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嘴裏的黑糖薑汁,甜甜、熱熱、辣辣的滋味,教人嘗在口中,心情複雜無比。
薑汁濃嗆,竄進鼻腔。黑糖的甜,軟化了舌,但最讓李梅秀在意的,卻是端來黑糖薑汁給她的公孫謙。
他好怪。
不,用錯辭彙,應該這樣說--
他……好怪。
腦袋貧瘠的李梅秀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形容。
他真的,好怪。
是她自作多情了嗎?誤將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放大再放大,他對她笑,她就以為他的目光深濃專注;他對她噓寒問暖,她就以為他待她關懷備至;他輕盆熱甜汁要她暖身,她就以為他待她是特別的……
她怎麼可以胡思亂想呢?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笑呀,還會親昵拍拍她的螓首,兩人的好情誼,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公孫謙與歐陽妅意閒聊幾句完畢,他便會走回她李梅秀身邊,自然而然,扶著她的肩,用教她誤會的眼神,看她,對她淺笑,笑得她心裏小鹿狂暴亂竄,每一隻全用鹿角狠撞她的胸口。
他對歐陽妅意也會噓寒問暖,要歐陽妅意多穿衣,別著涼--叮囑完歐陽妅意,他會解下煨有他體溫的毛裘,罩在她李梅秀肩上,沒多說什麼要她多添衣的費話,他已經用實際行動在做。
他對歐陽妅意也沒有大小眼,對姑娘身體極有益處的黑糖薑汁,她有,歐陽妅意也有--唯一不同的是,他緊盯不喜愛薑味的她擰鼻把滿滿一盅喝完之後,他會多給她一塊糖,去除嘴裏可怕薑味,再附加一記誇讚她好乖的微笑,當成獎賞。
她真的會會錯意,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好特殊,不同于歐陽妅意或嚴盡歡或小婢春兒憐兒喜兒蜜兒……
「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啦。謙哥在前頭找不人,一副很想拋下客人不管的模樣。」端著一盅黑糖姜汁的歐陽妅意,從當鋪大廳晃到後堂偷懶摸魚,繞過花圃之際,瞟見蹲蜷在石凳旁發呆的李梅秀。
「唉……」李梅秀的回答,是一聲歎氣。
「怎麼啦?和謙哥吵嘴了?」歐陽妅意嗅到有好玩的味兒,隨著李梅秀一塊兒蹲下,進行女性密談時間。
李梅秀搖搖頭,碗裏的薑汁跟著搖晃得厲害。
「你的表情不太像吵架吵輸,倒像……很苦惱著什麼。說來聽聽吧。」趁她歐陽大姑娘目前有空閒和好心情聽她吠幾句,要把握機會聽。
「唉……」又是歎息。
「愛?」歐陽妅意故意誤解她的籲歎,老江湖似地點頭:「原來是愛呀。這有啥好苦惱的呀,全當鋪裏有誰不知道你愛謙哥,老早就不是秘密啦。」老套到當鋪裏都沒有人再拿公孫謙和李梅秀的事情說嘴,在眾人眼中,這一對,算是老夫老妻了吧。
李梅秀已經習慣歐陽妅意有話直說的個性,一點也沒有被揭發心事的驚慌失措,她的女兒家密事,早被大家看光光,沒啥好假裝,她也不為自己的心情而感到惶恐,喜歡上公孫謙,是件多容易的事,他風度翩翩,處事圓融,又不像她騙過的臭男人,只會用色欲目光意淫她,將她當成商品一樣估量花費多少銀兩就能得到她,公孫謙給人好正直的感覺,而那樣清澄無暇的眸光,仍舊每每讓她整個人燥熱起來。
「單戀好辛苦,他做的每件事我都好喜歡,可是……那些他也都對別人做呀……我討厭他對別人笑,討厭他對別人好,討厭他關心別人,我希望他只在意我一個人,我越來越貪心,越來越小心眼,但我又不知道,他對我只是像對待大家一樣,是我自己滿腦子裏亂想亂猜亂自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不同的……」李梅秀將臉頰埋在環抱屈起的膝間,聲音悶悶的。
「笨,你不會直接去問謙哥哦?問他到底什麼意思,喜歡不喜歡你,謙哥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說謊,只要是他坦誠的事,絕對就是真的。」根本不用自己躲在這兒胡猜瞎想,跟公孫謙搞啥曖昧。
「不要。」李梅秀想也不想就拒絕。
「為什麼不要?」
「我不要聽見他說實話。」
「哦,你喜歡聽他說謊話呀?」好怪的癖好。
「不是啦……我不要從他口中,聽見他對我說……不喜歡我……」事實歸事實,自己隱約察覺是一回事,別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道俐落地斬斷希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上回他與尉遲義他們對話中的緘默,說明一切。
「咬個牙忍忍不就過了嘛。」歐陽妅意實在很風涼,反正事不關己。
她真不懂李梅秀在擔心害怕什麼?她將公孫謙為李梅秀做的點點滴滴全看在眼裏,她和公孫謙與兄妹無異,自小玩到大的好哥兒們,她幾乎可以算是他們幾位哥哥帶大,公孫謙待她的好,她享受的理所當然,可李梅秀才來當鋪多久呀?就已能和她這個妹子平起平坐,甚至得到比她更好的待遇,光憑公孫謙自毀公子名譽,為李梅秀說謊,就夠說明李梅秀地位的不同
這叫旁觀者清嗎?
「不要,我受不了。」李梅秀自認自己好孬。
「膽小鬼,浪費你自己的時間和青春,還害自己這麼苦惱狼狽。像以前朱朱多勇敢,鼓起勇氣直接殺到謙哥面前,當眾人的面朝他大喊【我愛慕你】,那樣才乾淨俐落!」雖然朱朱的後即下場慘烈,以古今戰事比擬的話……就叫兵敗如山倒,被公孫謙一擊必殺。
「朱朱……是誰?」李梅秀臉上寫滿困惑。從名字無從判斷出男女,但會向公孫謙表白愛慕情意,應該是姑娘吧?
直接大喊「我愛慕你」?
好……勇猛哦……
「朱朱是小當家的遠房表姐,好些年前在這住過一陣子,與我們幾個都相當熟識。她非常非常非--常喜歡謙哥哦,總是纏著他跑東跑西,幾乎有謙哥在的地方,就一定能看到她的身影,她還一直想買下謙哥這件流當品回家當夫君呢。」回想起當年朱朱迷戀公孫謙的程度,歐陽妅意仍是一臉好笑。
李梅秀聽著聽著,銅鈴眼不住地瞪大。
歐陽妅意特別強調了三次的「非常」,最後一回的尾音足足拖了許久,將李梅秀的屏息也拉長許久許久。
嚴盡歡的表姐?
非常喜歡公孫謙?
纏著他跑東跑西?
有公孫謙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她?
她還想買下公孫謙?!
她不意外有人和她一樣暗戀公孫謙,但聽見有這號人物存在,他仍然忍不住身子一顫。
「不過,老爺的意思是,賣或不賣這選擇權,交由謙哥自己決定。」歐陽妅意補充。
現在公孫謙依然待在嚴家當鋪賣命,他當年的選擇為何,不用歐陽妅意多說。
「……她向公孫先生表白情意之後,公孫先生他……怎麼回答?」李梅秀嚥嚥唾,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還能怎麼回答?謙哥毫不遲疑回她:「但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而且,謙哥還掛著微笑回復朱朱哦!真是的,不愛說謊是好事啦,可有時顯得太不近人情,好歹朱朱也算是他的青梅竹馬,這樣直接的答案很傷人……」歐陽妅意基於與朱朱的交情,心裏很是同情她啦,畢竟告白失敗的朱朱,可是連哭三天三夜,哭濕幾十條手帕。「但我不能說謙哥做錯,畢竟,他不想讓朱朱心存幻想,將感情耗費在他身上,乾脆用最無情的方式,要朱朱死心。」
歐陽妅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李梅秀卻在同一時間,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公孫謙面前,同他告白,把自己的情意一點不剩地透過言語轉達給他--
謙哥,我愛慕你……
她會挑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季,借由花香或鳥語伴隨她羞澀的情意一併說出口……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他唇邊,鑲著笑,像在同她閒聊天氣好壞。
這這這這這這這--這太傷了呀呀呀呀……
光用想像的,她就雙腿發軟。
可憐的朱朱,當時打擊所受的傷,不知道恢復了沒?李梅秀都想替她掬一把同情之淚,但………同情別人有何用?她的下場又不會比朱朱好到哪里去!
「妅意,聽你這樣說,把我最後一絲勇氣都勒弊了……」李梅秀苦笑。聽見別人的慘烈教訓,再對照自己,她哪敢挑戰呀!
「我不是說來嚇你,只是覺得,死心要趁早,癡心妄想,到後來只是一場夢嘛。」歐陽妅意故意恫嚇她。
「……那個……朱朱還活著吧?」有沒有去投河尋短?
「活得可好了呢,她對謙哥的愛意,支持她努力不懈地活下來,每年都會再跟謙哥告白一次,次次失敗次次勇,好像臉皮已被磨得又硬又厚了吧。」換成尋常姑娘,老早就死心愛別人,偏偏朱朱不是尋常姑娘,她死腦筋又拗脾氣,開導也開導不來,說服也說服不聽。
「年年告白?」李梅秀好生敬佩情敵的勇氣。
「是呀。」歐陽妅意頷首。
「……今年也告白過了?」
「還沒耶,算算時日,好像也差不多該來囉,這回說不定你也能親眼見到朱朱的--慘況。」歐陽妅意笑得好甜,快要擠出蜜一般。
李梅秀是很想親眼看看,但又不是那麼的想……
矛盾呐。
看他親口拒絕另一個女人。
也好像看見他親口拒絕她那樣。
「我不要……還是當妹妹好……當妹妹被他細心對待著、享受著,這樣就好……」李梅秀喃喃自語,憨憨搖頭,告訴自己,看看朱朱的下場,千萬別重蹈覆轍,她沒辦法像朱朱,在受了傷之後依然能佯裝無事地和公孫謙繼續面對面,她無法阻止自己不掉眼淚,不自慚形穢。
「最好你只是妹妹啦。」歐陽妅意撇撇嘴角,真想拿手裏的空碗去敲李梅秀的頭,看看裏頭是空心或實心,有沒有裝腦呀?
李梅秀心思早已不在歐陽妅意身上,她蜷著身,唸唸有詞,像在告誡自己,要當妹妹,只當妹妹就好……
早上才從歐陽妅意口中聽見的人名,下午活生生出現在李梅秀面前--不,嚴格來說,是出現在公孫謙肩膀上,--不,更嚴格形容,是撲在公孫謙懷裏。
朱朱,朱子夜,嚴盡歡的遠方表姐,一個清麗嬌美的活潑姑娘,她身著滾毛獵裝,首戴笑貂帽,腳蹬長靿尖頭靴,一副方才策馬千里追情郎的風塵僕僕模樣。
來挑戰不知第幾回合的告白情意。
李梅秀思量著該不該回避一下,給予公孫謙和朱子夜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但是就算她現在轉身走人,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除她之外,全當鋪裏大大小小都圍在外圈,等著看好戲。
「謙哥,我好想念你。」朱子夜開心得連雙眉都在跳舞。
「是嗎?」公孫謙輕笑,卻回得很淡,試圖將朱子夜從自己身上扳開。
「你知道我今年來的用意吧?」
「大概……猜得出來。」沒有任何新意,她的一千零一招。
一冷一熱,一喜悅一平靜。
「你猜錯了,今年我不來向你表達愛意。」朱子夜神秘兮兮搖晃食指。
「那真是……太好了。」公孫謙眸裏笑意更深了點,雖然表面上看不出變化,李梅秀卻能敏銳分辨。
他好像松了口氣呢。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
「我今年,是來贖你!」朱子夜咧嘴嘿嘿直笑,大聲宣告。
呀呀,公孫謙眯起眼,是驚訝中帶著生氣吧?李梅秀觀察起公孫謙--但馬上她變得比公孫謙更驚訝!
什、什麼?!朱子夜剛剛說了什麼?!
她要來贖公孫謙?!
「我存滿歡歡當年開給我的天價,今天我終於可以付清謙哥你的賣身費,把你帶回家了!」朱子夜亮出腰纏的一袋鉅款。五年前,嚴盡歡看她情深意濃,對公孫謙窮追猛纏,顧及表姐妹情誼,便允諾朱子夜,只要她能存齊一千兩,嚴家當鋪願意忍痛割愛流當品。
「我沒有聽說這回事。」公孫謙的笑容消失不見,劍眉攏鎖。他曾聽過朱子夜嘴裏嚷嚷要付錢贖他,但他嚴詞拒絕過,她也就識趣沒再談,他以為那不過是玩笑,怎麼這回來竟帶來教人措手不及的大消息?!
「是我和歡歡私下交易嘛,不信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問歡歡。」朱子夜就要拉著他去向嚴盡歡求證。
「不用問了。」嚴盡歡聲音比人先到,身影從簾後緩緩走來,方才才睡醒的慵懶模樣,使她的身子有泰半全偎進一旁的夏侯武威膀間。
圍觀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左右女婢備妥籐椅軟墊,挑了視野最好的方位,恭迎嚴小當家入坐。
嚴盡歡從夏侯武威身上滑坐到籐椅間,撩撩披散的墨亮青絲,嫩嫩嬌軀斜躺在軟枕上,笑道:「我在這裏回答他,是,我和朱朱表姐達成交易,一千兩,流當品隨她挑選。」而朱朱會挑哪一件,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老爺允諾過我,買與不買,由我全權決定。」公孫謙罕有地冷冽了表情。
「我爹已經過世好幾年,現在嚴家是我做主。」嚴盡歡對於自己的不守承諾,全然沒有半點汗顏,甚至用眼神向公孫謙嗆道:有意見,去找我爹告狀呀,有空順便幫忙除除他墓上的雜草呐。
「嚴盡歡--」公孫謙更罕見地咬牙狺出她的名與姓,那是在怒極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失控。
「你的當單還在我手上哦。」嚴盡歡可不是別人瞪幾眼或吼幾聲就會嚇哭的柔弱嬌嬌女,她蔥白色纖纖玉手滑過自個兒雪嫩頰畔,把玩右鬢長髮,輕吐她手中擁有的「好東西」。
啪!
公孫謙手裏紙扇應聲折斷,秦關與夏侯武威立刻挺身而出,護衛口氣風涼欠打的嚴盡歡,尉遲義趕忙攔在公孫謙面前--即便公孫謙沒有任何出手之舉,他們也不敢冒風險,任由他與嚴盡歡之間的火藥味繼續加重。
公孫謙不再與嚴盡歡廢話半字,轉向另一個共犯,朱子夜--
「我說得夠明白了,我與你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我未曾對你動心,你有何苦執著於我?!」他從不曾做出會讓朱子夜誤解他待她有好感的行徑,他對她始終溫文有禮,雖不生疏,卻也不熟絡,當他頭一回拒絕朱子夜的愛意表白時,他以為她就會死心,偏偏她沒有,這些年來仍是鍥而不捨,他覺得她好傻,傻得太不值得,所以他的回答不會模棱兩可,不會教姑娘家產生誤會或希翼,她為何還努力存滿一千兩,就為了要買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公孫謙繃緊俊容,以前還能維持笑容地婉拒朱子夜的心意,但今年,他做不到,他的雙眸餘光總是不經意地往身後瞟去,落在愕視目前廳裏情況的李梅秀臉上。
他不想讓李梅秀撞見這種場面。
「這些我知道呀……」朱子夜有些委屈地抿唇,今年聽到他的答復,依舊如此直截了當,不給她半分綺麗幻想呐,嗚……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買我!」公孫謙只差沒用粗聲咆哮。
「不!我要買!我一定要買!喏,歡歡,一千兩你點點!快把謙哥的當單給我!」朱子夜不改初衷。她為存足一千兩,費盡心力,那是她這些年來的唯一目標,她的心思全花在上頭,要她現在放棄,她之前做的努力,不就都變成一場空?!
她朱子夜的執拗,眾所皆知,要說她死心眼也無妨,要說她死纏爛打也可以,她才不是輕易被公孫謙幾記冷眸瞪過來又瞪過去就會退縮的縮頭烏龜!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公孫謙怒氣已經隱藏不住。
他想撬開朱子夜的腦袋看看裏頭是不是全裝石頭?!
他更想撬開嚴盡歡的腦袋,驗證是否如他猜測的只有一大缸砒霜或鶴頂紅存在!
他想!他該死地想!
「冷靜,這麼做不值得。」不是秦關熟諳讀心術,而是公孫謙眉間的猙獰太明顯。
「我無法跟那兩個女人溝通,她們根本聽不懂人話!」公孫謙咬緊牙關在沉狺,爾雅面容上,有著罕見的青筋暴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