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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玉鑑師【嚴家當舖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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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6:35
第六章

  嘴裏的黑糖薑汁,甜甜、熱熱、辣辣的滋味,教人嘗在口中,心情複雜無比。

  薑汁濃嗆,竄進鼻腔。黑糖的甜,軟化了舌,但最讓李梅秀在意的,卻是端來黑糖薑汁給她的公孫謙。

  他好怪。

  不,用錯辭彙,應該這樣說--

  他……好怪。

  腦袋貧瘠的李梅秀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形容。

  他真的,好怪。

  是她自作多情了嗎?誤將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放大再放大,他對她笑,她就以為他的目光深濃專注;他對她噓寒問暖,她就以為他待她關懷備至;他輕盆熱甜汁要她暖身,她就以為他待她是特別的……

  她怎麼可以胡思亂想呢?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笑呀,還會親昵拍拍她的螓首,兩人的好情誼,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公孫謙與歐陽妅意閒聊幾句完畢,他便會走回她李梅秀身邊,自然而然,扶著她的肩,用教她誤會的眼神,看她,對她淺笑,笑得她心裏小鹿狂暴亂竄,每一隻全用鹿角狠撞她的胸口。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噓寒問暖,要歐陽妅意多穿衣,別著涼--叮囑完歐陽妅意,他會解下煨有他體溫的毛裘,罩在她李梅秀肩上,沒多說什麼要她多添衣的費話,他已經用實際行動在做。

  他對歐陽妅意也沒有大小眼,對姑娘身體極有益處的黑糖薑汁,她有,歐陽妅意也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緊盯不喜愛薑味的她擰鼻把滿滿一盅喝完之後,他會多給她一塊糖,去除嘴裏可怕薑味,再附加一記誇讚她好乖的微笑,當成獎賞。

  她真的會會錯意,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好特殊,不同于歐陽妅意或嚴盡歡或小婢春兒憐兒喜兒蜜兒……

  「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啦。謙哥在前頭找不人,一副很想拋下客人不管的模樣。」端著一盅黑糖姜汁的歐陽妅意,從當鋪大廳晃到後堂偷懶摸魚,繞過花圃之際,瞟見蹲蜷在石凳旁發呆的李梅秀。

  「唉……」李梅秀的回答,是一聲歎氣。

  「怎麼啦?和謙哥吵嘴了?」歐陽妅意嗅到有好玩的味兒,隨著李梅秀一塊兒蹲下,進行女性密談時間。

  李梅秀搖搖頭,碗裏的薑汁跟著搖晃得厲害。

  「你的表情不太像吵架吵輸,倒像……很苦惱著什麼。說來聽聽吧。」趁她歐陽大姑娘目前有空閒和好心情聽她吠幾句,要把握機會聽。

  「唉……」又是歎息。

  「愛?」歐陽妅意故意誤解她的籲歎,老江湖似地點頭:「原來是愛呀。這有啥好苦惱的呀,全當鋪裏有誰不知道你愛謙哥,老早就不是秘密啦。」老套到當鋪裏都沒有人再拿公孫謙和李梅秀的事情說嘴,在眾人眼中,這一對,算是老夫老妻了吧。

  李梅秀已經習慣歐陽妅意有話直說的個性,一點也沒有被揭發心事的驚慌失措,她的女兒家密事,早被大家看光光,沒啥好假裝,她也不為自己的心情而感到惶恐,喜歡上公孫謙,是件多容易的事,他風度翩翩,處事圓融,又不像她騙過的臭男人,只會用色欲目光意淫她,將她當成商品一樣估量花費多少銀兩就能得到她,公孫謙給人好正直的感覺,而那樣清澄無暇的眸光,仍舊每每讓她整個人燥熱起來。

  「單戀好辛苦,他做的每件事我都好喜歡,可是……那些他也都對別人做呀……我討厭他對別人笑,討厭他對別人好,討厭他關心別人,我希望他只在意我一個人,我越來越貪心,越來越小心眼,但我又不知道,他對我只是像對待大家一樣,是我自己滿腦子裏亂想亂猜亂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不同的……」李梅秀將臉頰埋在環抱屈起的膝間,聲音悶悶的。

  「笨,你不會直接去問謙哥哦?問他到底什麼意思,喜歡不喜歡你,謙哥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說謊,只要是他坦誠的事,絕對就是真的。」根本不用自己躲在這兒胡猜瞎想,跟公孫謙搞啥曖昧。

  「不要。」李梅秀想也不想就拒絕。

  「為什麼不要?」

  「我不要聽見他說實話。」

  「哦,你喜歡聽他說謊話呀?」好怪的癖好。

  「不是啦……我不要從他口中,聽見他對我說……不喜歡我……」事實歸事實,自己隱約察覺是一回事,別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道俐落地斬斷希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上回他與尉遲義他們對話中的緘默,說明一切。

  「咬個牙忍忍不就過了嘛。」歐陽妅意實在很風涼,反正事不關己。

  她真不懂李梅秀在擔心害怕什麼?她將公孫謙為李梅秀做的點點滴滴全看在眼裏,她和公孫謙與兄妹無異,自小玩到大的好哥兒們,她幾乎可以算是他們幾位哥哥帶大,公孫謙待她的好,她享受的理所當然,可李梅秀才來當鋪多久呀?就已能和她這個妹子平起平坐,甚至得到比她更好的待遇,光憑公孫謙自毀公子名譽,為李梅秀說謊,就夠說明李梅秀地位的不同

  這叫旁觀者清嗎?

  「不要,我受不了。」李梅秀自認自己好孬。

  「膽小鬼,浪費你自己的時間和青春,還害自己這麼苦惱狼狽。像以前朱朱多勇敢,鼓起勇氣直接殺到謙哥面前,當眾人的面朝他大喊【我愛慕你】,那樣才乾淨俐落!」雖然朱朱的後即下場慘烈,以古今戰事比擬的話……就叫兵敗如山倒,被公孫謙一擊必殺。

  「朱朱……是誰?」李梅秀臉上寫滿困惑。從名字無從判斷出男女,但會向公孫謙表白愛慕情意,應該是姑娘吧?

  直接大喊「我愛慕你」?

  好……勇猛哦……

  「朱朱是小當家的遠房表姐,好些年前在這住過一陣子,與我們幾個都相當熟識。她非常非常非--常喜歡謙哥哦,總是纏著他跑東跑西,幾乎有謙哥在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到她的身影,她還一直想買下謙哥這件流當品回家當夫君呢。」回想起當年朱朱迷戀公孫謙的程度,歐陽妅意仍是一臉好笑。

  李梅秀聽著聽著,銅鈴眼不住地瞪大。

  歐陽妅意特別強調了三次的「非常」,最後一回的尾音足足拖了許久,將李梅秀的屏息也拉長許久許久。

  嚴盡歡的表姐?

  非常喜歡公孫謙?

  纏著他跑東跑西?

  有公孫謙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她?

  她還想買下公孫謙?!

  她不意外有人和她一樣暗戀公孫謙,但聽見有這號人物存在,他仍然忍不住身子一顫。

  「不過,老爺的意思是,賣或不賣這選擇權,交由謙哥自己決定。」歐陽妅意補充。

  現在公孫謙依然待在嚴家當鋪賣命,他當年的選擇為何,不用歐陽妅意多說。

  「……她向公孫先生表白情意之後,公孫先生他……怎麼回答?」李梅秀嚥嚥唾,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還能怎麼回答?謙哥毫不遲疑回她:「但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而且,謙哥還掛著微笑回復朱朱哦!真是的,不愛說謊是好事啦,可有時顯得太不近人情,好歹朱朱也算是他的青梅竹馬,這樣直接的答案很傷人……」歐陽妅意基於與朱朱的交情,心裏很是同情她啦,畢竟告白失敗的朱朱,可是連哭三天三夜,哭濕幾十條手帕。「但我不能說謙哥做錯,畢竟,他不想讓朱朱心存幻想,將感情耗費在他身上,乾脆用最無情的方式,要朱朱死心。」

  歐陽妅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李梅秀卻在同一時間,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公孫謙面前,同他告白,把自己的情意一點不剩地透過言語轉達給他--

  謙哥,我愛慕你……

  她會挑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季,借由花香或鳥語伴隨她羞澀的情意一併說出口……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他唇邊,鑲著笑,像在同她閒聊天氣好壞。

  這這這這這這這--這太傷了呀呀呀呀……

  光用想像的,她就雙腿發軟。

  可憐的朱朱,當時打擊所受的傷,不知道恢復了沒?李梅秀都想替她掬一把同情之淚,但………同情別人有何用?她的下場又不會比朱朱好到哪里去!

  「妅意,聽你這樣說,把我最後一絲勇氣都勒弊了……」李梅秀苦笑。聽見別人的慘烈教訓,再對照自己,她哪敢挑戰呀!

  「我不是說來嚇你,只是覺得,死心要趁早,癡心妄想,到後來只是一場夢嘛。」歐陽妅意故意恫嚇她。

  「……那個……朱朱還活著吧?」有沒有去投河尋短?

  「活得可好了呢,她對謙哥的愛意,支持她努力不懈地活下來,每年都會再跟謙哥告白一次,次次失敗次次勇,好像臉皮已被磨得又硬又厚了吧。」換成尋常姑娘,老早就死心愛別人,偏偏朱朱不是尋常姑娘,她死腦筋又拗脾氣,開導也開導不來,說服也說服不聽。

  「年年告白?」李梅秀好生敬佩情敵的勇氣。

  「是呀。」歐陽妅意頷首。

  「……今年也告白過了?」

  「還沒耶,算算時日,好像也差不多該來囉,這回說不定你也能親眼見到朱朱的--慘況。」歐陽妅意笑得好甜,快要擠出蜜一般。

  李梅秀是很想親眼看看,但又不是那麼的想……

  矛盾呐。

  看他親口拒絕另一個女人。

  也好像看見他親口拒絕她那樣。

  「我不要……還是當妹妹好……當妹妹被他細心對待著、享受著,這樣就好……」李梅秀喃喃自語,憨憨搖頭,告訴自己,看看朱朱的下場,千萬別重蹈覆轍,她沒辦法像朱朱,在受了傷之後依然能佯裝無事地和公孫謙繼續面對面,她無法阻止自己不掉眼淚,不自慚形穢。

  「最好你只是妹妹啦。」歐陽妅意撇撇嘴角,真想拿手裏的空碗去敲李梅秀的頭,看看裏頭是空心或實心,有沒有裝腦呀?

  李梅秀心思早已不在歐陽妅意身上,她蜷著身,唸唸有詞,像在告誡自己,要當妹妹,只當妹妹就好……

  早上才從歐陽妅意口中聽見的人名,下午活生生出現在李梅秀面前--不,嚴格來說,是出現在公孫謙肩膀上,--不,更嚴格形容,是撲在公孫謙懷裏。

  朱朱,朱子夜,嚴盡歡的遠方表姐,一個清麗嬌美的活潑姑娘,她身著滾毛獵裝,首戴笑貂帽,腳蹬長靿尖頭靴,一副方才策馬千里追情郎的風塵僕僕模樣。

  來挑戰不知第幾回合的告白情意。

  李梅秀思量著該不該回避一下,給予公孫謙和朱子夜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但是就算她現在轉身走人,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除她之外,全當鋪裏大大小小都圍在外圈,等著看好戲。

  「謙哥,我好想念你。」朱子夜開心得連雙眉都在跳舞。

  「是嗎?」公孫謙輕笑,卻回得很淡,試圖將朱子夜從自己身上扳開。

  「你知道我今年來的用意吧?」

  「大概……猜得出來。」沒有任何新意,她的一千零一招。

  一冷一熱,一喜悅一平靜。

  「你猜錯了,今年我不來向你表達愛意。」朱子夜神秘兮兮搖晃食指。

  「那真是……太好了。」公孫謙眸裏笑意更深了點,雖然表面上看不出變化,李梅秀卻能敏銳分辨。

  他好像松了口氣呢。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

  「我今年,是來贖你!」朱子夜咧嘴嘿嘿直笑,大聲宣告。

  呀呀,公孫謙眯起眼,是驚訝中帶著生氣吧?李梅秀觀察起公孫謙--但馬上她變得比公孫謙更驚訝!

  什、什麼?!朱子夜剛剛說了什麼?!

  她要來贖公孫謙?!

  「我存滿歡歡當年開給我的天價,今天我終於可以付清謙哥你的賣身費,把你帶回家了!」朱子夜亮出腰纏的一袋鉅款。五年前,嚴盡歡看她情深意濃,對公孫謙窮追猛纏,顧及表姐妹情誼,便允諾朱子夜,只要她能存齊一千兩,嚴家當鋪願意忍痛割愛流當品。

  「我沒有聽說這回事。」公孫謙的笑容消失不見,劍眉攏鎖。他曾聽過朱子夜嘴裏嚷嚷要付錢贖他,但他嚴詞拒絕過,她也就識趣沒再談,他以為那不過是玩笑,怎麼這回來竟帶來教人措手不及的大消息?!

  「是我和歡歡私下交易嘛,不信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問歡歡。」朱子夜就要拉著他去向嚴盡歡求證。

  「不用問了。」嚴盡歡聲音比人先到,身影從簾後緩緩走來,方才才睡醒的慵懶模樣,使她的身子有泰半全偎進一旁的夏侯武威膀間。

  圍觀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左右女婢備妥籐椅軟墊,挑了視野最好的方位,恭迎嚴小當家入坐。

  嚴盡歡從夏侯武威身上滑坐到籐椅間,撩撩披散的墨亮青絲,嫩嫩嬌軀斜躺在軟枕上,笑道:「我在這裏回答他,是,我和朱朱表姐達成交易,一千兩,流當品隨她挑選。」而朱朱會挑哪一件,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老爺允諾過我,買與不買,由我全權決定。」公孫謙罕有地冷冽了表情。

  「我爹已經過世好幾年,現在嚴家是我做主。」嚴盡歡對於自己的不守承諾,全然沒有半點汗顏,甚至用眼神向公孫謙嗆道:有意見,去找我爹告狀呀,有空順便幫忙除除他墓上的雜草呐。

  「嚴盡歡--」公孫謙更罕見地咬牙狺出她的名與姓,那是在怒極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失控。

  「你的當單還在我手上哦。」嚴盡歡可不是別人瞪幾眼或吼幾聲就會嚇哭的柔弱嬌嬌女,她蔥白色纖纖玉手滑過自個兒雪嫩頰畔,把玩右鬢長髮,輕吐她手中擁有的「好東西」。

  啪!

  公孫謙手裏紙扇應聲折斷,秦關與夏侯武威立刻挺身而出,護衛口氣風涼欠打的嚴盡歡,尉遲義趕忙攔在公孫謙面前--即便公孫謙沒有任何出手之舉,他們也不敢冒風險,任由他與嚴盡歡之間的火藥味繼續加重。

  公孫謙不再與嚴盡歡廢話半字,轉向另一個共犯,朱子夜--

  「我說得夠明白了,我與你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我未曾對你動心,你有何苦執著於我?!」他從不曾做出會讓朱子夜誤解他待她有好感的行徑,他對她始終溫文有禮,雖不生疏,卻也不熟絡,當他頭一回拒絕朱子夜的愛意表白時,他以為她就會死心,偏偏她沒有,這些年來仍是鍥而不捨,他覺得她好傻,傻得太不值得,所以他的回答不會模棱兩可,不會教姑娘家產生誤會或希翼,她為何還努力存滿一千兩,就為了要買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公孫謙繃緊俊容,以前還能維持笑容地婉拒朱子夜的心意,但今年,他做不到,他的雙眸餘光總是不經意地往身後瞟去,落在愕視目前廳裏情況的李梅秀臉上。

  他不想讓李梅秀撞見這種場面。

  「這些我知道呀……」朱子夜有些委屈地抿唇,今年聽到他的答復,依舊如此直截了當,不給她半分綺麗幻想呐,嗚……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買我!」公孫謙只差沒用粗聲咆哮。

  「不!我要買!我一定要買!喏,歡歡,一千兩你點點!快把謙哥的當單給我!」朱子夜不改初衷。她為存足一千兩,費盡心力,那是她這些年來的唯一目標,她的心思全花在上頭,要她現在放棄,她之前做的努力,不就都變成一場空?!

  她朱子夜的執拗,眾所皆知,要說她死心眼也無妨,要說她死纏爛打也可以,她才不是輕易被公孫謙幾記冷眸瞪過來又瞪過去就會退縮的縮頭烏龜!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公孫謙怒氣已經隱藏不住。

  他想撬開朱子夜的腦袋看看裏頭是不是全裝石頭?!

  他更想撬開嚴盡歡的腦袋,驗證是否如他猜測的只有一大缸砒霜或鶴頂紅存在!

  他想!他該死地想!

  「冷靜,這麼做不值得。」不是秦關熟諳讀心術,而是公孫謙眉間的猙獰太明顯。

  「我無法跟那兩個女人溝通,她們根本聽不懂人話!」公孫謙咬緊牙關在沉狺,爾雅面容上,有著罕見的青筋暴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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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6:49
  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都明明白白告訴朱子夜,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她仍是年年都來!

  她是聾子嗎?還是傻子?!

  秦關多想同情公孫謙,但他的憐憫心只是累贅,畢竟以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多羡慕公孫謙的無可奈何。

  「我懂,我在很久以前,就認清這是事實。」秦關淡道,口氣中充滿無奈。寡言如他,每年僅有此一時刻,他會多說上好幾句話,幾乎將一整年份的言語全數用在這裏。

  「所以,我已經不想再多說廢話。」公孫謙文風不動地站挺,藏在藍紋針黹長袍底下的手,傳來清脆震耳的扳指聲,迸湧的殺意,如巨浪翻騰而來。

  君子動口不動手,但當君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動手比動口更具成效。

  站在嚴盡歡身旁的夏侯武威也不能坐視不管,做好與公孫謙拚門一輸的備戰準備,無論發生何事,他都得保護嚴盡歡不傷半跟毫毛,即便必須與兄弟動手。

  「你還不改變你的心意嗎?」秦關冷睨朱子夜,現在只要她一句話,就能和平落幕的簡單小事,非得讓全當鋪為她杠上嗎?!

  「我……」朱子夜的不甘心,全鑲在黑燦燦的瞳仁間,她想用力搖頭,表達死不改變的堅持決心,卻被秦關那雙比冰更寒冷的眼眸給凍得想打哆嗦。

  「鬧夠了沒?你還要謙哥說出哪些更無情的字眼來傷害你,你才甘願?」不只是目光,秦關的嗓,也很冷。

  「我--」朱子夜仍是詞窮。

  「每年被傷一次,再大哭一場,你還要讓多少人看見你的糗態?你還要……讓多少人一邊數落你的愚笨,一邊又比你感到更疼痛?」最後那兩字,秦關是以近乎歎息的方式喟出。

  「可……我是真的好喜歡謙哥嘛……」喜歡他好久了……

  她的這句呢喃,令秦關一震,握緊拳,冷硬地再回砍她一刀:「謙哥不愛你。」

  「……這我也知道呀……」朱子夜垂頭喪氣。

  「就算你買下他,他仍是不會愛上你。我已經可以想像他會用何種面目對待你,冷淡、疏離、無視、憎惡,這些就是你想花一千兩買到的東西?」秦關望著朱子夜的眼神除了斥駡,還多了一絲……不忍。

  「………你比謙哥更狠。」朱子夜紅了眼眶,淚水在眼裏滾動。公孫謙雖然直接,也僅止於少少幾句「我對你沒有情意」云云之類,不知是麻木了,或是她聽太多回,早已習慣,他對公孫謙的回答不會有意料之外的嚴重受創,但此時聽秦關挑明將後果將白,而那個後果,她自己不是不清楚,被秦關一語道破,難堪充滿在腦間,正嗡嗡作響。

  嚴盡歡始終帶著愉悅好心情在看戲,等左右婢女將一千兩碎銀清點完畢後才悠哉開口,完全無視對峙中的夏侯武威與公孫謙、訓人和被訓的秦關朱子夜。

  「春兒,去把謙哥的當單取來。朱朱表姐,你的一千兩,我確實收下了。」嚴盡歡頰上鑲有蜜笑,等待婢女春兒回來。

  「小當家,你真的要賣謙哥?」歐陽妅意挨到嚴盡歡身畔,也是充滿不敢置信的驚訝。

  「賣呀,你們幾件流當品,全都可以賣呀,誰出的價好,就賣誰囉。」嚴盡歡說給在場所有「流當品」聽,不單單只有公孫謙在出售名單中。

  「可是老爺嚥氣前要我們允諾這輩子都得替他守著嚴家當鋪、守著小當家你,我們都發過誓的,那你現在把我們賣掉,那--」歐陽妅意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那是因為當初你們賣不掉呀,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凱表姐,連一千兩這般離譜天價也肯出,我不敲她敲誰呀?」嚴盡歡一丁點兒都不怕被朱子夜聽見這番話,照說不誤,「我只是有點意外,她竟然真的存滿一千兩,我以為她說笑罷了。」

  「謙哥的價值不是僅有區區一千兩,他在鋪子裏替你做成多少筆交易,那些隨便一提,都超過一千兩!」歐陽妅意要嚴盡歡自己比較賣出公孫謙後的損失。

  「是呀。」她當然也知道。一個好的鑒師,千金難求;一個好又不支薪的鑒師,萬兩買不到。公孫謙是個人才,若他的售價公諸於世,絕對會有數十甚至數百家的當鋪要來爭奪他,失去他,嚴家當鋪等同於直接被人打垮一半。

  「那你還想賣他?!」

  「朱朱表姐都湊齊銀兩,我單方反悔,不就自毀商譽?」嚴盡歡當初看朱子夜那般堅持認真,害她好想逗逗她,才會開出離譜的千兩賣價,她以為朱子夜會立即放棄,哪知她將戲言當真,努力賺得公孫謙的贖身費,反而讓嚴盡歡騎虎難下。

  明明是你把商譽當遊戲在玩的吧?!在場眾人心裏同時浮現這句反駁。

  「請問……只要有一千兩,誰都可以出價買公孫謙先生嗎?」

  此時,人群中悄悄舉高一雙玉白纖臂,發出看戲許久之後的疑問。

  全當鋪裏,會以「公孫先生」尊稱人的,不做二人想。

  眾人目光滑過去,全投向右手還舉在半空中輕揚的李梅秀。

  「你問這個問題做啥?你連自己的六十兩贖身費都付不出來。」歐陽妅意要李梅秀快快放下那雙舉再高也沒用的右手。李梅秀不但沒有六十兩,還欠她十二文的湯麵錢!

  「我現在手邊的確沒有一千兩……或許,我湊得出來。」李梅秀雖然面露遲疑,但仔細思索之後,有了答案。

  「你會有一千兩?」嚴盡歡細眉挑得好高好高,是懷疑,亦是難以置信。

  「我在家人那邊存了一筆不算小的錢。」雖然那筆錢她另有用途。那是她耍詐賺來的「血汗錢」,存了好久好久,可看見公孫謙對於朱子夜莫可奈何的隱忍,以及他面對嚴盡歡要將他當成貨物一樣拋售時的無法抵抗,她揪痛了胸口,她想替他做些什麼,不要讓他被他不愛的人買走,她不要瞧見他有一絲絲的為難和不情願……

  「既然有錢,為何不先還清自己的債?」嚴盡歡對於損失六十兩,至今仍感到心痛莫名。

  因為她不想隨便動用那筆錢!不要把錢花在自己身上,就算是自己差點被拍賣掉清白,她也沒動念想挪用它,那錢好重要,是準備用在……她和弟弟都發過誓,非到必要,不能拿來胡亂使用。

  但是……

  她卻願意用在公孫謙身上。

  一千兩的鉅款,極有可能會耗盡她這幾年來的辛苦收穫,讓一切從頭來過,甚至害一切無法挽回,但她仍願意拿它來換公孫謙的自由和笑容。

  他對她,竟然變得這般巨大的重要,超過這幾年來,她努力想做的事……

  「我到底可不可以參與出價的行列?」比起自己解釋有錢與否,李梅秀更在意這件事。

  「她是誰?她要跟我爭謙哥?」朱子夜對於李梅秀這號人物完全陌生,她是當鋪的生面孔。朱子夜慌張的追問最靠近自己的秦關,拉扯他的衣袖,要個解答。

  「她是第一個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秦關用著僅僅彼此能聽聞的音量回答朱子夜。公孫謙的謊言不能被嚴盡歡知曉,否則當日公孫謙所做的努力全變成泡影,也許嚴盡歡會再逼李梅秀出賣清白。他很清楚公孫謙想保護李梅秀的心情,自然不會在此時再為公孫謙惹麻煩。

  朱子夜瞠圓眸子,仿佛在瞪大下去,眼珠子就要滾下來,吃驚得連嘴也關不上來,好半響,她做不出其他反應,只能愣愣瞅著秦關,她以為他在騙她,公孫謙耶,那個公孫謙耶!她認識十幾年的公孫謙耶!誰不知道公孫謙生平最痛恨的事就是說謊,而他做了他自己最痛恨的事?!

  為了一個女人?

  朱子夜聲音抖得完全破碎:「你、你、你說她是--」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

  「是。」秦關這一個字的肯定答復,比先前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更加殘忍。

  朱子夜認真打量李梅秀,才發現公孫謙的雙眼視線始終膠著在李梅秀身上,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淡淡的,卻又濃烈得無法挪開,總是平靜無波的黑瞳裏,只印著李梅秀一個人的身影,好似旁人都不存在。

  他看著她,看著她與嚴盡歡談論一千兩買賣事宜,看著他在等待嚴盡歡點頭同意她的競價,看著她一臉堅定,不像在撒謊,看著她,挺直了背脊,就站在嚴盡歡面前。

  他一直,看著她。

  然後,在嚴盡歡回答她之前,公孫謙朝她走了過去,毫不避嫌地當眾牽起她的手。

  「跟我來。」他不管她與嚴盡歡正在商談什麼,拉她走出圍觀人群,往後園亭子去。

  擺明兩人需要私下談談,其餘閒雜人等全拋到一邊,雖然後頭仍有很多困難--包括嚴盡歡、包括朱子夜--待解決,但,那可以等。

  鋪你眾人全往前庭集合,後園亭子顯得幽靜無比,薄薄的雪,鋪在柵欄與步階上,小徑兩旁的矮樹枝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有輕霜,他挽著她,小心不在雪地上摔跤,直至將她安置在亭內檀木椅間。

  李梅秀方才沿途就滿腦子漿糊。

  他、他、他……他單獨叫她跟他走,是想對她說什麼?

  說……他回復朱子夜的那番話,要原原本本會送給她嗎?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他剛剛是這樣對朱子夜冷然說道。

  現在,也要惡狠狠給她這幾句警告嗎?

  「我--」兩人同一時間開了口,發出同一個字,又同一時間停頓,要讓對方先說。

  他等她,她等他,等待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你(你)--」

  該說兩人默契極佳,還是時機捉得太恰巧,第二個字眼,同時、同刻、同聲相應。

  「……你先說吧。」李梅秀覺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乾脆先把最難熬的部分聽完,她已經先聽過朱子夜那一回,輪到自己時,應該……比較有心裏準備,來吧--

  公孫謙亦不認為將時間耗費在你你你我我這上頭有任何意義,他確實想在與她談話之前,把橫亙在心上最重要的一句話搶先說明白--

  「我和朱子夜的關係,清清白白,我當她和妅意一樣,只是妹妹。」

  「嗯?」李梅秀沒聽到意料中的狠話,絞在裙上的柔荑一時之間僵住,她眨眨眼,咀嚼完他的話,訥訥回他:「呃……我知道呀……」全當鋪裏沒有人會不知道吧?他給朱子夜的回應都那麼直截了當,壓根沒有任何想像或誤解的空間。

  只是她不懂,他怎麼第一句話就對她說這件眾人皆知之事?

  像在……解釋?

  「我不希望你誤會。」

  「我不會誤會……我看得出來,朱姑娘很喜歡你。」但,是獨角戲,和她一樣。

  公孫謙搖頭,「她不過是一時迷惑,並非愛。」

  「怎不是愛,這麼多年,她一心一意戀慕你,為了你,存足千兩,若不是有毅力和決心,她哪會如此鍥而不捨?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就算你不愛她,也不要這般忽略她的心……」這樣,會她不由自主將朱子夜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當自己深愛一個人,不被對方接受已經夠慘了,還被無視至此,太慘呐……

  「她蒙住了自己的眼,錯將愛情放在我身上。有一天,當她揭開遮眼的帛巾,她會後悔自己浪費寶貴青春和情意。」公孫謙不像朱子夜莽撞衝動,他看得比她更清楚,她的付出和糾纏,她自己沒有樂在其中,他也沒有領受半分,愛情不該是如此,或許愛情綜合了酸甜苦辣,有時苦多一些,有時甜多一點,無論滋味如何,最少在愛情裏,最基本該存在的,是彼此之間的相屬與互有的關愛,若失去這些,根本沒有資格稱之為愛。

  是在說給她聽嗎?李梅秀努力想著,以為他在指桑駡槐,希望她自己學聰明點,要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因為你不愛她,才能這麼冷淡說著,我看見的就和你不同,我雖然也覺得她好傻,愛著一個不愛她的人,那麼辛苦,還得一年一年帶著笑容來面對你,可我認為愛情沒有對或錯,沒有道理可循,喜歡就是喜歡了,她那麼勇敢,把心底的話掏心挖肺說出來,我佩服她,就算以後你跟她不會有好結果,我想,她也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李梅秀說著自己眼中看見的朱子夜。雖然是情敵,不怕丟臉、不怕遭拒。哪像她,畏畏縮縮,只想保護好自己,任由自己的心意藏在嘴裏死去,一個字也不敢說、一點傷也不敢受。朱子夜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而她呢?

  她會後悔,五年後、十年後、五十年後……再回想起來,她一定會很後悔很後悔,後悔沒有讓他知道,曾經有個姑娘,好喜歡好喜歡他,第一次踏進當鋪想詐騙錢財而忍不住內心惶惑,害怕被人察覺意圖,她的雙手藏在袖裏,不斷發抖,是他,端來了一杯熱茶,溫暖她的掌心,用笑容和悅耳的嗓,教她安心,欺騙他,她感到罪惡和自我嫌憎;面對他,她從新學習坦白和誠實。當他從錢複多手中救下她,她幾乎已經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她不知道與朱子夜相較起來,她有比朱子夜更喜歡他嗎?畢竟朱子夜對他的愛意已經長達好幾年,而她不過短短數月,孰輕孰重,可以稱量嗎?可以估價嗎?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樂見到公孫謙鎖眉苦惱,只要他一失去笑容,她的天空就會變得比他更黯淡無光?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希望害公孫謙必須說出自己也不愛的狠話來拒絕人?言語會傷人,亦會自傷,當說出令別人不愉快的話語時,自己所嗜到的,絕不會是輕鬆喜悅。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跟他在一起時,就會好開心,哪怕是陪他做粗活、搬重貨、枯燥數著百來件流當品?聽見他說話時,耳朵豎得直挺挺,半個字也捨不得錯過?看見他孤零零坐在輕雪飄揚的面鋪中,一個人,斂起眉目,握緊雙拳,沉浸在她無法介入的過往,朱子夜會不會像她,一心急著要趕快飛奔過去,想要到他身邊,不要他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不要他等待,不要他有時間重掀往昔傷疤,讓傷口再度血淋淋?

  也許,朱子夜也會如此,也許……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公孫謙的原則,不曾改變。

  「對啦,這種事,也得你情我願,否則被愛那一方亦會很困擾吧……」她怎麼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很適合套用在她身上?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

  易地而處,她變成他,她也會認同這道理。

  抱歉,我也喜歡你。

  這句話,她不敢說。

  一方面,害怕被拒絕,另一方面,不想他為第二個朱子夜而苦惱。

  他一定覺得她像第二個朱子夜,一相情願愛著他,一樣都想用錢來買下他--這應該是他特地把她帶到涼亭裏,想說的話吧。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李梅秀撇遠視線,望向凝有薄冰的湖面,映照出兩人身影,冰面如鏡面,照著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愛情。

  突如其來的勇氣,從她吸入沁涼氣息的肺葉中滿滿膨脹,她的目光挪回他臉上,一個荒謬的念頭,來得措手不及。

  告訴他:我也喜歡你。

  不行,一說就死定了。

  他會不開心,他會覺得麻煩,他會覺得怎麼老是遇上這種女人。

  不說的話,你會後悔。

  對,會很後悔。

  說吧。

  不可以。

  快說。

  我不敢……

  快說!

  不可以!

  「我……也--拿一千兩買你,不、不是想學朱姑娘,我只是想幫你解圍,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只是單純想救你,就像……你那時候從錢老爺手中救我一樣。」差一點,僅差那麼一丁點,她幾乎就要脫口說錯話,幸好在緊急時候,她理智戰勝,硬生生拗出另一個話題,而非傻乎乎被荒謬念頭所驅使。

  「我不認為你有一千兩。」一個連湯麵錢都得向妅意借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巨額的款項。

  「我應該有……」正確數目她不確定,但省吃儉用存了好幾年的戰果不會太還酸。她曾陪著弟弟去挖埋藏在菜園土內的錢罐子,裏頭裝滿白銀黃金,沒有千兩也有百兩吧。

  李梅秀嘴裏回應他,偏偏目光瞅緊他端正容貌之際,腦子裏的聲音依舊在回蕩。

  跟他說,你喜歡他,不要害怕受傷,你也想看看他聽見你的心意時,出現在臉上的表情吧?是早了然於心,抑或倍受困擾?他會開心,還是生氣……

  「你有?」他看出她心神不專心,以及不時咬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和我弟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至於她弟那邊……可能得想想如何告訴他,她要拿錢來買男人,呀,她眼前好像看見弟在跳腳、耳邊出現弟的咆哮,以及弟用食指狠戳她的額心,痛斥她被美色迷昏頭的慘景。

  被美色迷昏頭……

  這句話,用在公孫謙這個男人身上,一點也不突兀。

  他的確美,純男性化英挺的五官,摻和了柔致的溫煦--當然並不是暗喻她渾身娘兒們味道,而是一種有別於粗獷、魯莽之外的細膩。

  我喜歡你笑起來,眼尾微揚的樣子。

  公孫謙聽出她遲疑沒說的部分。「你原來是準備買什麼?需要這麼一大筆錢?」一千兩,足以買下好幾甲農地或幾處園林古宅,她若如她所言的富裕,當時典當清白的六十兩,她不該還不出來,還差點被迫賣身,這說不過去。

  「我……」她耳裏還隱約聽見他問了她幾句話。只是隱約而已,因為有更大的聲音在腦子裏說著、喊著。

  我喜歡你品茗的樣子。

  「梅秀?」久等不到她那個「我」字之後的回復,公孫謙輕聲喚她,她抬眸,深望眼前這個男人。

  我喜歡你鑒賞商品時,眸子裏,專注認真的樣子。

  「你怎麼了?」

  我喜歡你看著我之時,眸子裏,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樣子。

  李梅秀完全沒眨眼,每看他一回,喜歡兩個字就越發響亮。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她看見他緩緩瞠圓了比女人更媚的黑眸,墨濃的劍眉,挑高。

  她才驚覺,原來只敢放在心裏呢喃的那句話,就在方才她發呆的時候,從她嘴裏,悄悄地,流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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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7:27
第七章

  完了。

  一切全完了。

  她的答非所問,摧毀掉自己希望永遠能像歐陽妅意一般,成為他的妹妹,大方享受他關懷和疼愛的權利。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定會認為……又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

  她明明小心翼翼藏起了話呀,為何依然忍不住讓它們從嘴中、從心裏,偷偷跑出來?

  在他面前,她真的,完全無法扯謊。

  她在松了一大口氣的同時,也絕望了。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她在等待他這樣回覆她。

  也好,直接一點,簡潔一點,讓她不要再有任何幻想究竟,清楚斷了她的遐想,她雖然懊惱自己莽撞,卻沒有後悔,畢竟……如果一輩子只能當他眼中的妹妹,她又何會甘心?

  「為什麼你在說喜歡我的時候,是這種表情?」公孫謙以食指挑高她的下巴,力道輕,又不容她垂頭喪氣地盯著地板而不敢看他。

  巴掌大的臉蛋,鑲著苦苦低垂的眉,黑白分明的眸子覆上一層灰暗暗陰霾,他打量她,續道「我以為,你是站在哪個喪家法場,等著替死者上香。」表情實在很相似,一點光采也沒有。

  「……」她正在心裏哀掉自己將會和朱子夜淪落同樣下場,哪有可能開心得起來?

  「喜歡我,是件很痛苦的事嗎?」不然,為何她會失去笑容,而不是含羞帶怯地紅著雙頰,他表白情意?

  李梅秀用力搖頭,唇兒抿緊,嘴裏蠕著呢喃,他一開始沒能聽清楚,因為她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聽力雖好,卻不諳唇語,無法弄懂她含糊想表達什麼,直到看見她眼角有淚,讓他似乎明白了。

  「你,在怕什麼?」他伸手揩去她的淚水。「怕我拒絕你?怕我將回復朱朱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轉送給你?怕我告訴你,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愛,我只把你當成妅意一樣,是個妹妹?」

  她的惶恐,全數教他猜中,半點不差。

  「你有讀心術嗎?」她雙手按在胸口,不謝他看穿更多心事。

  「是你的心思太好猜,全寫在臉蛋上頭,想藏也藏不住。」

  她被他勾起下顎,無法低頭去避開他銳利眼眸的探索,想骨碌碌地轉開瞳仁不看他,他卻以指輕挪她的臉龐,逼她正視他,他指腹好燙人,貼在她膚上,傳來熱源,煨得她雙頰泛紅。

  「……那你還不說嗎?」

  說是她自作多情。

  說兩人的關係僅是朋友。

  說他……不喜歡她。

  「是呀,我應該要先回應你才是。」公孫謙露出慣出笑容,看在李梅秀眼裏,卻是心一抽緊。

  歐陽妅意說過,公孫謙在拒絕朱子夜時,就是面帶微笑。

  她用力深深吸口氣,做好準備。

  來吧,她挨得住,她不會哭的,至少,在他面前,她會挺住!

  嗯嗯,不用客氣。她很想笑著回他,但她太緊張了,連呼吸都忘了。

  「糟糕,我好像有點……太高興。」公孫謙一頓,調勻吐納,眉眼微微彎,像月一般,眸子燦亮,盈滿喜悅,右手掩住薄唇,卻掩不住飛揚的唇角。

  咦?她一直盯著他,所以沒有漏看分毫。

  他……好像真的挺開心的……就她近日來與他的密切互動,她不僅僅學會分辨商品優劣的皮毛,也學會了分辯他的笑是屬於虛應、苦惱、不悅、嫌惡,或是發自內心的歡愉,她在一眼之內就會看出來。

  他現在,笑得好真誠、好絕對,也好……靦腆哦。

  靦腆,一個她不曾在「公孫謙」身上看過的字眼。

  他正在深呼吸,眼尾浮現笑紋,臉龐上,浮現淡淡的粉紅色澤,李梅秀看傻了眼,一方面是此刻的他,笑起來帶點稚氣,不同于以往精明幹練,模樣煞是好看無比;另一方面,便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

  他沒有吐露傷人的話語拒絕她。

  他沒有和她保持疏遠。

  他甚至沒有轉身走開……

  怎、怎麼回事?

  她完全糊塗了,只能等公孫謙笑完,再帶著滿眼的星燦光亮,覷向她。他的嗓,既低沉,又清亮,還有濃濃笑意。

  「雖然早是隱隱察覺之事,但由你親口說出來,我安心不少。眾人皆說,你對我有意,可你的態度又教人捉摸不定,當我以為你心儀我之時,你卻逃離我遠遠,明明在我身邊、在我隨時可見的地方,可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靠過去,你就退開,我想待你好,你避之唯恐不及,我幾乎要以為是我自己弄錯了,實際上你並不如我自以為是地喜愛我。」

  秦關說,那個女孩喜歡你。

  夏侯武威說,那丫頭愛慕你。

  尉遲義說,她迷戀你。

  歐陽妅意說,造孽哦,又迷走一個豆蔻小姑娘的芳心。

  他也從她眼中,看見了愛意。

  所以,他以為她愛他,這個認知,令他開心,超乎他想像中的,開心。

  他喜歡她在他身旁打轉,分擔他在做的事,本是枯燥無味的工作,和她一塊兒忙碌,變得有趣起來。

  他喜歡訴說每一件典當品的故事給她聽,她像個最好奇的孩子,每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遇上有趣的典故時,她會發出輕快笑聲,咯咯咯地響亮清脆,不懂得姑娘家要掩起嘴兒,笑不露齒,但那時的她,純真、不做作,想笑時,爽朗放聲,還差點笑得在竹席上打滾。

  他喜歡上這一個在沁寒清晨中悄悄起了大早,認真專注地為他清掃滿園子落葉的女孩。

  他喜歡上這一個在白茫茫雪街中急急奔跑,失足跌了好大一跤,卻起身拍拍濕雪,帶著笑,繼續奔向他的女孩。

  他想待她好,他想光明正大將她擁入懷裏,而她,卻在這個時候,與他劃開鴻距——

  當他放柔神情,對她微笑,她會忙不迭轉開臉,逃避他的討好。

  當他為她暖著熱茶熱湯,要為她袪寒,她會咬咬唇,匆匆道謝,端著茶就跑掉。

  當他握住她冷冰冰的柔荑,想用自身體溫溫暖她,她會全身僵硬,雖不至於迅速抽回手教他難堪,卻也讓他清楚感受到她對於他的靠近,產生的不自在。

  她甚至仍生疏地叫他公孫先生。

  他開始疑惑。

  是他誤解了嗎?以為她的跟前跟後、她的眸光追逐,就是愛情的表現,實際上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

  是他曾經凶過她,令她對他有極差的印象,只是她嘴上不說罷了?

  她不像眾人所認為的喜愛他?

  就在他產生不確定心時,朱子夜的出現,他擔心李梅秀會更加誤會,所以顯得比平時更加急躁,失去了冷靜。他不願意被她認為他感情世界複雜,仿佛身旁有許多鶯鶯燕燕圍繞,於是,他想向她解釋自己與朱子夜的關係清白,他對朱子夜未曾動過心,結果,她卻向他表白愛意……

  一切都太急轉直下,超乎自己的掌控,在他正憂心自己是單方面的暗戀之際,她告訴他——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何止欣喜若狂。

  誰說只有女人會因為愛與不愛的問題而輾轉反側?男人又何嘗不是?

  猜測著對方的心意,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情緒受人操弄控制,難由自主。

  覺得對方愛他,心情大好,男性自尊得意膨脹,比猛虎更有氣勢、更囂狂、更意氣風發。

  覺得對方不愛他,心情惡劣,尊嚴蕩然無存,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上身,只想窩進陰暗地洞裏,誰也別來同情他、可憐他,放他一個人去腐爛發黴就好。

  男人同樣會害怕不被心儀之人所喜愛著。

  「你……」李梅秀聽畢他的話語,好半晌才勉強擠出這個字,喉頭便梗著更多的困惑。

  他說他很高興。

  他說他安心不少。

  他說他以為自己弄錯了。

  他……

  「你……沒有要拒絕我嗎?」像拒絕朱子夜那樣,拒絕她。

  公孫謙笑她的憨傻,也笑她這個問題的蠢笨。

  「我為什麼要拒絕你?我求之不得。」

  「求、求之不得?」她呆呆重複這四字,它們賭注意思她懂,但此時此刻從他嘴裏出現,她顯得迷惑無比。「不對呀……那天你的回答不是這樣……」

  「哪天?」

  「那天秦關說出我喜歡你,夏侯武威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我時,你……沒有說話。」李梅秀回憶著當日自己在門外聽見的一切,包括了他的無言。「我知道你不會撒謊,你說過,若真話太傷人,你會選擇不開口。你不是因為……不想說實話來讓我難堪,所以才沉默不作答,是不?」

  公孫謙記起確實有這麼一回事,當時面對兄弟們的探問,他笑而不答,兄弟們沒再逼問下去的原委,是躲在門外的她沒能看見的——他那時的笑,說明了一切。

  她只知道他沒有明白告訴秦關他們,他是否喜歡她,卻不知道他帶著愉悅的微笑,以臉上毫無遮掩的神情,作出回答。

  公孫謙在她面前屈下高頎修長的俊軀,彼此目光平視膠著,她雙手絞著裙布,他溫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露出與那日相仿的淺笑,笑容雖淺淡,黑瞳內炙燃的堅定,如火般灼熱。

  「我公孫謙,不會因為擔心讓人難堪,而在感情這件事上頭,採取模棱兩可的答覆。我認為,若不能真心誠意回應別人的情意,我寧可狠狠的、不留餘地的,要對方死心,絕不耗費對方的青春和心意。」他一字一字,輕緩、堅決,要她聽個仔細。

  朱子夜是特例,她的石頭腦袋還沒被人敲醒,才會看不見守在她身旁的那一個人。

  李梅秀沒有插嘴打斷他說話,她隱隱約約察覺,他正在說著一件能主宰她的狂喜或狂悲的要事。

  「當我對一個女孩說出‘喜愛’這個字眼時,一定代表著,我的心裏,有她。」他續道,說這句話時,眼睛沒有離開過她,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掌,收得更緊實了些。「梅秀,我也喜歡你。」

  咦?!

  若說之前的李梅秀是小怔,現在的李梅秀就是大傻了。

  她她她她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是他說錯還是她自己過度奢望能獲得他善意回應才會產生的嚴重幻聽?!

  是他吃錯藥了還是她已經神智錯亂,夢境現實傻傻分不清楚?!

  現在的她是清醒的,還是在作夢?!

  她捏自己的腿,哦,超痛!

  不是夢,捏了會痛。

  他、他說喜歡她?他說他也喜歡她?!

  不是「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不是「你少自作多情」,不是「你對我而言只是個妹妹」,而是「我也喜歡你」?!

  她震驚到連該要開心大笑都給忘了,只能迷茫又無知地猛盯他,訥訥問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恕她駑鈍,她的腦筋轉不過來。

  「還不懂嗎?李梅秀,我也喜愛你,不是對妹妹的親情喜愛,不是對朋友的友誼喜愛,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戀慕,我想疼惜你,想把你護在懷裏。」他執起她的雙手,貼在薄唇唇畔,他的氣息,隨著他啟唇說話時,籲暖她手心,而更暖的,是他的一言一語,是他字字句句中吐露的情意。

  「我以為你……對我只是……」像對歐陽妅意她們一般。

  「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明顯了。」明顯到秦關、歐陽妅意、夏侯武威和尉遲義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最應該知道的傢伙,卻一臉茫然,直到現在,小臉蛋上頭才爆出赧紅色澤,仿佛渾身血液都沖上腦門。

  他知道,她聽懂了,聽懂了他的心意,聽懂了他與她的心心相印,這不是誰或誰的獨角戲,他和她,都不是單戀。

  李梅秀不需要再猜測,更不需要再追問「真的?假的?」這類蠢問題,不撒謊的他,不會對她說出謊言,但眼淚仍是忍不住一顆接一顆落下來,無關悲傷,純粹是喜極而泣。

  「……可是我又不好,我會說謊、會騙人……」還有好多好多好數不盡的缺點,對於能獲得他的同等回應,她太吃驚了,覺得恍若夢境一樣,一場最美的夢,教人暈眩,害怕夢醒了,會更失望。

  「你很好,我看見一個不願讓女娃兒心靈受傷而扯了一個溫柔小謊的你,我看見一個守著承諾說要拿錢向面攤老闆贖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卻又帶著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樣的溫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隨你;是那樣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愛上你。」

  太多了,甜膩的情話,已經將她的雙耳和心房塞個滿滿,甚至溢了出來。

  她的激動,透過兩人糾纏交疊的雙手傳遞給他。她在微微發顫,因為承載過多的喜悅,沉穩如他,包覆住柔軟小手,也包覆住她的所有情緒,幫她分擔。

  她咧嘴傻笑,混雜著眼淚鼻涕的狼藉,沒有梨花帶雨的美感,倒顯得像方才在地板上哭鬧打滾一陣後,被一顆糖球給輕易安撫而破涕為笑的小娃兒,雙眼及鼻頭還紅通通的。

  「又要哭,又要笑。」公孫謙取笑她,取出帕子,替她抹淚擤鼻。

  「嘿……」她以乾笑掩飾被他調侃的尷尬。他輕輕展臂,攬她入懷,仿佛明白姑娘家不愛讓人看見哭得淅瀝嘩啦醜態的害羞心事。

  被紛紛飛雪圍繞的涼亭內,暖乎乎地,一點也感受不到寒意,互訴情意、互認了彼此的兩人,因為心裏的踏實和滿足,驅散了嚴冬。

  另一處,暴風雪才剛剛肆虐一回,隨著沁入骨髓的凍意,散落了滿地的破碎芳心。

  「還不死心?」秦關雙臂抱胸,站在朱子夜身後,與她一同竊聽別人談情說愛。涼亭裏的纏綿畫面,刺痛朱子夜的眼,逼出她大把大把淚水,一點一滴,墜入雪地中,一塊兒凝結成冰。

  她咬著唇,仍有幾聲可憐兮兮的嗚咽流泄出來。

  不死心……又能怎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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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7:40
  謙哥說得多清楚明白,他的心裏,有了李梅秀。

  只有李梅秀。

  她朱子夜再如何不識趣,也不會蠢到對一個心裏存在著別個女人的男人繼續掏挖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喜歡他好久了……嗚,雖然謙哥每年都叫她要放棄,是她自己一直以為努力就會得到收穫,但感情不是對等,不是愛得越長,就會得到越多……

  朱子夜蜷坐在原地,開始抽抽噎噎哭泣起來。

  她在哀悼自己早在好幾年前就死去的愛情,用眼淚,洗滌它。

  秦關始終佇立不移,寬闊背上,積滿落雪,布靴周遭,轉了一層的白白厚雪,他站在雪吹來的方向,以自己的身體,擋風擋雪,為了一個蒙住雙眼,看不見身旁還有人守著她的傻姑娘。

  她的哭泣聲,讓他聽見她的心碎、心痛、心慌,以及——

  心死。
「我要回家了。」

  朱子夜頂著哭腫的雙眼,但唇邊已經恢復她慣有甜笑,不知是強顏歡笑抑或當真從情場中釋懷,她一手叉腰,一手執著馬鞭在自個兒左肩窩上輕敲,用早膳之後,在飯廳裏大聲宣告。

  「朱朱表姊,你不多玩幾天?」嚴盡歡放下手中粥碗,以絲巾擦拭嘴角,舉目優雅。

  「不了,我得回牧場幫爹爹趕羊。」一聽就是推託之詞。

  「以往你都會在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放下牧場所有正事呢。」置朱家老爹的死活于不顧呢。

  「我長大了,不會再為雜事而偷懶,我以前太幼稚,真是不應該。」這幾日,她深深反省過了,難怪爹爹每回聽見她又要往嚴家當鋪跑時,就會搖頭再搖頭;難怪嚴家每個人看見她上門,就會露出一臉「你怎麼又來了?」的無言歎息。

  「姨丈聽到你這番話,定會倍感欣慰。」嚴盡歡與朱子夜兩人相較,年長數月的朱子夜反而被親戚視為長不大的小孩,她性情散漫,又時常瞻前不顧後,比起已經獨撐嚴家當鋪的小當家嚴盡歡,還被朱老爹追著打的朱子夜,仍是個娃兒。

  嚴盡歡紅唇彎揚,擱下調羹:「是說……不知道表姊這趟回去,是自己一個人,或是帶謙哥一塊兒走?」

  那日沒談出結論的交易,要走,也得先交代清楚嘛,畢竟白花花的一千兩,教人好生心動呐。

  一張大圓桌,團團坐滿當鋪所有人,包括嚴盡歡口中那位付清千兩便可以打包帶走的公孫謙,及他身旁聽見嚴盡歡之言,就嚇得掉調羹的李梅秀。

  「……」朱子夜誰也不瞧,握緊的手緊了緊,僵硬笑容還掛在臉上,好半晌才擠出回答:「我自己一個人回去。」

  「不帶謙哥?你不買他啦。」嚴盡歡挑動漂亮柳葉眉,口氣中帶有調侃和戲弄:「你這回來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取贖他嗎?」

  「本來是,但現在不是了。」朱子夜忍不住撇唇,不去看公孫謙輕按住李梅秀的柔荑,安撫她不用擔心的溫柔笑容。她嗓音瘖啞:「我不取贖他了,你把他賣給那位姑娘好了。」她才不要做棒打鴛鴦的那一根棒子哩!

  「那你為謙哥存起來的一千兩怎麼辦?」嚴盡歡很想賺耶。

  「我會把它們一文不剩花光光,回牧場這一路上,我會一直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就不信敗不光沉甸甸的一大袋銀兩!

  「這叫自暴自棄吧,表姊。」嚴盡歡一針見血指出,一手熱絡地輕扯朱子夜的衣擺,要她坐下來。

  朱子夜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傷心地,多留一刻都不願意,可夏侯武威接收到嚴盡歡的目光示意,一把拎過朱子夜,將她「提」到嚴盡歡身旁空位坐定。

  嚴盡歡挽住朱子夜手臂,笑得好甜:「你不想買謙哥也沒關係,我鋪子裏還有其他流當品可以挑嘛,不然,你買妅意回去當丫鬟嘛。」

  「小當家,誰會花一千兩買一個丫鬟?又不是鑲金又包銀。」被點到名的歐陽扛意瞟來白眼一記。好好喝碗粥,也會被波及,真無辜。

  「不然義哥嘛,贖他回去幫你趕羊,他耐操好用,包准顧得你們朱家牧場裏的小羊,只只拍手叫好。」嚴盡歡還在推銷。

  「羊,只會咩咩叫,不會拍手,更不會叫好。」尉遲義繼續喝粥,表現得完全就是一個會頂嘴的難馴下人,賣相超差。

  「還是……你要秦關?我算你便宜一點。」

  「不要……我誰都不想買,我誰都不想要……我只要回家……」朱子夜不若平時活潑充滿精力,她像只離水許久的魚,痛苦地想用力呼吸,卻無法如願,為了勉強留住眼淚,不讓它們一顆一顆背叛意識地在眾人面前出糗滾落,那耗費她太多的力量,她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再不快些逃離,她就會失控大哭了……

  她的反應,全落在眾人眼裏,只是數雙眼眸中,各自存在著不同的意涵,有憐憫、有同情、有淡然旁觀、有擔憂、有不舍……

  數種目光,讓她更想捂臉逃掉,而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朱子夜,轉身就跑。

  圓桌之中,有兩個人同時站起來,一個,是眾人皆不意外的秦關,另一個,卻教大家看傻了眼。

  公孫謙。

  「我去同她談談。」他先是給予李梅秀安撫的微笑,她回他一記堅定頷首,他再瞥向秦關,這句話,就是說給秦關聽。

  「我不認為你去是個好主意。」秦關探手欲阻擋公孫謙。他認識公孫謙夠久了,相當清楚公孫謙不是會安慰人的角色,雖然他口才好,待人的進退拿捏相當得宜,但他有一個最大缺點——不說謊話。

  在安慰人時不視情況說一兩句謊話,哪還有什麼效果?!

  當一個女人哭得天崩地裂,泣訴地哭問你「是不是我不夠好?是不是我太任性才會被夫君休離?」即便那是事實,尋常人都會選擇婉轉回答「不是這樣,你別妄自菲薄」云云之類的虛晃。

  偏偏公孫謙他不!

  他不會昧著良心說假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就算對方眼淚淌得多急多凶多可憐兮兮,他依然會實話實說,明白指出對方哪里不好哪里要改進。

  讓公孫謙去和傷心難過的朱子夜談?無疑是火上添油!將朱子夜推往更深的第十九層地獄!

  「比起你,我去絕對合適。」公孫謙四兩撥千斤地格開秦關的手。

  「不許再去傷她!」向來漠然的秦關,動了肝火。

  「你若去,受傷的人就是你。」公孫謙指的,不是身體受的傷,而是血淋淋的心上,再添一道癒合不了的巨傷。

  「那與你無關!」秦關右掌一旋,與公孫謙拆招。

  「的確與我無關,那麼,無關的‘公孫謙’這三個字就該完完全全從朱子夜的人生中退出,不再成為她錯置感情的對象,這是我的權利,你不能阻止我。」公孫謙表明要讓朱子夜對他死心的堅持。

  「無須急於一時!你沒看見她的雙眼哭得多腫?她已經為你掉了那麼多眼淚——」

  「所以,夠了。」公孫謙打斷秦關的話,同時一掌推向秦關胸口,以兩成力勁逼退秦關,再揮揮衣袖,往廳外緩步而去。

  秦關佇在原地,進無法進,退無法退。並非公孫謙小人趁勢朝他點穴,而是「夠了」兩字,重重地、狠狠地,敲擊他的胸口,令他怔忡。

  夠了。

  她為了公孫謙流的每一滴淚,都不值得,公孫謙不會心生憐惜,不會為她產生一絲絲心疼。

  真的夠了。他多想對那個傻丫頭這樣嘶吼,多想狠狠箝制她的肩,搖晃她,要她清醒一點。

  真的夠了。他又多想對那個傻丫頭哀求,叫她別再傻愣愣地一味傾倒情意,在一個並不愛她的男人身上……

  「讓謙哥去也好,朱朱表姊死腦筋,不給她一記當頭棒喝,她不會醒悟。」嚴盡歡開口,打破廳內一片沉默。她朝夏侯武威遞出空碗,要他再替她添滿,趁著嘴裏空閒之際,她慵懶再說道:「真不明白朱朱表姊怎會迷戀上謙哥?明明從小到大,她都是跟在關哥屁股後頭,我還以為她喜歡的人會是關哥呢。哪時開始,她變得滿嘴謙哥謙哥謙哥的?」

  嚴盡歡問出在場所有人都產生的困惑,不由自主偷瞄那一位從小到大被人跟在屁股後頭的正主兒,正主兒卻只是一副冷冷沉思的模樣,不發一語。

  哪時開始,她不再跟著他?

  哪里開始,她變得滿嘴謙哥謙哥謙哥?

  哪里開始,她喊的,是另一個男人?

  哪里開始,讓她哭泣的,變成另一個男人?

  哪里開始……

  「嗚嗚嗚……」

  朱子夜沿途哭著,當鋪尚未開業,全鋪裏僕工都到飯廳用早膳,沒人看見她的狼狽,她放任豆大淚珠爬滿雙頰,不管自己此時哭得有多淒慘,她眼前只剩一片水濛濛,景物模糊不清,根本看不見面前的石階或是園圃,她一腳踩空,就要踉蹌撲倒——

  一隻手臂探來,穩住她的身勢,沒讓她用臉頰去試石階有多硬多冰冷。

  秦關。一定是他,也只會是他,每次她哭的時候,都是他在她身邊,捺住性子,聽她用著含糊不清的嗚咽,哭訴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些什麼的字字句句。

  「嗚嗚嗚關哥……」她轉身撲向來人胸膛,抽抽噎噎,眼淚流得更凶。在秦關面前,她總是肆無忌憚。

  「我不是秦關。」公孫謙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飄下來。

  朱子夜猛抬頭,雙臂還環抱在他腰際沒放鬆,眼淚滴滴答答在掉,表情卻像癡呆了一樣。

  她「呀」地尖叫,迅速放手,從他懷裏跳開,慌張用衣袖抹眼淚,不想讓公孫謙看見她的失態。

  怎麼是公孫謙追出來……而不是秦關?

  若是秦關,她知道他是來安慰她的,偏偏來的是公孫謙,她弄不懂他追來的目的。

  話,都已經挑明白了說,她也清楚他喜歡的人是李梅秀,她不會不識趣地死纏爛打、糾纏不休,他不用刻意追來再補充多說……呀,難道,他是來……

  「……你、你是來道歉的嗎?」她妄想地問。

  「我何錯之有?」公孫謙反問她。

  「呃……」是啦,他哪有錯?他只是沒愛上她而已……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誆騙過她,將心意說得一清二楚。

  「你認為,拒絕一段我不接受的感情,有錯嗎?」

  她想回答「沒有錯」,聲音卻梗在喉頭,她只能用力搖頭。

  「你認為,我回覆你情意的方式,太狠太絕情?」

  有一點點……

  「你認為,我應該要婉轉地虛與委蛇,一方面享受你的付出,一方面不給你肯定的答案,教你為我輾轉翻騰,浪費青春,浪費感情,無法去看清自己身旁有更適合的人?」

  這樣好像更糟耶……

  「我很清楚,我不愛你,至少,除了兄妹之外,我與你沒有發展其他感情的可能性,我不要你耗費心力在我身上,我不回應你,是希望你早日醒悟。」

  「哦……」好半晌,她擠出這麼一個字。

  「長痛不如短痛,雖然此時會非常疼痛,但傷口痊癒的速度,一定會比一次一次反覆撕扯潰爛來得更快。」

  這道理,她知道呀……

  只是,「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是傻女孩,你會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不嫌棄,仍願意叫我一聲謙哥,我也願意多你一個妹妹。」

  朱子夜聽著,雖不做聲,心裏早就猛點頭了。

  她一直明白自己對於公孫謙而言,就是一個妹妹,一個和歐陽妅意一樣的異性妹妹,他不曾模糊過那道界線,不讓人有誤解曖昧的行徑,他並沒有因為她的糾纏而對她惡言相向,他仍願意當她是妹妹……

  謙哥。

  她在心裏默默喊著,只是在此時,她還在療傷,對現在的她而言,「謙哥」這兩字不是一個兄長而已……

  「最後,我以另一個人的兄長身分,向你開口請求。」

  「另一個人的兄長?」誰呀?她有聽沒有懂。

  「若你很肯定,你對秦關無意,確定這輩子絕對絕對都不會愛上他,請你……狠狠拒絕他,不要讓他有懸念,不要讓他放不下你,不要讓他承擔你的喜怒哀樂之後又不許他靠近你,不要讓他浪費感情在你身上,像我拒絕你一樣,拒絕他。」

  「秦、秦關?」朱子夜迷惑而茫然:「為什麼突然會提到他?」

  「他愛你。」

  「咦?!」朱子夜大叫,仿佛公孫謙吐露啥驚世大事。「他他他他……他不是愛歡歡嗎?」

  「秦關與小當家?」這兩人,八竿子湊不在一塊兒。

  「我以為他愛的是歡歡,然後歡歡愛義哥,義哥愛妅意,妅意又愛武威哥,武威哥愛的……是你。」這個朱子夜十幾年觀察下來的結論。她一直覺得隱藏在嚴家當鋪裏的情感糾葛好生淩亂。

  最好是啦。

  「你方才說的那一串,沒有半個蒙對。」全是胡亂配對。

  果然就是這麼拙的眼色,才會看不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到底是誰。朱子夜,你是個睜眼瞎子,雙眼長來當耳朵用的,失去正常功能。

  「所以歡歡沒有愛義哥,義哥沒有愛妅意,妅意沒有愛武威哥,武威哥沒有愛你?」

  「對。」

  「那到底是誰愛誰,誰又愛誰?」朱子夜馬上又瞎蒙。是義哥愛歡歡,歡歡愛關哥,關哥愛妅意嗎?或是武威哥愛歡歡,歡歡愛義哥,義哥愛的是關哥……

  「不重要,重要的是,秦關愛你,如果你也愛他,那皆大歡喜;如果你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佔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願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他並不樂見秦關承受這種近乎淩遲的方式。或許在愛或不愛之間,他無權置喙,也或許,秦關對於單方面的付出心甘情願,但站在同樣被人愛著的角色,他們沒有權利教人這般痛苦。

  「我……」

  朱子夜才啟了口,馬上又緊緊咬住唇畔,用力之極,下唇咬出一絲血紅。

  如果你不愛他,只當他是兄長,跟他說清楚,不要佔據他心房的空缺,不願意愛他,又讓他無法去愛別人。

  要她像公孫謙一樣,果決地對秦關說出狠話?

  跟秦關說,我不愛你,我們是好哥兒們,你也不要再愛我,去找別的姑娘愛?

  不……她說不出口,她做不到。

  若說了,就會看見她在鏡中反覆看過無數回的痛苦神情,原原本本地出現在秦關臉上,他的淡揚劍眉會垮下來,豐厚的唇會緊緊抿起,眉心將會浮現深鑿的蹙痕……

  被拒絕的滋味,她嘗過,還哭過,太痛了,她不希望秦關也體會。

  是不願他體會到揪心的疼痛,抑或……那樣傷人的實話,不是她的真心話?

  朱子夜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難題,困擾得忘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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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8:07
第八章

  冬季,終於過去。

  最後一絲的積雪,在上午耀眼的暖陽照映下,融為一攤春水,滋潤著瓦爍間那抹嫩綠稚芽。

  李梅秀拎著竹帚,灑掃當鋪門面。

  她褪去厚重冬襖,換上了仍舊保暖,但更為輕便的淡紫襦裙。

  那日,公孫謙與朱子夜談完話回來,將桌上那碗沒喝完的粥飲盡,朱子夜並未同他一塊兒回飯廳用膳,當鋪眾人沒有多嘴詢問兩人談了什麼,沒多久,秦關便起身離桌,去了哪里,心知肚明的大家皆默不作聲。

  爭買公孫謙一事,暫且落幕,少掉出價競爭的朱子夜,李梅秀也無須掏空積蓄來讓嚴盡歡狠敲,當鋪恢復了應有的寧靜,只剩偶爾撞見嚴盡歡時,她會努力拐她拿錢買下公孫謙,日子,繼續在送往迎來的忙碌生意中,緩緩流逝。

  李梅秀恍若作了一場夢,她至今仍不敢相信,公孫謙對她……

  我看見一個不願讓女娃兒心靈受傷而扯了一個溫柔小謊的你,我看見一個守著承諾說要拿錢向面攤老闆贖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卻又帶著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樣的溫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隨你;是那樣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愛上你。

  真的好像在作夢哦……

  他竟然會說愛她……

  他竟然……也愛她耶,嘻。

  李梅秀雙頰紅潤火燙,想到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以及認真無比的神情,她十指還會因為過多的欣喜而微微顫抖,幾乎要握不緊竹帚柄——

  當我對一個女孩說出「喜愛」這個字眼時,一定代表著,我的心裏,有她。

  梅秀,我也喜歡你。

  嘻嘻嘻嘻……

  他也喜歡她,他也像她喜歡他一樣的喜歡他哦!

  難怪。

  難怪他在對歐陽妅意或嚴盡歡露出笑容之後,轉向她的時候,那一抹笑,會變得更加清晰深刻。

  難怪他叮嚀歐陽妅意或嚴盡歡要多添衣物時,卻會將身上那襲溫暖毛裘卸下,籠罩住她。

  不是她誤會,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他的的確確在細微末節上,待她與眾人是完完全全不相同,他的心意,原來老早便表露無遺,是她太遲鈍,又害怕受傷,才會忽略掉了。

  現在一切陰霾盡數散去,盤旋在頭頂的烏雲被暖暖陽光驅散,曙光照得她心曠神怡,目光所及所有東西都染上漂亮可愛的粉紅色,連滿地落葉,也討喜起來。

  她和公孫謙都不用再猜測彼此情意,不用曖昧來曖昧去,揣想著他愛我他不管我這類的庸人自擾,她終於在幾天前,改口叫他「謙哥」,嘻。

  她永遠記得,「謙哥」兩字從她口中吐出時,公孫謙眉眼之中,充滿寵溺的笑,已經漸漸會分辨他各種笑容背後代表涵義的她,清楚發現到,他期待她這樣喚他,期待很久。

  原本呐,心中會忐忑不安的,不是僅有她而已,公孫謙面對她時,一樣會有惶恐不安,一樣會問著好愚蠢的「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這類問題,一樣會因為她的肯定回覆而露出心安笑容。

  「而且,笑起來好可愛、好誘人哦……」李梅秀咭咭偷笑,袖子掩嘴,掩不住銀鈴笑聲,想起公孫謙,她都不知道該先臉紅,抑或該先淌口水。

  笑得一抖一抖的纖肩,被一根指頭從背後敲敲敲,她沒回神,腦子裏仍占滿了公孫謙。

  指頭加重力道,再度敲敲敲,這回,她有反應了,蠕蠕右肩,閃開某只不識趣傢伙的打擾。

  走開走開,她正在回味幾天前,公孫謙領著她的雙手,滑過一隻古董玉壺,用指腹去感受它的質地,他教得很認真,她卻全盤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輕覆在她手背上,修長的指,纏著她的,他的溫暖,過渡給她,他的聲音和氣息,隨著他在她耳邊講述辨玉的方法,撩動她鬢邊的發,讓她從骨子裏竄起一陣又一陣的酥麻……

  「喂!」指頭終於發怒,一指敲不痛,並起五隻一起來!

  「誰呀?!」李梅秀猛然回頭,那個「呀」字正好張大了嘴,看見來人更是完全無法合上,直到良久。

  「見鬼了呀你?是我呀!阿姊。」李梅秀的親弟李梅亭,右肩背著一隻藍色小布包,風塵僕僕從西京趕了幾天路來到南城找姊姊。

  「弟?!」她驚呼,又急忙掩嘴回頭,幸好鋪裏沒有其他人在,她拉住年輕男人,將他帶往鋪外十來步的石柱旁,藏住兩人身影。「你、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李梅亭擁有與李梅秀七分神似的眉眼鼻,教人輕易便能識出彼此間的血緣關係。他模樣清秀,活靈靈大眼一眨一眨的,充滿慧黠。

  「阿姊,你好久沒寄錢回來,也沒消沒息,我擔心你是不是失風被逮,才從西京過來,去了程婆婆家,知道你出事了,反被肥羊捉起來。你怎麼了,脫不了身嗎?」李梅亭瞟向嚴家當鋪外頭張貼的門聯,再看看當鋪的豪華規模,又瞧瞧李梅秀手執竹帚掃地的婢女行徑,他問。

  「我……」雖然很難啟齒,李梅秀對弟弟向來無話不談,於是,她將自己扮演小可憐上當鋪詐財、被公孫謙識破逮回、在當鋪差點被賣掉清白等等這些事告訴李梅亭,他邊聽,兩道秀氣烏眉擰了擰,在李梅秀還來不及說出後續,他扯扯她衣袖,打斷她的話。「阿姊,這間當鋪好大,生意不錯吧?」

  他問得突然,李梅秀呃了聲,隨即點頭。

  李梅亭安靜下來,只剩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當他不說話時,代表他腦子裏正忙著在計畫壞主意。

  李梅秀自小看弟弟長大,弟弟光是挑個眉,姊弟倆便會極有默契地同時行動,他現在打量的神情,以及食指指腹猛搓下巴的規律動作,就是他準備行騙使壞的前兆,但那號表情,出現在此時他緊盯嚴家當鋪的大扁額,她心裏暗叫糟糕。

  「梅亭,你想做什麼?」

  「我在想,這裏可以榨出多少油水。」

  「不行——我絕不在嚴家當鋪裏行騙!梅亭,你聽我說,事實上我認為我們姊弟倆根本就應該要金盆洗——」

  「我才要先聽我說。我會為了你沒寄錢回家而來找你,自然是因為‘那裏’又有狀況。」

  「又有狀況?不會是又要漲價了吧?!」她錯愕地嚷。每回的狀況都是這個,她想不出還能有哪種其他可能。

  「你說對了,又漲了,這次再漲一百兩。」

  「總共一百兩?」李梅秀抱著一絲絲天真奢望地問。

  「是一戶一百兩。」李梅亭的回答,立即打破她的單純幻想。

  「不是半年前才漲過嗎?」搶人呀!已經一戶九百兩了,再漲一百兩,直接湊整數嗎?!

  李梅亭撇撇唇:「沒錯,夠獅子大開口吧?我們完全任人宰割,偏偏我們又沒本錢頭一扭、嘴一哼,跟那傢伙摞話說‘我們不買’,他看准我們放不開手,才敢這般市儈。而且他還說,這個月底之前,我們湊不足銀兩,他就會賣給別人。」

  李梅亭送來這個天大壞消息,聽得李梅秀方才的好心情像是上上輩子之事。

  「怎麼可以這樣?!他明明答應我們——」

  「他答應個屁,從頭到尾他就在惡整我們。」提起那傢伙,李梅亭恨得牙癢癢。

  「那怎麼辦……我們攢了多少?」

  「三千九。」

  還差六千一百兩,一筆無敵巨大的數目字,李梅秀差點軟腳。

  「不可能,月底前我們不可能湊足……」她之前竟然還想動用那筆錢去買公孫謙——不不不,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梅亭知道,即便拿錢去買男人這事兒沒能成真,梅亭知曉的話,她就會被罵個「沒亭」……

  「對,本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趕來找你商量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不過……我現在認為,月底湊足銀兩,並非難事。」李梅亭嘿嘿直笑,笑到李梅秀心裏發毛,他不用多說,她已經知道他將主意打到當鋪上頭。

  「梅亭,不可以,我在這裏受到太多照顧,鋪子裏全是些好人,不可以——」她急著想說。

  「我們騙過多少好人,我已經數不出來。」李梅亭完全沒動搖,甚至說出讓李梅秀啞口無言的話來堵她的嘴:「還是你覺得就算我們家被別人買走也無所謂?」

  李梅秀霎時噤若寒蟬。

  行騙多年,目的是什麼?

  攢錢攢到不擇手段,為的是什麼?

  連自己的清白差點被賣掉也不願意動用攢存的積蓄,要的是什麼?

  家。

  她與弟弟梅亭,發下宏願,要將阿爹被人騙走的家產給買回來。

  那是一間矮房平舍,前頭竹籬圍出一方小庭園,一半種些蔬菜,一半養些雞鴨,尋常鄉村常見的廉價三合院,賣方開出的價碼,是非常離譜的天價,然而,房舍對於姊弟倆意義非凡。

  阿爹騙人騙了一輩子,最後栽在「騙」這上頭,他誤信損友,將房地契盡數典當,拿出一大筆錢去與損友合資,不單單他自己,他更鼓吹左鄰右舍一塊兒加入有賺頭的採金生意,眾人買下一整座的山,挖呀挖,金塊是沒挖到,只挖到數不盡的不值錢的石頭,到最後,散盡錢財,連同所有人的房舍也遭當鋪流當。

  結果,以便宜價錢買下整條街道房舍的人,竟是當時說得天花亂墜的損友。他打從一開始,就佈局設計阿爹,為的便是打算將他們住的那條街上所有老舊平舍拆掉重建,再轉手賣掉。

  阿爹認為自己被騙是活該,可連累一竿子老鄰居,他難辭其咎,就算買不回自己的家,也一定要把老鄰居們世世代代安家立命的老宅子給買回來還給大家,不讓大家四處飄零,過著向人租屋的苦日子。於是,他上門哀求損友,給他幾年時間攢足錢財,不要急著摧毀老舊房舍,損友帶著惡意的嗤笑,同意給阿爹一年時間,以每戶兩百兩的價碼等阿爹賺錢來贖回。

  阿爹重操舊業,開始以騙術攢錢,卻在半年後的一次「生意」被識破,遭人亂棍追打,好不容易逃回來,因內傷重創,嘔血不止,當夜便去世——臨死之前,混著血的氣虛聲音,依舊喃喃掛念程婆婆住了一輩子的老宅子、林大叔種滿稻作的水田、大家夜裏拿著蒲扇搖呀搖,圍坐在一塊兒閒話家常的那處大樹下……

  阿爹的遺願,成為李梅秀和李梅亭的努力目標,不只是自己的家,還有大家的家,全都要一塊兒買回來!

  昧著良心,騙透了好幾座城,好不容易湊齊阿爹惡友開出的每戶兩百兩高價,姊弟倆歡天喜地捧著銀兩上門,要贖回大家的家產,孰知對方一句「兩百兩?開什麼玩笑,龍大富開出每戶四百兩,我都不賣咧,現在至少得五百。」

  土匪!穿著一身華裳的衣冠土匪!擺明要搶人!

  「不買拉倒,我也不是沒法子脫手,嘿嘿……」惡友更撂下這句嘲弄,要看姊弟倆緊張與失望的表情,而他確實成功了!他讓李梅秀姊弟倆從天堂被打落地獄,恨他恨得牙癢,幾乎想拿手裏抱著的銀兩去買通殺手,直接做掉他來得省事俐落!

  接下來的日子,李梅秀只記得就是在攢錢攢錢攢錢中度過……

  很累。

  非常的累……

  感覺像在填滿一個無底洞,哪一天才能補滿,她完全無法確定。

  兩百兩,五百兩,六百兩,七百兩,現在變成一千兩,十戶加起來不多不少就是一萬兩。

  她一直沒能休息下來,想起老邁的程婆婆被迫搬離老家時老淚縱橫的模樣、想起好幾名老鄰居受阿爹舌燦蓮花的鼓吹而落得身無分文的淒慘落魄、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咒駡、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寬容,她便無法不再三告訴自己,要再努力一點、要再勤奮一點,一定要讓大家再帶著笑容,回到老宅……騙再多的人都沒有關係,被人痛駡騙子也無妨……

  只有最近在嚴家當鋪裏,她像一個在密林裏迷途許久的旅人,終於看到一處茶棚,有椅有水,得以讓她歇歇腳、解解渴,不用煩惱攢錢的痛苦、不用飽受詐財的罪惡感折磨,她在那裏,雖然忙碌、雖然老被嚴盡歡欺負,卻每一日都很開心,如果肩上沒有如此沉重的擔子,這種寧靜而踏實的生活,她甘願擁有它,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吧。

  她可以跟在公孫謙身邊,他是當鋪的流當品,她願意成為流當品的附屬品,買一送一,一塊兒終身在當鋪裏當個掃地婢女……

  那個遠景,好美。

  可是……

  在密林裏迷途的旅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茶棚中,旅人,總歸是要回家的。

  她的家,還在等著她攢到錢,去買回它。

  「不……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可有什麼辦法能想呢?再去求阿爹的惡友網開一面嗎?怕是對方又將價碼調得更高。

  「我現在就有辦法呀。」李梅亭目光落在嚴家當鋪上。

  「梅亭,不行……」李梅秀困難地搖頭。

  「當鋪裏總會擺些金銀珠寶吧?你拿幾件出來,六千多兩一下子就能湊齊。」李梅亭說出心裏盤算的壞主意。

  李梅秀早已知曉他的想法,所以連驚訝的力量也沒有。

  「我不要。」她拒絕。她不要對當鋪出手,絕不。

  「你方才才說過,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他拿她剛說的話回堵她的嘴。

  「對,不能……」

  「不然,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讓咱們在十幾天內,賺到六千一百兩?」有的話,他可以放嚴家當鋪一馬,不將魔手伸進去。

  「我……」沒有。她沒有任何方法可想,六千一百兩,再給她五年也賺不來……

  李梅亭輕易看穿她的答案,雙手一攤。「反正咱們只拿六、七樣值錢的東西,又不傷人,拿完就閃,以後再也碰不著當鋪裏的人,有啥好遲疑的?了不起日後咱們上香拜祖先時,順便把當鋪裏上上下下的人全當成救命恩人也拜一拜。」

  他說得輕鬆,她聽得沉重。

  她不能這樣做,這會傷害許多人,歐陽妅意、秦關、帳房大叔、小紗、廚娘……

  這有,公孫謙。

  他信任她,他讓她正大光明踏進庫房內搬動珍貴的典當物;他讓她像自家人一樣,當鋪裏裏外外暢行無阻;他讓她成為當鋪的一分子……

  她有許多許多機會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庫房裏數十甚至數百件珠寶古玩,當鋪眾人不會防她如防賊,理由來自于公孫謙,他們信任公孫謙,於是也連帶信任公孫謙所信任的她,她若聽從梅亭的話拿取當鋪裏任何一件商品,就真的成為叛徒了……

  「阿姊,要是買回大家的老宅子,咱姊弟倆就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攢錢,咱們可以好好鬆口氣,躺在老宅子裏的木板床上,睡他三天三夜,這不是你和我好些年來最想做的事嗎?」李梅亭的手緩緩伸來,牽住李梅秀,頭傾靠在她肩膀上,用著近乎撒嬌的口吻,在央求、在盅惑,動之以情。「這幾年,我們都好累,欺騙人、傷害人,詐取不義之財,還得被人追著打罵……可以的話,我好想休息,好想過過沒被擔子壓在肩上的悠閒生活哦。」

  李梅秀對李梅亭很是心疼。沒錯,累的人不僅是她,梅亭也一樣呀,他比她還要小兩歲,卻分擔起一半的重擔,他這種年紀的男孩,哪一個不是活潑好動?哪一個又像他,身負阿爹遺願,努力賺錢,辛苦到手的銀兩,完全不花費在他自己身上?

  她是個失職的阿姊。

  她怎麼可以再讓梅亭受苦,只為了自己自私的感情呢?

  她必須用力吸氣才能得到吐納的力量,梅亭牽著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手上佈滿粗糙紋路,那是他上回假扮書僮,到西京某大戶家去行騙一份致富秘笈,雖說是書僮,他卻被眼高於頂的少爺小姐欺負,將他當成一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記得梅亭達成任務回家來,一雙手全是被冰冷井水凍得破皮流血的慘況……

  只要從當鋪裏拿取幾件東西,她與梅亭就可以解脫了……就可以像同齡的男孩女孩,去逛市集、去遊山玩水、去吃好吃的東西,無憂無慮、問心無愧地賺取每一分錢、花每一文兩,還能看見數十位老鄰居重返家鄉的歡喜笑顏,阿爹在天上看著,也會開心的……

  李梅秀緩緩握緊李梅亭,她終於下定決心。
 綢紅色錦盒,中央安置著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淺淺的淡綠光芒,映照在李梅秀臉上,她快手合上錦盒,不敢多瞧半分。

  「將它收進庫房裏。」公孫謙交代她,一面審鑒桌上另一塊玉珮,專注且費神,玉上的瑕疵,逃不過他銳利雙眸。

  「謙哥……你剛說,這顆珠子值多少?」李梅秀咽咽唾,還在為方才聽見公孫謙提及珠子價碼而震驚不已。

  「少說一千五百兩,價碼往上疊至四千兩不成問題。」他笑著回她,以為她對商品估價產生興趣,他也不吝惜傾囊相授。

  「明明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一顆夜明珠能賣到四千兩?!誰買呀?凱子嗎……是啦,她在當鋪裏見過太多凱富商了,之前的錢複多就是一個,他為了區區一張薄紙,就能花費萬兩買下,看得她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合上嘴。

  「質地與光澤如此優秀的夜明珠相當少見,更何況它的大小與尋常明珠相較,足足大出數倍,你可別小看它。它更曾經鑲在帝王寶座的龍椅靠背,識貨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等珍貨。」

  六千一百兩減掉四千兩,馬上只剩下兩千一百兩……她捧著錦盒,滿腦子了轉著紊亂的念頭,公孫謙還說了些什麼,她沒辦法聽得太仔細。

  「梅秀?」在發什麼呆?

  「呃……」她回神,連忙擠出僵硬的笑:「怎麼了?」

  「你才怎麼了呢?恍神恍神的。」看著錦盒在發呆。

  「我……我把珠子拿去庫房放——」她不敢繼續在他面前露餡,害怕被他一眼看穿她的惡念,只能快些遁逃。

  公孫謙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而去,他並沒有忽略掉她的反常。

  幾天前的她,明明還好喜悅,秀致的眉眼全堆滿笑意,連步伐也仿佛在舞蹈,繡有小花的裙擺隨之輕快搖曳,但這幾日的她,眉垮了、眼裏光采減弱了、步伐不再飛舞,繡有小花的裙擺也隨著沉重腳步而拖曳在地板上,染上些許髒汙。

  她遇上什麼事嗎?何不來找他相商?兩人一塊兒解決問題呀。

  或許,等會他得招來梅秀,沏一壺香片,兩人坐下來好好聊聊,他想知道,讓她愁眉苦臉的原因是什麼。

  不過,公孫謙今日無暇與她一塊兒品茗閒聊,在她從庫房回來之前,他被帳房請至前堂去對帳,李梅秀回到偏廳,不見他的人影,消氣一般地坐了下來。

  桌上擺滿典當物,全是漂亮精緻的飾品,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鑲珠貝的,一閃一閃,紮痛她的眼。

  它們都很珍稀,它們都是無比值錢的東西,它們……可以付清買宅子的天價,只要幾件就足夠了。

  她慢慢觸摸一隻金指環,公孫謙剛說,它典當了五十兩,遲疑的纖指挪到另一支金鳳發簪,它價值九十兩,旁邊的古玉環據說是三、四百年前,某名帝妃戴過的傳家寶貝,有兩千兩的價值……

  一顆四千兩的夜明珠,加上兩千兩的古玉環,問題就能解決了。

  梅亭終於能慵懶地癱睡在床上,得到一場最甜美的好夢。

  程婆婆終於能帶著孫子回到老家,告訴他們,家中牆上刻滿的橫線,是他們每一年每一年成長的痕跡。

  王伯伯終於能回到那片他口中說「這裏種出來的米最好吃」的土地上,繼續揮灑汗水。

  而她李梅芳,就可以不用再當騙子……

  她咬疼下唇,碰觸在古玉環的手指無法移開,停在上頭。

  兩千兩……

  五指慢慢地、慢慢地,收緊,古玉環的沁冷,盈滿掌心,在她回復理智之時,她已經把古玉環藏進懷裏。

  怦怦……

  怦怦……

  她的心臟正強烈撞擊著胸口,好似快要從體內衝撞出來,她疾步離開偏廳,害怕被任何人看見她做了壞事,她一面跑,一面流淚,罪惡感緊緊糾纏她,她不想這麼做,她不想傷害當鋪裏任何一個人,她真的不想,可是攢不到六千兩,大家的老宅子就要被賣掉,再全數打掉重建,變成她再也不認得的陌生之地,她別無選擇……

  李梅秀開始奔跑,想真勇氣尚未消失前,一鼓作氣跑出當鋪,直奔向李梅亭那兒去,將仿佛會燙人的古玉環交給他處置。

  然而,事情不如她想像的順利,她在離開當鋪大門前,被歐陽妅意撞個正著,心虛的她反應不及,嚇得彈開,像只遇見猛虎的小羊兒,只差沒抖兩下來彰顯獵物的恐懼。

  「你幹什麼?看見我嚇成這樣?」歐陽妅意皺皺眉,為李梅秀的怪反應而不解。

  「沒、沒有呀……」她差點咬到舌頭,慌張地抹去眼角滑下的淚串。

  「你要去哪兒?」歐陽妅意隨口問,撥弄手裏那盤洗淨的野莓,嘗著它的酸甜好滋味,不吝嗇地分幾顆要給李梅秀,但李梅秀雙手抱在胸口,不知握著啥珍貴東西不放,沒有伸手承接野莓。

  「謙、謙哥叫我去替他買些東西……」李梅秀扯著她遇上公孫謙之後,也跟著開始痛恨的謊言。

  「哦。」歐陽妅意沒想多問,揮揮手,要她快些出去辦正事吧,她不打擾她。

  李梅秀怔怔目送歐陽妅意離開,好半晌嘴裏才擠出含糊三個字,掉頭奔出當鋪。

  對不住……

  她喃著。

  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幸好,遇見的人,是歐陽妅意,而非公孫謙,否則她一定會被看穿醜態,一定會在他面前哇哇大哭,拜託他幫她一塊兒想辦法,可……他比她更窮呀!他身上五文也榨不出來,她自己的擔子,哪還能要他陪著扛?!

  李梅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那個藏在巷內的家,當她的雙眼可以從源源不絕的淚水阻礙中看見景物時,第一個見到的,是李梅亭憂心忡忡的年輕容顏。

  「阿姊……」他被李梅秀的模樣給嚇著,不曾見過她哭得如此失態、如此疼痛。

  李梅秀擠不出半個字眼,只能抱緊李梅亭痛哭失聲,顫抖的手,握不住冰冷古玉環,任由它從裙邊滾落,清脆的玉響,鏮的好大一聲,它畫著圓,繞轉繞轉繞轉,最後在李梅秀的繡履邊停下,李梅亭無法不注意到它,他霎時懂了李梅秀為何哭泣,又為何整具身軀都在發顫。

  他收臂,抱緊她,聲音在李梅秀耳畔喃啞傳來:「這是最後一回,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阿姊,買回宅子,就不會再有下次了……」他一遍又一遍保證著。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後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明明是梅亭的安慰聲,為何盤旋在她耳邊,卻換成了那一日,公孫謙表情認真嚴肅,不同她開玩笑,訴說著他不介懷她的第一次說謊,但不許再有第二次。

  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她把最後的機會,耗盡了……

  她與公孫謙,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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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隻古玉環,是不足夠的,必須加上那顆四千兩的夜明珠。

  她應該在拿出古玉環之時,撥個工夫,去庫房將夜明珠一塊兒帶出來,然後,就跟著李梅亭回西京去買回宅子老街。但當時的她,沒辦法思索太多事情,一切只能憑著麻木的本能,以及達成阿爹遺願的誓言來支配自己的行為,偷走了古玉環,可並沒有解決燃眉之急,她必須--

  拿走夜明珠。

  李梅亭阻止她,他不忍見她二度哭著回來,提議乾脆由他蒙面,夜探嚴家當鋪偷夜明珠。

  李梅秀立刻拒絕,嚴家當鋪中臥虎藏龍,個個身懷武功,連爾雅溫文的公孫謙都能以一柄扇打碎一堵牆,她甚至懷疑連嬌小的歐陽妅意也有一身好功夫。能在當鋪業界中獨佔鰲頭,成為南城最大當鋪,嚴家自然有一套自衛之術,否則客人來來去去,龍蛇雜處,有些傢伙帶著惡念上門,明著說要當,暗著是來搶,見多風浪的嚴家當鋪皆能輕易解決,何況是一名偷兒?

  李梅亭若上嚴家當鋪行竊,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我去。」她擦幹眼淚,按住李梅亭的肩,不讓他起身離開家中。

  「阿姊--」

  「最後一次。」她嘴裏說著,字字堅定。

  「阿姊……」

  「我去。」她用力吸氣,重申。

  「我在門外接應你,東西一到手,我們就連夜趕回西京。」李梅亭也有所堅持,不讓李梅秀一個人獨自承擔。

  「我不走。東西一到手,你拿回西京去脫手,將老宅買下來,我要留在嚴家當鋪。」至於還差的一百兩,姊弟倆再以其他方式來湊。

  「阿姊!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不走?你留在嚴家當鋪幹什麼?!你想被他們活活打死嗎?!」偷到東西當然就該腳底抹油溜了,留在案發地,不是擺明要讓人捉起來送官嗎?!

  「我不走!」

  應該說,她無法走,她離不開嚴家當鋪,她不小心,將心典在裏頭,她沒辦法捨下她的心。她不能走了,走了,她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行屍走肉……

  「不要說傻話!你腦袋壞掉了嗎?!被查出來是你偷走古玉環和夜明珠,嚴家當鋪裏的人怎可能放過你?!當然要在事蹟敗露之前快逃呀!」李梅亭很清楚被偷被騙的受害人有多憤怒不甘,他們出手之狠,比痛歐殺父弑母仇人還要更重,他不能留李梅秀面對這些,一定要帶她一起逃!

  李梅秀困難地搖搖頭,「梅亭,我真的走不掉……我想一輩子待在那裏,那裏有他,我想要……留在他身邊。」

  留在噙著教她眷戀的笑靨,告訴她,「梅秀,我也喜歡你」的公孫謙身邊。

  李梅亭沒聽懂她口中的「他」是誰,那些是李梅秀沒有向他吐實的部分,他更在意她句子裏「一輩子待在那裏」這幾個字。

  「你怎麼可能一輩子待在那裏,他、他們不可能留一個偷兒在鋪子裏!」呀,他警覺自己失言,忿忿地重咬自己的舌頭一記當做處罰。白癡呀他,說啥偷兒不偷兒的!

  「我知道,要是他們查出古玉環是我……偷的,他們會好生氣、好憤怒,或許趕我出去、或許把我送官嚴辦……」

  「那你還敢留下來?!」李梅亭瞠眼問。

  「我走不掉……」即便明白自己的下場,她仍存有一絲絲希冀,說不定,沒有會發現東西是她拿的,她不承認就好了……

  只要別是公孫謙開口問她,她就能理所當然的扯出一句又一句的謊言,面對別人,她能說謊,面對他那雙清澄正直的眼眸,她半句謊話都說不出口……

  不承認自己偷走古玉環,公孫謙會信她的,一定會……

  「阿姊……」李梅亭還想勸,李梅秀已經沒有心情聽,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步伐與她回來時一樣沉重,跨出門檻,遊魂般地飄回嚴家當鋪方向。

  李梅亭哪可能眼睜睜看阿姊獨自涉險,他不顧她的阻止,馬上跟了出去,悄悄尾隨其後,視情況而採取行動,若苗頭不對,就算是打昏阿姊,他也要帶著她一塊兒逃命去!

  李梅秀一步一步,緩緩地、慢慢地,都好像蹬著鐵制的重靴在走,一步一步,舉步維艱。

  當鋪裏,發覺古玉環不見了嗎?

  當鋪裏,是否正為了尋古玉環而弄得雞飛狗跳?

  是否,懷疑到她身上?

  是否,正在痛駡她?

  是否……

  嚴家當鋪,關起朱紅色大門,門上掛上「今日東家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木板。

  方才她離開前,鋪子仍有營業的……現在卻關門不做生意,她沒聽說今日有任何重要大事足以讓鋪子歇業……

  李梅秀帶著忐忑,由側門回到鋪內,忍住想轉身逃避的怯懦,走向正廳,她本能知道,那兒,正發生著什麼……

  「不可能是她。」

  公孫謙的溫嗓,帶著一絲不容質疑的篤定,力抗眾人對李梅秀的污蔑。

  就在方才,古玉環的主人帶著銀兩要來取贖商品,兩個月前,因為一時周轉不靈,不得不忍痛把心愛之物送進當鋪,換取一筆足夠錢財來解生意上之急,現在問題解決,古玉環主人便急著要將對自己意義非凡的寶貝贖回去。

  怎知,全庫房翻透透,古玉環不見蹤影。

  古玉環主人氣急,以為是當鋪要私吞掉他的寶物,在鋪裏吵鬧一陣,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當家嚴盡歡允諾定會給對方一個交代,今日暫請對方先回府。送走怒氣衝衝的客人,當鋪門窗盡數關門落栓,內部展開大審查,最後查出最後一個碰觸古玉環的傢伙就是目前人不在鋪子裏的李梅秀!

  「我手下的人,個個手腳乾淨,除了新進員工之外,其他才真的不可能。」嚴盡歡雙手交疊抱胸,小臉嚴肅,總是輕佻懶散的娃娃嗓,難得一見地飽含怒火,聲音高揚:「我當家這麼多年,不曾碰見鋪子裏哪樣東西不翼而飛的荒謬事,她來不到幾個月,貴重的古玉環就長腳跑了?不是她是誰呀?!」還差點損及當鋪聲譽,若傳出去,對鋪子傷害恁大。

  「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公孫謙信任李梅秀,除非有血淋淋的鐵證指出她當真做出錯事,否則他絕不會懷疑她。

  「你還敢一直跟我頂嘴?!」嚴盡歡站起來,發覺身高與氣勢都不及公孫謙,她裙一撩、腿一跨,站上太師椅,居高臨下俯睨他,輔助的食指就抵在公孫謙鼻前:「我狠話還沒說齊,容得你插嘴?!人,是你帶進來,也是你在罩的,她惹出事,你一樣是共犯!一樣有事!」竟然有膽反問她,誤會了李梅秀,是否願意向她奉茶致歉?!她堂堂一位嚴家當家,在這裏她最大,她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不會是她。」公孫謙迎戰嚴盡歡的火辣目光,毫不畏懼。

  「謙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買東西嗎?」始終站在一旁沉思的歐陽妅意冒出了與此時大家討論古玉環跑哪兒去的大事全然無關的怪問題。

  「沒有。」公孫謙簡潔回道,他仍在與嚴盡歡做眼神廝殺。

  「……她騙了我,她說,是你叫他出去買東西。」雖然是件小事,但也說明李梅秀當時的不誠實。她與李梅秀相處數月,感情不差,兩個姑娘有空時還會窩在廚房裏啃甜糕、聊閒話,她相當喜歡李梅秀,在綠葉多於紅花的嚴家當鋪裏,她很高興有個新姊妹作伴。按道理來說,李梅秀不該欺騙她,她卻說了謊,有這個必要嗎?若是想溜出當鋪打混摸魚,她歐陽妅意又不會去告密,若是想去外頭買零嘴打牙祭,實話實說就好,兩人說不定還能手挽著手一塊兒去,李梅秀選擇瞞她,怎麼想都有鬼。

  歐陽妅意並非準備指揮李梅秀,僅是陳述事實。

  「看吧,她偷走古玉環,騙了妅意,逃出當鋪!」嚴盡歡自我解讀歐陽妅意那番話,氣焰囂張。

  相較于她,公孫謙顯得冷靜許多:「她若要偷,不會只偷古玉環。沒有人這麼笨,放著庫房裏更多珍寶不拿,單單僅拿一隻玉環。」庫房中,比古玉環更珍稀的物品數之不盡,古玉環能值多少?

  「說不定她就只中意那只玉環,其餘全看不上眼!」嚴盡歡哼聲。

  「她並沒有中意那只玉環。」他從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見她對古玉環的極度喜愛,她不是一個偏好首飾的姑娘,每回聽見有客人花費大筆銀兩,只買下一隻戒環或是耳飾,她都會露出既不解,又覺得奢侈的不妥,嘴裏喃喃碎語「不過是一隻戒環,花幾百兩買,又不能吃,值得嗎?要是我,寧可換一碗熱乎乎的湯麵來填滿肚子。」她佩戴的簡單飾品,全是贗物,不值幾文銀兩,也不曾見過她在意,一支鍍金假金釵,一對鑲嵌假珠貝的耳飾,她天天簪、天天戴,愛不釋手,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一件飾品,是他送她的純銀耳飾,沒有複雜繁瑣的樣式,只是一對圓形環狀的素淨耳飾。

  這樣的她,沒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環。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裏說不要,心裏愛得哩!」嚴盡歡纖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聲。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里去了?怎麼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公孫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嚴盡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後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麼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從廚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仿佛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仿佛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隻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準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他仍認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並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後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後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屍!」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干子奴僕,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後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發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蔑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呐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裏!」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刹凶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是他方才聽錯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麼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公孫謙沉抑地閉上眸,故作冷靜的容顏,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壞殆盡,藏得住袖裏掄緊的雙拳,卻藏不住他紊亂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這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開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沒有半分懷疑,甚至還替她說話,不容任何人將莫須有罪名加諸她身上,結果,錯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

  她把他的信任,踐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騙!

  她讓他兩度嘗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教人心憐的無助,成功自他手中騙取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難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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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09:07
  她的目的,卻是值錢的典當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膚肉。血,在指節間暈染開來,他卻感覺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痛恨著「實話」。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廳裏,公孫謙開口了,區區兩字,仿佛耗盡所有力量,仿佛一隻獸,在氣竭瀕死之前,最後一聲哀嗚。

  「怎麼可以輕易放她走?!」嚴盡歡第一個回神,像只被燒著尾的公雞直跳直叫:「古玉環不吐出來,我們拿什麼向客人交代?!應該要把她給吊起來嗚嗚嗚嗚嗚--」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蓋得密密牢靠,不悶死她,只悶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氣得將繡鞋跺在夏候武威腳背上,要他鬆手。他皮厚肉粗,不把這麼一點疼痛看在眼裏,她扭動掙扎也逃脫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窩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戰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氣氛已經夠僵,你別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壓低聲,在她耳邊說。

  「嗚嗚嗚嗚……」我是當家,我有權處置偷兒啦!

  「你現在叫阿義去動她,謙哥也不會准。你沒發覺謙哥直至現在,依然護在她面前嗎?」

  經夏候武威點醒,嚴盡歡稍稍停下掙動,黑翦渾圓的眼,看清楚公孫謙轉身背對李梅秀,卻於同時,擋在當鋪眾人與她之間,無論誰想動李梅秀,勢必要先碰上公孫謙。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嗚嗚嗚……」沒關係,我叫大家一塊兒上,一群打一個!不信打不趴公孫謙!

  「我當然知道你想幹什麼,所以才必須堵你的嘴。」剝奪她下達無理命令的機會。

  嚴盡歡隨即又使勁掙扎起來,在她聽見公孫謙的下一句話脫口之際。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麼?!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

  一個古玉環不夠嗎?!誰准他買一送一,拿兩千兩的東西送四千兩的高檔貨?!

  「嗚嗚嗚嗚嗚嗚--」該死的公孫謙--你敢--你敢--該死的小紗,你還真的給我乖乖聽話去拿夜明珠?!--可惡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給我試試看!

  沒有人料想得到,公孫謙竟然要把夜明珠給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內,她完全呆住,只能淚眼朦朧看著他緊繃肌理的背影,他沒有回頭,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是怒極,或失望,或難過,她無從得知,直到小紗將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頭,覷著盛裝夜明珠的織繡錦盒,淚,落得更凶。

  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恨著自己。

  她太差勁!

  她傷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紗丟下這句,便退到一旁,與當鋪眾人露出一樣對她不諒解的態度。虧大家將她視為自己人,她竟然行竊,真是令人傷心難過和打擊。

  李梅秀雙手在發顫,手中錦盒,比大石更重、烙鐵更燙,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錦盒刷的一聲,自半空墜地,盒蓋彈開,錦盒摔得破裂,渾圓玉潤的珠子緩緩從錦布圍繞中脫離,有錦盒的保護,它因而毫髮無傷,柔和的光芒,慢慢散發開來。

  那樣溫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視它,它在她的驚恐眼中,猶如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對著她猙獰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醜陋和貪婪。

  她退了一步,它還在滾動,從錦盒中央落下,滑過桌面下、椅凳下,朝著她的裙襦方向滾來。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過來了……

  像在告訴她,你不是要我嗎?你拿呀,你將我拿去賣呀!瞧,公孫謙多慷慨,即使被你這樣對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給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別辜負了他對你的情意,是他蠢,來呀……

  她奮力放聲尖叫,扯疼咽喉。

  轉身,逃命似地奔出嚴家當鋪。

  因為,她,無地自容。

  人財兩失。

  這四個字,將李梅秀後來的情況簡潔又俐落地敍述完畢。

  人,是從嚴家當鋪跑出來了,卻整日對著遠方失神發呆,三魂七魄大概回來不到半條,其餘的,仍徘徊在嚴家地盤,嚴格說來,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帶回西京。

  財呢,凱子爺都願意雙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顆,解他們姊弟倆燃眉之急,她卻沒將它給拿出來,讓他們痛失四千兩進帳。

  李梅亭無語問蒼天,但也無法對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問,問她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錢呐……

  救他們和鄰居一共十間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責或數落李梅秀,他並不清楚她對嚴家當鋪裏的人們抱持著怎生濃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當鋪外,看見她面對一位長袍男人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盡了;看見長袍男人臉上閃過的痛楚;看見她哭得無法自已;看見長袍男人喚人取來夜明珠;看見她摔掉盛裝夜明珠的錦盒;看見她,失控尖叫,踉蹌逃竄出來,最後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見過阿姊會在行騙之後,流露出那麼濃烈的自責和痛苦。

  古玉環,只當了三百兩,他沒有好口才和當鋪討價還價,無法拉高當價,東湊西湊,仍湊不齊那條吸血蛭開出的賣價,加上帶回李梅秀時,她一直高燒不退,他必須照顧好她,李梅亭無心也無力為銀兩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幾天內,他賺不到幾千兩的巨大差額。

  沒能買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聽說下一任買主準備利用清除老舊房舍後的廣闊腹地,興建西京最大的煙花柳巷,他們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變成妓娘與嫖客追逐嬉鬧的酒池肉林;大人們辛勞耕耘著的畝畝窪田,要被泛滿華麗大畫舫的人造遊湖所取代;淫聲豔語,取代胡爺爺說故事的笑聲;歌舞喧嘩,掩蓋掉孩子們曾經爽朗哭或笑的記憶……

  轟隆,轟隆,轟隆,每一聲,都代表著失去和毀壞。

  李梅亭與李梅秀並肩坐在對街一戶人家門口,眼睜睜,看著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磚、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們持著大槌,惡狠狠朝爬滿斑駁歲月的老牆敲去、朝糊紙的窗扇敲去、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聲音,像雷、霧濛濛的塵埃,像烏雲。

  姊弟倆眼神專注,手握著手,支持著彼此,沒有誰哭,也沒有誰開口,目送老宅子最後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他們做不到。

  人定勝天這句話,是說來安慰人的虛言罷了。

  人,怎可能勝過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連那種勢力勝過自己的「人」都勝不了,還誇口說什麼大話?

  一切,被夷為平地;一切,化為烏有。

  老宅子變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曠起來。

  他們姊弟倆數年來辛勤奔波的汗水淚水,隨著老宅子,消失無蹤,一樣崩坍得零零落落。

  當工人拿起鋸刀,打算鋸掉老樹,姊弟倆像瘋了一樣沖過去,一人一邊抱住樹幹,不許他們攔腰鋸斷它,那個時候,李梅秀終於哭了,李梅亭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不人道訓誡,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誓死捍衛老樹。

  老樹下,下棋、講古、嗑瓜子、泡茶、撲流螢、賞月吃餅、東家長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鳥兒在密綠梢間築巢孵蛋……它見證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憶,它若被鋸斷,就真的連過去一點一滴都斷了--

  兩隻瘋子,圍著樹不肯走,被工人拉開也不退,馬上重新撲住樹幹,他們與人僵持半個時辰過後,工頭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他們有本事在今天之內將樹連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聲,任他們去,若做不到,拜託他們別為難拿人錢財做事的工人們,拖累大家的工作進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開始扒土,用簡陋的工具和萬能手挖掘老樹,要把它搬遷出去。

  兩隻瘋子,奮力挖土,礫石刮破十指,鮮血混著沙,卻沒有誰想要停手。

  工人們將老宅子破壞殆盡後剩下的瓦礫狼藉,一扁擔一扁擔清倒乾淨,兩隻瘋子還在挖,有一兩個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後,帶著圓鏟,加入挖土行列。

  逐漸地,第三個、第四個人……靠過來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聲,響著。

  兩隻瘋子變成了一群瘋子,他們挖出一個大窟隆,大樹終於緩緩橫躺下來。

  額外增加工作的工人們搥搥雙肩,相約去小酒鋪打幾斤酒來犒賞自己,今兒個就這麼收工了,吆喝聲慢慢遠去,只留下狼狽的李梅秀和姊弟倆依偎在老樹幹旁。

  她與李梅亭臉上一片污穢,直的沿著臉頰流下,是擦了又濕的淚水痕跡;橫的畫過鼻翼,是沾滿沙土的手,胡亂抹拭所殘留的泥汗。

  老樹枝丫依舊翠綠,繁葉片片,包圍姊弟倆,仿佛正展臂環抱住失去家園的他們,夜風拂過,葉與葉,沙沙磨蹭,更像同他們低訴謝意。

  「阿姊……我現在突然想到,我們挖出這棵老樹要做什麼?」哭過一輪的李梅亭回復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塊兒哭哭嚷嚷著「要砍樹就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愚勇如夢一般,若不是喉頭殘存著吼叫過後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全是幻覺。

  渾身都好痛,久蹲的兩條腿,不住地抽疼打顫,雙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覺,十指指甲斷的斷、裂的裂,指腹的傷口,被沙土填得滿滿。

  護樹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後,他開始困惑,年歲比他大上數倍的老樹,又不能隨手放口袋,更無法用布巾打包帶走,它是個好大的累贅……

  李梅秀整張小臉埋在綠葉後方,病了好幾天的容顏有些消瘦,但沒有改變的是眸裏那抹堅決,她沒有先回答他,反倒也問了他一句話:「梅亭,我們手邊剩下多少銀兩?」

  嗯?現在問這事兒做啥?

  剩下的銀兩是不足夠付清買老宅的天價,但好些年的積蓄相當可觀,至少確保姊弟倆過好日子是不成問題。

  「三千九百兩是咱倆省吃儉用外加招搖撞騙存下來的,古玉環當了三百兩,最後幾日我得手鬍鬚蔡二十兩、丁嬸子十五兩、蔣大富三十兩,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兩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四千兩百六十五這個數字,可以買下一棟新屋子、一整櫃新衣、一倉庫糧食、以及接下來數年內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兩……可以分給程婆婆他們每戶各三百九十兩,雖然沒能替他們掙回老宅子,但應該能稍稍補償他們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著,一指一指彎曲下來,代表數字的急劇減少,四千兩百六十五,瞬間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夠買新屋子,新衣、糧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你要把錢分給程婆婆他們?!」

  「本來就該這樣,那是為他們存的買家錢。」既然老家買不回來,那筆錢,也該替阿爹還給大家,是阿爹虧欠大家,害大家無家可歸。

  「可……」好吧,算她說得有理,他無法反駁,雖然心為了三千九百兩狠狠抽痛一下,他還忍得過去,「錢分完後,我們還有三百六十五兩,省點用也能花上好一陣子。」

  「沒有哦,三百兩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說出她的另一項決定,聽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懷疑她是讓連日高燒給燒壞了腦!

  「阿姊你--那三百兩--不可以--我反對--」伶牙俐齒的李梅亭難得急到滿口結巴。

  他還沒吠完,她最後一根小指也彎下去:「六十五兩,退給鬍鬚蔡、丁嬸子和蔣大富。」以前騙過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這三個苦主姓名還熱乎乎的,趁著記得,將騙來的錢,還給人家。

  四千兩百六十五,歸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這樣我們姊弟倆還剩啥?我們會落得一無所有的淒慘下場耶--」

  李梅亭跳起來,扳過李梅秀雙肩,想要惡狠狠搖醒她,卻在汪汪吠完幾句之後,看見不該出現在她臉上的玩意兒--

  她笑了,是他好幾天不曾見過的甜蜜笑容,甜得幾乎要招惹蜂兒流連,他以為她不堪刺激過大而發了瘋,在此時此刻竟還笑得出來?!

  「我們怎麼會沒剩下什麼呢?我們有樹,還有一座阿爹留下來的山呀。」

  那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

  ……阿姊,你真的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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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驟雨突落,打散街市的熱絡。

  原本悠閒胡逛的路人,匆匆躲進店鋪避雨,半空中招搖的店幌,被手腳俐落的夥計撤下,一眨眼功夫,大街上,人煙寥寥,雨水朦朧了景色,雨聲喧擾了聽覺。

  公孫謙透過窗,凝望筆直長街,眼熟的街景,是他童年時最深刻的記憶,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往外看,緊盯著街的一角,雨落在屋簷上,劈劈啪啪的嘈雜,卻仍然教他覺得死寂。

  一個人也沒有,好靜。

  好些年來,他已經不曾再坐在窗邊往外瞧,因為他很清楚,窗外,不會再有親人走來,他早已經斷了奢念,現在,他又為何像兒時的他,覷著街,在等著……

  公孫先生,要不要喝杯茶?

  他回頭,背後沒有誰蹦蹦跳跳跑來,桌面上,只有堆積如小山的典當品,沒有飄著溫暖輕煙的香銘。

  公孫先生,你說的故事是真的假的?!這、這個妝盒每到三更,鏡面就會照出個女鬼--

  繪聲繪影被指為鬧鬼的妝盒,流當了兩年,就擺在偏廳角落,小小鏡面裏,沒有女鬼身影,有的,只有他斂眉不笑的容顏,映照在上頭。

  謙、謙哥,我把這些拿去庫房放。

  謙哥!左邊這件是真貨,右邊這件是假貨!我……猜對了嗎?

  明明就是右邊的才是真貨,已經教過她無數回,她依舊相當眼拙,十次有八次用瞎朦的。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公孫謙額際有一絲抽痛,微微猙獰了玉雕一般雅致的面容,他起來關上窗扇,未燃燭的屋裏昏暗,但灰暗僅有短短一瞬間,夜明珠的柔光隨即照耀斗室。

  回來拿夜明珠既是她的目的,為什麼又不帶走它?

  為何還留它在這裏,散發清幽的淡綠光芒,嘲弄地將他一個人的背影孤獨映照於壁上?

  他並不願意醜化她在心目中存在過的模樣,他情願相信,她曾經抱持著喜悅,留在嚴家當鋪、留在他身邊,她對他的情意表白,不是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嚴盡歡事後將話說得既酸又難聽,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女色迷得暈頭轉向,他仍要相信,紅著臉蛋及眼眶,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的她,在那一刻裏,沒有說謊。

  「謙哥。」秦關敲叩偏廳門扉,托著茗壺與瓷杯,進入屋內。

  「你回來了。」公孫謙收回飄逸的思緒,轉向他。

  秦關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場--每年幾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來嚴家當鋪向公孫謙告白,慘遭公孫謙拒絕,她哭著回去,秦關陪著,回去牧場再聽她不斷泣訴關於公孫謙的事,秦關再帶著一肚子惆悵與失落,回來嚴家當鋪--孰料一回當鋪就聽見了教他吃驚之事,李梅秀偷走當鋪貴重物,跑得不見蹤影。

  秦關苦笑頷首,勉強在桌面上挪開一處空位來放置茶水。

  「我聽說了關於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倆,應該來借茶澆愁。」秦關說著,已經倒滿兩大杯的茶。

  「朱朱將話挑明瞭講?」公孫謙落坐。會要借茶澆愁,代表著秦關同樣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關心情,從來只有朱子夜。

  秦關自嘲地緩緩低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在聽完她的狠話之後,完全感覺不到痛。我以為,我應該要疼得像是心臟被人狠狠捏碎搗爛,應該要疼得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可是我發現,一切沒有那麼難熬,我慢慢聽她說著,一直以來的忐忑不安卻反倒踏實,她說得越狠,我越是輕鬆,她堅定望向我,告訴我,她不可能愛上我之時,我的絕望,變成了釋懷。」寡言的秦關,飲下一杯茶後,仿佛方才下肚的東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後吐真言,變得多話。

  關哥……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朱子夜咬著唇,囁嚅說出的話,仍在秦關腦中回蕩不已。

  不可能愛上他。

  只當他是哥兒們。

  一輩子的哥兒們。

  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殺人不用刀的言語,砍得教人支離破碎,該要很疼很疼的心,卻在那時,平靜如水,是痛極了反而察覺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絕的認知,所以根本不意外會從她口中聽見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個傻子,還在說謊。」公孫謙當初同朱子夜說那番話,並不是真要她開口傷害秦關,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對秦關的依賴,絕不單純只是哥兒們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雙眼,看清自己心意,結果,她依然沒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愛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遙遠彼方,奢望著天際遙望星辰,沒能看見腳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沒事吧?」秦關關心問他。

  「沒事,別為我擔心。」

  確實沒有人需要為公孫謙操心,他的日子,並沒有因為李梅秀而產生太大改變,他依然認真工作,不曾出錯半次,不曾擺出喪志或頹廢,他依然風雅翩翩、依然與客人談笑風生、依然是人們口中的玉鑒師--

  只是,當客人散去,他靜默,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次數,變得頻繁。

  只是,當夜深人靜,他沉思,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時間,變得更冗長。

  兒時的他,在窗邊,等待爹娘。

  長大成人的他,在窗邊,等待什麼?

  「你氣她嗎?」秦關問得直接。

  「不。」公孫謙不撒謊。

  氣嗎?他沒有將那樣的情緒加諸在她身上,想起她時,胸口悒鬱空洞,像失去了什麼,還在跳動的著的心,沒來由地揪痛。

  那並不是生氣或憤怒。

  或許,它名為失落吧。

  「也許,她有苦衷。」秦關很難相信李梅秀竟會做出竊盜這種事。

  「……」

  有苦衷,為何不同他商量?她若喜歡古玉環,有權處置當鋪所有物品的他,甘冒被嚴盡歡念到雙耳發痛的危機,也願意為她雙手奉上,她為何不能信任他、依賴他?

  她的苦衷,他一點也不清楚。

  他現在才發現,他沒有完完全全認識她,關於她的一切,他一知半解,明明喜愛她,卻不明白她為何拿走古玉環、為何需要夜明珠,為何……掉著眼淚,將她所做的壞事盡數坦誠?

  歐陽妅意步入,中斷兩位「酗茶」男人的交談,她專程來找公孫謙。

  「謙哥,有你的信。」她把手上紙包交給他。東西重量很輕,不像信函,外頭特別注明「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她好奇是啥,便放下櫃檯工作,親自跑一趟,現在她已經坐定位,等待公孫謙拆開來。

  「是林公子典當的那一組飾物吧,缺了一條鏈子,他允我會補過來--」公孫謙緩慢拆開封紙包,薄木盒的一角從其中露出來,取出木盒,打開盒蓋,動作凝結在這一刻。

  木盒裏,古玉環安安穩穩躺在中央,所有曾因它而起的爭執紛擾,好似全與它無關,環身上流閃的翠碧色光澤,優雅而沉穩。

  「是古玉環!梅秀偷走的古玉環!」歐陽妅意率先低嚷出來,又立刻掩嘴。她不該在公孫謙面前提及「偷」這個嚴重指控,雖然全當鋪裏都在李梅秀頭上冠下「小偷」惡名,獨獨公孫謙,不曾那樣說過。

  「妅意,誰送回來的?!」公孫謙問她,口氣急促,一反平日溫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得幾不可聞。

  「是郵驛使,連同當鋪裏其他好幾封信混著一塊兒送來的。」

  「從何處寄出?」紙包外,除了「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八字外,就僅有當鋪地址和他公孫謙的名字,其餘什麼也沒寫。

  「這……我沒問。」她只負責簽收。

  紙包裏,只有木盒和古玉環,不見其他隻字片語,但他們都知道,寄件者是誰。

  「梅秀把古玉環寄還給我們……為什麼呀?她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我們鋪裏嗎?」歐陽妅意好困惑。她為了這件事,好氣李梅秀,覺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給戲弄了,可她又不能發作,最該憤怒的公孫謙表現得一如往昔,他沒有口出惡言地辱駡李梅秀,沒有氣極敗壞地詛咒李梅秀,害她也無權理直氣壯跟著一塊兒罵。

  李梅秀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當鋪裏嗎?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

  現在古玉環的歸還,代表何意?

  賠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價值?

  「謙哥?!」

  歐陽妅意看著公孫謙放下木盒,疾步奔出側廳,她出聲想喚時,頎長身影已不見蹤跡。

  光禿禿的。

  李梅秀仰著頭,一臉歉意,看著被她修剪光光的老樹枝椏。

  一路靠著簡陋又不緊靠的板車將老樹拖回山裏,原本翠綠的葉,不是磨損就是沿途掉光,好幾處林間小徑無法容納它經過,她只好折斷部分散枝,又折又剪,抵達目的地時,老樹差不多像只被理光羽毛的鳥兒,一點元氣也沒有。

  透過稀疏枝椏間,可以看見湛藍色蒼穹,前一刻才下完大雨,下一刻它就能恢復清澄晴朗,幾朵白雲點綴,悠哉飄過,輕輕流動,她不由得失神,眺望著天,傻乎乎發起呆來。

  真羡慕那片天幕,再厚的烏雲,也有會散去的一天,不會永永遠遠都遮蔽掉它的碧青,就算雨那麼大,下久也會停歇,然後陽光露面,仿佛剛剛的傾盆豪雨不曾存在……

  真好呐,沒有陰霾的烏雲,沒有淚珠一般的雨水,它又變回萬里晴空。

  為什麼看著它的她,卻無法揮去眼前的陰霾?

  為什麼她還是覺得眼中灰濛濛的?

  為什麼還是有雨水在她眼眶裏打轉?

  老樹偏枝上殘存的少數葉片被山裏一陣強風吹落,輕而緩地自她眼前墜下,她本能伸長手,去承接它,依然青翠的葉,在她掌心。

  嫩暖的綠,令她憶起了古玉環相仿的美麗色澤。

  不知道他收到古玉環了沒?

  那只被她盜走,又讓李梅亭當掉,最後在她要求下,再被李梅亭拿錢取贖回來的古玉環。

  希望他沒因為她,而被嚴盡歡責駡或遷怒,在寒冷的早晨,孤單單一個人面對滿園子落葉。

  希望他會在收到古玉環之後,可以稍稍原諒她一些些。

  希望他在心中罵她時,不要罵得太凶……

  好多好多的希望,她一個一個默默在心裏念著,每念一次,公孫謙的五官就越清晰一點,想起他輕笑時眼尾微微上揚的模樣,她的心,卻反而重重下沉。

  她再也……沒機會見到吧,以後,就只能放在記憶中,獨處時,或入夢後,才有資格回味他。

  希望,他會忘掉曾經有個小騙子,將歪腦筋動到嚴家當鋪上,滿嘴謊言欺騙他,害他受罰。

  希望,他記得的,不是騙著人的醜陋李梅秀。

  希望,他不會再陪著哪個姑娘一塊兒窩在小小面鋪裏,共用熱乎乎的湯麵。

  希望,就算他再度有了第二位讓他放在心上的姑娘時,也不要牽著那姑娘的手,一同流連在一件又一件典當物上,不要偎在她的耳邊,告訴她,那件典當物的質地、來歷,以及故事……

  希望……

  希望,她閉上雙眼,狠狠睡上一覺,再醒來,會發現自己依然能是嚴家當鋪中,地位低下的流當品一件。

  希望,離開當鋪、離開他,只是一場惡夢。

  希望……

  隱藏在南城巷末的老舊房舍,陽光勉強僅能照耀到屋前幾寸。

  下過雨的地,處處積有水窪,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反照著頂頭上方的藍天白雲。

  一隻白布靴,踏過水窪,二度步入此地。

  頭一回,是為逮獲一隻撒謊的壞女孩。

  第二回,依然為了壞女孩而來。

  理智告訴他不該來,他還是來了,在被她利用、傷害之後,他仍舊沒有足夠自製力來喝止自己把「李梅秀」三個字遠遠拋至腦後。

  他仍會……想著她。

  他不確定她住在哪宅哪戶,只確定這裏曾有一個「李梅秀」出現,那天,他尾隨驚慌失措的她回來,她以為成功甩掉他,正鬆懈心防,扯開自己一頭累贅細飾,露出一抹複雜笑容--他認為,不該出現在一位騙子臉上的笑容,那是混雜著鬆口氣的釋然,以及快要哭出來的歉然,花一般的臉蛋,完全沒有得逞的喜悅,反而有抹陰霾,籠罩住她。

  公孫謙緩步走著。

  那堵被他以扇擊碎的廢牆,還在。

  他與她,曾在這牆邊對峙,本想偷襲他的她,笨拙地以左手揮來,他輕易就能阻擋掉,事後,他在當鋪裏,見她右手握筆,仔細記下庫房裏哪一櫃哪一層放置有哪些物品,他才知道,她是右撇子,她的右手絕對比左手來得靈活慣用,她卻還選擇以不擅長的左手來面對他,為什麼?

  因為她不想傷他。

  她並不是無惡不作的壞人,也不是完美無瑕的好人,同樣的,他也不是,他表裏不一,以笑容糖衣包裹外貌,實際上,他冷漠得難以相處,自以為自己清高誠實,然而被他用「實話」傷害過的人,何其之多?

  相較之下,李梅秀比他更加的美好。

  她撒謊,為了讓小胖球球咧出一記開懷笑容,那是他做不到的溫柔,那時的她,一點也不可憎,反而俏皮得教他挪不開眼,貪婪看著她

  他依舊是痛恨謊言的公孫謙,並非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標準去容忍謊言,而是他喜歡上在謊言背後,她小小的善良貼心。

  他收到她寄回的古玉環時,腦筋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人已經站在相遇的巷末,他走著,在尋找她的蹤影。

  咿呀。

  老舊的窗扇被打開,發出嘈雜刺耳的磨擦響聲,接著,一盆水自屋裏往外潑,就差一丁點,那盆洗腳水便會全數招呼在公孫謙身上,它打斷了公孫謙的思緒,讓他與潑水人四目相交。

  公孫謙立即認出程婆婆,她是那時不小心戳破李梅秀蹩腳謊言,教李梅秀啞口無言的大功臣。

  他快步上前,要問李梅秀的住處。薄唇才啟,瞧見他的程婆婆更快大嚷:「你這個梅秀的相好小子!給我用跑的過來!」聲音洪亮有力,老歸老,身體可好的哩。近年來記憶力衰退的她,對公孫謙印象深刻,他曾同李梅秀一塊兒在巷裏私會,瞧小倆口你一言我一語地耳鬢廝磨,絕對是愛侶沒錯!李家有女初長成,也開始學大姑娘幽會情郎--

  她正惱著梅秀姐弟倆做的事,找不到人遷怒,他來了正好,過來給她罵!

  如她所願,公孫謙施展輕功,如風一般馳至程婆婆窗臺前,程婆婆以為自己眼花,方才還在數步遠的小夥子,一眨眼,已經挺直地佇於她面前,靜候她的教訓。

  不管了,開罵!

  「你給我去問問梅秀梅亭姐弟倆是啥意思?!不把我這個老人家的話放耳裏是不是?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老了,講的話沒有分量,也不要以為我程婆婆腿廢了,就沒法子追著他們姐弟兩打--」

  程婆婆劈哩啪啦罵一串,罵完,喘兩口氣之後,就忘掉剛剛自己為啥這般生氣,張著幾乎落光牙齒的發皺雙唇停頓蠕動許久,直至公孫謙開口提醒她:「梅秀,您剛剛在罵梅秀。請問,梅秀做了什麼惹您生氣的事?」

  呀,對,她在罵梅秀和梅亭這兩隻臭小鬼!

  程婆婆記憶重新接上,拄著木拐,咚咚從屋裏出來,手裏拎有一大袋東西,甩給公孫謙,裏頭裝滿亮晃晃的碎銀,以重量來估,少說上百兩。

  「他們姐弟倆到底要我說幾次?以前的賬,誰還跟他們計較呀?白賊李都死那麼多年,老宅子被騙走又不是他們姐弟倆騙的,當初賣房賣土地也沒有被白賊李拿刀架在脖子上硬逼,哪有賺到錢算是大家的福利,賠錢卻全要他們李家負責?!你把這袋銀兩拿去還給他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攢到這些錢!我不收!我才不收呢!」

  公孫謙心中雖有無數迷團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沒頭沒尾,教人無法摸透始末,表現在俊秀容顏上,卻仍維持淡笑和無比耐心,認真聽著程婆婆罵人,再從中獲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內幕,程婆婆罵得越多,他越容易摸清情況。

  白賊李?

  賣房賣土地?

  老宅子被騙走?

  賠錢全要李家負責?

  「我也認為梅秀有時相當難溝通,許多話全藏在心裏不說,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麼,又為何……不計手段四處攢錢?」他慢慢探問,不躁進,腦中正在歸納他所聽見的細節,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

  程婆婆朝門檻上一坐,公孫謙也有了與老人家長期抗戰的準備,便跟著一塊兒坐。

  「他們姐弟倆全一個樣啦!梅秀這樣,梅亭也這樣,跟他們老爹同一個德性!固執!古板!守舊!有怎樣的爹養出怎樣的臭小鬼!」罵得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見老者風中殘燭的氣虛,看來程婆婆健健康康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

  公孫謙笑著輕頷,沒有插嘴的餘地。

  婆婆罵得正暢快淋漓:「我們每個老鄰居當然會捨不得離開老宅,我從老宅街頭嫁到老宅街尾,一輩子幾乎全在老宅周遭度過,但老宅子沒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們已經不敢想,就算想,也沒人敢說……」程婆婆的氣焰轉眼間熄滅,雪白蒼發佈滿風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緲遠,公孫謙以為她又陷入癡呆狀況,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籲續道:「沒說時,已經害得那兩個小傢伙辛苦這麼多年,若說了,怎得了呐……」

  恐怕會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們阿爹落得同樣下場,連命都賠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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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10:15
  公孫謙向來思緒清晰且敏銳,聽至此,他已經理出八成頭緒。

  李梅秀需要一大筆錢,努力攢錢的目的是買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緣故讓某人以詐騙方式得手,還連累一干子親朋好友。

  「既然攢錢要買回老宅,又為何會送來這一大袋銀兩給您?」買完宅子之後剩下的餘款嗎?或是姐弟倆除了攢老宅的錢,也替親朋好友支付安家費?

  程婆婆重重一歎,搖了搖頭:「那麼離譜的天價,誰存得到!早叫他們姐弟倆別傻了,人家哪有心想賣給他們,只是耍他們玩而已……」然後,記憶力嚴重退化的她,又發傻了,怔怔打量公孫謙許久後開罵;「你誰呀?你坐在我家門檻上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想來我家偷東西是不是?!」

  「……」公孫謙無言,但也見怪不怪,他露出最溫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婆婆,梅秀,你剛剛正同我說起梅秀攢錢買老宅的故事。」關於這點,他很急著想弄懂。

  「呀?」她頓住,努力想了想,又記起來了:「對對對,剛講到梅秀攢錢要買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戶要買,價錢隨便對方那只兔崽子喊,難道兔崽子喊一戶一萬兩,梅秀姐弟倆也乖乖去賺嗎?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們這麼笨--當年我家那戶老宅不過才花了十來兩就蓋好了,它哪值那麼多?!」

  「偏偏在梅秀眼裏,老宅是無價的。」所以,她急需要錢,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環,還必須加上夜明珠,兩者的高價算來,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開出六千兩以上的土匪價。

  六千兩,一個尋常人,得賺幾十年還不見得能攢齊。

  我和我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是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

  那時,她想與朱子夜爭著從嚴盡歡手中買他,提及了存錢之事,她沒有全盤說,他也因為她的自動表白而喜悅過頭,竟忘了追問。

  他若早些問她,興許就能知道她的難處,就能與她一塊兒面對那些。

  對她而言,那般要緊的銀兩,她卻願意挪來買他,只為了不讓他心不甘情不願被不愛的朱子夜買走。

  她連為她自己贖身都捨不得動用的錢,竟然願意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她確實好需要那兩件高價品,不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幾戶鄰人的家。

  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

  然而,她沒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環更是寄回嚴家當鋪,那麼,她拿什麼去買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賺錢方法?

  她不會去做傻事,將她自己給--

  公孫謙思及此,雙拳一緊,似乎要被擔心所滅頂。

  「人命才是無價的。老宅子變成那樣也好,梅秀和梅亭終於可以不用再被我們大家連累,不用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我們也終於……不用再為這兩個小傢伙擔心。」程婆婆竟然一笑,嘴裏罵李梅秀姐弟,實際上又為他們心疼不已。

  「老宅子變成怎樣?」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場,否則又要老淚縱橫一次,只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仍是教人感歎和惋惜,再怎麼說,也是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她的青春歲月,全在老宅裏度過,現今的自己老邁龍鍾,只剩記憶來回味過往,但與記憶密密牽連的老宅被拆,怕再過不了多久,已屆癡傻的她,就會忘光所有的事,與老宅一般,什麼都沒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孫謙吃驚過後,也終於明瞭了。

  所以,古玉環被原封不動送回來。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滿滿碎銀。

  因為,買老宅的心願,破滅了。

  她為了買老宅,不惜說謊詐財、不惜淪為騙徒、不惜冒著被當鋪驅趕出府的危險、不惜……讓他恨她。

  李梅秀會很失望,一定,花樣的小臉上會流露出多難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兩個小呆子,買不回老宅,就把買老宅的銀兩均分給我們,這種他們拿命去拼來的錢,我才不能收……」

  公孫謙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里去了。

  也終於知道了為何自己在她離開之後,仍在窗邊顧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著長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會從那兒飛奔回來,大聲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兒時的他,最無能為力的消極,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什麼。

  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後,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聽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凶顔。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幹什麼?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裏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這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摸摸樹幹,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裏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裏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隻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李梅秀長籲短歎。若歎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李梅亭截斷她的歎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麼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摸摸她披散未梳的長髮,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

  之前在西京承租的房舍,因為付不出租金而搬離,現在姐弟倆窩在山腰一處年前阿爹夥同工人鑿挖出來的礦坑暫住,坑很深,他們只住在坑洞前方,能暫且遮風避雨就好,接下來要走的未來還很漫長,得好好規劃。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體狀況好一些。

  日前那場大病,讓她體力和精神皆受損不小,始終不振的食欲、入夜就會偏高的額溫,還有無法安穩睡上一覺的嚴重失眠,使得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和她商討未來姐弟倆如何生活的現實問題。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搶救老樹那一回之外,她發呆的時間占去絕大部分,嘴上雖然沒說明白她在想些什麼,但李梅亭猜得出來--她在高燒不退的那幾夜囈喃,差不多都說透透了。

  不是「謙哥」就是「對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為白賊李的唯一兒子,騙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過讓他說了謊,卻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經騙過一位富家小姐,從她爹手中取得一筆百兩進賬,後來事蹟敗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帶淚,一句「你這個可惡的大騙子」,像支銳利無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內,他振作不起來,困在陰霾裏,自我嫌惡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話,管他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照樣哭到岔氣。

  正因為是心裏重視的人,才會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眼光,一點點的嫌惡,都教人難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樣,放聲大哭,那還好解決,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幫她抹眼淚,姐弟倆一塊兒度過難關,可她不哭,表現得好似她半點事也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害他無法找到切入點來安慰她。

  他哄過她、罵過她,叫她有什麼難過就全哭出來沒關係,有他這個弟弟給她靠,他又不會取笑她,也不會四處將這種糗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臉認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沒有哭的權利。我騙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輪不到我。

  啥蠢話?!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誨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嗎?

  做騙徒的,要把良心蓋掉,騙完了人絕對不可以後悔--雖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麼叫沒權利哭?!誰才可以哭?嚴家當鋪裏的人嗎?你以為被騙的嚴家當鋪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陷入愁雲慘霧嗎?才沒有!我悄悄送銀兩回去南城給程婆婆他們後,繞到當鋪去瞧過了!沒有!他們沒有半個人難過!我甚至還看見你口中的「謙哥」和人有說有笑,在幫客人估算典當物的價錢!

  李梅亭說出好狠的實情,並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當鋪外頭偷覷,瞧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還這麼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裏喃喃重複說道:「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窩預定地,全西京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公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裏,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里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裏。

  公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紮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准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於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聽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隻愚笨傢伙,如何如何讓兩隻愚笨傢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隻愚笨傢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湛藍色華服的男人撣撣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髒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裏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遊戲。」灰袍男人很是埋怨。

  「賺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親眼看見李家的人,一個一個痛苦難受來得快意!我當初就發過毒誓,膽敢將我心愛的女人騙走,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讓李家人好過!」奪愛之恨,他無法咽下,眼睜睜看她成為李家媳婦,他近乎發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語拐騙她,讓她情願放棄富家夫人的優渥未來不要,偏偏去當個騙子之妻!

  「跟你作對,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們一家的下場,白賊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對兒女傻乎乎任你戲弄,辛苦為著永遠不可能買回去的宅子賺錢,聽說他們省吃儉用,連頓好的都捨不得吃,當騙子、扮演小可憐混進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結果,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老宅被拆掉。」灰袍男人幾乎快要同情起那兩隻姓李的小傢伙--幾乎,但沒有,所以他還能掛著笑容在說這番話。

  「哈哈哈……」湛藍色華服男人大笑許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話,惹得他開懷不已。「光是想到那兩個笨傢伙的模樣,我到現在仍是想笑。他們呆呆坐在對街石階上,工人每打掉一面牆,就見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拆得越狠,他們臉色越有趣,我本以為能弄哭他們,可惜了,他們沒哭。」嘖。

  「不是聽工頭說,要鋸樹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淒厲,一人一邊死抱著那棵老樹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樹,挖到雙手都破皮流血?」

  湛藍色華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沒親眼看到!」所以多嘔呀!若他人在當場,絕對不會讓兩個傢伙這般輕鬆過關,他絕對會帶著最狂傲的笑臉,再多折磨那個男人的一雙寶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這樣,也夠你消氣。」灰袍男人拍拍他的肩。誰說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幾十年前的恩怨,牢記至今,而且玩起復仇遊戲,完全不給人活路走。

  公孫謙必須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沖上前去打碎藍袍男人一臉獰笑的憤怒。

  李梅秀曾經坐在對街,看著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壞,昔日奔跑過的園子,讓人鏟平,以紅瓦為筆,塗塗畫畫的側牆,被人擊破,連同兒時最珍貴的記憶,也全數碎為破瓦殘礫,她在看著,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何其殘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階上,忍住眼淚,嬌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來,那時的她,定在自責,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錯,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疼痛,仿佛懲罰自己的不濟事。

  那處石階,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光是想著,曾有一個姑娘,苦著芙顔,雙眼蓄滿淚水,無助地瞧見自己珍愛的家園毀壞殆盡,痛哭地護衛一棵充滿回憶的老樹,他的心,發疼起來,快要無法呼吸……

  想立刻見到她的渴望、想牢牢把她揉進胸坎撫慰的念頭、想讓她肆無忌憚在他懷裏放聲大哭的憐惜,將他的心,揪攪得疼痛不已。

  克制力,在湛藍色華裳男人這句話傳入他耳中之際,盡數化為烏有。

  公孫謙捏碎了理智,捏碎了手裏執握的瓦片--

  他最後捏碎的,是湛藍色華裳男人笑揚的高傲下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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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8 00:10:43
第十一章

  相思逼人狂。

  相思讓人癲。

  李梅秀在想,自己應該已經瘋癲崩潰,永遠無法治癒。

  她是自作自受,誰都別來同情她,連她都不想原諒她自己,所以她才不敢在寄回古玉環時,還在裏頭挾帶任何隻字片語,祈求公孫謙的寬恕……

  她哪有資格?

  她更怕自己若寫下第一句道歉,就會忍不住氾濫成災的思念,傾訴完歉意之後,瘋狂地振筆疾書,寫滿她的殷切傾思,告訴他,她好想他;告訴他,她好想念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告訴他,與他走過的街,總是短得令她想抱怨,在心中仍想和他並肩再多走片刻;告訴他,每天她最開心的時候,便是與他待在廳裏,聽他耐心說著鑒賞物的故事,當他牽著她的手,摸過一件又一件的物品,她根本無法專心去辨認那些東西的好壞,她只知道,他的手,多暖,多修長……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

  想到發了瘋。

  才會在早晨醒來一睜開眼,頂著淩亂長髮走出坑洞,想去不遠處的小溪畔梳洗妝容之時,在老樹旁,看見公孫謙。

  老樹冒出些許新芽,一點一點黃綠綠嫩芽,四面八方探出頭來,寂寞的枝椏,正在熱鬧,而他一手輕輕撫摸樹身,尤其是她與梅亭小時候頑皮,在上頭刻下的醜醜圖畫,他以指腹滑過刻痕,再三流連。

  聽見她的抽氣聲,他緩緩回首,臉上神情一如她記憶之中的溫文俊雅,以及只有在面對她時,會笑得更彎的燦亮目光。

  老樹在笑,他也在笑,所以她跟著傻乎乎笑了。

  好美的夢。

  作過好多個夢,每一個夢裏的他,總是豎目橫眉瞪她,用最冰冷的嗓,說出無情的話,數落她的條條罪狀,害她不敢開口道歉,任由他罵。

  在夢中,她同樣不也哭,也無權哭。

  每回夢醒,她恍恍惚惚,全身都痛,像被狠狠撕扯而死過一回,她開始討厭睡眠,不睡,就不會作夢。

  原來,惡夢作多了,還是會摻雜好夢,她作了一百次的可怕惡夢,終於夢到一次甜美夢境。

  「謙哥……」在夢裏,她威肆無忌憚地喚他,急忙挨抱過去,一纏上他的腰便巴住不放。

  好好的夢哦,連他身上淡淡淺淺的那股墨香味兒也能嗅著,體溫和心跳都有!

  千萬不要讓她太快驚醒,拜託,千萬不要。

  她像只正在蹭著主人小腿肚的貓兒,嗓兒嬌柔,臉頰粉嫩,偎在他胸口,喊他的名字。

  「謙哥……謙哥……」

  「你真的住到這種地方來?這是礦坑。」怎能住人?

  「謙哥……」在夢中,她不用思索對白,不用急著回復他,夢裏一切,夢醒之後會有八成記不起來夢裏的對話,全是編織的幻象,她只要知道,自己能牢牢、牢牢地抱緊他,這就足夠了。

  「梅秀,你有沒有吃、有沒有睡?」她看起來太糟糕,一臉迷茫憨笑,臉龐卻消瘦大半,原本就屬嬌小的體形變得更加單薄,風一來就會刮跑她。

  「謙哥……」她完全沒在聽,耳裏只剩他穩健心跳聲。

  「梅秀,抬頭讓我看看你。」此時,再也不想假裝自己有多清高、多淡漠,他思念她,從她離開身邊的那一刻起,就未曾中斷過。

  追尋著她的腳步而來,他終於完整認識了她,拼湊出他愛著的「李梅秀」,她的經歷、她的過往、她的家庭、她的心願、她的種種,竟更加深了他對她的憐惜,他心疼她纖弱肩頭上所扛負的重擔,聽見她讓人欺負欺騙,他憤怒、他暴躁,幾乎想將那人挫骨揚灰,捏碎那人的下顎,已經是他最輕微的失控。

  「謙哥……」

  夢裏的關懷,讓她想落淚,現實中,她失去了它,在夢中,格外想珍惜。

  她輕蹭他,淚水,濕濡他胸前的衣料,熨燙著他。

  「梅秀--」他正要抬高她的臉,要看清她究竟是清醒或迷糊,她卻猛然仰起頭,腳尖一踮,唇兒銜住他的。

  夢,不用負責任,醒來也只有她一個人回味傻笑,不會被第二個人知道,所以她不擔心被誰指控自己不知羞恥,滿腦子裏都想著品嘗他的雙唇多柔軟。

  作夢是她現在僅存的權利,她不想錯放它。

  她在夢中,親吻他,用她最拙劣的技巧和生澀的方式,綿密地、甜蜜地、焦急地、渴望地、探索地,甚至是膜拜地,以迷人的少女馨香包圍他,軟若棉絮的唇瓣,正努力吸吮他,她吐出的氣息,透過呼吸,進入他的肺葉,滿滿充塞他的身體。

  她很困惑。

  為什麼踮起腳尖親吻高於她許多的他時,小腿會因為勉強維持這姿勢而發出酸軟的抗議?

  夢,應該是沒有痛覺,感受不到冷熱變化……可是,她支撐得腿酸,更覺得血液轟的一聲,全數沖往腦部,雙頰火燙得快要燃燒起來。腿,好酸;唇,好熱,她快要吸不到新鮮空氣,她快要跌跤了……

  腰後一緊,他的掌,托住她的身勢,他俯低身,膠著的唇依舊沒分開,只是她終於能安安穩穩踩在草地上,不用再辛苦躡撐腳尖,她的雙腿發軟,因為方才的「用腿過度」、因為渾身血液全集中在發脹的腦袋瓜子、更因為在她唇心加深采探的火舌,奪走她的主控權,溫柔哄誘,孟浪擷取,溫文的他,變得很野蠻,以他不曾見識過的粗獷,逼她乖乖張開檀口,任由他盡情品嘗每一分每一寸的芬芳甜美,支撐在她背脊上的大掌掌背浮現隱忍青筋,只君子停頓半晌,便蠻橫按緊她,讓兩人密合的部分更多更多。

  遲鈍的她,終於發覺不對勁,在迷迷糊糊裏,捕捉到殘餘理智。

  這個夢,太熱辣、太刺激、太煽惑、太--

  不!她根本就沒睡!

  這不是夢,她從昨夜就睜眼失眠整晚,躺在不斷透著冷風的礦坑裏,蜷抱單薄被子,無法入睡,既然沒睡,又怎可能作夢?!

  那那那那、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唔唔唔……」她的嘴裏滿滿都是他,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氣息,她被壓在老樹樹身與公孫謙之間,開口的機會也沒有。

  是他嗎?

  這是他嗎?

  焦躁得像個未經事的毛頭小子,她攀附在他臂膀上,感受到衣裳下的肌理緊繃僨張,蘊藏力量與克制失控的忍耐。

  真的是他嗎?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應該遠在南城的嚴家當鋪裏,如梅亭所言的那般,帶著笑容,逢迎于客人之間,不因為少她一個李梅秀而改變人生……

  深刻炙熱的吻,稍稍和緩,他與她,額心粗抵,他在她唇上吐納,她像只仍餓著的貪婪雛鳥,張嘴喘氣,仍在等待他的哺喂。

  「你清醒一些了嗎?」他的嗓,帶有濃重的低沉壓抑。原來自己自豪的自製力根本不堪一擊,在她青澀啄吻下,全盤失控,即便察覺到她渾渾沌沌的反應出自于神智不清,他若是君子,就不該在此時占她便宜、欺她稚拙,他有足夠的力量推開她,他卻沒有這麼做。

  小人。

  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在這種時候還能不當小人。

  李梅秀清醒了,在清醒的同時,她渾身僵硬,明顯地又嚇傻了,怔怔愣視他,對於站在眼前的他,出現於此時此地感到不解及錯愕,直到他以指腹撩開服貼在她粉色頰畔的發絲,她掩住嘴,也掩住沖喉而出的尖叫,她突生蠻力,將他推離自己,再從他身旁掙脫逃逸,嬌小身軀消失于陰陰暗暗的礦坑洞中。

  腳,擁有自我意識地奔跑起來,她逃跑的速度,與那日她拋下夜明珠,自嚴家當鋪落荒而逃時,一模一樣。

  他為什麼來?

  是他沒收到古玉環嗎?所以才追來要索討它?

  或是他以為她又拿走當鋪其他東西?她沒有,真的沒有……

  李梅秀埋頭跑著,往她不曾深入的礦坑內部去,驀然感到一陣風自身邊嘯過,接著,她撞進一堵肉牆,剛剛還在她身後的公孫謙,轉眼間,站在她前方。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飄下。

  「先是主動親吻我,後又急迫逃離我,你非得這般操弄人嗎?」

  礦砊內部,透不進光線,彼此身上籠罩了一層黑幕,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從聲音中辨識情緒。

  「你沒有收到我寄回去的古玉環嗎?我把它還給當鋪了,你若沒收到,我去郵驛處查詢……」她慶倖黑暗隱藏住她可憎的容顏,不用被他看見。

  「我收到了。」

  「那……那你為什麼來?」收到古玉環,她從當鋪裏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也就歸還了,當鋪毫無損失才是呀……

  她並不知道,黑暗對於習過武的他,沒有任何阻礙,他清楚看見她眉宇間飽含的失落和歉疚,巴掌大的臉蛋,寫著天崩地裂的沮喪。

  她想從他懷中退開,他不放手。

  「你。」

  「我?我沒有拿走其他東西,真的,我只拿走古玉環,而我把它還給你……」她以為他懷疑的是這個,焦急為自己辯解:「我沒有說謊騙你,你相信我……」好諷刺,說謊成性的她,竟然有臉央求他相信她?連她自己……都想羞辱自己。

  「你有。」

  這句指控,讓她委屈得快要掉淚。他果然……還是不信任她。

  「你拿走公孫謙的冷靜。」他娓娓續道,陳述她的罪狀,坑洞裏,將他的聲音無數次回蕩,重複一回又一回。

  他--咦?他說了什麼?

  李梅秀用力膛大眼,仍是看不見公孫謙的模樣,此時,她竟有些懊惱礦坑的暗。

  「你拿走公孫謙的平靜、公孫謙的思緒、公孫謙的思念,還有公孫謙的心,這些,你沒有歸還。」

  她不是聾子,聽得夠仔細,也夠明瞭,他說的那些,不是嚴家當鋪中,等著主人來取贖的典當物,不是待售中的流當品,那是他,他的冷靜、他的平靜、他的思緒、他的思念,以及他的心。

  那是整個「公孫謙」,一整個「公孫謙」呐……

  他把平靜、思念,以及心,全都交給她,在她悖逆他的信任之後……

  「我……」她才開口,聲音便先哽咽沙啞,過了好久仍擠不出半個字。

  她想說的話太多,但很零散混亂,她想先問他是否原諒她,是不是不同她生氣;也想問他,他剛剛那番話,是不是代表他仍然喜愛著她,是不是她還可以喊他謙哥;更想告訴他,她也將自己的思念和心,都遺失在嚴家當鋪、遺失在他身上,她拿不回來,所以梅亭總是說她像具沒有魂魄的行屍走肉,鎮日渾噩……

  公孫謙看透她的忐忑和激動,輕輕攬緊握在她顫抖纖肩上的手:「我沿途而來,拼湊出你的完整故事,我聽著那些,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和愚蠢,只要花一些些時間,我就能輕易察覺到你肩上背負的是什麼。我若知道,絕不會讓你落著眼淚離開當鋪,不會讓你單獨坐在臺階上看著老宅化為灰燼,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體貼的人--」

  聽見他責備自己,她打破沉默,忙不迭替他搖頭否認;「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的這樣!你對我很好!你一直到最後還信任我,我聽見你為了我,和嚴盡歡爭執,你說‘不可能是她’,那麼肯定又不遲疑……只有你還信任我、不懷疑我,結果……我辜負了你,害你難過和難堪,有害你事後被嚴盡歡處罰嗎?」她不禁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像她在夢裏想做的那樣。嚴盡歡的個性驕傲、不服輸,怎能容忍有人做出損害當鋪之事?他之前被她騙走六十兩,嚴盡歡就罰他做打掃工作,這次是珍貴的古玉環,嚴盡歡定是更加重罰則……

  「我沒受罰。」嚴盡歡當時有其他事在忙,沒空管教他。「告訴我,那一日,你為什麼不說謊替自己脫罪,而選擇吐實?你很清楚,說實話的下場。你若堅稱你沒拿走古玉環,我會信你,並且,我會捍衛你,不容任何人質疑你,你為何不這麼做?」

  「我說不出口,我沒有辦法騙你……那一瞬間,我想說謊,我想留在你身邊,我知道說了謊,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你會保護我,但是,我不能欺騙你,我不要……欺騙你,我答應過你,不再騙你……」就像現在,她一樣坦誠不諱。

  這個答案,對他而言就夠了。

  「那麼,你想跟我回去嗎?」

  「想……」這是她最真心的實話。

  「那就一塊兒走吧。我也希望你跟我回去。」不撒謊的他,同樣說出心底實話。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失去她無關痛癢,他不想欺騙自己,說著對她無動於衷,那些才是最大謊言。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我還能回嚴家當鋪嗎?嚴盡歡她……還會讓我回去嗎?」她握在他手臂上的雙手正在微微發抖,她害怕他的答案會是否定。

  「我對你,心疼勝過一切。」他輕攬她,最輕柔的一句話,也是最有力的回復,終於逼出她的眼淚,這些日子不允許落下的淚水,仿佛得到了特赦,淅瀝嘩啦,源源不絕,離開他時的捨不得、失去老宅的難受、沒能達成阿爹遺願的缺憾、將古玉環寄還給他時,內心的不安和幾乎要淹沒自己的歉意、夢見他氣她罵她而不敢入睡的折騰,全數化為晶瑩水珠,從她的眼眶傾倒而出。

  他耐心等待她,任她盡情哭泣,直到啜泣聲由急至緩,偎在胸中哭顫的身子慢慢平息,他才繼續說道:「至於小當家,全權交給我,你無須擔心她的態度。我只想趕快將你從這個地方帶出去,你與你弟以礦坑為家,這裏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沒有窗子沒有門,怎能住人?」當他循蛛絲馬跡而來,在深山這處坑洞外先遇見準備去采野菇野果的李梅亭,他與李梅秀外貌七分相似,即便他不曾見過李梅亭,也不會錯認。而且李梅亭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第一句話便是向他抱怨坑洞裏的飛蚊怪蟲好多,第二句才說:「我姐在坑洞裏,發呆一夜--不,發呆好幾夜。解鈴還需系鈴人,你進去救她吧。」

  像現在,兩人耳邊仍有幾隻蟲子在嗡嗡亂飛,破壞美感,他在黑暗中擰死一隻停歇在她頸旁,正要大快朵頤的大蚊,處理完一隻大蚊,第二隻又跟著嗡嗡飛來,也想分一杯羹。

  他忘不掉第一次踏進礦坑時,看見她蜷縮在幾件充當衾被的薄衣裳間,枕在扁包袱上,坑裏擺設就僅有這樣,無桌無椅,就只是一個空礦坑。

  短期暫住幾日還勉強可行,若長久住下,人一定會生病。

  「我和梅亭沒地方去,身上沒有銀兩能租屋,只剩下爹留給我們的這座荒山。」她抽抽鼻,眼淚終於在半刻後稍稍停止,回答時的聲音仍帶有哭音。她倒不覺得窩在礦坑裏有啥不好,或許是她總在發呆吧,住在這兒與住在設有暖炕的大床上沒有任何差別,從她眼中看去,同樣荒蕪,同樣讓她睡不安穩。

  是心境,令她覺得孤單,而非環境。

  「梅亭說你病了好幾天。」他探她的額溫,幸好沒有燙人的熱度。

  「有嗎?」這檔事,她也不記得了。她不記得從離開當鋪至今,已過了幾日或幾月,她不記得每天被梅亭硬塞進嘴裏的食物是什麼,她不記得自己與梅亭說過哪些話,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在呼吸……

  「我跟梅亭提過,你們姐弟倆都跟我一塊兒回嚴家。雖然我是其中一件流當品,但養活你與他,仍是我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當初嚴老爺臨終前與他們簽訂的契約,要他們視嚴盡歡為親妹,包容她的驕縱,以生命護她周全,為當鋪竭盡心力,當鋪也不會虧待他們,嚴家當鋪內的每一分銀兩,每一件物品,他們都有權使用,成為當鋪中不支薪的無名少爺小姐。

  公孫謙摟著她的腰,將她帶出礦坑。

  「哎喲--」走沒幾步,李梅秀被腳下石頭絆倒,若不是公孫謙穩穩扶住她,她定會跌個鼻青臉腫。

  「當心。」

  「討厭的石子,整個坑裏都是。」她咕噥,一腳將絆腳石踢得遠遠,咚咚咚,石子滾往洞口,被外頭透進的陽光照出全貎,公孫謙覺得它的色澤有異,不自覺仔細端詳。

  「梅秀。」他出聲喚她。

  「嗯?」

  「這種石子,滿坑裏都是?」

  「對,我和梅亭雖然沒走到坑洞最末端,但光是前半段就好多。」當時準備住進礦坑裏,梅亭還清掉好幾顆,才整理出姐弟倆能窩著休憩的小小空間。

  「梅秀,你準備開始過富可敵國的好日子吧。」

  「呀?」她一頭霧水的迷糊模樣好可愛。

  「你將會成為全南城……不,你將會成為全國內最富有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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