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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玉鑑師【嚴家當舖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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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0:43 |倒序瀏覽
玉鑑師(嚴家當舖1) 作者:決明

做當舖這一行,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
可有個怯生生的大姑娘上門來說要典當自己的清白
從他成為當舖鑑師以來,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既然這姑娘把自己的清白當成一樣商品
他就該在商言商,為「清白」這樣東西鑑價
而不是莫名其妙的心軟,連「驗貨」的程序都省略
直接把白花花的六十兩奉上!
果然,他的一時「迷惑」換來的是殘酷的結果
那個可憐兮兮的姑娘原來是個貨真價實的小騙子!
他覺得曾為了她的安危而擔心的自己像個蠢人
卻又為了保全她,寧願違背自己的原則,扯下漫天大謊──
饒是他擁有最精準的鑑識眼光,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第一次,她踏進當舖,欺騙了他的心軟,目的是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舖,欺騙了他的感情,目的是值錢的典當品!
她讓他兩度嚐到愚蠢的滋味,把他的信任踐踏得徹底
也是她,讓他體會到「實話」原來比刀劍更無情
一字一句,都能夠把人的心傷得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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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0:54
楔子

  上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聯: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

  橫批「萬物皆可當」。

  朱紅大門開敞敞,迎盡過路財神客,門旁嫣紅色春聯沾著金墨,揮灑出上方三句話,將張貼春聯地店家營業項目表達得貼貼切切。

  這是一間當鋪,一間提供給急需銀兩周轉地客官以值錢首飾、房地契、股東等等商品來質押地大當鋪,客官可以選擇‘取贖’或‘死當’方式來進行交易,若選取贖,當鋪會視商品價值賦予客官金錢,三個月內,客官只要付還本金及五分月息,當鋪便會雙手奉還商品。有些商品對客官極具紀念價值,只是一時手頭緊,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視地東西前來典當;若選死當,當鋪擁有商品完全處置權。

  附帶一提,取贖地三個月期限一過,視同流當,當鋪一樣可以自行處理典當商品。

  嚴家當鋪已是三代經營的老鋪子,信用好,價錢合理,童叟無欺,才能在南城後街生存近百年,老鋪子傳呀傳,從爺字輩傳到爹字輩,再從爹字輩才傳到兒字輩,嚴家第三代,人丁單薄,一根指頭剛剛好就能算完,一個,只有一個,還是個漂亮粉嫩地女娃兒。

  當初嚴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頓失依靠,他沒替她多生幾位哥哥姐姐來照顧她。五十二歲時才得此愛女,自然寶貝再寶貝、寵愛再寵愛,捨不得她吃半點苦、流半點淚。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該依靠誰?誰能像他這麼爹親一樣將她捧在手心?他實在無法放下心來,梗在喉間的最後一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

  幸好,鋪子裏曾有人留下‘流當品’幾件,當時覺得惹上大麻煩,還得浪費米糧養大‘流當品’,現在卻發現‘流當品’所隱藏地附加價值。

  當夜,嚴老爹叫了人進房,房門一關,足足一個時辰,門再開,那幾個人走出來,一盞茶之後。嚴老爹帶著欣慰笑容,駕鶴西歸去了。

  嚴老爹一走,眾人皆看壞嚴家當鋪地後勢,嚴家千金年輕稚嫩,身旁也沒有長輩可以請益幫忙,當鋪這一行絕不像擺攤賣大粥那麼容易,上當鋪典當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個都抱持善意而來,只要遇上一個拿假貨上門,自己又無法分辨真假,被騙被誆被設計都是常事,光靠一位養在深閨刺鳥繡花地嚴家小姑娘擔下重擔,嚴家當鋪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等著看嚴家當鋪倒閉的人,全南城都是。

  等呀等,瞧呀瞧,瞧著嚴家當鋪在嚴老爹過世後不到半年,買下同街左右兩邊房舍,打掉,重建,將原有規模硬是擴充兩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見嚴家當鋪一年後買下西二街半數以上地土地,蓋起別院、建築高樓、開始涉獵其他行業,賣布匹、開銀樓、做美食以及跑船運、聘請更多更多人手。

  當鋪在一片不叫好地情況下,殺出一片清澈藍天。

  嚴家當鋪,當出了名聲,當出了財富,也當出了茶餘飯後更多閒磕牙的好題材。

  嚴家當鋪為何不倒反興?

  嚴家孤女憑啥振奮家業?

  嚴家那幾件‘流當品’究竟是何方神聖,撐起嚴家明明該倒地小當鋪?

  來來酒樓裏,說書老王正在撥弄老月琴,沙啞而破鑼似的嗓,說著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地嚴家故事。

  今兒個先要講地,是第一個‘流當品’。那位姓公孫的傢伙……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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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1:20
第一章

  「請問……你們當鋪真的什麼東西都可以典當嗎?」

  一位女孩難掩尷尬地來到豎滿銅條地大櫃檯前,指指門外寫著‘萬物皆可當’地橫批春聯,雙頰泛有窘紅。每位上當鋪當東西地客官難免都是她這幅模樣,畢竟上當鋪並非光彩之事,非到緊急時候,有誰會願意把家當拿出來換取金錢呢?

  「是地,咱鋪裏估鑒師會為您想典當地東西估價,價錢您覺得滿意,交易便能成立。」櫃檯後方,梳挽端莊髮鬢地年輕姑娘笑吟吟回她。以客為尊是鋪裏規定,認真對待每一位上門地貴客,更是鋪裏守則。她甜美可人地紅唇彎彎似月,給人賓至如歸地春風溫暖,以笑容先安撫櫃檯前地那名顫抖著身子地女孩:「請問您想典當什麼首飾或衣裳?」

  「我……。我……」

  女孩扭扭捏捏、囁囁嚅嚅地啟唇,又閉上,啟唇,又閉上,當鋪姑娘耐心等候,終於,女孩湊近鋼條台柵,當鋪姑娘也跟著傾身上前,想聽仔細含糊在女孩唇裏那幾個字是啥。

  「我想典當我的清白……」

  太恰巧的鴉雀無聲,讓女孩的這句話,回蕩在鋪子裏每一個角落,以及每一個在場人士的耳內。

  無數道眼光全落在她身上,將她瞧得更加窘迫,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直接坑殺掉。

  當鋪姑娘見過太多大風大浪,更不只一次遇見當鋪來亂的混蛋,上回還有人說要當他家珍貴的列祖列宗魂魄哩!

  笑顏在花一般的臉上短暫抽搐,當鋪姑娘努力維持住它,甜絲絲的嗓,雖然混雜著咬牙,但又藏得極好,不失禮數:「請典當一些有形有體的東西,感謝您。」媽的!你幹嘛不說要典當你那顆豬腦袋?!五兩銀子我就當給你!

  「可你們當鋪外頭寫著‘萬物皆可當’呀……」女孩咬唇,用哀戚戚的眼神在指控他們欺騙客人。

  「清白不是一種物品,無法稱斤稱兩叫價,例如您說要將命當給我們,我們無法估算您的生命價值多少一樣,若您家裏有其他值錢東西打算變現,歡迎您再度光臨。」當鋪姑娘奈住性子,心理老早就哇哇叫盡粗話。外頭書寫的‘萬物皆可當’只是幌子!就像飯館張貼著‘不好吃免錢’一樣!哪個笨蛋會信呀!

  表明送客的最後一句話說完,當鋪姑娘忙著招呼下一位客人,懶得再理會瘋子。

  女孩苦著臉,似乎欲言又止,想央求當鋪姑娘通融,又覺得自己提出的‘典當物’像個笑柄,她聽見好幾位客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對於她這個準備典當自己清白的女人感到不齒,訕笑聲滑進她耳裏,教她羞愧欲死,在她絕望轉身想逃離鋪子之際,身子迎面撞著了人。

  這個衝撞,來人紋風不動,她卻被撞得幾乎踉蹌跌跤——幾乎,但沒有,她被人及時捉住手臂,穩住了往後摔倒的身勢。

  她看見自己半具身軀完全貼合在一個男人上身上。那男人,有一雙漂亮而且清澄的眼眸,眼尾微勾,像挑著眼覷人,帶些邪佞,偏偏配上非常端正的眉、鼻、唇,中和掉勾勾眼尾給人的違和感,這是一張生得極好的男性容貌,不會讓人第一眼感到害怕。

  「當心點,小女孩。」男人確定她站穩,便收回雙手,同時,對她輕笑。

  她看得發傻,她很肯定活了十七年頭,不曾見過比方才那個淺笑更好看的了。

  「謙哥,你來得正好,有幾件東西在等你鑒價,快些進來!」櫃檯後方的當鋪姑娘朝男人猛招手。

  他臉上笑意加深,進入櫃檯,滿桌子古董瓷瓶及首飾等著他,他隨手捧起距離他最近的白玉瓷瓶端詳,俊顏上最突兀卻也最具特色的黑眸微眯:「假貨。」

  只消一眼,他替白玉瓷瓶的價值做下精簡評語,再拿起一隻翠綠玉環:「二十兩,五兩,不值錢。」五兩是對第三件具有瑕疵的珍珠項鏈,不值錢則是左側堆滿整整一疊的仿古書冊。

  「可惡,我以為最值錢的就是那疊書耶!」當鋪姑娘好懊惱,她以四十五兩當給那個假書生,糟了個大糕,她有預感,這疊書一定會流當掉,賠定了……

  「妅意,你還太嫩。」他好笑地拍拍她的腦袋。

  開當鋪,最怕便是把假貨當真貨,付給了一大筆金錢,換回一堆沒人會再回來取贖,流當也脫不了手的廢物。

  身為嚴家當鋪的鑒師,他不敢說自己未曾受騙,經驗的累積,代表一回又一回的心酸血淚史,為了不再捶胸頓足,除了加強自己鑒貨眼光之外,別無他法,今日的‘公孫謙’是靠往昔的‘公孫謙’學習而來,她歐陽妅意要走的路還相當相當長。

  他繼續鑒識下一件玉器,發覺投射在他身上那道怯懦懦的目光如影隨形,他很習慣投注而來的欣賞眼神,他是個容貌相當出眾的男人,瘦且高的身形,儒雅溫文的氣息,總是掛滿笑容的臉龐,可……怯懦懦?誰會用怯懦懦的眼神在欣賞如玉一般的他?

  輕易的,他捕捉到了,怯懦懦凝視,來自於剛才撞著他的小姑娘,她還沒離開,像根木頭般,傻乎乎地站在當鋪門邊,看著他。

  「妅意,那位姑娘是來當東西嗎?」公孫謙不著痕跡地朝門邊輕輕努顎。

  歐陽妅意看過去,毫不客氣地重重‘咦’一聲。

  「她還沒走呀?」不是都趕人了嗎?

  「怎麼了?她來當什麼?」他瞧歐陽妅意皺了皺可愛的鼻頭。

  「清白。」歐陽妅意瞧著公孫謙的驚訝挑眉,一副‘是你說錯還是我聽錯’的愕然,她攤攤手重申:「你沒聽錯,我也沒說錯,她說她要典當她的清白,謙哥你也知道,換做是其他男人上門,我會以為是來搗亂,直接叫人打她出去。」她歐陽妅意最討厭的就是進當鋪來當祖宗英靈當感情當勇氣當智慧的這類白癡!

  「這麼有趣?」公孫謙細眸裏,有抹興味,看不出來嬌柔羞怯的小姑娘,一開口,就讓人震撼她的大膽。

  上當鋪典當清白?他頭一回聽見。

  公孫謙斟滿一杯香茗,在歐陽妅意不解的愕視之下,離開櫃檯,走向年輕小姑娘。

  「喝杯暖茶先,瞧你冷得發抖。」他將串著白煙的香茗遞至小姑娘面前,明明知道她的顫抖不是因為寒冷,卻不想讓她難堪。

  她遲疑,下唇早已被自己地牙齒咬得發紅。她太緊張,生平第一回踏進當鋪。生平第一回提出最丟人地要求,生平第一回,看男人看傻到忘了該要快些逃離這裏。

  「不喝?」見她遲遲沒伸出絞在裙側地小手,他揚眉。

  她終於抬起手,接過暖烘烘地茶杯,杯裏茶水誠實反應出她地發顫,水波興瀾,一圈又一圈,她舉杯就唇,好不容易才從緊縮喉頭咽下溫暖茶水,事實上她不會分辨茶葉優劣,她只舉得好暖好香……

  「好些了嗎?」公孫謙問。她地臉色終於紅潤好看一些,不像方才死白。

  她點頭,雙手仍貪婪地緊握泛有餘溫的茶杯。

  「那好,來,我們坐下來,談談你地典當事宜。」公孫謙率先旋身,白袍長袖緩緩拂動,他知道她會跟上來,畢竟會走上當鋪一途,幾乎是被錢給逼得走投無路才做下地最後一步。果然,身後那道小而急迫地腳步聲,緊緊尾隨,半點也不敢停頓,就怕追丟了人。

  他領她坐進一處小隔房,它並非密閉空間,它像一間有牆有門地涼亭,牆只有半人高,他們可以看見外頭動靜,外頭也能清楚瞧見他們坐在裏頭,這種不想造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地貼心,讓她放心不少。

  「聽說,你希望典當清白?」才坐定,公孫謙便開口。

  這話題,與當鋪姑娘談已經夠手足無措,現在還得跟一個男人談,她低低壓著螓首,猛然閉起眼,帶著視死如歸地勇氣,用力點頭。

  「你想當多少?」公孫謙的口吻,完全是個商人。

  「……五、五十兩……」

  「很離譜地數字,就算是青樓買賣小鴇兒,也不值這價碼。」他實話實說。經營當鋪之人,必須對市面上所有東西地行情一清二楚,才不容易受騙,小自菜價大至金價,巨細靡遺,全都要涉獵。目前青樓老鴇買小丫頭地價錢,莫約二十兩,這還是小丫頭資質頂尖、容顏豔絕才能。

  「我……我需要五十兩……」

  關於客戶為何急需銀兩,不是當鋪人員該關心之事,他們只需評估可人帶來地商品價值多少,知道太多雜事,便會影響判斷。例如,一個貧苦可憐的人訴說完身世,聽得當鋪人員跟著淚漣漣,他拿出一塊不值錢地破玉佩,你該不該當給他?同情他,多當給他十兩,然後呢?註定賠錢地玉佩就是自認倒楣吞下來?或是冷下心腸,無視他處境堪憐,公事公辦,不值錢地玉佩不收,然後換來一句冷血惡魔地泣訴指控?

  他從不過問不該問之事,他只問可人端上桌來估鑒地商品價值。

  現在的‘商品’,是她,一個清清秀秀,像朵小白花地秀致姑娘。

  他並沒有很失禮地眼神在打量她,但也已經將她自頭到腳瞧個仔細。她不是天仙美人,五官相當平凡,看得出來她家境不甚富裕,她沒有太多閒錢裝扮自己,黑髮盤梳起側髻,及腰青絲則整整齊齊地編了根粗辮,以細紅線綁緊,安置於前胸,洗得乾淨地淺藍棉衣有日曬後暖暖香香的味道,沒有閃亮地首飾妝點,小小的臉蛋,淡淡的眉,雙眼倒是相當水燦明亮,鼻偏細,唇偏小,身材也不是豐腴型地健美嬌媚,若單純以‘商品’來看,他開出地價碼是十兩,再多也不可能。

  應該要殺價,但一時之間,不該有地心軟,浮現上來。

  「五十兩,你三個月內換得起嗎?當鋪不是慈善行業,我們在商言商,你地商品值多少,我們才當多少銀兩給你,日後你來取贖便好,你拿了錢走人,我們也必須評估商品出售的可能性,當鋪不做賠錢事。」這好似筆賠錢生意,尋常人拿著物品來當鋪質押,而她想當地清白與她本身無法分割,不能打包收進庫房,若她拿錢閃人,他們也拿她沒轍。

  「我會努力工作……」她輕顫著嗓。

  「三個月五十兩?」他提醒她這個殘忍數目字。

  「……」賺不到……

  「若流當,你的清白讓我們轉手賣出也無妨?」當鋪並非青樓,不以強逼良家婦女出賣靈肉為業,但她以清白估價,他必須將當鋪立場說明白。

  「……」

  「沉默無濟於事。」

  好極了,她改用掉眼淚地,豆般大的水珠子,滴滴答答,一顆緊接一顆。

  「你為什麼需要如此龐大地金額?」不該問的,他問了,一瞬間,他很懊惱,嚴家當鋪中,被熟識地傢伙們戲稱為‘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虎’地他,做了他不曾做的舉動。

  她仍在哭,抽抽噎噎的,好半響泣不成聲。就在公孫謙慶倖自己尚未聽到她開口,他還有機會阻止她回答他方才錯問的問題之際,她說話了,不大且顫抖的音量,竟然強壓過他地聲音。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嗚……」

  可不可以不要哭得這麼慘兮兮?

  可不可以嗓音別抖得教人連心也跟著抽緊?

  「方才當鋪裏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我情願……呀謝謝。」她接過他遞來地白帕子擦眼淚,軟聲道謝。

  情願自己拯救自己地清白。公孫謙很清楚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

  這女人,外貌嬌柔柔,性子倒也算另類的拗,不容人擺佈她的人生,不願讓自己成為別人手中棋子,他都快欣賞起她來。

  她拭去淚水,做了幾回吐納,才再道:「我漢子道五十兩不是小數目,但請相信我,我絕對會守諾還錢……拜託給我一次機會……」她求救地眼神,直勾勾望進他眼底。

  公孫謙知道自己不該點頭,五十兩,不是五十文,她還不起,若她真地想還,也絕對是委身青樓或賭場豪勝才可能短期內賺滿龐大金額。

  要是應允這筆交易,那就是他公孫謙在嚴家當鋪如此多年來,第一次犯下最嚴重的失策。

  他不做賠錢事。

  這筆五十兩的交易,連浪費時間去考慮考慮都不值。

  「你死定了。」尉遲義不拐彎抹角,一邊擦拭他的寶貝佩刀。

  「必死無疑。」秦關也在搖頭,修長的指,撥弄檀木盆裏晶晶閃亮的各色寶玉,伶仃脆響。煞是好聽。

  「我好像已經聽到小當家尖銳刺耳的嚷叫聲,在我耳邊如雷轟來。」歐陽妅意不難想像等會將會發生的人間慘劇。

  「小當家會把你的頭塞進那個古董湯鍋裏。」夏侯武威冷笑兩聲,他的答案將會最最貼近實際。

  眾人聞言,點頭如搗蒜。

  「……」公孫謙很可悲地無法反駁任何一個人提出的‘下場’,他比在場所有人更清楚自己犯下多大錯誤,只能卑微請求身旁小廝把古董大湯鍋拿進庫房藏起來,還有前朝大花瓶、百年前皇帝專用痰盂、帝妃洗臉金盆——只要是能硬塞進一顆腦袋的危險物品,全放到小當家看不著拿不到的地方去。

  他用六十兩天價,典當一個姑娘清白,扣掉當鋪先行計算的利錢,她實拿五十一兩,雙方簽訂契約,交易完成。

  列滿黑字的白紙下方,簽著他公孫謙以及她李梅秀的姓名,鮮紅紅拇指印,和她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嬌小秀致,捺在紙間,紅得顯眼。

  他記得她捺完指印,接過銀兩,雙眼紅通通的,淚光閃爍,不住地朝他彎身致謝,好似他是她的救命大恩人。他雖明白自己做下錯誤決定,卻否認不了,能幫上她的忙,他心情極好,好到……應該足以接受小當家宛若巨大火山噴發的強烈怒焰吧?

  「謙哥,你不會是被美色給迷昏了吧?」歐陽妅意挨過來,以弧形優美的下顎輕抵在公孫謙肩胛,吐著芳香氣息,故意吹拂他的鬢髮,纖細雙臂如蛇般滑行至他胸前攀著,用甜甜假假的細嗓在戲弄他,長睫一搧一搧,眨動著雙眸深處的趣味。

  可惜,在場所有男人都當歐陽妅意是‘兄弟’,將她排除在‘女人’行列之外,誰都不會因她施展媚態而心猿意馬,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對自小把屎把尿、拉拔長大的奶臭娃娃有任何遐思。歐陽妅意太多醜態深植於腦海,就算多年過去,她變成一個漂亮美麗的娉婷姑娘,在他們眼中,她依舊是那個吮著指、哭鬧著要他們替她換尿布的蠻娃娃。

  「她哪像你這般美?迷昏不了人的。」公孫謙輕擰她挺俏細鼻,舉止雖親昵,卻僅止于兄妹之情。

  「難說哦,說不定她是謙哥喜愛的類型。」情人眼裏出西施嘛,只要對了男人胃口,母豬賽貂蟬。

  「老實說,我對她的長相已經有些模糊,若下回再遇見,我可能還得費一番功夫才能記起。」公孫謙沒有說謊,他記得她的眼神,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笑起來有些甜,但完全拼湊起來的確有困難,她不是長相太有特色的女孩——並不是意指她醜,只是她不像妅意清豔,也不像小當家教人一眼難忘。

  話雖如此,下回再見到李梅秀,他還是能認出她,因為他有一雙犀利燦明的辨物眼眸,對物品如此,對人亦然。

  「可你卻為了一個長相已經有些模糊的女人,等一會兒將被小當家狠狠處罰。」歐陽妅意眨眨眼,取笑他。

  「也許三個月後,她會拿銀兩回來贖回她的清白,這筆交易不會流當,我替當鋪賺入利錢,小當家一見我就笑,誇我是最稱職的好員工。」公孫謙說著連自己都在心理大喊‘別傻了’的謊話。李梅秀或許會如她所言地勤奮工作,賺錢想儘快回當鋪取贖,但她沒辦法做到,五十兩,數目不小。

  「重點是……你驗過貨嗎?那位來典當清白的女人……有沒有那玩意兒?」尉遲義問得更直截了當。他們現在在談的不是人,是商品,既是上門典當的商品,首要便是判斷真偽,是真貨,才有談下去的價值,碰上假貨,吃虧認賠是小事,惹上官非更是活該倒楣。今天,有人上門來當清白,就是先證明這項東西確實存在。

  公孫謙笑容優雅:「我想,應該有吧。」李梅秀怯懦害羞又容易臉紅的模樣,不是偽裝。一個捍衛自己清白的女孩子,鼓足勇氣走進當鋪,把自己當成貨物論價,他沒有懷疑過她,她的眼淚,清澄乾淨,毫無雜質,她的笑容,淡淡甜甜,露出寶貝牙齒,憨厚而誠懇,沒有任何教他生疑之處。

  「萬一你受騙,會害嚴家當鋪淪為笑柄。」優雅飲茶的秦關淡道。

  「不,萬一你受傷,會害你在嚴家當鋪淪為更低賤的地位。」夏侯武威不改他一箭穿心的殘酷毒舌。

  「武威,麻煩你別讓我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好嗎?」公孫謙苦笑,他們在嚴家當鋪的地位還不夠低嗎?

  「謙哥,你幹嘛不直接借錢給那個女孩就好,非得扯上當鋪裏的交易?」歐陽妅意覺得應該有更簡單有效的別種方法可採用,偏偏以當鋪名義收下李梅秀典當清白的離譜生意,怎麼想怎麼不妥、怎麼想怎麼失策。

  「妅意,你是不缺錢到糊塗了嗎?我身上會有五十兩?我連五文都沒有。」公孫謙笑覷歐陽妅意。

  她恍然大悟,自己吐舌,拍拍遲鈍的腦袋。被公孫謙說中,她過慣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身旁的公孫謙、尉遲義、秦關、夏侯武威,全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雖然彼此人生經歷並不相同,卻在嚴家當鋪產生交集。她是在繈褓中便讓人抱來當鋪典當,當了多少銀兩她不清楚,三個月時限過去,她的家人沒有來取贖她,她成為一件棄置品,是嚴家老爺同情她,才讓她這個比她寶貝女兒沒幾個月的女娃兒成為女兒玩伴。其餘幾個人情況類似,皆因家貧而被當掉換錢,在她懂事之前,他們便早已在嚴府裏。

  當父母狠下心來,把孩子視為換取金錢的物品,幾乎等同羽拋棄他們,他們從不曾渴望再與家人相認,就算相認,彼此之間也沒有感情存在,血緣這兩字,不能只單單靠身上流著的血脈牽連,還有出自真心誠意的珍惜與疼愛。

  「對哦……我們幾個人錢囊全掏出來湊一湊,應該連十文都不到哦……」歐陽妅意乾笑。平時他們吃住花用都直接向當鋪請款,小當家在這一點上頭相當慷慨,從不曾吝嗇,他們要什麼有什麼,從不缺乏,過得比富家少爺小姐更快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可他們的身份不是正牌少爺小姐,而是嚴家當鋪的‘流當品’。

  流當品,沒有領薪資格。

  歐陽妅意悲傷地看著自己一身華服首飾,覺得無比淒涼。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一定就是指他們吧……

  最貧窮的有錢人,嗚。

  「所以,在那當下,我除了允諾她的央求之外,只有另一個選擇——眼睜睜看一個清白小姑娘斷送在聲名狼藉的花街豔窩。」公孫謙續道。

  「而你心軟了。」秦關替他說出最後總結。

  「心軟嗎?」公孫謙對這兩字有些意見,偏偏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來說明他那時端了杯熱茶,步向李梅秀的用意。該直言拒絕的荒謬請求,連聽都不該去聽,他非但聽了,更答允了連自己想來都會搖頭的典當交易,不是心軟,又是什麼呢?

  好吧,姑且承認他是心軟了,難得的心軟。

  原來他的心,還是有柔軟的本錢?他以為這些年在當鋪裏見多醜陋人性,將他的心磨得又冷又硬,可以掛滿笑容,面對一個又一個帶著悲慘故事上門典當的人,有人因為痛失家中重要支柱,生活突顯困境,不得不當掉最最珍惜的定情首飾,他一樣能笑笑地和對方殺價,以較低廉的費用收下當物。

  笑面虎,本質就是虎,不會因為掛起甜笑,就變成貓。

  這只虎,看見一株小白花,竟敢收起獠牙利爪,只因為不想碰壞她,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希望你最後不會發現,自己的心軟,是場騙局。」夏侯武威說出在場眾人心理隱憂,他們認識的公孫謙絕不是昏庸之輩,不會憑一時感情用事而犯下失誤,他難得的反常,他們都吃驚,雖然口頭上滿是調侃,心理也不會真的願意看見親如兄弟的他因受騙而沮喪或受罰。

  公孫謙不改一派儒雅,笑得既俊且溫文,可惜那支被兄弟們戲稱為‘媚’的眼眸,揚起佞美和凜冽——

  「如果她是騙子,就按當鋪逮捕騙子的方法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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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2:25
第二章

  敢上當鋪行騙的人,必須抱著必死的決心和一絲絲好狗運。

  當鋪表面上是正當商行,遵守律法在做生意,暗裏難免會扯上見不得光的黑幕。

  有些道上人士,一手拿著典當物上門,一手大刀架在你脖子間,晃晃受手上的東西,問你值不值一百兩?當然不值,他的典當物可能是顆石頭,可能是條破布,但你自己的性命在對方刀下岌岌可危,膽敢將腦袋左右搖晃的人,真的不多;有些人穿的雍容華貴,一出手就是滿桌子亮閃閃的澄黃金條,實際上沒有半條是真貨,卻硬拗他帶來的貨,被當鋪給「汙」掉,讓人以假換真,大吵大鬧要他們給個交代——諸如此類的情況,層出不窮,當鋪若沒有三兩三,光遇上這種客人一個,鋪子就等著別人拆成廢墟,於是,當鋪裏自有一套應付麻煩事的好本領,以及不成文的當鋪律法。

  上門鬧事,由當鋪武師視對方態度和兇狠來決定以暴制暴的程度,若對方打傷當鋪員工,武師也絕不會讓人有機會好好「走」出當鋪大門。

  上門詐財,輕者扭送官府發落,重者關起當鋪大門,和對方私下好好「談」,至於怎麼談,雖有不少傳言在外流通,說是拳打腳踢的談、說是十大酷刑的談、說是恐嚇脅迫的談,但沒有被人證實過,而被「談」過的詐騙傢伙,一輩子都不曾再踏進南城,聞「嚴家」色變。

  嚴家當鋪小自守門的阿財,大至管事的「流當品」們,各各身懷武藝,平時笑臉迎人,待客有禮,一旦大門一關,卷袖的速度一個比一個更快,揮拳踹腳的動作一個比一個更火爆,其中又以尉遲義為個中翹楚。

  騙子,嚴家當鋪半個月內至少會碰到五個,對當鋪裏的員工而言,早已見怪不怪,遇上了,就先把人圍起來,「請」進後堂,再作處置。這類小事,公孫謙是極少親自出面,他沒有過度發達的僨張肌肉和好戰的野蠻本性,喜好悠哉過生活的他,情願將勞力花費在泡茶及搖紙扇扇涼風這類工作上。

  這是第一次,他掄起拳頭,差點這段隨身紙扇,產生一股難以熄滅的怒意。

  公孫謙落座于飯館二樓靠窗雅位,與三位熟客應酬交際,商談一批流當古董買賣,三位熟客皆有購買意願,礙於彼此的交情,不好獨佔,決定整批古董均分三份,各自認購,而今天便是決定哪一件古物由哪一方標得。

  一開始,討論激烈,最具價值的鎏金寶玉壺,三人都勢在必得,公孫謙樂見三人競爭,反正無論討論到最後由誰奪得,當鋪皆有利可得,於是,他心情愉悅地看著三人言辭交鋒,價錢正倍數倍數往上加,超出他原先預計的數目字——這樣的愉悅,瞬間減滅,在他看到街市裏,搖曳生姿,娉婷緩步而來的纖纖身影。

  公孫謙眯細眸,將人覷得更仔細。

  那眉眼、那五官、那身形,他不會認錯,是李梅秀,他以為平凡倒不容易記住的她,在真正再遇時,第一眼就認出來。

  他卻又有一點點不確定……因為,落差太大。

  那日進到當鋪裏的羞怯小姑娘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另一個濃妝豔抹的妖美女人,鮮紅色唇脂,描繪出豐盈雙唇,眼尾勾勒著鳳眸飛揚的暈裝,素髻與麻花辮解下,改梳高聳的富貴寶髻,髮髻簪滿金鈿與步搖,雖然他一眼邊等看穿那些首飾不過是贗品,但在陽光下閃耀出來的金光仍是足以讓人炫目。

  她正嬌美笑著,與身旁兩命男人打情罵俏,十指一會摸摸左邊男人的臉龐,一會揉揉右邊男人的胸口,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互相調情,即便他與她有一的小段距離,仍能聽見她呵呵嬌笑的銀鈴聲音,那聲音,在不久之前在同他說著——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

  明明還記得她說話時,嗓音的顫抖和無助,泛紅的眼,滾落熱燙的淚,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牢牢記住。

  方才當鋪裏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

  那位清純可人小姑娘,仍在腦海中,這幾日來,不時偶爾叫他放下當鋪裏的正事,難得發怔想著,她拿回五十一兩,不知是否平安自無情後娘手裏救下自己的清白,抑或是仍讓人強行押往青樓那個萬劫不復之地?

  然而眼前此景,同一張臉孔,迥然不同的兩種風貌,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他雖不能確定,心裏卻燃起悶火。

  她嬌媚豔麗的姿態,絕非幾天幾夜便能練就純熟,她纖腰款擺的風情,更絕非先前清純憨靜的「李梅秀」短短數日就會扭轉改變,她撩撥男人欲念的手腕,擺明就是個中老手,她身旁男人完全招架不住,幾乎要化為她手中繞指柔。

  那日的李梅秀,今時的李梅秀;白梅一般的李梅秀,牡丹一般的李梅秀;哭泣的李梅秀,嬌笑的李梅秀;無助的李梅秀,沒人的李梅秀……

  若不是他眼拙認錯了人,就是他被騙。

  眼拙這倆字,與他無緣。小當家曾誇過,他公孫謙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那對眼睛——前者那項假設直接刪除,只剩後者。

  公孫謙面容如霜,眉心染上冷意。

  被騙與否,試探試探便可以知道。

  公孫謙手裏的白紙扇,突地滑出指節,自飯館二樓窗框落下,啪地一聲,好巧不巧掉在途經其下的一女二男。

  「哎呀,是誰丟紙扇下來?差點砸到姑娘了啦!」站在她左側的護花使者氣呼呼拾起扇,抬頭大罵。

  「抱歉,一時手滑,我立刻下去拿。」公孫謙嘴上致歉,卻沒有如自己所言地「立刻」從座椅上起身,他以最犀利的審物眼光,緊鎖正在撥弄額側金鈿的她,那柄扇,沒有打中她,僅輕輕襲過她的髻上珠玉成串的飾品,略略打偏了它。她理好金鈿,抬眸想看是哪個冒失鬼。

  公孫謙捕捉到她雙眼裏一閃而逝的驚訝,雖然短暫,也藏得極好,在瞬間交會後馬上粉飾太平,流露出面對陌生人的神色,然而對公孫謙來說已經太足夠,他那雙能輕易分辨商品真偽的眼,得到答案。

  他證明了她是李梅秀——日前踏進嚴家當鋪,假扮純情,佯裝無辜,編造一堆謊言,騙走五十一兩以及他難得而生的心軟——那一隻可惡的李梅秀!

  「我、我想去布店挑塊料子做新衣裳,你陪我去吧,魏少爺你留在這兒,等那位公子下來取扇。」她收回上抬的視線,挽住右側男人就要先行離開,留下左側男人站在原地,話才一說完,身子都還沒轉向,公孫謙那襲飄飄長袍衣擺已擋在她前面去路。

  她愕然瞠目,看看飯館二樓,又看看他,不敢相信這段距離他是怎麼迅速從上頭「變」到她面前?

  她不由得後退幾步,但定定心神,又穩住腳步,只是眼神不看向他,態度就像兩位路人在街上偶遇,四目無需交接。

  「你的扇。」左側姓魏的男人將紙扇遞回公孫謙。

  「感謝,有誤傷到姑娘嗎?」公孫謙淡淡一句,眾人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讓原本想腳底抹油溜掉的她動彈不得,必須回答他的「關心」。

  「沒有。」她語氣冷漠,兩字回完,拉著男人就往布店走去,她挺直背脊,無視背後那股如冰霜緊緊跟隨的灼視,一開始,她心驚膽顫,擔心自己無法順利逃掉——怎麼會在這裏遇上那個男人?他認出她了嗎?她的打扮應該和那日天差地別,還撲上濃妝,他雖然心裏覺得她眼熟,卻不可能將她與小可憐「李梅秀」多做聯想吧?

  冷靜,要冷靜,他不認得她的,不然他老早便拆穿她,不是嗎?

  這個看似精明的男人,不若他外貌唬人,才會輕易便讓她從他手中騙到五十一兩,隨便擠出幾句哽咽和眼淚,他便上了鉤,雙手奉上白花花銀兩,最後更親自送她離開當鋪,叮囑她路上當心。

  笨男人,上一回笨,這一回也沒有變聰明,無法看破她這名小騙子的把戲。

  是的,她是騙子,行騙大江南北,以騙術為生,獲取大量金錢,無所不用其極地將他人的血汗錢輕易騙到手,再拍拍屁股走人的惡劣騙徒。

  她扮可憐、扮柔媚、扮無辜。扮窮苦,多樣面貌,隨著手騙人的「需要」或「弱點」而變化模樣,那日上嚴家當鋪的飽受欺淩的小孤女也是,今日嬌柔耍媚的風騷豔姑娘亦然,目的只有一個,詐財。

  她進到布店,便向店家商借茅廁,以慣用的尿遁方式,拋下男人逃了,可惜她還沒從這兩個性好漁色的男人身上騙取到前菜,還被他們白白摸了好幾把,真是得不償失。但她今日已經失去了騙人興致,只想早些回家去,省的再撞見嚴家當鋪的那個男人。

  公孫謙,這個名字出現在她拿回五十一兩白銀時,夾在裏頭的典當單據上,簽的端端正正,沒一撇每一勾,都像他給人的溫文感覺,他看著他在白紙上簽名落款,心裏還小小湧上一股罪惡感,差點想再一次尿遁,不要騙這個男人算了……

  她很討厭騙「好人」,那會令她覺得自己貪婪醜陋,所以她專挑名聲差又大量賺取暴利的物件下手,賭場、當鋪、高利貸,全是她鎖定的目標,從他們身上騙取十幾二十兩來花花,如同九牛取一毛,他們無關痛癢,她亦能賺滿荷包,這也算是某種的皆大歡喜,是吧。

  李梅秀——這是她的真名,沒有欺騙公孫謙——拐進小巷,解下叮叮咚咚的累贅頭飾,腦袋上頂著沉重寶髻叫她頸子酸軟,偏偏那兩個色鬼男人吃這一套,她不得不投其所好。她扯開纏繞著青絲的束繩,寶髻垮解,烏絲溢下,薄紗底下的肌膚早已冷到泛起一大片雞皮疙瘩,她抱臂,環住自己,上下摸搓著臂膀,藉以溫暖自己,走著走著,不上臺階,穿過廊門,借著別人家後院抄近路,她壓低頭,腦子裏仍在想著方才遇上公孫謙一事。

  「此時是你慣用的模樣?還是濃妝豔抹?抑或……那日鄰家小可憐才是?」公孫謙站在她面前約五步,開口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怒氣,更不聞暖意。

  李梅秀整個人驚跳起來,像只活蝦連續倒彈好幾步。

  「你你你……」她抖著指,活見鬼似的指向他——他明明、明明就甩掉他了,他怎麼還會出現在自己前方?這男人是用飛的嗎——但立即想到必須佯裝與他毫無瓜葛,她穩住驚慌,換上另一副表情:「你不是剛剛掉扇子的公子嗎?」

  公孫謙冷覷她做戲。

  「不需要再假裝,你很清楚,我認出你了,李姑娘。」

  她維持住冷靜,嗤笑:「怎麼,這是你新的調戲姑娘手法嗎?想與我攀熟?你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你,我也不姓李。」最後那句,又是謊言。

  「李梅秀這三個字,也是假的?」公孫謙緩緩走近她。

  她告訴自己不許退後,現在一退,等同於心虛默認,穩住,用眼神瞪回去。

  「誰是李梅秀?你認錯人了!」她眯著染有花紅暈妝的美眸,黛筆輕繪的柳葉眉微微挑高,裝傻到底。

  「後娘欠人五十兩,賣到青樓抵債,五十兩能救下你的清白,這些,也全是胡說的故事。」公孫謙手中紙扇緩而輕地在左掌心中敲著,仿佛像個正在吟念優美詩句的雅客,一字一句,不是吟風弄月,說得卻是她曾編織的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再不滾開,再繼續戲弄我這個良家婦女,我就要大喊救命。」李梅秀故意將他污蔑成登徒子。

  「喊呀,我想瞧瞧你這位良家婦女與我這位被誆騙五十一兩的當鋪冤大頭,誰的委屈比較大。」公孫策不改一派文雅,勾唇,似笑,非笑。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李梅秀啦!」她有些惱羞成怒,吼聲加大,引來小巷弄的某戶平房推開窗,探頭出來看熱鬧,李梅秀一瞟見那顆花白腦袋,心裏暗叫不妙,怎麼誰不引來,卻引來一個最糟糕的傢伙?!

  「梅秀,回來啦,怎麼還在外頭玩,快點進屋去呀,外面冷哩。」就住在自家鄰舍的程婆婆,態度熟絡,嗓門洪亮,咧咧笑時,露出缺了數顆牙的黃白牙齒。

  程婆婆什麼都好,就是近年來記憶裏越來越差,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時常不按理出牌,當然,也看不懂李梅秀努力朝她使來的眼色,兩人之間毫無默契。

  公孫謙挑眉,神情在說,這位婆婆也叫你梅秀?

  「怎樣?我剛剛好叫梅秀,這個名字多普遍,全南城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總不會全南城的‘梅秀’都欠你錢吧?再說,我不姓李——」她驕傲揚起下巴,死不承認。

  梅秀這名兒,平凡常見,俗稱的菜市場名!

  「厚,你連自己姓李都忘記了?你這樣太對不起老李了吧?!他一個大男人辛辛苦苦拉拔你們姐弟長大,你現在翅膀硬了,連自己姓啥都忘呀?!你這個不肖女,對不起你們李家列祖列宗呀——」程婆婆誇張地仰天長嘯,人家對不起的是姓李的祖宗八代,和她程家壓根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程婆婆砰地一聲關窗,不屑與不孝丫頭多說半句。

  程婆婆!這種事為啥你就記得這般牢?那你之前欠我爹十文錢的事,每回向你討,你就裝糊塗帶過,你選擇性癡呆嗎?!

  「全南城叫梅秀的姑娘很多,恰巧姓李的也許不單單僅有一兩位,但姓李名梅秀,又長的這副模樣,少之又少吧。」公孫謙要看她還能如何狡辯,欣賞她容顏青綠。

  行騙這麼久,不是沒被人揭穿真面目過,豐富的經驗告訴她,只要先求脫身,沒有過不去的難事。既然被識破,她改采另一招,哀兵政策。

  「公孫先生,我很抱歉,我不是想欺騙您,那五十一兩真的是救命錢,我明天就去當鋪還清……我發誓。」她雙手一合,姿勢瞬間由傲轉軟,方才直挺挺的背脊跟著彎下去,還繪有濃妝的容貌,搭上非常不合適的苦情眼神。

  「騙子說的話,必須視程度打對折。」而她的話,要對折再對折再對折。因為,他此時看見她眼神裏,還有狡黠。

  這女人,仍在打著壞主意,偏偏他公孫謙這輩子不曾被同一個騙子騙過兩次,他是個記取教訓的男人,相同的錯,不會再犯。

  「……在三個月的取贖期限內,我隨時都有權還錢了事,這不算騙,你不要叫我騙子。」雖然她打從一開始,的確就是打算要「騙」,只不過被揭發真相時,惱怒情緒會使人莫名地理直氣壯起來。

  她說的沒錯,當鋪的遊戲規則,以賺取利錢為主,若客人在期限內願意拿出銀兩來贖回典當物,對雙方都是最省事方便的結局。

  她的三個月期限未到,期限之內,她帶錢取贖,都不算騙,當鋪不會有絲毫損失,唯一有損失的,是他。

  她騙了他的心軟,讓他覺得曾為了她的安慰而擔心的自己像個蠢人。

  「行,還錢了事。」為了當鋪,公孫謙不得不向她索討五十一兩,至於他的損失,自己認賠,並告誡自己,日後別再相信任何一個看起來無害的女人,浪費自己的善心,那不值得。

  「呃,我現在身上沒有錢。」這句話,是她難得的真話。

  「五十幾兩,你倒是花的很快。」他望向她滿手的假首飾及一身看似價值不菲,實則為假絲綢的華服。

  「讓我緩個幾天,好嗎?」她擠出笑,想迷惑他。

  他不會再信任她。

  「我若點頭,你一離開我的視線,下一步便是收拾細軟,連夜逃出南城。」公孫謙說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呃……」沒錯,她現在就想逃了。

  「李姑娘,看來,我必須勞煩你跟我回當鋪一趟。」

  「我不——」她正要拒絕,甚至準備趁他不注意,便使出她自小練就的破武藝,打昏這個書生樣貌的男人——敢當騙子,就要有幾把刷子。她練武,不知為了強身、練四肢靈活,被人追時能逃的飛快,最要緊的是遇到麻煩事時能夠自保。她不想真的打傷他,放棄慣用的右手,改以左手攻擊——公孫謙扇柄一揚,四兩撥千斤將她伸探而來的下流偷襲手隔開,紙扇並沒有停下走勢,朝兩人右側一堵廢牆揮去。

  轟轟隆隆……

  廢牆瞬間垮成廢土,一磚一瓦,全都破光光,而造成此景的那柄扇,讓他優雅刷開,扇面上所會的墨竹仿佛正在迎著清風搖曳,提在一旁的詩,字句優美——牆都碎成那樣,為什麼那柄紙扇還完好無缺呀呀呀呀呀?!

  李梅秀訝然得連嘴都忘了該要合上,黑壓壓的陰霾佈滿她的印堂,宣告她今日極背的運氣,仿佛在警告她:識相點,你最好不要違抗這個男人,否則那柄打牆的扇打在你身上,轟轟隆隆隆……

  這個男人,長得像個書生,不代表他是書生,書生應該要手無縛雞之力,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書籍,滿嘴之乎者也……至少書生絕對不可能用一柄紙扇就轟垮一面牆啦!

  「李姑娘,一塊去吧。」公孫謙淺笑,笑意未達眸裏,拂扇動作輕輕柔柔,但她沒忘掉他這把兇器殺傷力有多強。當他再度提出要求,這一次,李梅秀沒膽子拒絕。

  她不想像那面牆一樣,一點也不想。

 二度上嚴家當鋪,身份由典當客變成欺詐犯,商會還能由公孫謙手上喝到一杯暖呼呼熱茶,這一回,什麼都沒有,天差地別的感覺好落寞。

  公孫謙將她帶回當鋪後,把她交給其他人處置,他便離開了。雖然嘴上沒說,他的舉止卻說得很明白,他一點也不想和她多相處半刻。

  「沒想到你真的是騙子。」歐陽妅意環抱著鐵臂在李梅秀身旁繞轉幾圈,嘖嘖搖頭:「人模人樣也好手好腳,不思正當途徑生財,卻行騙術,還騙到我們頭上來,真的……不需要對你太客氣。」說完,歐陽妅意開始扳指熱身,準備打人。

  「妅意,慢著。」秦觀阻止她。

  「慢什麼慢,咱們對付騙子不都先毒打一頓嗎?你們男人不能打女人,我們女人自己來就好。」歐陽妅意連袖子都卷妥了,隨時可以開扁。

  「謙哥交代過,別傷她。」秦觀淡道。

  「她把謙哥害慘了,謙哥還替她說啥好話呀?!讓我扁她一頓先——」

  夏侯威武擒住歐陽妅意「呀噠——」一聲之後舉高高的粉拳,制止他胡來。

  「謙哥都開口了,你就聽話吧。」畢竟公孫謙極少有求於人。

  夏侯威武都這麼說了,歐陽妅意哪還打得下手,只能悻悻然收拳,重重一哼,在李梅秀面前空椅坐下,死命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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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2:37
  一屋子的沉默,幾乎叫人窒息。李梅秀成為每一雙冷眼注視下的聚集點,她知道他們都在嫌惡她,騙子在當鋪裏,比只油蟲更不如,他們的敵意,理所當然,只不過方才歐陽妅意那一句「她把謙哥害慘了」,讓她比面對眾人的目光更難以釋懷,她忍不住,開口發問:「公孫謙他……因為我,發生了什麼事?」

  歐陽妅意先冷笑兩聲,一雙美眸倒是更加冷淡:「她的頭差一點就被塞到古董痰盂裏去。」

  李梅秀倒抽冷氣。

  頭、頭被塞到古董痰盂裏去?!

  「差一點。」歐陽妅意強調這三個被李梅秀漏聽的字眼。抽什麼息呀?換不是因為你騙人,現在雙手揪緊胸口那方衣料,又一臉驚駭不會太矯情了點?

  「那就好……」李梅秀拍拍胸口,又驀地發現覺自己突兀的舉止,愣愣盯著自己的掌心,再困惑地放下它。

  她……幹嘛覺得放下心了?

  當騙子,從不會去擔心被騙人在被她騙走錢財之後的下場,就算公孫謙因她而慘遭腦袋塞入痰盂,也、也不甘她的事……

  「雖然沒被塞到痰盂裏去,但也被人狠狠訓斥一頓,最後還得在當鋪前罰站。」秦觀神情像冰,說起話來面無表情,完全讓人看不出所言真假,或是誇大其詞。

  罰站?聽起來像處罰不乖的小孩子……

  「我以為公孫謙是當鋪老闆……當鋪裏還有比他低位更高的人嗎?」李梅秀不解問。他從方才到現在,聽見左一句「謙哥」右一句「謙哥」,他這位哥字輩的人,理當是當鋪中的領袖才對。

  「姑娘,你抬頭看看身後匾額。」一道嬌俏悅耳的女嗓自後堂傳來,未見人影,先問天籟,好聽的叫人忘掉方才交談的內容,只聽得見甜滋滋的嗓音所下達的命令。

  李梅秀直覺仰頭,背後那堵牆面上懸掛著閃亮亮的「嚴家當鋪」四個草書大字,可她不明白女嗓要她看匾額的用意。

  珠簾叮叮咚咚,每顆翠綠玉珠在婢女的撥弄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婢女纖手撩開珠簾,恭迎緩步而來的豆蔻美姑娘,想必方才說話的人便是她了。

  美姑娘不過二八年華,相當清麗娉婷,金帛碧裳的華美衣飾包裹著她,腰肢纖細,曲線分明,烘襯其嬌貴無比,若再過些年,她將會出落得更加漂亮迷人,到時或許當鋪的門檻會被上門求親的男人踩平。

  「這裏是嚴家當鋪,不是公孫當鋪,公孫謙自然不會是當鋪老闆,在這裏,地位最高的人,姓‘嚴’。」美姑娘由婢女扶著落坐,一直坐在原地不動的木頭人秦觀竟然爬起來倒茶給她喝,歐陽妅意解下肩上毛披,把自己用體溫煨暖的毛披覆在美姑娘圓潤優美的香肩,另一位夏侯威武,則是乖乖挺直背脊,讓美姑娘以柔若無骨的姿勢當椅靠,偎著。

  方才氣勢炙旺的三人,再美姑娘面前,淪為家僕三隻,足見美姑娘的身份與他們有嚴重落差。

  美姑娘啜口秦觀斟來的香茗,粉唇再啟,好聽的嗓流溢出來,帶著笑:公孫謙不過是個流當品,在這件當鋪裏的地位,是這個。「美姑娘伸直戴有金戒的小尾指,輕輕勾了勾。「加上他日前竟然花六十兩讓人典當清白,犯下連笨蛋都不會犯的離譜大錯,現在大概只剩下腳趾頭的價值。」

  李梅秀聽著,皺起眉。

  流當品?

  公孫謙是流當品?

  他明明看起來就像個公子爺,無論是談吐、衣著、舉止皆是那般有教養,她見過太多富家子弟,都不及他的一半氣質。

  這樣的他,只是當鋪裏被拿來典當卻不再回來取贖的流當品?

  「你就是那個害他犯錯的典當品?」美姑娘眯眼輕笑,覷向李梅秀,年輕水燦的眼眸看似嬌柔無害,實際上卻閃過一抹銳利精光:「聽說,你是來取贖的?準備贖回自己清白?」

  「嗯……」事實上,她是被公孫謙給「請」回來的。「但我沒錢。」

  美姑娘挑挑眉:「沒錢?春兒,拿她得當但給我瞧瞧。」

  「是。」伶俐婢女領命退下,沒多久,帶著當單回來,恭敬呈上,美姑娘稍稍瞟過:「當六十兩,先扣月利,實拿五十一兩,三個月,你可以拿銀兩來取贖,這個月四號便滿三個月期限。春兒,今日幾號了?」

  「小當家,今日二號了,」伶俐婢女應道。

  「距離三個月只剩兩日,而你剛才很篤定地說,你沒錢,是吧?就算寬赦你五日,也還不出來吧?」梅姑娘問李梅秀,厚著必須很誠實地點頭。

  美姑娘把當單折好,讓伶俐婢女受妥,笑吟吟與李梅秀確認:「也就是說,流當了,所以典當物由我們嚴家當鋪全權處置,是不?」

  李梅秀戒備地看著這個貌似天仙,笑意卻詭異的美姑娘,好半晌才無謂地攤攤手:「我典當的是清白,它一點也不值錢,不像古董放越久越無價,你們很難脫手,不如這樣吧,你放我離開這裏,半個月後,我拿兩倍價碼來取贖自己清白,你說行嗎?」她開出誘人的交換條件。

  「誰說你的青白不值錢?我嚴家當鋪首屈一指的玉鑒師肯花六十兩和你交易,表示這件商品就值白花花的六十兩,既然你敢當,我們嚴家當鋪就敢賣。秦觀、妅意、夏侯,歡迎她加入你們流當品行列。」美姑娘彈彈指,要在場的另外三件「流當品」迎接同伴。

  歐陽妅意一臉沒有很甘願,夏侯威武濃眉微揚,秦觀緩緩轉身,咧開一抹他很不擅長的僵笑,三人異口同聲:「恭喜你加入嚴家當鋪,成為流當品一枚。」

  夜路走多,總會遇上鬼。

  李梅秀三歲第一次用騙術騙取青梅竹馬志明手裏拿塊芝麻大餅開始,十幾個年頭,她騙過無數人,任何謊話都說過,爹娘在他口中慘死不下百次,每回都拿來騙去別人同情,人心何其柔軟,一聽見她編織的悲慘身世,幾乎都會伸出援手。

  她從最初的強烈罪惡感,到現在,早已麻木。

  她不騙比她窮的人,不騙比她慘的人,不騙上有老母下有稚兒要養的人,她只挑油滋滋的肥羊,一方面成果收穫才豐碩,另一方面,她不用擔心被她誆十幾二十兩的傢伙會去尋死覓活,對他們而言,那不過是區區一晚酒席的飯菜錢罷了。

  久違的罪惡感,再度浮現上來。

  在她撞見公孫謙拿著竹帚輕掃滿院子落葉之際。

  身著最高級輕軟白綢衣的爾雅男人,突兀地坐著清掃工作。

  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在嚴家當鋪裏,淪落為地位最低下的流當品,這就是那位美姑娘——也正是嚴家當鋪當家頭兒,嚴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嚴盡歡——口中所說「只剩下腳趾頭價值」的真意嗎?

  李梅秀站遠遠的,清晨的庭院裏相當寧靜,只有竹帚滑過地面時發出摩擦的沙沙聲較為清晰。她看著他的側顏,讀不出半天情緒,也沒有不情願。他將落葉掃成一團,熟料,一陣風揚起,撩起他的衣袖,也飛騰他流瀉在肩頭的黑色長髮,最慘的是原本乖乖堆好的落葉,被頑皮風勢打亂,一片一片比羽絨更輕的枯葉,隨風飛舞,李梅秀更勝公孫謙緊張地「哎呀」低叫,忍不住跑過來,用雙腳踩落葉,要它們乖乖別飛,可風多無情,並沒有因她發出抗議而停止,卷亂了滿地狼藉,方才掃好的,此刻又恢復原狀——不,比他掃之前還要更糟。

  「呿!不知道別人掃得多辛苦嗎?你呼個一吹,別人又得重來一次了啦——」李梅秀對著刮走的落葉的方向直跺腳,風聲沒有回她,到時那個「別人」淡淡說話了。

  「你對風狂吠,又有何用,再從頭掃起就好。」公孫謙態度淡泊,握著竹帚,從園子前端開始再將落葉聚掃在一塊兒。

  「你要把掃好的落葉收起來啦,不然等一會兒又來一陣風,你不就白費功夫?」她看不慣他的溫吞,乾脆動手拿起簸箕追在他後頭,當落葉堆成一座小山,她便迅速把簸箕遞過去,催促他動動帚,把落葉鏟起,再倒進一旁盛枯葉用的大竹簍裏。

  分工合作果然效率十足,園子裏的落葉在他掃她鏟之下,被清理的乾乾淨淨。李梅秀坐在院子旁側的石欄上,喘口氣先。

  那時,天色更亮了,雞啼聲,嘹亮地自遠方傳來。

  「你大清早就被發來掃地嗎?」這種工作,實在不像是他公孫謙會做的事,他好歹是當鋪鑒師,幾乎是當鋪的重要命脈呐。「是……因為我嗎?」她問得有些遲疑,卻自己早已得到答案。

  公孫謙沒有正面回復她,反而提問——不,不時提問,他的口吻相當肯定:「你也淪為流當品。」

  不同於之前的小可憐和小豔姬,她今日打扮倒像哪戶人家新娶的小媳婦,長髮整齊挽起,粉脂未施,一襲寬大的素色棉衣,腹前圍著白色兜巾。

  她歎氣:「我沒錢取贖自己的清白,只能在這裏任人宰割。」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說這番話的公孫謙,帶著淺淺笑意,若沒聽見他的句子,她會以為他是在說這多開心的事。

  他在笑,只有表面在笑,眼眸裏,沒有半分愉悅笑容。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感覺到他的疏遠,至少,不像她扮成小可憐,混進當鋪裏典當清白那天,他待她的態度才叫親切。

  「是。」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會在憤怒的情況下假裝自己開心,也不會明明討厭一個人卻扯謊說喜歡。

  怎麼……突然好似被人朝臉上狠狠毆上一拳,打得李梅秀小臉扭曲。

  「你連說這種話事都還能掛著笑容,你也真……厲害。」她就沒辦法,擠不出假笑。是啦,是她害他受騙上當,他一定吃了嚴盡歡不少排頭,說不定不單單只有掃地,還有洗衣服、洗碗、看門、罰跪算盤——他沒賞她臭臉就很客氣了。

  「我從不為了不重要的東西收起笑容。」公孫謙面容越慈祥,說的話卻越狠。

  不重要的東西,就是她。

  李梅秀真的更確定自己惹怒了這個男人,他的生氣,不是擺臭臉,不是惡聲惡氣,也不是視若無物,卻叫人更無所適從。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騙了你,抱歉,是我不好,我扯了謊,我沒有壞後娘,也沒有誰要把我賣到青樓,抱歉讓你相信我,這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李梅秀能屈能伸,她見過大風大浪,深諳見風使舵之道,為了討生活,她學會何時要端高架子變成紙老虎,何時又該放軟腰杆子,像只撒嬌的小貓眯。是她有錯在先,惹得公孫謙不快,道歉是應該的,畢竟,他曾對她編織出來的可憐假像充滿同情,他是個濫好人。

  「你說得對,你騙得,是當鋪,並非我,六十兩由當鋪認賠,我沒有被扣薪也沒有其他損失,你又何須向我致歉?」公孫謙語調平平穩穩,想在閒聊今天秋高氣爽精神好,李梅秀卻在心裏喊糟——

  這男人笑得更甜更燦爛,比女人細媚的眸,完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可是,她怎麼覺得背脊有股陰風呼呼吹過,好冷呐——

  「……所以,你沒道理生我的氣嘛?」她試探問。

  又、又又又笑了……

  這回連眼珠子都被黑黑長長的睫給遮蓋住。

  「我公孫謙向來最不喜歡說假話,你說我沒道理生你的氣,我認同,你已經淪為流當品,在鋪子裏等著被買賣,得到說謊的懲罰,但是,我不騙你,我現在光是瞧見你,便想起當日自己有多愚蠢,當我將銀兩塞進你手裏時,你在笑吧?流著虛假眼淚,心卻恥笑我公孫謙有多容易愚弄?當你踏出當鋪時,你很開心吧?輕輕鬆松從我公孫謙手中片區沉沉一袋的銀兩,我嫌惡你這個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日後,在當鋪裏,不要靠過來跟我說話,離我遠點,在廊前遠遠瞧見我的身影就自己認分改道而行,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公孫謙一字一字,既輕又緩,好似怕她聽得不夠清楚,字正腔圓的嗓,毫不留情。

  夠明白,夠……直接。

  他就維持著無懈可擊的俊逸微笑,對她撂狠話。

  李梅秀一整個呆住,好半晌無法動彈、無法乖乖點頭稱是,她完全沒料到外貌溫文的公孫謙說話快准很,連一絲絲的情分也不留——雖然嚴格說起來,他與她只有「騙」與「被騙」的情分——他狠話說盡,轉身便走,只留下一身淡淡書卷氣息,潔白身影早已步離她好遠好遠,連回眸一瞥也沒有……

  「好久沒聽到謙哥對誰說這麼狠的話呢。」歐陽妅意風風涼涼從廊柱旁現身,嘴裏嗑著一顆紅紅大蘋果,咬下去,清脆多汁。她從戲頭看到戲尾,沒漏掉那一個橋段,即便公孫謙老早便發覺到她,他沒點破,她也就更理所當然偷看下去了。「你真的很厲害,不常對人心軟的謙哥,對你心軟;不常對人發怒的謙哥,也對你氣呼呼的,你讓他變得一點都不像是我認識的公孫謙。」

  歐陽妅意說著,才發現李梅秀根本沒認真聽她在吠。呀啦?被謙哥決絕冷清的話語給深深刺激到,震撼得魂不附體咯?

  「喂,你還在不在呀?」歐陽妅意攤掌,在李梅秀眸子瞠圓圓、小嘴也長大大的面前招搖,要她回魂哦。

  「被討厭了……他叫我日後不要靠近他……離他遠一點……」李梅秀喃喃自語,一臉黑壓壓的陰霾,必被人破了滿臉墨汁更狼狽。

  「謙哥那樣說,的確是狠了點,不過,他不是在嚇唬你,謙哥說一不二的個性,絕對是當真的哦,你最好有多遠就閃多遠,別和他打照面。」歐陽妅意憑著與公孫謙將近二十個年頭的交情,熟知公孫謙溫雅皮相之下的頑石禁忌,他最痛恨「欺騙」,無論善意惡意,只要是「騙」,就是踩著他的忍耐底線。別看他一副人畜無害、逢人便笑的好脾氣模樣,一犯著他,好人瞬間變惡鬼。

  「為什麼……我只是對他扯了點小謊……有這麼嚴重嗎?他剛剛那些話應該要說給他的殺父殺母的大仇人聽吧?!」李梅秀一回神便大聲嚷嚷。她說謊騙人有錯,但錯不及死吧?她當然不清楚他曾不曾遇過抄家滅族的悲慘往事啦,可是她方才的口吻和眼神,擺明就是說給世仇聽的呀!

  「謙哥討厭人家騙他,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再嚴重的錯,都換可能被得到原諒,但若是扯謊呀……」歐陽妅意又是「嘖嘖嘖」又是猛搖頭,一副完全沒救的絕望表情。

  「我也知道說謊不是好事,可……我說的謊又沒殺人放火,不過是騙些銀兩來用用,我也向他認錯了呀……他為什麼這麼氣人說謊?」道德感太強烈?

  歐陽妅意又咬一口蘋果,嚼嚼嚼,偏著腦袋,將李梅秀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沒遺漏她快哭的委屈表情——突然覺得李梅秀挺無辜的,一腳誤踩虎尾巴,被老虎咬得渾身傷還不知道自己做了啥錯事。好吧,她好人做到底,就讓李梅秀自己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傷害了別人。

  歐陽妅意停下咀嚼,本來在笑的眼眸略略黯淡下來,鋪子裏每一個「流當品」的故事,無論說過多少回,都很難讓她佯裝出雲淡風清,那是她沒辦法假裝它們已經過去的往事。

  「因為他是流當品嘛。在九歲那年,被爹娘哄騙這腰帶他到一個好地方玩,哄騙著要他乖乖坐在當鋪裏別哭別鬧,哄騙著晚一點買完東西就會來接他一塊兒回家,他們騙了他,他們沒有回來贖他。」

  一個聽話乖巧的好孩子,正襟危坐,聽話地朝父母頷著首,保證他會不吵不鬧,等著他們來接他一塊兒回家,然後,困惑地看著父母拿走一袋碎銀,向他揮手道再見,孩子等著,一直等著,天黑了,鋪子關起來了,見不到父母的心慌被隱忍下來,繼續等著,等著,一天過去,兩天過去……

  那情景,活生生地在李梅秀腦海中殘忍上演,仿佛還能看見一個稚小版的公孫謙眼巴巴望著鋪子外頭,靜候爹娘歸來,鋪外人來人往,卻沒有半個屬於他熟識信賴的親人,從等待到迷惑,從迷惑道漸漸明瞭,再從明瞭到接受,那樣的心路歷程,多無情。

  他被帶入嚴家當鋪,傻傻以為爹娘很快就會回來接他,結果一切全是騙局,在他恍然大悟的同時,心裏絕不可能毫髮無傷,況且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

  他痛恨欺騙。

  無法容忍欺騙。

  因為他被傷害過。

  我嫌惡你這種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

  李梅秀咬傷自己下唇,渾然不覺疼痛,他的聲音,讓她更痛。

  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

  難怪他會說的這麼狠絕,在他眼中,她是最醜陋的騙子,面目猙獰,聲若鬼嚎,他讓她覺得自己好骯髒、好齷齪、好傷人……

  李梅秀喉頭幹啞,無法吐出半個字句,像被誰給掐著一樣痛苦。

  「所以謙哥超討厭人家對他撒謊,你放心啦,謙哥不是會找你麻煩的小人,你別去招惹他,見到他是閃避一下,也能相安無事的。不過你別期待謙哥會給你好臉色看——這樣說也不對,謙哥一定還是會對你笑,只不過那種笑,很冷——反正,你就乖乖挺強餓的話,離他遠點就好。」歐陽妅意好意告誡李梅秀。

  李梅秀知道歐陽妅意所謂的「笑」是什麼,她剛剛才見過。

  「反正,你要是被小當家給賣掉清白,就可以光明正大離開當鋪啦,以後也遇不到謙哥,總之,你努力一些,快把自己賣出去吧。」歐陽妅意又恢復輕快語調,大啖剩下一半的蘋果。

  本來就很沮喪的李梅秀,聽見歐陽妅意這麼說,心情更加沉重。

  沒錯,她在嚴家當鋪的「任務」,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一堆流當首飾及古玩坐在一塊兒,供人觀賞評鑒,等待哪位凱富爺上門相中她,願意花下大筆銀兩,買她青白。

  她每日從開店一直做到打烊,腰杆子快坐斷掉,還得讓人評頭論足,那滋味,很難受,偏偏嚴盡歡堅持不做賠本生意,秉持「處置流當品,是我的權利」,壓根不當她是人,完全以商品估量她。

  她的容貌算是中等之姿,雖不是美的傾國傾城,卻也生的端端正正,經過胭脂水粉塗塗抹抹,再套上充滿繡紋的漂亮衣裳,盤起青絲,綴上翠玉珠花,叫人眼睛為之一亮,幾日下來不是沒有凱富爺向當鋪詢問她的「售價」,表達購買意願,但當鋪開出的轉手價得要六十兩,而且不買斷,只能單賣一夜清白,聽完交易價碼和但書的凱富爺都覺得不划算,六十兩,可以買回多少名美婢快活享用,不止清白,從頭髮到腳趾全都歸他所有,採買李梅秀,著實不划算。

  詢問的人多,出價的人,沒有。

  李梅秀只好繼續坐在流當物那區,供人欣賞。

  早晨與歐陽妅意的交談就在她被歐陽妅意催促著更衣打扮準備上工下,倉促結束,可她仍是不自主回想起歐陽妅意的嗓音,淡淡述說的那個故事……

  那個坐在窗邊,眺望遠方的落寞孩子。

  還有,他說著他嫌惡她這種人,臉上那抹在笑,卻又不像笑的笑容。

  紮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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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2:57
第三章

  公孫謙言出必行,在當鋪裏,視她如無物。

  儘管一個大姑娘很顯眼地坐在流當珠寶古董區,他的視線仍能自動跳過她,帶領上門的客戶,賞玩在她周遭兩側的值錢珍寶,商談價碼。

  「這玉鐲,能否算便宜些?我想買給我的新媳婦兒。」

  「上頭的標價已是市價對半,林公子,這鐲子,你買了絕對不會後悔。瞧,通透的冰玉,沒有半點瑕疵,林夫人定會受不釋手。」公孫謙小心翼翼取起玉鐲,透過壁上的夜燈,照射鐲面,讓客人瞧仔細冰紋脈絡。他不是因為在商但昧著良心猛誇商品好,而是這只玉鐲,確實是罕見好物。

  玉般的容顏,微微仰著,夜燈映照玉鐲,也映照公孫謙精緻好看的五字輪廓,不枉外人給予他「玉鑒師」的美稱,一位如玉般濕潤、雅致的當鋪鑒師。

  「真的好漂亮……」林公子的心動全寫在臉上,他幾乎可以預見,愛妻戴上玉鐲時,展露出嬌俏迷人的笑鄢。公孫謙亦看出這件交易成功的可能性,他只消再推波助瀾一把,有人便會乖乖掏銀兩出來。

  「這玉鐲我要!」嚴家千金喜好珍寶的名聲傳遍南城,林公子一聽見有人要搶買冰晶玉鐲,說什麼也得先爭下來。

  人,就是這樣,一件有人爭搶的玩意兒,就會熱血沸騰,不願認輸退讓。

  公孫謙笑不露齒,依舊維持他在人前人後所形塑出來的和善,叮囑一旁女婢:「小紗,替林公子將玉鐲裝入錦盒。小心,別碰傷鐲子。」

  「是。」女婢細心以鋪棉託盤盛著公孫謙遞上的美麗玉鐲,再箅以紅綢金織的錦盒,置入鐲子。

  林公子繼續在流當品上尋寶,能進嚴家當鋪的貨,完全讓人放心購買,嚴家當鋪不賣假貨,每件商品有其證明純正的單子,再加上當鋪鑒師的鑒賞能力,他們若自謙第二,無人敢稱自一,而他們收下的典當物,絕不會是些破銅爛鐵。

  貨好,服務好,價錢合理,讓當鋪的流當品,比尋常首飾鋪的貨品更討人喜歡。

  林公子逛呀逛,看了字畫,摸了花瓶,鄱了古書,又繞回各式首飾那一區,不管他走向東邊,或是西邊,總會有個突兀身影就在眼尾餘光中被他瞟見,她的體形比許多流當品都要大,只不過比古董世型瓷瓶小一些,一開始,林公子以為是當鋪裏的小女婢正在整理眾多流當品,才會一直待在商品堆中,但,很快他就發覺不對勁,她好怪,一身裝扮並非當鋪婢女們慣穿的淺藍色水絲綢裳,她不發一語,安靜跪坐在一席圓狀軟墊上,臉上淨是窘態和尷尬,擱在膝上的雙手,緊揪住裙擺,偶爾她會偷瞄他們,卻不敢瞄太久,幾乎是立即就飄開視線,不一會兒,又挪過來……

  與其說在瞄他,不如說在瞄……公孫謙。

  「公孫兄,那位姑娘是……」林公子指向端正跪坐的李梅秀問。

  不知公孫謙是否正巧分神漏聽,他取來一對耳墜,態度熱絡地笑笑送到林公子面前:「林公子,今日不是要挑尊夫人生辰賀禮嗎?這副耳墜恰巧與方才的冰晶玉鐲配成一套。」

  「哦……真的耶,這耳墜以細金絲交纏如藤,再輟以碧玉,小巧可愛中又不失細緻,與玉鐲色澤相近……」林公子雖然馬上被轉移掉注意力,又讓公孫謙說動而花錢多買一項飾品,但因耳墜子而轉開的注意力,在耳墜子再度被伶俐女婢小紗打包完畢後,安又慢慢轉回來——

  「公孫兄,你還沒回覆我,坐在那兒的姑娘是……」

  「林公子,你要不要再順道看些步搖?我們鋪子裏步搖可不是外頭隨便能見的普通貨,日前有人典當一枚白銀繁星簪,非常稀罕。」公孫謙以不失禮的巧妙插話技巧,打斷林公子那個一丁點也不重要的小問題。

  「好呀好呀,白銀繁星簪光聽名字就美——哎哎哎哎,步搖看也要順道看,但你就不能先為我解惑嗎?」差點又要被公孫謙給牽著鼻子走。心裏一直梗著疑惑,很難過耶。

  「她,是不合適林公子買回去送給尊夫人的流當品,我想,林公子不需要浪費時間在她身上。」公孫謙始終沒有看向她,口吻就像在與林公子商討著這件首飾比較適合林夫人,那一件不適合一般的淡然。

  「她是流當品?」林公子好奇地多看她兩眼。他有耳聞嚴家當鋪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也聽過公孫謙、歐陽妅意他們這些鋪裏員工是自小被家人帶到當鋪換取金錢的典當物,不過傳言必竟是傳言,他以為全是誆人的,今天卻活生生見著「人」這種流當物,不僅稀罕,也匪夷所思。「是哪戶貧苦人家因為生活過不下去而典當閨女嗎?」這類悲劇時有所聞,聽起來總會令人鼻酸。

  公孫謙眯眸一笑,眼尾卻一帶冰冷,熟知他的人便會清楚,這是嗤之以鼻的哂笑。他彎身在李梅秀跪坐的左側小幾桌上持起白銀繁星簪,簪上一點一點的銀片反照出炫耀的光芒,讓在場三人都忍不住眯起雙眼。

  白銀繁星簪遞到林公子掌心的同時,公孫謙才回答:「不。她是上當鋪詐財的騙子。」

  無形的一箭,射穿李梅秀胸口,撲哧一聲,噴濺出一大缸沒有顏色的鮮血,只有她自已聽得見,當然,心窩中的刺痛,也是冷暖自知罷了。

  世上最狠的言語,不是指著你的鼻頭大聲斥喝,而是以最漠然的口吻,視你如無物,甚至是連談都不想談到你。

  李梅秀過過太多被人追著打罵的情況。騙子嘛,被發現時,沒有人會同她家客氣。但她從來不曾像現在,被罵到頭都抬不起來——不,他根本沒有「罵」她,他只是陳述一件事實,他並未醜化她,更沒有加油添醋胡亂扣些莫須有罪名給她,她不能辯解,因為他字字屬實。

  林公子還想多問幾句,公孫謙的態度也相當明瞭,他不想再談她這件流當品,虛與委蛇地向林公子致歉,說他尚有事要忙,喚來鋪子裏其他人來招呼他。

  公孫謙自踏進當鋪內,到溫雅緩步離開鋪子,仍是沒看她半眼,連餘光交會都沒有。

  李梅秀弄不懂自已,為何會這麼在意公孫謙對她的態度?當鋪裏其他人也沒給她多好的臉色,夏候威武更是小騙子小騙子叫她,她也沒有覺得很受傷呀,還能對夏候威武吐舌做鬼臉。為何公孫謙只是不看她,她便悵然若失,不斷不斷氣起自已對他撒謊,妄想著要是時光能倒回,她決計不會欺騙他——

  「喂,你也休息吧,起來走動走動,去喝杯水。」歐陽妅意在鋪內客人剩沒兩三隻時走出櫃檯,拍拍李梅秀松垮的肩頭。她當過流當品,知道坐在軟席上像只猴子讓人觀賞的辛苦。當時年紀小,還不懂何謂羞恥,換算成現在的李梅秀的年紀,她一定覺得很難熬。

  李梅秀籲口氣,不是放鬆緊繃的精神,而是歎息。她雙腳跪得好麻,一時之間沒辦法太快站起來,她改跪為坐,小腿肚一抽一抽的刺痛,比不上心頭沉沉的悶疼。

  「很累呀?看來你今天又賣不出去了耶。」歐陽妅意很風涼。

  「我得在這裏多久?如果我一直都賣不出去怎麼辦?」一輩子賣不出去,就得一輩子坐在流當品區,由小姑娘變成老姑娘嗎?

  「這得看小當家的心情而定,我當初也是這裏坐了好幾年哩。」她從八個月大的嬰娃時期就被放進木制小馬車內,供客人詢價,她的可愛討喜,讓想收養她的客人紛紛向當鋪表達購買意願,但最後都沒有成交,理由她就不太清楚,聽說是嚴家老爺捨不得。

  「每個流當品都得在這裏坐嗎?」

  「嗯,對呀。」流當品的目的就是要出清嘛。

  「那……公孫謙也在這裏坐過?」

  「我是沒有親眼看過啦,但應該有,關哥啦、武哥拉、義哥拉都坐過,不過除了武哥之外,都沒人賣掉。」歐陽妅意年紀比那些男人都小上許多,他們被貼上流當品標價的年代,她還沒出生呢。

  「為什麼賣不掉?公孫謙他……應該很搶手的吧?」以膚減的外貌相比,粗獷的夏候威武是不及公孫謙,再以內涵來比,夏候威武就是個渾身肌肉的武夫,公孫謙則是銷逸文雅的文人,夏候威武都賣得掉,沒道理公孫謙就賣不掉,至少她要是很有錢,她就可能掏錢買他——呀,怎麼會突然冒出這種怪念頭?她買他幹嗎?他那麼討厭她,買回來大眼瞪小眼嗎?

  歐陽妅意聳聳肩,她哪知道呀,她又沒能親眼見到當年情景。

  「賣不掉的流當品。就會像你們一樣,待在嚴家當鋪工作,是不是?」李梅秀心裏當然很希望自已不會被賣掉。誰喜歡被陌生人買走?她寧可一輩子流當,也不要將清白胡亂賣掉。她可以拿清白來騙人,卻不代表她是個隨隨便便的豪放女。

  「你已經在考慮賣不掉的後路嗎?」歐陽妅意笑她:「小當家是個不吃虧的人,你欠六十兩,她一定會努力從你身上壓榨回來,你在當鋪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別看小當家一副柔弱嬌嬌女的假像,騙得老爺團團轉,一直到咽氣之前,仍在擔心小當家會被外頭險惡的人給欺負,結果,她不去欺負別人就阿彌陀佛,還怕別人欺負她?」後頭在嚼嚴盡歡小話的句子,當然不能說得太大聲,歐陽妅意壓低嗓道。

  李梅秀當然知道她在當鋪的日子不會好過,在這裏,她沒辦法攢錢,接下來的生活會出問題;在這裏,嚴盡歡會刁難她;在這裏,公孫謙討厭見到她……

  「我想,你了不起再坐一個月吧,一個月賣不掉的話,以後也賣不掉啦,到時自然會有處置你的辦法。」歐陽妅意的安慰一點也無法教人寬心,不過李梅秀聽見她說了不起再坐一個月。她的確比較安心些,像她這種姿色,要賣六十兩,只買她一夜露水,相信這類凱客不多,一百年能出一個都有困難吧。熬過一個月,再讓嚴盡歡酸損幾句,她就不用再坐流當品區,至於嚴盡歡那時要殺要剮,就隨便她了啦。

  「希望像你說的,我賣不掉。」李梅秀不禁雙手合十,向天祈禱。

  「安啦,我和威武哥他們下了注,賭你賣不掉,目前只有小當家對你有信心而已。」拜託,開出六十兩天價,只有謙哥那種腦袋被門扉給夾到的人,才會點頭答應典當給她。

  成為眾人的賭注,真教人開心不起來,李梅秀只能苦笑:「公孫謙……也下注了嗎?」忍不住,她還是問起關於公孫謙的問題。

  「謙哥?他沒賭。我們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你的名字好不好,誰想為了你,去挨謙哥那個笑起來像冰一樣的寒霜眼神呀?」歐陽妅意實話實說,雖然有點狠。

  「原來始此……」李梅秀的苦笑變成僵笑。公孫謙連聽見她的名字都會鄱臉?唉……這輩子,她大概是沒機會讓公孫謙對她改觀了吧?

  或許是李梅秀臉上的失望太明顯,花顏上的眉眼呀唇角全部都垮下來,繼續待在當鋪裏有礙觀瞻,歐陽妅意快快趕她到後堂去休息,等一盞荼時間後再乖乖回來流當品區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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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4:26
第四章

  嚴盡歡眉開眼笑,差點要認賠的生意急轉直下,拍板成交!

  一方面當初被李梅秀騙去花光的銀兩現賺回來,另一方面,她是唯一下注李梅秀能賣出去的人,賭盤大通殺,面子裏子兩者皆得,賺飽飽!

  哦呵呵呵呵……

  「喏,錢老爺的六十兩我確實收下,當單可以還你,今夜一過,你就與嚴家當鋪毫無瓜葛,誰也不欠誰,隨便你想去哪囉。」嚴盡歡將折疊妥當的當單挪往李梅秀手邊,李梅秀沒動手去接,實際上她的十指全在發顫,慌亂和失措寫在水粉妝點過的容顏上,明明撲上胭脂,仍舊掩蓋不住蒼白。

  她沒料到自己竟然會賣出去,她一直認為根本不會有人想花六十兩買她,她可以安心,她都已經開始習慣在嚴家當鋪的生活,做好長期留在這裏成為流當品的日子,她準備學歐陽紅意,以工作來還債,如果嚴盡歡又拿那筆債來刁難公孫謙,命令他做牛做馬,她也會像現在一樣,全部悄悄攬下來做,搶在他前頭把所有雜事都一肩扛下……

  沒機會了……

  今天晚上,錢複多就會派轎來接她進府,然後……

  他梅秀咬緊下唇,不敢再往下想。

  公孫謙及秦開他們聞訊而來。帳房只差沒敲鑼打鼓宣告全當鋪,李梅秀出售成功,不到半刻,當鋪上下全知道這件大事。

  「恭喜恭喜,謙哥,你解脫囉,可以不用再掃落葉,李梅秀這一筆的利錢,當鋪確確實實入帳。」嚴盡歡賀喜公孫謙,小手拉著他,不住搖呀晃,好心情全寫在笑起來燦爛無比的小臉上,而她身後另一張臉蛋,卻苦得好似灌下十斤黃連,有口難言,雖然強忍不哭,但眼眶中淚光閃閃,只消眨眼,它們便會傾巢而出,她忍住,雙眼瞪得圓圓大大的。

  「買主是誰?」公孫謙很難在此時繼續保持沉默,他皺眉看著李梅秀的衣著打扮,清涼、暴露、煽情,出自於白玉扁壺上春宮美人的扮相,她這副模樣若還賣不出去,豈有天理?!

  「錢複多,錢老爺。」回話的人是當鋪帳房。

  錢複多,錢財多多,拿六十兩買一個活生生的春宮美人,他花得很大大方。

  「也只有那種有錢人有辦法用六十兩買一夜風流。」夏候武威不意外。

  「真糟糕,錢複多都快能當梅秀她爹……」歐陽紅意平時雖然喜歡損李梅秀幾句,但同為女性,她實在不樂見李梅秀淪為砧板上的一塊肥肉,供人吃幹抹淨。女人,若在不情願的情況下獻身,身心所受的折磨,超乎想像。

  李梅秀鼻頭發紅,淚花轉呀轉,她想開口求饒,請嚴盡歡不要把她賣給錢複多,然而,想起公孫謙那句以笑容說出的話,再多脆弱的話也無法脫口——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對,這是她行騙在先,她若沒有做壞事,又怎麼會淪為當品,又怎能怨人對她的後果冷眼旁觀呢?是她咎由自取……她不能也沒有資格求誰來救她,更不會有誰會對一個騙子伸出援手。

  她努力抓緊膝上裙布,想叫自己不要抖。沒、沒關係,就、就一夜而已,她、她忍過去就好了,反、反正清白也不算什麼,她、她不稀罕,也、也不會為此尋死覓活,她、她人生要做的事還很多,她還有、還有心願沒完成,這、這種小挫折她會挺過去,不過就、就是讓一個老男人對她……對她……

  懦弱的眼簾,無法硬撐太久,出自於本能,她眨了眼,眼淚嘩地兩串滑下,再也無法止住,彷佛疏通的水道,澎湃洶湧。

  雙手指節早已泛白,眼淚落在手背上,哽咽鎖在喉間。

  她、她好怕……

  她真的好害怕……

  「將六十兩退給錢老爺,這件交易,取消。」

  一句談語,說出震憾全場的話。

  最令李梅秀震驚的是,它出自於公孫謙之口。

  「你說什麼呀你?!」嚴盡歡瞪大眼問他:「到手的錢哪有再退出去的道理!滯銷的流當品,能脫手是好事,你跳出來說啥取消?!」

  公孫謙面對嚴盡的逼問,不改溫雅穩重,不疾不徐:「就算你這方不主動取消交易,人送去錢府,同樣會被錢老爺退回來,而且,錢老爺還會向你索討一大筆違約金,我建議你,選擇前者,損失較少。」

  「這話什麼意思?」嚴盡歡口氣很嗆。

  「李梅秀在鋪子裏典當是清白,我們擺在客人面前的,也是清白,錢老爺花錢買下的,還是清白,但是,這件商品並不存在,你拿不存在的東西想欺騙錢老爺,他若告上官府,賠錢事小,當鋪商譽受損事大。」公孫謙一步一步走近李梅秀,他在她面前停下,她愣愣仰頭看他,腦子仍只打轉著他說要取消交易的話,至於他後頭說了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癡呆的怔忡,只有兩串晶瑩的淚珠滴滴答答在淌,他掄起衣袖,揩去她的眼淚。

  「——不存在?!你是說她已經不是完璧之身,根本沒啥鬼清白可以出售?!」嚴盡歡指向李梅秀高聲嚷嚷:「你騙了我們!」

  李梅秀被咆哮聲嚇得回神,卻不明白嚴盡歡氣呼呼指著她的鼻頭是為何故。

  「她沒有騙,她確實帶著清白前來,不過……我驗過貨。」公孫謙以平平的聲調道。

  嚴盡歡柳眉一凜,不好的預感閃進腦裏,嘴上仍問:「你怎麼驗?」

  「以你知道的那一個方法。」公孫謙回視嚴盡歡,毫不畏懼。

  一個男人,還能用什麼方式驗證女人的清白?

  「你——」指著李梅秀的指,呼地一聲,改指公孫謙,食指的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到達極致、理智即將斷線的預兆。

  「身為鑒師,我不可能讓不確定真假的貨品進入當鋪內。」公孫謙無視抵在鼻尖的纖指,緩道。

  言下之意,他允了李梅秀的典當交易,自然必須確認她的清白與否。

  謊話。

  他在說謊。

  這個恨極了謊言的公孫謙正面不改色在撒謊!

  李梅秀知道。

  歐陽妅意一臉吃驚,她也知道。

  秦開不動聲色,他知道。

  夏候武威插不上嘴,他知道。

  尉遲儀濃眉挑得老高,他同樣知道。

  關於清白這項商品,尉遲儀在公孫謙首日犯下典當銀兩給李梅秀之錯時,他就問過了,當時公孫謙的回答可不是這樣!

  獨獨嚴盡歡不知道。

  不是嚴盡歡遲鈍、不是嚴盡歡愚笨、不是嚴盡歡好騙,而是嚴盡歡太習慣公孫謙絕不說謊的個性。這個男人哪天跑去殺人放火或淪為江洋大盜,她也不會驚訝,但說他會扯謊,她連想都無法想像!

  曾在十數年前,嚴家當鋪有名老管事,脾氣暴烈,眼高於頂,時常欺負公孫謙他們這群小流當品,每回責罰完他們,還帶著無比惡意,逼他們親口說出「管事教訓得是,是我們不受教,該打該罵」的違心論,若不從,自然又是另一頓好打,那時的他們,幾乎全是十歲上下的大孩子,卻清楚如何能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輕鬆平安些,只要順從老管事的命令低頭認錯,就能少頓皮肉痛,偏偏公孫謙是所有孩子裏最常被揍到皮開肉綻的一個。

  因為,他不說謊。

  違心之論,不會從他漂亮的雙唇間溢出。

  就算謊言能討好人、能為他換來好一點的飯菜、能讓招呼在他臉頰上的摑掌次數減少許多,他也不說。

  這樣的公孫謙,在嚴盡歡記憶中根深柢固,所以她沒有懷疑他,當真認為他說的每一個字,全是真話!

  「你明知道她典當的東西就是清白,你還睡了她!這跟你收下一隻名貴瓷瓶再一把摔碎它有什麼差別?!」嚴盡歡氣到口不擇言,管他用詞不文雅,她猛跺腳,甚至粉拳落在公孫謙胸口上,砰砰有聲,每一下都扎實。

  公孫謙不閃不躲,接下嚴盡歡的怒氣。

  「我照老爺昔日教導,入鋪的貨物必須以眼細觀秋毫,以手細觸質感,以鼻聞墨香,以經驗辯真偽。」公孫謙用嚴老爺最掛在嘴邊的道理,堵得嚴盡歡無言,只能猛喘氣。

  一陣靜默,公孫謙又開口,這一回,他對著發呆的李梅秀說:「還不回房去將這身暴露衣物換下?」不重的口吻,卻相當刻意清楚讓在場眾人聽出男人對女人的獨佔心,不允許有更多春光被外人窺見,將戲做足。

  「……哦。」李梅秀遲鈍了好久才趕忙點頭,扯緊衣襟,帶著一肚子迷惑與不解跑回房去,一直到茫然褪下春宮美人裝,換回厚厚棉襖,身子溫暖了,腦袋卻仍是呼呼地灌進冷風。

  到底……發生什麼事?

  公孫謙為什麼……騙嚴盡歡?

  不,她應該問,公孫謙為什麼要為了救她,而騙嚴盡歡?

  她以為他會是當鋪中,最冷眼旁觀她下場的人。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言猶在耳中。

  他卻是唯一一個伸出援手救她的人。

  而且,還說了謊。

  他根本……沒驗過貨,她與他,清清白白,聯手也沒牽過。

  她弄不懂他的心思,是一時之間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抑或不忍心見她視死如歸地讓人送進錢府?

  他無須管她死活,把她當成一件可以買賣的商品就好,她絕對不會埋怨他的無情和冷漠,可他卻……

  李梅秀胡亂卸好濃妝,連髮髻髻都沒拆,便想趕回大廳去看後續發展。嚴盡歡好生氣,直至她剛離開都還在死瞪公孫謙,她會不會憤而痛打公孫謙?或者命令秦開、夏候武威與尉遲儀聯手圍毆他?秦開他們對於嚴盡歡是言聽計從,無論多無理的要求,只要嚴盡歡說得出口,他們便一定會為她辦到……公孫謙一個人哪能抵擋幾個高壯傢伙的圍攻?她得快些回去,不能放公孫謙獨自面對那種情況……

  用力拉開門扉,右腳高舉半空中,來不及跨過門檻,便看見公孫謙毫髮無傷地站在門前,正準備伸敲她房門,他臉上身上沒有見紅淤青,她才安心不少,看來嚴盡歡沒有撂人揍他。

  「談談好嗎?」他說。

  李梅秀點頭,退回房內,讓開右半邊通道,公孫謙步入,順手帶上房門。

  斗室之內,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僅僅容許跪坐的小幾桌,及一個放置衣物的木箱子,其餘什麼傢俱也沒有,放入一個她還算是恰恰好,再加上一個高瘦的公孫謙,小小房間瞬間擁擠起來。

  「我去倒杯茶給你……」她拿起幾桌上唯一一個茶杯,要為他去廚房添熱茶。

  「不用。你也坐。」公孫謙輕輕撩袍,盤腳坐在幾桌右側,李梅秀放回茶杯,跟著跪坐於左側,與他面對面,她不難猜測他要說什麼,仍是睜著渾圓大眼,等他先說。

  公孫謙待她一坐定,說道:「錢老爺那邊,由我來處理,你與他的買賣就不作數了,今天晚上不用坐上錢家轎子去,你可以放心。」她剛哭過的眼,紅咚咚的,淚水沾濕她的眼睫,他記得方才的她有多恐懼,這幾句話,用來先安撫她。

  李梅秀明顯大鬆口氣,緊崩的雙肩像卸去重擔,緩緩垮下,不為沮喪,而是為了解脫。

  她想向他道謝,話還滾在喉間沒機會說,公孫謙下一句話比她更早:「小當家雖然氣憤,卻也無法逼迫你去販賣清白,不過這幾日她不會給你太好的臉色瞧,你自己先有個心理準備,熬個五、六日就會過去,這段期間你安分些,能避開小當家就避開,否則她找起你麻煩,全鋪子裏沒人能救你。」包括他,誰也不會想和小當家正面衝突,自找苦吃,他方才為她得罪嚴盡歡,應該也有好長一段苦日子要過。

  「好。」她也不想去挑戰嚴盡歡的造怒。

  「那六十兩,小當家不會乖乖認賠,你恐怕得在當鋪裏工作幾年還債。」

  她又點點頭。她知道,她也不會蠢到以為嚴盡歡會爽快地放她離開當鋪。與嚴盡歡相處時日不久,可她已摸透嚴盡歡八成的個性,嚴盡歡擁有最無害可人的羊兒外表,最兇殘暴躁的野獸內在。

  而且,她竟然會因為可以留在嚴家當鋪裏,小小的……開心了一下。

  「抱歉毀你閨譽,在那當下,我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公孫謙抬眸凝視她。

  他來找她之前,不斷問著自己,這樣做對嗎?這樣做好嗎?可是這樣的疑問來得太遲,他應該要在開口欺騙嚴盡歡之前就思索它,當鋪典當並非兒戲,不能說當就當,耍賴不當就不當,當鋪是講利益之地,不行善,不積德,只問有沒有利頭可賺,李梅秀膽敢走進當鋪裏騙財,自然自己要想好後果,她典當清白,期限到了,無錢贖回,當鋪按照慣例,處置流當品。

  可是,他又該死的心軟了。

  理智明明就告訴自己,他要無視她,偏偏對於她的一舉一動,他又看得仔仔細細,完全無法不去注意。

  「你不要這樣說,我很謝謝你幫忙我,我……才很抱歉讓你說了謊。」李梅秀覺得閨譽被毀的人,是他。他不僅因為她,將自己儒雅形象破壞光光,成為以特權欺負姑娘的劣徒,還因為她,做出他最嫌惡又不齒的撤謊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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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4:40
  公孫謙沉默一會兒,目光沒從她飽含歉意的臉蛋上挪開,她卸去胭脂水粉,容貌稚氣許多許多,分明就是個年輕小姑娘,應該要活潑天真,應該要無憂無慮,她卻靠騙術為生,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般的她?

  「說謊是件相當痛苦之事,你為什麼還要用它來詐騙金錢?」他平生第一次為她破例,羅織謊言欺騙嚴盡歡。他厭惡謊話,那些虛偽字句從嘴裏說出,罪惡感卻在胃裏翻騰,教人反胃作嘔,他無法理解,她為何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說謊當成喝杯茶水一樣輕鬆容易。

  「我從小就跟著爹四處行騙。我打三歲開始就會拿泥巴抹髒死扮小乞兒,可憐兮兮地坐在街角,假哭地說我爹過世,家裏沒錢葬他,騙取過路人的好心施捨。我不知道那樣是對是錯,但我知道我拿回錢後,爹會很開心地拍拍我的頭,再牽著我去面攤吃一大碗熱乎乎加不起的湯麵。」那是她最最快樂的時光,年紀小小的她,無法分辯善惡,就像一張白紙,被塗上墨就變成黑的,被染上茜草汁就變成紅的。她爹也是滿嘴謊言,還被鄰居取了個「白賊李」的調侃綽號,他從不以為意,他告訴她,上自帝王,下至父母官,哪一個不是詐騙百姓民脂民膏,他們騙的更多更嚇人,他不過是撤些無傷大雅的小謊。她聽信爹的說法,認為爹說的好有道理。

  騙財不騙色,騙人不騙鬼,壞人騙多多,善人騙少少,騙完心感激。

  這是爹的座右銘,也是她的。

  她第一次覺得說謊是件痛苦的事,就是騙他。

  尤其當他眼神裏透著對她的不諒解;當他用淡淡口吻,說著絕情話語;當他轉身離去;當他視若無睹,她覺得好懊悔,好氣自己。

  看著她訴說往事的神情,公孫謙不由得想像起一個粉娃兒,抹髒了福泰小臉,佯裝成孤兒,用軟嫩的嗓在泣訴家中無銀兩為親人下葬,然後會有好些個大人將碎銀或銅板塞進她的掌心,同情她的命運,並且軟言安慰她,直到人潮散去,滑過兩行水痕的骯髒小臉慢慢綻開慧黠笑容,握緊雙掌裏的收穫,回去向爹討賞……

  那是她的成長經歷,若他也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說不定他的謊言會說得比她更麻利、更順口,他無權指責她——

  咦!他竟然在幫她辯解,把說謊行為合理化?

  這……太違背他人生向來謹守的道德倫理——無論好謊言壞謊言,謊話就謊言,永遠也不會變成真實。

  「那是童時無知,現在你已經是個大人,要知道欺騙別人是要不得的壞事。這一回你應該有得到教訓,希望你日後別再以謊言詐騙,獲取不義之財。」公孫謙想將她這頭迷途小羊羔道回正道。

  「……我答應,以後絕不騙你。」但其他人,她無法拍胸脯保證。

  「不單單是我,你不能欺騙任何一個人。」公孫謙不滿意她的回答。雖然,聽見她的允諾,他有些小欣慰,然而……他不確定她那句話,是真,是假?

  他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嗎?

  「這……」這個要求太困難,她不像他自律,說謊對她而言像是扒飯一樣容易,一時之間她根本改不過來。

  「我只要再聽見你撤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公孫謙僅是陳述事實,沒有威脅,沒有強迫,表達他的立場,以及他對於謊言的容忍極限。

  李梅秀很不想得到他的冷眼旁觀,今日若不是他幫助她,她現在應該正哭得淅瀝嘩啦,全身發抖地等待錢複多派人扛她回府,她希望他在她害怕之際都能挺身而出,像方才與嚴盡歡對抗那樣,她想得到他的出手相護,她想……

  「我……知道了。」她回得雖遲疑,心裏卻努力告訴自己,要做到,她要改掉說謊的習慣——

  公孫謙終於露出了進入她房內以來,第一個輕笑,他的笑容,和當時他誤信她的謊言,以六十兩典當她的清白,他將銀兩交付到她手上的,如出一轍。

  那時,她就曾被他的笑容蠱惑,彷佛看見最漂亮迷人的星光。

  「這樣是不是代表,我前一次呃……騙你的那一回,你原諒我了?」李梅秀猜測他這個笑意背後的涵義,很貪心地希望他不要跟她生氣。「我是不是……以後看見你時,可以不用再有多遠閃多遠?」

  忐忑、惶恐,好怕他的回答會是否定。

  「我今日之舉,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反問她。

  這個答案,讓她綻開一抹清新燦爛的笑容,她必須要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不閨淑地咧嘴大笑。

  然而,李梅秀又想起錢複多一事,掛在唇角的笑容稍稍僵硬,問:「錢老爺那邊,你準備要如何回復他?」萬一錢複多死不肯取消買賣,刁難他怎麼辦?

  「我會親自上門向他說明。」

  「我跟你一道去。」

  他對她的央求微微揚眉:「你去做什麼?」

  「如果錢老爺氣急敗壞想打你,我可以幫你壯膽。」況且她學過拳腳功夫,能派上一些用場——雖然,她見過公孫謙溫文皮相下隱藏的高深武藝。能以一柄紙扇擊破石牆的他,到底有多深藏不露她不清楚,但他不需要她保護是事實,她只是單純想跟他一塊兒去面對錢複多,兩個人去總勝過單獨一個人去來得有氣勢吧。

  他失笑,她認真的表情,充滿視死如歸的勇氣。

  「我不是上門去與錢老爺爭吵,我和他是舊識,他多省會以賣我幾分面子。」錢複多喜愛上當鋪搜括珍稀當品,十次有八次會由他公孫謙為其介紹每一項商品,兩人小有交情,他若帶著誠意上門,錢複多不會太為難他。

  「沒有去吵架,我還是可以跟呀,畢竟這件事,我是當事人,我想去。」她相當堅持。

  公孫謙想了想,心底已有一計,於是便頷首:「好,你跟我一道去,不過,你在去之前,先按我的交代做打扮。」

  「打扮?」她疑惑地看他。

  「對,去見錢老爺時,應有的打扮。」

  今年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了。

  棉絮一般的雪花紛紛墜飛,在李梅秀與公孫謙步出錢府大門之際,一片一片,由湛藍色穹蒼輕緩飄落,雪勢不大,尚無須打傘,只是越來越冷的天氣,使得街道上杳無人跡。

  景色蕭條,卻無損李梅秀雀躍輕盈的步伐,愉悅好心情全鑲嵌在笑彎的眉眼之間,她伸手盛接雪花,玩心正起,甚至追著雪跑。

  真不敢相信,一切會如此順遂解決。

  她原本不懂分孫謙要她刻意打扮的用意——說是打扮,實際根本是要她不打扮。

  公孫謙從她房裏的大木箱翻找出最樸素的棉衣布裙讓她換上,再要她拆下繁複寶髻,改紮尋常村姑的簡髻與長辮,吩咐她不上水粉,不塗胭脂,便領著她出門,兩人來到錢府,被錢府管事請進偏廳,等待錢複多出現,才雙雙坐定,喝了幾口熱茶,錢複多來了,手裏還珍愛無比地捧著白玉扁壺不肯放,看來打算夜裏睡覺也抱首扁壺一塊兒睡。他見著公孫謙,態度相當熟絡,先是與公孫謙提及他入手白玉扁壺的欣喜和滿意,再來便命令管事擺上好幾件瓷壺、字畫和玉器,要央請公孫謙替他鑒貨。

  公孫謙沒有拒絕,也不急著表達來意,他極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審視,桌上之物幾乎全是珍貴無比,公孫謙誇讚錢複多的好眼光,讓錢複多鼻子

  翹得快頂到屋樑,而她乖乖坐在公孫謙旁邊,錢複多始終沒留言到她。

  「對了,不知公孫兄弟親自來這一趟是?」都過了半個時辰,錢複多才記得要問清公孫謙的來意。

  「與錢老爺談談關於她的事。」

  「她?」錢複多瞟她,粗眉皺了皺,他對這個面容平凡的姑娘沒啥印象。

  「錢老爺忘了,您在當鋪裏賣下白玉壺的同時,也買下她。」

  「我是買下一個姑娘沒錯,但……不是她吧?」他明明買的是個妖豔春官美人兒,不是一個小村姑。

  「正是她,她撲了胭脂水粉,換上一襲師傅特裁,完全仿造扁壺上春宮美人的薄透衣裳。」公孫謙在錢複多臉上讀到了「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吧」的震驚,俊顏上的笑,加深。

  「她怎麼不扮成那時模樣?」他比較中意那時令他驚豔的她,現在的她,清秀歸清秀,但太平凡,隨隨便便在街上都能找到一大把。

  「錢老爺,本來今夜該讓你派轎迎她回府,履行買賣,不過商品出了些意外,無法提供清白給您,所以想來與錢老爺您相商,這樁清白交易可否作罷?當然,我們當鋪有最大的誠意補償您,最近幾日會有一件東西流當,我想您定會有興趣,若錢老爺有中意,價錢好談。」公孫謙提出錢複多最熱中的興趣來取代李梅秀。雖說男人皆好色,程度卻有輕有重,比起美色,錢複多更愛古玩,加上錢複多當機立斷買下她,絕大多數是因一時迷亂,誤將她當成白玉扁壺裏走出來的春宮美人,現在李梅秀卸去脂粉,春宮美人這四字完全無法掛在她身上,他從錢複多眼中已經看不見欲望。

  「是件什麼東西要流當了?」錢複多眸光一亮,提到好東西,他興致全來。

  果然,錢複多在意的,是流當品,而非她。

  「是從遠海國度而來的古鏡,鏡面與我們一般所見的鏡面不同,可以清楚反照出攬鏡人的容貌,背面飾以花形圖紋,鑲有紅綠寶玉,相當漂亮。」

  「真的嗎?我可以看那面鏡嗎?」錢複多光聽公孫謙提及,幾乎就能想像它有多美麗。尋常銅鏡磨得再光再亮,也只能映照出七分的人影,其餘三分模糊不清,光聽見遠海國度的鏡子能完全照出容貌,他就相當感興趣。

  「當然可以,貨現在就在鋪子裏,隨時歡迎錢老爺您大駕光臨。」

  「好好,我馬上去看——呀我等會還得去拜訪人……公孫兄,在我看過之前,不許讓其他人看。」萬一有人同他爭,他會到當鋪去翻桌大鬧的。

  「那是當然。不過,錢老爺,在下央求之事,你尚未給予回答。」餌放出去,魚兒不上鉤,也得給個回應。

  「呀?什麼事?」錢複多滿腦子只有古鏡,其餘啥也裝不進去。

  「關於她的事。」公孫謙捺著性子,重申。

  「她呀。」錢延長多又瞟她一眼——這是李梅秀坐進錢府的第二眼——馬上又轉開。「就隨公孫兄的意思吧,買賣成不成我都不在意啦——但古鏡的買賣我很在意!」

  「多謝錢老爺。」

  然後,李梅秀和公孫謙功成身退,搞定錢複多。

  心情大好,當然得要好好慶祝一番,李梅秀拉他拐進街角面攤,各點一碗加了鹵蛋的大湯麵,悉悉卒卒大啖平發美食。

  鋪子外,白雪飄飄,鋪子內,熱煙炊炊。

  嘴裏吃著熱乎乎的面,身子全跟著暖乎乎起來。

  「好吃吧?」她咽下口中的麵條,問他。

  「嗯。」公悄謙輕輕頷首。滋味確實不差,香醇的湯頭,濃淡適宜的鹹度,麵條嚼勁也好,是碗便宜又牙算的湯麵。

  「每次和我爹騙到銀兩,我們父女倆都會吃上一大碗湯麵。雖然我們常去的那家面鋪還在西京,不過我發覺南城這一家的滋味也不賴,我騙完人也……」呀,說錯話,她想閉嘴也來不及。

  「很特別的慶祝方式,那時入口的面,應該更加美味。」他皮笑肉不笑。

  「……」她好想咬掉自己和舌頭。幹嘛在一個最厭惡謊言的男人面前提及自己和爹的豐功偉績?欠人瞪就是了啦!

  「你並沒有說錯話,那是屬於你的回憶,不用為此懊惱沮喪。」公孫謙慢條斯理品嘗著湯麵,一舉一動都充滿書卷氣,哪像她,大刺刺的,喝湯還會發出聲音。

  「我以為你會生氣……」

  「你說的不是謊言,沒有生氣的道理。」他也沒有她想像中的愛生氣,他向來獨善其身,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來惹怒自己,比起夏候武威,他脾氣是極好的,只不過,他確實她的扯謊而發過怒,這點,他不否認。

  李梅秀又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確定他沒有生氣的跡象,才略略安心,重新舀湯吃面。

  「你知道謊言有分善意和惡意吧?這兩種謊言,你都很討厭嗎?」吃了幾口,她又問。

  「謊言就是謊言,沒有善惡之分。」

  「可你為了我,向嚴盡歡說出的謊言,就是善意呀。」李梅秀自己從小到大說出口的謊話幾乎只為錢賭財或脫罪,極少有哪一個是替別人而說,也極少有哪一個謊言說出來,對自己完全沒有好處,公孫謙生平第一個謊,不為別人,只為救她。

  雖說是謊言,對她來說,更勝天簌。

  「但我的謊言使當鋪蒙受損失,它沒有資格稱之為善意,若是善意,應該讓任何一個人都受益。」公孫謙頓下舀湯撈面的手,沒有抬頭,她卻看見他的表情一閃而逝的疼痛。「所謂善意的謊言,不過是想讓說謊者自身好受些,不讓自己的醜陋顯而易見,以為謊言經過包裝,它就不傷人,實際上,謊言,永遠都不會變真實,在它被戳破之後,還是會令人受傷。」

  他在說他自己,李梅秀知道。

  若說他爹娘對他撤了善意的謊言,目的是希望他不吵不鬧,乖乖跟他們進入當鋪質押,卻沒想過,在謊言揭穿之後,它刺傷他的程度,何其巨大。

  他心裏一定希望,當初爹娘試著與他好好說明白,告訴他家中情況,真的窮困到無法再養育他,必須痛下決心割捨他,他或許會哭,但他也會理解,在走進當鋪時,不會抱持著還會有人來接回他的希冀。

  李梅秀用竹箸攪和麵條,輕輕道:「我倒認為,善意的謊言,是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說的。有時真話倒像把利劍,說出來或許不違背良心,可它傷人的狠度,不會比謊言更小。要是我呀,發現真話比謊言更會讓人受傷,我會選擇說謊。」她不像他,道德感強烈、自律,她會為了讓自己開心而說話,也曾因為要讓別人開心而說。「適度的說謊很重要呐,例如,一個醜小孩,癩痢頭、粗麻臉、眼歪嘴斜,出現在我面前,我還是可以一邊逗他玩,一邊誇他好可愛。這也是謊話呀,可是若我在那個時候摸著良心說真話,你想,那孩子會不會很難過?」

  這個問題完全無須思索,他回道:「會。」真話相當傷人。

  「對呀,可我說了會讓他綻開笑容的謊話,不是很好嗎?」看見別人開心,自己心情也好,何樂不為?

  沒看到他點頭稱是,她繼續拿這個假設問他:「如果那醜小孩是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做?會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選擇不開口。」傷人的真話,與不情原的假話,他兩都不選。

  「不說就是默認嘛,那醜小孩一定會暗暗哭泣的。」她以後絕對沒有膽是不是詢問這個過度誠實的男人「我長得美不美?」這一類自取其辱的問題!

  公孫謙被她裏,不苦皺起臉蛋的表情逗笑,將自己碗裏那顆鹵得褐亮的蛋挾到她面,不同她爭論何時該說真話,何時又該扯謊度。在他的認知中,兩都沒有模糊地帶,他雖為她而破例,但也僅止一次,以後謊言絕不會再從他嘴裏道出。

  「面要涼了,先吃吧。」他結束這個話題。

  「嗯,你也吃。」面涼掉,口感不好了呢。

  兩人對坐的矮桌小小的,凳子也小小的,坐著時,兩人雙膝近近靠近,鋪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卻凍不著他與她。

  這一個時刻,公孫謙與李梅秀都覺得溫馨。

  至少,在等一會兒結帳時發現彼此身上都沒有帶錢——公孫謙是貧窮流當,李梅秀則是好幾日沒有詐財收入——之前,真的,非常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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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5:09
第五章

  李梅秀淪為當鋪地位最卑賤的小婢一枚。

  每天每天都有做不完的雜事。

  每天每天都得面對當鋪眾人的調侃,戲稱她一聲公孫大嫂。

  每天每天都得努力躲避嚴盡歡,不想和她打照面,給她欺負她的機會,但每天每天都會「巧遇」嚴盡歡,被嚴盡歡叉腰數落,直指她的鼻,說道:「公孫謙是流當品,你是流當品,以後你們的孩子也是流當品,屬於我嚴家當鋪所有!」然後,恭送嚴盡歡趾高氣揚退場。

  每天每天,都可以和公孫謙一塊兒吃早膳,一塊兒上工,一塊兒用午膳,一塊兒喝午茶,一塊兒吃晚膳,日子倒也不太難熬,至少,她每天每天都掛滿笑容忙東忙西,即使她和公孫謙一樣領無薪俸,她甘之如飴,雖然她曾經小小擔心沒有收入,她就沒辦法賺到足夠的銀兩去……不過,現在這種平凡而不用勾心鬥角的生活,平靜得讓她好喜歡。

  今天,她跟在公孫謙身後,清理一批流當品,再將它們擦拭乾淨,搬進倉庫,忙完,公孫謙看見她額上佈滿大大小小的汗珠,遞給她一條帛帕,她接過,因跑上跑下的勤勞工作給煨紅的雙頰色澤更深,他輕笑催促她去廚房喝杯茶水,她丟下句「我去幫你也倒一杯」,匆匆跑走,根本不是趕著自己去喝水。

  公孫謙很難不在心裏笑歎她的可愛純真,見過她太多面貌,現在這一個,才是最貼近她本質的吧,一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開心時大笑,被罵時嘟嘴,做錯事時低頭反省,她對許多事都很好奇,纏著他問那件流當品的來歷、這件典當品的價值,認真聽他緩緩告訴她每一件商品背後的故事,或是拿著它來典當的人,保持何種心情、表情,她有時聽完會哭,有時會嗤之以鼻,皺皺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沒跟在你身後,好難得。尉遲義在公孫謙隻身回到當鋪後頭的小廳稍作休息時,右手支頤,脫口便是近日來最常說的取笑戲謔,還故意在公孫謙身後左右尋找李梅秀那塊粘人糖飴的蹤跡。

  他們明知道公孫謙與李梅秀之間清白如紙,夠不著「相好」一詞,但光憑公孫謙為李梅秀破例撒謊,就足夠讓他們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廚房喝茶。」公孫謙態度淡然,完全不辯解,也不要求兄弟們嘴下留情,因為開口求了,只會換來更犀利的調侃。

  「那個女孩喜歡你。」秦關說出在場所有人眼睛都看見的事實。自從公孫謙解除了不許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幾乎像只放出柙籠的小獸,得到自由和允許,大大方方跟在他身邊打轉。

  公孫謙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遲鈍之人都能看出裏頭點點燦爛的炫目星光,更何況是擁有鑒賞物品的敏銳目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這對姑娘的殺傷力太大。」夏侯武威補充,覷向公孫謙一臉雲淡風輕的笑,他搖搖頭:「你還笑得出來?小當家可是夜夜都氣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腳,抱怨她虧大了。」

  「武威,要麻煩你在小當家面前替梅秀美言幾句。」公孫謙作勢揖身請求。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全落在我頭上。」夏侯武威也很想歎氣呀。

  「誰教那只野獸,聽不進其他人話。」秦關一針見血。野獸兩字,是他們對嚴盡歡私下的戲稱。

  「你這意思是在說我也是野獸一隻,才能和那只野獸溝通?」夏侯武威劍眉挑得高高。

  「是。」秦關和尉遲義異口同聲,令夏侯武威氣結,跳起來追殺他們,夏侯武威打中尉遲義兩拳,挨了秦關兩計腳踢,幾個男人幼稚地嬉戲一陣,才甘願重新安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歡她吧?」夏侯武威揉著被秦關掃中的痛處,呲牙咧嘴,本來就不屬於俊逸的模樣更顯猙獰。

  公孫謙沒有答腔,他只是笑,淺淺的,笑著。

  為什麼不回答呢?

  端著茶水回來的李梅秀站在門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著,想聽見他說「對」,或難受地聽見他說「不對」,屏著吐納,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就怕錯失他開口的瞬間。

  他還是笑著,始終沒回答夏侯武威的問題,而在場幾個男人,沒有追問下去,他們的話題已經轉開,談論其他的事

  我會選擇不開口。

  因為真話太傷人,他又不願說謊,是嗎?

  他不喜歡她嗎?

  可他明明對她好好,為了她,扯了他此生最厭惡的謊言——

  不對,他對誰都很好,全當鋪裏,沒人會反駁這句話,他讓歐陽妅意坐在他腿上,晃蕩著兩條纖美小腿,同他撒嬌,他也曾替嚴盡歡梳理一頭幾乎及臀的黑色青絲,好有耐心,一縷一縷輕輕梳理,梳完,還會認真替嚴盡歡挑發釵……

  全當鋪裏都叫他「謙哥」,只有她,還稱他「公孫先生」,而他,也不曾要她改口,更沒有告訴過她「別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樣叫我謙哥便好」。曾經,她想不著痕跡地佯裝沒事人一般,在搬貨時順口問他「這些流當品放在那個櫃上是不是?謙哥。」但前頭十四個字說得無比流利,最末了的兩個字,抵在舌尖,沒來得及脫口,就死在她嘴裏。

  他對她的好,這樣看來,一點也不獨特。

  但是他為我說謊呀!他在我危機之時,像個英雄跳出來救我!李梅秀薄弱地捉著這一點,想證明他的好,是確實存在。

  說不定,換成任何一個姑娘,他都會這樣做。

  討厭說謊的他,不會喜歡一個從小視說謊如呼吸的騙子。

  李梅秀肺葉傳來悶痛,才發覺是自己緊張到忘了要吸氣,差點憋死自己,不過,認真做幾回吐納,悶痛仍是在,並沒有消失不見。

  不要太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離,現在他的溫柔,她已經滿足了,他還願意對她笑,跟她說話,聽她天南地北地胡亂提問,絲毫沒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歐陽妅意或嚴盡歡一樣,可以得到他的笑容和溫暖問候,那就夠了。

  李梅秀,要記住,你和他之間並非眾人以為的親密,那是他為了救你而想出來的權宜之計,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長誤導,以為那些話說久了便會成真,你不是公孫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個好人,才不說傷人的真話,沒讓你聽見最最無情是字眼,知道嗎?

  釋懷些,你就會發現自己擁有的好多好多,太貪心的話,只剩下貧瘠。

  貪心,會讓你想要得到更多。

  比歐陽妅意更多。

  比嚴盡歡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穩住呼吸,不自覺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熱茶,還不夠冷靜,再喝一口,附加一個用力吐納,又一口,咽回喉頭的幹啞苦澀,為他斟茶,然後帶著粉飾太平的笑,將茶送進小廳裏,得到他「謝謝」兩字,她的笑靨更燦爛。

  滿足了,不能奢求。

  這樣就好了。

  能像現在這樣,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來所有日子,把目標放在「公孫先生改口為謙哥」上頭,但多日過去,公孫先生還是公孫先生,「謙哥」兩字依舊是梗在她喉裏的刺,想吐出卻嘔不出來,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明明每回只剩她一個人時,她都喊得好順口,仿佛早已叫過成千上萬回的熟稔呀——到底為什麼看著公孫謙的臉,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許,是擔心她喊了之後,他會很溫柔並且客氣地回她:請叫我公孫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對的答案時,她更沒膽叫……

  剛剛有個好機會的……歐陽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細膩而看穿她的心事,抑或純粹瞎起哄,聽見她以「公孫先生」稱呼公孫謙時,精心描繪的柳葉眉先是一攏,後又微微挑高。

  「以你們兩個的交情和鬧出來的閒話,喊公孫先生不會太生疏嗎?」歐陽妅意一邊謄抄典當品名冊,一邊撥冗問。

  對對對,問得好,妅意!

  她可以順著歐陽妅意的語意問下去,佯裝一臉無辜反問: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他?

  歐陽妅意一定會回:至少叫一聲謙哥比較適當,鋪子裏全是這樣叫他。

  說不定公孫謙也會頷首認同:以後,你別喊我公孫先生,叫謙哥吧。

  她就能臉紅紅地絞著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催促,她再順理成章喊一聲,謙哥。

  太好了!太好了!

  機會不能錯過——

  「妅意,別為難她,她喊公孫先生順口的話,繼續這麼喊也無妨。」公孫謙搶走她的發言權,教她傻眼,小嘴張得開開的,沒來得及脫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時說謊話麻利到無須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齒一遇上公孫謙就連打三個死結。

  嗚嗚。

  李梅秀坐在院子裏通往倉庫的石階上,懊惱自己的痛失良機,只差沒掄起雙拳,憤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嘔幾攤死不甘心的鮮血來泣血一番。

  呀呀呀,若她不要滿腦子還在演繹橋段,也許她就會比公孫謙早一句話開口了——

  她望著地上厚厚一層積雪,像極她目前的心境——一片荒涼和冰冷呐……

  雪間,踩滿她一個人的腳印子,看起來真是孤孤單單,印得那般的深,她從埋首蜷曲的動作中起身,帶著些許任性,在雪地上的腳印旁再補上好幾記,要它看起來像是有人陪著一塊兒踩雪一樣。

  突地,一棵藤編的精緻小球,滾呀滾,從院子右側小徑彈滾出來,正巧停在她拎高裙擺的腳踝邊,接著,啪嗒啪嗒踩雪而來的腳步聲,笨重而緩慢,當中夾雜稚童吁吁喘息的吐氣聲,不一會兒,圓滾滾的金襖小傢伙出現,小嘴兒邊哈著一團又一團的白霧。

  李梅秀識得她,她是帳房的寶貝女兒,才七歲,因為外形福泰豐腴,被大夥取了個「球球」的乳名,瞧她吃力從積雪中拔出短短腿兒,厚重衣物將她密密包裹,不透半點寒風,只露出一張被冷風吹拂得通紅的乳色圓臉,以及一雙大大燦亮的眼眸。

  「喏,球球你的球。」李梅秀抬起裙邊圓球,遞給小胖妞,笑說著此球非彼球。

  「謝謝嬸嬸。」

  小胖妞喚公孫謙一聲謙叔,所以小腦袋直接聯想和公孫謙有一腿——這是她從爹娘口中聽來的詞兒——叔叔的妻子,要叫嬸嬸沒錯。

  「球球好乖!」李梅秀好愛聽球球這樣叫她哦!雖然她心裏清楚自己是個假嬸嬸,可聽在耳裏好甜好甜好甜。她忍不住給小胖妞軟軟嫩嫩的小身子一記大大擁抱,很無恥地想拐她多喊幾聲來過過幹癮。

  「嬸嬸好愛抱人哦……」球球每回見到李梅秀一次,就會被抱到幾乎缺氣一次,這回同樣沒有例外。

  「因為球球抱起來好軟好舒服。」還有,叫嬸嬸的童嗓是悅耳天籟。

  小胖妞偏著紮粗辮的小腦袋瓜子,想了想:「謙叔抱起來不舒服嗎?」她好天真地問。謙叔抱起來不舒服,才會轉而猛抱她?

  這問題,李梅秀無法回答。她沒抱過公孫謙,不知道他的「觸感」如何,但他又高又瘦,藏在天藍色長袍底下的身軀應該也不會結實壯碩到哪里去,加上他的漂亮臉孔並不適合配上太粗獷的身材,瘦巴巴沒有贅肉的他,抱起來說不定會像在抱樹幹,硬邦邦的呢……

  她的身高只勉強抵達他胸口,抱住他時,耳朵正好可以貼在他的心窩口,聽見強而有力、沉穩、規律的心跳,那感覺一定很好!

  但,一切僅限於幻覺,即便她流盡口水,也沒機會實行腦中任何一種綺麗美景,想試試抱公孫謙的滋味,不如自己去找棵樹來抱抱才實際些。

  「你謙叔叔沒有你軟綿綿又嫩呼呼呀!」李梅秀又給她一個熊抱,小孩子身上濃濃奶香,很難讓人不愛。

  「人家比謙叔胖嘛……」小胖妞噘起紅紅軟軟的小嘴兒,孩子氣地訴苦:「爹娘都說,我再胖下去,以後會卡在門框裏不能動……」可她一天一天就像吹起,一天比一天更渾圓飽滿,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瘦呀!她每天吃五碗甜丸子湯時都還在思考這個困擾人的難題呢……

  小胖妞顯而易見的沮喪,讓可愛圓軟臉兒像嘗了黃連似的塌垮下來,李梅秀擰擰綿糖一般的小粉頰:「你哪里胖?一點也不。」這是謊言。小胖妞的身形,絕對是同齡孩子的一倍有餘,她時常被小男孩欺負,更不懂事的臭男孩用「小胖豬」取笑她,每每都害球球掛著大大小小顆的淚水,以及與臭男孩扭打互毆的傷口,哭著回家向爹娘告狀。

  誰說孩子不懂自尊受傷之痛?

  言語上惡意的奚落、表情的哂笑,都會令孩子察覺,並在心中難過好半天,甚至變成一輩子陰霾。

  李梅秀扳正小胖妞的肩,認真與她平視,再義正詞嚴道:「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

  小胖妞不懂骨架和曬衣竹架有什麼不同,但她聽得懂最前頭三字。李梅秀很認真、毫無心虛地說:你不胖,讓小胖妞率真地綻放笑容,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齒,好開心好開心地攀住李梅秀,點頭如搗蒜地附和。

  「對嘛,我也覺得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進李梅秀臂彎間,要讓李梅秀掂掂她的體重,誰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根本支撐不住——別說是一個尋常七歲孩子已經相當有重量,更遑論是等同兩個大孩子同時撲上來的小胖妞。

  「唔——」嬌小的李梅秀踉蹌,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無比沉重的小胖妞重量驀然消失,小胖妞飛在半空中——不,不是飛,她被人拎高高的,從李梅秀身上離開。

  「你想壓壞她嗎?」公孫謙單手抱高小胖妞,另一隻手牽起李梅秀。

  「謙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頭這麼冷,你們一大一小在這兒逗留,不怕著涼?」

  「謙叔,嬸嬸說你抱起來沒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獻寶似的說完,拍拍公孫謙的胸口:「一定是謙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點飯!」

  童言無忌,一說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裏挖個洞,把小胖妞給埋進去!

  「哦?她這麼說?」公孫謙淡淡揚眉,覷往李梅秀,前者神態趣然,後者則是火紅了臉,趕忙壓低頭,不敢與他平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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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5:22
  他不記得她抱過他,何以會有他抱起來沒有小胖妞舒服的評語流傳?

  「嬸嬸喜歡抱起來軟呼呼的身體啦,謙叔不合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來她嫌棄我的身材。」

  「我哪有?!我又……沒有。」李梅秀嚷著要辯駁,一抬眸,與他四目交接,見他眸光促狹,一股熱氣竄上腦門,辣紅她的面頰。

  遠遠傳來帳房妻子尋找寶貝女兒的聲音,大嗓門讓三人皆聽得仔細。

  「娘又在找我了……一直關在房裏,都逼人家要讀書……」小胖妞低聲埋怨。孩子貪玩,坐不住,一碰到書,眼皮就重。

  「有書讀多好,謙叔以前小時候,想讀書卻沒辦法讀,你這般幸運,還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謙叔也愛說大道理,被他逮到,就得聽他數落。雖然謙叔不會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聽極了,可她就是不愛聽這些嘛。小小身子掙著扭著,從公孫謙臂彎間要離開。

  「我得快些回去,謙叔,放人家下來啦,人家會乖乖讀書的……」後頭那句,說得很敷衍,視線還趕快心虛飄開,擺明就是說說罷了。

  「不許說謊。」公孫謙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與公孫謙熟識七年,公孫謙的固執個性,年紀尚輕的她也很明瞭,敢騙謙叔的下場好慘。

  「人家真的會乖乖回去讀書啦……」這回的保證,真誠了許多許多,幾乎不難想像這小娃兒一回房,馬上就會埋首書冊間,立志成為南城頭一個女狀元。

  「這才乖。」公孫謙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緊球,蹣跚地踩著濕濕滑滑的雪地,往帳房一家居住的房舍回去。

  目送金襖小身影消失于轉角,公孫謙掌間仍握著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沒放,她以為他是好意將她從雪地上扶起而已,應該在她站穩腳步之後就會放開她,但他沒有,自然而然地牽起她,走回長廊,避開正緩緩飄下的細雪花。

  李梅秀不確定他來了多久,聽見她與小胖妞的對話多少,或許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說不定只有一成,無論是哪一種,他絕對都聽見她對小胖妞說的那句善意謊言。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他的告誡,她天天念、夜夜背,倒著複誦也快不成問題,她總是提醒自己,他已經亮出他的底限,說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場無須他再贅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觀,於是,她趕快替自己先辯解。

  「我沒有說謊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當她在說謊騙小孩!雖然她的確是心存善意地欺騙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說什麼嗎?」他淡淡反問她,伸手拂去她發梢雪花。

  「還沒有……」她就是怕他會說些什麼呀!

  「你對球球說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謊言,那麼,你同她埋怨我抱起來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沒有埋怨……我又沒有抱過你,怎會知道你抱起來……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圓圓軟軟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較舒服嘛。」李梅秀近來太習慣不扯謊,他有問,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著如何說謊的個性,收斂不少。

  她發現,說實話並不是多困難的事嘛。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瘦。」

  咦?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來沒有她以為的不舒服嗎?或是在鼓勵她該親手試試抱他的觸感?

  李梅秀還沒想通,公孫謙已經掛起一抹淡笑,穿越長廊,往暖烘烘的小廳繼續走。

  手,還是交纏牽著的。

  此情此景,使得兩人回想起當日在面攤吃完了面,卻發覺彼此身上都沒帶銀兩的窘局——

  那天,也在飄著雪。

  「不過是兩碗湯麵,才幾文錢,你們兩個也付不出來?虧你們一身少爺小姐的高價華裳,來騙吃騙喝的哦?!」面攤老闆一臉鄙夷,雙臂抱胸,右腳不停地在攤位地板上啪啪跺著,他見多了吃霸王餐的傢伙,還沒人像他們,穿得體面,只點兩碗湯麵,吃完卻摸不出半文結賬。

  「我以為你身上會帶很多錢。」李梅秀挨近公孫謙,悄聲問道。他的衣著、他的風雅,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像個隨便一掏就有一捆銀票的富公子。

  「我沒有錢。」公孫謙兩袖清風。「應該這麼說吧——我一直沒有賺過錢。」

  「怎麼可能?你是嚴家當鋪首席鑒師,一個月沒有一千兩也得給你五百兩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圓圓的,聽見好吃驚之事,以為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我是流當品,並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他所賺的每一分錢,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麼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閒聊起來了呀?」面攤老闆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面攤熟客,她與小老闆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闆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併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闆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公孫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錢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面攤老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裏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準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後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並且向面攤老闆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面攤老闆擔保;後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系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公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裏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複。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裏,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禦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櫺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於西方山巒後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裏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麼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後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麼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闆。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闆懷裏抱著一名繈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闆的好意。

  嚴老闆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闆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眯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於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闆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裏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乾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闆替他準備的小房,裏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裏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樑,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櫺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裏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裏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裏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公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於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面攤裏亦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裏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裏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裏,隨即又從雪地裏爬起來,臉上與髮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面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賓士。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于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裏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面攤老闆。

  「夠了。」面攤老闆收下碎銀,找她幾個銅板。

  李梅秀轉回公孫謙落坐的小桌,發覺他一直盯著她,桌上那碗她替他點的熱羹湯絲毫未動。

  「是不是老闆對你說了沒錢還敢上門吃面這類渾話?你怎麼一口湯都沒喝?」她猜測,邊瞪面攤老闆一眼。

  「我才沒有。」面攤老闆一邊攪和一鍋熱湯,一邊否認。「他從你跑掉之後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湯過去時,他連瞧也沒瞧我一眼。」少誣賴他。

  李梅秀不再理會面攤老闆,咚咚地跑近公孫謙,蹲在他面前,被冷風僵得冰冰的小手,疊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視下,咧開笑容。

  「我把面錢付清了,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家了。」她來接他了,用最短的時間,不讓他久等。

  失去溫度的掌心,卻熨燙著他,像塊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鬢邊霜雪,她連發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溫暖、目光溫暖、眼神溫暖。

  他左手輕翻,將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體溫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溫著的羹湯湯碗,遞到她唇邊,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熱羹湯滑入咽喉的感覺好舒服,讓她此時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盡,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裏的羹湯,而是他緊握住她的手,暖意,從十指交握間,傳遞過來。

  她渾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湯,整個胃裏全都熱乎乎,若不是衣裳因為方才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濕冷,她幾乎全身就會發燙起來。

  「走吧,我們回家去。」公孫謙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點頭。

  有人來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有人帶著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裏,來回奔波,只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須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壓抑胸口幾乎要澎湃滿溢出來的激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許握痛她的手,不許嚇壞她……

  小窗櫺後頭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個年頭,在今天,終於有人陪著他,一塊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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