全都向丞相府遞,若非蘇威上呈時被我扣下,你宇文劄有幾個腦袋夠砍?”

  宇文劄聞言,驚出一身冷汗。他真的忘了!

  幾天前“溫柔鄉”裏來了個美若天仙的新花魁,小曲兒唱得極好,柔媚功夫也到家,簡直讓他快活得樂不思蜀,哪里還弄得清楚今夕何夕,更別提啥迎勞大典。

  宇文化及早就憋得一肚子火,看他茫然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一拎宇文劄的耳朵,他忍無可忍地斥道:“逆子,你是想把老子氣死不成?那不過是宇文家產裏的一間小小酒樓,縱是倒個百千次又如何?你可好,為此差點弄出人命,白白讓突厥人看了場笑話!兔崽子--我宇文化及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哎呦……爹!”宇文劄哀號著,五官擠成一團。

  “不修邊幅、不學無術、不務正業!”宇文化及面色鐵青,長久以來的怒氣全然爆發,“你老子的銀槍不知撂翻多少突厥狗,到頭來卻被你給糟蹋了!明知現在‘京城五貴’和‘東都七貴’水火不容,都在等著抓對方的小辮子,你還仲著脖子讓人家揪?你有沒有腦子?”

  “爹啊!”宇文劄委屈地癟著嘴,嘟囔道:“你也別光生孩兒的氣,那能全怪我嗎?眼看有人公然在宇文家的地盤上吃霸王餐,孩兒豈可視若無睹?此事傳揚出去,讓人以為咱們宇文家是吃癟的,那不照樣成了朝野上下茶餘飯後的笑料?是突厥小子多管閒事兒,放鷹傷人,孩兒一時不慎,才會被他奪走銀槍。”

  眼珠轉了轉,他抓住父親的胳膊,“爹,戰禦寇那個傢伙憑什麼在你我面前囂張?”

  宇文化及冷冷一笑,“憑什麼?憑他那套所向披靡的鉤鐮槍!憑他槍下的無數亡魂!憑他隨著聖上西征吐谷渾,三次征高麗,掃平楊玄感的累累戰功!你仗著老子早年的開國功,吃喝至今日,竟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哪天被別人砍了腦袋,都不知是怎麼回事兒!”

  “爹未免太看得起他了!”宇文劄不以為然,哼道,“當年宇文家隨先皇滅北周,建大隋,立下不朽功勳,後來與突厥可汗幾次交鋒,更是威名在外!戰禦寇--一個無名小卒罷了,換了孩兒,照樣能做到他左翊衛將軍的位置!爹說他的槍法厲害,咱們宇文家同樣使槍,就輸給他不成?”

  字文化及皺皺眉,對他的目中無人頗感無力。

  “你是宇文家的長孫,怎麼一點記性都不長?戰禦寇雖說不是名門後裔,但好歹是蕭後提拔出的娘家人。越王貴為皇孫,尚且對他禮遇有加,更何況是你?如今,越王留守東都洛陽,他身邊的七貴擺明與京城五貴分庭抗禮,而五貴各自為政,為父孤掌難鳴,這個時候,想拉攏戰禦寇尚嫌不及,你還給我捅樓子!”

  “拉攏他?”宇文劄眸子一閃,靈光乍現,“爹,我私下聽宮裏的婢女說,十七年前和親突厥的蘇相之女蘇綰娘,本與戰禦寇兩情相悅,但後來不知為何,竟答應替舞陽公主遠嫁番邦!戰禦寇為此耿耿於懷,皇上大概為避免橫生事端,親自為他賜婚,結果姓戰的卻在短短幾年內,莫名死了五個老婆,只剩個小妾!大夥暗中猜測,嘿嘿,說他受過刺激後,便以殺妻為樂!以致最近十年來,根本沒人敢再給他說親。爹,你想--蘇丞相也是五貴之一,戰禦寇恐怕至今仍惱他當年主動上奏,讓蘇綰娘出嫁突厥,又怎會甘願被五貴拉攏?”

  “不就是個老婆?”宇文化及嗤笑一聲,五指輕勾,又一杯茶託在掌內,“他失了一個,咱們再給他找一個不就成了?皇帝挑的女子,若真出類拔萃,恐怕早都被他納入後宮,哪里有機會送到他將軍府?”

  聽言外之意,宇文劄眉梢躍動,旁敲側擊道:“莫非,爹已物色出人選?”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宇文化及一斂睫,沉笑道,“就是蘇綰娘之女--其其格!”

  轟隆--宇文劄的腦子像被炸開,愕愕然,意識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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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0:37
第二章

  月色如水。

  戰禦寇回到將軍府時,已敲過一更的梆子。

  一位清麗秀雅的少婦迎出戶來,張羅著為他打水洗塵,待一切打理完畢,才緊隨其後步入廳堂。

  “娘吃過了嗎?”穩穩落坐,他打量一下左右,習慣性地問。

  “將軍,婆婆今日起封齋。”少婦必恭必敬地回答,對丈夫是完全的順從。

  “又要封齋?”戰禦寇劍眉一攏,不悅地沉下臉,“阿羽,你也由著娘去嗎?她一把年紀,動不動封什麼齋?”

  阿羽低著螓首,淡淡道:“婆婆的決定,妾身怎敢干涉?”

  “你--”戰禦寇本欲說幾句,心裏一陣煩躁,又閉上嘴咽回。香味四溢的飯菜吃幾口,頓覺索然無味,遂放下筷子。

  “將軍,是否飯菜不合胃口?”阿羽招呼下人,就要重新再去準備。

  “不用再做,我不餓。”他拂袖起身。

  阿羽終於抬起頭,臉上掛著驚訝,“將軍在校軍場忙碌整整一日,怎麼會不餓呢?”

  戰禦寇回望著她,眼神十分複雜,許久,緩緩道:“阿羽,我身在公門本就極少歸家,你不必天天備好飯菜等候,該吃該睡照舊,莫要為此有所改變。”

  阿羽眨眨眼,“夫君說的是哪里話,阿羽做的是本分,難道給夫君帶來了不便?若真是如此--阿羽會改。”

  “不是這樣!”戰禦寇深吸一口氣,歎道:“罷了,你願意怎樣做就怎樣做吧。只是,將來有天你厭倦這種日子--記住告訴我,我會遵守當初的約定,放你走。”

  “厭倦?”阿羽喃喃地重複,唇角微微一勾,“夫君說得太嚴重。能有個棲身之所,盡心服侍婆婆和丈夫,阿羽心願已足,又哪里會厭倦?”

  “即使你我不會是--”戰禦寇頓一頓,大手在那纖弱的肩頭輕輕一拍,不再看她,轉身離去。

  接觸的短短一瞬,肌膚相貼帶來卻不是她所嚮往的那種灼熱情懷,而是飽含著太多太多無奈的壓抑--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空洞!

  因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帶給別人的溫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隨著他變模糊的身影而越發淒迷,誰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麼……

  一間黑壓壓、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裏,淡淡的熏香繚繞。

  戰禦寇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很熟悉擺設,一步步走來並未碰到任何障礙。

  “娘。”他停下腳步後,低喚。

  老人粗啞的嗓音響起:“寇兒,快到‘不惑’了吧?”

  戰禦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劃過一絲微芒。實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話。

  記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親都曾這樣問他。無論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後,將軍府便會操辦喜事。

  不過,自從第五任妻子去世,母親近十年都沒再提過類似的話,何以--

  “孩兒今年三十有七。”他據實以答。

  “你已三十有七,照常理早該是兒女滿堂。寇兒,你覺得你可對得起列祖列宗?為娘雖非--雖非你的親生母親,但撫養你長大,視如己出,實不願他日九泉之下無顏見你的雙親。”

  “娘怎麼突然說這個?”戰禦寇濃眉一攏,覺得事有蹊蹺。

  老人不理會他,逕自說道:“以前你娶的媳婦有的不賢,趁著男人在外面東征西討就爬牆;有的則是福短命薄,身不強健;還有的壓根兒……總之過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裏也有數。

  這幾年沒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儘管她身分低賤,但好歹受恩於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個曉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惡,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再賢惠恭順,也不能抹煞一個無子的事實。”

  “娘的意思--”戰禦寇一凜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親四年,沒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氣,一字一句冷冰冰道,“為娘年紀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順,就再娶房正妻,好傳香火,否則,為娘要以‘七出之條’命你休掉阿羽,另覓佳人!”

  “子女由來皆天意,豈可強求?”戰禦寇覺得哭笑不得。他能說的只有這些,總不能抖出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圓房吧!

  “你是說理該如此?”老人下意識提高音量,尖銳地問。

  “孩兒不敢。”戰禦寇強壓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蕭後差人送來山參,為娘險些忽視了這件重要的大事。”老人說道:“最近是不是突厥人來朝拜?”

  “是,突厥使臣來朝。”戰禦寇頰上肌肉一抽。

  “他們來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飄忽。

  戰禦寇沒料到母親會如此直接,“突厥人剛到大興城內,由沙本略的胞弟突利設為欽差使臣……沒有‘別人’。”

  “哼。”老人顫巍巍地扶著床榻下來,摸索著來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戰禦寇的胳膊。

  “蘇綰娘誤了你近半生的光陰!直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寇兒,你給我聽清楚!無論如何,為娘都不會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馬上到太子洗馬府提親!”

  “太子洗馬府?”綰娘的大哥蘇夔家?戰禦寇一怔。

  “沒錯。”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你要娶的乃當朝第一才女,舞陽公主和蘇夔的女兒--蘇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高貴的血統!”

  戰禦寇一振臂,不著痕跡地掙開老人,心亂如麻道:“蘇盼兮的年齡可以當我的女兒了!娘,阿羽自從過門以來,與孩兒鶼鰈情深,孩兒未有再娶之念。”

  “胡說!你是什麼身分?怎能和一個伶人出身的女子過一輩子?我看是你對蘇綰娘余情未了,始終顧念她留給你的最後依託,不肯放手!”

  戰禦寇冷笑道:“我不過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貴?娘交代要我記著蕭後的恩情,暗中輔佐越王,甚至連--我的身世都避而不談,可見實情難以啟齒。如此說--我戰禦寇又有何資格去輕視阿羽?”

  啪--一個耳光落到戰禦寇的頰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准你貶低自己的血統!”

  老人的身軀顫抖著,手臂僵硬地指著他。

  “為娘不講自有為娘之理!你爹爹合該是名垂千古的人!這被掩埋的一切--將來都要靠你揭開!當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們重見天日之時!”

  “讓我娶有皇族血統的女子,就是顧及身世?”他不無嘲弄地一勾唇角,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蘇家也是‘五貴’之一?娶蘇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代?”

  老人聽出他的臆測,語含玄機道:“以後你會發現,五貴其實在你的掌握中。”她殘忍地抿唇,“算來,盼兮郡主是蘇綰娘的侄女,你與其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還不如娶蘇盼兮更直接!”

  “呵--”面對這樣的說辭,戰禦寇搖搖頭,竟淺笑起來。

  娘親曾是讓他身處千軍萬馬中毫無懼色的動力,也曾是他無論何時都告誡自己必須生存下去的勇氣,如今,他的敬仰越來越令他陌生,甚至說--恐怖!

  她養育栽培三十多年的孩兒,尚不如那已故的亡魂!她只是默默地操縱著他,一味利用他去完成一樁宿世積怨,甚至不惜傾盡全部--

  原來,辛酸苦楚不是來自戰場上那些殺紅眼的敵人,往往傷你最深的,是和你最親的人。

  金碧輝煌的大興宮傳出一聲驚叫,穿雲裂石。

  宇文劄瞪大眼睛,指著面前嬌豔如花的少女,“你你你--究竟是男還是女?”

  聽老父說那突厥少年其實是個女人,他還不信。今早在含元殿朝賀,他一眼便看到在馬背上耀武揚威的臭小子,但……但這個光彩四射的女娃兒,除了一雙慧黠靈動的眸子,哪點有男人的粗獷野蠻?

  該死的,他竟糊裏糊塗把一個婀娜多姿的大美人,當成個臭小子!

  其其格托著辮子,笑咪咪道:“怎麼,原來堂堂鴻臚寺卿男女不分啊!”

  “你耍我?”宇文劄心裏懊惱不已--如此與眾不同的佳麗送給戰禦寇做老婆,真是……暴殄天物!

  其其格輕蔑地撇撇櫻唇,不置可否。對於他這種富家子弟,實在提不起興趣搭腔。不要說宇文劄,就連宮裏那些親貴大臣也是呆頭呆腦,庸庸碌碌。

  悶……真悶!

  三更天,她便被敖登死拉活拽從榻上拖下來,單聽突利設叔叔囑咐一大堆規矩,就煩個半死。

  折騰大半天,她餓得肚子呱呱叫,連頓飯也沒好好吃上。要早知這般無趣,她決計不會吵鬧著要跟來。

  好不容易等突利設叔叔他們受表待見,她才偷空溜出花園。唉,可憐冤家路窄,又碰到宇文劄!

  宇文劄偷瞄她粉嫩的唇瓣,心癢難抑,脫口道:“公主之姿國色天香,不傀為草原上的一枝獨秀!昨日……小生酒後失禮,唐突了佳人,實在是罪該萬死……”然後,斂袖作揖。

  其其格似笑非笑,偏著螓首,學某人的口吻:“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們打得屁滾尿流?我就殺了他,誰能把我怎樣?”

  明眸瞅瞅臉色刷白的宇文劄,“一夜之間,我竟從突厥狗變成了國色天香的草原獨秀,嗯?宇文大人,您太客氣了。”

  “這個--”宇文劄舌頭打結,“純屬誤會啊!”

  其其格冷冷輕哼,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威武的號角聲。她踮著腳尖四處眺望,奈何宮牆重重,什麼都看不到。其其格氣得一甩馬鞭子,在玲瓏精美的太湖石上留下一道深痕。

  “公主……可是有什麼煩惱?”習慣了宮裏宮外那些妖嬈忸怩的女子,宇文劄被她的脫俗爛漫迷得七葷八素,色字當頭,早忘記與老父先前協商的話。

  “喂,到底是哪兒傳來的聲音?”其其格正眼都不看旁邊這個輕浮男人,隨口問。

  宇文劄受寵若驚,本以為她不再睬他,未料會有回應,不禁欣喜若狂道:“公主有所不知,那是我們大隋的校軍場!每日這個時辰,都會練兵。”

  其其格眼眸一亮,興致勃勃道:“校軍場一定很好玩兒,我得看看去!喂,宇文劄,由你帶路--”

  宇文劄腦中閃過一絲理智,“不……不太好吧?”

  “你不答應?”其其格噘起嘴,不悅地說:“窩囊廢,方才還說你有道歉的誠意,眼下卻連一點小事兒都做不到!”

  “好好好,公主殿下息怒,只要你不做聲,悄悄看一下是可--”

  “那還等什麼?”其其格興高采烈地往馬廄跑,腰間的紫金鈴隨風搖曳,清脆悅耳。 宮牆中穿梭的儷影像是一隻斑斕彩蝶,綻放著迷人的風情。

  一陣熱風襲來,呆呆的宇文劄嘴角流下兩行口水。

  校軍場。

  狂沙漫天,數以萬計的兵士赤膊上陣。每人手中都持著一根鉤鐮槍,眾精會神地注視點將臺上高大魁梧的男子。

  戰禦寇盔纓殷紅如血,銀白鎧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前胸一面護心鏡閃耀著奪目的光環,而他掌下的一根鉤鐮槍更是散發陣陣幽冷的寒意。

  戰禦寇在臺上橫槍親自演練一番,銀槍挑刺強勁,舞若蛟龍。

  軍漢們看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

  遠處叢林,其其格端坐在紫騮馬上遙望,心中又驚又敬。

  戰禦寇--即昨日把她撂下馬背的男人,竟是大隋的第一猛將,難怪神勇非凡!

  草原上,戰禦寇的大名早已盛傳。無數突厥男兒都以他為強勁的對手而勤練武藝,希望有朝一日打敗號稱“戰神”的他!

  只是,她從沒料想到,會以如此誇張的方式見到他。

  本來,其其格對他背後偷襲的事耿耿於懷,然而,此刻竟已釋然,心更難以抑制地湧上欽佩之情。

  他們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猛士,都比不上他的卓絕,仿佛,傲視群英的天姿就該是他的化身,他註定是個不凡的男人……

  望著望著,其其格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臉若火燒。

  她低下頭緩緩喘息,輕按柔軟的胸膛,仔細感覺那種異樣的情愫--

  這是怎麼了?為何心會無緣無故跳得如此厲害?為何全身血液像是掀起驚天浪潮?

  “公主?”被迫陪同而來的宇文劄狐疑地瞧著她,貪婪的眼光藉故一眨不眨地在那張俏顏上細細品味。

  “巴特爾……”其其格失神地喃喃道。

  “公主說什--”宇文劄的祿山之爪試探著,想往其其格的纖肩摸去時,便被一聲低沉的喝斥給嚇縮回去。

  其其格回神,抬頭一看,點將臺上的戰禦寇,不知何時已離開演練的軍將們,來到兩人附近,雙臂環胸,斜靠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下斜睨他們。

  戰禦寇的眼神--太犀利,令人不敢正視。

  “說吧!交代不清始末,今兒個就是你倆在邢部大理寺的第一個不眠之夜。”

  宇文劄剛欲辯白,卻被躍下馬的其其格推到一邊涼快。

  “戰禦寇。”

  其其格邁步走到他跟前,仰視他高出自己許多的剛毅臉孔,笑嘻嘻道:“咦?咱們又巧遇了!雖然,你的年紀看起來不算小,但記性還不至於跟老頭兒一樣糟吧?嗯,我的打扮是有挺大的變化,不過,言行舉止基本上沒啥區別,你應該認得出我啊……唉,你幹嘛不表現得友善一點兒?”

  她這一開口就止不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似與戰禦寇是多年未見的老友。一反初次見面時對他的反感,她越是靠近那副冷冰冰的鎧甲,臉上的笑容越是顯得燦爛。一股親昵之感油然而生,說不出緣由,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如果,不是昨日宇文劄親眼看到他們在酒樓前交手,肯定會以為是小女孩在向情人撒嬌。

  宇文劄嫉妒得眼紅。其其格對他根本不屑一顧,那為何在這個莽夫跟前卻笑得如此開懷?難道,他一個風流倜儻的“爵國公”少爺,在她心裏就分文不值嗎?

  戰禦寇面無表情地繞過其其格,來到宇文劄對面,伸臂一把揪住他的官服前襟,冷冷地說:“你--找死。”並非疑問,而是陰森森地斥責。

  “姓戰的!”宇文劄面子上掛不住。他好歹是堂堂三品鴻臚寺卿,哪能任人喝斥?“你要造反不成--”

  “造反的是你!”更暴怒的吼聲蓋過他,戰禦寇的手肘抵住宇文劄的脖子,“隋典有律--文官不得私入校軍場、女眷不得私入校軍場、異己不得入校軍場!而你--宇文劄,一口氣犯下三條禁律!本將軍便是把你就地正法,誰又敢說個‘不’字?”

  “我--”宇文劄傻眼。對,理虧的確實是他。

  其其格雖說不屑宇文劄的華而不實,卻不想因自己的任性而落他人口實,遂一擺手,咕噥道:

  “我說了大半天的話,你竟當我不存在啊?真是的,有什麼大不了?文官不得入內,我不是你大隋朝的文官;女眷不得私入,我可是大大方方站在這裏看喔;至於第三個就更談不上,照理說姑娘我是蘇丞相的外孫女,半個漢人,哪里稱得上所謂的‘異己’?你說的不成立啦。”

  她是蘇丞相的外孫女?那不就是……戰禦寇瞥向她,黑眸掠過一絲久違的生氣,還有一絲複雜的情緒。

  “突厥。”他平淡無波地吐出兩個字。

  她的心一沉,臉上卻笑容如昔,“突厥人又怎樣?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主我客,入鄉隨俗,身為客人當然要儘快熟悉這裏!”

  “詭辯。”他的一字一句說得十分低沉。

  其其格無關痛癢地聳聳香肩,懶洋洋道:“你要殺他哦,請便請便,反正與本公主沒多大關係。呃,只是初來乍到就害你們大隋的臣子相互殘殺,有些過意不去呦。”

  “你也賴不掉。”戰禦寇的食指一點她的眉心。

  其其格的水眸漾起一層精光,“賴不掉?我有什麼好賴的?我承認你的槍法了得,但--誰規定看了就得死?你可有在這方圓百里掛上塊‘突厥人與狗不得靠近’的牌子嗎?”突厥狗,哼,大隋人人都說慣的口頭禪。

  戰禦寇暗暗審視著她嬌嗔薄怒的模樣,腦中浮現的竟是另一張盈盈雪顏。

  “綰娘……”話音未落,他旋即清醒過來,緊攏的眉頭陰霾密佈,著實懊惱方才的失態。

  其其格聽得很清楚,驚訝地瞅著他,心中劃下一個大大的問號。然眼下卻沒工夫去細究,傲然道:“我看都看了,你準備讓我怎麼負責?”

  突厥與大隋平息戰火多年,總不至於為這點事兒再動干戈吧?

  “校軍場乃軍事重地,由不得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戰禦寇一板一眼,公事公辦地答覆。

  “你要拘禁我?”她眨一眨明眸。

  戰禦寇銳利地掃過她細緻的眉眼,毅然道:“不錯,我會將此事上呈,沒得到聖上允許,你不能回突厥。”

  “你--”

  宇文劄正愁難以脫身,聞言猛地憶起昨夜老父之語,不禁轉憂為喜,咧開大嘴奸笑。

  “戰將軍,你又何必驚擾皇上?即便你不上奏,響鈴公主近期也不會回突厥。”

  他順勢俯首貼耳低語:“響鈴公主此番前來,聖上已有意撮合她嫁到大隋,以續兩邦宿世之好。所以嘛--”揚眉訕笑,“你不必擔心公主會洩漏大隋軍事的機密。”

  戰禦寇陰沈的臉在聽罷宇文劄的話後,更加難看,他緩緩鬆開禁錮著宇文劄的大掌。

  其其格睜大杏眼,“你們嘀嘀咕咕說些什麼?”

  “公主。”宇文劄不懷好意地瞥一眼戰禦寇,來到她身側打哈哈:“你剛來大興城,一定有許多好玩的東西還沒見,當然不能草草離去呀!姑娘家看看這個校軍場也是貪個鮮,還能瞧出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是咱們戰將軍太嚴肅,不解風情,他就是石頭脾氣,又臭又硬,別見怪呵!”

  其其格英眉一掀,不服輸道:“誰說姑娘就不能平天下?你們大隋的女子不可輕易露面,可我們突厥不是這樣。試問哪家的女兒不善騎射?”

  她朝對面的男人說:“戰大將軍,可否讓我一用你的鉤鐮槍?”

  “槍?”戰禦寇不明所以,靜待下文。

  她挑釁地一勾紅唇,“怎麼,怕本公主拿到鉤鐮槍,而你這回又不便偷襲,擔心壓不住我?”

  戰禦寇對這番話,燃起一絲從未有過的興味,甩手把隨身的鉤鐮槍遞給了她,“諒你也沒這個本事。”

  “是嗎?”其其格嘴角微揚,“將軍槍法厲害,世人皆知。不過,精通者未必精於教導。你适才給軍將們演練槍法,幾乎是一招一式教導,但他們又記得多少?”

  “為學者必循序漸進,”他淡淡地道。

  “不求成效?”其其格說道,“你們這些漢將就是死心眼。大草原上的族人相信,萬事萬物皆有定數,人要順應它,就須用心體會,而非強加在身。”

  她一揮那根沉甸甸的鉤鐮槍,“要我說,你剛才那套槍法不如編成順口溜,讓人記著倒快。”

  宇文劄陰陽怪氣地問:“順口溜?”

  其其格懶得理會他的諷刺,逕自按記憶中戰禦寇所使的槍法演練--

  伴隨著豔麗動人的身姿,紫金鈐叮鈴鈴直響,攝人心魂。

  戰禦寇的目光鎖著那翩翩倩影,心頭慨然: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把他那根百斤重的鉤鐮槍拿起,已是不易,更別說這樣舞動如飛--

  她不只擁有綰娘的纖柔,體內更淌著突厥人狂野的血液。

  戰禦寇神經緊繃,掙扎著不願睜眼去看少女。因為,她的容顏始終在提醒著他失去了的愛人。

  “四撥三勾通七路,共分九變合槍出。二十四步挪前後,一十六翻大轉熟。”其其格收招定式,面染紅霞,輕喘道:“我這樣做,是不是比你說得更容易記呢?”

  戰禦寇抿抿削薄的唇,這一次毫不吝嗇讚賞:“的確不錯,你能過目不忘,實屬難得。”臂肘微揚,掌風立即將鉤鐮槍卷回到自己手中,而後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

  “喂--”其其格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高大孤僻的背影,滿腹疑猜。

  他不是不讓她走嗎?怎麼又甩甩袖子自己離去了?

  宇文劄一扯她寬大的袖口,擠眉弄眼道:“公主,還不趁這會兒快走?待會兒那傢伙一反悔,麻煩著呢!”

  他不是怕戰禦寇,而是帶著突厥人前來校軍場,的確違了法紀,若是鬧到皇上跟前,爹也保不了他!

  美色誠可貴,腦袋價更高。況且,美人一時三刻也不會離開大興,沒那麼快嫁出去,想接近她有的是機會。

  打定主意,宇文劄一勒韁繩,塞到其其格的柔荑內,趁著她心神恍惚之際,打橫抱起那玲瓏有致的身子,放置鞍上。

  其其格反應過來,惱羞成怒道:“混帳!你敢碰我?”一鞭子甩向宇文劄。

  宇文劄吃過一次虧,早有防備,縮身的瞬間猛擊馬臀。

  紫騮馬受到刺激,揚翻四蹄,絕塵而去,其其格趕忙收手拉韁繩。

  “嘿嘿……”宇文劄露出一抹詭異的笑痕,“小丫頭,別說碰碰你,日後我會把你的整個人都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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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1:03
第三章

  隋煬帝下旨擺禦宴,款待突厥使臣。

  月夜,火樹銀花。紫宸殿觥籌交錯,歌舞喧鬧。隋煬帝和蕭皇后端坐中央,文武大臣齊列兩旁,陪同遠道而來的突利設親王和響鈴公主享宴。

  不過,大殿內卻有幾個人心不在焉。

  戰禦寇根本不願前來赴宴,但礙於皇命難違,不得已才硬著頭皮坐在席位上喝悶酒。他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白天操練人馬的倦意,早巳席捲每根神經。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看見某人……

  但,他厭見的“某人”卻一直盯著他瞧。

  其其格對戰禦寇越來越好奇,好奇他會念著阿娘的閨名,好奇他似經雕琢的俊臉上,那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好奇他沉靜眼底透著的激狂,好奇他點點滴滴的舉動……總覺得,這個男人身上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其格輕托香腮,大大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著斜對面的他,清澈若水的視線落落大方,毫不遮掩心中的思緒。

  而另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則是宇文劄。打一進紫宸殿,他就魂不守舍之極。 本以為上午看到穿著突厥女裝的其其格已是人間絕色,誰知一身漢服的她更是美上幾分。

  她靜靜地坐在人群間,群芳黯然失色。 顧盼四周,宮廷貴婦哪一個比得上?

  他後悔當初怎麼就沒看出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呢?錯過這樣的風情,要到何處去尋找?

  懊悔啊……

  燭影幢幢,幾名伶女輕歌曼舞著步人廳堂,然後緩緩分開。一名妙齡女子懷抱琵琶,婀娜多姿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輕盈的身軀似風中弱柳,秋波流轉,眉目盼兮,一襲湖水藍的水袖羅裳款款飄曳,裙擺的波紋漾起淺淺的漣漪,宛如出水芙蓉,清麗動人。

  群臣頓時一陣喧嘩!他們萬萬料不到,這名獻舞的女子竟然是--

  其其格被身後的婢女敖登推了一下,才回過神。她下意識地眨眨眼,發現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一處,不由得也順著敖登所指瞧去。

  女子水袖翩翩,婉轉的歌聲回蕩在殿內:“目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敖登。”其其格揉揉眼,納悶道:“這個女子不是我的小表姊蘇盼兮嗎?”下午在外祖父的丞相府匆匆見過一面,雖然沒和她進一步接觸,但印象中的蘇盼兮是個儀態萬千的郡主。

  “是啊,公主。”敖登儘量壓低聲音說,“奴才也覺得好生奇怪。照他們大隋的習慣,一個貴族郡主莫說獻舞,就是在人多的地方出現都極不合理呢。”

  “依你說--”

  其其格的話沒說完,上座的隋煬帝便開口笑說道:“突利設親王和響鈴公主,你們遠道而來,朕自當盡地主之誼。盼兮郡主乃我大隋第一才女,為給貴使接風洗塵,親自編舞獻上。不知,可還入目?”

  此舉看來是在挑釁,向突厥使臣示威。

  其其格沒好氣地悶哼,突利設親王則面不改色地微笑。

  “皇上厚恩,郡主風華絕代,豈能用區區‘入目’兩字形容?大隋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誠令四境臣服。”

  “哈哈哈……”隋煬帝心花怒放,好不開懷。眼珠子轉動一番,落在其其格身上,“突利設親王,說來響鈴公主也算是咱們大隋的姻親,她的娘親是蘇相的獨女,這樣和盼兮郡主還是表姊妹呀!哦,朕只知響鈴公主的稱號,卻不知其名之意,這其中可有什麼考究?”

  其其格百無聊賴地打個呵欠,“皇上真有雅興,一個名兒還能有什麼考究?突厥和漢人不同,沒有名與字的區分。其其格自幼喜歡在腰上懸掛鈴鐺,草原上的兄弟姊妹瞎胡叫,這‘響鈴公主’的號便由此傳開。至於名字嘛,其其格在我們那兒就是‘花兒’的意思。”

  “其其格。”突利設沉聲警告,對於她的不恭頗有微辭。

  幸好蕭皇后接過話兒,優雅地淺笑,“原來其其格的名兒是取自‘花’意啊,倒是名副其實的姑娘。 本宮昨兒個想上一宿都沒猜准,真有趣呢!看來,突厥人的名字都有一定含義啊。”

  “對啊,”其其格才不理會突利設的目光,揚起笑臉,“娘娘猜不到的還有許多。單說我身旁的這個丫頭吧!她叫敖登,就可以解釋為‘星星’還有我的那只老鷹名叫‘布日固德’本意就是雄鷹喔!”

  敖登苦笑著和突利設親王對看一眼。

  他們的小公主,只要興致一起,不說個地老天荒,誓不罷休,

  突利設趁滿殿的人都在聽其其格說話時,朝守候在外面的僕人使眼色。

  他們立刻端上一盤盤香味四溢的羊肉。

  隋煬帝聞到佳餚的美味,問道:“什麼食物?好香。”

  “回皇上,是草原的全羊肉.”突利設單臂叩胸,頷首。

  其其格見狀,蹦蹦跳跳地來到端著全羊肉的僕人前,拔出匕首,俐落地片下羊肉,放在託盤內。

  “迪吉烏力貴。”

  “公主說什麼?”蕭皇后好奇不已。

  “皇后娘娘,其其格的意思是,‘全羊獻給您’了。”突利設在一旁笑著解釋,“我們的習俗,在請別人吃東西前,為表尊重,就會說這樣的話。”

  蕭皇后立刻夾起一片羊肉,放進嘴裏,“皇上啊,臣妾以為突厥上次送來的馬奶釀已是臻品,沒想到這全羊也如此美味。”

  隋煬帝一揚眉,“異國風情嘛。”

  其其格把玩著小匕首,美眸偷偷瞧向戰禦寇,見他仍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樣子,連眼皮都懶得抬,她不禁有些氣餒地一咬紅唇。

  不經意間,她瞥到懷抱琵琶的蘇盼兮,突然有了主意。

  “皇上、娘娘開心,其其格也高興。記得草原上每當燃起一簇篝火,兄弟姊妹都會唱歌跳舞來慶祝,方才看到盼兮表姊獻舞,其其格技癢。若不嫌棄,其其格願意為皇上和娘娘唱歌跳舞助興。”

  蕭皇后“哦”一聲,不著痕跡地瞅瞅蘇盼兮。她是有意安排盼兮出場,一來可以在突厥人前顯示大隋的風采,二來便是促成戰禦寇與盼兮的親事。照情況看,戰禦寇沒太大反應,倒像是盼兮白忙一場。

  宇文化及察言觀色,瞧出幾分端倪,立刻道:“臣早聽聞響鈴公主有‘草原獨秀’的美名,今日得觀,實乃平生幸事。皇上,您說是不是呢?”

  隋煬帝對宇文化及向來都是言聽計從,見他一開口,自然樂得看好戲,遂允道:“宇文卿家所言有理,如此,就請響鈴公主歌舞助興吧。”

  敖登狐疑地低語:“親王,公主想幹什麼啊?”

  他們尊貴的“草原獨秀”除了在可汗、王妃和幾位親王及王子面前獻舞,何時見她主動請纓過?

  “不知道。”突利設無奈的一翻白眼,索性喝酒去。

  其其格叫過隨行的僕人,在他們耳邊暗嘀咕幾句,一會兒大殿上響起了與眾不同的曲子。其調起伏迂回,綿綿不絕,高亢了亮。

  其其格腰若靈蛇,藕臂撩紗,婆娑曼舞。儘管穿著漢女的裙裝,可她周身散發著的氣息,是草原所獨有的特色,讓人目不暇給。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呦……草原的花兒不會綻開。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呦,你的心上人兒就會跑來呦呵咿……”較之蘇盼兮所吟顯得露骨直白,同樣是傾訴女子的深情,其其格唱來竟恁得熱情奔放。

  戰禦寇聽著小曲兒,心驟縮,不由自主揚起首--

  那一瞬間,才驀然察覺她的眼睛看似游離,實則始終在悄悄凝視著他。

  純淨無邪的笑窩自粉頰上漾起,淺淺的,令他胸口滾燙,依稀,有一根未知的心弦,隨之繃斷。

  其其格的心也是亂成一團,她完全失控,連自己都沒料到,會這樣大膽地去挑逗一個男人,且是初識不久,對她的敵意和戒備未消的男人。

  她曉得,這個男人大她許多,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

  或許是他在輕喚“綰娘”的那一刻起,她的整顆心便被緊緊牽絆,難以自拔。

  她生平第一次,有種迫切渴望,渴望戰禦寇的失魂落魄,是在低低地喚她的名兒,才會流露出那種溫柔刻骨--

  水殿龍舟。

  太液池內燈火通明。從紫宸殿出來,剩下沒暍醉的幾個朝臣,跟著隋煬帝、蕭後和響鈴公主泛舟賞月,傾聽著小曲兒。

  隋煬帝信口問:“其其格,你們的舞樂是本土自編,還是由外面傳來的?”

  大興宮的雅樂大多是燕樂,基本上收集了來自天竺、高麗、龜茲、疏樂等地的宮廷曲風;而中原民間的俗樂鮮少登大雅之堂,因之燕樂他聽得膩了。

  “曲子是胡亂編的,我們只是喜歡就那樣唱了。”其其格面若朝霞,經過剛才一番舞蹈,渾身像被烈焰蒸騰。

  “很不錯嘛。”隋煬帝一向喜歡曲樂,故對其其格帶來的驚喜興趣正濃。

  其其格盯著眼前夾點心用的一雙筷子,喃喃道:“小曲子哪里稱得上是樂?我阿娘講--”

  她舉起一根筷子,輕輕敲碟,發出清脆的聲響,“大隋有個叫萬寶常的人才厲害,他能輕輕鬆松用碗碟,敲出好聽的曲子,還說‘哀、怒、淫、放’四種曲不是文雅方正的樂律,什麼要以水尺為律,玩味起來極有趣……”

  “公主,。”敖登急得一跺腳。

  王妃臨行前多次叮嚀,在大隋絕對不可提齊王楊東和萬寶常兩個人,這是禁忌中的禁忌,奈何她家小姑奶奶,全把這幹叮萬囑拋到九霄雲外啦!

  嗚嗚……突利設親王酒喝多了身體不適,已先回驛館,她眼下連個求救的人都沒有。瞧瞧在場的哪個不是面色鐵青?好像要吃人一樣。

  尤其是那個大隋皇帝和駙馬蘇夔……

  “皇上。”緘默許久的戰禦寇將凝滯的氛圍打破,幽然地說出今晚以來第一句話,“今夜月朗星稀,皇上喜歡吟詩作對,怎能放過此等良辰美景?”

  大臣們紛紛附和。開玩笑,朝廷上下誰不曉得那個才華出眾,卻倒楣萬分的萬寶常,是因蘇夔獻讒,被先帝盛怒之下趕出了太常寺?

  其其格好歹是蘇夔的外甥女,這樣大刺刺地就把搬不上臺面的事兒晾出來,擺明自找麻煩嘛!

  一旦有人敢帶頭打圓場,他們樂得緩和氣氛。

  宇文劄乾巴巴地哼笑道:“連戰將軍這樣衝鋒陷陣的武將,都被感染得附庸風雅起來,真難得!”

  戰禦寇淡淡地瞥他一眼,氣定神閑地反問:“文官可以進校軍場閒逛,武將為什麼不能吟詩?”

  宇文劄頓時像噎住了似的,臉紅脖子粗。

  坐在他們不遠處的蘇盼兮微微一笑,像是察覺到艙內洶湧的暗潮,於是溫婉道:“皇上,盼兮以前拜讀過您那首‘春江花月夜’,十分喜歡。既然有雅興,大家何不接個對子玩?”

  隋煬帝深吸一口氣,緩緩壓下震怒。仔細一想,其其格總歸是外來女子,不懂得規矩,也就不好計較太多,又聽到蘇盼兮誇讚自己的詩好,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起來。

  “這主意是挺好。可惜,其其格不善漢文,倒像……咱們在欺負人家小姑娘。”

  “誰說的?”其其格渾然不覺方才闖下大禍,豪氣萬丈地再飲一杯禦釀,不悅地賭氣道:“我即使不算是個才女,但也不是笨女啊。阿娘有教過我念漢人的書,你們……莫小看我……”

  敖登一揪主子的肩紗,擔憂道:“公主,你別喝太多。人家是要比對子,你行嗎?”

  雖說王妃曾教過公主一些漢文。但畢竟有限啊!這裏的人個個滿腹經綸,公主拿什麼和人家比?

  “怕什麼?”其其格瞪她一眼,“贏了怎樣?輸了又怎樣?總不能不戰而敗吧?”

  她的聲音不大,奈何戰禦寇乃習武之人,耳力極好,聽罷臉上竟揚起一抹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淺淺笑意--

  小娃兒的性格和她娘親大相逕庭。綰娘是一個沒有七成以上把握,絕不輕易出手的人;而其其格不同,她是個行動派的急驚風,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不甘心錯過任何可能。

  他該排斥其其格的,然而,這丫頭卻讓人無法狠下心厭惡。

  她調皮時,靈動的眼眸總會閃耀無辜的光芒,仿佛誰要責怪她,便成了十惡不赦的千古罪人。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無憂無慮的人?戰禦寇甚至嫉妒--嫉妒其其格隨時隨地,都能綻放開心的笑。

  當年,綰娘離開他,連個理由都不留下,便那樣絕情地上了突厥人的花轎,從此走出他的生命。如今,她仍不放過他,又故意送來一個小傢伙刺激他、折磨他?淺笑漸漸變成苦笑,凝結在唇邊……

  隋煬帝自詡文采風流,看看眾人後,率先出題。

  “八景環山,夜對鳳凰樓上樂。”

  蘇夔為挽回面子,立即接道:“二一水環繞,晨望嘉嶺塔邊煙。”

  蘇盼兮輕輕撫掌,微笑道:“那盼兮就來說同一處景:瑤洞開祥,諸天羽聖歸蓬萊。”

  宇文劄看了看默然的戰禦寇,嗤笑道:“靈山聳翠,歷代飛遷列象圖。”

  順著圈兒轉到宇文化及跟前,他一捋鬍子,沉吟道:“縱觀二水三山,古今英雄功過。”

  戰禦寇劍眉一挑,對弦外之音回以冷笑。

  宇文劄插嘴奸笑:“戰將軍,千萬不要勉強喲。在下聽說有人下棋因思慮過度而吐血,你是咱們大隋的棟樑,不好倒在戰場以外的地方吧?哈哈哈……”

  宇文化及雖想拉攏戰禦寇,但更要殺殺他的銳氣,因此儘管兒子說得過火,他也未阻攔。

  其其格眼眉聳動,幾欲發作,都被敖登按下。

  蕭皇后悄悄一拍蘇盼兮白皙的玉手,蘇盼兮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體貼地欲啟唇解圍--

  “遙看兩山一城,萬代風流善惡。”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戰禦寇修長的十指交握,慢條斯理地輕吟。

  宇文化及被將了一軍,老臉陰鷥。宇文劄則震驚得是無以復加,手中的筷子啪的一聲落在艙板上。

  不單是他,在座的除蕭皇后和蘇夔面露詭異之色外,其餘的人包括其其格在內,都嚇了一跳,他們從不曉得,戰禦寇竟是個允文允武的儒將!

  戰禦寇未放過他們每個人的神色變化,薄唇微勾,心頭暗記一筆。他粗糙的指腹不著痕跡地沾些茶水,倒著在桌面寫下“清涼山”三個字。

  其其格狐疑地盯著他的動作,好生納悶。

  “朕今日才發現,戰將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隋煬帝眯著懶眸,似笑非笑,“其其格,經過戰卿一事,朕也不敢小覷你,這輪上一大圈兒,是該你接下去啦!”

  其其格癟癟嘴。

  宇文劄討好地嘻哈一陣,“皇上,響鈴公主不是漢人,自然不熟悉對子的什麼‘平仄’規矩。不如簡單一點兒,大家說的都是同一處景致,讓公主猜猜看,豈非趣事?”

  其其格恍然大悟,終於明白戰禦寇适才的舉動--

  他早就看透宇文劄諂媚的心,預料到事情遲早會發展至這一步,是以提前給她寫下那三個字,以備不時之需。

  這個淡漠的男人,在暗中幫她耶!

  一股甜甜的竊喜湧上胸口,其其格俏皮地閃耀著慧眸,托住下頷沉吟,“呃……讓我算算。”而後,裝模作樣地搖搖頭,手指掐掐點點。

  “哦?”隋煬帝欣喜望外,“你還能知天命?”

  “回皇上。”被主子掐住胳膊的敖登從善如流,“我們公主之所以被人稱做‘草原獨秀’,便是因她天賦異秉。”

  “是‘清涼山’對不對?”其其格得意地說。

  隋煬帝忍俊不禁,別有意味道:“你們突厥出了如此神仙的小公主,確實可喜--將來,誰有幸娶她,真是修來的福。”說罷,和宇文化及彼此互視一眼。

  宇文化及趕忙道:“如此,皇上應該把這份殊榮,留給咱們大隋的男兒啊!”

  “愛卿之言甚是。”隋煬帝狀似為難,“其其格呀,我們大隋朝上下的優秀男子多不勝數,有沒有讓你滿意的呢?”

  此話若換做大隋的女子聽了,定會羞澀得挖個洞鑽進去。不過,其其格生長在草原,對男婚女嫁看得很大氣,嘴角淡淡一勾。

  “皇上,草原上的女子都希望嫁一個巴特爾,你們大隋有沒有這樣的人呢?如果有--我嫁的就是他!”

  “巴特爾是何意?”隋煬帝問。

  “大英雄。”其其格若有似無的眸光飄向對面。

  戰禦寇一抿唇,眼睫微斂。

  宇文劄心一顫,忽然想起白天在校軍場,其其格看戰禦寇演練人馬之時,曾說過“巴特爾”三個字。

  難道……她已相中那個匹夫?

  憤怒!他覺得憤怒!一個年近四十的老男人,有什麼魅力將其其格那樣的妙齡女子吸引住?這對在脂粉堆裏無往不利的他來說,是奇恥大辱!

  突然,靈光一現,計上心頭,宇文劄陰毒地擠出一抹笑。

  “皇上,響鈴公主來自那茫茫的大草原,咱們吟詩作對似乎不合適。要不挑個日子在城郊狩獵,展現一下大隋的男兒風采如何?”

  “好啊。”隋煬帝一向不甘寂寞,欣然應允,“其其格,到圍場後可要擦亮眼,看看誰是你心中的英雄啊。”

  宇文化及拿起酒杯,朝戰禦寇一舉,“縱觀二水三山,古今英雄功過。”

  繞來繞去,一場鬧劇!戰禦寇哂然,深覺無稽可笑。

  子夜,暗雲散盡。

  朝臣紛紛離去,戰禦寇指尖揉捏滿含倦意的眉宇,策馬回將軍府。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他驀然回首,恰看到那鬢絲淩亂的其其格,藕荷色的裙紗在細風中掀起一朵朵浪花。

  她看來跑得很急,連連喘息,晶瑩的汗珠滴落在紫騮馬的鬃毛上。

  戰禦寇挑著劍眉,不語地望著她。

  其其格深吸一口氣,“戰禦寇,你--認識我阿娘?”

  戰禦寇握著馬韁繩的手一緊,面上卻無異色,“公主尊貴的娘親是大隋遠嫁塞外的丞相幹金,誰人不知?”

  “可你直呼她的閨名!”其其格皺皺俏鼻,“漢人女子的閨名是隨便讓男人喚的嗎?你騙--”

  “公主。”她太聰明,戰禦寇不想繼續下去,打斷道:“你大半夜跑來就是為了問此事?請恕在下明日尚有公務在身,不便多留,告辭。”

  “喂,等等!”見他要走,其其格伸臂攔住,“你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我也有法子知道。不過,我老大遠從東市追來,只是要跟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他回眸,無奈輕歎。小丫頭說的何止一句啊?

  “是……”她低低呢喃,先前的嬌蠻囂張煙消雲散,有的只是女兒家的靦腆,“我要跟你說……謝謝。”

  “謝我?”戰禦寇清楚她所指,撇撇唇,“不必,我沒做什麼值得別人感謝的事。 公主該去謝謝宇文公子,他才是真正幫你解圍的人。”

  “我說謝你就謝你!”聽到宇文劄,其其格本來的柔情蜜意全被敲沒,立刻恢復本色。“你是個大將軍,幹麻婆婆媽媽的?敢做不敢當嗎?”她看宇文劄一肚子壞水,步步都在算計人!

  “得啦--我要說的話全都說完了,得快回驛館。嗯,你……心裏絕不能認為我是個沒心肝的女子哦。”馬蹄踏幾步,回頭又欲語還休地看一眼,才揚鞭離去。

  原來,她是為防止他心裏看低了她啊!戰禦寇凝視著漸漸消失的人影,心中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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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1:25
第四章

  含元殿。

  綺羅帳內,隋煬帝舒適地靠在榻上,蕭皇后在一旁為他揉捏四肢,疏活筋骨。

  “皇后,你覺得其其格這女娃兒如何?”閉目養神的隋煬帝閑閑啟口。

  蕭皇后的手頓了一下,旋即說:“她性格很活潑,討人喜歡,就是嘴巴直了點,不顧忌場合,這難免吃虧。”

  “呵呵,皇后想的和朕倒是不謀而合。”

  隋煬帝睜開眼,把玩著榻上的流蘇穗子,“眼下大隋局勢不穩,內亂紛擾。這個關頭若能拉突厥站在一條船上,無疑于增強後盾。其其格是突厥可汗的掌上明珠,倘若能把其其格控制在手心內,那突厥可汗必然會傾力相助!屆時……”

  “皇上有意撮合響鈴公主和咱們大隋臣子的婚事?”蕭皇后試探地問。難怪在龍舟上,丈夫一再提出讓其其格選什麼英雄的話,看來是早有目的啊!

  “其實也用不著撮合,”隋煬帝高深莫測地一笑。

  “宇文卿家早替朕想好人選。你看那戰禦寇,三十六七仍未娶正房,朕心裏有數,他還惦著蘇綰娘。

  如今,故人之女從天而降,又生得活潑伶俐。朕假使能將其其格許給他,豈不了卻一樁心事?

  畢竟,當初本該由舞陽公主前去突厥和親,結果蘇綰娘代嫂出嫁,是皇家欠戰禦寇一個妻子。”

  頓一頓,他續道:“宇文卿家年事已高,他兒子偏又是個文官。而戰禦寇久經沙場,熟諳文韜武略,是不可或缺的將才,朕還真少不了他……”

  “皇上就是想拉攏戰禦寇,也不必給他一個外族女子。”蕭皇后埋怨地瞅著他,“陛下忘了,臣妾不久前才提過,想把盼兮郡主許配給戰將軍啊!”

  “盼兮郡主的事兒,朕想過。”隋煬帝坐直身,“他們不會合適的。你想想,戰禦寇終年在外操練人馬,巡防駐紮,盼兮一個柔弱的千金哪里受得住?朕先前給戰卿找的老婆,不是沒幾年就死了?宮裏宮外傳得沸沸揚揚,竟說什麼悍將‘殺妻’!?”

  “皇上!”蕭皇后無法苟同,“身為大將軍,在沙場歷經生生死死,回到家中肯定希望嬌妻溫柔賢惠,其其格能勝任嗎?論才情風雅,她哪點比得上盼兮郡主?”

  “此言差矣,”隋煬帝搖搖頭,下龍榻後伸伸腰,“風雅才情對生死一線的戰將來說根本是奢侈。其其格和蘇盼兮是蘇丞相的內外孫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誰嫁都行。三日後城郊狩獵,若其其格選中旁人,朕就應了你的心願,”

  “皇上--”蕭皇后仍不死心,想繼續說下去,但隋煬帝已面露不悅,她也不便多言。

  “皇后啊,你與朕是結髮幾十年的夫妻,朕當初辦齊王案時,便是念著這個情分。”隋煬帝眼底透過殺氣,“你莫讓朕失望,否則,一旦被拘禁在府裏的那個不孝畜生再生事端,休要怪朕枉顧天倫,痛下狠手!”

  “皇上--”蕭皇后渾身一顫,臉色蒼白如紙。

  隋煬帝掃興不已,拂袖而去。

  蕭皇后孤零零一人凝望著燃燒的蠟燭,難抑抽泣--

  為什麼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她最疼愛的兩個兒子啊,一個早年夭折,一個在宮鬥中被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還有……那個可憐的孩子……他至今都不曉得……

  皇上呀皇上,你寧可偏信宇文化及一個外人之言,也不相信你的妻子和兒孫嗎?

  三日後,大興城郊。

  狩獵的隊伍彩旗飄揚,群臣披掛戎裝,環繞在隋煬帝的左右。

  忽聽吱嘎叫聲盤旋於人們的耳際,湛藍的蒼穹飛來一隻偉岸雄鷹。

  接著,叮叮噹當的鈴兒響起,其其格騎著她那匹紫騮馬,出現在眾人面前。

  隋煬帝上下打量她,拈著鬍鬚微笑道:“嗯,響鈴公主巾幗不讓鬚眉,名不虛傳。”抬頭一看,“這只老鷹也是你養的?”

  其其格容光煥發,明媚動人。她一伸纖臂,召喚下飛翔天際的雄鷹,“布日固德,快點給皇上施禮。”

  眾臣哈哈大笑,都以為她在開玩笑,誰知那雄鷹真的撲騰兩下翅膀,吱嘎吱嘎地蜷縮下來。

  其其格傲然地一撇唇。“皇上,其其格的雄鷹可是比某些人對主子還忠誠呢!它最棒,一教就會。不信,陛下可以問問那位宇文劄大人。”

  群臣中的戰禦寇聞言,剛毅的臉龐下血管微微躍動。

  這丫頭極會含沙射影,有時三繞兩繞就把旁人給繞進去,暗裏挖苦他麾下的軍將和宇文劄,表面上卻在讚揚自己的雄鷹。

  宇文劄冒出來,尷尬地在其其格身邊直晃,“公主的雄鷹,在下見識過,真……真是兇猛無比。”

  宇文化及狠狠瞪他一眼,轉臉笑道:“皇上,今日天高明媚,恰好狩獵,莫要延誤良辰才是。”

  隋煬帝點點頭,朗聲道:“既然如此,就按照往年慣例,分兩場進行。首先是上午的圍場狩獵,眾位卿家在內各顯神通;晌午後撤掉那些柵欄,再各自分開至叢林中獵物。以申時為准,獵得動物最多者,朕有重賞。”

  “遵旨。”群臣的聲音回蕩在郊外的山谷中,久久不散。

  其其格藉故跑到戰禦寇的坐騎旁,伸手摸了摸馬鬃,細細思量後道:“大宛的血汗寶馬呀!”

  戰禦寇沒有搭腔,眼睛目視不遠處的圍場,不知在想什麼。

  其其格不以為忤,小手拍著馬頸,靈巧的眸子上上下下在它的皮毛上梭巡,輕呼道:“你很愛惜它。不然……這匹馬不會如此潔淨,雜毛不生。”

  “為將者,戰馬若足。”戰禦寇終於低下頭睨她,“沒有人會不愛惜自己的手足。”最重要的是--手足不會背叛他,不會。

  “你一定對部下也很愛護。”她的眼笑眯成月牙狀,“我阿娘說,只有真正懂得珍惜自個兒的人,才會去體恤身邊的人事。你是那樣的人--我在校軍場看你操練人馬的時候,確實嚴厲,上萬的人從頭至尾一個不鬆懈,逐自驗收。不過呢,我知道你是避免他們將來吃虧,是吧?”

  戰禦寇神色怪異地一勾唇,“你的‘阿娘’說得真多。”

  “咦?你注意到啦?”她不大好意思地揉一揉細長的兩綹髮辮。

  “阿娘是我心裏最厲害的人。她說的話十有八九會應驗,只是太多了我會忘記……結果叔叔們都笑我笨。哎--你覺得我笨嗎?我覺得我不賴啊,至少騎射功夫不比任何一個哥哥差哩,若有哪一天咱們較量較量,說不定從此‘草原獨秀’便名揚千古呢。”

  “沒有親自上過戰場的人,就沒資格笑談風雲。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名揚千古,不知有多少將士為此家破人亡?當你我較量的那天--便是大隋與突厥開戰的日子。你何止笨?簡直愚蠢之極!”戰禦寇的口吻嚴峻起來。

  開戰?她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兩人在那遼闊的草原上馳騁,彼此比試騎術和射藝,為什麼會和滾滾硝煙連起來?

  其其格困惑地重複著他的話:“愚蠢?”

  哦,是啊,她又忘了自己是個突厥人。他們之間的鴻溝很深很深,而且由來已久,哪怕是一次小小“爭執”,都會被解讀成“開戰”的。

  她的話太幼稚、太不負責,難怪被他毫不客氣地斥責。

  可是--他說得那樣辛辣刺骨,難道不怕傷到她?

  是不是突厥人悍得令他忘記,她也是個小小的女子?其其格盈盈的大眼用勁睜著,努力想從他冷峻的臉孔上,尋找一絲絲懊悔或歉意,奈何--

  她失望了。

  戰禦寇渾身散發著幽意,那冷冷的寒光一圈一圈擴張,刺痛她的眼睛……小手慢慢鬆開血汗馬的脖頸,情不自禁後退。

  “回到你的馬上。”他別開無情的臉,“狩獵要開始了。”

  其其格咬咬唇,心裏打了個死結,難受得要命。但聽到狩獵的號角已響,不由得轉身而去,重新騎上紫騮馬。

  宇文劄見她臉色鐵青,多事地前來,“公主玉體有恙?”

  “滾開!”其其格沒好氣地低吼。

  宇文劄碰一鼻子灰,嘿嘿一笑。

  “何必動怒呢?戰禦寇本來就是個不解風情的莽夫,公主和他打交道肯定會吃虧。不過,也不必生氣。惡人自有惡人磨,先讓他威風一下,晚些時,在下自能幫公主出一口怨氣。”

  他笑得陰森,其其格聽得直起雞皮疙瘩,哼道:“如此,我應當謝謝你這兩次三番的美意啦?”

  “不、不敢當。”宇文劄越來越沒有抵抗力,芳澤一近,立即感到呼吸困難,吞口口水,“那些都是……小意思。”

  “好。”其其格突然笑得很甜,“宇文公子啊,如果小女子有了為難之事,你會鼎力相助的吧?”

  “是,那個當然。”宇文劄豪情頓升,拍拍胸膛保證,“在下與公主不打不相識,頗戚有緣--為公主效勞,三生有幸。”

  其其格暗翻個白眼,忍住欲撕爛那張大嘴的衝動,惡魔召喚般朝他一眨眼,“那你告訴我戰禦寇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宇文劄刷地拉下臉,顧左右而言他,“以前啊,戰禦寇也隨駕狩獵,不過,那時候,他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我怎麼知--哎呀!”音未落,就被其其格豢養的那只雄鷹的尖嘴給叼住耳朵。

  “說實話,乾脆點啊。”其其格斂起笑靨,一挑眉,“布日固德早上沒吃東西,它若是急昏頭,把宇文公子的耳朵當美食,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宇文劄的汗淌下來,“公主!我……我真沒得說呀。家父晚年得子,戰禦寇比我大上一輩,往前追溯,恐怕……我還沒出生,想告訴你也無能為力。”

  “哦。”其其格別有深意地一笑,接著陡然變臉,“你剛才不是說,他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小輩,現在又承認比人家小一輩了?宇文劄,你倒是善於見風使舵。我的耐心有限,你知道多少說多少。否則,別怪我教鷹無方--”

  “啊……好好好。”

  刺痛襲來,宇文劄差點跪地,低聲求饒。

  “我說就是了!聽說……戰禦寇他是蕭後的遠親,自幼喪父,其母不得已從老家帶他投奔大興。

  後來,戰禦寇便一直在宮裏出沒,當時的老將韓擒虎、賀若弼,見他身子骨壯,終日遊手好閒,便拉入軍營調教。喏……再後來你就知道了,他現在是大隋的左翊衛將軍。”

  “就這樣?”她擺明不信。

  “真的--”宇文劄覺得耳朵快掉了,火辣辣地燒。

  “他是否--”其其格還想再嚴刑拷問,奈何狩獵開始,她不情願地命雄鷹飛開,策馬向圍場內騎去。

  宇文劄搗著腦袋,又是憤恨又是迷戀,詭譎地盯著她,暗暗發誓一定要除掉眼中釘,抱得美人歸。

  若論騎射,能和馬上打天下的將軍相媲美的有幾人?

  對戰禦寇來說,獵取被圍在柵欄中的野兔、馴鹿、獐子那些小東西,根本是探囊取物。說白了,圍獵是給不善騎射又要顯示風範的貴族子弟用的。

  其其格見他動也不動,揚眉問:“怎麼?怯場了?”

  “任人宰割的砧上魚肉,無啥可獵。”戰禦寇索性閉目養神,不願在這會兒浪費精力。

  “‘針’上魚肉?”其其格知道的成語有限,莫名其妙地瞅著他,好奇道:“魚肉和針也有關係嗎?”是不是串起來?

  戰禦寇嘴角一扯,淡淡道:“你還是去獵些東西合適。”

  其其格噘起嘴,小聲咕噥道:“就會對我愛理不理!你仗著比人家大一點、懂的字多一點、力氣大一點、功夫好一點、名氣響一點,神氣什麼?傲慢的人會一敗塗地喔!”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傲慢如何?不傲慢又如何?早晚都會被後人取代。”戰禦寇睜眼,神思縹緲,“你看那昔日入主咸陽號令天下的劉邦,到頭來不過是一抔黃土。大漢照樣滅亡,江山落入他人手。”

  “那大隋呢?”想也不想,其其格脫口而出。

  戰禦寇警戒地眯眼掃了一下四周,發現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圍場內幾個年輕貴族的角逐上,精神才略略鬆弛。

  他一夾馬腹靠近她,擦肩而過時,一字一句道:“小娃娃,如果還想活著回去見爹娘,最好管住你的嘴巴。記住,不是每次都那麼幸運,有人給你解圍。”

  其其格兩腮一鼓,氣呼呼道:“我不是小娃娃!你……你難得主動跟我說句話,就不會說些好聽的?”

  “忠言逆耳。”戰禦寇從鞍下的箭囊中拎住一支箭翎,靴子勾挑懸掛在馬腹的弓,箭自下盤射出,準確無誤地命中目標。力道之大,竟刺穿一隻野兔後又射中一隻野豬。

  滿場喧嘩,掌聲雷動。

  宇文化及拈髯而笑,當著隋煬帝等人的面道:“劄兒,你須向戰將軍求教,他的馬上功夫厲害得很呢!便是倒退二十年,老夫也未必勝得過他。”

  宇文劄面皮抽動,拍馬來到戰禦寇前,抱拳笑道:“戰大將軍百步穿楊,實在佩服。方才見那雕翎箭穿透兩物,箭鋒猶利,能否借我一瞧?”

  戰禦寇沉吟一下,終是拉下箭囊遞去。

  其其格怒火中燒,抽弓搭箭,咻一下射出,也擊中了場內的動物。

  不僅如此,她幾乎是箭如雨發,掃蕩了整個圍圈,動物們被消滅得所剩無幾,徒剩下瞠目結舌的貴族子弟。

  她挑釁地抬起尖尖的小下巴。

  戰禦寇輕輕頷首,“不錯,只可惜……戾氣重,腕力不穩。”

  “只要能射中,結果一樣。”其其格英眉緊攏,“你以為自個兒真是我師父?少在本公主面前倚老賣老。”

  隋煬帝哈哈大笑,對宇文化及、蘇夔等人說道:“真是旗鼓相當的兩人!幸虧其其格不是男子,要不然勇冠三軍,倒成了戰將軍的勁敵。”

  蘇夔一斂袖,“皇上,我那甥女雖是個小女子,但突厥人不分男女,皆可帶兵打仗。您--忘了?”

  宇文化及老奸巨猾,經過幾天前的晚宴和龍舟之事,已知蕭後和蘇夔夫婦想將蘇盼兮嫁給戰禦寇,遂悶笑道:“駙馬,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休要見外。響鈴公主雖來自突厥,但漢化頗深,若與大隋臣子結為連理,便成了後世佳話。女子出嫁從夫,縱有一天帶兵打仗,也是為了大隋基業,豈不更好?”

  “這--”

  隋煬帝擺擺手,“都不要說了。朕答應過其其格,由她自己選擇什麼‘巴特爾’。你們這些個局外人瞎急啥?”

  “遵旨。”宇文化及和蘇夔各退一步,俯身稱是。

  隋煬帝仰望天色,下令:“撤柵欄,眾卿準備入林狩獵。”

  城郊叢林密佈,怪石橫生,詭異莫測。

  其其格叫住戰禦寇:“喂,戰大將軍,你敢不敢和我比試,看誰在申時前帶回的獵物最多?”

  那張朝氣蓬勃的臉蛋兒光彩照人,戰禦寇的心沒來由蕩起一絲久違的捉弄之意,淺笑道:“說大話容易,公主莫到時反被野獸獵去才好。”

  “你小覬我?”其其格說著說著,不經意發現了他臉上那抹淡淡的笑痕,不禁低呼:“你……你竟是會笑的?”

  “我不是泥塑人,自然會笑。”戰禦寇壓下自己也覺得古怪的念頭,平靜地說,不知是解釋給自己還是別人聽。

  “我說嘛--”其其格嫣然一笑,“草原上,人人說其其格討喜,走到哪里都能帶來一大串歡樂驚歎。 本來以為在你這裏行不通……好沮喪……看來,真諦就是真諦啊!”

  真諦?虧她好意思說出口。

  戰禦寇無力地揉揉眉心,終於總結出一個結論--

  對其其格,絕不能有好臉色。否則她立刻就爬到你頭上去了。

  “好啦,說定了。”她的眼珠轉轉,搖搖食指,“到時,你輸了,就要答應我一件事,不能反悔。我若是輸了,同樣也答應你做一件事,如何?”

  “好。”戰禦寇一口應承,並未遲疑。

  號角再度響起,大隋的臣子紛紛摩拳擦掌,一鼓作氣沖入那野獸出沒的原始叢林。

  與眾人分散後,其其格的眼眸細細觀察周遭的動靜。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一陣的響動。她習慣性地扭頭欲射,卻看到伏在草叢中,那個若隱若現的猥瑣身影。

  收斂箭鋒,她喝問道:“宇文劄,你鬼鬼祟祟幹什麼?”

  宇文劄揮揮微塵,從林後繞出,嬉皮笑臉道:“公主的洞察力果真敏銳,還是讓你發現了。”

  “你藏頭藏腦的跟著我幹嘛?”她不耐煩地瞪著他。

  “我是來……保護公主。”宇文劄以那自以為深情款款的目光,凝視著其其格,“叢林野獸繁多,實在危險。”

  “你?你保護我?”其其格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一個小小文官,銀槍都拿不穩,還妄想保護我?可笑之極!”

  “我對公主的心意蒼天可表。”宇文劄一激動,跑上前去,抓住其其格的靴腰,“儘管,你我的相遇不甚美好,但重要的是因此而彼此相知。 公主美麗絕倫,一再讓人驚豔,宇文劄今生今世若能與公主共度白首,死而無憾!”

  你死而無憾,我會死不瞑目!

  其其格真想一頭撞死--

  她何時跟他相遇相知來著?其其格深吸一口氣,咬牙道:“宇文劄!你給我鬆手!否則別怪我把你變成名副其實的‘宇文渣’!”

  “公主息怒。”宇文劄眯著眼,奸笑道:“你不是恨那個戰禦寇嗎?我為你想個法子,可以好好整治他!”

  其其格心一驚,不動聲色地問:“你做了什麼?”

  “呵呵呵。”宇文劄咧開嘴,得意地笑道:“他不是射藝厲害得很嗎?那就來個聰明反被聰明誤,讓他自食其果好了。”

  “莫非--”她幡然領悟,胸中燃起熊熊烈焰。微曲的食指在唇邊一籲,立即召來了飛旋蒼穹的布日固德。

  “公……公主……”察言觀色的宇文劄覺得不妙,便想撤身開溜。

  其其格抽弓搭箭,風馳電掣般射入他的小腿肚。

  “啊!”宇文劄慘叫不已,抱腿蜷縮成一團。

  其其格冷冷地說:“這就叫真正的‘暗箭傷人’,你自己慢慢舔嘗個中滋味吧!”調轉馬頭,“如果戰禦寇少一根寒毛,我剝了你的皮!”

  “公主……別放我一人在這裏……”他的腿受了傷,若有野獸出沒就死定了!

  “你爬回去!”其其格頭也不回,帶著老鷹飛奔而去。

  望著林中蕩起的煙塵,宇文劄目皆欲裂地一捶地。混蛋!他低聲下氣哄著她、討好她,甚至不惜破壞老爹的計劃,一心只想博得美人傾城一笑,誰知……那臭丫頭竟不識抬舉!

  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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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1:50
第五章

  世事難料。

  其其格本來是有意英雄--呃不,應該說是“英雌救男”,哪料到事情發生變化,不過,這轉折也太……太誇張。

  吞了口口水,她心驚膽戰地望一眼暫時被箭引到別的方向梭巡的龐然大物,又瞧瞧地上的爛泥裏印出的碩大掌印,覺得毛骨悚然。

  老天爺,為何總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呢?

  如果騎在馬上肯定會暴露目標,其其格也不確定這熊兄跑起來到底有多快,萬一她比不過大棕熊,那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她冒險射出一枝箭引開大棕熊的注意力,悄悄放掉心愛的紫騮馬。這會兒悶得透不過氣,仰望上空,烏雲積聚,天色越來越黑,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

  為何不見布日固德?

  這個關頭,它若舍她而去,可怎麼辦呢?

  其其格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恐懼的感覺”。怎麼沒人告訴她,這皇家圍獵的山裏有大棕熊啊?

  其其格欲哭無淚,眼睜睜瞅著大棕熊察覺到那陣陣遠去的馬蹄聲後,扭轉龐軀,一步一步向她所在的位置逼近。

  她抓緊胸前的衣襟,腦子飛快旋轉,隱約記得老人說,假如有一天遇到熊,又不便逃跑……該……該怎麼辦來著?

  快點想出來啊……它越來越近了……

  其其格猛然倒下,屏住呼吸,索性裝死。

  是!沒錯!就是要裝出已死的狀態!有經驗的老人傳下這個說法,說棕熊厭煩死掉的生命,若能順利瞞過它,便可逃脫一劫。

  撥開一大堆的雜草,大棕熊又圓又黑的眼珠滴溜溜轉動。它圍著躺在地上的其其格繞兩圈,突然俯下熊頭,伸出佈滿倒刺的舌頭,去舔她的面頰。

  其其格嚇得心怦怦亂跳,但又要運氣保持低冷的體溫來迷惑棕熊。

  明知它是在試探,以刺來撩撥人的感官,可那一陣陣又澀又癢的刺激宛若萬蟻鑽心,痛苦難當,一下力有未逮,其其格的唇邊噴出溫熱的暖氣。

  大棕熊見狀,琥珀色的眼眸轉沉,揮爪便抓--

  咻--一支離翎箭擦著大棕熊的頭顱而過,但是,雕翎箭的箭頭在碰到後面的枯樹皮時,應聲而落,未曾紮入樹內。

  其其格敏感地一溜翻滾到雜草外的空地上。

  一道高大的身影迅速彎腰,拉起她劈面就罵:“你瘋了?誰教你躺在那兒等著做熊餐?”

  “戰禦寇?”其其格虛驚過後,渾身酸軟。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富有人性化的表情。雖然--他還是在不遺餘力地罵她。

  “你的馬和箭呢?”戰禦寇拉著她冰冷的小手步步後退,面色凝重,謹慎地盯著棕熊的舉動。

  “馬……我放走馬啦。”其其格一縮脖子,被他的疾言厲色給駭得不輕,平日的傲氣全然不見,吞吞吐吐,“至於箭,剛才圍獵時候用得太多,我進林後沒察清,射幾箭後才發現只剩一支。”

  “你放走馬,自己卻待在這裏?”戰禦寇眼睛沁血,咬緊牙關質問這個腦袋有問題的女娃,然而,他不敢有絲毫懈怠,瞬間再度朝棕熊放幾根雕翎箭。

  其其格心急地大嚷:“你怎麼一點力氣都沒有?好好的箭全浪費啦!”他不是百發百中的神射手嗎?這會兒,因何那些箭頭一碰到熊便自動落下?

  戰禦寇怒斥道:“閉上嘴!你不會自己看?我的箭頭全是蠟!”

  蠟做的箭頭?

  其其格震驚地抽出戰禦寇斜跨在腰問的囊袋,手一摸,立即觸及到那柔膩的蠟頭。

  “怎麼會這樣!?”

  其其格腦中嗡嗡作響,甚至比在大熊爪下時更緊張,整顆心糾結成一團。

  “你的戰馬呢?”她環顧四周,卻未看到那匹大黑馬。

  “被人下了巴豆,癱在西山腳沒跟來。”他嗓音喑啞說。

  其其格望著戰禦寇的沉重面容,真真切切感到他的心傷--

  是啊,他是一個視戰馬若手足的男人,手足被砍傷會不痛嗎?可怎麼是他跑到這裏救她?一切……仿佛被顛倒了。

  是誰……是誰幫她求救的?

  她胡思亂想著,天空悶雷轟鳴,一道閃電劃過。

  戰禦寇注意到棕熊的身軀一顫,冷冽的弧度自唇邊漾起。他伸臂道:“把你的箭給我。”

  其其格訝然道:“箭?只剩下一枝了。”先不說一枝箭不足以殺死一隻熊,光說她那枝細細的箭身,就不足以承受他巨大無比的力度。

  “少說廢話!”他一把奪過她握著的箭,扣在弦上,甩開她纖細的手臂,朝棕熊奔去!

  “戰禦寇!”其其格嚇得魂飛魄散,不及思索,跟在他後面寸步不離。

  戰禦寇大吼一聲,止住她的腳步。

  又是悶雷閃電襲來,傾盆大雨嘩嘩墜落。

  吱嘎--吱嘎--

  雄鷹布日固德出現在漆黑的半空,俯衝下來,鋒利的大爪撲到棕熊的臉上。

  戰禦寇抓著這個機會,雙臂灌勁,竭盡全力彎弓一射,箭似流光飛舞而出。

  那一根箭在到棕熊胸口之時,震裂成三四披兒,深深紮進肉內。

  大棕熊飽受劇痛,粗厚的熊掌往臉上的雄鷹扣去。

  雄鷹扇動一雙翅膀,騰飛而起。

  混沌的暴雨中,大棕熊依稀看到兩道人影,瘋狂地朝他們兩人一撲。

  戰禦寇回身拉住她,迅速後撤,道:“快!往我剛才來的那個崖邊去!”

  其其格忙不迭頷首,心甘情願跟他並肩一搏,邊閃邊退至崖頭。

  大棕熊步履蹣跚,踉踉艙嗆地一路追來,霹靂閃電在它的頭頂不斷劃過。

  戰禦寇的眸子閃耀著火簇,悄悄地和其其格分開距離,故意在棕熊眼前晃動,激怒它嘶吼著上前攻擊,雙足一點地,縱身若淩雲馭風,趁熊往崖頭跨的刹那,施展掃堂腿--

  棕熊的咆哮頓時回蕩在山谷中。

  其其格渾身濕淋淋,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一幕,訥訥地張著一張小嘴兒,呆在原地。那龐大兇猛的棕熊……竟然被眼前的一人一鷹,硬是給料理掉了?

  她往前踏一步,欲拉他的衣袖,但腳下一歪,身子也向崖頭滑下!

  戰禦寇喘息未定,見眼前的人兒落崖,心口驟緊,人如電光石火一樣平撲,胳膊牢牢握住她的手臂。

  其其格懸在半空,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視線一片模糊。右臂支撐著整個身體,只覺得虛脫逐漸蔓延,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慄。

  戰禦寇像是察覺到她的酸軟無力,怒喊道:“不准鬆手!聽到沒有?其其格!你不是草原獨秀嗎?這一點兒風波都受不了,還妄想名揚千古?”

  “人……人家沒勁兒了嘛。”其其格有氣無力嗔道。名揚千古的人哪個是餓著肚子單槍匹馬玩命啊?

  “閉嘴!把你的手給我抓牢!”該死的雨,弄得他手心打滑。

  此刻,戰禦寇說不清是何滋味。他承認不願讓她掉下萬丈深淵,是因為她是來自突厥的小公主、因她是綰娘的女兒,或者因她還僅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兒,又或者……

  其其格仰望著俯臥在崖尖的他,反癡癡一笑,“我要是摔死了,你會不會有一點兒難過?啊,不不,應該說你會有一點兒遺憾吧!畢竟,眼睜睜看著卻沒救到我,將軍失責喔。”

  什麼節骨眼了,她還有心情說笑?

  “你--”他沉沉吐一口氣,“不准放棄,上來了,狩獵就算是你贏。”

  多誘人的條件,哄小孩啊!

  其其格乏力地一扯乾澀的唇角,兀地,覺得悶雷中摻雜了熟悉的叫聲。

  吱嘎--

  布日固德!一定是那只大笨鷹,方才在雨中迷失方向,找不到它的小主人,也不敢飛遠啦。

  傻瓜!鼻子酸澀之餘,她清醒許多,由於手指被戰禦寇握著,只能抿唇吹哨來引雄鷹的注意。

  果然奏效。

  布日固德收到緊急信號,飛快地俯衝下崖頭,那勁度十足的雙爪扣住她後背的腰帶,戰禦寇見機行事,同時借雄鷹之力上提,一把將其其格撈起,帶著她翻滾到安全之地。

  大雨帶來的腥土和青草的新鮮氣味撲面而來。其其格一揪他胸前的衣襟,順勢靠去,放縱自身貪婪地汲取專屬於這個男人的特殊溫暖,輕輕說道:“其實……剛才我一點都不擔心會死掉。”

  雖然,有一刻她是恐懼的,但--他就近在咫尺啊!所以,慌亂被奇異地撫平了。

  戰禦寇本想推開伏在懷中的女子,但見她瑟縮著纖細的肩,完全不像先前那個神采飛揚的突厥公主,而似一隻可憐巴巴的小貓兒在尋找棲身之所,一股藏匿在靈魂深處的憐惜,悄悄泛起。

  突地,他的肩膀一沉,大手微抬她貼在胸前的芳頰,原來--

  小丫頭竟累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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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

  晶瑩的水珠落在冰冷堅硬的岩石上,猶如飛花濺玉。

  其其格睜開眼,舉目所及,到處都是岩棱,一串串水珠從石縫裏不斷溢出。

  好一個窄小的山洞,這是哪里?

  她撐著酸痛難當的身體坐直,左右觀瞧。不遠處,有一團篝火,雖說不太旺,但至少還能維持幾個時辰。

  一個高大的男人盤膝而坐,側對她閉目調息。

  他,戰禦寇。

  再瞧--他的肩頭棲停著一隻雄鷹,正是她豢養的布日固德。

  這……這算什麼?其其格有幾分不是滋味。

  一覺醒來,調養多年的大老鷹竟沒圍在她的左右!就算它老兄無法噓寒問暖,但至少也得守候在主人周邊吧?沒良心的笨傢伙,虧她不久前還誇它有多忠誠聽話。

  哼,她一噘嘴,狠狠瞪向同樣瞅著她的布日固德。一人一鷹,大眼瞪小眼,就如此這般任光陰逝去……

  戰禦寇抬眸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滑稽的場景。

  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來對待那一人一鷹的較量,他索性悶咳一聲,打破僵局。

  其其格“啊”地回神,懊惱地斂睫垂首。

  她真是昏頭,怎麼和一隻鷹卯上了?又讓戰禦寇白白看了一場笑話。

  “它是只忠誠的鷹。”他修長的手指輕撫著布日固德的一雙羽翼,幽然地說,“如果不是它,響鈴公主真會被棕熊當晚飯吃掉。”

  “你的意思是說--”其其格訥訥道,“布日固德為我求救來著?可它為什麼找你?”

  戰禦寇面無表情,說道:“不是它故意找我,而是其他人的馬比我那匹發作的戰馬跑得遠,所以它先找到我,引我去救你。”

  “你的戰馬之前不是好好的嗎?”她無法理解。

  “好好的?進山林沒多久便癱了。”他的聲音滲出寒意。

  “而你的箭也被人動了手腳!?”其其格一拍大腿,猛地起身便要往外走,腦袋咚的一下撞到頭頂的石壁,頓時眼冒金星,不由自主又坐回來,痛得眼淚汪汪。

  戰禦寇無奈地歎道:“雨大時山路崎嶇泥濘,待雨小些,皇上自會派人尋找。這石洞低矮,容不下人站直,你省點力氣,將就一下。”

  “喂,你也太冷血啦!”其其格不滿地抗議,“我是為誰打抱不平?你還用這樣的口吻和我說話!”

  “我知道有人想加害我。”他淡淡地訴說,情緒並未有太大的波動。

  “否則,皇家狩獵的山中,會派專人在靠近荒蕪深林的附近設下隔離欄,以防棕熊之類太過猛烈的野獸侵襲。如今,狩獵範圍的山內出現棕熊,且我的馬和箭又被動了手腳,這難道還不明顯了?”

  “你心裏清楚,還這麼平靜?”其其格簡直無法理解他的所思所想,高高一揚拳頭,“我若是你,一定要那人碎屍萬斷、挫骨揚灰!”

  “你會的詞兒不少。”他微微一勾唇。

  “那還用說?我讓阿娘教的。”其其格被一誇,當即忘我的吹噓了起來,“寫我未必會,說說總沒問題。但凡可以開罵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以免來到中土和人吵架時吃虧啊!”

  原來……她用心學的詞,大部分是和人拌嘴吵架有關。世上怎麼會有這種閒人?戰禦寇凝睇她,發自肺腑地質疑。

  記憶中的綰娘溫柔體貼,楚楚嬌柔……一個水靈靈的可人兒,教出來的女兒竟是另一個極端!這不得不令他匪夷所思。

  “其實,有一點我也覺得奇怪。”其其格一眨黠眸,“你可是個武將,我以為咱倆的水平半斤對八兩,哪知你還會吟詩作對!既然如此,你幹嘛不去當個文官?打打殺殺固然刺激,不過,日子一長就不好玩啦。”

  戰禦寇面色微微一黯。文官武將豈由他來選?他生來便註定被人擺佈。

  也許,綰娘早早離他遠去未嘗不是幸事,那樣他便再無後顧之憂……

  捫心自問,其其格到大興城以來,他多次都想問上一句最簡單不過的--“綰娘如今可好”,然而,每每話到唇邊又會咽下。

  “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其其格一嘟唇,洩氣地雙臂環抱著曲起的腿,下巴縮在膝蓋間,“戰禦寇,你為什麼討厭我?跟我說話就那麼無聊?我都不計較你以前的錯,可你呢?除了冷淡還是冷淡。”

  以前的錯?戰禦寇不記得以前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他皺皺劍眉,十指交握,許久,緩緩說道:“我不討厭你,你很好,一點也不討人厭。”

  其其格興奮地一挑眉,“真的?”

  “我為什麼要討厭你?”她的反應讓戰禦寇好笑,“而且,我也不會--”

  “不會什麼?”

  “我也不會和一個娃兒生氣。”他輕笑著,此刻很放鬆。

  又說她是個沒長大的小娃兒?

  其其格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嚷:“我不是一個小娃兒!我是一個女人!”

  戰禦寇苦笑不得,喟道:“話不可亂說,你--莫要壞了自己的名節。”

  “我何時壞了自己名節?”她收斂笑容,正色起來。

  “有夫家的婦人才稱得上女人。”他理所當然地解釋。

  “是這樣的嗎?”她翻個白眼,懶懶地靠在石岩上,“草原女子可不是。我……我若有喜歡的人,說是蛻變為成熟的女子也不誇張。”

  聞言,他垂下眼睫,默然不語,

  其其格咬著小指,賭氣道:“你說的,如果順利從那個崖頭脫險的話,就是我贏了狩獵,這話還算不算?”

  “算。”他沉聲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豈會食言而肥?

  “好,當初我們打賭--”她水漾的眼珠轉轉,“若是我贏了狩獵,你可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麼?”他不答反問。

  “這個嘛--”其其格偏著面頰想了想,笑說道:“一時我也想不出來,先等等,待我尋思出個主意再告訴你。”

  戰禦寇素知她古靈精怪,先把醜話說前面:“我答應你做的事情,不能牽涉到大隋和突厥。”

  “我無非是要你履行一個你我間的協定,這和國家大事有什麼關係啊?”其其格幽幽一歎,“你想得未免太複雜。”

  是不是做武將的人都這樣偏執?看來,他已經習慣將防備當做正常的處世方式。

  戰禦寇不置可否,突然想起什麼,說道:“皇上申時見你我未歸,定會派人來尋。 公主,戰某希望你對今日所知的一切都守口如瓶,絕不透露半個字。”

  “什麼?”其其格握緊拳頭,幾下挪至他的身側。

  “茲事體大,牽涉甚多,須謹慎行事。”

  “即使那人要置你於死地?”她一眯杏眸。

  “沒有這個人,不可憑空汙人清白。”

  戰禦寇注意到其其格頭側發梢上,掛著的兩片葉子--她看起來仿佛是剛從草葉堆裏爬出來的小兔子。意念一瞬不由控制,他彈指揮落那些葉子。

  簡簡單單的舉止,不合絲毫輕浮意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寵溺之情融在其中。

  其其格心狂亂地猛跳,結結巴巴道:

  “在……在圍場碰過你箭囊的人只有一個……是他!你明明知道是他,為何隱瞞?他能害你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逃過一次,能保證逃過以後所有的算計?縱然你逃過,又怎保這些算計不傷害別人?”

  那頭熊是被他們碰到,倘若是別人該怎麼辦?害人之人不顧一切,哪里顧及他人死活?

  “你以為,我會給他第二次機會?”他幽邃的黑眸掩藏著一層不為人知的精光。

  “不過,你也想得太簡單,無憑無據憑什麼去告人?更何況,他暫且不是能碰的人。”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不拖累越王、不打草驚蛇,他只能,也必須忍。

  “你--你你--”其其格氣得牙齒打顫。說來說去,倒像是她自尋煩惱,人家根本不領情嘛!

  她受不了那種憤慨和壓抑,再度起身,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山洞。即便是在外面淋雨,也能發洩地喊上幾聲,總好過對著這個沉悶的木頭!

  戰禦寇唯恐那冒失的丫頭又撞頭,猿臂一攔。

  其其格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到他濕濡的袍袖完全裹在肘上,自臂膀至手肘被劃成一條一條的碎綢,鮮血凝結在衣綢上,怵目驚心。

  “你……”她面色慘白地跪坐下來,腦中浮現出在懸崖上的一幕--

  他以一臂撐身,一臂拽人,定是在提她上來之時,被那些崖頭鋒利的荊棘給刮破了。

  傻子,他是用槍的武將啊,竟不曉得保護自己的雙臂?

  愧疚、心疼一齊糾結著其其格,她顫抖著小手,輕輕撫上他不堪入目的手臂。察覺到他欲甩手,她的雙臂乾脆一攏,把那臂膀鎖在柔軟的懷中。

  “響鈴公主--”戰禦寇眉頭緊鎖,不習慣鼻尖縈繞的淡淡幽香,“你逾矩了。”

  “我不管……我才不管……”她的嗓音不似方才的倔強,哽咽地語不成調,“我不是大隋的女子,不懂你們的規矩,我只知道我不開心……就會難受……”

  “其其格--”他有一種眩惑感,本來不怎麼疼的皮肉傷,有些隱隱刺痛。

  “若我不是突厥人……”她沙啞地呢喃,“你是不是就不再對我躲躲閃閃?”

  其其格這些日子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男人自有敏感的一面,對那坦白大方的皎潔思緒,他又不遲鈍,豈無知覺?

  然而,他卻不能接受,這並不是因為牽扯大隋與突厥的關係……

  “其其格。”戰禦寇沒有急著去推開她,而像一個長輩,諄諄善誘,“小娃兒走的路、看的人太少,往往,就對初見的人事產生新鮮感和依戀感,但--那不是你認為的情愫。”

  其其格猛一抬頭,“你是厭惡突厥人的,可你卻一再幫我、救我,為什麼?戰禦寇,難道你自始至終,都當我是三歲的娃兒?”

  “我說過,你很好,無法令人討厭。”他長歎出一口氣,下意識逃避那雙眼眸中將會浮現的黯然。

  “你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對於我來說,又是故人之女,我視你--若女。你說‘突厥人又如何’?不錯,撇開突厥公主的身分,你只是其其格。”

  “戰禦寇!”她大叫一聲,怒目而視,粉拳緊緊拎著他戎裝下的衣襟。

  “你聽著!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你所謂的小女娃!我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可以厭煩我,但不許搪塞我,用這種幼稚的理由!我有汗父、有哥哥,可我從不會想去這樣對他們--”纖身往前一探,柔軟的紅唇倉促地覆上他冰冷的薄唇。

  戰禦寇愕然。說不清心底是震驚、惱怒,又或是莫名的心悸--他亂得失去了原有的方向。

  其其格的唇抵著他,詛咒般低語:“一旦是我認定的人,就算他已七老八十,我也寧可為他一夜白頭。如此,你還會認為我小得與你不配嗎?”

  他的眼睫一顫,幽幽閉目。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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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2:14
第六章

  她居然染指一個男人的清白?

  這下子丟臉丟到了爪哇國去!戰禦寇鐵定被她嚇得不輕,否則,不會怔得連推都不推。徹底完蛋!他不會以為她就是個水性楊花的放浪女子吧?

  其其格趴在榻上亂捶一通,被褥從頭到腳蓋得密密實實,不露絲毫縫隙。

  “公主,你這樣會悶死的,快出來啦!”敖登去拉被褥,結果整個人被其其格甩到屋外涼快去。

  “敖登!”自驛館前庭繞來的突利設見狀,不悅地斥責:“怎麼回事兒?讓你叫公主出來,怎麼老半天連屋子都沒進去?”

  “親王。”敖登癟著嘴委屈道:“不是奴才不進屋,而是進去後又被公主扔出來啦!她說什麼都不肯見人,自己躲在被子裏不讓人碰。”

  “胡鬧!大熱天,捂什麼被子?”突利設一甩大袍,氣呼呼邁步而入,當看到榻上窩蜷的人兒時,哭笑不得,“其其格,你再耍脾氣下去,可別怪我送你回錫林郭勒見可汗!”

  沒動靜。

  “一 、二 --”

  不等突利設數到三,其其格翻身而坐,咬牙嚷道:“好好!你老人家厲害、最厲害!算我怕你,滿意了吧!”

  “這不就結了?”突利設滿意地哈哈一笑,說:“快點讓敖登給你打點行頭,人家宇文公子代表爵國公上門看你,總不能失了禮數。”

  “不去。”

  混蛋!若不是他欲害戰禦寇,她也不必急著沖到那危險之地,更不會那麼倒楣遇到大棕熊,幾乎丟掉小命。而罪魁禍首竟跑來給她獻殷勤?

  無恥,天下第一無恥之徒!

  若非答應過戰禦寇要在眾人跟前隱瞞實情,她一定要他死得好看!

  “為什麼不去?”突利設的兩撇小鬍子一翹,“其其格,不要任性。大隋的人總覺得突厥是蠻夷之邦,你甘心嗎?去給他們見識見識‘草原獨秀’的氣度,嗯?反正也該走了,莫留下個口實才是。”

  “走?”其其格瞪大眼睛,驚訝地問。

  “離開突厥有段日子了,逗留太久,極易生變。”突利設端好瓷杯,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茶。

  “我不要走。”其其格握緊被褥,倔強地一抿菱唇。她還沒有抓到那一顆飄忽的心,絕不會離開此地!

  “想什麼呢?你不是最討厭這裏的人嗎?眼不見心不煩,離開是最好的法子。難不成,丫頭接受皇帝的建議,準備在大隋找個男人嫁?”若非當日他酒喝太多了,也不至於錯過後面一大堆的新鮮事兒。

  “是又如何?”其其格一揚尖尖的下頷。突厥人彼此間說話向來乾脆,不曾避諱什麼東西。

  “哦?哪個倒楣的男人?”突利設托著下巴尋思。能讓挑剔的小鬼相中,實在不簡單。

  “突利設叔叔,”其其格警告性地一眯眼,“你應說‘是哪個幸運的男人’!被我看上,是他前生修來的福分。你瞧著,我一定會把他‘獵’到手!”

  “你看上了我也不攔阻。”

  突利設一聳肩,道:“其實,草原的兒女本就是由自己尋找另一半兒。不過,別怪叔叔沒提醒你,切莫一廂情願。漢人輕賤咱們,你心裏有數。所選的男人是否真心相待,關係你日後的幸福。其其格,自己慎重點哪!”

  “我曉得的……”思及戰禦寇那推拒的冷淡模樣,其其格一陣辛酸。

  他為何不肯接受她?僅僅是因她太小的緣故嗎?他的汗父和阿娘相差二十多歲尚能婚配,為何她不可以和喜歡的男人廝守?

  平生不懂愁滋味,而此時,其其格初嘗其中苦澀。

  “公主、親王,宇文少爺仍在外面候著呢!”敖登不得不提醒兩個一扯開話題就繞不回來的主子。

  “對對對。”突利設站起身,看一眼若有所思的其其格,“你自個兒的事我不干涉,不過,事關突厥大體,你不能不去!敖登,去給公主打扮一下。”

  “突利設叔叔。”其其格一挑英眉,“你真要我去?若鬧出了什麼驚天的事兒,別怪我啊!”

  突利設摸摸鼻子,莫名其妙,“好歹是宇文劄請的皇命,冒雨帶人搜山,才把你和戰將軍從山裏救出,你跟他有仇不成?一見面就鬧事?”

  “說得對,宇文公子對我算有救命之恩。”其其格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我是該‘好好’答謝他。”

  哼!既然答應戰禦寇不能把那件事公開,整整人出口惡氣總允許吧!

  相逢一笑泯恩仇,誰說的?

 ∽釔鷳耄涔萏詰哪橇礁鋈司褪搶印?

  其其格端著茶杯吹了吹,不動聲色道:“宇文大人忙裏偷閒,難得在小小驛館看到你的大駕。”

  身著便服的宇文劄皮笑肉不笑,說道:“公主言重,小臣也是奉命前來探望。 公主在城郊狩獵時受驚,此乃羽林郎督察不周之過。聖上業已將一干人嚴格懲辦,以儆效尤。但不知--公主貴體是否安康?”

  “這樣啊。”其其格佯裝笑臉,扶案而立,“可,怎麼我記得在城郊時,宇文大人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說‘要為本公主出氣’,怎麼轉眼間就變了,全成了羽林郎的罪過呀?”

  “公主說哪里話?”宇文劄一臉無辜,甩得乾乾淨淨,“在下全然不解。”

  死混蛋!翻臉不認帳?

  其其格一咬手指,強笑道:“不管你記不記得、解不解,總歸率先帶人來救我和戰將軍脫困的是你,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我無以為報,便學漢人寫了一首小詩,就當做是答謝。還請大人切勿見笑啊!”

  “詩?給我的?”宇文劄受寵若驚。他以為經過狩獵場一事,他們會形同陌路,甚至正面為敵……

  看來,那場大雨中發生的事不尋常。她--對戰禦寇是死心了吧?

  呵呵,女人終究抵擋不住他的攻勢,還是陷入了迷惘,難以自拔。

  “給你!你看後,就會懂人家的意思了。”其其格故作嬌羞地一低眉,將一張紙箋丟到他懷中,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宇文劄渾身若觸電般一陣顫慄,嘴角幾乎勾到耳際。他左右跟隨的幾個官員彼此互視,紛紛圍來,好奇地想要目睹一下突厥公主筆下的“詩”。

  “宇文兄,還不快打開看看?”有人道,“皇上給響鈴公主選擇駙馬的權利,看來,她是有意於您啦!”

  “宇文兄當初帶人冒雨巡山,縱是那公主再眼高於頂,也不得不為之動容。”

  宇文劄心裏得意,哼哼唧唧地撕開信箋,當眾展開--

  滄海呀它都是水,地獄呀它都是鬼,馬兒呀它四條腿……

  一陣陣哄堂大笑回旋在屋中,不少人忍俊不禁道:“這是什麼歪詩?”

  “公主嬌俏動人之處,正在於此嘛,”宇文劄樂得口不擇言,滿腦子淨在設想將來與美嬌娘的洞房花燭夜。迫不及待之餘,忙去瞅最後一句詩--

  看著信的傻子呀他咧著嘴!

  什麼?屋內笑得前仰後合的官員面部全然僵化,咧阻的大嘴再難閉合--

  “罵不留痕”的最高境界,莫過於此。

  將軍府書房。

  “將軍……”放下託盤的阿羽望望手持兵書的丈夫,猶豫地輕喚一聲。

  戰禦寇緩緩從書中昂首,沉吟道:“阿羽,我說過,以後你不必做那些活兒,讓丫頭打理就好。”

  阿羽指一指盤中的點心和燕窩粥,“將軍還是嘗嘗吧!點心和燕窩不是阿羽做的,而是婆婆讓丫頭端來的。”

  他一擰軒眉,“她明知我不喜甜品,為什麼還這樣?”淺呷一口鐵觀音,推開託盤。

  “其實……”阿羽咬咬唇,吐露實情,“晌午後,舞陽公主和盼兮郡主親自到咱們府裏,說是將軍在狩獵當日意外受傷,理當補一補。盼兮郡主親自下廚,在這燕窩中放了許多珍貴的藥材,特意為你補補身子……”

  “拿走。”戰禦寇撫案而立,便往外走。

  “將軍,你去哪兒?”阿羽急得一拉他的袍袖,“別跟婆婆起衝突才是!”

  “你認為我會嗎?”戰禦寇扭過頭,剛毅的臉上露出一抹怪誕的表情,似笑非笑,比笑冷冽三分,詭異七分。

  “不……不會。”阿羽根本不用想,脫口而出。

  相處四年,她沒看到丈夫和婆婆為何事爭紅臉,他絕對是那種恪守孝道之人,怎麼會做出她先前所擔心的事呢?

  只是……總覺得這一回不對勁兒。自他狩獵歸來後,隱隱約約有了變化,雖說不具體,可的確明顯。

  加之,下午他從宇文大人的府邸出來,一到家便自己待在書房中,不許任何人打攪。若非婆婆送來東西,丫頭不敢進門,她也進不來看他。

  “如此,你還攔著我做什麼?”戰禦寇拂開她的手,“如果答應娘娶蘇盼兮,你我的折騰所為何故?”何況現在的情勢恐怕也由不得娘親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阿羽臉色慘白,低啞道:“只可惜,婆婆此次看上去勢在必行……她是喜歡盼兮郡主的,所以,將軍連選擇的餘地都沒。”

  “是嗎?”戰禦寇冷冷一笑,“那可未必,有一個人會改變你所謂的‘勢在必行’。如果我猜得不錯,她很快--”

  話音未落,外面有僕人稟告:“將軍,驛館有客到訪,自稱是突厥的響鈴公主。”

  響鈴公主?

  阿羽訥訥地張唇,半晌才說:“她……她便是綰娘小姐的女兒,其其格?”

  “沒錯。”聽到“綰娘”兩個字,戰禦寇的頰上又是微微一抽,回答得有些生硬。

  其其格,又聽到這個名字,心裏真說不清是何滋味。她會來是預料之中的事。可是,心在隱隱作痛。但,他知道這一次不是因為綰娘,而是……

  “她可知將軍與綰娘小姐的一段往事?”

  “我和綰娘哪里還有什麼往事?”戰禦寇輕一斂睫,自嘲不已。

  “看來,將軍事前已知她要來了。”阿羽若有所思,淡淡道,“其其格便是那個可以改變‘勢在必行’的人吧?”

  戰禦寇放下兵書卷軸,朝外面的人說:“請客人直接來書房。”然後回眸瞅瞅她,“娘因綰娘而對其其格不滿,可她不清楚,其其格和蘇盼兮雖是表姊妹,但意義完全不同。讓我娶蘇盼兮--娘喜歡她的話,就是多一個‘阿羽’;娘要達成的目的不但不會實現,反而會惹火上身。”

  “將軍……”阿羽搖搖頭,長歎一聲,“何苦這樣?你將自己置於何地呢?”

  “我有千軍萬馬,受封萬戶侯,享天下之榮華。”他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戰場上、朝堂上,哪里沒有戰禦寇的棲身之地?”

  “那……”阿羽蒼涼地閉了閉眼,幾乎不願再問,“除開這些將軍必須面對的地方外,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戰禦寇失神地盯著案上的兵書,與密密麻麻的戰略圖,黑眸幽邃空洞。

  這樣一個看似無聊乏味的問題,對他來說,竟是個不折不扣的謎!

  砰砰--

  屋內的沉寂,瞬間被驚天動地的敲門聲打破。

  “戰禦寇!這就是你們將軍府的待客之道?”鈴鐺環佩作響,明豔動人的少女推門而入,老大不客氣地叉著腰。

  戰禦寇微撩眼皮,恰迎上她姣好的容顏,不由得一哂。

  其其格的目光落在他囁嚅的唇上,腦中突然浮現出在山洞時她強吻這個男人的一幕,臉刷一下紅了,訥訥半天,說不出話來。

  戰禦寇似乎意識到她此刻的想法,赧然地一抿唇,說道:“響鈐公主駕臨捨下,蓬華生輝。奈何公主身分特殊,加之夜深,戰某實不願再攪擾四鄰,故此委屈公主直接到書房相見,不知……有何貴幹?”

  他又在刻意疏離她!

  其其格不悅地掃視四周,發現屋內還站著一位清麗的少婦,不禁皺起眉頭。

  “你是什麼人?”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樣戰禦寇就不怕惹人非議了?難怪他不願出來,原來窩在軟玉溫香中沉醉著呢!

  阿羽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張美麗絕倫的臉蛋兒,心跳如雷。

  差一點,她差一點便要認為是看到綰娘小姐本人了!

  母女倆同樣嫵媚嬌美……不過,再仔細觀瞧,便會發現小小姐的眉宇間更添卓然,這點令她和綰娘小姐又有天壤之別!

  好一個響鈴公主呵!將軍見到了她,內心可還會平靜如昔?她下意識地去尋找戰禦寇的眼神。

  戰禦寇卻避開了,沉沉地說:“她是阿羽--我的妻。”

  “妻?”其其格的腦子嗡一下,面白如紙,“你……你的妻子不是都已過世了?”宮中上下無人不知戰禦寇“克妻”之事。難道,全部是在欺騙她不成?

  “公主。”阿羽適時開口,“妾身僅是將軍的妾室,不算嫡妻。”

  儘管不曾接觸其其格,但她已感到強烈的敵意。

  “妾怎樣?”戰禦寇一挑眉,說:“總歸也是我戰家明煤正娶的媳婦。”

  “她就是你躲躲閃閃的原因?”其其格問得很坦白,也很小心翼翼。她怕那個答案會令她崩潰。

  她不知他尚有妻室的,如果知道,今夜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跑到將軍府鬧笑話。

  戰禦寇一定很愛這名女子,所以不願接受她。恐怕對他來說,她充其量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小娃兒。

  他對她真的是出自長輩對晚輩的縱容,而非男人對女人的呵寵。

  她說話做事毛毛躁躁,和娘一點不像,既比不上蘇盼兮的端莊,也比不上眼前女子的沉靜……

  她後悔,為什麼從小就瘋瘋癲癲地,和哥哥們在草原上騎射?她應該學阿娘的,好讓自己變得溫柔可人。

  大隋的男人喜歡柔情似水的女子啊!

  可惜……她不是,永遠不是!如果早知有今日,她會改變自己,一定會……

  “公主,戰某有何值得躲閃的?”戰禦寇不去理會她受傷的眼眸,逕自說道,“你今日來看到了阿羽,問及她的身分,在下不過是據實相告,何來躲閃之說?公主深夜造訪,不會是要跟戰某討論這個話題吧?”

  其其格心亂如麻,本來的目的早已蕩然無存。

  她飛快得梭巡著戰禦寇的面容,但見他朗健清爽,沒有了那日在洞中的倦意;再往下瞧,箭袖收攏之處纏著紗布,血色淡淡,也不似當初的怵目驚心。

  她不由得暗松一口氣。

  戰禦寇是永遠不懂得愛護自己的,幸好身邊有個貼心的紅妝,能把他養得壯壯實實……看看那盤中的點心和粥,完全可以想像她沒來以前,人家夫婦是多麼愜意。

  “我來……”其其格慢吞吞後退,一步步,像她的心緊縮著,“是要看看……對……只是看看,你的傷若好了便罷,沒好的話,我帶了錫林郭勒最好的藥……很管用的。”說著,她遞出一個精美的小瓷瓶。

  “公主有心了。”阿羽微微一笑,竟沒再徵詢戰禦寇,伸手接來,而後輕輕一福,“妾身要收拾一下這些東西,先行告退。”然後端起放著點心、燕窩的託盤,退身而出。

  屋中只剩下兩人,其其格越發手足無措。

  在不知他有妻室以前,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去爭取,一旦得知阿羽的存在,她便不得不正視。

  從小,父汗身邊就不缺女人,雖然受寵的是阿娘,但是,看多了受到冷落的女子是怎樣勾心鬥角的,心裏也會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她不願當一個那樣的女人。況且,她明搶尚爭不過阿羽,又如何去暗鬥?

  戰禦寇見其其格不語,狐疑地盯著她猛瞧。一個向來喳喳呼呼的小麻雀失了聲,倒是有那一絲絲不慣。

  “為什麼不說話?”他低低詢問,已無方才的冷淡和漠然。

  其其格一咬紅唇,水漾的眼眸無意識地四處亂瞄,恰好發現了那一列列的卷軸,不禁幽幽低呼:“一大堆書啊,難怪你的文采會好!”

  “家母要求甚嚴,不敢怠慢。”戰禦寇繞案來到近前,岔開圍繞自己的話題,似笑非笑道:“說到文采,戰某可比不上響鈴公主的打油詩。”她戲弄宇文劄的事,朝中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

  其其格不覺地又往後退,平時閃耀著光芒的秋波,此刻卻落寞不已,“是……是我在教訓宇文劄!你不允許我揭穿他,總不能不讓我修理他一下吧!”好像,一直以來都是她自作多情,做什麼就錯什麼,敗得灰頭土臉。

  “我曉得你是替我出氣,我都曉得。”他的嗓音十分緩和,聽不出奚落的意味,“所以我要謝謝你,其其格。”

  他的謝語對她來說何其諷刺!為何她得到的,總是最不希罕的東西?

  其其格不敢再看那一雙令她飽嘗辛酸苦澀的邃眸,倉皇欲退,“我告辭了--”

  戰禦寇想提醒她,再往後退就是門檻,然而,為時太晚。

  其其格的靴子絆住了橫檻,足下一歪,整個人失去平衡,仰面栽倒!

  劇痛從腰後逐漸蔓延至四肢,骨頭像是散架似的,咯咯作響。

  更難堪的是她的自尊。

  一股莫大的委屈湧上心頭,頹坐在地,其其格忍不住嚎啕大哭。她哭得好傷心,小臉憋得通紅,又是掉淚,又是頓足,十足的孩子氣。

  戰禦寇一擰眉,不易察覺的憐惜悄悄襲來,他索性也屈身坐地,和她並肩,悠悠道:

  “初次見面,你看起來只是個初生之犢不怕虎的少年,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其其格,你哭的樣子真是……和兒時的綰娘如出一轍。不過,她長大了就學會了斂藏性子,我不清楚她想什麼。她如能像你這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或許一切都會改變……”

  其其格長長的睫毛上凝結著一顆淚珠,晶瑩剔透。在聽到他的話後,一時忘記了哭泣,眨眨眼眸,嗔道:“戰禦寇,你別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叫你‘叔父’休想占我這個便宜!”

  “我從沒說讓你叫我叔父,而且你肯嗎?”他反問,見她不再哭泣,糾結的心略略放下。

  其其格激動地搖頭,“不!我小時候沒見過你,也沒聽阿娘提過你!你是我自己找到的!”

  “是嗎?她從沒提過呀……”戰禦寇沉吟著。原來,綰娘連提都沒提過他,真的是情斷義絕,永無瓜葛了。

  “不要提阿娘,你為什麼老提她?你是要借此來提醒我輩分嗎?那……大可不必。我不是阿娘,沒有她的溫柔,也永遠不會像她那樣出色,我只是其其格。你有妻子,她也是個溫柔的女子。你們大隋的人都喜歡溫柔的女子,可我不是,所以註定還是不能被你接受,是不是?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忍著一腔酸楚,她扶地而起。

  “其其格。”他沉聲喝道,“原來你只是個遇到挫折就退縮的女人!”

  “你、你說我是什麼?”會是錯覺嗎?她聽到他稱她是個“女人”而非“女娃兒”?

  見狀,戰禦寇一勾唇,冷冷道:“我不打算說第二遍,你如果是我麾下的兵士,早就被拉出去杖脊了。”

  “你把話說清楚!”其其格的心怦怦亂跳。

  會是她又在自作多情嗎?短短幾天的工夫,他能徹頭徹尾地改變想法,成為一個珍惜她的男人嗎?

  “你千萬不要耍我--我受不了這種玩笑,我會當真的呀!”

  戰禦寇異常明亮的眸子劃過一抹痛色,稍閃即逝。

  他猛地一把扯過她的纖腰,主動欺吻上那張猶沾著淚水的檀口。

  “唔……”其其格全身一顫,剛要說出口的話全被吞沒。

  他的吻若乾柴烈火,短短瞬間的唇舌勾卷,令其其格心神俱醉。

  雙臂輕環他的腰際,螓首順勢靠入那溫暖的懷裏,激動地哽咽:“你……你這樣對我,是改變主意要接受我了?”

  “我承認你是與眾不同的。”他看她又要辯駁,率先道:“和綰娘、阿羽都不同,你只是你--其其格。”

  “戰禦寇。”其其格生平第一次用這樣怯怯低語的口吻,和人溝通,“你說話能不能直接點?我不懂……”

  戰禦寇一抬她的下巴,沙啞道:“你不是要跟我嗎?你只是一味地說,從不等別人回答,就自以為是地判斷是非曲直,撞了滿頭包能怪誰?”

  “我、我哪有?”她嘟著嬌豔欲滴的菱唇,嗔道。

  戰禦寇修長的指腹附著一層飽經磨礪的厚繭,款款摩挲著其其格柔膩的頸子。

  他吻了她!其實根本不必的,他只需告訴這丫頭那番話,她就會毫無察覺地跳入自己挖好的陷阱裏。

  但是,他失策了,吻她,是沒經過思緒允許的行為。

  其其格純淨的眼眸就那樣直勾勾地望著他,毫無芥蒂,仿佛那雙眸子只容他一個人。

  他已無法再逃避,心裏最最清楚,其其格的出現,在一點一滴蠶食他的毅力。而今日,危若累卵的防線被她婆娑的淚徹底撕裂。

  他不想承認,卻不能不面對現實。曾幾何時,他又有了新的牽絆?

  “如果,你接受阿羽,又讓我不得不為你臣服,那麼,我娶你。”

  其其格推開他的胸膛,起身到橫檻邊,扶著門閂扭頭問:“你的話當真?我能讓你不得不臣服,你就娶我?”

  “只要你不後悔。”

  其其格怪異地揚了揚眉,“後悔?我不懂什麼叫‘後悔’,你是我選的男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無論如何?”他喃喃地重複,“即使,日後你會抱恨也在所不惜?我可值得?”

  清楚真相後,其其格一定會恨死他,恨他利用她,而那憤恨足以將一切焚燒殆盡!

  其其格以為他又在挑釁,坦然一笑,說道:“若不能親手擒到堂堂戰大將軍,其其格才會抱恨終身!值不值得,我心中有數,你管那些做什麼?婆婆媽媽的都不像你啦!”

  是嗎?連她都發現了他的變化!

  他會下地獄,而且罪無可赦的是連同她一起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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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3:04
第七章

  其其格的方式很直接、很簡單,卻極為適用。

  不要說戰禦寇,單是他手下的那些將士都不好意思了。一連十幾天,其其格幾乎不間斷地跑到校軍場外,送她所謂的良藥。

  明明戰禦寇的傷不要緊,差不多都好了,她卻總是大刺刺地在暫駐的營帳裏,撕開他的衣襟抹藥。

  望著一次次被撕裂的衣襟,戰禦寇開始自我檢討。

  即使他們之間尚且清白,恐怕也沒人相信。 本來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再給其其格一條退路,同時斷了蕭後和蘇家的念頭,省得日後麻煩,哪知,由此惹火上身!

  他深深不解,自己這樣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能有多大魅力值得她如此折騰,不惜放下驕傲的身分來追求他?

  其其格無疑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如果,他再小十幾歲,恐怕也會加入以愛慕的眼神追求佳人的長長隊伍之中吧。

  遺憾的是,命運弄人。

  在她出現之前,曾有綰娘讓他牽腸掛肚;在她出現以後,又有岌岌可危的局勢令他乏術。

  一個失去自我的人,要用什麼去回報人家呢?

  他註定要辜負她的情意。

  其其格的想法恰好和戰禦寇相反。她倒寧願老上二十歲,也要換取和他的一次結緣。

  她現在所做的不過是熱熱身,醞釀一下情緒和氛圍罷了。

  若要讓戰禦寇對她臣服,除了能做到他們漢人女子所能做到的事情之外,還要做人所不能做,這樣才算是出類拔萃吧。

  要用什麼法子呢?

  她托著芳頰,獨自坐在小坡上,遠眺大興城內的校軍場,叼住一根嫩嫩的草葉沉思。

  突然,令其其格厭惡不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突厥的響鈴公主,在盲目的愛戀中僅是個傻子。自以為戲弄了別人,殊不知自己也在被人戲弄?”

  “宇文劄,怎麼又是你?”

  其其格不耐煩地扔掉索然無味的草葉,興趣缺缺地聳聳肩。

  “你別以為詆毀別人就可以挽回自己形象!讓我鄭重地告訴你,倘若一個人從心肝爛到腳趾,那他活著簡直是對人世的最大玷污!”

  宇文劄陰晴不定,嘿嘿冷笑。

  “公主,你戲耍我尚可,誰讓我是個老好人,捨不得對佳人動怒呢!但是,那戰禦寇豈是你能玩弄於股掌的男人?你別再癡心妄想,他就算是娶了你,也不會真的呵疼你。你對於他來說,充其量是突厥送來的一件禮物。你不是問過我有關戰禦寇的以前嗎?好,我一五一十告訴你!”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其其格充耳不聞,繞開那張令她心煩的臉孔,匆匆欲走,但卻被他攔住去路。

  “你害怕聽?”他挑釁般地一撇嘴。

  “誰怕了?”其其格火冒三丈高。

  “那就聽我說完。”宇文劄兩臂環胸。

  “你真以為戰禦寇會為你動心?他之前娶的五個正房妻全都死光了,旁人說他殺妻成嗜,雖沒證據,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你就寧願做那第六個枉死的女人?他娶你,因為你是蘇綰娘的女兒!

  朝中上下哪個不知,他戰禦寇和蘇綰娘青梅竹馬,倘若不是你娘代替舞陽公主和親塞外,恐怕今日的其其格就是戰禦寇的女兒。

  你自己想,戰禦寇死了五個妻子後遲遲不娶正室,有何理由在短短個把月變卦?你只是蘇綰娘的替身,而他愛的僅是你身上來自于蘇綰娘那部分的血肉罷了!”

  為了離間,他乾脆把所有事都抖出來,也顧不得是否會妨礙到老爹拉攏戰禦寇的大計。

  “你胡扯!”其其格憤怒地吼,雙拳握得死緊。

  “我娘如果和戰禦寇有什麼‘青梅竹馬’的情意,她怎麼會答應代替舅娘嫁到塞外?何況……何況戰禦寇的心思,你怎麼知道?我看是你在編謊陷害他!”男人會那樣吻一個視做女兒的人嗎?不!她不會受這種誑騙。

  “是不是真相,恐怕不是由你我說得的吧?”宇文劄陰森森地笑開了嘴,“公主只管自欺欺人好了,到時,可別責怪在下沒提醒過你。”

  說著,他輕佻地摸了一下她的俏顏,“只要你後悔了,我隨時敞開懷抱等著你。”

  其其格一巴掌甩到他臉上,陡然喝道:“信不信我現在就剁了你那只又賤又髒的爪子?”

  宇文劄舔舔嘴角的血絲,興味十足,“公主,你儘管潑辣個夠好了。日久見人心,若我所說有半句虛假,就讓你那只餓死鬼投胎的老鷹叼個飽也無所謂。”

  而後,他哈哈大笑,揚長離去。

  其其格一攏雙臂,竟在炎炎烈日下打個冷顫。

  她可以接受戰禦寇不理她、不要她,但是,她能接受自己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身嗎?更可笑的是,那個女人還是她最喜愛的阿娘!

  她按捺不住滿腹的淒絕,發洩似的大喊,響徹九重天。



  戰禦寇剛回到府中,便被老夫人叫到房中問話。

  戰禦寇請安後,垂手而立,始終不發一言,他已習慣靜靜聽候母親發話。

  光線昏暗,骨瘦如柴的老人面對高大威猛的男子,撩開的眼皮沒有一絲一毫生氣,很久很久,才開口說道:“你最近和突厥的小丫頭走得很近?”

  “是其其格,”戰禦寇必恭必敬地答。

  “你喜歡上她了?”老人沒有什麼反應,掌中握著一顆圍棋的白子,似乎在跟自己下棋。

  其實,將軍府的人都知道,老夫人是個瞎子,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

  戰禦寇一抿唇,顯然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哼。”老人悶哼一聲。

  “之前老身就說過許多次,你要娶的人是蘇盼兮,雖然,她不是蘇綰娘的女兒,好歹是姑侄,也算不上委屈了你。

  那其其格是個低賤的突厥種!你一旦要了她,以後如何在大隋立足?將來難保哪天和突厥開戰,你是帶兵的將軍,家妻是突厥公主,這要讓手下將士怎麼信服?你自己想過沒有?”

  “娘是說,孩兒娶蘇盼兮就可平步青雲?”他淡淡地反問。

  “至少,她有貴族血統。”老人放下白子後,重新執起了一顆黑子,摸索著擺在天元的位置,“你答應過蕭後輔佐越王,如今,京城五貴貌合神離,你娶蘇盼兮等於將蘇家一家娶來,對宇文化及那賊子來說好比釜底抽薪。”

  “娘。”戰禦寇不疾不徐地說,“恕孩兒不能遵命,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娶蘇盼兮。”

  “哦?”老人的眉頭皺成一團小峰。

  “娘有所不知。”戰禦寇深吸一口氣,滿含倦意,“皇上已決定在下月初,乘龍舟三下江南。”

  “你說什麼?”老人提高了嗓音。

  “眼下局勢混亂……”戰禦寇斂息,“依照孩兒看來,宇文化及此次力建下江南,皇上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皇帝下江南和你成親有關嗎?”老人冷哼。對於當今萬歲爺,她早恨入骨髓。那個泯滅人倫的皇帝,不值得任何人再去費心挽救。

  她所關心的只有戰禦寇的意向。 畢竟,這關係到他父親未來的名譽和地位,可否重見天日……

  “宇文化及提出為防患於末然,要把京師附近駐紮的兵馬全部帶往江都護駕。”戰禦寇兩目寒光一凜,“孩兒官居左翊衛自然相隨。但是--娘可曾細想,人馬跟著皇上名正言順被調離,越王卻鎮守在東都,一旦江都有變,東都區區幾萬人馬如何應敵?”

  老人霍地站起佝淒身,顫聲道:“你言下之意,宇文化及是想趁機和東都七貴正式宣戰?”

  “宇文化及長久以來,便有意立蕭嬪之子為帝。有朝一日,他可挾天子以令諸侯。”戰禦寇到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太子死後儲位空懸多年,宇文化及清楚孩兒是蕭後帶來的人,生怕日後顧及這層關係,會偏向越王,對他產生威脅,所以,他利用其其格來絆住我。

  一旦我娶了其其格,就相當於和蕭後相抵。舞陽公主是蕭後之女,她的孫女被突厥女子擠下去,自是惱怒。

  而我娶其其格,是宇文化及在皇上面前促成的,擺明是要孩兒和越王劃清楚河漢界,”

  老人無神的眼珠仍是轉了轉,語氣危險不已,“難道--你有意背叛蕭後和越王殿下?”

  “娘,孩兒所作所為至今,您還不瞭解?”戰禦寇蒼涼地笑了笑。

  “為免宇文化及又生異心,我會暫時妥協。這樣皇上下江南,會因突厥公主和大隋將軍的婚事而緩下。

  而新婚那天,大興城四面戒備鬆散,所有人全都沉浸在歡慶中,孩兒打算在當夜暗調部分人馬,潛伏於突厥派來的送嫁隊伍內混出城,這樣不會突兀得引人注意。”

  “出城後呢?”老人似乎意識到什麼,“你準備把人馬帶到東都去?”

  “娘不同意?”戰禦寇怪異地揚眉,“孩兒不會背叛蕭後,答應過娘親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以後呢?”老人犀利地反問,“你娶其其格是利用她,她知道實情後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試問,在新婚當夜,一個新郎官不進洞房,甚至音空信杳,這一狀告到皇帝那裏,宇文化及連夜追去,你不但幫不了越王,還會引來殺身滅門之禍。”

  “就是因此,孩兒才要請娘暗中知會蕭後,莫在此時讓蘇盼兮的事成為絆腳石。”他面色凝重,帶著一抹痛楚,“我自是有法子瞞天過海。”

  他算來算去,對不起的只有那個毫不知情的小傢伙。

  “此計甚佳。”老人一頷首,喃喃道:“只要,你能哄得其其格那丫頭服服帖帖,不愁大事不成。只是--你可有把握?”

  戰禦寇待欲回答,突然警惕地察覺窗外那一閃的人影,他俐落地破窗而出,電光石火般躍至那人背後,探臂一擒!

  來人回眸的刹那,戰禦寇不由得鬆手。

  竟會是她!

  “你怎麼會在這裏?”他幾乎屏息以對。

  一雙雪亮的眸子劃過淒絕之色,其其格盯著他的臉,兀地笑了起來。

  “對啊,我為什麼要在這裏?”她該“相信”他,而不是半夜三更放著覺不睡,跑來“刺探”實情。真相大白了,就一定是好的嗎?

  “其其格--”

  “我不在這裏,就永遠不知自己值幾個銅板,就永遠觸摸不到你內心的那塊天地。”

  她的口吻逐漸尖銳,自我嘲弄。“我是個傻子,不曉得天高地厚、自以為我所做的一切一切,讓你改觀,不再當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真正將我看成女人,沒想到……”鼻子一酸,眼淚湧出,可始終沒有落下。

  這個時候不能哭,她哭了的話更會被人看扁。

  “其其格。”戰禦寇幽幽喚她的名字,“我問過,日後你會抱恨也在所不惜?我可值得?你是怎麼說的?”

  其其格瞪大眼,不敢置信這個話說得如此殘忍的男子,竟然就是自己第一次傾心欲隨的良人。

  原來,她之前所作的選擇和決定,都是在作繭自縛啊!

  “那天,你就已打算好了,才對我做那樣的事,說那樣的話對不對?”其其格吸吸鼻子,慢慢使自身鎮靜下來。

  “不是!”他回答得很乾脆,毫不遲疑,黝黑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回視著她紅紅的水漾秋波。

  “我對你做的事、說的話,意義完全不同。我給了你機會退出,現在一樣。我不會強迫你,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那由你來選擇是否繼續。”

  “寇兒--”屋內傳出森寒的警告聲。

  戰禦寇恍若末聞,輕撫她冰冷的粉頰,逕自道:“其其格,你看清楚也聽清楚了。我不是你所謂的‘巴特爾’,我只是個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男人。娶你的同時也等於利用你,像我這樣的卑鄙小人,你還要嗎?”

  其其格退一步,真想轉身就跑,然而--腳仿佛生了根一樣,不能再動分寸。

  她依稀看到他眼底深處的悲哀。明明是在放她離去,但他映出的神色卻在說

  別走……別走……

  “我不懂你……不懂你們……”她困難地搖一搖頭,心揪疼不已。

  “你們的心思都那麼複雜,我不懂,永遠也不會懂……我喜歡你,才想盡辦法接近你。我從沒有如此喜歡一個男子,更不懂該怎樣表達,唯獨怕的是你看不到。

  你為什麼不能只是喜歡我才接近我?不因我是突厥公主,不因我對你有任何利用價值,不行嗎?

  至少我不是看中你的將軍之位,大隋高官多得很,願意的話,我甚至能嫁給皇子皇孫,何必委屈自己迎合你?哪怕你心裏還有別人……你身邊還有別人……”

  “其其格。”戰禦寇聽得一陣心驚。

  他不知面前的小丫頭,竟已情深至此!

  “戰禦寇--”其其格吸吸俏鼻,作出了重大的決定,“我告訴你一件事。布日固德的鷹族,一公一雌相交配,假如不幸喪偶,它們再也不會尋找另一個伴侶。我不管草原上的女子在丈夫死後,是否能改嫁叔伯子侄,總之,我是一個和鷹觀念相同的女子,一旦認定,就再也不會動搖。你聽清楚,不是你娶我而是我嫁你,我自願嫁給你!”

  貝齒一咬唇,她堅定地說:“我不反悔,當初的決定還是我現在的決定。你--你要利用我,請便,反正我知道了真相,也不算你刻意隱瞞,是不是?”

  她斂下傲慢,低聲下氣得令他心痛。戰禦寇伸臂,將那在晚風中瑟縮的嬌軀摟到懷中,堅毅的下巴抵在她的螓首上。

  他緩緩呢喃:“給我時日……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如果是在往日,他能主動擁抱她。會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如今,他的懷抱冰冷得如這沁涼的夜色,令她觸摸不到一絲溫度。

  她看不清他的心啊!

  他若有意傷害她,又何必這般坦言?他難道不明白,往往真相才是令人更痛苦的?

  “我來遲了……”她伏在他胸前,小手緊緊抓住前襟,“我遲了近二十年才和你相遇……我羡慕阿娘,她比我早和你相識相知……”

  戰禦寇手臂的青筋一繃,“其其格!你說什麼?”她還知道了什麼?

  其其格長長的睫毛若小扇子般輕合,藕臂環繞著他的腰。

  “漢人……都是由男人去女人家提親的對不對?但是,我是堂堂的其其格,怎能和她們一樣等男人提親?我要上金鑾殿,讓大隋的皇帝把你賜給我!

  你是我定下的男人,我要自己來將軍府提親;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嫁’給你,而非你來‘娶’我!”

  言畢,她一抬首,“戰禦寇--我會使你接納我的!”

  “真不後悔?”他嘶啞的嗓音透露了太多無奈。

  “惱你,但--”其其格閉了閉眼,“更怕錯過……”

  戰禦寇不禁仰天長嘯--

  他有預感,生命中的另一扇門已被悄悄打開--

  為了懷中的小女子。


  她絕對是一個言必行、行必果的女子。

  隋煬帝為之震驚,群臣亦為之震驚。

  他們從沒見過有哪家的女子大膽到這個地步--竟然主動跑去金鑾殿向皇帝討相伴的男人,一點兒也不羞澀,反而大方地商討起婚嫁事宜。

  爵國公極力敲邊鼓,隋煬帝樂見其成,大筆一揮,把突厥公主和隋左翊衛大將軍的婚事,定在遊江南前夕,大興城歡慶三日。

  照道理,婚嫁前男女雙方不可相見。但,對於其其格來說,算得了什麼呢?她把所有必須要做的瑣碎禮儀,全丟給突利設親王及敖登,而她自己帶著布日固德,整日膩在將軍府。

  戰禦寇則對周遭的怪異眼神和竊竊非議充耳不聞,白日照樣在校軍場操練人馬,晚上回到家,看到一直在身邊繞的其其格,並未有太大異議,一切由她來去……

  兩人的相處模式有幾分怪異。

  比如說,他在書房看兵書、覽戰略圖之時,她總喜歡悄無聲息地坐在旁邊,托著面頰,近乎貪婪地瞅著他,似乎眨眨眼的工夫,他便會消失。

  “你到底都在看些什麼?”他問她。

  但是,其其格的回答極耐人尋味。

  “要彌補回來啊。”

  彌補什麼?有什麼要去彌補的?莫非,她曾錯過了什麼重要事物?

  戰禦寇理不清頭緒,臉色木然。

  有時熬得太晚,她會背靠冰冷的牆壁,蜷縮在長條椅上,小腦袋歪倚著旁邊的木櫃,昏昏沉沉睡去。

  他不願驚醒她,只好輕點她的昏睡穴,然後,再抱她到客房休息。

  今夜,是他們大婚前的一宿。

  他不能任她再待下去,否則,天亮後,驛館的司儀官發現准新娘不見了,後來又在男方家裏出現,定然引起軒然大波。

  “其其格,你醒醒。”他俯下身,低聲呼喚。

  其其格的睫毛輕輕一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人影,頰上不由自主漾開一抹淺淺的笑紋。“你不看了……”

  “看什麼?”他悶悶地問。

  “看書啊。”她偏著螓首,喃喃道:“你看了好多兵書,還有那一張張密密麻麻的圖,要是我早就睡著了。”

  “你已經睡著了。”戰禦寇忍俊不住。

  “你是個武將,白天在校軍場操練人馬已經很累了,晚上為何還要看那麼多的書?”她憐惜地伸出小手,撫上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一寸寸,像是要撫平那輪廓下隱藏的滄桑和疲倦。

  戰禦寇心底一蕩,大掌不自覺地覆住柔荑,一股暖流透過彼此的手掌傳遞而至。“為將者需識天時、地利、人和,匹夫之勇終究要吃大虧。更何況……”抬頭看一眼其其格,話中含話,“這是我母親的要求。”

  “你娘很凶?”

  其其格對他母親的印象,尚且停留在幾天前來將軍府刺探情況時,屋內的老夫人的那聲冷言警告。後來,她再到將軍府送所謂的“六聘之禮”,以及在這兒打混度日,都不曾再見一次。

  戰禦寇沒有回答,而是面色凝重地道:“其其格,既然你仍選擇嫁給我,那就要答應我幾件事。”

  “你說吧。”其其格無所謂地一聳肩。她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利用,只想待在他身邊,那多幾個附帶條件又算什麼?

  “明夜我離開後,你要一個人按照下面的步驟來做,從今往後,沒有人能幫你,你要獨自面對隨之而來的麻煩。”他仍不放心,殷殷叮嚀:“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衝動,你記著,以大局為重。我娘那邊的情況,自然有阿羽會幫你說清楚。你--不要有太多的疑問,聽話一點兒。”

  聽話點?她納悶道:“什麼叫‘聽話點’、‘不要有太多疑問’?你家裏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戰禦寇一點她的櫻唇,“我剛說過的--不許你有那麼多疑問!知道的越多就將自己陷入越危險的境地。還是那句話,想留著小命兒回去再見見你的爹娘,便得識時務。”

  “見爹娘?”其其格的神色迷茫,“我去見爹娘,你呢?你會跟我一同去見他們嗎?你敢見他們嗎?”

  “其其格,你究竟想說什麼?”他皺了皺眉頭。

  其其格笑得淒涼,“別人的閒言碎語我不追究。只是,我既然嫁給你,就是你的妻,從今後,你不可以再想我以外的人!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都不可以!阿羽是你的妾,她比我先嫁到你們家,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會叫她一聲‘姊姊’,但你要時刻記著,將和你相伴一生的女子是我,所以,你得慢慢接受事實。”

  她炙熱的眼光令戰禦寇全身發燙,他沙啞地低歎:“何必呢?我背負的東西太多,數都數不清,今生註定辜負了你。你還年輕,實在不該在我身上空付年華。這樣真的太傻--不值得--”

  其其格從椅上滑下,雙臂主動環住他的脖頸,紅唇輕呵熱氣,“你不是我,那就沒資格說我的情傻不傻、值不值。 別人年輕、俊美關我啥事?戰禦寇,難道你認為喜歡一個人,必須有天大的理由才行?”

  或許是離得太近,他們鼻尖的氣息彼此纏繞,難分難解。

  此刻,面對熱情的她,他無言以對。

  不攤開,不代表就能逃避。

  糾糾纏纏,天已註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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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 00:13:30
第八章

  大隋和突厥又一次聯姻。

  不過,這次是由突厥出嫁女兒。突利設親王派人快馬加鞭,把婚約的相關文書傳給遠在錫林郭勒牙帳。經突厥可汗及諸部商議,草原上送來了結親的嫁妝給響鈴公主。

  其實,大興城此番之所以熱鬧非凡,不光為此,另外一個原因便是當日成親的除了戰禦寇和其其格,另外還有一對男女--

  官居鴻臚寺卿的宇文劄和舞陽公主之女蘇盼兮。

  據說,此乃是皇上欽點促成,沒有半點的轉圜餘地。蕭皇后雖說是極力反對,但無法改變聖令,只能靜觀其變。

  婚禮當日,鑼鼓喧天。

  驛館的人川流不息,進進出出忙碌著籌備婚禮。

  屋內,突利設親王坐在榻邊,神色複雜地凝視著目前仍是一身突厥公主打扮的其其格,說道:“可汗的意思--既然那姓戰的是你選的男人,他不會有異議,只是希望你不要後悔。”

  其其格抿著嫣紅的唇,望著窗外的天空,淡淡道:“我阿娘有沒有說什麼?”她始終無法不在乎阿娘的反應。

  突利設使個眼色,有人遞來一封信箋。

  其其格伸手接過,撕開封皮,展開觀瞧,恰是母親娟秀的字跡。上面只有短短兩行字--

  過錯可改,錯過難尋;寧可過錯,莫要錯過。

  兒好自為之,珍重。

  其其格的淚順著面頰滾落,滴在紅豔豔的喜服上。

  隋煬帝派來的宮女侍婢嚇得驚慌失措,“公主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會犯忌諱的!”

  敖登連忙拿來水粉困脂,往其其格花了的臉上重新撲粉,邊撲邊說:“公主自願嫁的,怎麼看了王妃的信就哭了起來?該不會是後悔了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其其格抹抹眼淚,瞪她一眼,“我是喜極而泣,不可以嗎?”

  “可以。”敖登無奈地翻個白眼,從小和其其格一同長大,她還不清楚小公主的脾氣?“奴才也是關心您。雖說公主是突厥王室中人,但畢竟人在大隋,凡事都要謹慎才對嘛。”

  突利設滿意地一點頭,“其其格,還是讓敖登跟著你嫁去將軍府吧!好歹有人看著你,本王也放心。你這樣大刺刺、肆無忌憚的,怎麼能成?一旦惹了禍,咱們可沒法子護你。”

  “不行。”其其格搖搖頭,“敖登要在婚禮後,和突利設叔叔一同回到錫林郭勒草原去,我只留下布日固德。”

  “公主為何不要我跟著?”敖登眼睛一紅,委屈道,“咱們主仆十幾年都沒分開過,這次為何要分開?公主是嫌奴才多話嗎?”撲通一下,她跪倒在地,“奴才馬上改,馬上就改。”

  其其格歎口氣,揮手把那些宮女們打發下去,屋內只剩下突利設、敖登和她三人。

  “敖登啊,我何曾嫌棄過你?我要你跟著叔叔回去,是要你好好地替我孝敬汗父和阿娘。尤其是阿娘,我不在草原上,難保不會有人趁機尋釁、欺負她。你要替我護著阿娘,隨時在膝前盡孝,知道嗎?”

  “奴才……奴才都明白。”敖登依依不捨,“但敖登一走,公主獨自在大隋,孤零零的,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怎麼辦?”

  “傻瓜啊。”其其格被她感染得也有些酸楚,總覺得此番一別,再見面時已人事全非,“我阿娘當初嫁到咱們突厥,不也是一個人?她幾時有說體己話的人?我是她女兒,難道就承受不了嗎?阿娘能做到的,我同樣可以做到,”

  敖登癟癟嘴,心疼萬分道:“自從來了大隋,公主的變化好大,看起來都不像以前那麼開心了。”

  “是嗎?”其其格把玩著一綹青絲,似笑非笑,“人總要長大,離開爹娘的身邊。我只不過離開得突然些罷了。”

  “公主,如果你真的覺得委屈--”敖登哽咽地啜泣,“千萬要記得回錫林郭勒。大興雖說繁華,終究不是咱們突厥人的家鄉啊。”

  “我曉得。”其其格亦是眼眸氳霧,輕輕擁抱住她。

  藍天白雲,茫茫草原,總有一天她會回去--

  即使--

  魂歸故里。

  這註定是個不眠夜。

  紅蓋頭下的其其格,心腸糾結,一雙柔荑緊緊握著手中的紅蘋果,筆直地端坐在新房的錦榻上。

  她聽得見外面的喧嘩吵鬧,內心卻冰涼如水。

  她盼望著今夜的到來,同時又怕得不想面對。

  新婚夜,她的丈夫和旁人大相逕庭,不願醉臥美人膝,而是要內穿寒冷的皚甲,指揮著千軍萬馬“暗渡陳倉”。

  更諷刺的是,她不問他做的事所牽涉的前因後果,使得事情都在她的默許下名正言順發生。

  她為了一博他的憐惜,甚至不惜出賣尊嚴,只為換取相守的機會--連她也費解,為何要將自己陷入一個無底的深淵?

  他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滲透了骨血,令她迷戀得難以自拔。

  修長的手指輕勾起她的下頷。

  或許沉思太深,紅蓋頭何時被揭開,她都沒察覺到。直到婆子婢女說完賀詞後紛紛退下,她才得以單獨面對新婚的丈夫。

  戰禦寇一身大紅蟒炮,不似戎馬沙場的英武,眉宇間增添一抹淡淡的儒雅,看上去十足高貴,倒有七分隋煬帝舉手投足間的威嚴。

  “你何時走?”話剛說出,其其格就懊惱得恨不得咬斷自個兒的舌。

  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招人厭惡?

  戰禦寇端著交杯酒,遞到她唇邊,“先喝了它。”

  “為什麼要喝酒?”

  敵情,她根本沒聽進去先前講解閨房禮數的老媽子的長篇大論?

  “我不久前的話,你又忘了。”戰禦寇挑挑眉,沉沉一笑,“你只要配合我做下去就好,哪里又有一大堆問題?”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要弄昏我、賣了我?”其其格秋波流轉,沒好氣地嘟著小嘴兒,芙頰生輝,豔麗動人。

  “貧嘴。”戰禦寇無奈地一刮她尖俏的鼻子,耐心解釋道:“這是合巹酒,新婚夫婦在洞房之夜都要喝,剛才你沒聽老媽子說嗎?”

  “她囉嗦一大堆,我才懶得聽。”其其格豪爽地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哎--”戰禦寇望著她通紅的臉蛋兒,哭笑不得,“所謂‘合巹酒’又稱‘交杯酒’,你怎麼能一個人喝完?”下榻重新端回一杯塞給她,與纖細的胳膊交纏,“兩個人一同喝才是。”

  怦--怦--又是那種特別急促的心跳。

  其其格微微抬睫,目不斜視地盯著他與自身相交的手肘,“你的胳膊全好了?我給你的藥用了嗎?”

  戰禦寇一怔,順著她的目光瞧去,不禁微笑,“早就好了,你們草原配製的藥真的很好。”原來,小丫頭心心念念、介懷難忘的仍是他那次的傷。

  “那個藥……”其其格盯著酒杯裏的細小漩渦,喃喃道,“終歸是個漢人想出來的法子,慢慢在草原上傳開的。”

  “漢人?”戰禦寇微微驚然。對止血生肌療效如此之好,想必它的調配者應是個妙手回春的神醫,既是漢人,他豈會聞所未聞?

  其其格眨眨眼,與有榮焉地甜笑,“他沒有多大的名氣,但早晚有朝一日會功成名就的。”說罷,再度飲下菱唇前的酒釀。

  黑長的睫毛若兩彎新月,雅麗嫵媚,戰禦寇忽覺咽喉一陣刺癢,掌心燥熱,心深處被埋藏已久的情絲被悄然釋放,一波波湧上心扉。

  他亦俯首飲下酒釀。

  啪--其其格撂開杯子,而後雙臂一摟他的脖頸,急切喘息道:“戰禦寇,你答應過我要為我做一件事,可我始終不曾要求你做什麼,對不對?”水漾的秋波一轉,“如今,我想到了!你聽著--不管你今夜要做的是什麼天大的事兒,我只有一個要求,平安!聽到了嗎?是平安!我不想剛進門就當寡婦,我不想再看到你用藥!你可聽到?”

  她的情緒很激動,沾著酒香的紅唇一張一合,媚惑了戰禦寇的理智。

  那一瞬,他拋開所有包袱,忘掉所有悲歡離合,眼中只剩下她。

  戰禦寇憐惜地吻上芳唇,似是感到她的輕顫,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淡淡的吮吸那唇齒間的甜美甘醇。

  其其格的一雙素手不著痕跡地為他解開沁涼鎧甲,當滾燙的魁梧之軀與婀娜有致的肌膚貼合時,戰禦寇猛然警醒!

  天!他怎麼可以褻瀆了她?他怎麼可以在關鍵時刻心猿意馬?

  一旦要了其其格,就要給她終生呵護的保證,然眼下大局未定,他又憑什麼去給她那個保證?

  他承認,他動心了,早在她從天而降的那刻,就開始一點點淪陷;她的笑,她的哭,無時不刻不鎖著他的心神。

  即使他刻意忽略過,故意冷漠過,佯裝視而不見過,但都無濟於事--

  他深吸一口氣,不敢多看半眼,勉強平息下滿腹的騷動。他雙臂輕攬她纖細的腰,壓入懷中,以寬大的紅嫁衣攏住春光乍現的妖嬈同體。

  “你……你不要我?”她難堪地咬唇,杏眼盛滿痛楚。

  戰禦寇撫摸著她的發絲,大掌沿著她背脊緩緩下滑,嘎然道:“其其格,我不是不要你--而是現在的我要不起你。”

  “什麼叫作……‘要不起’?”她懵懵懂懂。

  戰禦寇喟然,撤身離她數步之遙。

  “你不單單是突厥公主,不單單是蘇綰娘的女兒--你更是我娶的妻!如果,戰某此番能順利完成大事,待回頭之日,便是你我洞房花燭之時。若功敗垂成,我現下先寫一紙休書與你,他日再嫁公侯王孫,戰某定無二話--”

  “住口!”她淚眼朦朧地抬腕一指,“你、你好灑脫。你以為這是對我的尊重?你憑什麼這樣自以為是?你是不是怕別的男子不要被別人穿過的破鞋?多可笑,我堂堂的響鈴公主,竟怕沒男人要?

  況且,我說過,一旦我認定了的事情,即使是死也不改其志!我嫁來將軍府,生是你戰禦寇的人,死便是你戰禦寇的鬼!我不放手,一輩子都不放,你甩不開我的,死心吧!”

  說完,她推開被褥,光裸著白皙的足下榻,毫不在乎自削肩上滑落的紅嫁衣,逕自走向近在咫尺的他。

  她伸臂握住戰禦寇火熱的大掌,壓在自己柔軟的心窩。

  “我向你保證過的仍算數--只要我活著,就會以突厥公主之威,保你娘和阿羽周全。不過,你要記得我的要求--平安,我要你平安歸來。”

  “其其格……”這一聲歎息,不知飽含了多少辛酸苦楚。

  蠟炬成灰淚始幹。

  若那婆娑的淚連淌下的機會也沒有,又是何等悲哀?

  同樣是新婚大喜夜,爵國公府則是另一番景象。

  喝得醉醺醺的宇文劄歪歪斜斜進洞房。

  斥走身旁左右相攙之人,他拎著酒瓶兒,晃悠悠來到仍蓋著喜帕,正襟危坐在榻上的女子,心中陡然煩躁起來。

  “小娘子,還裝什麼呢?”宇文劄眯著眼,粗鄙地笑著,一把揭掉紅蓋頭,滿意地睨望著粉雕玉琢的新婚妻子,露出倉皇的嬌態。

  蘇盼兮臉色鐵青,緊抓著鴛鴦紋的綢緞被褥,指節泛白,顫抖的身子宛若秋風落葉,瑟瑟無依地向榻裏蜷縮。

  “你躲我?”宇文劄噴吐著酒氣,鼻息濃重,惡狠狠抓住蘇盼兮的手腕將她拖下,不顧那微弱的掙扎,跨上她的柳腰上,反手幾個耳光。

  “啊--”蘇盼兮震驚地牙齒打顫,小手搗上腫痛的頰。

  “你既嫁到我府上,就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盼兮郡主,而是我宇文劄的女人!”

  宇文劄眼中泛著血絲,猙獰地嘶吼:“你冰清玉潔、你滿腹詩書又怎樣?那戰禦寇連看都不看你一眼!他那個匹夫不要的貨色,憑什麼要我接收?你爹娘這次吃到閉門羹,還想拉一個人墊背?我呸!不要臉的東西!”

  蘇盼兮拚命維持著氣度,盡力忍耐他的折磨,據理力爭。

  “不是我爹娘的意思!是你爹向皇上請旨,連皇后去攔也不管用,你真的認為是我們蘇家的主意嗎?”

  “所以,你根本不願嫁我?”是爹怕他破壞其其格和戰禦寇?宇文劄的腦海裏忽然竄上其其格輕蔑的表情,不禁怒焰三丈,憤恨道:“你想嫁給戰禦寇吧?蘇家的人透過蕭後,千方百計欲把你送至戰禦寇的床上,奈何他看不上,對不對?哈哈哈!”

  “你住口!”蘇盼兮握緊的拳頭終於壓抑不住,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巴掌摑上宇文劄的臉。

  “臭婊子,你敢打我?”

  宇文劄像是瘋了一樣,餓虎撲食般壓來,撕扯開蘇盼兮的嫁衣,又是擰又是啃,“我不管你願不願嫁,既然到了我的床上,就得乖乖聽話!你若是敢背地裏偷男人--我就掐死你!”

  蘇盼兮被掐住脖子,臉漲得紅紫,頭暈腦轉,痛苦以極。

  “可餐秀色送上門,不要的是孬種!”宇文劄邪佞地在身下女子那細嫩的肌膚上擠捏出無數瘀痕,享受著征服的快戚,然而眼前恍惚浮現的,卻是另一張令他癡迷的容顏……

  “啊--”蘇盼兮淒慘的叫聲回蕩在黑夜中,久久不散。

  照道理,戰禦寇夫婦在婚禮的第二日本該上殿謝恩,但是,其其格是單獨來到宮中的,她謝恩時聲稱丈夫戰禦寇的身體微恙。

  皇帝體恤,特准許他免於俗禮,靜心在府中調息數日,且又恩准其緩下操練之務,駐紮的一千人馬暫歇,可各自歸家,待三日後隨駕南下。

  果然是戰禦寇預料的結果--

  謝恩完畢,其其格匆匆向外走,但途中被一人攔住去路。

  “是你?”其其格戒備地後退幾步,望著面前的男子。

  來者非別人,正是同樣新婚的宇文劄。

  “怎麼?不願見到在下?”宇文劄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雙臂環胸地斜靠在雲龍雕的石柱旁,尖酸道:“公主大婚,應該道喜了。”

  “同喜,大人不也是小登科?”她興趣缺缺地一聳肩,只想快點回去。

  “公主風情萬種,想必和戰將軍的一夜繾綣,極盡纏綿。”順著其其格的脖頸,宇文劄賊溜溜的眼珠子不住打量,頓了頓乾笑道:“只是,戰將軍心裏總得有個數,男人一旦上了年紀,精力就大不如前……”

  “你轉彎抹角,到底想說什麼?”其其格不耐煩了。

  “我是說--大隋的將軍理該披堅執銳,若然醉倒溫柔鄉,可是一世英明毀於旦夕。”

  宇文劄放浪大笑,祿山之爪不規矩地慢慢去摸其其格渾圓的香肩,“新婚一夜就不濟地倒了,不是男人中的恥辱是什麼?公主恰是風華正茂,跟了他不委屈嗎?”

  “無恥!”其其格一抽腰間掛著的馬鞭,電光石火般地揮向宇文劄。

  有了先前的幾次教訓,宇文劄靈敏地閃躍一旁。

  “他再惡劣,也比你這個披著羊皮的狼要好得多。”其其格收回鞭子一指他的鼻子,喝道:“偽君子,你不配和他比!”

  “是!我不配!”宇文劄被話一嗆,激憤難當道:“我不如他持重,也沒有他本事大--竟能母女通吃--嘿,一般人哪有這種本事?”

  “這種挑撥離間的話,聽一次也就罷了。”其其格冷然道,“我尚且不在乎這個,你攪和個什麼勁兒?”可惜蘇盼兮那樣一個人見人憐的水漾女子,硬是被糟踏了。

  “你會後悔……早晚有一天會……”他不忘惡毒地下咒。

  “是嗎?”其其格回眸給予悲天憫人的一瞥,揚長而去。

  宇文劄攥緊拳頭,青筋進裂,周身散發著刺骨的寒氣。

  “劄兒!”自紫宸殿追出的宇文化及劈頭便吼,“你究竟在搞什麼鬼?為什麼蘇盼兮不來給皇上皇后請安?你不知道她娘親舞陽公主在皇室的分量嗎?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那女人不來和我有何關係?”宇文劄懶懶地撇嘴。

  “混帳!”宇文化及看看左右無人,這才罵道:“她是你的新婚妻子,不問你問誰?你可好,拍拍屁股走人,讓你老子在皇上那裏應付?你自己說,昨夜鬧個什麼勁兒?爵國公府上下的奴才,哪一個沒聽到你房中的哀號?”

  “爹也聽到了,還問我做啥?”宇文劄掉頭就走。

  宇文化及氣不打一處來,大掌猛然揮上他的後腦。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個其其格就讓你失魂落魄至此,將來還能做什麼大事?我讓你娶蘇盼兮,不是要你折磨她,是讓你利用她來牽制五貴中的蘇氏!其其格算是絆住了戰禦寇,如此大局基本上是掌控在咱們父子手裏--將來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你懂不懂輕重緩急?”

  宇文劄激動地一揮父親的臂膀。

  “不懂!爹,從小到大,你說的話我都聽,為什麼我連一次自己做主的權利都沒有?我要的是其其格,蘇盼兮算什麼東西?她不過是個愛哭啼的女人,沒有絲毫讓男人駕馭的欲望!”

  他目皆欲裂地咆哮:“戰禦寇憑什麼能得到那樣千嬌百媚的大美人?他也配?啐!”

  “沒出息!”宇文化及瞪他一眼。

  “那戰禦寇答應娶的前幾房妻,是迫於無奈,但其其格是蘇綰娘的女兒,意義不同!你看不出,其其格是心甘情願地出嫁?這對男女淵源頗深,偏是你不長眼色,三番五次從中作梗!

  為父促成此事,為的是大業!你最好莫再搗亂,否則別怪為父的不念父子之情!”

  “爹--”宇文劄不服氣地道:“這法子真管用?你開誠佈公和他挑明,可姓戰的今日面都未露,他算是你我同一條船上的人嗎?”

  宇文化及狡猾地哼笑一聲,“有啥可擔心?他能跑了不成?一家子老小都在京城待著,三日後皇上啟程南下,他即使有心,也沒機會跑去給東都幫腔。

  其其格--她絕對不是個息事寧人的女子,若然新婚丈夫在新婚三日之內跑了,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對皇上無法交代,弄得裏外不是人,你說--戰禦寇會不會往火坑裏跳?”得意的詭異笑聲回蕩在四周,令人心寒。

  宇文劄卻笑不出來,他總覺得其中有古怪。

  只是--似乎由不得他再多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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