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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甄]巧女爭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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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33: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華甄 - 巧女爭夫

路邊的野花不要採,路邊的美男子……同樣不能亂看啊!
她不過是不小心瞄了他一眼,就這樣被纏上了。
原來,他知道她是鎮內頗有名氣的「鑑玉師」,
為了幫皇上製作一件金縷玉衣,他正缺能幫他辨玉的玉匠。
果然應驗了一句話,女子無才便是德,
原來太有才華,也是一種過錯呀~
不管她拒絕多少次,他就是不放棄,
三天兩頭往她家的小玉鋪跑,死纏爛打兼威脅利誘,
還要她收起她的小鋪子,跟著他賺大錢去─
狂妄、霸道、狡詐又自私,真是個標準的生意人!
為了得到她鑑賞美玉的能力,
他竟然還異想天開,上門找她爹爹求親,
說什麼一旦結為親家,就不分你我,你儂我儂……
他的算盤也打得太精了吧?!
人也要,玉也要,天底下哪來這麼好的交易啊~
想要得到她,拿出點誠意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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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35:1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把她帶來,我要見她!」

寒冷的午夜。「五仙堂」總管錯愕地看著主人。從忽然被人自熱呼呼的被窩裡喊醒,趕來見主人起,他就一直有點神情恍惚。

「沒聽見嗎?立刻派人把冷氏帶來,我要見她!」

穆懷遠提高了音量,對他的總管說。

這是個直接且不容置疑的命令,總管頓時清醒了。令人敬畏的主人本該在王宮享受歡宴,卻忽然為一個女人,不顧冰天雪地地趕回來,這個女人肯定不簡單!

「是,屬下這就親自去帶她來,請堂主稍候。」他連忙說。

總管離開了,穆懷遠坐在燈下,注視著手中的名冊,心頭燃著希望之火。

這上頭所列之人,是他再次花大錢買來的玉匠,然而此刻,他並不關心其他的人是否「物有所值」,唯獨在乎其中一人。

手指緩慢而有力地劃過那熟悉的兩個字──「冷氏」,他俊目微瞇,彷彿想揭開蒙在這兩個冰冷字眼上的神秘面紗,看清楚其後掩藏的真實面孔。

片刻,房門開啟,咳嗽聲伴隨著寒風由敞開的門縫灌入。

「堂主,冷氏來了。」門口,總管輕推著一個正努力抑住咳嗽的女子進來。

她身穿破爛的長袍,彎腰垂首的站在陰影裡,穆懷遠看不清她的年紀和相貌,卻驚訝地看到兩名女子擠過總管,站到她身邊,仰著臉盯著他看。

「這……」總管關上房門,遲疑地說:「她們是一起送來的盧兒(註:漢朝女奴的稱謂),說是冷氏的朋友,非要跟她一起來,屬下……」

「沒關係。」穆懷遠頷首,轉向身側的僕從。「把屋角的燈都點上!」

數盞油燈齊放光華,將屋內的每個角落都照得透亮,冷氏的頭垂得更低了。

「冷氏,這是你的原名嗎?」不理會那兩個年輕女人好奇而防衛的目光,他注視著屋內唯一低著腦袋的女子問。

「是。」聲音嘶啞,不是記憶中的甜美;頭顱低垂,少了昔日的禮貌。

「跟人說話時,應該抬起頭來。」

對方沉默,似在掙扎。

穆懷遠站起身,那低垂的頭顱猛然抬起,他當即一怔。

她面色憔悴、肌膚發暗,右頰上有道紅腫的傷疤,不合身的長袍讓她看起來毫無女性魅力……

但那挺直的鼻樑和臉部輪廓仍清楚地告訴他,她就是「她」!

「冷姑娘,果真是你!」心頭一悸,他大步走過去。

「不是,你認錯人了!」

見他走來,那女子慌張大喊,試圖躲到朋友身後。

穆懷遠倏然停步,因這充滿絕望和懇求的聲音而僵住。

看著那失去靈性的雙眼、不復美麗的嬌容和畏縮的身子,他感到心中的火焰熄滅了,起而代之的,是無比的震驚、惋惜和義憤,更有深深的迷惑、憐憫與同情。

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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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35: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半年前,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秋。

中山國重鎮望都。

松木的青翠與雜樹的枯黃,在陽光下交會重迭,給綿延起伏的丘陵染上了斑駁的色彩。清亮亮的河水,夾帶著太行山的氣勢和華北平原的清風,如絲帶般穿過山陵,環繞著城東南新近完工的「五仙堂」。

「淮南,你瘋了,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要我娶個也許是醜八怪的老女人?」

氣派典雅的正殿內,穆懷遠俊美的五官緊繃,瞪著他最好的朋友古淮南。

「我沒瘋,為了金縷玉衣,你應該娶她!」見一向溫文爾雅的好友動怒,古淮南很是吃驚,但仍堅持道:「冷秋霞不是醜八怪,她在京城很有名。我打聽過,她雖非絕色佳人,但清秀端莊,芳齡十七……」

「別說了,我無意娶妻!」穆懷遠決然的轉過身去。

看著他高傲的背影,古淮南又說:「『金縷玉衣』事關重大,你不該意氣用事的。時間轉瞬即逝,得借助一切力量達成目標。」

穆懷遠猛然轉身,嚴厲地說:「就是為了按期完工,我才趕著擴建五仙堂,廣募石工玉匠,可你偏在這時跟我說什麼提親娶妻,那不是瞎扯嗎?」

「絕非瞎扯!我勸你娶冷姑娘是有道理的,你該聽我把話說完。」

他的責備,讓穆懷遠意識到自己確實反應過度,不由神色微緩,歉疚地指指案幾邊的蒲團。「是我不對,坐下說吧。最近徵募工匠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

「我理解,所以給你這個建議。」古淮南坐下繼續說道:「這次去京城送貨,聽說橫門有家叫『冷香玉』的作坊,生意極好,原因是坊主有個手藝精湛的女兒。據說那女子自小生就一雙慧眼,從色澤、氣味即可辨別玉石質地品相,並精通玉石的洗、磨、割、雕各種工藝,經她之手雕琢出來的玉器無不色相晶瑩,神韻橫生。不光玉賣得好,還常有人持玉上門求監。」

穆懷遠目光微斂,沉思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以前好像聽人說過,京城有個女子能聞氣識玉、鏤玉為絲……當時只當是虛言,聽過就忘了,你說的難道就是她?」

「肯定是她。」古淮南興致高昂地說:「為了親眼見識,我去了『冷香玉』。本想拜見冷姑娘,可人家有規矩,無論多大的買主,都只能與她隔簾談生意。我與她說了幾句話,還買了件她親手雕琢的玉器──你看,這手工多細。」

他從懷裡取出一物遞上。

穆懷遠接過細看,是個一指長、二指來寬的鏤空白玉仙人。

身為玉石行家,他自然看出這的確是件精品。玉質瑩潤,雕工精巧,線條細如絲,人物氣韻生動,姿態自如,整件玉器的色澤和式樣都十分對稱和諧,從中可以看出雕琢者不僅對玉石有很深的瞭解,而且技藝精湛。

「看來我是該去趟京城。」撫著玉面,他盤算道。

「沒錯,迎娶此女為賢內助,你的『五仙堂』何患事業不發?」

「別亂說!」穆懷遠將白玉仙人還給他,斥道:「如果她真是能工巧匠,徵入五仙堂便是,說什麼迎娶?難不成你要我將每個擅玉的女子都娶進門?荒唐!」

「你錯了。」古淮南收起玉器,不以為然地說:「此女非其他女子可比,我就是因為知道她身懷絕技,聰慧清高,絕不會應你之征,才替你出此良策。」

「未必良策。」穆懷遠淡淡一笑。「如果她真像你說的那麼在行,我一定能說服她來『五仙堂』。想想看,哪個好玉匠不為『金縷玉衣』動心呢?」

「不要太自信。」古淮南不以為然地歎道:「反正你早晚要成親,冷姑娘與你志趣相投,集聰慧、玉藝於一身,你為何不把她娶回家,永久收藏自用呢?」

穆懷遠大手一揮,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了。「我會去京城會會她,但只論玉石,其他事──免談!」

見他答應去京城,古淮南看到了希望,便話題一轉,問道:「你可曾到奴市尋找?那裡常有被官府作坊拍賣的好工匠。」

「去過,可惜只買到幾個。我已委託奴販代尋,他們人脈廣,勢力大,應該能找到真正的好玉匠。」想到徵募人才的困難,穆懷遠有許多感慨。「『金縷玉衣』樹大招風,如今天下奇石、異人皆往望都而來,其間良莠不齊,要辨其真偽虛實,得花更多的時間精力,我耗不起哪!」

「所以我說你該娶冷秋霞,有她的慧眼相助,定能替你省不少心。」

「停!」穆懷遠起身,無奈而氣惱地說:「幹嘛又說回去了?告訴你吧,如果我真要娶妻,也不是為了這些理由,所以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古淮南無奈地隨他站起。「不說就不說,可我還是要好心提醒你,向冷家求親的人多得是,你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

而他的「好心」,只換來警告性的一瞥。

三日後,西漢京城長安。

日光初顯,月影兒尚懸天際,直通橫門的河渠碼頭船桅如林,人聲鼎沸。一條條采玉船沿河擺開,船主叫賣著玉石,購玉者穿梭各船間,尋購中意的玉石。

春、秋兩季是揀玉和撈玉的好時節,尤其秋季天氣轉寒,河水漸落,春季被融雪和洪水沖入河榻、淹沒水中的玉石顯露出來,容易被采玉人發現。因此每年這個季節,都有大量石料被運送入京。

在瑟瑟秋風中,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碼頭邊,船頭偶爾走過幾個人,卻乏人駐足。

這艘船的主人不像其他船主那樣高聲叫賣,船頭擺放著幾塊散石,每塊石上寫明要價。而那興許就是這裡無人問津的原因:要價太高,玉石太一般!

冷秋霞走來,蹲在玉石前,伸手拿起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塊。可出乎意料的是,有隻手幾乎同時握住了玉石,兩人的手指相抵。

秋霞猝然轉過頭,旋即墜入一雙帶著融融暖意、幽深如海的黑眸中。那人也面帶詫異地看著她,兩人都無意放開緊握玉石的手。

由相觸的手指處所散發出的熱力,迅速蔓延至秋霞全身,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面頰如同火炙。

就在她陷入既難捨手中美玉,又羞於求對方放棄的為難境地時,對方英俊的臉漾起一個柔波靜水般的笑容,讚道:「好眼力,這是塊寶玉!」

旋即,他鬆開了手,站起身來,可一雙俊目仍睇著她。

好一個雍容爾雅、氣度不俗的公子!

秋霞暗自讚歎,禮貌地表示感謝道:「謝公子承讓!」

當她按照船主開出的價格付了錢,持玉轉身時,俊逸公子已失去了蹤影。

看著熙來攘往的碼頭,她感慨地想,那位公子既知這是塊「寶玉」,卻因她的堅持而放棄了,換作是自己,未必有這份雅量。

然而,看著手中的玉石,所有的愧疚都隨著那位俊雅的公子消失了。

從看到這塊表面尚嫌粗糙的玉石起,她的心就告訴她,這絕不是一般的玉石,而是來自遙遠的白玉河、極其珍貴的羊脂白玉!

她急切地想要讓這塊美玉綻放異彩,因此回到「冷香玉」後,她跟等候她的爹爹說了幾句話,就一頭埋進作坊內,洗磨她新買的「寶玉」,再也沒出門。

「秋兒……」

就在她專心致志地在石鍋上洗磨玉石時,身畔傳來輕喚。

抬起頭,她露出甜美的笑容。「爹爹快看,這寶貝兒的光澤出來了!」

冷老爺俯身,驚喜地看著漸露本色的玉石。「真是羊脂白玉就好了。」

「一定是,爹耐心等著,等秋兒把它琢磨好後再來看!」

「爹不急,爹能等!」冷老爺喜孜孜的直起身對她說:「不過此刻外面的客人可是不能等喔。」

「這麼早?是老客戶嗎?」她不經意地問。

「不是……」冷老爺欲言又止。「他帶來幾塊玉石,要你幫忙監別。」

爹爹的語氣有點古怪,她好奇地問道:「他是誰?」

「『南北玉行』大當家穆懷遠!」

石鍋驟然停止了轉動,她睜大漂亮的丹鳳眼,驚訝地看著父親。「穆懷遠?!您是說,外頭等著秋兒去幫他相玉的公子,就是望都那個授命製作『金縷玉衣』的穆大公子?!」

「正是他。」女兒吃驚的樣子,令冷老爺微笑起來。「你要去幫他嗎?」

「自然是要去的。爹爹難道忘了,『童叟無欺,貧富無差,來者是客,笑臉相迎』,這可是咱們『冷香玉』的招牌呢!」

「爹爹不會忘,只要秋兒記得就好。」

「秋兒當然記得。」冷秋霞起身,解掉身上的圍裙,拍平裙裾、理順頭髮。

忽然,她整理頭髮的手僵住,狐疑地看著父親。「穆公子在玉石界是個炙手可熱的行家,今晨我在河邊還聽人說,為了製作『金縷玉衣』,他建了新作坊,取名為『五仙堂』,並徵募了近百名玉石工匠。像他這樣出身玉石世家,有錢有勢的公子,怎會找我們為他相玉?」

「此事確有蹊蹺,爹剛才也問過他,可穆公子說,那幾塊玉石得自異域,因似玉非玉,一時弄不清,聽說你擅識玉,特地前來求問。」

秋霞聞言,沉吟道:「天下玉石種類繁多,或許穆公子為了『金縷玉衣』到處尋找美玉,確實搜到了奇石異物。我去看看,就算認不出,也可長些見識。」

「爹也是這麼想的。」

「那我這就去。」秋霞說著,就往門口走。

「秋兒!」在她即將出門時,冷老爺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喊住她。

「嗯?」她轉過身看著父親。

「穆公子是貴客,爹爹不能讓他像其他客人那般,在前堂等候,因此引他去了東廂房,你願意在那兒見他嗎?」

她微微一怔。她早就聽說過穆懷遠,卻從未與他見過面,因此只能算知道有他這麼個人,卻一點都不認識他。東廂房內沒設竹簾,那意味著她得與這位陌生「客人」面對面交談。

她不喜歡管別人家的閒事,也不願別人對她指指點點,更不願因年幼而被人輕視,影響作坊聲譽。因此從她在前堂回答客人疑問、交易玉石起,就養成了與客人隔簾交談的習慣。儘管後來左鄰右舍認出了她,但因為她是個好玉匠,待客真誠,從未誤判過玉石,因此儘管風言風語不少,她的才能和做買賣的方式,仍獲得越來越多客人的認可。「冷香玉」也逐漸成為這條大街上,生意最好的玉石坊。

現在,突然要她改變習慣,與客人當面談玉,她確實有點猶豫。

冷老爺見狀,便說:「如果覺得不安,就別去了,爹就說你身體不適……」

「不用。」秋霞拉住爹爹。「任何事總有第一次,爹爹的安排沒有錯,如果讓高貴的穆公子在前堂與女兒隔簾交談的話,恐怕他會覺得受了侮辱。」

冷老爺自然不願得罪穆懷遠,見女兒答應在東廂房見他,當即快慰地笑道:「穆公子穩重灑脫,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會表現粗魯。不過他確實是高貴的稀客,該受到禮遇。秋兒安心與他見面,爹會陪著你。」

「那我們快走吧,別讓貴客等得不耐煩了。」

然而,此刻在廂房等待的穆懷遠,並未感到不耐。

從走入房門起,他的目光就被這間窗明几淨,佈置得十分雅致的廂房吸引了。

房屋正中的長案上,整齊地放置著琢玉雕花用的各類鍋、鑽、皮套、蠟盤及未完成的玉雕。四周依牆搭建的層層木台上,陳列著各種已打磨好、但尚未切割的玉石,還有各式各樣賞心悅目的玉器。

顯然,這屋子具有玉器加工和樣品展示的雙重功能。

陪伴他的夥計十分熱情,不斷向他講解著這裡的每一件物事,他饒富興味地逐一觀看那些陳列品,他的隨身奴僕則安靜地站在一邊。

「這麼說,這裡的每件玉器,都是你家姑娘雕琢的?」聽著介紹,他問。

「是的。」夥計指指四周。「這些都是秋姑娘的私人珍藏品,不出售,平時沒有客人時,秋姑娘就在這裡琢玉。」

想起古淮南說過冷姑娘的「規矩」,他看了看四周,並未發現竹簾,不由得再問:「你家姑娘在這裡會客嗎?」

「不,東廂房不是談買賣的地方,一般客人不能進來。」

「那麼冷姑娘在哪裡與客人見面?」

「前堂。」

「隔著竹簾?」

「是的。」

噢,真有那個規矩!

想到等會兒自己也會被帶到前堂,與那位古怪的冷姑娘隔簾「相見」,他覺得很彆扭,語氣略帶不滿地問:「客人來買玉相玉,為啥要隔簾?」

夥計赧然道:「沒啥原因,那只是個規矩而已。」

從他不自然的神色,穆懷遠知道他沒說實話,因此雖不再追問,卻已然斷定那位冷姑娘定是容貌有殘缺,因而恥於見人。

夥計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為主人辯解道:「我家秋姑娘長得可好了,公子可別想錯了。」

穆懷遠但笑不語,急得夥計漲紅了臉。

恰在此刻,外頭傳來說話聲,夥計頓時鬆了口氣,說:「我家主人來了,公子自個兒看吧。」

說話間,門簾輕掀。

穆懷遠揚目,看到先進來的,是他已經見過的冷老爺。緊隨其後,走入一個唇紅齒白、明眸燦燦的窈窕少女。

當看清對方竟是清晨在河渠相遇的買玉女子時,他難掩心中的驚訝。

「讓穆公子久等,老夫罪過!」一進門,冷老爺立刻致上歉意。

秋霞也認出了他,不由暗自一驚,隨即明白了他何以輕易放棄寶玉,讓她獨得的原因。身為玉石界首富,什麼樣的美玉他沒有,何必與一個小女人爭搶?

心中釋然,她緩步上前,對他深深施禮,道:「怠慢了公子,秋霞賠禮了。」

乍聞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就是冷秋霞時,穆懷遠更是吃驚!然而他未透露絲毫驚詫之色。既來之,則安之,他熟諳客隨主便之理,既然對方不提早晨相見之事,他自然也不會說。

他彬彬有禮地回道:「不必多禮,是在下貿然來訪,擾了姑娘的清靜。」

「公子客氣了,請坐。」

清晨相遇時,對他留下深刻印像的秋霞深感驚喜,富貴公子如他這般儒雅謙和的可不多見。纖手一擺,她引領他和父親入座,自己最後坐下,微笑道:「『冷香玉』做的是生意,迎的是賓客,公子是客,何擾之有?」

穆懷遠暗自欣賞她落落大方、率真得體的神情舉止。

古淮南和剛剛那個夥計都沒說對,這位女子豈止是「清秀端莊」、「長得好」而已?她的花容月貌、嫻靜溫婉,任誰看了都難以忘懷。而他竟以為她容貌有殘,殊不知,她的「隔簾做生意」,實是為了藏美……

「聽家父說,公子得了幾塊奇石,秋霞能否一見?」

甜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思,他迅速回過神來。「在下正是為此事而來的。邊關──」

他轉向站在門口的隨從。

後者立刻走來,按照他的吩咐,將攜來的石料取出。

秋霞趁他與奴僕對話時,打量著他。

穆公子的身材適中,五官俊秀,著一襲青袍,戴一頂貂帽,目潤神清,舉止儒雅。

待石料放置妥當後,穆懷遠對她說:「這就是令在下困惑的奇石,因聞姑娘有由色、氣識玉的才能,因此冒昧求助,還請姑娘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秋霞謙虛地說:「秋霞承蒙街坊抬愛,徒得虛名。能與公子這般真正的玉石大家相聚說玉,乃秋霞之榮幸,自當盡力而為。」

聽她語氣婉轉,似有預設退路之嫌,穆懷遠為她的聰慧機敏叫絕,朗聲道:「姑娘說的對極了,在下也認為,與名家相聚說玉,定能增長見識,此等機會,姑娘與在下都該善加珍惜,彼此取長補短,共修玉德。」

聽出他話中有話,但秋霞無意深問,因為她的注意力已轉向了眼前的石料。

石料共五塊,都未經洗磨加工,大的如拳頭,小的如鵝蛋,擱置在案桌上,乍看之下,與普通石頭並沒兩樣,可她卻感覺到了那隱然閃現的異色。

得不到響應,穆懷遠並不著急,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臉上。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有著散發著白玉光澤的肌膚、小巧的鼻子和線條柔和的嘴巴,但最吸引他的,是她那雙澄澈靈動的眼睛。當她注視著寶玉時,白皙的雙頰因興奮而泛著暈紅,他認為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色彩。

有過清晨的接觸,他已經知道她對玉有著獨到的見解,此刻,他更清楚地感受到,她對玉石的執著與熱情。這一點尤其令他滿意,因為他相信,執著與熱情,是事業成功的必要條件。

秋霞眸光閃亮的仔細查看著每塊石料。

忽然,她起身走到窗邊,將遮蓋在窗上的布簾掀開。霎時,明亮的陽光直瀉案桌,原本極其平凡的石頭活了,各自呈現出黑、黃、青、綠、紅等顏色。

高手!當陽光直射玉石時,穆懷遠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秋霞似乎仍不滿足。她走回座前,把石料呈一字形排列在陽光下,仔細觀察其色澤,再逐個拿起握在掌中,輕輕撫摸著。

室內一片靜寂,三個男人的六隻眼,都盯著她在石面上滑動的修長手指。

穆懷遠知道她是在感受玉質,但見她表情凝重、沉吟不語,心想她定是遇到了難題,不由對自己選擇這幾塊似是而非、極難辨別的石料來「刁難」她感到愧疚,便開口道:「姑娘不用著急,可留下玉石,在下隔日來取,如何?」

「謝公子美意。」聽到他的建議,秋霞明白他在懷疑她的能力,淡笑道:「俗話說『千種瑪瑙萬種玉』,一個人要想識盡天下美玉的確不易,但公子的這幾種玉還難不倒秋霞。」

見她雖然神態平和,卻目光耀耀,似乎很要強,他給了她一個寬厚的笑容,彷彿在安慰她──認不出來不要緊,她依舊是最好的玉匠。

看到他的笑容,她秀眉微挑,雙手捧起色黑如漆的玉石,輕柔地說:「這是玄玉。從外觀上看,與墨玉幾乎一樣,但質地比墨玉更加晶潤、細膩。」

說完,她將黑玉放在靠近穆懷遠那側,後者正努力掩飾著詫異之色。

「這兩者皆出自于闐國。」她左手舉起黃色的玉,右手托著青色的玉,秀目半合地微微轉動左手。「此乃羊脂白玉,從色澤看很像黃玉,實則不然,將外面這層黃璞磨去,即可呈現瑩白油脂光澤。」再轉動右手。「這看似青玉,但打磨後必定是上等白玉。」

說到這裡,她停下看著他。因為這兩塊石頭的外表色澤與她判斷的玉種有很大區別,因此她以為他會提出質疑。可他一言不發,依舊安坐在她對面,一雙黑眸沉靜地回望著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望入那深邃的眼中,她看到了讚許和愉悅,於是她明白了──他根本無須向她「求教」,他完全清楚這些玉石的種類、成色和品相!

這個認知對她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令她想起身離去。

他為何要這麼做?耍弄她?測試她?還是另有所圖?

「姑娘說得好,請繼續。」他溫和的聲音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讓她無法就這樣起身離去。

拿起那塊在陽光下閃動著隱隱綠光的玉石,她側臉看了一眼爹爹。笑容滿面的爹爹,正自豪地望著她。

好吧,為了爹爹,她會把這場「遊戲」玩下去!

她合膝坐於案前,舉高手中的玉石,讓那淡淡的綠光在陽光下更加璀璨。

「這塊玉石因為個大翠綠,不細看的話,會以為是藍田翠玉,但它不是。它是來自獨山的翠玉。不過,它還是塊璞玉,被太多雜質蒙蔽,公子得花不少時間切磋琢磨,才能看到它真實細膩的質地和美麗動人的光澤。」

她並未察覺,此刻自己說話的語氣已不再那麼隨和,面部表情也顯得僵硬。可她身邊的兩個男人注意到了,冷老爺臉上的笑容被詫異所取代,穆懷遠的神情依然未變,只是雙目更亮了。

「至於這個……」她拈起最小的紅色石料,將它放置在距眼睛最近的地方,沉思地說:「我從未見過如此鮮紅的玉石,可是,在陽光下看清它的紋路和光澤後,我相信這便是傳說中『赤如雞冠』的赤玉,當屬十分稀少的奇珍玉石。」

「真的嗎?快讓我看看。」一聽是極為罕見的赤玉,冷老爺急切地說。

秋霞起身,將玉石送至父親身邊。

冷老爺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透過陽光邊看邊贊。「果真紅如血、凝如脂。」

見穆懷遠安坐不動,他又急切地提醒道:「穆公子可不能看輕了這塊小玉,它絕對是難得的珍品呢!」

秋霞取過赤玉,輕笑道:「穆公子對這些玉石是最清楚不過了,何須您老提醒呢?」

聽到女兒的話,冷老爺吃了一驚,驀然抬頭看著穆懷遠,見後者吃驚的程度與他不相上下,便轉向女兒,責怪道:「秋兒不可放肆。如果穆公子知道這些玉石的成色品相,又怎會大老遠的從望都來京城找咱們相玉?」

「秋兒不敢放肆。」秋霞將赤石放回其他玉石旁,目光掃過穆懷遠。「可這個問題,女兒回答不了,您該問穆公子。」

「不怪秋姑娘,是在下失禮在先,給兩位賠罪了!」穆懷遠明白對方已知道真相,當即起身對冷老爺和冷秋霞分別行禮。「在下確實知道這些玉石的底細,今日前來絕無惡意,還請二位見諒。」

「別……公子別客氣。」冷老爺急忙阻止他,並困惑地問:「只是老朽仍不明白,公子此舉究竟為何?」

因見冷秋霞表情淡漠,穆懷遠轉向她。「姑娘難道不肯原諒在下?」

「穆公子言重了,今日得見平生難見之美玉,乃托公子之福,秋霞只有感激,豈敢怨艾。」秋霞禮貌卻不失原則地說:「不過還請公子解答家父疑問。」

「姑娘令在下汗顏。」穆懷遠欽佩地看著她,坦言道:「在下久聞姑娘才藝驚人,故慕名前來,方纔所見證實傳言不假。今穆某奉中山靖王之令,欲制『金縷玉衣』,正需要如姑娘這般的玉石巧匠。穆某斗膽,想請姑娘前往『五仙堂』,與我輩共製絕世珍品,二位意下如何?」

原來他是為尋找能工巧匠而來!

冷氏父女終於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

「多謝公子賞識,小女確有異能!」冷老爺欣喜地說。

「承蒙公子瞧得起,欲征秋霞共襄盛舉,我父女二人自然感激不盡,可惜秋霞無緣受此殊榮。」秋霞婉言拒絕。

雖然她真心感謝他的賞識,但不會接受他的邀請,因為她無意離開家,隻身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何況對身份顯赫的貴公子,她一向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聽到她的回答,冷老爺大吃一驚,看著女兒,一時無語。

穆懷遠同樣震驚。如此熱愛玉石,有著超凡能力的她,竟不願參與製作「金縷玉衣」,這不是很奇怪嗎?

顧不上含蓄,他直言問道:「姑娘此言怎講?」

秋霞看著他,恬靜的目光如一彎新月般清澈明亮。「每個玉匠都渴望製出傳世佳作,能製作『金縷玉衣』這等曠世精品,更是玉匠夢寐以求的機會。無奈家父年邁,『冷香玉』需要秋霞,因此秋霞唯有拒絕公子之邀。請公子另尋他人,成就功業。」

與那無邪的目光對視,穆懷遠覺得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撥動了一下。

「姑娘真的不想親手設計和創造人間奇蹟?真的要放棄一睹『金縷玉衣』的機會嗎?」他試圖說服她。

她仍不為所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只要姑娘願意,就一定能!」穆懷遠不願接受她的拒絕。「姑娘前往『五仙堂』期間,在下願出巨資,保『冷香玉』生意興隆!」

他真的如此需要她嗎?

秋霞怔忡地看著對方俊美的臉,心中有過瞬間的猶豫,他的條件確實誘人!

可是,想到孤獨的父親和生意日漸興隆的「冷香玉」,她不想改變主意。

她恭敬地說:「公子的誠意令秋霞無以為報,然秋霞立意已決。勞煩公子遠道而來,空手而歸,秋霞深感慚愧,不敢再耽擱公子寶貴的時間。」說完,她屈身辭別道:「秋霞還有事,不便久陪,告辭了。」

就這樣,她平和、安靜、堅定地離開了房間,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個男人。

看到女兒離去,冷老爺小心翼翼地對穆懷遠說:「小女單純,不明人情世故,如此直言,還請公子海涵。」

穆懷遠的目光從消失在門外的身影,轉向身邊清瘦的男人。

今天兩次與冷秋霞見面,都讓他見識到了她超人的相玉本領,也見識到了她溫婉而堅定的個性。憑他的觀察力,他確信她是個一旦選定目標,就不會輕言放棄的人。這樣有能力、有才藝、有恆心的玉匠,正是他所需要的!

「令嬡並未失禮,冷老爺不必掛懷。」他俊眉舒展,緩緩地說:「在下尚有話要說,冷老爺可否留步,聽在下說完?」

「當然可以,公子請說。」正感愧疚的冷老爺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

就這樣,他們,一個對冷秋霞的才能歎為觀止,急於將她征至麾下;一個對冷秋霞的未來充滿關切,只想讓她終生快樂無憂,兩個男人坐在那裡,繼續著一場關於冷秋霞與「金縷玉衣」的對話。

稍後,當穆懷遠離去時,並沒得到任何說服冷秋霞前往「五仙堂」的承諾,因為就連她的父親也說,那小女子決定的事情,多半是沒有轉圜餘地的。

然而,「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既已發現了她,他豈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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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兒,你不該為了爹和這個家,拒絕穆公子的邀約。」

與穆懷遠見面當天的夜裡,秋霞與父親在燈下對坐,冷老爺對女兒說。

「我當然要考慮您和咱家的作坊。」秋霞不以為然地反駁道:「沒有我,穆公子仍能做出『金縷玉衣』,可是『冷香玉』沒有我,生意會受影響。」

「你以為爹老了嗎?」冷老爺不服地說:「爹還不老,還可以撐起作坊。就算你去,也只是兩年時間,穆公子還答應,只要你去,他會派人來咱家幫忙。」

「他真奸詐,要您來當說客!」秋霞嘟囔道:「您不該跟他說那麼久。」

「你突然把客人丟下走掉,那可不是咱家的待客之道,爹還不該陪他坐坐?」

她歎了口氣。「秋兒不是無禮之人,也沒真認為爹爹老了,只是覺得幫別人幹活,真的很沒勁!」

知道女兒心性甚高,冷老爺開導她。「可是幫比你有本事的人幹活,你不也能跟著他學東西嗎?」

「這倒也是。」秋霞點頭,心裡卻在想,想學那位城府極深的穆公子可不易。她若有所思地問:「爹,您說穆公子能成嗎?」

知道她問的是「金縷玉衣」,冷老爺點頭道:「爹認為他能成!」

爹爹肯定的語氣讓秋霞很不服氣。「他不過二十多歲,哪有那麼大的魄力?恐怕是仗著中山靖王的寵信,他才敢接這個活。」

冷老爺正色道:「話可不能那麼說。他雖年輕,可家學淵源,在咱這一行也算是個頂尖人物。再說中山靖王雖寵信穆公子,但也脫不掉諸侯王奢靡驕淫之氣。他一心想得『金縷玉衣』,撥巨資、造聲勢,鬧得沸沸揚揚,又豈能容穆公子失敗?穆公子此番可是踏著利刃行走,絲毫懈怠不得啊!」

聽了爹爹的話,秋霞羞愧地認錯道:「爹說的對,是秋兒淺薄,只看到他表面上的風光,倒忘了他該承擔的風險。皇族權貴圖享樂、輕情義,要的是生前富貴,死後永生,又怎會為他閒撒錢財,縱容財富白白流過?」

冷老爺撫鬚笑道:「秋兒不是淺薄,是嫉妒穆公子有所作為吧?」

被挑破心事,秋霞不依地抗議。「爹爹取笑我!」

「爹爹沒有。」老爺子仍笑得平和。

面對爹爹精明的眼,秋霞紅著臉承認道:「好吧,也許爹爹說得沒錯。製作像『金縷玉衣』那樣的絕世精品,從來就是每個玉石家的夢想,他年紀輕輕就得到了這個機會,自然令秋兒羨慕不已。如果秋兒也能在有生之年雕琢出一件流傳千古的玉器,那此生就滿足了!」

冷老爺既慚愧又期待地說:「既然爹沒有雄厚的財力、物力助秋兒制『金縷玉衣』,你何不應了穆公子之邀去『五仙堂』,在那件必定轟動後世的玉器上一展技藝,圓個夢想?爹爹相信,秋兒去了,一定技驚八方。」

秋霞當即撇嘴。「我才不要借他人之勢,圓個人之夢呢。咱家財力雖不足以做『金縷玉衣』那樣的大器物,但傳世精品並非只有那個。孩兒有能力另闢蹊徑,創造新穎獨特的小玉器,讓我們的『冷香玉』在同行中大放異彩。」

「好,爹爹支持你!」冷老爺高興地稱讚道:「做人就該有志向,做事就要有目標。只不過,穆公子恐怕會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呢。」

秋霞因父親曖昧的話而皺起了秀眉,嗔道:「這次可是爹爹說錯話了。像他那樣的人物,什麼樣的女子沒見過,怎會對秋兒這樣的毛丫頭念念不忘?」

「爹可沒說他念念不忘的是你這個人喔。」冷老爺逗她。「爹是說你的本事讓他難忘呢!」

知道自己誤會了,秋霞當即成了個大紅臉,羞窘地逃進了自己的房間。

爹爹的笑聲一路追隨著她。「好好睡吧,說不定穆公子明日還會來。」

關上門扉,將爹爹逗趣的聲音阻隔在門外,秋霞靠在門板上,暗自責怪那個沒事惹事的穆公子。都是他多事,害她一整天腦子裡都不得清靜。

明天他真的還會來嗎?

她希望不要,今天,她已經把話說清楚了,還對他那麼不客氣,照理說,他應該不會再來了。

可是,從爹爹的口氣聽來,他對她似乎並沒有死心,那麼他會對她做些什麼?

直到入睡前,她仍不知答案為何。

穆懷遠知道答案。

經過一路的深思熟慮,深夜,當他回到「五仙堂」,早已在此等候的古淮南問起他與冷姑娘見面的感受時,他直言不諱地承認道:「你確實給我出了個良策,我會向冷氏提親!」

他的決定令古淮南大吃一驚。儘管這是自己最先提出的建議,但他忽然由堅決反對娶妻,到立刻要娶妻的轉變也太大了。「你是真心的?」他問。

「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將她弄進『五仙堂』的話,那麼我當然是真心的。」穆懷遠的回答有點玩世不恭。

古淮南看著他依然平靜,但更加深沉的瞳眸,擔憂地問:「你見到她了?」

「見到了。」

「她的本事很不一般,對吧?」古淮南小心地試探。

「絕對不一般。」穆懷遠盤膝坐下。

「既然這樣,你幹嘛很不高興的樣子?我還以為傳言有誤呢!」

「絲毫無誤!」他的眉毛揚起。「依我看,那女子的實際才能遠勝傳言,她算得上是我見過最好的玉匠。她非常熟悉玉種,對玉石的瞭解令人佩服!」

古淮南笑了。「所以說,你並沒有隔著簾子與她說話,而是面對面,是嗎?」

「是的,我是個幸運者。」他笑了,可笑容有點苦澀。

十分瞭解他的古淮南發現了,立刻追問道:「怎麼了?與她見面很失望?」

他微微搖頭,卻沒有回答。

他的沉默令古淮南心一沉,想起當初他拒絕提親時,說過「醜八怪」、「老女人」之類的話,再想起冷秋霞隔簾做買賣的「規矩」,他開始擔心情形果真如此。

唉,看來自己真是給朋友出了個餿主意!

懷著遺憾和愧疚,他對穆懷遠說:「儘管主意是我出的,但我覺得你沒必要為了她的才能而娶她。」

「可是不娶她的話,我就得不到她的才能。」穆懷遠沮喪地說。

「徵募她不行嗎?」

「我可還記得,是你力勸我『把她娶回家永久收藏自用』的,怎麼忽然改變主意了?」穆懷遠似笑非笑地問,並沒說冷秋霞拒絕他的邀請一事。

「那是因為我只知道她是個好玉匠,卻從未見過她。」古淮南帶著惋惜的口氣辯解道:「我寧願幫你另找好工匠,也不想看到你娶個醜八怪,過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醜八怪?誰?」穆懷遠迷茫地看著他,隨即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不由笑了起來。「噢,你是說她?不,冷秋霞絕對不是醜八怪,她很美。」

原來是自己弄錯了,那女人不醜!古淮南的心情霎時輕鬆起來。「既然如此,你為何悶悶不樂?」

「我沒有悶悶不樂啊,我只是在思考。」

「還思考什麼?既然她能幹又漂亮,那就快娶她吧。」

「她父親接受我的提親的話,她應該不會反對。」他沉思地說。

「她為何要反對?嫁給你,可是許多女子朝思暮想的美事呢。」

「你不是說過,她與其他女子不一樣嗎?」穆懷遠咧嘴笑道:「不過,我相信她會嫁給我,畢竟我不是什麼無名小輩,而她,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

「你當然不是無名小輩,等娶了她,有她相助,你會如虎添翼!」

朋友的話令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但願如此。」

看著他的笑容,古淮南話題一轉,歎著氣說:「不過你那位方芳小妹,這下可要失望了。」

「不用理她,我從來沒想過要娶她。」

「可老太太一向護著她,以她的脾氣,一旦得知你娶妻,不知會鬧成啥樣。」

「我從來不受女人支配。無論是誰,都不能影響我的決定!」儘管好友說出的事實令穆懷遠皺起了眉頭,但他神態堅定。「你能不能多留一、兩天,替我找個媒人,跑趟京城?」

「沒問題,這等大事,兄弟我自當全力相助,明天我就去找個好媒人。」古淮南爽快應諾,並問:「老太太那裡怎麼辦?」

「事成後再稟報。你只管帶著我的聘禮、媒人走這一趟吧。」

那一夜,確信自己的娶妻計劃萬無一失後,穆懷遠情緒高亢,徹夜無眠。

他一再回想著與冷秋霞見面的細節,感歎她對玉石的豐富知識。如此才女,他一定要得到她,而她──毫無疑問的,她會接受他,因為他確信自己的能力和容貌足以征服任何女人的心,而他倆的結合會是天作之合,她將是他最珍貴的財富!

兩天后,看到古淮南滿臉沮喪地回到「五仙堂」,再聽芸娘──中山國最富盛名的媒人以三分諂媚、七分無奈的語氣講完對方父親允婚,女兒卻反對的求親過程後,穆懷遠確確實實學到了一課──有了完美的計劃,並不能保證有完美的結局。

「那個冷秋霞不識抬舉!」

送走媒人,轉回屋內後,古淮南坐在席上,忿忿不平地說:「她竟敢提出要你入贅這樣荒唐、可笑的條件?」

「先喝口茶,你也辛苦啦。」與他隔幾而坐的穆懷遠反而神態平靜。

「我不辛苦,只是生氣!」古淮南端起茶碗,一揚脖子,喝去大半碗,擦擦嘴角繼續道:「就算她不知道你是穆家獨子,也該知道你是天下聞名的『南北玉行』大當家,是轟動人間的『金縷玉衣』製作者。你的身份和事業注定你現在、將來,永遠都不可能入贅!她那樣說,分明是在抗婚。你該親自去京城,看她敢不敢當著你的面要你入贅?」

穆懷遠表面神色自若,內心卻沸騰不已。

長這麼大,他想做什麼事或想要什麼東西,通常都能成功。可今天,得知自己的提親如同他的徵募一樣,被對方拒絕後,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但他不是個會將情感外露的男人。

「沒必要那麼做,她的提議並非全然無理。」克制著內心的失望,他冷靜地對朋友說:「她因擔憂出嫁後,她爹爹孤獨無依,因此提出招婿入贅的要求,我不會因為她的孝順而責怪她。」

「你真仁慈。那麼你自己呢?」古淮南仍替他抱屈。「你兩個姐妹早已出嫁,你也算獨子,又經營著龐大的家業。與穆家比,冷家不過是個小作坊,怎能要求你捨大求小,入贅冷家?況且冷老爺已先允婚,如果冷姑娘孝順,就該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卻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看來,她未必是個真孝女。」

他的慷慨言詞,令穆懷遠心情輕鬆了不少,笑道:「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哪。不過我還是覺得冷秋霞說的是實話,並不是想為難我。」

「既然你如此想,那做朋友的我還能說啥?」古淮南也咧嘴一笑。「只能怪兄弟這張嘴笨,沒替你把親事說成;也怪那女人沒眼光,看不到你的風度翩翩,竟然不願嫁給你。」

「她並沒說不願嫁給我。如果我答應她的條件,她會的。」穆懷遠悠悠地說。

「那麼你會答應嗎?」古淮南望著他追問。「你會答應她的條件嗎?」

「當然不會。」雖說欣賞她的孝順,但穆懷遠不會答應她的要求。

古淮南鬆了口氣。「幸好不會,否則你定被那個女人吃得死死的!」

「不可能。」穆懷遠面色平靜,目光堅毅。「我說過,沒有女人能支配我!」

「那求親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也不做。」穆懷遠神情平淡地說:「今天奴市蒼頭送來幾個奴隸,曾是皇宮官坊的玉工,手藝不錯,我買下了,這幾天想帶他們去杜陵看看。再說北雁南歸,此刻正是馬幫返程時,你也該去忙王爺的事了,這事以後再說吧。」

他的退縮令古淮南意識到,儘管他對冷秋霞還談不上有情,但遭到對方拒婚,對他仍是個不小的打擊,他想要冷卻一下,也是情有可原。

於是說道:「王爺的事,我早有安排,只可惜沒替你把親事辦成……算了,入冬前夠你忙的了,需要幫忙時,就送個信來。」

「會的。」穆懷遠意味深長地說:「求親的事不必介意,它還沒完呢。」

「真的嗎?那兄弟我可等著聽你的佳音囉。」古淮南滿懷希望地說。

「行,耐心等著吧!」

穆懷遠向冷家求親的事被暫時擱置了,本來他打算在入冬前,把「五仙堂」和各地作坊的事安排妥當後,親自去趟京城,面見冷氏父女,表明娶秋霞的誠意,說服他們接受這門親事。可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令他不得不一再拖延行程。

而他絲毫不知,自從他提親後,冷秋霞的生活看似毫無改變,可她內心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了。

下雪了,這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夜裡,窗外寒風颼颼,臥榻上的秋霞輾轉難眠。

失眠對她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事,可最近,這幾乎成了常態。尤其今天得知「五仙堂」開工的消息後,她的心情更加難以平靜。

嘗試再三仍毫無睡意後,她推被而起,撥亮火盆中的炭火。

火苗撲閃,卻擋不住房內的寒氣,她取過裌襖披在身上,望著火苗沉思。

三個月前,當穆懷遠突然來提親時,她在震驚之餘本能地抗拒他,最後以要他「入贅」為條件嚇退了他。對此,她本該高興,可她卻有種失落感。她想,那是因為爹爹的責怪和不滿所致。

她知道爹爹很欣賞穆懷遠,當他委託朋友帶著媒人、聘禮來求親時,爹爹是那麼高興,那麼希望她嫁給他,可是她讓爹爹失望了。

當穆懷遠不再出現後,這種失落感和對爹爹的歉疚感,越來越深地折磨著她。

從她成年起,上門提親的人就不曾斷過,可她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心,她的心都在玉石和「冷香玉」作坊上。

她酷愛玉,對玉石有著天大的興趣。她和爹娘都不清楚,她以氣、色識玉的本領,到底是出自先天具有的天賦,還是出自後天父母的教養?

還在娘胎時,娘就給她講玉石,出生後她得到的第一件禮物是玉珮,張開眼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玉器,童年時的玩具是玉石──各式各樣的玉石。因此在她七歲那年,娘病故後,她自然而然接替娘,成了「冷香玉」的相玉師傅和爹的好幫手,而她對玉石的知識,也很快證實了她的能力足以擔當這樣的重任。

責任和興趣導致她對出嫁的事毫不關心,每逢有人提親,爹爹問及她,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拒,因此年過十七仍未婚配。這樣的年紀仍待字閨中,在時人看來足以稱怪。因此儘管許多人把她視為奇人,但對她的議論仍時有耳聞,就連爹爹也耐不住眾人異樣的目光,不時對她嘮叨,可她從來不理會。

這次,穆懷遠來提親,說她絲毫不動心,那是假的。

對僅見過兩次面的他,她說不上有特殊感情,但她欣賞他英俊的容貌和溫厚穩重、驕而不狂、傲而不猖的個性,對他的事業和成就也心懷嚮往和欽佩。

在他揣玉造訪的那天,爹爹沒有說錯,她對穆懷遠確實有種嫉妒心,如果不是爹爹點破,她自己也許還意識不到。

年幼時,她就聽過古代帝王有用金箔玉石製作壽服,以求死後屍骨不腐,來世再生。可那畢竟是傳說,不足為信,直到中山靖王要穆懷遠承製「金縷玉衣」的事在京城內外傳開後,她以為是傳說的神話,才開始變得真實起來。

「金縷玉衣」比她聽過、見過、制過的所有玉器更有吸引力,更令人興奮。

想像著從一塊塊粗石料中選出美玉,打磨成厚薄均勻的玉片,並在上面雕花鏤空,再用純金線串起,按人體結構「縫」製出合身的殮服,綴上眩目的珠寶,嵌上美麗的玉帶鉤……她的思緒飛越了現實,進入一個充滿創意和想像的奇妙世界。

無數動人心魄的構想和美妙精緻的圖案在胸中翻飛,讓她熱血澎湃,甚至令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希望──只是希望,那個接受這項重托的人不是穆懷遠,而是她!

是的,她渴望製作「金縷玉衣」,渴望有個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可是,她無意受制於人!

她很清楚,在這個男權社會裡,身為女人,她有著先天不足。

如果她去「五仙堂」應徵,與百餘位從各地精挑細選的玉匠為伍,她充其量只能做個小工匠。她不可能被重視,她的才華、構思和熱情都會被男人們虛張聲勢的吹噓與自誇所摧毀。所以,她拒絕了他的徵募。

可是令她意外的是,他向她提親!

爹爹滿心歡喜地允諾了他,並以各種理由說服她。

她也相信這是個好的選擇,因為一旦成為「堂主夫人」,她不僅有機會接觸和參與製作「金縷玉衣」,還能不受干擾地完成自己的夢想。

可隨之而來的考慮,卻讓她猶豫了。

一旦嫁給他,她就得離開家,隨夫而居,可她無法拋下日漸衰老的爹爹和對她依賴頗大的「冷香玉」,她不能只顧自己而忽視責任。

媒人說他是穆家獨子,兩個姐妹早已出嫁,因此她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絕對不可能入贅,而她偏偏以這個為出嫁條件,目的就是為了拒婚。她以為這樣既可保住對方的面子,又能為已經允婚的爹爹找台階下,並為自己的不出嫁找到理由。

她成功了!媒人一去不回頭,穆懷遠也從此不登門,可是,她卻讓爹爹因她的「毀婚」而鬱鬱寡歡,也讓自己失去了接近「金縷玉衣」的機會。

想到這,她感到胸口窒悶。

如果是她,她肯定不會在乎所有的困難和艱險,而且只要讓她嘗試,她一定不會失敗,她會製作出最美麗的、超越前人的金縷玉衣!

忽然,一陣模糊的聲音響起,還伴隨著走動的腳步聲。

她屏息傾聽。是爹爹的聲音,很輕,且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

爹爹為何這麼晚了還沒睡?他在跟誰講話?

她驚訝地起身,把披在身上的裌襖穿好,提了一盞燈籠走出房門。

冷府是個三進院,一進為店舖,住著幾個夥計;二進是作坊,工匠家奴都住在那裡;後進是她父女二人的寢院,爹爹和他的隨身奴僕住在上房,她則單獨住在耳房,這院子一向安靜少人,今夜難道有誰來了嗎?

屋外很冷,雪花靜靜地飄舞著。

沿著迴廊走進爹爹的臥室,她驀然一驚。

屋內空無一人,凳翻幾倒、被褥凌亂,牆邊箱櫃大敞,衣鞋雜物散落……到處是被人粗暴翻弄過的痕跡。

她探了探爹爹的被褥──涼的,說明爹爹離開床榻已有一段時間。

想起不久前聽到的異響和爹爹的聲音,她疑竇頓起,急忙走至相連的奴僕房。

那間屋內沒什麼異常,可是爹爹的奴僕不在房內。

心頭竄起不祥之感,她提著燈籠往側翼的書齋走去。

燈籠沉悶地散發著不夠明亮的光,走廊內十分陰暗,她快步走著,腳下的軟底鞋掩去了她的足音。

當一束光由書齋門縫漏過時,她聽到了爹爹的聲音。

「拖我來此也沒用!你不懂玉石,不理正事,如何能……呃──」

爹爹的聲音陡然改調,隨後是一聲怪異的巨響和爹爹喘氣的驚問:「你、你怎敢……」

「爹爹!」她疾呼一聲,推門而入。

燈火將一個身影倒映在面前的屏風上,看著那細瘦彎曲的影子,她厭惡地想:是堂叔,他又來要錢了?

她從小就不喜歡這個貪婪的遠親,可善良的爹爹總說冷家人丁單薄,他這個堂弟只是性格怪僻,為人懶散,但不會做什麼壞事,因此一直縱容他。

可現在,他對爹爹做了什麼?

繞過屏風,她看到堂叔正握著那把他常帶在身上的鑲玉寶刀望著她,刀尖滴著血,而爹爹則倒臥在他腳邊。

「爹!」她驚恐地跑過去,跪在爹爹身邊。

只見爹爹雙目緊閉,頸部和胸口正汩汩地冒出鮮血。

她想用手堵住爹爹身上的血,可毫無作用,用手撫在爹爹的鼻息間,已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爹爹──」

悲憤令她忘記了危機,她哭泣著怒視兇手。「我爹爹照顧你,容忍你,你卻殺死了他!我要告官府,讓刑獄治你……」

一隻血手揚起,猛然擊中她瘦削的頸部。

她無聲無息地癱倒在父親身邊。

「想告我?我要你知道我冷二爺的厲害!」瘦長男人惡狠狠地罵著,扭頭對黑暗角落喊道:「出來,窩囊廢!」

一個中年男子由巨大的陶瓷花瓶後走出,看著地上已經斷氣的冷老爺和昏倒在地的冷秋霞,惶恐地說:「二爺沒說要殺主人……」

「閉嘴!是你把我藏進他的臥室的,殺死他的人是你!」他冷酷地威脅道:「出賣主人的奴隸是什麼下場,你自己知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

中年男子瑟縮地不敢再出聲。

「把她的嘴堵上!」他踢了一下冷秋霞。「大門外有人等著,送她出去!」

雪花依然無聲地飄著,灰色的陰雲低低的壓著地面。

冰封山嶽,雪凝江河,在這個難分白晝黑夜的冬日裡,冷老爺含恨離世,冷秋霞和她所鍾愛的「冷香玉」的命運,徹底被改變了。

雪終於停了,日光乍現,與雪影交相輝映,亮得人睜不開眼。

儘管積雪阻道,可多日大雪後,老天放晴,被憋久了的人們,誰都想出來鬆鬆筋骨喘口氣。因此,銀裝素裹的大街上人頭攢動,人們身上捂著厚厚實實的冬衣,嘴裡噴著白花花的霧氣,踏著路面上的冰塊往集市裡趕。

「老天,這人怎麼這麼多?堂主,咱們真要去冷府嗎?」

人群中,高大魁梧的邊關一邊推擋著魯莽的行人,護著主人往前走,一邊瞪著眼前數不清的後腦勺問。因為怕人多難行,他們放棄車馬,步行而來,可現在,他後悔還不如騎馬來呢。

「當然要去,不然我幹嘛往這裡擠?」穆懷遠將頭上的皮帽子往腦後推了推,對他的奴僕說:「耐心點。」

奴僕閉上了嘴,可他的心卻不安地跳動著。

巡視著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暗自感歎時間倏忽即逝,轉眼間,他讓古淮南帶媒人來此向冷秋霞提親,已經過去快五個月了!今日如果不是因前往杜陵玉山巡視,他恐怕仍無法取道長安城,再次拜訪「冷香玉」。

不知道冷氏父女還記得他嗎?

想起那個有著驚人才能的女孩,穆懷遠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次來,他一定要說服她。

事實上,隨著「金縷玉衣」的開工,他越來越覺得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該娶冷秋霞為妻,因為她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玉匠。只要能娶到她,他甚至決定做出讓步,答應她「入贅」的條件。反正就算入贅,她仍得跟他進「五仙堂」,先讓她助他完成金縷玉衣,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再說。

如今「金縷玉衣」的順利開工,讓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這次他一定能夠說服她嫁給他,跟他一起完成那件曠世絕作。

「堂主,到了。」

邊關的聲音令他仰頭一看,可不是嗎?「冷香玉」的招牌就在眼前。

「沒錯,進去!」他對奴僕說。

兩人興沖沖穿過人流,走進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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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坐在京城郊外的酒樓裡,他久久無法恢復內心的平靜。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損失了什麼。

看著酒樓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眺望著遠方起伏不絕的皚皚雪峰,他落寞一笑。

不過數月,已人事全非!他費盡心機尋覓能工巧匠,甚至不惜花重金委託奴隸販子購買人才,可如今卻輕易地放棄了最好的一個,這無疑是他這一生、這一刻最大的損失,究其原因,都是因為他過於自信,過於自大。

他後悔當古淮南和媒人返回望都時,他不該耽擱,不該糾纏於「入贅」與否的小事,應該立刻前往京城表明心跡,如果那樣,此刻他已將她迎進了「五仙堂」。

心口彷彿有個小小的洞,隱隱痛著。

他閉目想:她為何要離開?如今又會在哪裡?難道,她父女二人的突然消失,是他求親不能善始善終所造成的?

這個念頭令他猛地張開眼,感到內心的空洞在不斷地擴大。他知道如果不能找回冷氏父女,那個洞將永遠無法補上。

帶著深深的遺憾和懊悔,傍晚時分,他離開了酒樓,離開了長安。

漫長的冬季,無法出外打獵和遊山玩水的王公貴族們,總會在宮殿樓台內安排名目繁多的宴會,聚集狂歡,以消磨時光。中山靖王也不例外。

當王爺的召集令送達「五仙堂」,要穆懷遠即刻入宮;參加為期十日的「冬日宴」時,他正在監督工匠安裝玉子場最大的磨鍋。因此他沒有遵令立刻動身,直到磨鍋安裝完畢,確定運轉正常後,才整裝前往王宮所在地一一廬奴。

想當然耳,他來遲了。不過他是中山靖王最喜愛的上賓之一,又是因「金縷玉衣」才延誤時辰,因此聽他闡明理由後,王爺僅罰酒三杯以示懲戒,並未怪罪他。

王宮的活動與往年一樣華麗多彩,卻不對他的胃口。好在他的兩個好友:古淮南和中山靖王的侍衛長中屠鴻,也受邀做了賓客。三人相聚,又各逢難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因此在宴會中並不無聊。

在宴會結束的前一天,穆懷遠與古淮南在戶外走廊漫步,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一一京城赫赫有名的奴市老大。

當那人衝著他高喊時,他十分驚訝,也很高興,滿懷期待地問:「想不到大當家也到王宮來了,穆某托求之事可有佳訊?」

「當然有,不然在下怎敢過來打攪公子遊興?」那人說著,從毛茸茸的皮袍袖內取出一卷牛皮紙遞給他。「瞧,這上頭的二十幾個奴隸,都是按公子要求,從各地找來的好玉匠,在下已命人送去『五仙堂』了。」

「是嗎?那真是太感謝了。」穆懷遠笑道:「希望這次不會讓人失望。」

「不會不會,這次保證貨真價實。」

聽他如此誇口,古淮南插言道;「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還有再上一次,可我得到的並非全然如此,濫竽充數者不在少數。」

奴市老大急忙申辯。「這次不同,保證貨真價實,不信公子回去看。」

「這次為何不同?」穆懷遠追問道。

「……確實不同。」他支吾著,轉口說道:「在下進宮有生意要接,聽說穆公子在此,特意過來相告,兩位公子後會有期!」

說著,他一溜煙兒地往王宮內宅走去。

「這個老滑頭!」古淮南輕聲罵著,轉向穆懷遠。「你相信他的話嗎?」

「信一半。」穆懷遠淡笑。

隨後申屠鴻來了,對他們說:「王爺在長殿設了靶子,要大家比武論賞,正在找你倆,快去吧。」

那天直到晚飯後,古淮南被王爺找去詢問追查失蹤寶物的事,申屠鴻到王宮當班,穆懷遠才有機會回到下榻處,仔細審閱那卷新買進的工匠名冊。

他希望這次奴販子真能給他帶來好消息。

其實,就連他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如此苦苦尋找好玉匠,並非全然為了「金縷玉衣」。

「五仙堂」已徵募到一百多位玉工,其中不乏優秀工匠,而「金縷玉衣」自開工以來進展順利。但他從未停止搜集好玉匠,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也知道他如此大費周章、耗費金錢,未必能得到滿意的結果,可他就是無法放棄。只要一日找不到她,他便一日不得安寧。因為在他心裡,她是最好的玉匠,她的才華無人能比!

忽然,他身軀一震,視線定在了熟悉的姓氏上一一「冷氏」!

心頭猛跳,他湊近燈火,想在冊子上尋找更多的內容。可是只看到非常簡短的描述:「陰人,略賣之奴,有招玉斷玉之能。」

賂賣之奴?他狂跳的心彷彿遭到重擊,猛然一沉。

秦漢以來盛行蓄奴,奴市發達,奴隸買賣主要有四種:自賣,即自己把自己出賣為奴;略賣,即由奴販子私掠出賣,或由貴族官吏倚勢強買;贅賣,即貧民因負債而將子女典當給富人為僕,到期仍無力贖回則被沒收為奴;官賣,即官府或封地領主將官奴出賣或賜予臣子轉為私奴。

這位「冷氏」既然是被私掠轉賣的奴隸,就不會是隨父出走的她!

說不上是安心還是失望,他將名冊放下,躺靠在榻上,閉目沉思。

「有招玉斷玉之能……」

這句話始終繞著他腦子轉,他焦躁地起身走回案邊,再次抓過名冊仔細查閱。

「有……斷玉之能……斷玉之能!」

反覆默讀著這寥寥數字,他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

斷玉即相玉,這位「能」相玉的冷氏,捨她其誰?

渾身熱血激昂,他將名冊塞入囊內,急切地想一一不管是不是她,我得立刻回去!

等不及天明再走,他即刻去見中山靖王,說作坊有急事必須趕回去,得到許可後,他又匆忙與好友辭別,然後喚來奴僕,當夜離開了廬奴。

大雪初霽,路滑道險,等他一路艱辛地回到「五仙堂」時,已是午夜時分。

寒氣逼人的冬夜,酣睡的守衛被急促的叩門聲驚醒,透過牆堞了望孔確認來者是堂主穆懷遠後,「五仙堂」堅固森嚴的大門迅速開啟。

本該在廬奴王宮參與中山靖王冬宴的堂主深夜返回,這事絕對不尋常。

人人皆知,堂主做事一向有條不紊,從不心血來潮,然而此刻冰天雪地,道路難行,他卻騎馬連夜由廬奴趕回,因此引起了一陣騷動。

就在他下馬步入大殿時,早已有人跑去把熟睡中的總管找來了。

「關總管,奴市今天送來的玉匠,你登記了嗎?」來不及掃去身上殘雪,穆懷遠問著。

後者正因他提前返回而驚注,聽到此問,連忙答道:「是的,下午剛送到。屬下已按堂主要求,查核過他們的能力,並登記在冊。」

「取名冊來!」

總管從懷裡取出名冊送上,暗自慶幸從睡夢中被喚醒時,他並沒忘記隨身帶著不久前剛完成的冊子。

穆懷遠湊近燈火,展冊查閱,視線鎖住兩個字:「冷氏」!

再往下看,他的面色沉凝眉頭緊皺。

仍然只是簡單的名字和寥寥數語:「女子,身世不詳,有識玉斷玉之能。」

作坊內的工匠名冊,按理說該比奴市提供的更為詳細才對。可這份名冊內,除了將奴市紀錄中的「陰人」直言為「女子」外,並無新的內容。

「關於這位冷氏,你就記下這些?」他不滿地問。

總管面露難色。「唉,這女人看似贏弱,實則倔強,問什麼都不說。聽那蒼頭說,被轉賣前,她逃跑過好幾次。如果不是屬下取來幾塊玉石,故意說是爛石頭要扔掉,哄得她開口說那是好玉,恐怕連這幾個字都記錄不到。」

是她,一定是她!

聽了總管的話,他更加確定了。

心頭燃起一團火,他吩咐道:「把她帶來,我要見她!」

「現在?」總管張大惺忪的眼,此刻已過午夜,外面天寒地凍……

「是的,派人去帶她來見我,立刻!」

這直接的命令讓總管悚然驚醒。「屬下這就去把她帶來,請堂主稍候。」

拉緊身上的袍子,總管推門離開。

不久後,「她」來了,同時還有兩個宣稱是她的朋友,看來與她命運相仿的女子,充當保鏢似地陪伴著她。

而她正是他急於尋找的冷秋霞,然而卻已經形容憔悴,不再是當初他在長安見過,有著明眸嫣唇、沉靜優雅的姑娘。

她的變化一一無論舉止容貌,還是精神氣質上的變化,都是如此的令人震驚!

他不在乎她失去了美麗,不在意她的衣衫襤褸,可是,那雙失去靈性與熱情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如此呆滯的目光,還能識別美玉嗎?

「冷姑娘……」他喚她,想要幫助她,想要安慰她,想要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和藹可親的父親又在哪裡?

「不……你認錯人了!」

當他想走近時,她嘶啞地否認自己的身份,拒絕他的靠近--恰如當初拒絕他的徵募,拒絕他的求親那樣,堅定且不容商量。

然而,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看到了她昔日的影子。

也許她的外表改變了,但她的心沒有變,她依然倔強!

可是,她為何不願承認自己的身份?又為何淪落為奴?

心裡有許多問題,但為了不刺激她,也考慮到夜太深了,因此他沒有多問,而是讓總管送她們回去。

知道是她,這已經足夠,其他的,以後再說。

寒冷空曠的女工房內,三個女子脫鞋後,坐上順牆搭建的炕上。

門外,總管的腳步聲剛剛離去,羅玉蟬就急切地問:「秋霞,那個堂主沒有認錯人,他真的認識你,對嗎?」

秋霞點點頭,看了眼附近沉睡的女人,沙啞地說:「小聲點,別吵醒別人。」

晏燕兒也暗示性地對玉蟬說:「夜深了,你不睏嗎?有話明天再說吧。」

玉蟬立刻明白她是在提醒她,小心她們說的話被人聽見。於是吐吐舌頭,機靈地說:「被人半夜三更吵起來,我當然困了。」說完,她拉過被子睡下了。

燕兒對秋霞說:「我們也睡吧,今夜不會有事了。」

「噯。」秋霞吹滅了炕頭的燈。

三個女孩靜靜地躺著,炕火的餘熱溫暖著她們,兩個夥伴漸漸熟睡。

秋霞毫無睡意,她瞪著黝黑的屋頂,幾個月來的經歷猶如惡夢般重現眼前。

那天深夜,當她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發現被困在陌生的地方時,不由想起了滿身是血的爹爹,於是又驚又恨,大喊救命。

一個粗壯的男人走來喝斥她,說這裡是奴市大棚,她已被賣為奴,不許放肆。

聞言,她知道定是可惡的堂叔殺害爹爹後,又陷害她,忙把自己的身份和遭遇告訴他,想求他放了她。

可那個蒼頭不肯,說他花了大錢買了她,怎能放她走?

從蒼頭口中,她得知是她卑鄙的堂叔出賣了她。為了替父報仇,她決定逃走。

然而,貪婪的蒼頭要拿她賺錢,因此每次她逃脫後,都被抓回。如此逃脫、抓回、再逃脫、再抓回……無論挨多少毒打,傷得有多重,她都不放棄。

在最近一次的逃亡中,她遇到遭夫遺棄的晏燕兒,兩人結伴而逃,並救了落入歹徒手中的孤女羅玉蟬,為了躲避奴隸販子,她們決定先去玉嬋的老家晉陽。

沒想到,半路上遇到幾個用假玉石騙人錢財的惡毒商人。

不忍見人受騙,她揭穿騙局,卻不料那幾個惡人竟將她們抓走轉賣為奴。事後才知,他們是故意設局騙玉石工匠自投羅網,然後轉賣給出價最高的奴隸販子。

然而,更沒想到的是,這次買她的人,竟是穆懷遠!

當傍晚來到這裡,得知此地是「五仙堂」,她們是新買來的玉工時,她大驚失色,卻只能感歎命運捉弄人。

想當初,他真心誠意的邀請她來,可她拒絕了。那時她有家,有美貌,也有健康……現在,她終於來了,卻一無所有,成了盧兒一一他的盧兒!

懷著複雜的心情,她偷偷打量四周,這裡高牆大宅,門守森嚴。如此嚴密的防守顯然是為了價值連城的玉石和金子,但對她來說,卻是個絕望的牢籠。

她害怕見到他。就算很久沒照銅鏡,她也知道幾個月來的遭遇,已令她容貌憔悴、虛弱不堪,她不想在這個落拓的時候見到他。

可是天不助她,今夜偏偏讓他半夜點名,非要見她不可。感謝她的兩個患難之交,是她們陪著她,才讓她有勇氣走進那個地方。

想起他注視她的樣子,她心中一痛。儘管他很快就掩飾了,但她仍注意到在他最初看到她時,臉上閃過的失望和震驚,她知道他厭惡她的容貌和衣著,甚至能感覺到他暗自鬆了口氣。她想,也許他是為當初親事沒成而暗自慶幸。

可她不會為此怪他,老實說,她希望他離她遠點,把她當成陌生人,或者就把她當成他的奴隸一樣對待,那樣反而能讓她保有最後的一點驕傲。

唉,驕傲!

她在黑暗中苦笑,眼眶燒灼。

幾個月的逃亡,以及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不僅奪走了她的美麗和健康,也奪走了她的尊嚴。如今的她,身份地位再也無法與他匹配,還有什麼驕傲可言?就算他今晚對她表現出關心,也不過是因為對她尚有所圖。

而他注定要失望!

爹爹死了,被狼心狗肺的堂叔殺害了,如今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去尋找父親的遺體,到官府為父申冤,向仇人討還血債,其他的事情,包括「金縷玉衣」,都無法再吸引她。

可是,面對無處不在的貪婪小人,她感到十分無助。「爹爹,請幫助我,讓我為您報仇申冤!」

她對著黑夜祈求,淚水炙痛了面頰上的傷,在乾裂的唇間留下苦澀的滋味。

極度的傷痛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促使她坐了起來。

「秋霞?」一隻溫暖的手抓住了她的左手,晏燕兒低沉的聲音充滿了關切。

「燕兒,我沒法待在這兒……我得……逃!」她哽咽地說。

「逃吧,我們一起逃!」

右邊的手腕也被緊緊握住,羅玉蟬的雙眸在黑暗中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原來她們根本沒睡著。

朋友的關心和支持,令秋霞既感動又悲傷,眼淚如決堤的洪水般流下她憔悴的面頰,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在黑暗中格外令人揪心。

燕兒理解地握緊她的手。「別哭了,我們一起逃!」

三個女孩手拉著手滑下大炕,輕輕地打開房門。

冷風襲來,秋霞發出難以抑制的劇烈乾咳,她急忙拉高衣領捂著嘴,極力壓抑著咳嗽,以致於憋得滿臉通紅。

燕兒和玉蟬緊緊擁著她,三人躲在門扉後。

確定沒有驚醒別人後,她們才掩上房門溜出去,尋找出路。

由於積雪反射,外面比屋內更亮。

這座女工居住的西廈與男工匠居住的東廈相對,中間那個卵石鋪成的圓型場子和環繞四周的樹木花草,將東西兩廈區隔開來。

她們沿著場邊走,覆蓋著殘雪的樹木花草,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暗影,為她們提供了部分的掩護。

可是這個地方太大,無數相似的門洞、小徑和走廊,彎彎曲曲的連接著一個又一個作坊。她們找了很久,仍找不到真正的出口,三個人都被凍得像冰柱似的,秋霞更是胸口發痛,直想咳嗽,但怕驚動人,她一直強忍著。

當附近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時,她知道新的一天快開始了,不由失望的靠在了牆上,呼吸粗重地說:「算了,此地高門聳壁,防守嚴密,我們沒辦法逃掉!」

燕兒道:「是的,回去吧,咱們的破袍子御不了寒,你的病沒好透,不能再受寒。」

「凍死啦!」玉蟬抱著身子,憤憤不平地看看四周。「這裡的建築太詭秘,院子一個套著一個,走廊綿延不絕。作坊弄得像八卦陣似的,真沒意思!」

「人家這裡都是值錢寶物,自然得嚴加看管。」

三個女孩失望的發洩了幾句,又冷又累地潛回西廈。

當她們躺回已經冰涼的炕上時,三人緊緊的擠在一起彼此取暖,並很快墜入了夢鄉。這次,她們睡得很熟,就連不久後起榻梳洗的女工,和進來把屋子中央的火爐燒著的女僕,都沒能吵醒她們。

「冷姑娘,今天去開玉館幫忙!」

清晨,剛吃過早飯,門外就傳來喊叫聲。

秋霞一愣。穆懷遠到底在想什麼?她為何總是猜不透他?

過去兩天,她和燕兒、玉蟬一直沒幹活。

第一天因為睡過了時間,醒來時都快晌午了。昨天直到下午才被喊去,與其他工匠一起接受穆懷遠的測試。

測試時,因她一心想離開,根本不配合。除了拒絕承認身份外,不是對玉石毫無反應,就是假裝聽不懂他的話。她以為、自己的行為一定把他氣壞了,可他好像沒反應,昨天竟讓人送來替她們量身訂做的新袍子,今天,又給她安排活計。

他到底在想什麼?為何不像對其他不合格的工匠那樣,把她送走?

走出工房,她看到一個有著娃娃臉、大眼睛的高個兒男人站在通道上。這個男人她見過,是穆懷遠的隨從,叫什麼來著?

邊關,對,就是這名字。

「我去開玉館,那她們倆呢?」看了眼緊跟在身邊的朋友,她問。

穿上合身的新袍子,她看起來好多了。邊關暗自想著,回答道:「『五仙堂』要的是玉匠,她們倆經測試不合格,所以堂主說了,放她們離去。」

「我們要跟秋霞在一起!」晏燕兒率先開口。

羅玉蟬也緊靠秋霞,握著她的手。「我們三個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邊關的面色一沉。「身為奴隸,你們不覺得自己太放肆了嗎?堂主花錢買你們來,既然不可用,他本可以將你們轉賣,可他好心沒這麼做,還給你們買新衣服,免去你們的奴身,放你們離去,你們竟不知感恩,還敢胡亂提要求!」

「別生氣。」秋霞知道穆懷遠不會放走她,於是平靜地說:「你去告訴堂主,他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除非我的朋友一起留下,否則我不會替他幹活!」

邊關氣惱地說:「你這樣做,分明是讓奴才為難!堂主百務纏身,已經交代的事,就得執行,你的朋友留不能幹什麼?莫非要『五仙堂』養廢人?」

他的話立刻惹怒了幾個姑娘。

燕兒瞪著他。「我不是廢人。昨天我就告訴過堂主,我從小就隨爹娘下河采撈玉石,我知道怎麼找玉。」

「我也不是廢人,我有力氣,可以幫你們搬運玉石。」玉蟬也氣鼓鼓地反駁,還指著庭院。「你看,總管不是在場子上喊人搬玉石嗎?」

邊關回頭一看,果真有輛運送玉石的馬車進來,總管正在吆喝奴僕過去卸料。

於是他轉過臉對她們說:「就算是,可這裡的事情也輪不到你們作主!冷姑娘立刻到開玉館去幹活,你倆……」

「她倆跟我在一起!」秋霞說著,一手一個,抓住她的朋友。

邊關愣了。「你去幹活,她倆去幹啥?」

「燕兒可以搗沙研漿,玉蟬可以幫忙轉送玉料。」秋霞堅決地說,隨後又補充道:「要不然,你就讓我跟她們一起走!」

邊關傻眼了,長這麼大,他從沒見過如此大膽、固執,不講理的奴隸!

「你、你們竟敢如此……」

「照她說的做!」

穆懷遠從場邊積雪的林木下,走了過來。

邊關和三個女孩都僵住了。

「堂主,這……行嗎?」邊關張口結舌地問。

「為什麼不行?」穆懷遠臉上帶著微笑,不慍不怒地對燕兒和玉蟬說:「如果這是你們願意的,那我就答應冷姑娘的要求。」

「是的,我們願意。」燕兒當即表示,玉蟬也點點頭。

「那麼,邊關會帶你倆去玉子場。」

「那,我們可以跟秋霞見面嗎?」玉蟬問。

這女子有點莽撞,倒是個精明人。穆懷遠暗自思忖著,道:「幹活時不行,其他時間可以。」

得到他的確認後,燕兒和玉蟬對秋霞笑了笑,跟著邊關走了。

兩個好友離開了,只留下她跟穆懷遠站在那裡,秋霞立刻感到不自在起來。

「我……我去找總管。」她走向在場子內的總管,此刻邊關也正帶著玉蟬走過去。

穆懷遠叫住她。「等一下,你先跟我來。」

秋霞內心有千萬個不願意,但發現有不少注視著他們的目光,於是默默的跟他走進了大門附近的一個小廳,那是間燒著火爐的整潔賬房。

有兩個人正在書寫,見他們進來,立刻擱下筆出去了。

為了阻止寒風灌入,房門是關著的,秋霞覺得自己彷彿被關進了一個有猛獸的籠子裡。當他要她坐下時,她立刻挑了離門最近,離他最遠的蒲團屈膝坐下。

她的畏縮令穆懷遠難過,他忍不住喊了她的名字。「秋霞……」

「我說過,堂主認錯人了!」她立刻打斷他。

他好像發出了一聲輕歎,但她不為所動。如今的她,活著就是為了報仇,只有徹底斬斷他們之間並不深厚的關係,她才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他顯然不是這樣想的。

「這裡是「五仙堂」,你不必害怕,也別再否認你的身份。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我們還是朋友。」不理會她冷漠的態度,穆懷遠認真地對她說。

他的話令她雙目發燙,淚意洶湧。在自己如此落拓潦倒、貧病交加時,他仍視她為「朋友」,如此仁慈之心,她怎能不被感動?

這幾天,她知道這裡已有很多好玉匠,就算他對她仍有所圖,卻並不是非她不可,但他一直善待她和她的朋友,一再容忍她的無禮和刁難,表現出了令她欣賞的寬闊胸懷,按理說她應該報答他,可是在她一心想為父報仇時,她注定要辜負他的好意。與其讓他日後恨她,不如現在就不給他任何希望。

因此她漠視內心的感動,狠著心說:「不用對我好,我什麼忙也幫不了!」

「沒關係,我只希望你快樂平安的住在這裡。」他的語氣依然溫柔。

快樂?平安?多麼奢侈誘人的情景!

他的真誠終於軟化了她,她沒法再繼續假裝無動於衷。

「我……我不知道買我的人是你。」痛苦的聲音從乾裂發自的唇間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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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37: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感謝老天,她不再否認!

穆懷遠百感交集地看著她。從前天夜裡見到她起,她就一直想把自己藏在朋友身後,而現在,她無處躲藏,即使她盡可能的縮小自己,低垂著頭,他仍看到淚光在她眼中閃動,痛苦扭曲了她的面頰。

想到這幾個月她一定吃了很多苦,他真心誠意地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高興是你一一真的很高興!」

「不必高興,我說的是真話,我什麼都幫不了你!」聽到他的話,她克制住悲傷,擦著眼淚重複道。

即便頭顱垂到了胸前,她倔強的個性和敏銳的反應,仍令穆懷遠印像深刻。

其實,昨天在測試她和其他新進工匠的時候,他就看穿了她故作癡傻的把戲。

她裝作不懂玉石,裝作聽不懂他的話,目的就是為了讓他相信自己真的「認錯人」了,而放過她,讓她離開這裡,離開他。

他當然不會讓她的這個小把戲得逞。

昨天,他順著她的意願陪她玩,沒有當眾揭穿她,免得讓她沒面子。可是從今天起,他不會再讓她繼續裝傻,也不想讓她把他當傻子看,他要讓她的雙目恢復清明,讓她的身心恢復健康。

他的視線落在她低垂的頭頂,開誠佈公地說:「不管你幫不幫我,我都很高興你在這裡。自從去到你家,得知你們父女倆離開後,我就一直在找你,現在終於看到你,我也放心了。」

「你去找我?什麼時候?」她不信地問,頭微微抬起了一些。

「一個多月前。」他說,隨後把因為忙碌而拖延了去京城的時間,直到前不久才去找她,卻失望而歸的經過告訴了她。

得知他去過「冷香玉」,見過她邪惡的堂叔,而那無情無義的男人居然編假話蒙騙世人,她不禁悲從中來,難以開口。

「冷姑娘……」穆懷遠走到她身邊,關切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父親呢?你為何成了奴隸?為何要轉讓「冷香玉」?」

他問得太多了,而且一一太靠近啦!

他身體所散發出來的熱力讓秋霞猛地站了起來,但因他擋住了門的方向,她只能走到與門相反的屋內,站在案桌邊。

穆懷遠知道她不想回答這些他急於弄明白的問題,因此跟過來,壓著她顫抖的雙肩,將她按坐在席上,自己則坐在她對面。

「不要再躲避我,我是真的關心你!」

他的緊緊相逼,終於將她積壓在內心的痛苦相悲憤引爆了。

「不,你不是關心我!」不理會他震驚的表情,她雙手捂著臉哭喊道:「你只是想要我幫你製作『金縷玉衣』,可我幫不了你!如果你真的關心我,就讓我走,我要回去,為我爹爹報仇申冤!」

她的話讓他震驚,他猛地拉下她的雙手。「你爹爹怎麼了?」

她甩開他的手想站起來,但被他再次抓住,追問道:「冷老爺怎麼啦?」

「他死了!」她瞪著滿是淚水的眼睛,對他輕喊。「我爹爹死了,被那個你見過的冷二爺用刀殺死了!」

「死了?被殺死了?」

這冷酷的字眼彷彿冰冷的金屬,重重地擊在穆懷遠的心上。想起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已命喪黃泉,他的心情沉重。

「告訴我事情的經過!」他再次拉她坐下。

他的聲音強硬,神情緊繃。

冷秋霞邊哭邊說,把那個雪夜,父親被貪婪的堂叔殺害,自己被打暈後賣去奴市,幾次逃跑幾次被抓回,最後被轉賣給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那個混蛋!」聽她說完後,穆懷遠憤怒的站起身罵道。

儘管她說得簡略,但他完全明白所發生的事,尤其在見過貪婪、蠻橫的冷二爺後,要相信那個男人的冷酷無情毫不困難,只可惜善良的冷老爺,對那樣一個遠親竟毫無防備之心!

看著伏在膝蓋上痛哭不已的秋霞,他感到眼窩酸澀。

「別哭了。」他走到她身邊,對她說:「這事光靠你不行,讓我幫助你!」

「你願意幫我?」秋霞吃驚地仰起臉,不再在意醜陋的傷疤是否會令他厭惡。

「是的!」他看著她,目光溫和而堅定。

「為什麼?」她仍不敢相信他願意出面幫助她。

她的神情淒苦而無助,雙眼充滿了淚水,卻也隱含著猶豫與期望。

他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拭去她面頰上的淚,但隨即忍住,淡淡地說:「因為我喜歡你爹爹,他是個好人,不該受到這樣的背叛,只有將惡徒繩之以法,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才能安息。」

他的話令她深感安慰。這幾個月的經歷讓她明白,只靠她替父申冤,力量太弱小。特別是在她被賣為奴後,她的行動就多方被限制,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憑借他的人脈和影響力,要揭穿堂叔的罪行、奪回家產就有希望了。

可她仍有很多顧慮,低頭想了想,說:「我堂叔既然對外宣稱,我們父女主動把家產轉讓給他後出了遠門,那他必定有所準備。我雖然看到他行兇,卻拿不出證物,爹爹的遺體也不知被他埋在了哪裡,這樣,你要如何幫我?」

見她終於不再排斥他,願意把煩惱和憂慮告訴他,穆懷遠很高興,安撫道:「不管狐狸有多狡猾,總是會留下痕跡的,我們可以搜集證據。」

「我也是這麼想,因此自從被賣為奴後,我一直設法逃走,就是害怕時間拖得越久,證據越可能消失。可是每次都被抓回,難以成事。」她難過地說。他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奪回『冷香玉』,為你爹爹報仇雪恨!」

「謝謝你。」秋霞擦拭著眼淚,感激地說:「如果要搜集證據,可以先去找我爹爹的奴僕,他一直都待在我爹爹身邊,那晚發生的事他一定知道,只是因為大膽小而躲了起來。」

「這條線索很重要。」穆懷遠鼓勵她。「告訴我那個奴僕的名字,還有盡可能的想想,是否還有其他證物或證人,我會盡快去搜集。」

「還有奴市的那個蒼頭,他也與堂叔布勾結!」

秋霞將家奴的名字和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他,而他也用心地一一記下。

能夠跟這樣一個有能力,有地位,又關心爹爹,並相信她清白的人談論復仇之事,秋霞感到內心的壓力減輕了許多,自然有了報恩的想法。

「你幫我,我也會盡力幫助你。」她說。

穆懷遠放下手中的筆,良久地注視著她。她曾經黯淡無神的眼眸瑩亮,面頰上的傷疤和唇上的裂傷在爐火的照射下,發出刺目的光。他緩緩地說:「我不是為了這個才幫你。」

秋霞淡淡一笑。「我知道,但我願意幫助你。」

終於又看到了她的笑容,儘管那笑容因扭曲的傷疤而顯得怪異,儘管她的「屈服」是基於對他的感激,但他仍帶著一絲滿足的問:「在『五仙堂』?」

「是的,在這裡。」

「我想你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對嗎?」

他深沉專注的凝視,令秋霞感到不安。

「沒錯,我是。」她回答。

「那表示你不會再試圖逃走。」

這不是個問句。她驀然一驚。「你知道?」

「『五仙堂』內發生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他的回答加深了她的不安。

「你應該已經明白,這裡的大門難進,更難出!」

他語氣平淡、神態安詳,深似古潭的瞳眸幽遼而黑暗。

秋霞看著他英俊、陽剛,帶著溫和笑意的臉,恍然大悟,他不僅知道她和朋友半夜逃走的事情,而且目睹了她們的愚行。

那他當時為何不阻止她們,卻在一旁冷眼看著她們在既寒冷又絕望的黑夜中,擔驚受怕地到處瞎闖?

只有一個理由:他知道她們逃不掉,故意讓她們吃點苦頭,知難而退。

那麼他願幫她復仇,對她表現得如此慷慨,是為了什麼?真心?私慾?

坐在溫暖的屋子裡,她忽然感到不寒而慄。

「堂主,你真的要把那兩個什麼都不會的女人留下?」

當冷秋霞懷著新的希望和憂慮離開後,邊關走進來,直率地問穆懷遠。

穆懷遠盤腿坐在席上沉思,身前的火盆發出紅紅的光。聽到邊關的話,他淡然一笑。「只要冷秋霞高興,我可以為她留下任何人。」

「那……」邊關遲疑了一下,問道:「堂主還想娶她嗎?」

穆懷遠仰起臉看著他,眼裡依然是淡淡的笑意,卻不再溫柔。「我既然已經是她的主人,還需要娶嗎?」

邊關臉色微變,但還是笑著迎合道:「是啊,她已經是堂主手裡的小玉了,要如何切割,還不是由著您。」

「你覺得我冷酷嗎?」聽出他的不滿,穆懷遠似笑非笑地問他的侍奴。

邊關從童年起就侍奉他,二十幾年來,深知主人聰明過人,深藏不露,平時總是溫和待人,可發起狠來十分嚇人。有人說他是不叫的狗,總是在沉默中出擊,因此他的對手都很怕他。此刻見他問,邊關自然不敢說假話。

「堂主不冷酷,只是這招對付冷姑娘有點陰。」

「怎麼陰?」

他偷看主人一眼,見他臉色平靜,嘴角似乎還帶著笑容,便大膽問道:「她們前夜四處亂竄被凍得半死,堂主不讓屬下們出面,第二天卻給她們送新袍子。今天堂主要奴才趕晏、羅兩個姑娘走,臨時又出爾反爾留下她們。堂主這麼做都是為了籠住冷姑娘,對不對?」

「對。」穆懷遠輕輕彈去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塵。「冷秋霞性格倔強,如果不讓她逃個夠,能絕了她逃走的念頭嗎?不讓她凍個半死,她會接受新袍子嗎?沒有那番『出爾反爾』,她會願意留不為我所用嗎?所以,那不叫陰,叫謀略!」

邊關明白主人善謀略,可仍為冷秋霞擔心,她這幾個月顯然受了不少罪。

「堂主留人不留心,要是她還想逃呢?」他遲疑地問。

「她不會,除非我看走了眼!」他的回答斬釘截鐵。

邊關暗自想:冷姑娘要是知道主人的此番「謀略」,定會傷心。

然而,穆懷遠並無這樣的憂慮,也沒有為終於留住了冷秋霞而面露喜色。

他注視著火盆,思考著不久前與冷秋霞的交談。

無論怎樣,他得盡快找人調查冷家發生的事,如果真如冷秋霞所說,那個霸佔了「冷香玉」的冷二爺,是殺死她父親的兇手的話,他一定會為她討回公道。他幫她,她也會幫他!

眼前出現她說這話時的神態,彷彿是在告訴他,這個交易公平合理,誰也不吃虧。可他卻不滿意,因為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到底想要什麼?他說不清,也不願深思。

「邊關。」他皺著眉頭吩咐道:「我得離開幾天,這次你不用跟著我。」

邊關大吃一驚,以為是自己先前的話惹惱了他,忙哀求道:「奴才自小就是堂主的隨從,哪有隨從離開主人的?以後奴才保證再也不敢多嘴了,求堂主饒了奴才這一次,讓奴才跟著去吧!」

「你胡說什麼?」穆懷遠瞪著他。「雖然你確實有點多嘴,可我並沒怪你。這次不帶你出去,是因為我要你幫我做事,你可別想偷懶!」

邊關當即轉驚為喜。「奴才不敢!奴才還當堂主生氣,不要奴才了呢!」

「怎麼會?你是我用順手的枴杖,少了你,我可不習慣!」

他這窩心的話,讓邊關真的笑了起來,問:「堂主要奴才做什麼事?」

「等一下。」穆懷遠轉身,就著案桌上的筆墨,在竹簡上揮毫。

邊關從小陪侍他,自然也識字,看出那是張藥方子時,不由暗自納悶。

開了兩帖藥方後,他擱下筆,指著第一個。「你先去藥鋪抓這副藥,熬好後送給冷姑娘服下,連服七日。七日後,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再抓這副一一」

他指著第二帖方子。「這個只需服三日便可,我已註明在上頭,仔細看。」

「堂主是……是要奴才親自替冷姑娘熬藥嗎?」邊關知道不該問,可實在是太驚訝了,主人竟要他伺候一個一一盧兒?

「沒錯,她得忙大事,沒時間照顧自己。」他不以為忤地說:「因此我讓你留不給她熬藥,並留意她的行蹤。」

哦,這才是他被留下的真正理由:看住她!

難道主人擔心她再次逃跑?

「奴才明白。」藏住疑問,他機靈地說:「奴才一定每日盯著她把藥喝了。」

穆懷遠滿意地揮揮手。「墨跡干了,你去吧。」

邊關捲起竹簡,又問:「堂主要去哪裡呢?」

「長安。」

毫無疑問,一定是為了冷家的事。

邊關暗想,剛才在門外聽見冷秋霞述說淪為奴隸的經過後,他就知道主人一定會為她出頭,因為主人已經把冷姑娘當成了他的財富,而他是從來不許任何人傷及他的財富的!

穆懷遠已經離開了半個多月,其間又下過一場雪。

火盆裡的煤炭,發出監色的火焰,將作坊烤得暖暖的。秋霞在石鍋上洗磨著玉石,感到身體輕鬆,精力充沛。

這都得歸功於穆懷遠。是他讓她連服了十日的藥,再加上生活安定,得到了較好的休息,困擾她很久的乾咳症全都消失了。如今她的胸口不再悶痛,乾裂的嘴唇和嘶啞的喉嚨也漸漸恢復正常,就連本以為會終生留在面頰上的醜陋傷疤,也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平復,只留下一條淺淺的白色細痕。

她真的很感謝他,她絲毫沒想到,在他臨走前,竟親自為她開了藥方,留下他的貼身奴僕每天為她熬藥送藥,並督促她服下。

他的這番安排不僅讓一直想湊錢買藥為她治病的燕兒和玉蟬高興,連她吞嚥著那苦苦的藥汁,心裡也生出了幾絲甜味來。

她同意燕兒和玉蟬的說法,這藥是堂主對她的關懷。

不過,她絕不贊同燕兒的暗示,好像這藥包含著堂主對她的特別情誼似的;也不會輕率地同意,玉蟬認為這關懷後面包藏著陰謀的說法。

對她來講,這不過是件很簡單的事。她身上有病有傷,作為主人的穆懷遠關心她,給她買藥治病,無非是為了讓她有健康的身體,幫他幹活,哪有那麼複雜的含意?

想起玉蟬的懷疑,她忍不住看了眼坐在不遠處把玩玉石的邊關。

這段日子,這奴僕確實時常跟著她,可她相信那是因為他每天要給她熬藥送藥的緣故,怎麼可能是穆懷遠派來監視她的人?

唉,玉蟬大概是自小跟隨她爹爹押貨運貨,經歷過太多風險,習慣對人疑神疑鬼了,她都已經跟穆懷遠保證過不會逃走,他又何必再找個人盯著她?

她暗自笑了,好姐妹關心她,這她知道,但這次她們真的想太多了。

她承認,逐日恢復的健康狀況改善了她的心境,尤其每天能平靜地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一一琢磨美玉,她的心情已不再那麼壓抑。然而,家仇血恨仍如同一塊巨大的頑石,沉重地壓在她心頭。

她不知道穆懷遠是否按照他所承諾的那樣,幫她搜集到了證據。

他這次離開,應該不會是專程為了她的事,但她相信,不管是為了什麼事情離開這麼久,他都會抽空去長安「冷香玉」。因此她急切的想知道,他是否見到了堂叔?是否尋到了爹爹的奴僕,或其他證據?

她很想打聽他的行蹤,卻無從打聽,有好幾次她想問他的侍奴,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盧兒打聽主人的行蹤,這實在有點逾矩!

可是,他真的去太久啦!

「邊關,堂主每次出去都這麼久嗎?你可知他何時回來?」

憋在心口的話,自然而然地流出了口,她有點尷尬的抬起頭看著坐在草墩上的邊關。好在這麼多天的相處,她與他已經成了好朋友,他並沒有表現出異色。

「堂主有好多產業要照顧,每次出去的時間長短都不一定,有時很久沒消息,有時突然就回來了。」邊關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從為她熬藥後,他對秋霞有了更多瞭解,他喜歡她的安靜有禮和善解人意,沒事時就愛跟著她。開始時自然是為了完成主人的囑付,後來則成了習慣,即便在她停止服藥後,他仍喜歡跟著她。

為了讓她對主人多點感激、敬畏之心,他多了個小心眼,故意把主人親自為她配藥,並留下他照顧她的事,以及主人其他好心助人的事通通講給她聽。

可他的目的似乎很難達到,這個一天比一天更美麗的姑娘,從不對他的主人發表意見。就連他明確要求她做出回應時,她也只是回以淡淡的笑容,好像他說的人與她根本沒關係似的。

不過今天聽到他的回答,他發現她的表情有了很大的改變,雖然雙眼仍盯著璞玉,但語氣已不再平靜。「你是他最貼心的奴僕,怎會不知他的行蹤?」

好極了,看來冷姑娘的心並不冷,她還是很關心主人的!

邊關高興地想,他是個機靈鬼,當然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但他不能告訴她。

主人沒有允許他向其他人說明行蹤的話,他是絕對不會洩露一個字的。

「再怎麼貼心,我也只是個奴僕,堂主怎會把所有事都告訴我?」

秋霞不相信他的話,可又想:他忠於主人,是個好奴僕,自己不能怪他。

於是她沒有再問。

「邊關,堂主回來了,快去伺候!」

沒多久,作坊門外有個守衛高喊。

「真的?太好啦,我這就去!」邊關跳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玉石,對秋霞說:「你瞧,我沒說錯吧,堂主這不就突然回來了?」

說完,他興沖沖地跑了。

秋霞在聽到穆懷遠回來的浩息時,真想跟著邊關跑去見他。可隨即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不能隨便離開作坊的,只得按捺著焦慮的心情,繼續洗磨璞玉。

可是,她的思緒一直在穆懷遠是否有所收穫上打轉。

也許他一無所獲。她憂鬱地想,凶殘狡詐的堂叔說不定早已毀滅了罪證,而爹爹的奴僕又那麼膽小,穆懷遠很可能什麼都查不到。

如果真是這樣,她也不能責怪他。

她安慰著自己,並為將來打算。

要懲治殺人兇手,替爹爹申冤報仇,她不僅需要證據,還需要有力的支持。被堂叔出賣淪落為奴,她失去了人身自由,但穆懷遠現在是她的「主人」,只要他保護她不被人抓走,不再被堂叔陷害,她就有機會親自去官府報案。

她渴望親自報殺父之仇,但也清楚穆懷遠因「金縷玉衣」的時限所迫,目前很難全力幫她,而她既已答應留下,就一定要遵守承諾。所以就算現在報不了仇,等兩年後「金縷玉衣」完工時,她也會求穆懷遠還她自由。

她相信只要「金縷玉衣」成功,他一定會答應,並且盡力幫她。到那時,她就去找官府了卻心願。如今,就暫時留在這裡,算是養精蓄銳。

作坊不僅管吃管住,每旬還能支三文錢,她已經跟燕兒和玉蟬商量好,要多攬點錢,等「金縷玉衣」完成後,三人一起開小鋪子,做小生意。

手中璞玉一滑,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她趕緊停下石鍋,重新調整璞玉,沒有了耳邊的石鍋聲,才忽然注意到外面傳來不尋常的吵雜聲。

她抬頭看看四周,作坊內的其他玉工仍在忙碌,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正想繼續,卻隱隱地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秋霞一一」

像是玉蟬的聲音!又像是燕兒!

「天吶,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她們要這樣大呼小叫?」她驚訝地放下玉石,來不及解下圍裙,就往門外跑。

「開玉館」是製作「金縷五衣」的第二個作坊,負責第二道工序一一打磨切玉和選料,因此走廊直通第一道工序的「玉子場」,即是玉蟬和燕兒幹活的地方。

可她才跑出走廊,就被人攔在門洞內。

「冷氏,開工時間你想去哪裡?」

總管嚴厲的雙眼望著她,她霍然醒悟,自己因一時情急,竟忘了身份。可是,清晰的喊聲一一帶著哭腔的喊聲再次傳來,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秋霞,快來一一」是玉蟬!

她不再理會總管的阻擋,身子一彎,從他腋下鑽過,眼角餘光看到有人往這裡跑來,她急忙調頭,從走廊的另一個方向,往聲音來源處跑去。

恢復了健康就是好,她甩開長腿飛奔,儘管嘴吐白氣,胸腔發痛,但她能跑!

當玉蟬和燕兒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時,她不顧一切地衝破阻攔,顧不上選擇奔跑的路徑了,也不管後面有多少追兵,見走廊就上,見門洞就穿,見來人就閃……終於,敞開的大門就在前方!

一輛馬車正徐徐離去,車內傳出玉蟬的哭聲。

「玉蟬!」

她大喊,冷風灌入喉嚨,她嗆咳著跑過迴廊。

車窗隨即露出玉蟬淚跡斑斑的臉。「秋霞……我……」

話沒說完,小臉便消失在車內,顯然是被人拉回。趕車的長鞭一揚,馬車駛出了敞開的大門,玉蟬的哭聲隱約可聞。

「玉蟬!」她跟著馬車跑,卻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一回頭,竟看到馬背上燕兒蒼白的臉,而坐在她身後,將她緊箍在身前的,是個又高又壯的軍官。

「燕兒?」聲音哽在喉間,她的心「撲通」亂跳。今天到底是怎麼啦?

「燕兒!」看著好友淒慘的神情和揚起的馬蹄,她放聲大叫。

來不及從走廊追趕,她不顧冰厚雪深,穿過積雪的樹木緊迫著高頭大馬而去。

忽然,一個身影彷彿山嶽般聳立在眼前,躲避不及的她直接撞了上去。

接觸到穆懷遠深邃目光的同時,她眼前一黑,摔倒在雪地上,身旁的樹木被她撞得猛烈搖晃,灑下大片大片白雪,將她覆蓋。

聽到她的聲音,燕兒轉過臉,看到她倒在雪地裡,立刻哭喊掙扎起來,卻敵不過禁錮她的力量,駿馬嘶鳴著衝出了寬敞的大門。

高聳的大門緩緩關閉,穆懷遠抱起雪中的秋霞,輕輕歎息著走回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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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37: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石鍋單調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內迴響。

夜是如此黑,如此暗,可都比不上秋霞內心的陰暗。

乍然失去患難相交的朋友,她覺得異常孤獨和傷心。

早就過了收工的時間,但她無法走進工房,走進廚房。無法面對不再有朋友笑語的場所,因此,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這裡一一作坊。

只有在這裡,把心思全部傾注在玉石上,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振作起來。

本來按照規矩,收工後工匠不得私留作坊內,可今天她沒有走,借口手中的活沒做完,要護衛允許她留下。

令她詫異的是,不久後總管來了,卻沒有強迫她離開,只是吩咐護衛不要干涉她,隨後邊關出來了,不僅為她送來火盆,還給她送來了晚飯。

看著不再嚴厲的總管和笑嘻嘻的邊關,她暗自感慨,雖然命運多舛,可身邊還是有很多好人,她希望穆懷遠不要因此而責怪總管和邊關。

拿起手中做了一半的玉石,她繼續打磨,這是塊戈壁料,經過她精心的洗磨切割,現在厚厚的璞已經變得很薄很淡,表面不再粗糙,從內透出一種黃色光芒。

忽然,檯面上的燈火閃了閃,她知道有人來了,忙直起腰,轉過身來。

令她吃驚的是,進來的人是穆懷遠。

「我很幸運,你果真還在這兒。」他面帶微笑地走來,將雙手捧著的大石頭放在台上,說:「這是我剛得到的一塊玉石,正想找你看看,看是否真如我所想,是塊上等岫玉。」

他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秋霞心中暗自鬆了口氣,但沒有回答他,只是盯著那塊石頭看。因為他讓燕兒和玉蟬被人公然從這裡帶走,她很難原諒他。

「我知道你累了,可這塊玉石很重要,如果我的判斷沒錯,它會是我們的主要玉材。所以,你願不願多辛苦點,幫我洗磨一下,看看它質地如何?」

秋霞抬起眼看了看他,被他懇求的目光撼動。

她確實氣他,他不僅縱容他的朋友從這裡搶人,還將她撞暈一一呃,雖然是她自己撞上了他,可他不該在那個時候忽然擋住她的路,讓她連最後跟朋友道別、問明真相的機會都沒有!

可現在,他拿了塊玉石來,還用謙卑的語氣請求她幫忙,她怎麼能夠拒絕他?

說到底,他是她的主人,而她,喜愛玉石!

放下手中的戈壁料,她走過來把燈挪開。

穆懷遠立刻說道:「對對對,『燈下莫看玉』。」

秋霞知道他是故意忽略這條相玉法則,把玉石放在燈下吸引她的,而她把燈挪開,只不過是多年相玉養成的習慣。

不過燈既然已經拿開了,她也就不客氣地審視起玉石來。

粗略一看,這塊璞玉色澤過暗,缺乏溫潤度,可是憑觸摸後的感覺,她判斷它是塊好玉。便對他說:「這塊山料多有蛇紋,確實是岫玉,但它的質地品相,得讓我洗磨後才能告訴你。」

見她儘管因她的朋友而生他的氣,卻沒使性子,還認可了他的看法,願意幫他加工,穆懷遠英俊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看了眼她剛停下不久的石鍋,說:「可岫玉硬度差,你這裡的黑沙得換成紅沙才能洗磨。」

他的笑容讓秋霞的心沒來由的亂跳起來。

夜深人靜之時,與他獨處,她感到不妥,可見他神情坦蕩,言笑自然,一心只在玉石上,不由暗笑自己胡思亂想。當即拋棄雜念,只想著這塊體積不小的玉石。

在她取來合適的沙漿時,看到他已經換了較大的石鍋,還調整了固定石鍋的麻繩,動作老練而專業,顯然非常熟悉這一切。

可是,技一日不練則生。她來「五仙堂」這麼久,從來沒聽說他在作坊裡幹過活,也不見他動過鍋,他是從何處練就了這套本領的?

「堂主也親自洗磨切割璞玉嗎?」當她坐下踩動踏板,讓石鍋轉動起來時,禁不住問他。

他笑答:「當然。堂主首先必須是個好玉工,才能掌握全局,你說是不是?」

「那倒是。」秋霞承認,心裡的疑問並未得到解答,卻也不好再問了。

進入開玉這道工序的玉料尚未經雕琢,被稱為「璞玉」,璞玉外表大都包裹著其他石料,必須透過石鍋把這些雜質洗磨乾淨。可因石鍋本身的硬度不足以磨掉玉石外的附加物,因此得加入挑選好的沙漿,借助沙的硬度,一點一點地洗磨掉那些多餘的部分。這個過程可以說是單調而辛苦的。

室內充滿石鍋與沙、石攪動的聲音,穆懷遠坐在檯子旁看著她洗磨。而她的雙眼注視著在石鍋和細沙間轉動的璞玉,彷彿忘記了他的存在。

看她做事是種享受。只見她左手控制著璞玉,右手從容地舀沙澆玉,靈巧的雙手互相配合,優雅的坐姿顯現出自信,令他想起在「冷香玉」看她相玉時的情景,視線不由自主的從她熟練的手,轉到了她的臉上。

昨天回來後,聽邊關說她的風寒咳嗽已痊癒,人也比過去更漂亮時,他就想見見她。可還沒來得及安排,她就出現在庭院中,並引起一片混亂。

視線停留在她秀麗的面頰上,那裡原先凸起扭曲的疤痕已看不見了,嘴唇上的傷也消失了,儘管還缺少血色,但已經恢復柔軟清晰的唇線。而她的眼睛,那雙緊盯著璞玉的明眸,充滿了令他欣喜的靈氣!

邊關說得沒錯,她確實康復了,也更美麗了。

可是,她對他太過冷淡,他不喜歡她只把他當作主人看待。

「秋霞,我必須跟你談談昨天的事。」他開口,醇厚的嗓音壓住了石鍋聲。

手中的璞玉差點兒滑落,秋霞趕緊握住它,讓它與沙、鍋更緊密地接觸,然後略帶氣惱地說:「堂主不該那樣叫我。」

「那我該如何稱呼你?」他聲音低沉,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她雙耳發燙,盯著璞玉道:「像叫其他人那樣。」

他發出輕嗤。「你想要我稱呼你『冷氏』?假裝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本來就沒關係,再說我現在是盧兒,堂主那樣喊我不合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在我的地盤,規矩由我定。」他自負地說:「我以後就這樣喊你,而你必須響應。」

她沉默了。既然她是他的盧兒,他是她的主人,那麼他要怎麼做,皆由他去。

見她不再說話,他注視著她小巧的鼻子,決定把話題引回他要說的事情上來。

「你生我的氣,認為是我讓人搶走了你的朋友,是不是?」他問。

她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你錯了!」

我錯了嗎?她在心裡問,依然沉默。

「昨天帶走羅玉蟬的人,你也見過。」

真的嗎?是我認識的人帶走了玉蟬?

石鍋忽然停止了轉動,她驚訝地抬起頭來問:「他是誰?」

他看著她陡然張大的眼睛,又密又長的睫毛半掩著深潭般的明眸,那眸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胸膛,令他一陣心悸。他深深吐了口氣。「我的朋友古淮南,他也是當初受我之托,去你家提親的人。」

她微微一震,那人是個好人,怎會來此地抓人?

「我確實認識他,可他為何要帶走玉蟬?」她問,雙眸仍凝著他。

他轉開眼,定了定神,再轉向她,說:「因為她是淮南正在追查的一件事情的重要知情人,他必須帶走她,不僅為了案子,也是為了保護她。」

秋霞看著他的眼睛,想了想,認為應該相信他的解釋。他的目光坦蕩,而且當初她和燕兒遇見玉蟬時,她正被幾個凶悍的男人捆在馬車上,要帶去什麼地方。因此她問:「是與玉蟬的爹爹被土匪所殺有關嗎?」

「是的,正是那樣。」

見他無意再多說,秋霞又問:「燕兒呢?難道她也陷入了什麼命案?」

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滿,穆懷遠舒眉一笑。「她沒有,可你不能留下她。」

「為什麼?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目光溫潤地看著她,嘴角隱隱帶著笑意。「晏燕兒是你的朋友,可申屠鴻是她的夫君,你怎麼能把她從她夫君手中搶走?」

「夫君?」秋霞愣了下,震驚的目光盯在他臉上,腦海裡出現那個騎在馬背上,擁著燕兒的粗獷男人。

「那個粗魯的風流鬼拋棄她、背叛她,逼得她無路可走,現在竟敢來抓走她,他還算是個男人嗎?」她憤怒地說:「燕兒跟他走,只會再受他欺負!」

見她如此生氣,穆懷遠勸道:「不會的,我瞭解申屠鴻。他雖然風流,但都是女人找上他。再說那是人家夫妻間的家務事,你何必介入?」

他的話聽在秋霞耳裡是如此冷漠,尤其是他替申屠鴻說話,這讓她非常失望。

她放下手中璞玉,含淚望著他。「堂主也許以為秋霞多事,可秋霞與燕兒相識於困頓徬徨時,苦非有她照顧,秋霞早已埋骨荒野。」

見她忽然傷心起來,穆懷遠有點無措。「我沒認為你多事。」

秋霞沒理會他,繼續說:「秋霞無意做拆散人姻緣的事。如果那申屠鴻真的視燕兒為妻,就該珍惜她,可他有嗎?沒有!他對燕兒無情無義!」

瞭解申屠鴻過往的穆懷遠啞了,因為他無力反駁這個事實。

秋霞見他如此,不由更加生氣。「堂主說瞭解那個負心漢,那自當知曉他對燕兒做了什麼絕情之事。當日得燕兒相助時,秋霞就發過誓,今生今世,只要燕兒有難,秋霞自當上刀山、下火海,捨命相救。可如今我目睹她再次落入魔掌卻無力相助,秋霞心似刀絞,堂主卻言語輕佻。請堂主自去他處消遣,不要再在這裡多說半句話,以折自己的尊嚴!」

她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而她娟秀典雅的五宮中,透著令人不敢漠視的凜然之氣。連見慣大場面的穆懷遠都被震住了。

緩了緩氣,他堅持道:「我可以向你保證,申屠鴻絕不是惡人,否則我也不會跟他做朋友。」

秋霞看他一眼,並沒說話,但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了。其實她根本不認識申屠鴻,對他的恨意,全因他對燕兒的拋棄相背叛而起。

「不過你說的對,我不該亂說話。」穆懷遠面露愧色地繼續解釋。「都怪我只想到你剛恢復健康,不宜太過憂慮,因此想安慰你,卻忘了你與燕兒之間的感情,你不能因為這點就趕我走。」

他的神情是如此懊悔相真誠,秋霞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再加上意識到身為「盧兒」的自己,不該那樣對「主人」說話,因此自然不可能再惡言相向,只是淡淡地說;「我確實不能。」

說完,她低下頭繼續轉動石鍋,洗磨璞玉。

她真是個獨特的女人!

看著她仍然殘留著淚跡的眼睫,穆懷遠在心中讚歎地想:理智、忠貞、固執,但又不失溫柔、謙和與寬容。

「秋霞。」他喊她,等她抬起頭看著他時,他問她;「你想不想要我去找申屠鴻,警告他不許做對不起晏燕兒的事?或者,我乾脆幫你把人搶回來?」

她定定的看著他,確定他是認真的,才說:「不必那樣,既然堂主與申屠鴻是好朋友,那找機會打聽打聽燕兒的情形就好。萬一申屠鴻真的悔過,改變了對燕兒的態度,那我也不想去破壞一樁好姻緣。」

「是的,申屠鴻確實在改變。」見她口氣和緩,穆懷遠急忙替好友解釋。「最近他說過很懊悔錯待糟糠妻的事,還說要回鄉找她,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妻子竟然是晏燕兒。直到昨天他和淮南陪我護送金絲玉行回來,正巧碰到晏、羅二女時,才發生了讓你生氣的事。」

原來是巧遇,他們並不是他帶來抓燕兒、玉蟬的!

明白了事情經過,秋霞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向他賠罪道:「那是秋霞錯怪堂主了,剛才言辭不當處,還請大人莫怪。」

「我當然不會怪你,你對朋友的忠誠,讓我很感動,可是,如果你換個對我的稱呼,我會很高興。」

她沒說話,屋內只有璞玉與沙漿、石鍋相擦的聲音。

穆懷遠觀察著她,卻看不出她平靜的目光裡蘊涵著什麼情感。正失望時,卻聽她悠悠地問:「那秋霞該如何稱呼堂主呢?」

這個問題頓時震住了他。

是啊,如果他不喜歡她稱呼他的名號,那麼該喊什麼呢?

公子嗎?

不!他連連搖頭,如此稱呼更加疏遠,他不喜歡!

那麼稱呼他的名字嗎?

不!他暗自歎氣,這樣不合禮數,別人會議論,她也絕不會答應。

「不如什麼都別喊吧。」他悶悶地說,感到自己的聰明才智不夠用。

她又笑了,而且笑出了聲。「別鑽牛角尖了。其實喊『堂主』挺好的,尊卑分明,同在作坊裡,誰都不會弄錯身份,這不是省心又方便嗎?」

看著落在她唇角的笑紋,他的心裡彷彿吹過一陣暖暖的風。

「你笑了,這是不是表示,你以後不會再拒絕回工房休息和好好吃飯?」

她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是你讓總管答應讓我留下,又讓邊關送火送飯給我?」

「沒錯。」他不否認。

「為什麼?」她暗自歎息,她早該想到的,沒有他的允許,謹慎的總管和對他忠心不二的邊關怎敢私改規矩?

他淡淡一笑。「因為我不想讓我最好的玉工生氣,或者再次病倒。」

原來是為了這個!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如果這樣,我以後不會了。」

他沉默地望著她,她專注地望著璞玉,空氣緊繃而壓抑。

良久之後,穆懷遠忽然喊她。「別磨了!我有話對你說。」

他用布巾擦擦手,再遞給她。「把璞玉放下。」

她如言停鍋、放下璞玉,接過布巾擦去手上的沙漿。「堂主要說什麼?」

「你為何不問我,這次出去,我是否去過『冷香玉』?」

一聽到是她家的事,她頓時神情緊繃。「如果去過,堂主會告訴我。」

「是的,我去過。」他的臉色陰沉。「可是我沒有值得告訴你的新發現。」

雖然早有預感,但她仍感到心在墜落。「爹爹的奴僕也沒找到嗎?」

「沒有。」他遺憾地說:「那傢伙非常狡詐,他對所有人都說,你和你父親為了去白玉河尋寶,自願把作坊轉讓給他,帶著奴僕走了,還拿出有你爹爹畫押的轉讓書。而街坊鄰居也證實,你愛玉如癡,你爹爹十分疼愛你,完全有可能為了你的夢想而放棄家產陪你遠行。因此,就算官府介入,也對他無可奈何。」

「那轉讓書必定是假的!我爹爹的遺體呢?」她憂鬱地問,雙目充滿淚水。

「還沒有線索。」他搖搖頭。「我找人潛入『冷香玉』,發現原來的玉工夥計全都不見了,只有幾個新進的雜工,根本不知道作坊以前的事。」

「那個惡人壞事做絕!」她激憤地說:「不如你放我走,讓我去跟他對質?」

「不行,只要你一出現,危機就會落在你身上!」他嚴厲地阻止道:「我現在還在想,你爹爹的奴僕,說不定因為知道事情真相,而被你堂叔殺害了。」

想起堂叔刺向爹爹的利刃,她臉色驟變。「很有可能,那個人已經瘋了,他誰都敢殺!假如奴僕真的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證人,他更不會放過我。」

「所以你不能硬來!在我們掌握證據前,最好別讓那混蛋知道你的行蹤,否則他會更加警覺,增加我們搜集證據的難度。」

想到堂叔卑鄙凶殘的手段,她憂慮傷心地說:「為了湮滅罪證,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爹爹的遺體了!」

「不會的!」不願看到她崩潰,他安撫道:「我已經在長安留下人手,他們會繼續尋找你爹爹的遺體。一旦找到,我會護送你去官府報案,那時,我們一定能推翻他的說詞,讓官府將他繩之以法!」

「那要等多久呢?」

「暫時還不知道,但你要有耐心。我們一定要有證據後,才能與他正面衝突,否則不僅抓不住他,還會打草驚蛇。」

她明白他是對的,可是想到殺死爹爹的惡人正逍遙法外,她難忍悲憤。

看著她憂傷的面容,穆懷遠真希望自己能替她承擔所有的痛苦和憤怒。

「來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他起身對她說。

她看了眼身邊的檯面。「我想把這個做完。」

「不行,我不想看到你累垮。」他堅決地拉她起身。

她急忙掙脫他的手。「我自己會回去,堂主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穆懷遠神情未變,看了看自己被她拒絕的手。「我會,可我要先送你回去!」

他的口氣堅決,秋霞不好再堅持,便跟著他走出了「開玉館」。

走廊邊的小屋裡,走出等待著他們的邊關,但穆懷遠讓他先回去了。

秋霞本想跟在他身後,可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著平行的速度,因此她只得與他並肩而行。

寒風吹過靜謐的庭院,雖然已到晚冬,但絲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氣息,酷寒導致積雪不化,冰凌裝點著屋簷窗欞,令四周變得如同冰雕玉琢般晶瑩剔透,可他們兩人都無心欣賞這動人的夜景。

渴望復仇卻前路迷茫的秋霞,走在這個冰冷的夜晚,心裡充滿了對現在的焦慮和對未來的不確定。穆懷遠與她之間暖昧不清的關係,及來自堂叔的潛在威脅,造成她精神上極大的壓力。

一向鎮定如山的穆懷遠,此刻同樣感受到焦慮、迷惘和不確定,但他不是為現在,也不是為將來,而是為走在他身邊的這個如冰雪般晶瑩潔白,如白玉般溫潤細緻的女人。

過去他做出的決定從不更改,也從不後悔,可現在,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對她的決定是否正確。

當初他向她提親,認定娶她是為了得到她的技藝,以完成「金縷玉衣」,因此當失去她時,他後悔莫及。後來他苦苦地尋找她,借奴市老大之手將她變成了他的私人奴隸,他仍認定是為了「金縷玉衣」。可現在,他不再那麼確定了。

他一再追逐她,用盡心機將她留在身邊,真的只是為了「金縷玉衣」嗎?

如果是,那為何她已經留下來,並每天為他傾力工作,他卻仍覺得不滿足?為什麼離開作坊的這些日子,他腦子裡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而過去,他從不曾讓一個女人佔據他超過半個時辰的思緒!為什麼看到她生氣,他會焦慮不安,會想要討好她、安撫她、平息她的怒氣?

他心中升起一股迷惑。

他,穆懷遠一一冷酷無情,工於心計,從不介意女人的感覺,不受女人左右的他,真的會因她的一聲歎息,一絲愁容而心神不寧、輾轉難安?為她的一個笑容、一瞥關注而滿心喜悅?

難道,他固若金湯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攻陷?幾時?何地?

面色變得蒼白,手心滿是冷汗。

他震驚地轉過臉看著她,那張優雅的鵝蛋臉正微微仰向夜空,朦朧的目光迷茫而脆弱,烏黑的秀髮被紮成一束,披覆在頸背上。此刻的她和坐在玉石前琢磨玉石的她,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嬌弱惹人憐愛,後者剛強令人欽佩。

也許在第一次與她相見時,所有的一切皆已發生!

是的,他該傾聽心聲,早在向她提親前,他不就已經認定,他與她是天作之合了?那時,他的心早在他的理智之前,對她敞開了門扉。

可是,慘遭拒絕的往事,在他高傲的心裡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時她的拒絕發生在他情感未明之時,他尚難忍受,而今,當他有了驚人的醒悟時,若再遭拒絕,他將如何自處?他敢冒這個險嗎?

「秋霞!」走到西廈前,當她準備進去時,他忽然喊住她,顫慄地問:「如果現在我再向你求親,你會怎麼說?」

她感到呼吸忽然窒住,心跳加速,血液興奮地在身體裡奔流。那似乎是她渴望已久的召喚,只是她從沒想過,當它真的到來時,會帶給她重生般的快樂!

好!我會說好!

她想如此回答他,可是看到他凝重的神情和陰鬱的眼眸時,她的心在流血,她的臉上漾起笑容,帶著很勉強的笑容,悠悠地對他說:「堂主忘了?秋霞如今是盧兒。」

「你不是!」他沒有笑,心往下沉,直墜黑暗。抓住最後一絲希望之光,他抗拒墜落。「回答我,你會怎麼說?」

「你可是認真的?」強抑心跳,她冷靜地問,故意用「你」取代了「堂主」。

他微微一怔,再次自問:他敢冒這個險嗎?

短暫的沉默中,秋霞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但目光已不再明亮。

「答案和過去一樣。」說完,她走進了黑暗、冰冷的工房。

屋外,穆懷遠幽邃的眸光緊盯著房門,彷彿想穿透那薄薄的門板,穿透她層層防護的屏障,直窺她的靈魂。

良久後,他緊閉的唇微微分開,長長呼了口氣,帶著失落的微笑轉身離去。

屋內,秋霞靠在門板上,緊緊抱住自己。然而,不再有等待她歸來的朋友,同屋的女人們早已入睡,爐子裡的殘火餘溫,難以驅散她深入骨髓的寒氣。

「如果現在我再向你求親……」那聲音如影隨形,她傷心的爬上炕,和衣裹緊被子。

「如果……」眼淚默默地流出,她用力嚥下,讓它們沉進傷痕纍纍的心上。

只是如果!

苦澀的淚水在心底積成潭,她品嚐著那酸澀的苦楚,將這個「如果」咀嚼成一股淚水,緩緩嚥下。

天晴了,久違的陽光灑滿大地。

從爹爹遇害的那個大雪夜開始,秋霞的心情就沒有開朗過,而今天,她感到心情出奇的好,是她這段日子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她知道這不僅是因為天氣的關係,更是因為她幫穆懷遠洗磨的岫玉,被帶去王宮展示,已被中山靖王指定作為「金縷玉衣」的基本玉料的喜訊。

岫玉多為山料,可整塊開採,集中洗磨切割和沖鍋下料,因此能節省時間、玉材和人力。而且上等岫玉質地樸實,細膩圓潤,被前人稱為「東方美玉」,用它製作玉衣,是最華麗不過了。因此,岫玉獲得認可,對穆懷遠和他的作坊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昨晚穆懷遠從王宮回來後,立刻來找她,把那塊美石在宮中如何以瑩瑩翠光征服中山靖王的經過告訴了她。他敘述那些過程時,雖然語氣平緩,可她仍能感受到他的興奮和滿足,並深深被他快樂的心情感染。

思緒正飛揚時,身邊出現一道身影,她抬起頭,看到是邊關,便停下石鍋問:「有事嗎?」

「堂主要你去一下!」

「去哪裡?」穆懷遠從來沒有在她幹活時要她出去,因此秋霞很驚訝。

「走吧,去了就知道了。」邊關催促道。

見他很著急,她便不再問,跟著他就走。

結果他帶她來到「玉子場」。不過,那裡不只穆懷遠一人,還圍了許多男人,大部分她都不認識,有的則是同在「開玉館」幹活,見過卻沒說過話的同行。

儘管穆懷遠神色平靜,可從現場氣氛可以感覺到,那些人正在為什麼事爭吵。

看到她,穆懷遠立刻起身,對爭執不休的男人們說:「好啦,本堂主所請的高人到了,聽她怎麼說吧!」

聽到他發話,人們安靜了。可等看清所謂的「高人」時,立刻又議論紛紛。紛紛表示對這位「高人」的鄙視,和對她的能力的懷疑。

秋霞對忽然轉向她的指頭和唾沫,有點不知所措。

「閉嘴!」穆懷遠也沒想到工匠們竟如此傲慢無禮,當即俊臉一沉,怒斥道:「既然你們為此事爭吵了一個上午仍沒結果,為何不聽聽別人的說法?冷氏雖為女人,可她的相玉之能乃神授天成。今天這塊玉石,本堂主就讓她來裁定。聽她說完後,各位有何高見再行表達,但不許再有無禮言論,否則本堂主決不寬貸!」

他的氣勢鎮住了所有的人。

穆懷遠走向冷秋霞,為她引路。「你來吧,先看看這塊玉。」

他帶她走到人群中,指著台上的一塊玉石。「我想讓你確定一下。」

隨即她被告知,這塊從杜陵玉礦採來的玉石,因顏色潔白,質地純淨,光澤滋潤,而被不少玉工認定是羊脂白玉,但另外一些玉匠則認為此玉塊頭太大,紋路不細密,是漢白玉。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就連總管也說服不了他們。

由於兩種玉石價值差距甚大,前者為玉衣首選美玉,後者則不可採用,因此被送來給堂主定奪。但穆懷遠不願輕易開口,便要邊關去找冷秋霞來鑒定。

得知緣由,秋霞很想推辭。這些玉工能被穆懷遠篩選留用,證明他們都不是庸才,剛才她也看到他們狂傲的氣勢,她不想跟人爭鋒頭。

可穆懷遠已經當眾宣佈由她裁定,為了不讓他為難,她只好接受挑戰。

她用自己的方法檢視玉石,從細微處得出結論。「這塊玉從手感、材質、色澤和油性看,確實很像羊脂白玉,但在陽光下仔細看,會發現它的色澤不足、易碎。還有仔細聞聞,有股淡淡的石灰味,因此它不是羊脂白玉,是漢白玉。」

隨後,她要大家親自測試觀察,並徵得穆懷遠的同意,將白玉當眾切開。

當看到此玉質地堅硬易碎,不似羊脂白玉那般有韌性時,再也無人對她的說法提出異議。

目睹她輕易贏得在場眾多玉石名家的尊敬,穆懷遠感到既驕傲也安心。他暗自承認,在相玉方面,她確實難有對手,他為自己能擁有她而感到高興。

可是,他沒有想到,他將她推聖人前,令她的名聲在「五仙堂」迅速傳開,不光給她帶來了她不需要的讚美,更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從那天后,秋霞陡然發覺,自己受到了太多異性的注意。無論她走到哪裡,總會遇到令她措手不及的搭訕、奉承、求教,甚至示愛!

開始時,她以冷淡而禮貌的態度拒絕他們,後來乾脆避而遠之。

可是,她的躲避並未解決麻煩,除了令人討厭、但還算文明的求愛外,她還不時遭到充滿惡意的下流偷襲,這帶給了她難以想像的恐懼。

在奴市,為了賣個好價,處女盧兒多得蒼頭的保護,加上她因傷病失去美貌,又刻意讓自己邋遢,所以從未引入注目。可現在,恢復健康、洗盡污垢的她,再也掩不住天生麗質。

在兩個朋友,尤其是潑辣的燕兒離去後,她已經失去了保護,現在更因穆懷遠的賞識,她成了作坊這群飢渴男人的焦點。

她發現,當穆懷遠在作坊內時,這樣的騷擾會停止;有總管和奴頭在時,她也比較安全。可穆懷遠經常外出,總管和奴頭則很少關注奴工間的男女問題。

而這種醜事她無法向人傾訴,因此,只能小心翼翼的自我保護,可仍難阻止那些越來越大膽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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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37: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這天,秋霞因感覺沙漿濕度不夠,便到蓄水箱前取水,想重新調製。

冬季為了避免水結冰,用水都蓄在室內的大水箱內,水箱上有木閥控制出口,她以前也常來取水,從未遇到過麻煩,因此絲毫沒有想到會出什麼事。

不料今天,她的手才碰到木閥,冰涼的水忽然如飛柱般進了出來,直接衝向她的身上,巨大而冰冷的水柱頓時將她淋得渾身透涼。

她凍壞了,也嚇壞了,以為是自己用力過大,弄壞了木閥。

本想逃開,可看到附近有幾個玉工在搗沙,她趕緊用背堵住洞,要他們走開。

這時,一個高大的男人跑來將漏洞堵上,阻止了水流。

認出他是一個很受同行尊敬的玉匠時,秋霞本想向他表示感謝,不料那男人竟忽然抱住她,雙手在她身上粗魯地摸索,同時,她聽到其他人邪惡的笑聲,於是她明白了,這不是一場事故,是有人故意弄松水閥,拿她取樂。

她掙脫那個放肆的玉匠,躲開幾個興沖沖跑來,想要「分一杯羹」的男人,渾身哆嗦地往走廊跑。

兩個守衛走過來,可能是驚於她狼狽的樣子,並沒有阻攔她。

她本想跑回工房換衣,可才出門,刺骨的寒風便穿過浸濕的衣服直襲心窩,冷得她牙齒打架、渾身打顫。她知道不能出去,否則一定會被凍死。

火,她需要火取暖!

走廊拐角的僻靜處有間屋子,她曾見邊關在那裡進出,心想那裡應該有火。

轉回走廊,她跑向小屋,小心地推開房門進去。門沒上鎖,房間外間寬大,有個不夠暖的火盆。走進裡間,樸實素淨,有一鋪炕和一個大櫃子,屋角還有許多雜物,其中有根粗木棍。

來不及另找合適的地方,也顧不上多想,她把房門關上,用木棍頂住,然後走到炕邊,上面的被褥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東西。

她顫抖地解開濕透的袍子和深衣,想快點脫掉,可凍僵的手指不配合。

當她終於將它們脫下時,突然聽到身後的門板傳來聲響,急忙回頭查看。

然而不看還好,一看,她嚇了一跳,門板已經被推開一道縫,一隻粗大的手正從縫隙伸進來,將頂住門板的木棍撥開。

她立刻將炕上的被子拉過來,可還沒來得及披上身,門就被撞開了。

剛才冒犯她的那個男人,瞪著她只著貼身抹胸的身子,猛地撲了過來。

她不明白這男人是如何躲過守衛追來的,眼見逃不掉,只能把被子緊緊抱在胸前,用盡全身力量向他撞去。本希望撞倒他,為自己贏得逃跑的時間,可她實在太冷,哆嗦的身子不聽使喚,不僅沒將他撞倒,反而落在了他手裡。

沒想到她會反擊的男人吃了一驚,一把將她抱住,扯掉她懷裡的被子,扔在炕上,惡狠狠地說:「賤婢,跟我親熱一下,包你不冷,如再敢還手,小心我卸掉你的爪子!」

秋霞被他猛地抱起來,卻無力反抗,那深入骨髓的寒氣令她連說話都難。

「放下她,不然我卸掉你的骨頭!」門邊傳來更為嚴厲的聲音。

穆懷遠!他回來了!

秋霞驀地抬起頭,看到他面無表情地立在門口,不由心中大喜,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高興看到他。

抓著她的男子似乎也很吃驚,目光猶豫不決地在秋霞身上轉了轉,然後將她放下地,卻仍捨不得放開。「堂主,這盧兒很狂妄,奴才只是想給她點教訓。」

穆懷遠的眼睛轉向依然被他抓住的秋霞,頓時感到脈搏加速。此刻的她,大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半裸的手臂被那男人扭在身後,身上那薄如蟬翼的抹胸,根本遮不住她豐盈的酥胸。

他感到憤怒,有種想將此人粉身碎骨的衝動,可冷靜一想,這男人是他不可或缺的好玉匠,因此他忍住怒氣,嚴歷地說:「夠了,你沒有資格教訓她,馬上回去幹活,以後再敢動她一根指頭,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後悔!」

那男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像鬼一樣白,連連道:「不敢了,絕對不敢了。」

說完,丟下秋霞,一路小跑步的逃出了房間。

「邊關,去生個火來!」他命令身後的侍奴,隨即走進來,解下身上的袍子扔給她。「這麼冷的天,你為何用身子堵住水箱?」

他凌厲的目光說明了他已經知道事情的經過,而且正在生氣。秋霞聰明地不說話,況且此刻她也沒有餘力說話。

她忙不迭地把他扔過來的皮袍子抓住,哆嗦著套在身上。袍子帶著他的體溫,非常暖和,可是太過寬大,套在她纖細的身上,很難起到保暖的作用。

就在她為難時,穆懷遠突然伸手替她把袍子裹緊在身上,再把她抱到炕上。

他的動作極快,且不容抗拒。

坐在炕上,她抬起頭,看到他陰沉幽暗的眼睛,不由暗自擔心。

「用被子把腿蓋住!」他扒掉她的鞋,神情依舊緊繃,聲音卻和緩了許多。

她縮回腳,用被子將腿全蓋住,暖意漸漸回升。

不再顫抖後,她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故意找麻煩。」

「我知道。」穆懷遠冷硬地說:「為什麼不在事情一開始時,就告訴我那些男人在找你麻煩?」

「我以為只要不理睬他們,他們自會停止無聊的把戲。」

「你以為?」他發出一聲冷笑。「真是天真!你以為飢餓的野獸會因為獵物的逃避而停止追逐嗎?不會,那只會讓野獸更想吃掉它!」

聽他把自己比擬成獵物,秋霞不喜歡,便以沉默表示抗議。

他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將剛剛才得知她頻遭「偷襲」的憤怒壓住。她已經飽受驚嚇,他不能再責怪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是他的疏忽大意險些害了她!

他應該想到個性安靜的她,自從兩個好友離開後,一直是獨往獨來,而她出眾的氣質容貌對男人的吸引力確實很大,他竟然忽略了對她的保護,還將她推到眾人面前「展示」,讓她成為眾人關注的目標,進而受到這麼多驚擾。

「給你造成這樣的麻煩,是我的疏忽,是總管和奴頭的責任,我會馬上糾正這個疏忽。」他對她說。

秋霞驚訝地看著他。「堂主要如何糾正?責罵總管和奴頭?懲罰那些拿我取樂的男人嗎?」

「這個你不用管,我有權處理作坊事務!」

「秋霞不敢管,只是希望不要因為這點小事,影響『金縷玉衣』的進度。」

「這不是小事,在我的保護下,我決不允許任何人侵犯你!」他厲聲說,腦海裡依然是她僅著抹胸,被那個男人擁在懷裡的身影;是她瞪著驚恐的眼睛,面色蒼白地向他投來求救目光的神情。

「和『金縷玉衣』相比,這只是小事。」她努力勸他。「如今『五仙堂』內五坊配合,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影響全局,請堂主慎重。」

他沉默地看著她,她也凝眉注視著他。兩人四目相對,互不相讓。

一種混合著關懷、尷尬和怒意的氛圍,環繞著他們。

就在這時,邊關端著一盆火進來了。

「把炕燒上,到外屋守著她!」穆懷遠對邊關說,然後步出了房門。

「邊關,你說他會懲罰總管和那些男人嗎?會責罵總管和奴頭嗎?」看著被關上的房門,她擔心地問。

「大的懲罰不會有,挨一頓罵是逃不掉的。」邊關將火盆放下,取下夾在腋下的柴禾放進炕洞裡,邊點火邊說:「幸好堂主及時回來,才進門就遇到守衛報告這件事,可總管和奴頭竟一問三不知,堂主真的氣壞了。」

「這不能怪總管和奴頭,誰會想到呢?」她喃喃地說。

「這事你早該告訴堂主的,或者至少該告訴我啊。」邊關埋怨道。

「我只是覺得沒啥好說的。」秋霞捂緊被子,擔憂地說:「那些男人是很討厭沒錯,可也是制玉好手,但願堂主別因這件小事而影響全局。」

「在堂主眼裡,這可不是小事。」邊關為她在火邊放置了草墩和木箱。「就是仗著手藝不錯,那些男人才敢背著堂主欺凌同伴。你不必擔心,堂主自有分寸。」

秋霞心想邊關果真瞭解他的主人,穆懷遠不僅認為這不是小事,而且看起來真的很生氣。也許他是為作坊的混亂而生氣,也或許是為她的「天真」而生氣。但不管怎麼樣,她都不希望因為她,而害「五仙堂」的總管、奴頭被責罰。

可她也知道,她力量薄弱,無法左右任何事情。

火炕燒著後,邊關按照穆懷遠的吩咐,到外屋守護她。

確定不會有人進來,她抱著濕衣服下炕,把它們分別攤開在火邊的草墩和木箱上。想到納了絮棉的袍子不易烤,她歎了口氣,爬回漸漸暖和起來的炕上。

熱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驅逐了寒意,也帶來了倦意。她極力抗拒著倒下去,躺在溫暖的被子裡小憩一會兒的誘惑,可是卻說服不了自己的身體。

硬撐了一會兒,她還是躺下了,而且很快就睡著了,在入睡前,她想起穆懷遠離去前說過的話:「在我的保護下,我決不允許任何入侵犯你!」

他是真的在乎我,願意保護我。

她甜蜜而遺憾地想,如果他不是因為「金縷玉衣」才如此在乎她的話,那該有多好!

當穆懷遠處理完作坊的事,回到小屋時,屋內已點上了燈,而她,睡得正香。

也許是炕燒得太熱,加上她穿著皮袍,蓋了被子,所以熱了。

只見她雙頰嫣紅,額上全是薄汗,被子被掀在一邊,纖腿從皮袍下伸出壓在上面,一覽無遺。袍子領口也鬆開了,露出部分白皙的肌膚。

看著她誘人的嬌軀和無憂無慮的俏臉,他的心都翻騰了起來。

也許她很堅強,才能承受得住喪父失家的痛苦,才能一次又一次的從奴販手中逃脫,才能在冰天雪地裡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才能不畏艱險也要為父報仇。她也是仁慈而明理的,才會在遭到無禮欺凌時,仍能忍辱負重,以大局為重。

可她終究是脆弱的,他陰鬱地想,今天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回,她將遭遇到的事情,必將令他抓狂!想到這點,他驀地明白了她對他有多麼重要。

心如狂濤,起伏不定。他的雙目緊盯著她恬靜的五官,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如放出的弓箭,無法收回,就算她目前還不能確定是否能接受他,他也要盡全力贏得她的心,並保護她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堂主,總管來了。」邊關探頭進門,輕聲說。

他點點頭,再看了眼熟睡的秋霞,然後走出房間。

在外間的總管一看到他出來,立刻從火盆邊的凳子上站起,說:「堂主,屬下已按照吩咐,替冷氏安排住進後罩房,那裡很安全。」

「不用了,她以後就住『榆林苑』!」穆懷遠淡淡地說。

聽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僅總管吃了一驚,邊關也瞪大了眼。

「榆林苑」是他的私宅,除了親信奴僕和護宅守衛,外人不得擅入。可現在,他卻要安排一個奴隸住進去,這自然讓人吃驚。

不過儘管吃驚,他們都沒說話。堂主做的決定,從來不容他人置喙。

穆懷遠繼續對總管說:「以後她就在蘭坊做事,進出各坊時,你多照應。」

「屬下明白。」總管領命。

總管離開後,穆懷遠正想讓邊關去工房取秋霞的用品衣物,發現那機靈的奴僕已經在做了,於是暗自一笑,走回裡屋。

秋霞依然熟睡著,他走過去,想要喚醒她。

他才一碰到她,她便倏然張開了雙眼。先是神色迷惘地看著他,彷彿沒弄清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忽然坐起,滿臉通紅地說:「噢,天黑了!時間過得真快,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睡了這麼久!」

「你沒睡很久,是天黑得早。」他安撫她,伸手替她拉緊敞開的衣領。

她的臉更紅了,從來沒在男人面前衣衫不整過的她,非常窘迫。她低著頭急促地說:「我回工房去更衣。」

他笑了笑。「我讓邊關把你的袍子衣物拿去廚房烘烤,今夜你是穿不上了,就暫且穿這件吧。」

「那,謝謝堂主。」她感激地說著,雙眼低垂著從炕上下來,俯身穿鞋。

她羞澀、無措的神態,令穆懷遠看到了一個頗不一樣的她,而這樣的她,比在作坊說玉相玉的她,多了分可愛的孩子氣,他喜歡她的這份清純。

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她垂著頭問;「堂主施懲了嗎?」

「只是訓誡。」他說,語氣頗不甘。「你說得對,以大局為重!」

「那麼秋霞就放心了。」她暗暗鬆了口氣。可在他的注視下,她很不自在,忍不住說;「堂主今天剛回來,一定有很多事要忙,秋霞可以自己回工房去。」

「我是有很多事,帶你去新居所,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

「新居所?」她忽地站直了身子看著他。「你要我換工房嗎?」

見她因為慌亂,不再拘謹地稱呼他為「堂主」,他笑道:「這樣好多了,你開口閉口『堂主』,我早就受不了了!」

她身軀一僵,遲疑地看著他。「秋霞只是想表示對堂主的敬意。」

「借口!」他立刻戳破她。「你是想劃開我們之間的距離。可是沒用的,那個距離你劃不出來。」

她沒話說了,轉過身整理好炕上的被褥,她再問道:「一定得換工房嗎?」

「一定。」看到她陰鬱的日光,他問道。「你不想換嗎?」

想!我想換去安靜、清雅的地方!

她在心裡吶喊,卻對他搖搖頭。「無所謂。」

是的,以她如今的身份,還有什麼「想」或「不想」的?

「那我們走!」他說,注視著她黑眸深處閃著的光芒,沒有絲毫猶豫。

她暗自歎了口氣,跟在他身後走出小屋。

今夜的風很大,寒冷刺骨,但積雪懸冰少了一些,春天確實不遠了。

為了抵禦見縫就鑽的寒風,她不得不抓緊過大的皮袍,他卻忽然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將她帶往身邊,既替她固定了皮袍,又為她擋去了大半風勢。

她沒有反抗,反而更緊的靠著他。此時此刻,保暖比禮數更重要。

被風捲起的冰雪,不時吹刮到臉上,但因有他的遮擋,她幾乎沒有受影響。

終於,他們進入了溫暖的房間。

令她想不到的是,他不是帶她去別的工房,而是一間乾淨整潔的雅房。

「好啦,你的新居到了。」他放開她,拍打著身上的飛雪。

看著屋內的擺設,她瞠目結舌。這是一間寬敞的房間,舒適華麗的程度,堪比她在「冷香玉」的閨房。

「我真的能住在這裡嗎?」

穆懷遠看著她驚訝的神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浮上嘴角。「這裡就是要讓你住的,喜歡嗎?」

「喜歡。」她迅速回答,隨即意識到什麼,馬上問道:「為何讓我住這麼好的地方?這裡原本是什麼人住的?」

「你本來就不適合住工房,這段時間,讓你受委屈了。」他的眼裡帶著些微愧疚,「這裡是『榆林苑」,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這間屋子從來沒人住過。」

他的神情和溫厚關切的語氣,令秋霞忽然感到悲傷,眼眶一熱,雙目充盈著淚水,可她不能讓眼淚掉下來,這太煞風景了!

她轉過身,掩飾著傷感,很有尊嚴地說:「謝謝堂主,我會用自己的努力,證明我值得住這樣好的地方。」

雙肩忽然被抓住,她的身子旋即轉向了他,她錯愕的看著他。

「不要看輕自己,你永遠值得最好的東西!」他的聲音似乎在生氣。

她的嘴唇顫抖,心裡充滿了難言的悲憤。「我是!曾經是一一可是爹爹……」

「不要再想過去!」他打斷她。「逝去的東西你沒法再抓住,但你可以抓住現在,抓住未來。你爹爹不在了,那並不意味著再也沒有人關心你、疼愛你!」

他的話似乎帶有某種暗示,讓她不禁迷惑地看著他。

意識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他的神色略變,侷促地說:「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做,等會兒會有人給你送飯來。」

視線在她微微發顫的唇際停留了一會兒,他收回手,走了出去。

抑制住心中的悸動,她告訴自己,他只是想安慰她。她必須明白,今後就算真的還會有人關心她、疼愛她,那個人也不會是他!

明白了這點,讓她嘗到另一種更深的痛苦,但她立刻將那療苦拋開。

對她來說,令人痛苦的情感對她沒有好處,她必須放棄!

「五仙堂」是由五座單一的作坊和一座宅院組成的大型作坊。其中五坊分別負責「金縷玉衣」的五道工序,一院則是「榆林苑」。

搬進來的第二天,邊關把她已經烘乾的衣物送來。隨後又按穆懷遠的吩咐,帶她在苑內到處轉轉,讓她熟悉環境。

很快她便明白了,這坐北朝南的二進院,是穆懷遠的私宅,前院住著穆懷遠和護衛奴僕,現在還有她;後院則是他的私人作坊一一蘭坊。

與外面的「五坊」相比,蘭坊不算大,卻具備了畫、洗、鋸、磨、雕、鏤、光等制玉功能。一看到這間小作坊,秋霞就喜歡上了它,這小作坊采光良好,空氣清爽,而一應俱全的工具設備讓她手心發癢。

難怪穆懷遠從不使用外面的作坊,蘭坊已足以滿足他的需要。

最初得知這是穆懷遠的私宅,只住著他一個人時,她略感不安,但想到這裡還有其他女性奴僕,而他只是把她當作奴僕安排進來時,她的不安消失了。

她必須承認她喜歡住在這裡。在這兒,她獲得了淪為奴隸後真正的平靜和安全感。就連她偶爾去外面的作坊取玉材時,也不必再擔心被偷襲和騷擾,因為她無須與工匠們接觸,只找總管就行。而且,她最高興的是,她能自由使用蘭坊!

她喜歡極了在蘭坊幹活,這裡有她熟悉的氣味,帶給她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在這裡,有時她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彷彿又回到了「冷香玉」。

穆懷遠大多只在晚上來蘭坊,他白天很忙,而且經常外出,一去少則兩三天,多則十天半月。不過,他現在總是會把邊關留下來照顧和保護她。

這天晚上,秋霞正在為玉石切角,穆懷遠來了,要修補一塊已經洗磨好的玉,見她在忙碌,便自行轉動起石鍋。

等她結束手中的活兒後,就去看他磨玉,這是她第一次看他幹活。

看了一會兒,她發現他眼力好,手勁大,技巧嫻熟,角度掌握得相當準確,明顯很擅此技。於是責備道:「你根本用不著我幫你磨那塊岫玉,你自己就磨得很好了。」

他抬頭對她咧嘴一笑。「如果不那樣,我要如何親近你?」

他這一句話,頓時弄得她心緒大亂,瞠道:「你不該對我說這種話!」

說完,她轉身走回自己的檯子。

「幫個忙,換紅沙,上小號扎鍋!」身後響起他的喊聲。

扎鍋是用來分解玉石的工具,知道他要切割那塊玉石,她沒有說話,按照他的吩咐,依那塊玉石的大小,為他換上了細沙和小號扎鍋。

等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換好後,他拿著玉石走到她身邊,邊操作著扎鍋,邊對她說:「我需要更多的玉片,從明天起,你先幫我做這個。」

扎鍋的聲音很大,他幾乎是扯著嗓門跟她說話。

她瞟了眼門邊檯面上那堆切割好的玉片,湊近他問:「你不是有了嗎?」

「不夠。」

「我會幫你準備。」她大聲說,想要轉回自己的檯子。

「別走開,幫我澆沙漿。」他眼睛緊盯著玉片,嘴裡喊道。

她立刻接過他左手的瓢,舀適量的沙漿,細心地澆在玉料上,並沒看到他臉上露出的得意笑容。

這個晚上,他們有默契的聊著玉、幹著活,互相配合,成果顯著。

「你果真是個好助手。」放開蹬板、扎鍋,他坐在凳子上,用布巾擦著手說。

「你果真是個好玉匠。」她搬開沙漿盆,本能地回道。

他笑著拉過她的手,替她擦掉上面的沙粒。「很高興看到你不僅恢復了美麗,也恢復了伶牙俐齒,這樣的你,才是我當初認識的冷秋霞!」

「那該感謝你。」她站在他面前,任由他緊抓著自己的手,絲毫不想掙脫。

「感謝我什麼?」濃黑的眉毛高高地揚起。

「感謝你讓我住在這裡,分享你的私人作坊。」她真心地說出早就想說的話。

「過去我一直想要,卻從來沒能得到過的琢玉環境,在這裡讓我得到了!」

他墨玉般的眼眸因聽到她的感激而更加黝黑。「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你感激。」

「那是因為你太慷慨。」她的聲音因為心情激動而有點不穩。

他的心弦顫動。

回想起當初,他對她的意圖並不光彩。那時在他眼裡,她只是他完成「金縷玉衣」、追逐名利的王具。為了追逐成功,他曾利用過不少人。對那些被他利用過的人,他從來就沒有罪惡感。可是她在他不經意的時候,人駐了他的心房,改變了他。

對她的感情和計劃。

她從一開始就認清了他的真面目,因此她拒絕被利用,讓他第一次嘗到了失敗的滋味。可是,命運對她的無情,卻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一一利用她的機會。

這次,她同樣是清醒的,卻沒有力量抗拒他,即便如此,她仍勇敢地向他爭取權利,不向命運屈服。

「你幫我,我也幫你!」

他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她要告訴他,人之交往該公平互惠。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被她征服了。

他用自私、冷漠和謀略築起的心牆,被她的美麗、堅韌和才華撼動,被她在逆境中不屈服、不妥協的精神摧毀,她成功地佔據了他的心房……

「秋霞。」他情不自禁的將她拉近。「如果你想感謝我的話,就嫁給我,好不好?」

他在向她求親一一再一次!她的眼睛突然睜大,震驚的看著他。

「是的,嫁給我!」看出她的震驚,他明確地重複道。

「為什麼?」她微微俯近他,心口「突突」地跳。

「原因還需要問嗎?」他看了眼檯面上的玉片。「看看我們合作的結果,你該知道我們是最完美的搭檔,有我們夫唱婦隨,玉石界還能是誰的天下?」

又是為了他的野心!

她心口快樂的跳躍,變成了痛苦的糾結。

「那你只需要我做你的奴隸就行了,不必娶我!」她掙開他的手。

她驀然轉變的態度讓他大感不解,伸手想再抓她,可她已退至他抓不到的地方了。

「你為何一再拒絕我?」他懊惱地問。

「因為我不想嫁給你!」失望令她泫然欲泣。

「為什麼?」自尊一再受到傷害,他濃黑的劍眉揚起,帶著譏誚看著她。「不要騙我說你不喜歡我,不想嫁給我。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對我懷有好感,如果不是因為驕傲,你早就嫁給我了!」

天啦,他雖然自負,卻精明無比,竟把她看得如此透澈!

她確實如他所說,從第一眼看到他,就被他深深吸引。也確實出於驕傲,不願應他的征招,跟隨他走。

可是他說錯了一點:她想嫁給他,卻拒絕他的求親,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知道他娶她的目的,並非因為愛她,而是為了他的野心!

彷彿被人當場揭了隱私,強烈的羞恥感令她無地自容,可她不想落荒而逃,那實在太沒尊嚴了!

「你也許說對了。」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我可能喜歡你,可能因為你對我的關心而想嫁給你,但那都不是真實的。」

「那什麼才是真實的?」他問,雙目凝視著她淚光閃閃的眼睛。

「事實是,你不想娶我,你只想要一個終生助手,幫助你成功。而我感激你,尊敬你,但如果僅為這個理由而嫁給你的話,我就太傻了!」

他僵硬地坐在那裡,臉上彷彿套上了寒鐵打造的面具。

他從不對人表白,從不把心給人看,是她讓他破了先例,但他卻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一一喪失自尊!

多少女人渴望的機會,他給了她,她竟然一次又一次地擲回他臉上。

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他娶!

「你走吧,我穆懷遠不娶沒有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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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41: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穆懷遠不娶沒有心的女人!

已經好幾天過去了,這傷人的話仍時時盤旋在秋霞腦際。

「是我沒心嗎?」

蘭坊內,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目光不時轉向在燈下擺設玉片的穆懷遠。

從那天夜晚後,她很難見到他,就算偶爾在蘭坊相遇,他也很少跟她說話。

就像今晚,他拿了一卷東西進來,伏在案上擺弄了玉片半天,卻一眼都沒朝她看過來,偌大的屋內,彷彿沒有她這個人。

他還在生她的氣!

難道她真的錯看他了嗎?

她很懊悔自己的衝動,無論他再次向她求親,是出於什麼目的,他都是她的恩人、她的主人,她實在不應該那樣對待他。與他冷面相向,對她而言,是種折磨。

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主動向他求和。淪為他的奴隸已經夠糟了,再對他搖尾乞憐,那她就不必活了!

心亂得再也無法留下,她放下璞玉,停下石鍋,靜靜地走出了蘭坊。

在她身後,穆懷遠熾熱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

她不是沒有心的女人!

深沉的黑眸銳光閃爍,這幾天她沒有見到他,並不表示他也沒見到她。她對玉石的癡迷,讓他很容易得到觀察她的機會。她的懊悔、憂慮和徬徨,都寫在那張不善扼飾的臉上,也攪亂了他的心。

可是他不能輕易原諒她,否則正應了古淮南的話:被這個女人吃得死死的!

被她吃得死死的?

不,絕對不!

他放在案上的手握成了拳,熾熱的目光變得冷峻而無情。

為了未來,他必須讓她知道,誰才是主宰一切的人!

兩天后的夜裡,當秋霞以為仍然見不到他時,穆懷遠來了。

同兩天前的夜晚一樣,他對她視而不見。

他們倆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彼此對視一眼。

他一來就直奔案幾,繼續擺弄玉片,而她也繼續在「喀喀」作響的扎鍋聲中切玉。

不過今夜,她留意到他似乎很煩惱,並確信不是為了她。

她頻頻偷看他,見他時而擰眉,時而沉思,時而瞪著雙眼注視著屋頂。

他怎麼了?到底在那裡做什麼?難道有什麼事困擾了他?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堆積在心裡,令她焦慮不安,她想問他,想幫助他,可是想到這幾天他對她的態度,便忍住了。

今夜,他顯得毫無耐心,擺弄了半天布料和玉片後,他忽然起身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霍然關閉的門外,她的視線轉向他剛剛離開的案幾,那裡的燈依然亮著,玉片零亂的堆積著。

等了一會兒,確信他不會回來後,她停下扎鍋,走了過去。

當撥開壓著白枷玉片,看到布上所繪圖像時,她明白了他的煩惱一一畫樣!

伏下身,注視著那個倒臥在布上的男性軀體,她皺起了眉頭。

「沒有人體的曲線,玉片的編織如何貼身?」她想著,起身離去。

很快的,她回來了,手裡拿著筆墨和一張竹蓆。

將竹蓆平鋪在地上,把油燈放置在竹蓆的上方,她研墨握筆,跪在席上畫了起來。

時間飛逝,夜靜無人,一個俊美健壯、儀態瀟灑的男子在她的筆下躍然而出。

當醒悟到這個男子神似穆懷遠時,她只能自欺欺人的想:也許沒人看得出來。

如此自我安慰後,她略微安心,便將玉片逐一排列在圖上,因為玉片不夠,她用不同形狀、尺寸的玉片代表不同的區域,並不時在竹蓆下方寫上提示,尤其在那些凹凸有致的部分,做了重點標記。

當這一切都做完後,她仍坐在竹蓆邊思索,並將不斷湧出的新想法,寫在竹蓆上。

「冷姑娘,你為何整夜在此?」

忙碌與興奮中,她渾然忘記了時間,直到門突然被推開,邊關的聲音傳來,她才驀然驚覺,夜早已過去!

「邊關,快來看,我好高興一一」她興奮的衝著他喊,然而,她快樂的聲音,在看到從邊關身後走出來的穆懷遠時,驟然停頓了。

「你……堂主……」她不安地站起身,看著他陰沉沉的面孔。

「你不想睡覺是你的自由,可別人還要睡!」他嚴厲地說:「如果你不願在這裡住,可以告訴我,但我不許有人態意破壞我屋子的寧靜!」

他的話令秋霞剛剛還紅潤的臉,頓時變得蒼白,她看著邊關。「我……」

「冷姑娘,你真是讓人嚇了一跳。」奴僕急忙解釋道:「今晨給你送飯,我見地上蓆子沒了,案幾歪斜,筆墨散亂,只當是有人劫了姑娘,明知堂主剛合眼,也不得不去報告。幸虧堂主想到這裡,不然恐怕還得驚動更多人。」秋霞明白自己惹了禍,急忙解釋道:「是我忘記了時間,可我不知道弄亂了屋子,那時我只想取竹蓆筆墨,沒留意其他事。」

穆懷遠一夜無眠,天亮前才有了睡意,卻被吵醒,自然沒有好脾氣。怒沖沖地問:「深夜不睡,取竹蓆筆墨做什麼?」

她轉身指向地上。「做這個。」

穆懷遠和邊關的視線往下,終於看到在她身後地上的竹蓆。

可是光線不夠亮。

「邊關,揭開窗板!」穆懷遠命令。

邊關立刻照做,風颼颼吹入,但並不覺得特別寒冷。

陽光射入屋內,秋霞這才知道,她真的徹夜未眠。

穆懷遠走過來,盯著地上的圖和擺放好的玉片,心裡充滿了驚喜和詫異。

「嘿嘿,姑娘把堂主畫得可真有神!」

邊關無心的一句話,令秋霞恨不得當場暈倒。

「不是!」她驚慌的否認,眼睛望向穆懷遠,而他令人發沭的黑眸一直緊盯著畫像,臉上的表情如死水般波瀾不興,絲毫看不出是喜是怒。

她再次堅決否認道:「那只是我胡亂畫的,不是堂主!」

「當然是堂主……」

「邊關,出去!」穆懷遠忽然發出命令,眼睛仍在竹蓆上。

邊關轉身,門被推開了,一個歡快的聲音道:「沒錯,邊關出去,我進來!」

屋內三個人的臉,同時轉向門口。

在填滿門扉的明亮陽光中,一抹攜紅帶綠的影子跳躍著靠近,秋霞覺得彷彿一道彩虹降落,絢麗得令她不得不閉上眼睛。

「邊關,你還不出去?這女人是誰?」

察覺來人帶著冰冷的氣息靠近,秋霞張開眼睛,卻在對上一雙美艷冷絕的鳳目時,心裡微微一顫,轉開了眼。

「她是作坊新進的玉工。」

邊關迅速的回答,令秋霞覺得他對這個女人的反應,也太熱情了點。

如此想著,她不由再看向那個女人,沒想到那女人也正盯著她看,目光奇冷。

「方芳,你不在家裡待著,到這兒來幹什麼?」

穆懷遠的問話,將那雙冰冷的眼引開了。

「你好久不回家,我當然要來。」女子倨傲地說:「憋了一個冬天,開春了,娘讓我找你一起去散散心。」

「我沒時間。」穆懷遠說著,視線下意識的轉回地面。

方芳也隨他看過去,頓時,她的表情變了,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尖叫道:「懷遠,這就是剛才你們說的畫,是不是?你居然讓這個女人畫你,你怎麼可以讓這個盧兒畫你?」

在眾人詫異時,她忽然抓起竹蓆用力撕扯,玉片如同雪片般紛紛墜落。

掉落的玉石聲中,穆懷遠一把奪下已被她扯破的竹蓆,而她立刻像蜘蛛般纏在他身上。

「收好!」穆懷遠一手控制著瘋狂的女人,一手將竹蓆扔給秋霞。而後將纏著他的女人用力拉了出去。

秋霞抱著竹蓆,看著邊關收拾著地上的玉片,感覺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

「那個女人是誰?」她問。

「堂主的表妹。」

「表妹怎能如此放肆?」想起她撕扯竹蓆,糾纏穆懷遠的一幕,她尤感驚奇。

邊關遲疑了一下,說:「因為老太大喜歡她,早就決定了要堂主娶她。」

「娶她?那堂主呢?」秋霞面色蒼白地問。

「自然是要娶囉。」邊關情緒低落的撿拾著玉片。「方芳姑娘從小就很喜歡堂主,被她看中的男人,誰都跑不掉。」

心痛得再也無法承受,她沒有留意邊關失魂落魄的神情,抱著竹蓆,她走出了作坊。

他已經訂親,卻仍向她求親,幸好她沒有答應他!

明知他一再對她耍手段,可她卻絲毫不怪他,只是感到悲哀。

從一開始,她就明白他求親圖的是她的手藝,要的是她一輩子心甘情願地待在他身邊,做他的「玉工」,可她還是執迷不悟的夢想著,從他口中聽到動聽的話!

路過上房時,想到他正在裡面安撫那個女人,她幾乎無法呼吸。

這樣很好。她對自己說,他與她不匹配,而他的冷峻配那女人的瘋狂,他的英俊配她的美艷,倒也十分合適。

道理是明白的,可心頭的陰影難消。

回到房間,看到那裡的混亂時,她理解了為何早上穆懷遠會那麼生氣。

實在太亂了,難怪他們會以為自己遭了劫。

昨夜腦子裡全是編織玉片的構想,她跑回來想找夠大片的布,可是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匆忙間看到地上的座席,她只顧挪開案幾,抽走座席,再取走筆墨,卻忘了把案幾放回原位,把文具收拾整齊。

唉,粗心如她,穆懷遠又怎麼會真心喜愛?

如果不是她的手藝對他還有用,她這一生也不會與他相識。

收拾好屋子,她沒有吃任何東西,抱著竹蓆睡了整整一個上午。

當穆懷遠來找她時,她仍沉睡著。為了取出她懷裡的竹蓆,他不得不驚醒她,而兩人都被她滿臉的淚水嚇了一跳。

「為什麼哭?」他問。

她擦著眼淚說:「我沒哭,是汗!」:

汗?聽著她濃濃的鼻音,穆懷遠眸光微黯,道:「我替我表妹粗野的行為,向你道歉,你不必跟她計較。」

他在替那個女人說話。心中泛起師苦的漣漪,她把竹蓆遞給他。「我不會,堂主快走吧,不然她又會鬧的。」

他濃眉微抖。「她不會,我已把她送回家了,以後她不得再進蘭坊!」

送回家!那親暱的口氣再次刺痛了她,她黯然無語。

「這幾天我對你的態度不好……」

「是我不好。」她很不自然地打斷他。「我只想讓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要畫你的,本來只想畫個男人,不知怎麼地,畫出來就成了那個樣子,我很抱歉惹你表妹生氣。」

「我理解。」他望著她,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你畫得很好,她生氣是因為她嫉妒你。」

「嫉妒我?那她太傻了。」

「她不傻,連我都嫉妒你。」他的目光溫柔得讓她想哭。「我真想知道你到底還有多少才華,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他在讚美她!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但她立刻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聲音蠱惑,更不要被他溫柔的日光淹沒,要記住他的讚美和仁慈都是另有所圖,而他的身邊早已沒了她的位置。

垂下頭,她避開他的話題,指著蓆子淡淡地說:「可惜破了。」

她的刻意逃避,逃不過他的眼,他的心一沉,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指指自己的頭。「沒關係,你的設計都在這裡,我會盡快把它弄出來。」

「需要我幫忙嗎?有的地方我還想跟你討論。」她公事公辦地說。

「今天不必了!」他臉上仍帶著笑容。「聽邊關說你今天上午連口水都沒喝,你該好好吃飯休息!」

秋霞沒有堅持,看著他離去。

她的心情糟透了,為了消彌那種讓人發瘋的情緒,吃過飯後,她決定不理睬他的命令,自己去蘭坊,只有玉石能安撫她的心情。

還好,他並不在那裡。

可是令她驚奇的是,一個如同真人般的陶俑,橫躺在作坊的案桌上。

一定是竹蓆給了他啟發,穆懷遠才弄來了這個。

她想著,情不自禁地在陶俑四周轉著、看著、琢磨著,心情越來越好。有了這個「模子」,可是容易多了!

當轉得頭開始發暈時,她有了好主意。

她記得在院落西北角,有很多廢棄的板瓦,現在正可利用。

轉身走出門,她對這段時間以來,總是跟在她附近的男人說:「邊關,能找幾個不忙的奴僕雜役嗎?」

「幹嘛?」

「想讓他們幫我點忙。」

很快的,「榆林苑」後院的西北角,冰雪被掃除,堆積如山的瓦片前,五六個雜役奴僕在秋霞的指揮下,拉開弓子切瓦。

弓子是開玉工具,以竹板繃成彎弓,弓弦則用鐵絲或細鐵片擰成麻花形製成,此刻用來切瓦,其利無比。加上經過一個冬季的雪掩冰埋,瓦片吸入足夠的水分,硬度降低,因此切割起來不是很難。

幾個時辰後,當穆懷遠從邊關口中得知此訊,趕來查看時,奴僕們每人身邊都堆了不少切割成小塊的瓦片。

「你要這麼多瓦片做什麼?」他問她。

「畫樣。」她笑嘻嘻地說,然後走向一個向她招手的男人。

她的笑容令他陶醉,穆懷遠看著她的背影想。

他拿起幾片瓦片,放在手掌上審視,發現它們有大有小,只要擺放得宜,便可服貼在手上。

想起今天讓人送來的陶俑,他心頭一動,顯然她是為「他」準備的。

「你們怎知這大小尺寸?」他問身邊的奴僕。

奴僕答道:「冷姑娘給比劃好了。」

他高興的笑了。秋霞與他確實心有靈犀,竟想到一處去了,只不過,她的方法來得更快、更簡單。

站起身,他用眼睛尋找她,卻發現在晃動的弓子中,有一把弓子形狀怪異。憑經驗,他知道那是脫弓前的徵兆。

他正想叫拉弓的奴僕停下,卻看到秋霞在那把變形的弓子前站了起來。

來不及喊她避開,他猛地向她跑去,卻聽到一聲斷裂聲,那片竹板和弓弦同時彈起,他只來得及把秋霞推開,就感到迎面挨了重重一擊,身子彷彿失去控制似地離開了地面,爾後,沉重的黑雲向他壓來……

看到穆懷遠滿臉驚駭地向她跑來時,秋霞愣了,直到他用力將她推倒,弓弦擦面而過,目睹他被驟然繃開的竹板打得飛出去時,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

看到他跌落在瓦堆上,被坍塌的板瓦壓住時,她驚駭極了。

「懷遠!」

她大喊著跑過去,除了想把他拉出來,要他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外,她看不到邊關驚恐的臉,看不到其他趕來的人,也聽不到自己的尖叫聲和破碎的哭泣聲。除了他,她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彷彿靈魂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

她跪在雪地上,用手挖掘埋住他的泥土瓦片。

更多的手伸出來,與她一起奮戰。

終於,她看到了他的衣服,然後是他的腿,他的身子一一染血的身子,接著,是他全是血的臉……

眼前出現爹爹血淋淋的傷口,她的手指彷彿再次觸摸到濃稠微溫的血,她的身軀無法控制的抽搐起來……

「快讓開,郎中來了!」

有人在喊,像是總管的聲音。她被推開,看著他被人抬起,令人心驚的血順著他下垂的手臂滴落在泥濘的地上。

「冷姑娘!」

有人搖晃她,她抬起頭,看著邊關的臉。

「別讓他死!」強烈的暈眩感混合著巨大的悲哀襲來,她暈倒在瓦礫中。

「秋霞,為何每次都得我派邊關去喊,你才來?」

「榆林苑」寬大的上房內,穆懷遠半躺在垂簾重幕的巨大炕頭上,不高興地問著剛剛掀簾而入的冷秋霞。如果不是他頭上、胸前包著的布和憔悴的面容,誰會想到他受傷至今不過三日。

秋霞很高興看到他又可以橫眉豎目了,那說明過去三天的高熱已經消退,他喪失的體力正在恢復。

走到炕邊,她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他不去喊,我怎麼知道你醒了?」

「我睡著了,你就不能陪我嗎?」

他蒼白的臉色充滿疲憊,讓她看了很心痛,便好言勸道:「我離開也是為了讓你好好休息,郎中說了,失血過多得靜養,那樣才恢復得快。」

「如果要我好好休息,你就留下來陪我。」

想到他這樣一個總是精力充沛、四處忙碌的人,忽然被迫成天躺著,什麼事都做不了,的確令人難受,她同情地問:「如果太寂寞,那就不要封鎖消息,讓你的好朋友和家人都來陪陪你,不好嗎?」

「不好。我只想要你陪我,其他人滾得越遠越好!」他不高興地說。

為了不讓他生氣,她只好答應道:「如果你好好休息,我就留下來陪你。」

「行,只要你留下,我保證聽你的!」

「那你睡覺吧。」對他的討價還價,秋霞報之一笑,輕輕的扶他躺下,看到他皺了皺眉頭,忙問:「頭疼嗎?」

「就像有幾百根棍子在裡頭敲打。」他苦著臉說。

不忍看他受苦,她說:「我去給你端藥,喝了止疼,好睡覺。」

「剛才已經喝過了。」他抓著她的手,帶著不確定的神情望著她。「秋霞,你答應過留下,不會反悔吧?」

他從來沒有這樣不自信過。秋霞心痛地看著他,知道是高熱和受傷讓他失去保護色。她回握著他,柔聲說:「不會,你安心睡,醒來時第一跟就能看到我。」

他半信半疑,但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當她剛準備抽出手時,他突然又張開了眼。「秋霞,我很地憾那天你喊我的名字時,我沒聽見。」

秋霞美麗的臉龐,頓時紅得如晚霞。

他將她握得更緊,因發熱而顯得格外明亮的雙眸,充滿深情。「我很高興受了傷,否則,你也許永遠不會表達出對我的感情。」

她輕輕掩住他的嘴,輕斥道;「別說傻話了,受傷好玩嗎?任何人看到朋友受傷,都會表現出那樣的感情。」

「你真的只把我當朋友嗎?」他洞悉一切的眼深深地凝著她,令她的視線無法轉開。「朋友會讓你那樣失控的哭喊,悲傷的暈倒嗎?」

看來多嘴的邊關和其他人,已經把她那天的表現全部告訴他了。

她略感羞澀地看著他,回憶起那天的情景,眼裡不由得再次盈滿淚水。

藥效已經讓他的眼神呆滯,但他仍緊緊抓著她的手,急於讓她明白。「不要再否認,因為我對你也有同樣深的感情,難道你要我真的死一次,才肯在我的墳頭承認嗎?」

她終於崩潰地把臉埋在他手上,哭泣道:「不要死!爹爹死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沒有你!」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拇指輕輕撫著她的臉。「你放心,我不會死,可是我……要睡了!」

說完這模糊不清的話,他真的睡著了。

秋霞抬起頭,看著他即使受傷流血,仍不失英俊陽剛的臉,心裡充滿了愛。

那天看著他倒下,她只覺得整顆心都碎了,除了一心想救他、拉回他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知道為何會喊出他的名字,甚至為他暈倒。

邊關說,她昏迷的時間很短,甚至還沒將她抱進屋,她就醒了。

儘管那樣,可她的哭喊、哀求和昏迷,已將她內心的秘密公之於眾,這幾天,從人們看她的眼光中,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再也無法收回。

然而她不後悔,因為她的愛不是單方面的,她獲得了響應。

「我對你也有同樣深的感情!」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她的心再次被柔情填滿。如此驕傲的男人,對她敞開了心扉,而她愛他一一真的愛,她為何還要繼續封閉自己的感情?

不,她也要敞開心扉接受他,並獻上自己的全部!

穆懷遠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而張開眼就看到她,讓他精神一振。

她背對著他,坐在炕桌前,埋頭做著什麼。

看不見她的臉,他感到有點失望。不過她的背影也很美,屋裡暖和,她沒穿袍子,上身穿著白色短衣,下著青色襦裙,玲瓏秀雅的身影誘惑著他。

她倏地轉過身來,驚喜地問:「你醒了?感覺怎樣?」

他順勢摟著她,將她拉倒在自己身側。「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好過。」

「傷口不疼了嗎?」她嬌羞地問。第一次與男人如此親近,她感到驚慌,可是害怕扯痛他肩上的傷,她沒有動,只是溫順的依偎著他。

「只要看到你,就不疼了。」他的聲音像溫柔的撫摸,令她發出一陣輕顫。

「我希望你快點好起來。」她克制著顫慄,衷心地說。

「會的,我很快就會好的。」他貼著她的鬢髮低語。「秋霞,抬起臉來。」

他的聲音有點怪,摟在她腰上的手很燙,她情不自禁的抬起臉。

「什麼事?」她問他,隨即被他幽邃黑眸中跳動的火焰吸引了。

「我要親你。」他喃喃地說,無情的火焰正吞噬著她。

她錯愕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而他的嘴已經壓向她。

她沒想過要後退,從他緊繃的神情和燃燒的眼,她以為她的第一次親吻會是粗暴和狂野的,然而,他的嘴唇只是輕輕地、彷彿害怕傷到她似地刷過她的唇,有點癢。

可是當她以為已經結束時,他的唇再次擦過她的,一次,兩次……每一次的力道都比前一次大。

他眼底的火焰蔓延至她的體內,她感到自己也在燃燒,而她的呼吸裡全是他的氣息。

她從不知道,親吻是如此美妙,彷彿把兩個人的心連在一起,可是還不夠,她還想要更多。

忘了所有的禮教和禁忌,她貼近他,渴望永遠與他心靈相通,氣息相融。

然而,他的親吻突然中斷,嘴裡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想起他的傷,她的激情迅速退卻。「呃,你的傷口,我忘了……」

她慌不迭地直起身,見他微縮雙肩,忙查看他肩胛骨附近的傷。還好,綁帶依然完整,也沒看到滲出血跡,可她還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不安。

「我不該在炕上。」

「該。」他的大手緊緊扣著她的腰,將她再次拉倒在身側。「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想抱你,不小心扯到了傷口,現在沒事了。」

恢復了理智,秋霞深感不安,低聲說:「讓我起來吧,我們不能這樣,會有閒話傳出去。」

「我們當然能,在這房內走動的奴僕都是可靠的人,不會有閒話。」

儘管他這樣說,秋霞仍不願繼續與他纏綿,便問:「既然你清醒了,想不想看看我設計的玉衣圖?」

這話頓時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你也畫了嗎?那太好了,快給我看!」

秋霞欣然從命,起身將炕桌挪近,那上面放著她畫了一天的草圖。

「來吧,我扶你坐起來。」

她俯身攙他,他仰起臉給了她一個火辣辣的吻。

可他並沒能立刻看到她的設計圖,因為簾幕外傳來邊關的聲音--

「堂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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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5 14:41: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夜裡,寬大的炕上鋪滿了畫著玉衣圖樣的竹簡。

穆懷遠盯著竹簡沉思,秋霞跪坐在他身邊,注視著他略顯消瘦蒼白的臉。

他們剛剛從蘭坊回來,這是他受傷後第一次出門,關在屋內整整六天,他早已不耐煩了,因此當得知她已經為那個陶俑裝扮好時,他堅持立刻去看。

可令她納悶的是,在蘭坊看到陶俑上的「瓦衣」時,他還讚不絕口,可回來以後,他卻一直沉默不語,只盯著她相她畫的草圖看。

「你怎麼了?」良久的靜默後,她問他。

他身子一震,彷彿忽然意識到她的存在似地轉過身來,對她抱歉地笑了笑。「看著你的設計,我走神了。」

「是關於玉衣的構想嗎?」她問。

「噢,不,你的構想比我預期的好。」他露齒而笑。「你總是讓我驚喜。」

她也回他一笑。「我知道,你慢慢走神吧,我走了。」

她抬腿想下炕,卻被他一把拉住。「別走!」

「你已經好了,有好多事要忙,而我也有我的事要忙,該回廂房去了。」

「不行。」他堅決反對。「我的好多事都需要你參與,你現在的事就是日夜陪伴我,做我的幕僚!」

他的話讓秋霞笑瞇了眼。「我很高興聽你說需要我,也很願意幫你的忙,可是幕僚也該回自己的居所睡覺的,不是嗎?」

「其他幕僚是,你不是。」他將她拉入懷中,用四肢鎖住她。「你答應過要留下來,卻總是食言,從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偷偷離開,我要你住在這裡,一夜到天亮!」

他大膽的言詞令她面熱心跳,虛弱地說:「那樣不好。」

前幾夜她都在他熟睡後溜回廂房,清早再趕來,還以為瞞過了他,沒想到他什麼都知道,儘管食言而肥不是她的個性,可是「一夜到天明」?她不能。

「沒什麼好不好的,反正我是要娶你的,現在「金縷玉衣」正是取樣制胚的緊要時刻,婚事只能先擱著,可是要我離開你,萬萬不成!」

雖然與他已經互訴衷情,可說到嫁娶,還是讓秋霞畏縮和心痛。「如果你想要我陪你,我陪你便是,不必說婚娶的話。」

聽到她的話,他很生氣,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嚴厲的問:「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再一次拒絕我的求親?」

「不是!」看著他眼底積眾的黑色風暴,她意識到過去她的拒絕,曾在他心裡留下深刻的陰影,不由感到內疚,決定這次要好好跟他說明白。

「那是什麼?」他咄咄逼人地追問。

「先別生氣,你聽我說。」她在他懷中挺直腰。「當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快樂,常常忘了所有的煩惱,可是那並不代表煩惱就真的消失了。」

「什麼煩惱?」他的神情變得防備和謹慎。

她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只是沉浸在自己將要說的話,所帶給自己的痛苦中。

「不管我過去的身份是什麼,現在我是你用錢買來的盧兒,你是我的主人,你的母親不會允許你娶一個盧兒,況且你還有方芳姑娘,所以你不必再說婚娶之事,我不想因為我,造成你的家庭失和。」

原來她不是想借他求愛之機,妄提無理要求,他早該知道,她不是那種女人!

他將她緊緊抱住,心中充滿喜悅和感慨。

過去,他從來不相信女人也能慷慨、無私和忠實,是她改變了他的看法。

她總是為別人考慮,為朋友而放棄自己的權利!

就在不久前,當她遭到侵犯、備受驚嚇時,他要為她嚴懲肇事者,她卻為了他的事業和作坊的安寧,懇求他放過那些人;今天,她又為了他家庭的和睦要放棄自己的幸福。

他以前一直嘲笑那些為了女人而神魂顛倒的男人,認為他們是傻瓜,可不知從何時起,他也變成了這樣的傻瓜!

可是,何必介意呢?他已經找到了一個能夠使他的心完整,讓他的生活充滿陽光和希望的女人,他又何必介意成為傻瓜,為她神魂顛倒呢?

是的,他樂意做這樣的傻瓜!

「秋霞,我美麗的小盧兒!」他在她耳畔親暱地低語。「你是罕見的珍寶,是老天賜予我的美玉,我要娶你,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妻,我要讓你的餘生完全屬於我。」

他呢喃著,親吻過她小巧的耳垂、柔嫩的面頰,將熾熱的吻落在她唇上,甜美的呼吸注入她的胸腔。

她醉了,癡了,迷惑了。

她不知道他竟然能說出如此動聽的話,不知道他的話對她的情緒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她歡快地喘息著敞開自己,但仍有最後一絲疑慮。

「方芳呢?她該怎麼辦?」

他身子一僵,將她微微地推離自己,俯視著她氤氳的雙眸,嚴肅地說:「或許她是我娘的寶,但不是我的,我從來不想跟她有任何關係!」

望入他如秋潭般深邃沉靜的眼,她看清了他的心,那裡面也許曾經有過晦暗,有過秘密,有過算計,可此刻卻清澈無比。

她迷失在那無底的深潭裡,不再有任何猶豫,忘記了自身的教養,把以往恪守的禮數全然拋在腦後。她摟住他的肩,將他拉近,主動獻上她的唇。

他欣然接受了這美好的邀請,將混合著溫柔和原始需要的甜蜜注入她的口、她的心、她美妙動人的身軀,當她略有猶豫想要撤退時,他像一個經驗老道的獵手,收緊了手腕,重新捕獲她的嘴,讓她沉醉,再也不能回頭。

當他的手指輕柔地沿著她面頰的曲線滑向她裸露的頸部時,她的肌膚竄過一陣陣迷人的輕顫,他微笑著繼續親吻她,靈巧的手指解開了她衣領下的繫帶。

溫暖的房屋,禁閉的空間,柔軟的炕褥,她緊攀著他,緩緩倒下,渾然不知衣服已滑落,裙子已敞開,當他灼熱的唇熨貼在她從未被人碰觸過的地方時,她發出本能的呻吟和喘息。

他伏在她身上,用於代替他的嘴愛撫著她美麗的身軀,她是如此美麗和脆弱,他從未對一個人產生過這種強烈到令人心痛的愛憐之心,當看到在她手臂、肋骨處有淡淡的鞭痕時,他想起了她曾經遭遇過的傷害,心裡燃起狂猛的怒火和強烈的保護欲。

他親吻那些傷痕,低聲說:「我永遠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永遠!」

「懷遠……」她迷離的眼睛望著他,白皙的手臂伸向他依然完好的穿著,他急促的呼吸燒灼著她的胸腔。

注視著燈光下猶如羊脂白玉般散發著動人光澤的她,他的眼睛迷茫,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全然崩潰。

「別動,秋兒!」他跪起身來,用熱情如火的注視將她定在原處,動作迅速地脫掉自己的衣服。

她根本沒有力量移動,她的雙眼注視著他俊美的身體,紊亂的呼吸變成了微弱而急速的喘息,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卻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滿懷期待。

「懷遠!」她再次呼喚他的名字,那似乎是此刻她唯一想得起來的詞語,充滿了愛慕、渴望和需要。

「我在這兒!」他滿懷激情地回應她,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她嬌媚的身軀。

當他再次覆蓋她時,她感到體內的血液變得滾燙,身體也變得全然陌生,她緊緊抱著他,被淹沒在自己強烈的需求中。

令她安慰的是,他彷彿知道她要的是什麼,並滿足了她的每一個需求,帶領她越過她所不知道的極限,跨入一個全新的境界。

雖然沒有更多的甜言蜜語,沒有更多的柔情愛撫,當撕裂般的痛楚劃過她的身軀時,她卻在那短暫而刻骨銘心的痛苦中,與他達到了他們共同追求的靈肉合一。

「懷遠,我不知道是這樣……美好!」

很久之後,當喘息漸漸平緩,體溫漸漸正常時,她在震撼的餘波中感歎。

「是的,確實非常美好!」此刻他與她面對面躺著,他仍然緊緊抱著她,修長的手指深深地探入她濃密的黑髮中。

「你說,我們以後都會像這樣美好嗎?」躺在他的臂彎,她仰起臉來問他。

他親吻她的眼睛。「會的,只要我們永遠相愛。」

愛!這是他第一次說到了愛。

「你真的愛我,不是愛我的手藝?」彷彿為了求證,她盯著他問。

而她看到了他充滿愛意的俊美笑容。「是的,我真的愛你,愛你的手藝,更愛你這個人!」

她高興地抱緊他,心因漲滿的幸福感而疼痛。

可是,當身體完全平靜後,自幼接受的道德教育,和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回來了,羞恥感佔據了她的心,現實也像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壓在她心頭,將她的快樂驅散。

「怎麼了?」他問。

她為他總是能捕捉到她的情緒變化而感到驚訝,卻不想解釋她複雜的思緒。

推開他的胳膊,她坐起來,尋找自己的衣服。

「告訴我,你怎麼了?」他跟著她坐起身,抓住她的手,想將她拉回。

她抗拒他,抓著被角包住自己,憂鬱地說:「你該早點說你愛我,那樣的話,你第一次來提親時,我就會高高興興地嫁給你,我爹爹也不會死,我也不會做出不合禮教的事。」

「你是說,你後悔我倆今夜的事?」她的說法令他的面色陰沉。

她不說話,可臉上的罪惡感已回答了他。

於是,他爆發了。

「不許後悔!」他厲聲喝止她,「這是我最美妙的經歷,我不准你後悔!」

他的怒氣讓她倍感委屈,也更加懊悔。

她臉上時悲時悔的神情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為此而感到挫敗私生氣。「你剛才不是也說這很美好嗎?為何現在又要怪我?」

「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她羞愧難當的抱緊自己,後悔莫及地說:「我們應該先成親再……現在,我還有什麼?誰還會瞧得起我?」

他定定地看著她,眉頭越皺越緊,就在她感到不安時,他忽然掀開被子,跳下炕,撈過一件袍子穿上,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兒?」她驚慌地問。

「去安排禮樂婚宴,我們今夜就成親!」

「不要--」看到他撩開帷幕時,她驚恐地裹著被子爬下炕。

「為什麼不要?」他驀地轉身看著她,嚴厲的神情絲毫沒有她所熟悉的溫柔。

「如果只有成親才能讓你安心地躺在我的炕上的話,我可以立刻滿足你,當然,你也得滿足我!」

聽他說得好像她是個為了嫁給他,而以手段要挾他成親的女人時,她坐倒在炕沿上,感到天昏地暗。

「你以為我是在逼你成親,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嗎?」

他不回答。

憤怒夾雜著失望,她淚盈雙睫。「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證明你根本不愛我,那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你!」

他震驚地看著她。「我愛你!」

「既然愛我,為何要曲解我?」她問。

他沉默地注視著她。

「我並沒有後悔把自己給你,也很高興是你帶我初嘗男女之愛,和肉體上的歡愉。」她面色微紅,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一時的衝動必定教人付出代價,所以我一直要求自己理性,可今夜,我因愛而失去理智……」

說到這,她聲音哽咽,但仍堅持把話說完。「無論怎麼說,未出嫁的姑娘做出這種事,還有何尊嚴可言?而那,是我唯一僅有的財富!明天以後,我在別人眼裡會是什麼?一個蕩婦!」

「秋兒!」他幾個大步走回來,將她緊緊抱住。「是我太自私,只想到自己,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

她仰起臉,抓著他皮袍的衣領,蓋在她身上的被子落回炕沿上,而她毫不在乎自己赤裸的身體,對他說:「我不需要你道歉,只需要你的理解。」

「你得到了!」怒氣消失,他恢復了溫潤沉穩的神態,摸到她冰涼的臂膀時,他把她抱起,塞進炕上的被子裡。「瞧,凍著了吧?」

邊說,他邊脫掉皮袍,鑽進被子裡躺在她身邊,將她抱進懷裡暖著。

她沉默地享受著他的呵護,心裡仍有淡淡的憂愁。

兩人擁抱著彼此,好久都沒說話,可從呼吸中,他們都知道對方沒睡著。

穆懷遠知道她的心結並未解開,於是問道:「睡不著嗎?」

她在他懷裡點點頭。

「在想什麼?」

「想明天晚上,我還是回廂房去睡。」

聽她又說這個,他眉頭擰成了結。「如果這樣,那我們還是早點成親吧,反正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

「那樣不合適。」她心平氣和地說:「你先前說得對,『金縷玉衣』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刻,不容分心。」

「我們可以喜事簡辦。」他熱切地說:「就在「五仙堂」,不必廣邀賓客,反正禮儀、司儀、古樂隊都是現成的,拜天地祭神靈,讓八人大轎抬你在五坊之間走一圈,這樣雖然委屈了你,但也算昭告天下我們成親了,等『金縷玉衣』大功告成時,我再娶你一次,到時定讓你風風光光的宴請天下,可好?」

他的真情讓她感動,側過臉親吻他的心窩,她悠悠地說:「只要能跟著你,我不嫌簡略,不求風光,可是你是中山國的重臣,是穆家的獨子,你的婚事不光只是你的事,還是家族大事,王國大事,豈能如此草率?」

明知她說得對,但他仍堅持道:「不要在乎其他人,我只要你快樂。」

「有你的愛,我已經很快樂了,可是,如果我能幫助你事業發達、家族興旺的話,我會更高興。」

「那我們就更該成親。讓你早日為我生兒育女,興旺家族!」他高興地說,手在她腹部溫柔地愛撫著。

「別鬧,聽我說。」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可他立刻又不規矩起來,她只好將它改放在她的脖子上,他輕輕笑了。

「我跟你說正經的。」她輕拍他的臉,繼續分析道:「你說過,『金縷玉衣』是千古極品,人們對這東西只有耳聞而無目睹,中山靖王給你兩年時間製成,這事不光在中山國,就連在京城也早已造成轟動,如今時間已過數月,可懸而未決的難題仍未解決,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注視著你,其中有眼紅的、嫉妒的、好奇的……他們都在等著看結果,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穆懷遠靜默了,連呼吸彷彿都消失了。

他深沉的眸子與她憂慮的目光相接,緩緩地說:「是的,做成了,我必大富大貴,流芳百世,可一旦做砸了,將傾家蕩產,身敗名裂,我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可這與我們盡快成親有什麼關係?你在擔憂什麼?」

「不要又胡亂懷疑我的動機。」她對著他緊繃的臉皺了皺鼻子。「既然我說過愛你,就會一輩子跟著你,你成功了,我為你高興;你失敗了,我陪你上刀山、下油鍋,只要不死,就尋寶揀玉,東山再起!」

一個大大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這是你給予我的忠誠?」

「是的。」

他撫摸著她柔嫩的肌膚,目光停在她面頰上那條淡淡的疤痕上,莊重地說:「你同樣擁有我的忠誠!」

「沒錯。」她轉過臉,親吻他的手心,感覺到他強烈的反應時,會心一笑,繼續道:「既然我們意見一致,那你一定同意暫時不對外人提起我們的親事,等時機成熟時再說。」

「我同意。」他微笑著翻到她身上,用雙臂支撐著自己的體重,聽到她的呼吸忽然加快時,笑意更深地問:「還有嗎?」

「嗯,還有,明天……」她呻吟、躺平,用行動呼應他熱情的召喚,用浸染著濃濃愛意的美眸凝著他。「明天起,我回廂房睡。」

「那我呢?」他的肌肉緊繃,身體蓄勢待發。

「你留在上房,那裡是你的地方。」

「我的地方在這裡!」他身子下沉,與她再次完美的結合。

他們幾乎同時發出歡悅時歎息,因為,在那裡,他們發現了屬於他們的愛。

翌日下午,秋霞去找總管取料。

走廊上很安靜,大人們都在幹活,只有幾個孩童在廚房大棚外的角落,玩著冬季最後一堆積雪。

看著他們歡笑奔跑,她感慨地想:孩子總是無憂無慮,雖為奴隸的後代將終身為奴,可他們並不為將來擔心。

「騷貨!」稚氣而邪惡的笑聲如同銳利的刺般,在她猝不及防時猛地戳向她。

她驚恐地回頭。

「嘻嘻,堂主的暖炕石啦--」

一塊冰冷的雪團擊中她的臉頰,她尚未作出反應,無數團混合著泥土的雪團越過圍欄砸來,其中一塊打在她眉骨上,碎裂的冰渣濺入她眼中。

「小混蛋,你們找死!」

邊關朝那些投擲雪團的孩子怒吼,秋霞則羞愧地跑進拐角處,整理被冰雪弄污的臉和衣服,心裡淒慘地想:這就是一時衝動的惡果!

「故作清高的婊子!」陰沉沉的聲音令她差點兒失聲尖叫。

不久前曾想侵犯她的男人,彷彿幽靈似的出現在她面前,但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因為邊關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將他嚇跑了。

「冷姑娘,你……別理他們……」

秋霞看著他同情的眼睛,發出一聲啜泣,轉身往「榆林苑」奔去。

把自己關在房裡,她跪在地上,抱著顫抖不已的身體。

這是她生命中最恥辱的一天!孩子們投擲的冰塊、男人邪惡的目光及他們污穢的言詞,將她的尊嚴剝奪得一絲不剩。

淚水無聲地流淌,她的大腦裡一片混亂,心底凝結著一層堅冰。

愛,讓她付出了一切,她該如何拯救自己?

門上傳來敲打聲,她恍若未聞。

「秋兒,打開門,讓我進去!」

穆懷遠的聲音溫柔得像春日的暖陽,融化著她心底的寒冰,她想要他的安慰,想要他的擁抱,想要他強壯的身體為她阻擋難以承受的冰涼,可是她不能!

她用雙手抱住頭,摀住耳朵,拒絕聽他急切的呼喚。

可是,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在感覺到有人進來時,她的身子便倒在了她渴望的強壯懷抱中,他熾熱的吻,驅趕了她痛徹心扉的寒冷和絕望。

「秋兒,永遠不要把我關在外面,不要忘記我的愛!」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親吻著她被冰雪打到的眉峰和面頰。然後牽著她的手站起來。「來,換掉這身衣服。」

她木然地看著他解開她髒污的衣服,替她換上放置在炕上的新衣。

她神情恍惚地看著他,絲毫沒注意到他把她脫得如同初生的嬰兒,沒注意他為她換上了最美麗的綴花華服,沒注意他為她梳理了長髮。

直到他牽著她的手走出門,涼風撲面,她才猛然驚醒,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跟我走,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的笑容還是那樣溫柔平靜,但帶著一絲銳角和冷硬。

她無言地跟著他,感到心情逐漸穩定,然而,這分穩定在進入「五仙堂」最寬敞豪華的大殿,面對黑壓壓的人群時,消失了!

「不!」

看到認識的,不認識的護衛、工匠、奴僕、廚娘,甚至馬房小廝都在這裡,她抓緊了穆懷遠的手,想要後退。

「別怕,他們是你的奴僕!」他的聲音溫和而殘酷。

她抬起頭看著他,可他沒有看她,他的手堅定地握著她,他的眼睛,幽暗而高深莫測的眼睛,凝視著前方。

人群自動分開,他牽著她走到大殿正前方的平台上。

「堂主,全體家僕玉工,及不當值的護衛都在這裡,請示下。」

站在台上的總管迎上前報告。

「很好。」穆懷遠把僵硬的秋霞帶到案幾邊,親自扶她坐下。然後起身面對近兩百雙或吃驚、或好奇、或慌亂的眼睛,大聲道:「本堂主今日召集你們來此,是因為有事要說,請各位聽好!」

他屹立在台上,一襲青色錦袍令他形如青松,卓然挺拔,一頂冠帽垂纓續羽,更顯他容似冠玉,溫潤晶瑩,而他的雙目炯烔有神,不怒自威。

台下眾人皆為他的風采所傾倒,一時之間殿內寂靜無聲,只聽到他朗朗開口。

「本堂主的家務事,與各位無關,可偏有好事者喜言是非,好探隱私,既然如此,本堂主今日就在這裡廣而宣之,以杜絕閒言碎語!」

說到此,他頓了頓,明亮深沉的目光掃過全場。

殿內岑寂無聲,空氣彷彿瞬間凝結了。

他走到秋霞身邊,輕攬她的肩,以指腹按壓她僵硬無比的肌肉,繼續道:「本堂主與冷氏並非初識,她是本堂主的未婚妻!」

一石激起千層浪!寂靜的大殿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們身上。

秋霞憎惡自己成了靶子,但依然穩坐著。

穆懷遠同樣痛恨公開隱私,但為了秋霞的尊嚴,他必須一次把問題解決。

他放開秋霞,走到她身前,擋住了人們投向她的目光。「本堂主去年秋天向冷府求親,蒙寵獲允,不料婚娶前,冷府突逢橫禍,岳丈冷老爺遇害,她落入奴市,然天不負我,讓本堂主有幸在此與她重逢。本堂主有心實時迎娶完婚,可冷氏認為『金縷玉衣』乃王國大事,為了大事,應暫緩行婚禮,本堂主敬她忠義,故順其心願,因此,她名為吾奴,實為吾妻,今日本堂主昭告於此,請各位慎行,若再有人對她嚼舌弄目,恣意侮辱,無論長幼,本堂主定不輕饒!」

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如珠落玉盤,當下無人敢言。

就連秋霞,也被他真假參半的陳述和毫不隱諱的情感鎮住。

望著他的背影,她心中的禁錮被打開了。

他憐她愛她,她知道,可是他剛剛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他敬她!

她的眼睛濕潤了。

「此問玉工中,不乏玉德高深者。」他沉穩有力的聲音,繼續在大殿內迴響。

「玉,乃人間至寶,匯天地靈氣,聚日月精華,故君子說,「修玉修德」。各位玉工若自謫玉德高深,堪與君子德行相應,就該如玉石般寧折不屈,潔淨平和,恃強凌弱,實屈可惡!本堂主要失德者上前,向冷氏賠禮致歉,以全玉德!」

他的話至情至性,令人醒悟,滿場靜默,微聞歎息啜泣聲。

秋霞震驚,男人向女人賠禮已屬罕見,何況是這些強悍的玉工?若因此而失去工匠,將得不償失!她匆忙站起。「奴妾無意爭榮辱,請堂主收回成命!」

「今既已出,定不可收!」穆懷遠神情凜然。「『金縷玉衣』乃人間精品,無德無行者,不配留此地!」

他的話音剛落,幾個玉工走出人群,面對秋霞跪在台下,接著又有幾個,包括那幾個孩子的爹娘,他們對曾經羞辱、調戲秋霞而愧疚地認錯。

最後,那個兩次對秋霞意圖不軌的男人也走出來,跪在秋霞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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