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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千香百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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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6: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角

  怪物!

  秦揚靈心中大駭,抽回短刀,這次卻是刺向他金色的左眼,雷修遠的頭忽然垂下,那柄短刀「噹」一聲,紮在他額上,卻像是紮在鐵塊上般,硬得硌手。

  他驚駭之下丟了刀便急急後退,靈氣湧動,一枚劫波鏡在右眼中緩緩浮現,頃刻間數丈厚的寒冰吞沒了雷修遠的身影,他的身體又一次發出璀璨的金光,比上回在鬥法大會還要明亮,洞內的寒冰被那層金光映得都變成了金色。

  秦揚靈想起上回的慘痛遭遇,玉簫立即在腳下凝聚,此地不宜久留!震雲子在哪裡?1他若多留一刻,便能看到這小子的模樣了!這不是妖怪是什麼?!他朝洞外疾飛而去,剛出洞口不過數丈,便聽內裡冰塊碎裂的聲勢驚人,他一顆心幾乎要蹦出喉嚨,哪裡敢回頭,沒命地朝前狂飛。

  但見山中群鳥驚慌失措地紛紛騰飛而起,無數妖氣湧動,方圓百里的群妖竟然都在朝遠處瘋狂奔逃,秦揚靈正驚愕時,忽覺一股大力抓住自己的腰帶,他全部半點反抗能力,被老鷹捉小雞般抓回了山洞之中,狠狠摔在碎裂的冰塊上,幾乎背過氣去,眼前陣陣發黑。

  一隻腳出現在模糊的視界中,其上金光肆虐,竟像是一層厚厚的金色火焰覆蓋般。秦揚靈神情渙散地緩緩抬頭,對上了雷修遠金色的瞳仁,他週身都覆蓋著那璀璨冰冷的金光,叫人感到異樣的悚然,秦揚靈心中升起一股無上的恐懼——他不是人!是什麼?

  雷修遠看了他一會兒,又轉頭四處望了一圈,突然開口道:「黎非呢?」

  秦揚靈喘息良久,顫聲道:「我告訴你,你不要傷我!」

  雷修遠淡漠地凝望他,他身上肆虐的金光漸漸淡了下去,卻收斂在他的身體內,他看上去與平時一無二樣,可似乎又有什麼不同,脖子上被劈開的血口不知何時消失了,方才半張臉都是血,此刻卻乾乾淨淨。

  秦揚靈駭然看著他被束好的長髮忽然散開,兩隻纖細的黑角從他腦側緩緩生出。生了約有三四寸的長度,服帖地順在耳朵上。

  黑角?他、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模樣……

  他眼怔怔地望著雷修遠蹲在自己身邊,一綹長髮落在他面上,腦側的兩隻纖細黑角讓他看上去多了一絲妖異感覺,他面無表情的臉顯得那麼可怕,叫人從靈魂深處便生出無法躲避的恐懼。

  秦揚靈的眼角餘光瞥見先前自己的那只青銅夜叉面具掉在角落裡,他驟然張大嘴,失神地看著雷修遠,他一個字也說不出,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

  「你說,我不傷你。」雷修遠的生意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秦揚靈恐懼地摀住臉,聲音抖得像是在哭:「她……她被震雲子帶走了!還有、還有!震雲子還帶走了一個人!穿著星正館弟子服的!我都說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從見到他開始,他就什麼都沒告訴我!只是願意幫我罷了!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等了半天,卻沒聽見任何聲音,他顫巍巍地透過指縫偷窺,卻見雷修遠雷修遠抬手罩了三道金色的網也葉燁三人身上,緊跟著,他一把抓起正虛長老的屍體,輕輕拋起來,,他的身體忽然化作一道金光,疾射而起,只一瞬間又落回地上,秦揚靈驚恐地防線正虛長老的身體化作一蓬血雨嘩啦啦撒了一地,連骨頭渣滓都沒剩下。

  雷修遠張開手掌輕輕一抓,不知是抓了什麼在手中,輕輕捏碎,然後他冰冷的雙眸再一次望向秦揚靈。

  「我說不過不傷你。」他聲音很低,「我是個守諾的人,所以,我只殺你。」

  秦揚靈心跳都停了,渾身癱軟地任由他將自己像正虛長老一樣拋起,他在這個人世間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放心,一點也不疼。」

  黎非渾身骨頭像是碎了一樣,這種恐怖的劇痛折磨著她,甚至令她暈過去又立即痛醒過來,她的視線混亂而模糊,恍恍惚惚,感覺震雲子提著自己似是來到了一塊開闊的地段,海風吹拂,海的氣息包圍住她,令她腦中漸漸清明。

  她迷惘地望著頭頂藍天,這裡似乎是一處開闊山崖,崖便立著一塊巨石,天生而成,其上字跡斑斑,被刻了許多字,只是無法看清。

  下一刻她的身體忽然被隨意拋出去,囚龍鎖將她捆住,她被懸空困在十字形的土行架上,鮮血一滴一滴落下來,染紅了腳下的土地,黎非吃力地抬眼,卻見紀桐周被震雲子輕輕放在地上,他身上也是血跡斑斑,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像是受了重傷。

  震雲子架了一層治療網在他身上,看樣子是不打算殺他,黎非暗暗鬆了口氣,眼見震雲子起身走向那塊巨石,撫摸著上面的字跡,喃喃道:「昔日有青城仙人帶了九尾狐去向海外,今日有我震雲子將九尾狐煉製法寶,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修為還是博學,再也無人能及得上我震雲子!」

  青城仙人帶九尾狐去海外?!黎非一個激靈,忽然更清醒了一下,九尾狐是指的日炎麼?他和青城仙人一起去過海外?!

  震雲子喃喃自語片刻,指尖金光攢動,竟然抬指在那塊巨石上也開始刻字:「星正館玄門震雲子煉製九尾狐日炎於此!」

  黎非駭然看著他朝自己走來,他手中握著一柄通體雪白的寶劍,出鞘後只見劍身極細,秋水鴻鴻,湛然若神。震雲子在劍身上輕輕一彈,它發出冷冽的嗡鳴聲,緊跟著他的靈氣附著其上,寒光一閃,這一劍毫不留情刺入了黎非腹中。

  她居然不覺得疼,那柄附著了靈氣的細劍無聲無息在她身體內吞吐著靈氣波動,震雲子竟是打算硬生生把一個活人也煉製起來?!

  仙人的靈氣霸道張狂,何況他是在將她活生生地煉製,黎非只覺四肢百骸奇經百脈無一不痛,這種疼痛聞所未聞,像是將她整個身體不停絞碎輾壓,先前全身骨頭欲碎的疼痛比起來簡直就像在撓癢癢。

  她禁不住慘叫起來,渾身劇烈地痙攣,兩隻手死死卡在囚龍鎖上,腕骨一瞬間便被她劇烈的掙扎弄脫臼了,可她已經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有那種被絞碎般的慘烈的劇痛在不停地折磨摧殘她。

  震雲子狂熱地看著她,終於到手了!九尾狐!他盼了近百年!他已隱忍沉寂太久,久到都快忘卻站在巔峰的至上愉悅!失去的一切,如今終於要重新回到手裡!失而復得與得而復失都是這世間的極致,不過一個喜悅,一個是痛苦。他已體驗過這兩種極致,法寶煉製後,修行心更加穩固,修為必然要精進無數。

  「震雲子前輩。」身後那個昏睡王爺似是醒了,見到一個被煉製,居然沒有動容驚呼,還算沉穩。

  震雲子沒有回頭,一個小弟子罷了,再天縱奇才,也不可能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他淡道:「醒了?你體內寒毒流肆,不過你是火屬靈根,應該能自己設法驅除吧。」

  紀桐周慢慢走到他身邊,耳邊是黎非一陣陣慘烈的哀嚎,他沒有抬頭去看,只低聲問:「請問您這是……?」

  震雲子微微冷笑:「看在你是玄山師兄的族人,又是無正師兄的愛徒,我才留你一條命。你是我星正館的弟子,什麼東西更重要你自己清楚。懂事的,今日之事只當不知,自己離開,我放你走。」

  紀桐周躬身向他行禮,當即御劍離開,震雲子笑了笑,還算懂事!誰知下一刻,漆黑的火焰刀刃竟將囚龍鎖一刀劈開,萬道火舌吞吐在眼前,竟是漆黑的!這孩子居然有玄華之火?!

  連他也不敢與玄華之火硬碰,當即抽刀迴避,紀桐週一把將黎非攬起便要逃走,震雲子哪裡能讓一個小輩弟子在眼前逃走,他手中雪白的劍驟然伸長,紀桐周背心一陣刺骨的寒意,他避開要害,硬生生吃了一劍。

  黎非只覺體內劇痛忽然減輕了不少,她氣若游絲,神志不清地睜開眼,晃動的視線內,只覺紀桐周的臉離自己極近,他唇上鮮血淋漓,正一粒粒落在自己臉上,他忽地蓄力,將她一把拋出。緊跟著御劍回轉,巨大的黑色火牆架設在山崖上,響亮的炸裂聲喧囂起來,山火之震籠罩了整座山崖,漆黑的火焰將視線遮蔽,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靈氣呢?她的靈氣呢?!快些運轉!黎非再也顧不得什麼,直接用出了靈吸,霎時間靈氣充斥體內,她心念一動,兕之角立即出現在身上,托住了她下墜虛弱的身體,她身體裡還殘留那種被絞碎般的劇痛,內臟像是寸寸被擰碎似的,她死死按住腹部,疼得尖叫一聲。

  咬牙接好脫臼的手腕,兕之角載著她疾飛回山崖,她大聲道:「震雲子!我在這裡!」

  漆黑的火焰與濃煙緩緩散開,紀桐周暴怒的臉出現在視線裡,他大吼:「回來做什麼?」

  話音未落,震雲子的細劍穿透了他的右胸,他口中鮮血噴出,再也支撐不住,栽倒下去。黎非將他扶住,罩了一道治療網在他身上,他按住他的腦袋,厲聲道:「躺著別動!」

  震雲子甩干劍上血跡,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不說話,似是打算結印放囚龍鎖。

  黎非森人地回望他,這個人,從小就一直追著自己,猶如附骨之疽,雷修遠真的沒說錯,即便他什麼也不做,她這一生都會活在杯弓蛇影中,他永遠會記得自己有一隻九尾狐,躲在暗處伺機行動,有他在,他們六個人永遠北向安心過日子。

  她不想再這樣下去,像個烏龜縮在殼裡,祈禱自己的好運一直跟隨,假裝什麼事都不發生。

  它們當然會發生!就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來襲,粉碎一切平靜假象。

  「不需要囚龍鎖了!」黎非張開雙臂,「我不躲也不逃,繼續煉製我!」

  震雲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是在揣摩她的真意,老實說,囚龍鎖將她的靈氣都封住,他煉製起來也不是很方便,不過小丫頭該不會使什麼詐吧?

  黎非冷道:「還不來?」

  震雲子自己忽然也好笑,一個第三道瓶頸的小弟子而已,她就算使詐又如何?他手中細劍突然暴漲,再度插入她腹中。

  黎非但覺那股絞碎般的劇痛又一次肆虐,她咬牙一把握住劍身,兕之角在她掌心浮現,她指尖在角尾輕觸,霎時間,它鯨吞水般將他磅礡的靈氣盡數吸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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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滅 一

  追逐姜黎非的這些年,震雲子設想過無數次要怎樣從她體內將九尾狐取出的方法。

  當日那只九尾狐被重傷,眼看便要束手就擒,卻突然消失在眾仙人面前,而姜黎非也從一個資質尋常的孩子,成了短短數年便可突破第三道瓶頸的優秀修行弟子,這種轉變,若說沒有九尾狐從中相助,他絕不信。

  妖物俯身於人的事並不罕見,可無論怎樣精心的藏匿,妖氣卻是藏不住的,就連他也思量不出姜黎非用了什麼法子將九尾狐藏得這麼好,直到今天也一絲一毫的妖氣都叫人察覺不到。

  事到如今,這些也不重要了,他早已等不及,沒有那些細緻的功夫將九尾狐從她身體中剝離出來,就這樣直接煉製,他不信九尾狐還能繼續安穩地藏匿在她身體裡,只要它有任何舉動,他就立即會發現!

  他的靈氣順著寶劍灌入姜黎非腹部,可漸漸地,靈氣從身體中越流越快,震雲子眉頭微蹙,他立即試圖控制,卻又駭然發覺自己竟全然不能控制體內靈氣的流瀉。

  怎麼回事?那只妖狐的本事?!吸取靈氣?這是什麼可怕的本領!

  震雲子抬眼望向黎非,她半跪在地上,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也不知是不是被煉製的劇痛逼暈過去了。他的靈氣還在流瀉。而且越來越快,這樣下去要糟!震雲子立即師徒抽劍,誰知那柄劍被她死死攥著,他一時竟拔不回來。

  他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向外噴吐靈氣,無論他怎麼試圖運轉靈氣,將它們鎖在爐鼎內都毫無用處,即便自頭頂引入靈氣,也很快又被吸走,直到他發覺再也無法引入半絲靈氣。

  震雲子震駭地丟了劍倒退數步,那可怕的吸力居然還在,眼看他的靈氣已被吸走大半,他忽然醒悟過來什麼,森然望向姜黎非,她的手掌一直虛虛握著,不知藏匿了什麼。

  震雲子怒吼一聲,袖中忽然射出無數冰刃,薄如蟬翼的冰刃在她身前三尺的地方便化為了虛無——仙法皆是靈氣凝聚糅合而成,靈氣被兕之角瘋狂地吸取著,仙法自然無法維持。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可隨之而來的又是無法言說的狂熱,是那只九尾狐弄出來的嗎?他看重的究竟是怎樣一直傳說中的大妖!它就近在眼前,一切他失去的和即將得到的都在眼前,他想要採擷,佔為己有,可他的靈氣卻在瘋狂的流逝。

  震雲子猛然朝後退,像是想要躲開什麼,這座山崖附近彷彿多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靈氣毫不留情地吸入,他猶如快要渴死的旅人,在沙漠中蹣跚而行,卻找不到一滴能喝的水。

  他陡然大叫一聲,轉身想逃,可九尾狐還在!他這麼多年難填的欲壑!夢想的極致!它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近在眼前,他卻靠不近它。他不甘!如何能甘心?分明已經將它捉在手裡了,他的那些失落絕望和絕頂的希望,又要眼睜睜看著它們如沙般離開自己嗎?

  震雲子轉過身,怔忡地盯著黎非,他的靈氣已近乾涸,只有慢慢地、猶如最虛弱的凡人般一步步向她走過來。

  黎非忽然將兕之角拋出,吸納了一個仙人的靈氣,她再也無法令它維持玲瓏,兕之角飛上天,陡然暴漲了無數倍,深邃仿若黑洞般的角口籠罩著這座山崖,貪婪無度地吸收著這裡殘餘的一切靈氣。

  她緩緩將腹中的寶劍抽出,剔骨板的劇痛讓她臉色慘白。

  黎非在這叫人忍無可忍的痛楚中慢慢起身,寶劍上沾滿了鮮血,她用力甩去,森然望著震雲子,她會親手結束這一切。

  寒光一閃,她人已到震雲子面前,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失去靈氣的仙人比凡人還要虛弱,他不會有一絲反抗的能力。黎非欺身而上,劍尖對準他的心口,正要狠狠刺下,卻聽他低聲道:「它在哪兒?讓我看看它!」

  黎非淡道:「你是說日炎嗎?你永遠也別想見他。」

  震雲子狂熱地看著她:「它果然、果然在你……它居然可以吸取靈氣……」

  「他一直都在。」黎非握緊劍柄,譏誚地與他對視,「吸取靈氣的,是我。」

  她一劍狠狠刺入他心口,鮮血四濺,她定定望著震雲子蒼白又震撼的臉,他像是僵住了,這個附骨之疽,最終還是被她親手剔去,他那些野望與冷酷,瘋狂的修行心,也將終結在此地。

  震雲子歎息著握緊了自己的寶劍,到最後,竟然是自己的劍殺死了自己。他的所想所欲沒有一個真正得到,而姜黎非方纔的話,讓他又在意,又迷惘。一直以來他的心只放在九尾狐身上,姜黎非於他而言只是個裝著九尾狐的容器罷了。

  可原來,她的那些不同不是因為九尾狐?可以完美藏匿狐妖是因為她?吸取靈氣的人是她?她是什麼?她是什麼?他竟從來也沒留意,更沒想過這個方面。

  他怔怔看著她,一張口,鮮血從他口中緩緩溢出,他的聲音在微微發抖:「……你是什麼?」

  黎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奮力抽出寶劍,寒光再度閃爍,他的腦袋瞬間被切下,骨碌碌滾了很遠。

  沉重的寶劍慢慢被她鬆開,響亮的摔落在地上,黎非只覺一顆心蹦得極快,這是她第一次殺人,這被慾望糾結,不擇手段的假貨,終於死在了自己手裡。她靜靜望著他殘缺的屍體,過了許久才慢慢轉過身,兕之角早已停止吸取靈氣,又變作食指大小,靜靜依偎在她身邊。

  紀桐周不知什麼時候做起來了,他兩隻漆黑幽深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眨也不眨。

  黎非笑了笑,朝他走了幾部,雙腳忽然一軟,撲到在地上,劇痛讓她想要尖叫,不知什麼緣故,她體內的靈氣無法運轉,它們明明還在,可她就是無法像以前那樣馭使它們。

  突如其來的心驚肉跳的感覺攥住她,她覺得體內像是有另一個身體想要掙扎著出來,有一種無比的衝動想要甩脫這具笨重的身體,她甚至能感覺到皮膚裡開始滲透白光——本源靈氣的白光。

  不,不可以,黎非蜷縮起來,她不像脫殼,她已經做了選擇,從此做一個普通人。她向來都是說話算話的,只要做了決定,便義無反顧。

  震雲子已經死了,隱憂已去,從此以後他們可以堂堂正正地過活,天南地北,東海西沙,無數美好與歡笑可以分享。這裡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有無數她眷戀的感情。不要脫殼,不要讓她離開,她想要留下,留在這裡。

  好像有個人在緊緊抱著她,黎非喘息著抬頭,身體的感覺正在一點一點回來,她的臉貼在一個血濕的胸前,血腥氣與名貴的香料氣息充斥整個世界。

  黎非閉上眼,低聲道:「放開我。」

  紀桐周沒有放手,他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唇上的血還在溢出,一顆顆落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很輕:「我以為你會死。」

  死的人不是她,而是震雲子。黎非又笑了笑:「我……和你們不同,沒那麼容易死。紀桐周,我殺的是星正館的仙人,為什麼……」

  為什麼他自始自終什麼也不問?為什麼義無反顧要就她?僅僅因為他還在將她當作幻境裡那個假的姜黎非麼?他應該知道了,她和他們每個人都不同,她是個異類,藏匿九尾狐,吸取人的靈氣,甚至將他的師叔殺死在他眼前。

  他為什麼不問?

  紀桐周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你知道為什麼。」

  黎非沉默了,她掙了一下,卻掙不開他的桎梏,她只有抬頭看著他,慎重地說道:「紀桐周,你仔細看看我,我和你想像中的不是一個人。我不溫柔,也不體貼,什麼禮儀都不會,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仔細想想,我和讓你迷戀的不是一個人。」

  「是啊,我知道。」紀桐周微微一笑,有些陰鬱,也有些嘲諷,「不知道的人是你,覺得我喜歡的人是個假的,會讓你輕鬆些?你可以一直這樣想。」

  黎非怔忡地看著他胸前的血濕,他唇上的血還在落下,一顆一顆,掉在她臉上。她想起小時候的紀桐周,飛揚跋扈,跟自己打過架,也會為了自己寫上一夜的修行要領,還會大方地說把紫玉蟋蟀送給她。

  她長歎一聲,聲音低啞:「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什麼也沒法給你……對不起。」

  紀桐周還是笑,他也不知自己想要什麼,一個機會嗎?還是只要得到她就好?每一條出路都已經被封死,她已經是雷修遠的道侶,可他還是會下意識地為她拚命,然後聽著她愧疚地說對不起。

  他得到的只有對不起。

  他的一切還未開始便已結束,既然如此,為何要讓它開始?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心底所欲,然後發覺最想要的東西,他永遠也得不到。

  那便只有這樣了,她活著就好,無論她是什麼,她永遠都在就好。

  心底的火就讓它燒吧,燒到它終結的那天為止,至少,他還有無邊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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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6: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明滅 二

  「好了,不說這個。」

  紀桐周面帶痛楚地捂著傷口放開她,震雲子就差把他戳成馬蜂窩了,被神兵利器所傷,治療網也只能治癒表層,方纔他一動,傷口又裂開了,疼得他臉色發白。

  他仰面倒下去,歎道:「那邊的輔助,會不會療傷?」

  在這樣下去,他不是失血二死,就是先被疼死,金尊玉貴的王爺吃不得苦頭,惡狠狠地瞪著她。

  黎非盤腿坐下閉目凝神,努力調動著體內的靈氣,過了許久,絲絲縷縷的靈氣才順從地被她運轉起來,玉雪術柔和的白光在她掌心浮現,瑩瑩絮絮地落入他的傷口中。

  他的事先一直膠在她臉上,她也只有裝作不知道,專心療傷。

  兕之角內靈氣充沛至極,紀桐周體內殘餘的寒毒與傷口很快便被治癒了,不知山東那邊怎麼樣勒,雷修遠他們都在,秦揚靈還不知要怎麼折騰他們,黎非心急如焚,顧不得自己的嚴重內傷,起身便要走。

  紀桐周忽然拽住她,看了她一會兒,用袖子給她擦了擦臉:「全是血。」

  他袖子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反倒給她越擦越髒,黎非哪裡顧得上這些細節,連連躲避,急道:「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冷不丁身後忽然想起雷修遠清冷的聲音:「震雲子死了?」

  黎非驚喜萬分地轉過身,便見他遠遠立在山崖邊,看著震雲子身首分家的殘缺屍體,片刻後,又抬眼望著他們,目光在她胳膊上停留了一瞬,紀桐周正抓著她,他的袖子還擦在她臉上,他們靠得十分近。

  雷修遠移開視線,朝前走了幾步,蹲下去細看震雲子的屍體,他脖子上的切口快狠準,一劍致命,心口處也有刺傷,看起來竟像是毫無反抗之力下被殺死的。旁邊有一柄雪白的報檢,其上有細微的靈氣環繞,是她殺的嗎?

  黎非早已快步奔過來,急道:「你沒事嗎?秦揚靈怎麼樣了?歌林他們呢?」

  說著她握住他的手腕便要放出靈氣試探。

  雷修遠反手握住她的手,又輕輕鬆開,低聲道:「都沒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黎非有些錯愕,正要說話,忽聽遠處百里歌林高聲叫著他們,他們三人醒來後之間洞裡滿地鮮血和冰塊,黎非雷修遠紀桐週三個人不知去哪兒了,秦揚靈也不見蹤影,奇怪的是他們的傷和流肆的寒毒卻已被治癒,三人只得趕緊出來找,幸好有蜻蜓妖帶路,曲曲折折飛了大半天才找到這邊。

  百里歌林一見地上躺著震雲子身首分家的殘缺屍體,驚得聲音都變了:「他死了?!誰殺的?」

  誰有本事將這個仙人殺掉?而且還是斬斷了腦袋!

  黎非苦笑一聲:「我殺的,總算了結這段孽緣了。」

  這話一出,連百里唱月都嚇了一跳,三個人瞪圓了眼睛盯著她,黎非只覺身體還在劇痛,靈氣也一時順一時不順,她可以感覺到腹部的鬱結,震雲子給她帶來了極重的內傷,好在日炎似乎並沒被驚醒,他正在解開封印的重要時期,千萬不能因此受影響。

  她摀住腹部忍耐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先離開,回頭慢慢說。」

  她目光一掃,忽然望見崖邊的巨石,想起震雲子說青城仙人和日炎在這裡留下了字跡,她知道日炎和青城仙人必定有過深厚的交往,卻不曾想他們居然一起去過海外,她下意識朝巨石那邊走去,剛瞥了一眼上面的自己,只覺身體一輕,雷修遠打橫將她抱著騰飛而起,他淡道:「屍體留在這裡會惹麻煩,燒了吧。」

  黎非全副心神都被巨石上的刻印吸引了過去,她還未看清……方才、方纔那匆匆一瞥的自己好像有些熟悉……

  滔天的黑火一瞬間覆蓋了整座山崖,震雲子的屍體和那塊巨石都被吞噬其中,黎非下意識地想要湊過去,雷修遠僅僅箍住她,低聲開口:「不要亂動。」

  「那巨石上的字……」她茫然。

  雷修遠揚手抓了數道細微的靈氣輕輕捏碎,一面道:「已經燒了,走吧。」

  黎非怔怔靠著他,只覺心跳一陣急一陣緩,心中忽明忽滅,她好像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又想不起。肩上雷修遠的手箍著她甚至有些發動,她微微掙了一下,他便放鬆了力道,手掌按住她的臉,讓她靠在自己胸前。

  他們這六年之約實在是艱難而多舛,突如其來遭遇了秦揚靈和震雲子,本以為死定了,結果震雲子被黎非殺了,秦揚靈不知道怎麼死的,連屍體都找不到,多年的心腹大患一朝被除,除得還這麼一頭霧水,大家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葉燁和百里唱月是吃了最多苦頭的,好在唱月沒出什麼意外,他們一行六人剛落在東海萬仙會的外圍城鎮,葉燁便緊緊保住了她,再也沒鬆手。

  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們,百里歌林含笑將他們凌辱一座小院,道:「海派跟你們山派不一樣,我們這些弟子平日裡除了修行,都是在這城裡過的,這邊是我住的地方,你們只管當自己家就好。」

  眾人剛剛經歷一場生死第三站,精神都有些萎靡,加上葉燁和唱月也是生離死別,怕是有許多話要說,震雲子的事只有等下次再好好談了。

  黎非受的內傷比想像中還要嚴重,甚至靈氣都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意釋放,用玉雪術治癒足足花了一天的功夫,若非兕之角如今靈氣充沛,還不知要折騰多久。好不容易治癒,她哼也沒哼一聲倒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睡了不知多久,忽覺有人在用手指輕輕擦刮她的臉頰,黎非一下被驚醒,迷濛地睜開眼,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抱上床塞進了被子裡,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竟放佛是被清理過,清爽又舒服。

  她愜意地動了動,雷修遠的手指便停止了動作,放在她臉上一動不動。

  「黎非。」他低低叫了她一聲。

  「嗯?」她睡意朦朧地應著。

  他沒有再說話,手掌順著她的臉頰撫下去,穿過她鬆垮的中衣領口,摩挲在她光羅的肌膚傻瓜。黎非還不是很習慣,急忙要躲,他的手已經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繼續向下。

  她的睡意一瞬間就沒了,身體蜷縮起來一個勁朝被窩裡鑽,雷修遠翻身壓住她,低頭有些狂亂地在她面上親吻,他的手像是帶著火點,要將她點燃,從未這麼急切過。

  黎非的躲閃也漸漸變得屋裡起來,這一刻的雷修遠和以往都不太一樣,放縱而焦灼,昏昏沉沉間不知要怎樣銷魂,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甚至全身的肌膚都放佛在告訴她:她是他一個人的。

  他滾燙的唇一寸寸向下,在每一處研磨噬咬,情慾的網再一次將她捆綁,無法掙脫,黎非以為自己會驚叫出來,可她只是發出一聲哽咽般的喘息。她兩條腿在打顫,被他緊緊抓住,留下一行青色的指痕。

  望不見盡頭的深邃黑暗覆蓋著他們,幸好有這黑暗,她這放肆大膽的舉動也像蒙上了紗,她的腿忽又無法抑制地賀龍,蜷縮在他腦側,似是撞上了一個堅硬又纖細的東西,黎非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卻只摸到他濃密柔軟的頭髮。

  雷修遠將她一把抱起,他進入得永遠這麼直接而深入,黎非靠向他懷中,張嘴咬住他的肩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她還不能適應這樣激烈的動作,勾著他的脖子好讓自己別倒下去,可漸漸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蝕骨的愉悅在吞噬她,前所未有,令她失去一切思考的能力。

  他在低聲叫她的名字,嘴唇落在她唇上,一點一點沿著她嘴唇的形狀啄吻,近乎狂暴的動作也終於漸漸溫柔下來。

  「對我守諾。」他輕輕掐著她的下巴,「讓我信你。」

  黎非迷惘地看著他,他指的什麼?

  「你……」她喃喃開口,他忽又吻住她,將她壓在柔軟的床鋪中,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恍恍惚惚過了很久,黎非突然從夢中再度驚醒過來,雷修遠貼著她的後背似是正在熟睡,她慢慢翻了個身,凝視他熟睡的臉,雷修遠很少會讓她見到他完全沉睡的樣子,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毫無防備,像個小孩兒似的。

  她輕輕握住他的一綹長髮,放在指間把玩,一面尋思他方纔的話。

  正想得入神,忽聽窗外想起百里歌林的聲音,她似乎刻意壓低了嗓門,可還是能聽出她正在怒意勃發:「我姐差點死了!把這鬼項鏈給我拿掉!」

  很快有個熟悉的男人聲音低低說了句什麼,只是聽不清,歌林冷笑起來:「我不會再相信你,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好吧,算我求你,把這鏈子拿下來好嗎?」

  那人又說了什麼,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半晌,歌林輕道:「我們兩個,能算相護喜歡嗎?你其實也從未信過我,不是麼?你只是不甘心罷了,從一開始,你只為你自己,我也只為我自己,這可笑的關係應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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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明滅 三

  到後面他們的說話聲漸漸小下去,最後再無聲息。

  黎非愣了半天,那男人是陸離嗎?去年告別的時候,葉燁跟唱月都很放心,陸離年紀比他們大,為人又穩重正經,有他照顧歌林打架都放心。本以為陸離能把歌林扭曲的性子稍微收拾齊整些,想不到他倆反而越混越扭曲了,叫唱月知道只怕要鬱悶死。

  雷修遠熟睡的鼻息落在她頭髮上,癢癢的,她忍不住翻了個身,卻不想把他驚醒了,兩隻手立即扣住她的腰,甚至連腿也纏上來,像是恨不得把她揉進身體裡似的。

  黎非都快透不過氣了,她安撫地握住雷修遠的手,從他們真正成了道侶後,雷修遠幾乎每晚都是這樣,一絲一毫也不願分開,有時候她半夜忽然驚醒,甚至能趕到他這樣鉗制箍抱到她肋骨都痛。

  他對她有種異樣的獨佔欲,曾經還沒有那麼明顯,在她絕大心意互通一切圓滿後,他卻表現得越來越明顯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

  發燙乾燥的唇落在她後脖子上,緩慢地有蔓延到肩膀上,黎非癢地縮了一下,便聽他聲音沙啞地問:「在想什麼?」

  她不曉得怎麼跟他談歌林的事,雷修遠從來不是談這種事的好對象,而且他方才說的話也叫她想了很多,他抱她抱得那麼緊,又讓她頭部上期,她索性搖了搖頭:「沒什麼。」

  雷修遠的手臂驟然收緊,她疼得倒抽一口涼氣,他便立即鬆開,過了許久,他似是低低歎息了一聲,手掌罩在她腦袋上,在她額上一吻:「……對不起。」

  黎非翻過來盯著他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幽深,她看不懂裡面藏了什麼。

  「為了什麼對不起?」她問。

  雷修遠搖頭不語,張臂將她輕輕抱住,過了許久他忽又放開她,將被角掖好,低聲道:「好了,繼續睡吧。」

  黎非抓住他的手:「修遠,秦揚靈是你殺的?你沒事嗎?」

  他上回跟秦揚靈鬥法,最後弄得重傷瀕危,這次居然一點事也沒有,她下意識地想要放出靈氣試探他的奇經八脈,這人慣會硬撐,不要又留下什麼暗傷。

  可她的手被他飛快推開,緊跟著他翻身壓上來,將她雙腕按在床褥上,黎非吃了一驚,便聽他說道:「不睡的話我們做點別的。」

  她急忙連聲道:「我睡我睡。」

  她剛剛體驗到情慾的銷魂,每次只覺淺嘗便好,實在吃不消這種貪婪無毒。雷修遠輕輕笑了兩聲,在她腦袋上拍拍。他今天很有些怪異,說不出的怪。黎非用被子蒙著腦袋,迷迷濛濛地望了他一眼,他一直在低頭看著她,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

  她閉上眼,過了許久猜緩緩沉入夢鄉。

  睡夢中,她絕大自己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時候,正生疏地捏著毛筆練字。師父小氣得很,連個練字帖子都不肯買給她,只自己把要學的字下載紙上,讓她跟著練。

  師父是個左撇子,寫字朝右斜,她練著練著便也跟著朝右斜,手上袖子上黏黏的弄得全是墨跡,到天黑了師父看見便氣呼呼地罵她:「連個字還弄得滿手墨!你是玩墨汁還是寫字啊?」

  她把謝了一天的成果遞給他,師父眉頭舒展開,一張一張地翻看她幼稚的字跡,見越到後面字越往右斜,他不由歎了口氣:「果然人說小孩子總是有樣學樣,我的字歪,你也跟著學歪,這樣可不行。」

  第二天師父就忍痛給她買了個專門的習字帖,果然從那之後她的字就再也沒歪過。師父心情好了便會抱著她逗她玩,時常感慨:「你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也不曉得我能不能看見了。」

  她天真地問:「為什麼看不見了呀?」

  師父笑道:「因為你是小孩兒,師父確是老頭子了,若能順利見者你長大,可不知該有多好。」

  她已經長大了,還有道侶了,師父在哪兒?他能看見麼?一定能的吧?等她再厲害一點,道了師父願意見她的時候,她便要帶著雷修遠和他團聚,三個人在青丘住著好了。

  黎非笑瞇瞇地翻個身繼續睡,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那座山崖之上,震雲子滿身鮮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奇異的是,他並沒有看她,而是背著手望向山崖下方茫茫滄海,良久,他喟歎一聲:「修行一生,前半順遂,後半多舛,我為九尾狐所誤太久,然而死後亦不得安寧,我悔,我悔啊……世間眾生,無悔者更有何人?」

  說完,他復又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神情迷惑而又狂熱,低聲道:「你……到底是什麼?」

  黎非淡道:「我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普通人。」

  震雲子冷笑數聲,身影如青煙般緩緩散開,聲音也漸漸散開:「獠牙只要露出過一次便再也藏不住,你做得了普通人麼?」

  獠牙?黎非不由漠然,她身邊一直都有願意照顧她、將她護在身後的人,這麼多年來,每次遇到危險,最後都會化險為夷,她也慢慢習慣了這種好運,習慣了依賴旁人。直面震雲子,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說的沒錯,她第一次露出自己的獠牙,毫不留情撕碎了面前的敵人。

  她甚至因此趕到理所當然,第一次殺人,第一次吸取靈氣,她並未感到不適,這一切在她的潛意識裡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放佛她早就該這麼做了。

  黎非慢慢走向崖邊,凝視無邊無際的滄海,在這片海的盡頭,是她的來處,卻不知是不是她的歸處。

  崖邊巨石矗立,她不由自主仰頭細看,那上面的自己瘦長而凌厲,朝右傾斜,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風格。

  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一晃眼,放佛又回到了異民墓,青城仙人乾枯的屍體正在眼前,他枯瘦的手僅僅攥著自己的手腕,像鐵圈般,黎非心中又驚又懼,眼怔怔地看著他根本看不出面容的骷髏般的臉,忽然之間,這張臉變成了她日夜思念的,無比熟悉的一個白鬚老頭。

  他俏皮地衝自己眨了眨眼睛,黎非驚駭之下猛然醒了過來,但見滿室明亮,雷修遠已經不在身邊,窗外百里歌林和蘇菀的說笑聲嘰嘰喳喳,蘇菀已經來了?

  無名的恐懼讓她手腳一陣陣發軟,她渾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黎非愣愣坐了許久,忽然飛快穿衣穿鞋,一把推開門,便見小院裡人都齊了,葉燁紀桐周雷修遠三個男人大概對歌林和蘇菀的嘰嘰喳喳都感到頭疼,躲在一旁的涼棚下喝茶聊天。葉燁的表情也終於回復了往日的瓶頸,只是說兩句話便不由自主要四處尋找百里唱月的身影。

  百里歌林跟蘇菀兩個姑娘也不知怎麼有那麼多話要說,唱月就坐在她倆旁邊,含笑聽他倆嘰嘰喳喳,見黎非終於出來了,百里歌林立即笑道:「你個豬,都快下午啦!這才捨得起床?」

  黎非愣愣看著他們,勉強笑了笑,蘇菀見她面色發白,兩隻眼卻通紅地,不由驚道:「你怎麼了?沒睡好嗎?」

  黎非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沒事。」

  百里歌林撲過來挽住她,連聲道:「你可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憋死我了!快告訴我你到底怎麼殺掉震雲子的?」

  黎非心思全然不在這裡,她移開視線開口道:「唱月沒罵你麼?瞧你嘰裡呱啦的樣子,都給你吵醒了。」

  百里歌林嘿嘿一笑,唱月溫言道:「活著就好。」

  這一次他們每個人都可謂生死一線間,心態與以前自然有所不同。

  百里歌林還在忙著追問:「那個秦揚靈最後到底去哪兒了啊?還有,正虛長老的屍體也不見了!還有還有啊!我們的傷誰治好的?黎非,你怎麼不理我?快告訴我震雲子怎麼回事?」

  紀桐周眉頭又皺起來:「你不能一個一個問嗎?」

  百里歌林衝他做個鬼臉:「還有呢!你那個黑色的火是什麼東西啊?早就想問了!」

  紀桐周懶得搭理她,假裝沒聽見,轉過頭慢慢喝了口茶。

  葉燁心思剔透,秦揚靈和正虛長老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問雷修遠,他只說秦揚靈已經死了,而震雲子身首分家被黎非所殺,她言辭含糊至極,紀桐周又對黑火一事閉口不談,想必各種都有些眾人不願說的東西,他當即笑道:「不管怎麼說,心腹大患除了編號,管他怎麼死的,從此以後離開門派,身上感覺輕鬆多了。」

  說罷他又拍了拍紀桐周的肩,低聲道:「震雲子的事我們一直沒告訴你,怕的就是你在星正館尷尬,想不到最後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

  紀桐周似乎在想什麼心情,只默默搖了搖頭。

  眾人在小院裡說笑一陣,忽覺天色漸漸暗下來,狂風大起,沒一會兒竟開始落下冰雹。蘇菀第一次來東海,不由愕然道:「東海這裡八月就會下冰雹嗎?」

  剛才明明還是炎炎夏日,就這麼會兒功夫居然有點發冷了,她可從沒見過這種劇烈變化的天氣。

  百里歌林搖頭苦笑:「海隕要來了,這段時間天天這樣,上午夏天下午就冬天了,我聽師父說,這還是最開始,再過段時間海水要開始下降,天雷火海什麼的都要先從這邊走,海上那些大妖大凶獸也都先從這裡過,上回海隕沒跟山派合作,死了好多弟子,這回應該是要將弟子們往山派那邊送了。」

  上回他們來,海隕還只是傳說中的存在,想不到過了一年,它就真真正正地來了,東海這裡異象最多,試練地的妖物們也收到影響,出於本能都想逃離此地,奔向中土中心,海派長老們最近都忙著填補封印,個個焦頭爛額。

  「趁這次來好好玩玩吧,很快我們這些弟子都不准再靠近東海,再想看東海的景色,可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百里歌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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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明滅 四

  就因為她這一句話,大家反而個個情緒高昂,冒著狂風冰雹往東海邊飛。

  晴天下的東海有多美都已見識過了,這陰天狂風的東海卻與上次見到的截然不同,未來的海水竟變成了黑灰色的,如同沸騰般翻捲濺射,飛起無數白沫,海浪聲震天,聲勢十分驚人。

  蘇菀簡直激動得不行,連聲道:「我以前在家的時候看過一些傳記軼聞,說以前是有仙人在海邊,趁著狂風大起海浪肆卷的時候修習各種仙法,據說這種天氣靈氣十分繁雜凌亂,對修行有極大的幫助!」

  「真的?」紀桐周有些懷疑,他看過的傳記只多不少,怎麼從沒聽說這麼個古怪法子?

  「管它是真是假,試試唄!」蘇菀凝聚了一朵火蓮,凶殘地把它丟盡沸騰翻捲的海水裡,霎時間萬道火舌連著海浪濺射起來,十分壯觀。

  百里歌林也來了興致,開始朝海水裡丟小葉片,百里唱月好奇地朝海裡扔飛劍,葉燁投了條冰龍繞著飛劍盤旋,最後連紀桐周也將信將疑地喚出黑色火龍,海水被他們幾個弄得咆哮不休,一浪比一浪高。

  黎非默然站在後方,見他們幾個玩得十分投入,雷修遠則抱臂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麼,十分出神。她跨上兕之角,無聲無息地離開,朝那座山崖疾馳而去。

  狂風呼嘯,拳頭大小的冰雹一粒粒砸在她的土主護身上,黎非滿頭滿臉都濕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飛到那座山崖上的,哪裡只有一片狼藉,正如雷修遠所說,一切都被玄華之火燒了個乾淨,那尊崖邊的巨石也不見了蹤影。

  她低頭慢慢地在滿地枯焦中尋找著什麼,除了黑灰,什麼也沒有。她漫無目的繞了許多圈,忽然腳尖踢中了什麼黎非彎腰撿起來,卻是一塊巴掌大的碎石,上面深刻的自己也已被燒得模糊不清。

  黎非只覺手腕在慢慢發抖,她喚出春雨術將這款碎石洗了無數遍,焦黑的痕跡終於被洗去,碎石上只有一個字「留」。

  她心跳忽然停了。

  腦海裡突然有無數畫面流逝而過,最後定格在異民墓那個近乎乾屍般的青城仙人臉上。

  她搜腸刮肚地回憶著師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臉,大鼻頭,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確是下頜尖尖,鼻頭絕沒有那麼大。

  是他?不是他?

  胡嘉平的話突然在乃海中響起:師父一代成名仙人,豈會被人追殺至死,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成名仙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書,她從前從未發覺的書,每一本都是關於海外。對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師父走的那天,那麼巧,她就遇見了被追殺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

  還有雷修遠,在異民墓他迫著她給青城仙人的屍體行禮,與他一貫目下無塵的行徑大相逕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麼?

  黎非驟然倒退數步,下意識摸向懷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裡,他一把抽出來,只覺手腕在瑟瑟發抖,胸口窒悶,像是無法呼吸了。她緩緩翻開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斷斷續續地有許多墨跡,雖然殘留了大片空白,卻是有字的!

  她眼怔怔看著上面熟悉的瘦長字體,手一鬆,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覺得自己像在往一個無法脫身的深淵裡墜落,一直下墜,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信中一時趕到極致的迷惘,一時又是極致的清醒。

  黎非緩緩蹲在地上翻著那些泛黃的紙頁,是師父的字,上面滿滿的,都是他的字,隨著她越翻,不知為何自己顯示得越多,寫的全是海外千洲萬島的各種風情,她一點一點翻看,翻到最後一頁,一字不漏。

  [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與日炎至一處無名山,山中唯有一樹,橫貫天地,不知其高集合,其圍幾何。余等沿樹騰飛,三日後方至樹頂,蔥蔥綠葉中結一枚碩大白色果實,高三四尺,兩人方得合抱,余將其砍下,瞬時間地裂海嘯,烈烈火海蒸騰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歸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實人在,余必窮一生,鑽研此物。]

  其後的字跡不知為何漸漸變得圓潤可喜起來,一鉤一捺都十分和氣,那傲骨錚錚的瘦長字跡再也不見。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歸至甘華之境已數十載,夜半三更,殼忽裂,化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嚶嚶一女嬰,優帶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於此!此物生於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質,竟不飲人乳,幸果肉尚可絞汁哺之,初時眉清目秀,頗有傾城之色,然半年有竟與余障眼法所示容顏越發相似,奇甚,奇甚!]

  所以她才會長得像師父嗎?黎非竟然笑了兩聲,原來他的臉一直都是障眼法變出來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頭漸漸捏緊,凝神繼續看下去。

  後面寫的都是她體質上的奇異之處,最開始的兩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氣幾乎已被她淨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無恙,究其緣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實的原因。而隨著年紀增長,他原本肆虐的本源靈氣漸漸被收斂進了這具身體,卻依舊讓群妖畏懼,不能食葷,連牛乳人乳都不行,體內天生靈氣充沛,三歲前會運轉靈氣,無須引靈氣入體,其獨有的靈氣吐納,被日炎取名為:靈吸靈出。

  三歲後忽然變得與尋常還痛一般無異,連靈氣也不能運轉了,種種特異被藏在了普通的身體裡,而且似乎開始漸漸調皮起來,叫青城仙人大為頭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對她煩躁至極。

  最後一行卻寫道:[與人何異?與人何異?日炎言說此女日後必天下無敵,令余傳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實乃大錯,情緣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遠離故土,種種特異必將令其一生難以安寧。大錯已成,余唯傾盡所有,以一生相護。]

  字跡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黎非喘息著無助抬頭四顧,冰雹打在她頭上臉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異民墓中那個枯瘦如柴的屍體,他最後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隻手,她忽地大叫一聲,將那本簿子緊緊抱在懷裡,緊緊地。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轉過身狂奔數步,忽地從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體重重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又被土主護身彈起,滾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會兒狂奔,一會兒又滾在地上,一會兒想要尖叫,一會兒又想要嚎哭。

  假如身體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將裡面洶湧的一切都釋放出來,好讓她拜託這樣的痛苦。從他離開的那天,竟已是訣別,她被瞞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夢。為什麼步告訴她?日炎也好雷修遠也好胡嘉平也好,他們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說。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對著師父卻認不出他來,脆弱到承受不起這樣的慘劇。

  她只有抱著這本黑色簿子,上天入地也再見不到他,那個衣衫襤褸吊兒郎當的騙子老頭,那個驚才絕艷傲骨剛正的青城仙人,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黎非一頭摔在泥地裡,她絕大自己沒法再站起來,所有的力氣放佛都耗盡了,她痛苦得找不到一絲出來,唯有用頭使勁撞著地,想要哭,想要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

  皮膚裡漸漸有柔和的白光網外滲透,她慢慢失去了所有身體上的感覺,又一次,要不要甩脫這一切?讓她擁有無上的力量,殺了無月廷那些仙人,殺了翠玄,守中,殺了所有孩子師父的人。

  然後呢?回歸海外,回歸那一棵天地間的巨樹,那是她的出生地,回歸孤寂的盡頭嗎?這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她失神地翻過身望著灰黑的天空,還有沸騰咆哮的黑灰海水,漫天漫地的冰雹落在她身上,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一柄被折斷的紅色短劍忽然被丟在她身邊,黎非無神地看著一雙腳出現在視界裡,雷修遠手裡提著一個虛弱的紅髮器靈,正低頭凝視她。他長髮披散,兩根纖細的黑髮生在腦側,柔順地依附在耳上,他的兩隻眼珠裡金光流肆,顯得冰冷而璀璨。

  那個紅髮器靈漸漸化為青煙消失在他手裡,被折斷的紅色短劍也漸漸失去了靈光,變成了最普通的鐵器。

  雷修遠忽然蹲下,在她頭頂用力一拍,黎非只覺失去的諸般感覺瞬間回到了身體裡,胸口窒悶得幾乎要讓她死去,她張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無法喘氣,張口欲嘔,在泥地上蜷縮成一團,像是死了一樣。

  他脫下外衣將她裹住,輕輕抱起,黎非的臉頰擦過她冰冷堅硬的角,她喃喃道:「你……」

  雷修遠按住她的後腦勺,將她安在自己肩上,低聲道:「不要說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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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叉 一

  無邊無際的黑函中,蜷縮著一隻巨大雪白的九尾狐,他悲傷曾經血紅的封印此刻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像是隨時隨地能被衝破一樣。

  彷彿察覺到什麼,這只互利忽然睜開眼,慘綠的瞳仁盯著面前的人,看了一會兒卻又和尚雙目,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你能看到簿子上的字了?」

  黎非木然望著他,猶如本能一般,她潛入了他的意識中,只想看看他,這個藏了太多秘密的狐狸。

  「我和青城相識於八百年前。」日炎的語氣很淡漠,藏了一絲不容易為人發覺的懷念,「他剛成仙,我剛剛得到上天賜予的名字,大戰了三日,互相都為對方折服,反倒成了莫逆之交。」

  「他一貫是個胡來不羈的人,能與妖物結交,不以為意,這點你倒是與他很像。」

  黎非愣愣地聽著,低聲道:「我只是喜歡依賴你而已,和師父……完全不同。」

  日炎像是沒聽見,闔著雙目又道:「要我說,當日中土無數仙家,驚才絕艷者不少,可心懷之大者,無人及得上他,我一直相信青城有朝一日必成大道,脫離生死輪迴之關。海隕降臨後,他與夜叉鏖戰,傷重瀕死,但並未如外界傳聞的那般纏綿難愈,其時他與我在甘華之境徘徊近拜年,傷勢早已漸漸癒合。只是與夜叉一戰,叫他對海外產生了極濃厚的興致,收集了無數海外的傳聞軼事來看,其上諸般說法杜撰猜測者居多,自然讓他十分不滿,他便因此生出了一個偉願,勢必要親自去海外一探究竟。」

  「我二人在東海銷聲匿跡,搜尋打探數百年,卻始終未能察覺到當日夜叉退去的靈氣,夜叉這個部族很是奇異,中土仙家設置的洞天結界,對他們來說形同擺設,當真是自由來去,毫無阻礙,更能將自己的行蹤隱藏到極致,所經之處,連最細微的靈氣也不會殘留,當日也正因為這點,才能叫兩隻夜叉無聲無息滅了一整個仙家門派。我們最終還是決定冒險一試,自東海曼山出發,前往海外。」

  說到這裡,他忽又睜開雙目,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若有所思:「我們是懷著必死之心去往海外的。小丫頭,姑且不論你的身世,這五百年一次的海隕,你也即將親身經歷,各種慘痛暴虐,你很快便能明白,中土仙家對海外的種種警惕恐懼,自然有因有果。」

  黎非沒有說話,靜靜看著他,她只想知道更多一些師父的事。

  日炎漸漸陷入回憶中,生源也變得有了起伏:「在東海飛了十日,終於遭遇天雷火海,諸般聞所未聞的天險,小命幾乎丟在那裡,及至終於上岸,我等還以為是在做夢。千洲萬島光怪陸離,比中土遼闊無數,我們昔日當真是坐井觀天……本以為中土這裡有人闖入,他們必然反映激烈,誰知竟全然沒有性命之憂,你昔日在異民墓中所見屍體,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海外之人形貌怪異者並不多,我二人所見中土之人一無二樣,只是哥哥都能驅使妖物,確然是自海外流傳而來。」

  「青城與我在千洲萬島諸般見聞,他都已記在那簿子上,本以為海外之人必定凶殘暴虐嗜殺血腥,其實與中土之人並無甚區別,熱情善良者有之,狡詐陰險者亦有之,芸芸眾生相不外如是。海外靈氣稀薄,方術玄術大行其道,青城那些歪瓜裂棗的方術都是在千洲萬島偷學來的。唉,千洲萬島諸般奇異有趣,對他也好我也罷,都是眼界上一次極大的開拓,倘若靜心修行,必能精進無數,青城更只差一步便能成就大道,可惜,可惜!」

  日炎忽然猛地起身,眼中又流露出那種不解與憤懣:「在海外漂泊數十年,青城卻齊了歸鄉之意,唉!惜餘年老而日衰兮,歲忽忽而不反,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鄉!他掛念中土的水土故交,修行到了這一步,卻逃不開這自甘墮落的愚蠢念舊之情!這是他走錯的第一步。我二人決心帶一件海外的物事回歸中土,要從未見過的,方不枉九死一生來了一趟海外!」

  「那天塑風狂捲,我們隨意順風而行,忽然便至一座山中,方圓千里竟無一人,唯有一株橫貫天地間的巨樹,樹上只結了一顆果子,青城將國事看下,那座山霎時便崩裂了,海上的天雷火海一瞬間便靠了過來,我們只顧得上逃命,回到曼山時,各自都收了重傷,差點又把命丟掉。他這次受傷比與夜叉鏖戰還要重,在甘華之境養傷數十載也未能徹底痊癒,修為大減,摘回來的果子一直也沒動靜,只有白光籠罩,那甘華之境原本靈氣並非如此濃郁,果子放了幾十年,個中靈氣竟鬱結濃稠,與仙家門派的洞天也差不多了,我等都覺奇異,不知那是什麼,直到十七年前某天,這果實忽然裂開,裡面出來個女嬰,就是你了。」

  日炎慢慢背過身去長歎一聲,輕道:「你身上諸多特異起初叫我們又驚又喜,可偏偏三歲後又跟普通小孩一無二樣,每日看你那麼調皮搗蛋,青城天天抱怨,可他看你的眼神,說起你的語氣,卻漸漸變了,變得像個凡人老頭,他已經不能把你當作異類,而是當作了被自己養大的孩子。這是他走錯的第二步!我和他提過無數次,要他傳授你修行之道,他卻始終拒絕。一怒之下我與他吵翻,離開了青丘。」

  人總是這樣,有著萬物所沒有的靈性,卻又無比的脆弱,為情所困難以自拔,連青城也難逃此劫,差一步便成就大道,卻難忘舊情,回到了中土。其後又偏偏為一個海外異類困住了心靈,細心哺育她,照料她,將她當作真正的人來看,甚至想要讓她做一輩子的普通人,什麼也不會都沒關係,他會好好護著。

  黎非想起小時候總也學不會印靈氣入體,自己急得要命,師父卻摸著她的腦袋歎息:「不會也罷,你沒那個天賦,索性便不學了,給我當個小道童什麼的挺好,女孩子家成天打打殺殺也不像話,你還是安安心心做頓紅燒蘿蔔來吃是正經。」

  從此他再也沒提過修行的事,帶著她天南地北地走,用方術行騙,騙吃騙喝每個正經樣子,賺到錢也小氣得要命,連個零嘴也不肯買給她。他那老沒正經的模樣,從來也沒對她說過什麼好聽話,嘴上說她是女娃娃卻將她當男孩來養,最後終於想起她是個女孩子嗎?所以給她買了一條羅裙嗎?那頓紅燒蘿蔔,他可再也吃不到了。

  她木然的眼中漸漸淚水盈結,無處可去的痛苦再度攥住她,她忽然忍不住尖叫一聲,眼裡潸潸而下,越流越多,她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那無窮無盡的痛苦都變成了眼淚,在臉上奔騰肆虐。

  日炎歎息到:「你也有一顆人之心,與人何異?為諸般情緣所絆,欲將何為?昔日青城情緣既生,修為再難恢復,否則以他的本事,怎可能被無月廷哪幾個假貨抓住。被抓住前他傳信於我,要我多照顧你,那是正好我遭遇禍崇之年,青城一事令我心魔叢生疑惑難解,故而妖氣盡數被封印,又被幾個雜毛追了一路,趕到青丘已遲了,他既自知再也無法護得你周全,索性便叫你去找他昔日閒來無事收的一個弟子。哼,那姓胡的小傢伙到還有些情義胸懷!你這一路過來,有驚無險,運氣之好連我也聞所未聞。不過好運氣總是有到頭的一天,人心如此,一念向善,一念行惡,你昔日所遇善者,明日或許便是惡者,無月廷那幫假貨曾經還不是與青城相交匪淺!最後又如何?涉及海外,誰管你那些交情!依賴脆弱善變的人心豈能長久安寧!」

  他回身緊緊盯著黎非,目中有些狂熱:「小丫頭,你仙姿玉質,乃天所生,更兼體質特殊,靈根獨一無二,本源靈氣可以催生綿綿不絕的靈氣,更可吸取旁人的靈氣,你若善加利用,必定天下無敵!中土這些仙家門派的狗屁修行之法根本就是糟蹋了你!待我封印脫開,我可以助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你可要做那天下第一人?」

  黎非眼怔怔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日炎低聲道:「青城已去,他一直期盼你做個常人,然而得知一切真相,你再也做不回以前的普通人。你想要什麼?」

  她想要什麼?她只想要師父還活著,可人死如燈滅,逝去的永不可追,他再也回不來了,所以她的想要毫無意義,她什麼也不想了。

  黎非離開了九尾狐的意識,她的身體像是墜入了另一層茫茫黑暗中,漸漸地,一切感覺回到了四肢百骸,她睜開眼,入目卻見漫天繁星,冰雹狂風退去,雲散天晴,東海又從洞天變回了夏天。

  她被一個人抱在懷中倚樹而坐,四下裡寂靜無聲,只有他的呼吸和遠方的海浪聲交織起伏,他的長髮隨著也分款款搖曳,絲絲縷縷擦過她的臉頰。

  雷修遠的手插在她濃密的發中,一下一下摩挲,過了許久,他低聲道:「我找了你很久,終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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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叉 二

  黎非沒有說話,她只是抬起頭,靜靜看著他鬧側的兩隻細角。

  雷修遠摸了摸自己的角,聲音輕輕的:「不喜歡?我收起來吧。」

  黎非的視線移到他面上,與他漆黑的眼睛對望良久,雷修遠微微一笑,柔聲道:「剛才那個器靈,是翠玄派來的,自我們離開無月廷後便一直尾隨。在星正館附近我原本甩掉他一次,到了東海他又追了上來。」

  她還是不說話,只沉默地看著他,曾經充滿身材的眼眸,此刻只剩黑灰一片。

  雷修遠撣去她發上的沙礫,道:「黎非,你還恨著誰?不要怕。」

  讓她擔憂恐懼的一切,他都會親手切碎。

  恨?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脆弱而善於逃避,習慣依賴人的那個自己。

  師父從以前就盼著她能獨立些,他常說:「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個人也能過得好好的,就算是個好孩子了。」

  她那時便回答:「你不在,我回去找你。」

  師父就會吹鬍子瞪眼睛跟她發脾氣:「找你個大頭鬼!我死了你跟著死?老子白養你這麼大了!你就算是個女娃娃,也不能什麼事都指望依賴別人吧?天總有不測風雲,你看那些只會攀附的籐蔓,只要樹死了牆倒了,它們還能活嗎?」

  她年紀小,想到師父有天老了去世離開自己,想著想著就難過起來,一時忍不住想要掉眼淚,師父在她腦門上拍了拍,歎息:「難過什麼?你還小呢!以後長大了了,認識更多的人,交幾個朋友,拜個好師父,指不定還有哪個瞎了眼的小子鬧死惱火非要對你好跟你過一輩子,那時候才是人生,師父把你養得結結實實的,可不是為了叫你一輩子賴著這塊,外面大著呢。你心裡看重感情,是個好事,但擦了眼裡轉過身又是一條好漢才是我家小棒槌。」

  好漢?她是個女的啊,可難道因為是女人,便可以自欺欺人嗎?

  有很多跡象與細節她都沒有發現,或者說,她在逃避發現,逃避一切慘痛的事情,彷彿只要她想,這世界便會為她的期盼而存在,只要想著師父一定活著,他就一定沒事,他們就一定能重逢;只要想著自己的身世不會被人發現,只要不去提,不去瞭解,她就永遠安全,她就真的是個普通人了。

  她一直活在自我期盼與依賴旁人的假象裡,現在的痛苦,也是因為她的脆弱,但無論她有多恨自己,師父還是為了這個無能的她死了。

  下一個死的會是誰?為了壓制她的種種異象,而為之拚命的雷修遠?為了讓她安心選擇隱瞞一切的日炎?還是不惜與仙人對持的紀桐周?沖夷師父?昭敏師姐?歌林?……

  不知過了多久,遙遠的海天一線開始透出清亮的淡藍色,可是很快那一抹晨曦又被烏雲這筆,海隕即將到來讓東海的天氣千變萬化,方纔還是郎朗晴天,一瞬間便開始下起大雨來。

  他們兩人身上很快便濕透了,雷修遠感覺懷裡的人動了一下,通紅的雙眼再度妄想自己的腦側,那裡已經沒有細角,被雨淋濕的頭髮貼在耳上,一滴滴往下淌水。

  他摸了摸鬧側,輕聲道:「你不喜歡,所以我收回去了。」

  黎非的生源有些沙啞:「……你是……」

  他笑了一下,語氣平靜:「我剛發現自己是夜叉,怎麼辦,我們果然都是從海外來的。」

  她會有什麼反映?恍然大悟?厭惡?徹底不相信他?無論哪一個,他都會坦然接受。

  本想替她瞞住這一切,卻還是被她發覺了,看到她即將脫殼的時候,他竟說不出心底是狂喜還是難過。可他知道黎非的心意,她渴望一切感情的溫暖,此時的脫殼出於她的自我懲罰心態,而非她真正的心願。

  他最後還是選擇讓她回歸這個身體,本能在向他怒吼,他為了這個人在天雷火海的包圍下遠渡重洋而來,不是為了看他做一輩子普通人的,他在與另一個看不見的自己苦苦鬥爭,是喜愛,還是獨佔禁臠一般?

  沒有記憶,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他是畸零之人,這時間的一切,他都冷眼旁觀,不為所動。人心是有所予,便必須有所得,如此才能平衡,他深諳此道。

  可總會有些值得懷念的人與地方,星正館山下小屋裡,每日清晨的日光,那被照得閃閃發亮的星正館仙人的畫像,還有山腳下歪脖子的樹,黃昏的色彩,等待的心情與呼吸,這些他怎樣也忘不掉。

  還有書院裡那些纏綿的紫籐花的想起,那粗魯如男人般的小姑娘,起初她可真是糟糕,動不動便皺眉,毫不客氣地指責他的懦弱無能,動輒冠以「是不是男人」的嚴厲言辭,好幾次連他也按捺不住想掐死她。

  後來她問他,為什麼忽然又不做壞事了。他真的不知道,決定放棄的時候,心情就像不願忘記魯大哥一樣,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該用冷酷的規則去對待的。黑白的人心中,他們是彩色的,不可被抹殺。

  喜歡她,真的好喜歡,一時一刻也不想分開,不像看她有一絲絲的苦惱,為了可以靠近她,再多靠近一些,他可以為之拚命。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想要愛護到極致的心情,慢慢成了想要獨佔,越往後,恨不能將她軟件在身體中的慾望便越強烈,不想她有一絲一毫自己的想法,不像她的眼睛望向別處,倘若可以將她藏起,讓他永永遠遠只屬於自己一個人,那樣多好。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尋找著什麼,卻又想不起究竟要尋找什麼,只有和她一起才能平息那潛意識中的躁動,藏匿她,護住她,為她除去一切阻礙,把她完完全全變成自己的,她什麼也不用想,更不用煩惱,只要看著他屬於她就好。

  他在偏離最初喜愛她的那份心,喜歡他,原本是想她變得更好,而不是要她成為自己的禁臠。

  為什麼?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兩難?在愛和佔有中輾轉反側。

  在東海的時候,蜃的幻覺讓他們每一個人沉淪,唸唸不得解脫,他一次也沒說過自己的環境,在此之前,他從不知自己最恐懼的東西,不是逝去她,也不是她不愛自己,而是這時間從未出現過她。

  他夢見自己一個人坐在一株橫貫天地間的巨樹下,永世孤零,所求皆不得。

  夢既醒,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現在終於明白了,明白那份佔有的新是怎麼回事,也明白了自己的一切。

  十八年的人生像夢一樣,大夢初醒,遮蔽眼前的霧氣一朝消散,他將一切都看了個清楚明白。

  懷中的人好像在微微發抖,雷修遠默默將她被淋濕的頭發放在指尖摩挲纏繞,他想念多年前青丘的那個午後,喜歡她的心是純粹的,一個少年想要對一個女孩子好,和身世無關,和佔有慾無關。

  他只是想要她無憂無慮而已。

  可是我的姑娘,現在怎樣才能再讓你重新展露笑靨呢?

  黎非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被淋濕的腦袋埋進了他同樣被淋濕的懷中。

  「好些了麼?」雷修遠撥開她脖子上的濕發,輕聲問。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懷裡的身體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可無論他是什麼, 他都只是雷修遠。

  她會保護他,這一次她絕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紀桐周跟隨這蜻蜓妖在狂風暴雨中又回到了百里歌林的小院,他渾身都濕透了,氣喘吁吁,雪白的衣服上被印了無數妖物的黑血。

  「還是沒找到。」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水,臉色有些蒼白,「靠海那裡能感覺到許多突兀的妖氣,十分厲害,是不是試煉地的封印被衝破了?」

  這話說得院裡眾人臉色更難看了。黎非和雷修遠兩個人突然失蹤,原本以為他倆找了僻靜地方談情說愛,大家也都美觀,誰知他們一夜未歸。

  老實說,這裡任何一個人突然失蹤,他們大概都不會太緊張,只有黎非很少會這麼人性,從小到大她都屬於穩重的那個,就算雷修遠任性亂來,她也絕不會隨著他這麼出個,不打招呼一夜不歸,不是她的作風。

  葉燁擔心的事更多:「唱月說這兩天東海附近來了許多長老仙人,怕是為了海隕的事,該不會震雲子的事暴露了?他二人被抓走了?」

  紀桐周皺眉道:「不可能這麼快,震雲子這些年在星正館待著的時間極少,數年不歸也常見。」

  何況都已經是前長老了,排重張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關注她。

  百里歌林喚出蜈蚣精,她最焦急,黎非他倆要是在東海這邊遭遇什麼不測,要她以後怎麼天天面對這塊傷心地?

  「我也再去找找!」她正要縱身跳上去,忽見暴雨中兩個人影微微一晃,眨眼便落在了眾人面前,不是失蹤一頁的黎非和雷修遠。

  他倆看上去都不怎麼好,渾身濕透,黎非甚至滿頭泥沙,好在沒見著傷,百里歌林撲上去急道:「你們去哪兒了?遇到妖物了還是……」

  黎非很平靜:「遇到些事,等我想想怎麼和你們說,稍微等等。」

  眾人愕然地看他二人進了屋,百里歌林正欲追上,忽然院門被人敲了兩下,眾人緊張地一齊回頭,卻見一個穿著東海服飾的高達男子正立在門前,此人雙眉斜飛,氣度迫人,繼位英武不凡,居然是一年不見的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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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7: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幽幽 一

  百里歌林一見著他,臉色立即有了微妙的變化,陸離渾身也石頭了,他的表情燦在層層雨簾後,看得並不真切,生源也平淡得有些不真實:「百里師妹,掌門著急笛子前往祿心殿,請立刻動身。」

  陸離這個人很得其他幾個人的好感,特別是葉燁,他們來了東海萬仙會這邊,早就跟隔離提陸離的事了,可她老師含糊其辭,不是說他修行忙就是說他沒空,此時忽然再見,葉燁當即拱手溫言道:「陸兄,別來無恙。」

  陸離款款而入,落落大方,掃視一圈後含笑拱手行李:「一年不見,諸位修為果然更精進了。前些日子我一直跟隨張來在試煉地修行,諸位來了東海未及相迎,過意不去。」

  他跟葉燁在那邊寒暄敘舊,蘇菀見著他反倒有些好奇,拽著百里歌林低聲道:「是你師兄?真是一表人才!看著就跟中土男人不一樣。」

  百里歌林乾笑道:「只是表象而已。」他這個人比中土男人還糾結多了。

  她不想看著陸離跟葉燁他們聊得那麼悠閒自在,自己先跳上了蜈蚣精的乃帶,勉強笑道:「好在黎非他們沒事,既然師父召集弟子,那我先去了。」

  她馭使著蜈蚣精高高飛起,將陸離甩在後面,誰知很快他便追了上來,縱身一躍,落在她身邊。

  百里歌林目不斜視,低聲道:「離我遠些。」

  陸離一言不發,湊過來將她領口毫不客氣地一提,低頭望向她的脖子——那根九頭鳥的掛墜還在,只是上面血跡斑斑,想必她試過無數次扯得脖子都破了也沒法把它取下來。

  她既不掙扎,也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看著他,陸離不為所動地慢慢將她放開,淡道:「把脖子扯斷,它也不會斷,不用再試了。」

  百里歌林移開視線,冷道:「本來我就不喜歡你,如今更加厭惡你了。」

  陸離依舊不為所動:「隨意。」

  百里歌林慢慢捏緊拳頭,她想尖叫,想號哭,想把這個人碾碎,可她也只有將這沸騰翻滾的一切都壓在心底,面上做出毫不在意、他全然無法傷到自己分毫的強大模樣來,放佛這樣她就真的可以強大。

  東海萬仙會的修行部健在海底,海派與山派截然不同,靈氣濃郁集中之地大多在海底,且規模都不大,慢慢就便成了每個門派在靈氣稀薄的外圍陸上各自建設城鎮,修行者與犯人混居,那靈氣濃郁稠結的海底修行部,能一直待在裡面的只有長老仙人和掌門。

  祿心殿乃是修行部第一大殿,平日極少使用,百里歌林馭使蜈蚣精在樹林般的珊瑚中繞了半日才望見殿外瑩光漫溢的避水仙法,大殿內人影幢幢,竟早已密密麻麻麻來了無數笛子。

  她心中暗暗驚愕,一時顧不得陸離,急急步入殿中,卻見沈先生與數十名長老圍在殿前,地上用黑布蓋了幾十個屍體,只露出頭,看面容竟全是萬仙會的弟子,甚至裡面還有兩個長老仙人。

  沈先生身邊還有幾個滿身血跡的長老們神色木然,更有人在垂淚,其中一個顫聲道:「還有十幾個弟子一時未來得及救回,屍體已被群妖……掌門,是我們失職……」

  居然死了這麼多弟子?!百里歌林根式駭然,她放眼四望,但見集中在祿心殿的弟子們全是第一瓶頸至第三瓶頸的修為,平日裡唯有讓弟子們仰望的長老仙人一下子死了兩個,而且挺他們的討論,似乎還有弟子已經被妖物吃了,弟子們不由個個面色蒼白,不知所措。

  這是要出什麼大事了嗎?

  沈先生身邊不遠處還有一個玉一般的年輕美貌的女子在拭淚凝立,居然是阿蕉師姐。她是沈先生的女兒,名義上算萬仙會的笛子,實際上在派中地位超然,沈先生向來寵她,這女兒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自從跟星正館的墨言凡成了愛侶後,她這幾年幾乎就沒在東海呆過,修為也始終停留在第四瓶頸處一直沒動過。連她都被叫回來,那真是出大事了。

  「阿蕉師姐。」百里歌林走上前向她行禮,剛來萬仙會的時候阿蕉對她照顧頗多,她心裡很喜歡這直爽又暴躁的姑娘。以前她一直以為阿蕉是正宗的東海姑娘,來了萬仙會才曉得沈先生居然是中土人,連帶著對阿蕉師姐也多了份親厚感。

  阿蕉目中含淚,有些愕然地看了她許久,方驚道:「你是……歌林?你長這麼大了!」

  百里歌林有些失笑,這師姐只顧著跟她的墨郎甜甜蜜蜜卿卿我我,難不成以為六七年過去他們這些小孩還是小孩樣麼?

  她素來嘴甜,當即壓低了嗓子道:「我長大了,阿蕉師姐卻還是老樣子,那麼漂亮,師姐回頭告訴我保養的訣竅好不好?」

  阿蕉原本滿腹心事,卻也被她逗笑了起來:「嘴還是那麼甜,誰教你把說得這麼好聽?唉,我可沒心思跟你說這些了,現在哪裡是閒聊的時候!」

  百里歌林低聲道:「師姐,這是……出什麼事了?」

  阿蕉歎了口氣:「反正你們馬上也知道了,先告訴你也無妨……前日東海海水已開始下降,咱們萬仙會有五處試煉地的封印被撞破未來得及不好,裡面封的都是厲害的妖物兇手,剛好今日有一批突破第五道瓶頸的弟子前往試煉,與那些群妖撞在一起,盡數斃命,連帶隊的兩名長老也未能倖免。」

  百里歌林一下想起方才紀桐周說靠海的地方有許多突兀的妖氣,原來試煉地的封印結界真的被撞破了!幾十個突破第五瓶頸的弟子!這事對萬仙會不啻是個極沉重的打擊,能突破第五道瓶頸的弟子便是有了成仙的希望,哪一個不是各自師父心中的寶貝弟子?突然之間全軍覆沒,簡直就像晴天霹靂一樣。

  阿蕉目中又緩緩流下淚來,聲音發抖:「上回海隕是因為弟子撤退不及時,死了許多人,這件事一直是爹爹心中的坎,想不到這次做了種種準備,卻還是……」

  她面帶悲慼地望向沈先生,這一次海隕,他身為掌門人,必然是對抗海隕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來。她這個做女兒的太任性,這些年未留在他身邊好好侍奉,剩下來這些日子,她只有日日陪著父親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驚,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東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來越多,想不到此次異象來得那麼快,海水下降得那麼早,難道說將他們這些第一到第三瓶頸處的弟子召集起來,是為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緩緩轉過身來,他身為東海萬仙會的掌門人,在整個海派都舉足輕重,這素日裡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帶了一絲哀慟。

  他在殿內掃視一周,弟子們不知所措的喧囂聲漸漸沉澱了下去,祿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他忽然開口道:「今日卯時,東海海水已降了八寸,海面向東五千里外,雷雲密佈,數月內天雷之災便要降臨,海隕很快要來了。」

  說道這裡,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萬仙會百般警惕,卻依舊未能護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處試煉地封印被破,內裡群妖凶獸已撞破結界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東海範圍百里之內!若有違者,殿前的屍體便是後果。」

  話說完,祿心殿中依舊一片死寂,弟子們顯然一時都無法反應過來。

  沈先生朗聲道:「有時間發楞,不如好好收拾東西去!山派諸位長老已開始趕往東海,東海這裡所有門派都要開始撤離弟子前往中土內陸,先將你們這些修為最淺的弟子帶走。弟子撤退並非兒戲!這一去便是數年,自己好好想想腰帶什麼,莫要遺忘了東西!咱們海派的東西,中土山派那邊可沒有!」

  這話說得像平地驚雷一樣,瞬間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們,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背井離鄉,多年恩師與掌門興許再無相見之日,祿心殿中忽然悲聲大作,傷心不捨者有之,驚慌失措者有之,絕望恐懼者亦有之。

  平日裡聽說海隕,和真正親身經歷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這些天東海越演越烈的異象已叫無數人感到壓抑,雖然未曾真正遇到什麼危險,可弟子撤離又一次叫他們感受到了這天災的無形恐懼。

  沈先生皺眉厲聲道:「哭什麼!怕什麼!五百年前那次最慘痛的海隕不也過來了麼?!那一次我和這些長老也都是跟你們一樣的弟子!五百年後便是你們站在前方成為戰力護衛後面的年輕弟子了!到那個時候,你們想起今天的狼狽燕子,不羞恥嗎?!」

  殿中哭聲漸漸靜下來,沈先生又道:「好了,都去吧。三日後辰時在祿心殿匯合,這三天時間,有什麼未竟的憾事,自己明白要怎麼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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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幽二

  暴雨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在屋簷上,屋內一片寂靜,顯然百里歌林方才帶來的消息並不怎麼讓人愉快。

  這一場單純的六年之約,至今未能順利完成,連番波折叫人疲憊不堪。海隕,天雷火海,海外異民,這些事提起像是古老的傳說,離他們每個人都那麼遠,可是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它們的腳步已經近在耳邊。

  葉燁歎道:「還以為至少要過幾年,想不到這麼快。不過也好,歌林去到中土,依我看倒是個叫人放心的事,省得又來個一兩年沒音訊。」

  百里歌林唯有苦笑兩聲,葉燁彈了彈她的腦門兒,又道:「你跟著海派弟子一起撤離也好,我們就在陸公鎮等你和陸離。」

  還是不忘陸離?百里歌林苦笑得更深了,正要說話,旁邊的紀桐周忽然起身打開窗戶,最遙遠的那一線天際正泛出近乎透明的藍,突如其來的雨看樣子馬上便要停,又要變成正常的夏日晴天了。

  他怔怔看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先走了,你們都保重。」

  葉燁不郵愣住:「走?你去哪兒?咱們這六年之約還沒聚完,你跟修遠那一戰可還沒叫我們開眼界呢!」

  紀桐周回頭笑了一下,淡道:「見過你們便好,那一戰原本不過戲言,日後盡有相見的機會,何必急於一時。」

  他最後一眼望向院中那扇合上後到現在也沒開啟過的門,一時覺蕭索,一時又覺不甘,一時萬念俱滅,一時還唸唸不捨。

  終究不能夠釋懷地離開,可難道留下繼續看著自己輸者的狼狽嗎?還是看著他們親密的模樣心火燎原?他的傲氣已經不允許自己再留著。

  紀桐周御劍而起,眨眼便消失在眾人眼界中,葉燁急急追到窗前,抬頭看了半日,神情錯愕:「他竟真的真了!」

  百里歌林笑歎:「你是當真一點沒察覺?」

  「什麼?」葉燁轉過頭,見對面三個姑娘都像看蠢貨似的看著自己,他只有更加錯愕。

  蘇菀起身伸了個懶腰:「一夜沒睡可累死我了,我先去睡會兒。歌林,回頭別忘了給我介紹幾個東海男人啊!我發現這裡的男人是我喜歡的那款!」

  海隕臨頭這姑娘居然還記掛著東海男人的事,真不知她是心大還是懵懂,百里歌林哭笑不得地答應下來,沒一會兒,葉燁也挽著百里唱月去休息了。歌林在屋中隨意翻了一陣,收拾出一些必需品包好,拉開床頭的一個抽屜,忽見裡面放著一隻斷裂的玉石額飾,她反倒愣了許久,方將那只額飾拿起放在掌心細看。

  玉石額飾斷裂的邊緣有著被火行仙法燒過的焦黑痕跡,百里歌林用指尖摩挲了一陣,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被人敲了兩下,百里歌林微微一驚,急忙將玉石額飾塞回抽屜,這才奔去將門一拉,卻見百里唱月靜靜站在門口,她越發訝異:「姐?你不是睡覺去了麼?我正在收拾東西呢!」

  百里唱月將她輕輕推進屋,反手將門合上,這才淡道:「陸離待你如何?」

  百里歌林被她問得幾乎跳起來,驚道:「你在說什麼啊姐!你們還真以為我跟他混在一處?」

  百里唱月的目光掃過她的肚子,九頭鳥的掛墜雖然被她塞進領子裡,卻還是能看到鏈子的銀光,她笑了笑:「拿了別人的掛墜,還不算混在一處麼?」

  百里歌林面上掠過一比怒意:「這個不是我……算了,我說不清!姐你別和我提這個人好嗎?我實在是討厭他!」

  唱月將她推進屋內,按坐在床上,搖著頭歎了一聲:「你自小就愛一個人死撐著,歌林,強顏歡笑叫人看不出來也罷了,但叫人看出來,還不給問,你把我當什麼?」

  她喉嚨裡忽然感到一陣苦澀,歌林強行壓下去,可是眼睛去漸漸濕了。她低聲道:「姐,你和葉燁真好。他對你好,只有你一個;你待他好,也只有他一個,這樣的感情真好。可是神仙眷侶可望不可即,世上多得是同床異夢的男女,有時候誰也不信對方,又或者相信了,最後卻被騙得很慘。」

  東海試煉回到萬仙會,最初的一個月,她神清氣爽,多年的心結一朝解開,她的修為甚至因此精進了許多。陸離也一如既往地不搭理她,真的像她所說,從此做路人就好。倘若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或許今天也不會經歷震雲子秦揚靈那些慘痛之事了。

  「葉燁應該沒有告訴你,他在東海的那次試煉,被海派弟子所傷,差點死掉的事吧?」百里歌林回頭朝唱月笑了笑,「我猜他不會說,他這人肯定要在你面前撐面子。」

  唱月有些訝異:「有這樣的事?」

  歌林還是笑:「有啊,那些人是廣生會的弟子,為首的那個叫施承天。我立下生誓,要將葉燁所受之痛楚全部還給那個人。」

  就算與唱月解開心結,她還是沒有忘記這個誓言,葉燁是她的家人,無緣無故被人重傷,這個仇她一定要報,只是沒想到機會來得那麼快。

  那是一次萬仙會與廣生、文濟兩個門派合在一處的試煉。海派弟子試煉多以鬥法為主,除妖往往是次要的,一言不合立即大打出手的事十分常見,她孤身一人還未來得及找到人組織,便撞見了施承天那組。

  施承天身邊那廣生會女弟子對她顯然十分記恨,見著她立即放出虎妖攻擊,一百冷笑:「這次你還想躲到男人背後嗎?!敢不敢出來堂堂正正跟我打一場!」

  百里歌林故意氣她:「我不想和醜女鬥法。」

  那女弟子氣得臉都綠了,一旁邊的施承天見百里歌林笑語晏晏,梨渦淺淺的談笑模樣,早已笑道:「算了吧,歌林姑娘只有一人,我們怎能以多欺少。歌林姑娘,你怎麼孤零零的?不如與我們同組吧,我願一力相護,也算給你賠罪,如何?」

  百里歌林上下掃視他一眼,反而冷笑起來:「你有沒有膽子與我鬥法?」

  她面帶悲慼地望向沈先生,這一次海隕,他身為掌門人,必然是對搞海隕的主力,九死一生,真的不知能否活下來。她這個做女兒的太任性,這些年未留在他身邊好好侍奉,剩下來這些不多的日子,她只有日日陪著父親了。

  百里歌林越想越是心驚,昨夜姐姐便提到聚集在東海附近的各路仙家似乎越來越多,想不到此次異象來得那麼快,海水下降得那麼早,難道說將他們這些第一到第三瓶頸處的弟子召集起來,是為了撤退的事?

  很快,沈先生面色灰白地緩緩轉過身來,他身為東海萬仙會的掌門人,在整個海派都舉足輕重,這素日裡天打雷劈都面不改色的仙人,此刻面上竟帶了一絲哀慟。

  他在殿內掃視一周,弟子們不知所措的喧囂聲漸漸沉澱了下去,祿心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他忽然開口道:「今日卯時,東海海水已降寸,海面向東五千里外,雷雲密佈,數月內天雷之災便要降臨,海隕很快要來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萬仙會百般警惕,卻依舊未能護得所有人平安。昨夜五處試煉地封印被破,內裡群妖凶獸已撞破結界傾巢而出,即日起,任何弟子不得靠近東海範圍百里之內!若有違者,殿前的屍體便是後果。」

  話說完,祿心殿中依舊一片死寂,弟子們顯然一時都無法反應過來。

  沈先生朗聲道:「有時間發愣,不如好好收拾東西去!山派對諸位長老已開始趕往東海,東海這裡所有門派都要開始撤離弟子前往中土內陸,先將你們這些修為最淺的弟子帶走。弟子撤退並非兒戲!這一去便是數年,自己好好想想要帶什麼!莫要遺忘了東西,咱們海派的東西,中土山派那邊可沒有!」

  這話說得像平地驚雷一樣,瞬間炸醒了迷惘中的弟子們,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背井離鄉,多年恩師與掌門興許再無相見之日,祿心殿中忽然悲聲大作,傷心不捨者有之,驚異失措者有之,絕望恐懼者亦有之。

  平日裡聽說海隕,和真正親身經歷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這些天東海越演越烈的異象已叫無數人感到壓抑,雖然未曾真正遇到什麼危險,可弟子撤離又一次叫他們感受到了這天災的無形恐懼。

  沈先生皺眉厲聲道:「哭什麼!怕什麼!五百年前那次最慘痛的海隕不也過來了麼?!那一次我和這些長老也都是跟你們一樣的

  還未來得及跳上去,便覺胳膊被一口咬住,這一口幾乎將她臂骨咬碎,她疼得渾身一顫,下一刻身體一重,腥氣撲鼻,她被數只妖物撲倒在地上,再也來不及喚出防禦,只得閉目等死。

  忽然之間,大片腥臭濃稠的妖血潑灑了她一身,那幾個廣生會弟子也驚呼起來,百里歌林急忙睜眼,卻見方才撲向自己的妖物們早已身首異處,一個人影立在自己身前,數道彎月似的銀光繞著他週身盤旋而舞,正是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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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3 18:07: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幽幽 三

  後來她總是會想,為什麼陸離會在那種絕對劣勢的情況下救自己?同門之誼?還是他心中對她的那一丁點的好感?

  動了心的女人是不能把一個翻來覆去掰碎了思量的,因為想著想著,總會往自己希望的那個方向去,越想越沉迷。

  那天陸離為了救她,以一敵五,雖然慘勝,他也傷重到差點死掉。

  歌林刻自己抱著他氣都要喘不過來,四處找安全所在,他血滲透了衣服熨帖在她皮膚上,她又是憤怒又是迷惘,只是一個勁朝他大吼:「誰要你幫忙了 !誰要你逞能了!死了怎麼辦?死了怎麼辦?!」

  陸離早已暈過去,她的大吼他一個字也沒聽見,就是聽見了想必他也不會回答。他的腦袋無力地靠在她胳膊上,一串斷裂的玉石額飾掉了下來,那上面還有被離火術劈裂燒焦的痕跡。

  陸離在三天後才醒來,她也幾乎三天沒睡,衣不解帶地往治療網輸送靈氣,他睜眼看到的便是她佈滿血絲的眼睛,和眼底深深的黑影,就算這麼狼狽憔悴了,她還是近乎凶狠地瞪著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沒是逞什麼英雄啊!你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嗎?!」

  她在後面叫了他許多次讓他配合自己,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硬撐要好,他就是沒聽見,愚蠢的男人!

  陸離靜靜看了她半晌,跟著卻移開視線,低聲道:「你該睡了。」

  她簡直被氣笑:「要不要我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的命!謝謝你這麼關心我啊!今天你非得給我個理由!不然別想走!」

  說罷她喚出籐纏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陸離沒掙扎,只是又把視線移回她面上,聲音還是那麼低:「什麼理由?」

  百里歌林一時反而語塞,這三天她一直在想陸離為什麼要這樣拚命救自己,她想到最後每一個結果都是困為他喜歡自己,她知道陸離對自己有好感,他的這種好感她曾卑鄙地想拿來利用,最後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讓她狼狽不堪。

  可她現在還是想聽他說出來,她心底在隱隱期盼他能說出來,而不是這樣故作淡漠地裝傻。

  她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為什麼要這樣拚命救我?」

  陸離委平靜:「我救你還需要理由嗎?」

  她愣了很久,這模稜兩可曖昧難解的答案竟讓她心底雀躍。老套的英雄救美,她素來對對折子裡的一切嗤之以鼻,可它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她竟然會為之戰慄。

  她渴望一個人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她,把她從舊時的泥淖中拉出來,她也想認認真真地去愛一個人,兩情相悅。如果是他,她願意努力去試。

  「你可是差點死了。」她失笑,還是忍不住要諷刺一下,「不是說要做路人麼?誰要你這樣做了?」

  陸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輕道:「你倒是會為了葉燁拚命。」

  百里歌林還是笑:「那當然,你不會為自己家人拚命嗎?」

  陸離還是沒回答,只閉目眼道:「該睡了,你臉色很差。」

  她確實有些撐不信,便躺在另一邊,翻過身盯著他:「我睡了,你會不會跑掉?」

  「為什麼這麼問?」

  她嘻嘻一笑:「怕你跑掉啊,我們組隊好不好?陸師兄那麼厲害,可別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

  「……睡你的。」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她下意識和陸離越走越近,總是習慣地粘著他,她再也沒有和師兄師弟們曖昧地嬉笑玩鬧,眼裡心裡只有一個陸離,像是那時候剛認識葉燁,她眼裡心裡也只有一個他。

  陸離沒有拒絕她的靠近,他謹慎而溫和地與她相處,有時候她想,他們真像是一對愛侶,兩情相悅是這樣的感覺嗎?她沒有經歷過,只能憑空臆想,可她每天都很開心也很輕鬆,睡覺前回味一切與陸離說過的話,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她都是笑著睡著的。

  這或許就是兩情相悅吧?那一夜言辭諷刺犀利的陸離像是個夢,而曾經那個脆弱極端的自己,也像是個夢。

  歌林刻那是和文濟會的一次切磋鬥法,他們遇見了燕飛師姐妹,熱情的燕飛依舊一見面就撲上來親臉,親完歌林又去親陸離,看著他一點也沒有躲避的打算,百里歌林心裡忽然有點不舒服。

  她想起了雷修遠,雖然這傢伙一貫都是拽得鼻孔朝天,叫她很不喜歡,但唯獨跟女人能撇清關係這點值得讚揚,他不會叫黎非為這些事難受擔憂。若是葉燁,一定也會拒絕的,他也不會叫姐姐為這種事吃醋。

  可陸離是東海男人,這些方面畢竟和守禮的中土人不同,她為這些事煩心只怕以後都煩心不過來,索性就當做沒看見。

  然後她聽見燕飛笑道:「陸師兄,你跟歌林看起來好親密,你們已經是愛侶了嗎?」

  這直率的東海姑娘!百里歌林一時羞赧,一時又有些期待,陸離要怎麼回答?

  陸離淡道:「不,只是同門罷了,莫要多想。」

  燕飛哈哈一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歪著腦袋很是嬌俏:「那我還是有機會了?」

  這話問得又熱情又天真,陸離都被逗笑了,燕飛嘰嘰喳喳地跟他說話,她說話的聲音聽在歌林耳中,像是隔了十萬八千里。

  她現在腦子有點糊塗,轉不過彎。她是不是又在做夢了?兩情相悅?

  她越站越糊塗,乾脆慢慢走開了,想著她和陸離的那些事,她怎樣也想不清楚。他是要做什麼呢?

  歌林一點也看不透他的心,有關他的一切,她都會往對自己有利的那方去想,不由自主,無法控制。她覺得他是喜歡自己的,可她忽然發覺,這是因為她希望這樣,所以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被她詮釋成「喜歡」。

  他們兩個,是她纏著他比較多,現在好好回想,陸離一次也沒有主動來找過她,她拽著他說話,也是自己嘰裡呱啦在說以前在中土的趣事,他一次也沒和自己提過九鳳族之類的事。

  百里歌林聽著身後流水般暢快親密的說話聲,到底沒忍住,又回頭看過去,他們還在聊,像是發覺她朝這裡看,陸離轉頭望了她一眼,她忽然有點慌,還有點窘,像是有秘密被他發現了一樣。

  她反而不服輸似的從身體深處湧起一股倔強的勁頭,朝他笑了笑,淡定地將視線垂,可是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慢慢模糊了。

  她居然覺得那麼難過,說不出的難過,心灰意冷。

  那天和文濟會的切磋,百里歌林輸得一塌糊塗,被沈先生嚴厲責罵了許久,她連平日水準的三分之一都沒拿出來,整個就是心不在焉,這是沈先生討厭看到的事情。

  她流著淚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眼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然後她在自己的小院裡第一次看到了陸離,他在院門的陰影中等著她,見她來了,面上滿是淚痕,他不由慢慢靠近過來。

  百里歌林低頭拭去眼淚,苦笑道:「師父罵得太凶了……」

  陸離緩緩伸臂攬住她的肩膀,她立即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手,帶著一絲鼻音道:「我沒事,別擔心,一下就好了。」

  她推開院門,客氣地邀請他:「要不要進來坐坐?陸師兄你是第一次來我這邊吧?」

  陸離想了想:「好。」

  小火爐上的水很快被被燒開了,百里歌林給他泡了一杯茶,一面道:「今天怎麼有空過來我這裡玩啦?」

  陸離少見地猶豫了片刻,思忖著什麼似的,道:「有些事……你……」

  話未說完,卻見油燈下忽然出現一個信封,封皮上澄黃色的仙法標記閃閃發光,百里歌林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她飛快拆開信封,先看姐姐的,她的話始終簡潔明瞭,要她照顧好自己之類,而葉燁的話總是那麼多,講了許多他候選時的趣事,她一面看一面笑,看完立即起身去找影墨給他倆寫回信。

  「葉燁這傢伙,居然想三個月內突破第三道瓶頸,哈哈,這蠢貨!」她用筆蘸了影墨在桌上寫回信,「陸師兄,你有沒有話想跟他們說啊?我幫你轉達。」

  陸離看起來有些僵硬,他眼怔怔地看著她拉開抽屜,眼怔怔地看著她抽屜裡一沓沓地藏門的來信被放得整整齊齊纖塵不染,她方才哭得淚眼迷濛,一整天的心不在焉,此刻突然全都消失了,只剩滿面陽光。

  只因為一封信?

  「陸師兄你怎麼了?」百里歌林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這些日子她已經習慣這個動作了,「吃壞肚子了麼?」

  她的手忽然被他用力攥住,百里歌林微微一驚,卻見陸離目光中帶著一絲寒意凝視她,低聲道:「我問你,你喜歡我麼?」

  她簡直完全呆住了,他問了什麼?這是能從陸離嘴裡說出來的話麼?這種直截了當的東海作風不像他的風格。

  百里歌林錯愕地看著他,她忽然想起他和燕飛說他們只是同門。

  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勃然大怒的,可是又發覺連發怒的理由都找不到。是她自己一廂情願以為人家救了自己就是喜歡她,她再也不想在他面前這樣丟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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