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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蝴蝶(Seba)]東月季夜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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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2: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東月季夜語 作者:蝴蝶 (Seba)

內容簡介】:

身為另一株禍種寄生又是違命巫的金櫻子,她是屬天的巫、也是帶邪氣的妖。在百多年為母、為祖、為一方守護的漫長歲月中,不知怎的,竟和從前被她封印在人身裡的風魔葉冷,攪和成一團糾纏不清的曖昧。不熟悉的情感,深埋心底最深處的想望,她真的能放下背負了百多年的守護之責,當一回真正的金櫻子了嗎?

-------------------------------------------------------
她跨出一步,走入歷史中。

然後跨出一步,真正的走入金櫻子的人生。

掌中的溫熱告訴她,她並不是一個人。

最後一個違命巫就此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

但金櫻子的人生,從此刻才開始。

-------------------------------------------------------

對待男人她只知道一種方法:恩威並施。

葉冷這個離不開她的倒楣鬼,也遭受了同等待遇。

但她沒意識到葉冷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倒楣的枕邊人。

人說夜路走多了會遇到鬼,

風魔葉冷沒遇到鬼,卻撞到金櫻子……

偶爾他也會覺得是報應。

或許,她並不是需要什麼肌膚之親,說不定,

她需要的只是一些尋常女人都能有的憐惜回顧罷了。

她握住葉冷伸出來的手,這是她男人的手。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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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2:5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烏盆居

座落在太平洋之岸,嬌小的城市在無言的陽光和海風中,默默凝視著遙遠的地平線。

名喚花蓮,是東海岸的第一大都,但卻只有小家碧玉的格局。觀光客來來往往,腳步匆促,卻鮮少注意到在巷弄中的小店。

這家店外觀普普通通,連招牌都小小的,被九重葛半掩。若仔細看,才能看出上面龍飛鳳舞的毛筆字:「烏盆居」。

這家的女主人,是個美麗到讓人忘記呼吸的嫻淑女子。「艷光照人」非常具體的展現在她身上,每個第一次見到她的人都會眼前一亮,心跳加速…

但觸及她的眼睛,所有的心猿意馬像是當頭澆了盆冷水,「淒」的一聲消失無蹤。

那雙眼睛冷若寒泉,像是所有的醜惡心思都被倒映在裡頭蕩漾,卻對她毫無影響。她在這兒住了十年,附近的鄰居對她由驚艷到敬畏,只有外地人才會無知的去調戲她。

她的生意很冷淡,畢竟這城市不時興喝什麼花草茶,只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外來人會躲躲閃閃的來找她買些香料或茶。但她做得一手好陶,也頗有耐心。半年會開一次班,附近的小朋友會來學--有時候只是指望帶個孩子,別讓小孩到處遊蕩。

對男人不假辭色的她,對婦女和小孩倒是格外的溫柔慈悲,耐性十足。

鄰居的婆婆媽媽都知道,若小兒驚恐夜啼,需要收驚,與其花大錢去請那些神神道道的神棍收驚,不然抱來請金櫻看看,通常第二天就好了。

有時候家宅不安,心驚肉跳,也來找她喝茶,訴苦一番,往往莫名的什麼事都沒有了。

但她生意清淡到這種地步,鄰居有時會替她擔心,她總是笑了笑,「收支平衡就是了,反正還有葉冷。」

婆婆媽媽都會苦心的勸,「葉冷是好…但一跑就是一年半載。你們『鬥陣』這麼久,也該有個打算…」

金櫻笑了笑,「沒什麼好打算的,就這樣拖著吧。離了他,我還怕找不到好的?是他死賴著我。」

見她不在意,這年頭的女人青春又長,她當初來時才二十模樣,十年後依舊是。他們附近的男人多少都吃過虧,不大敢來招惹,但外地人往往見了她眼睛就直了。性子好,人又正正經經的,煮飯燒菜沒樣難得倒,跟輕浮的小女孩差太多了,也無須太慮她的終身。

只奇怪這樣又美又有氣質的女人,怎麼會跟浪蹤不定的葉冷鬥陣。葉冷體格像是運動員,自稱是跑海的。相貌英俊,卻不像是走正路的,跟人說話都很不耐煩,鄰居跟他說得話還沒十句。

***

正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眼前這個外來客卻一臉癡迷的攢緊,嘮嘮叨叨的說著三字妖言。

金櫻很厭煩,揍也不是,不揍也不是。「…先生,你要找女人說我愛你,我建議你乾脆去酒家。」她冷靜的勸,「我這兒只賣花草茶和罈子,不賣什麼愛不愛。」

「妳生日是哪一天?哪一天?」外來客緊緊拉住她的手,像是沒聽到她說得話。「不管是哪天,一定很巧的和我心愛的女人同一天。」

…真復古。她若沒記錯,三十年前流行過這種邂逅台詞。

「妳真香啊…擦什麼牌子的香水?」他又往前一步,「聞起來像是玫瑰花…妳該叫做玫瑰啊…叫金櫻實在很俗氣…」

「我全名叫做金櫻子。」她終於開口了,外來客驚呼一聲,放了手,緊緊摀住手掌上的一道傷痕。雖然淺,卻橫過整個手掌,不斷的冒著血。

她摸出一把全無血跡的乾淨花剪,揚了揚,「對不住。剛要你放手就是這樣…拿著剪刀,就忍不住想修剪些什麼。」

但她的神情卻非常的詭艷、迷魅,輕輕舔了舔手指上沾著的血。

像是…像是美豔的女鬼或妖怪,正準備吃人。他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逃出去,卻在玄關被個大個子絆倒。

大個子猙獰的看著他,唇角冒出尖銳的犬齒,在黑暗中,舔了舔唇。

他更沒命的慘叫,拼死命逃回去,馬上大病一場。


抱著胳臂,金櫻子站在玄關口,面無表情。「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葉冷也控著臉,「妳忙著打情罵俏,我就沒擾你。」

金櫻子瞪了他一眼。「吃過了沒有?」

「妳要做飯給我吃?」葉冷冷哼一聲,「妳不是只做飯給妳的男人吃嗎?」

她微訝的看著葉冷,很快的平靜下來。與他同床共枕幾十年,原來他也只是為了方便而已。

男人薄倖,天經地義。她點了點頭。

然後取起放在玄關陰乾的陶胚大罈,砸在葉冷的頭上。「沒什麼菜,將就吧。」她心平氣和的轉入廚房。

頭破血流的葉冷坐在玄關上,脫了一隻靴子發愣。「…金櫻子!妳的意思是不是說,妳是我的女人?喂,是不是?」

一只裝滿雞湯的陶鍋飛出來,砸在葉冷的臉上。

這雞湯還不錯,就是有點血腥味…呸,還不是我自己的血。葉冷扯著嗓子喊,「妳真是我女人?真的嗎?」

這次連菜刀都飛出來了。葉冷機靈的一閃,打了幾十年,他早摸清楚金櫻子的手段了。正得意的笑,腋下一痛,一把秀氣的水果刀輕輕顫動。

「…妳要殺夫,等床上殺去如何?」他齜牙咧嘴的拔下刀子,「別到時候下不了手!」

金櫻子把飯菜端出來,眼神漠然的看著他,「你不妨試試看。別像上回光著屁股逃了。」

葉冷大怒,正想爭辯,肚子卻咕嚕嚕的叫了。「先吃飯。」他大剌剌的坐下來,把空飯碗一送,「飯!」

她冷著臉把飯添尖,插上兩根筷子,活像供飯似的。

葉冷也不介意,埋頭苦吃,金櫻子細嚼慢嚥,兩人都沒說話。等覺得半飽,葉冷才有空開口,「妳是我女人,對吧?」

金櫻子神準的把筷子插到他耳朵裡,柔勁巧妙,剛好一隻耳朵一根。

「我去把湯端過來。」她淡淡的,轉身回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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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3:57 |只看該作者
之一  緣起

民國二十八年的時候,她剛好十四歲。

說起來真的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但想起來像是在眼前。滄海桑田,歲月流轉,她照著鏡子時,恍惚都會覺得看到祖奶奶。

聽說祖奶奶年輕的時候跟她長得很像,果然。現在她老了,也跟當年的祖奶奶如此相似。

那一年秋天,祖奶奶剛好七十四歲。那時候的人生育早,六十歲就是曾祖母了。

原本是可以享清福的年紀,但祖奶奶命苦,媳婦和孫媳婦都早早過世,少年守寡的祖奶奶養大了爺爺,又照顧了爸爸,連她們這對姊妹花,都是她老人家一手養大的。

那個遙遠的年代,她已經不太記得許多事情,但有些卻像是銘刻在腦海裡,怎麼都忘不掉。

當時的台北都城,總督府在此,許多日人也在。他們家在艋岬開著小小的中藥行,生活過得去。記得她還小的時候,祖奶奶身體還硬朗,附近鄰居家的孩子有個傷風感冒、驚風夜哭,都抱來給祖奶奶看--不是爺爺,也不是爸爸。

雖然說他們黃家一脈相傳,都是古老的中醫世家。但從小她就知道,只知道幾個草藥方子的祖奶奶身份非同凡響,少女時曾是一方「尪姨」。那年代的女人身份很低,沒資格參加什麼聚會。但舉凡乾旱豪雨、神明賽祭,各種大事,保正都會來恭恭敬敬的請祖奶奶,大人物都得安靜的聆聽祖奶奶輕慢的話語,沒人敢駁。

在她心目中,祖奶奶是最了不起的。

但這樣了不起的祖奶奶,還是不敵歲月和長年辛勞的侵蝕,倒了下來。

到她十四歲時,祖奶奶躺著的時候比坐著的時候多,也幾乎沒有力氣站了。但祖奶奶還是每天堅持梳妝換衣,不讓人看出一絲頹唐。只是她年老衰弱,得仰賴兒孫照顧。

她不為老病怨嘆,卻常覺得拖累兒孫。

「阿太,妳說什麼話呢?」她總是這樣勸著,「我們都是妳養大的,孝順妳是應該的。」

「哎,阿琳,妳才幾歲,都蹲在病人房裡。」祖奶奶悶悶不樂的回了一句,「阿玉呢?怎麼都是妳來,阿玉怎沒看到她?」

黃琳不禁語塞。她的姊姊長她兩歲,論容貌長得差不多,都是平凡的小姑娘。她不覺得如何,但姊姊聰明伶俐,對這種小商家女兒的生活非常不滿。想方設法和一個日人太太混熟,去她家學洋裁了。

外面的人說得不甚好聽,冷言冷語。說黃玉學洋裁只是幌子,指望能嫁個日本人飛上枝頭當鳳凰。

這種話,她怎麼好對祖奶奶說?

但祖奶奶看了她幾眼,長嘆一聲。「黃家沒有男丁,怕是要妳撐起門戶。妳姊姊志高才疏,眼高手低,妳倒要防著點…」

黃琳沒說話,只是低頭撫著祖奶奶的衣角。


但那年秋天,她的姊姊深夜溜出去,回來的時候顛顛倒倒,衣服都破了,一身血痕,像是受了驚嚇,神情卻恍惚狂喜。

擔了半晚的心,黃琳趕忙迎上去,扶著從窗戶爬進來的姊姊。

「姊?妳是怎麼了…」她想喊爹娘,黃玉卻一把掐住她的喉嚨。手勁是那樣的大,幾乎讓她呼吸不到空氣。

「閉嘴!不准嚷!一個人也不准說,聽到沒有?!」她低聲威嚇,「妳敢說…我殺了妳!」

從小就懼怕姊姊,黃琳只能忍住,漲紅著臉,吃力的點頭。

第二天,她的姊姊就變了。

像是之前一直含苞未放,卻在一夜之中怒放到極致。她美麗得不似凡人,嬌媚婉轉,風情萬種,幾乎把整城的年輕人都迷住了。登門談親事的媒人幾乎要踏穿了門檻。

但她害怕姊姊,怕得不得了。只要一靠近,她就全身寒毛直豎,惶惶不可終日。最後她藉口要照顧祖奶奶,躲去跟她睡,心底的恐懼才稍微安寧一點。

不過,都在一個家裡住著,總是有碰到的時候。

覷著左右無人,美豔不可方物的姊姊一把抓住她,「妳沒把我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吧?」

「…沒有,我沒有。」她害怕得哭出來。

姊姊直直的瞪著她,眼底出現貪婪的紅暈,「別壞我的事情…其實讓妳真正別礙事,還是有最好的方法…」

她想喊或叫,但卻失去聲音,甚至癱軟沒有力氣。姊姊拖著她往屋後放藥材的倉庫走,力氣大得不得了。

我要死了。她的驚恐升到極點。姊姊要殺我了。祖奶奶,祖奶奶,救命啊!

她想呼救,卻沒有一點聲音,只是喉嚨上下,張著嘴發出粗喘。

就在姊姊撲到她身上時,卻聽到黃玉慘叫,滾到一旁去。

原本連站起來都沒有力氣的祖奶奶,舉著枴杖,一下又一下的打著黃玉。「滾出我曾孫女的身體,滾!」祖奶奶厲聲,手底一點也不留情。

但她畢竟久病虛弱,沒多久黃玉就站起來,一口就咬在祖奶奶的手臂上。

接下來的事情,黃琳覺得一定是夢,絕對不可能是真的。

祖奶奶抓破了黃玉的左臂,硬拖出一株血淋淋的植物。根莖葉俱全,甚至開了花,花瓣不斷掉落。

那花張牙舞爪的似活物,勒向祖奶奶。

「小看我?」祖奶奶披頭散髮的抓緊那棵植物,「我可是一方之巫哪!」

僵持了一會兒,那棵植物鑽入祖奶奶被咬傷的傷口,就消失不見。

晃了兩晃,黃琳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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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4:32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一 緣起(二)

清醒之後,一切都變了。

姊姊的絕艷在傷後徹底枯萎,甚至氣色慘青,手臂被撕去了大塊血肉,傷癒後留下很大的疤。

她又哭又嚷,說祖奶奶無端咬她,成了妖怪。黃琳嘴笨,說不過姊姊,再說祖奶奶完全變樣,祖父和父親當然相信了姊姊。

從那天起,徹底變樣的祖奶奶被關在後院的石屋,只有一個小孔送飲送食,更不准任何人見她一面。

黃琳為此拖到二十四歲不肯出嫁。姊姊招贅了一個姊夫,但夫妻感情甚惡。祖父已經過世,她若不在家裡,誰來顧祖奶奶的飲食穿用?但連父親都過世以後,她在家裡實在待不下去了,被姊姊硬嫁給有六個小孩的鰥夫。

嫁給什麼人,她倒無所謂。只是以後阿太誰照顧呢?姊姊夫妻是不可能的。自從那一夜之後,姊姊恨死了祖奶奶。

穿著嫁衣,她嗚嗚咽咽的坐在石屋外,哭泣不已。

「…阿琳,」祖奶奶的聲音依舊輕慢,「妳是好孩子。那人雖然是鰥夫,為人甚好,孩兒們也聽話順從。妳這樣心性,嫁過去也不會太吃苦。我雖囚居,但也無所謂飲食…妳不如好好建立家庭,讓我了最後一樁心事。」

她大哭,讓媒人眾人拖著,這才嫁了出去。

丈夫憨厚老實,覺得這樣年輕的小姐嫁來他這吃苦,凡事體貼溫順。孩兒們有些可憐兮兮,生恐後母荼毒,知道她溫柔善良,很快就貼心起來。

真如祖奶奶說的。

但她返家探視時,姊姊若無其事的告訴她,有人把祖奶奶買走了,給了很大一筆錢。

她驚怒交集,渾忘了懼怕,「她是養我們這麼大的阿太啊!妳連自己的阿太都捨得賣?妳對得起黃家的祖宗牌位嗎?若不是阿太捨生,妳現在早成了妖怪!阿爸阿公相信妳,但我可是親眼所見…」

「她害我!」黃玉大吼,「她害了我一輩子!變成妖怪又怎麼樣?那花兒答應讓我成為世間最美的女人,享盡榮華富貴!若不是她多事,我現在早就享福了,需要繼承這個又破又小的中藥店,嫁一個沒出息的窩囊廢?!祖宗牌位有什麼了不起?哪個庇佑我?」她勢若瘋虎的抓起神明桌的公媽牌位,拿來打黃琳,「讓妳說讓妳說!這麼孝順,就死去孝順,敢排喧我!」

黃琳挨了幾下打,她的丈夫氣紅了臉,一把奪下來。黃玉還不依不饒的撒潑,撕髮撞頭。

氣得直掉眼淚,她想到這麼大年紀的祖奶奶,變了個樣子,居然還讓姊姊賣了。

不知道賣哪去…她不禁嚎啕起來。

「…阿琳,莫哭了。」扛著黃玉撒潑,她老實的丈夫抱著黃家公媽牌位,「咱們慢慢訪去,總會找到的。我看,我們也把公媽請回家,做人最要緊是孝順。」

就為他這句話,她死心塌地的愛了她丈夫一輩子。真是良人呢,這麼有情意。

訪了好些年,卻訪不到祖奶奶的消息。直到她懷孕了,日日啼哭,才得到祖奶奶一封簡短的信。

她說她已非世間人,來買她的是來渡她出紅塵的。原本不能掛念塵世,但黃琳日夜啼哭,擾了她的修行。終究這一點血脈還是得斷了緣,要她以夫子為念。

說到底,她是不相信的。祖奶奶一定是怕她掛心,才故意安慰她。但她又希望是真的,祖奶奶真的跟了菩薩去修行,了了塵緣。

她這一生,真的是夫憐子愛,連前妻所生,十個孩子,熱鬧壞了。早趕上當年祖奶奶的年紀,但兒孫都很孝順,工作學業忙成那樣,還排著班來探望她…丈夫去年過世,她堅持要去養老院,兒孫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哀求多少次,看她意志堅決才讓她去。

現在她在養老院過得還好,心安理得的,不拖累子孫。只是日日念佛,希望替孩子們積點功德…也替祖奶奶回點福報。

阿太一定還活著。她相信。她可是一方之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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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4:56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一  緣起(三)

「這麼看了幾十年,妳不煩?」葉冷一臉厭煩,「喂,跟妳說話呢。」

金櫻子恍若未聞,只是站在搖搖欲墜的樹梢,望著正在專心唸佛的老太太。

「不理我?!」葉冷暴跳起來,「我手上可是有妳的賣身契!」

金櫻子不答言,倒是一腿把他掃下樹梢,繼續注視著她人間最後的眷戀。

葉冷齜牙咧嘴的飛跳上來,「…我吃了那老太太,看妳理不理我!」

「試試看。」她臉孔一冷,手臂皮膚迸裂,竄出無數花枝,毫不客氣的劈頭鞭打了一頓。

葉冷左支右絀,心底連連叫苦。當初買了她原本是要報復,哪知道來得太晚。這個老得快死的老虔婆,不但徹底降伏了禍種,甚至可以反過來為己所用。他恨極了,卻又打不過。

只好窩囊的丟下她,轉頭苦修。

可憐他原本就只是小魔,來不及修得高深些,就被少年時的金櫻子封在人身內,轉移也轉不掉,重新修魔又不可能。只好改修人類的道,但比起魔頭的進度真是慢如烏龜,又不時被心魔干擾。

好不容易修出點苗頭,興沖沖的跑回去,想說趁老虔婆還沒死之前,有機會報仇。哪知道買回來一看,面對的是返老還童,早已經嫻熟操縱禍種的金櫻子,除了磨磨牙齒,只能摸摸鼻子回去用功。

這次他閉關十年,自覺得以晉級高手之列。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風魔報仇加了三倍,總該如願吧?結果把她扔著不管,她不但更強還更美,甚至若無其事的開了家小中藥店,自顧自的安心生活了。

尋仇未果,還差點被金櫻子打死。結果和她少年時相同,最終還是猶豫不決。這女人就是沒膽殺人。

「饒了你去,別再作惡了。」金櫻子淡淡的說,「更不要來煩我。」

「免談!」只剩一口氣的他,非常虛弱的獰聲,「最少妳也跟我睡一次!我可是把妳從石牢裡頭買回來的…知恩不報,是巫的作風麼?!」

她緩緩張大眼睛,「…你還真是風魔哩。我今年八十四啦!都是太祖奶奶了,要跟我睡?」

「怎麼啦?」他勉強坐起來,挺起胸膛,「老子今年三百歲了!妳還是小姑娘呢!」

她露出一種又好笑又無奈的神情,想了幾分鐘。「好吧。不過我已經幾十年不識風月,實際上也只算春風一度。」她聳肩,「別太失望。」

「…啊?」葉冷張目結舌,原本只是想難她一難,讓她生氣也好。沒想到她這麼乾脆直爽,還主動把半死的他拖去臥室。「我身上還有傷啊~妳要作什麼?作什麼?非禮…啊~」

想到這個他就氣悶。雖然道行不高,好歹他也是風流倜儻的魔,向來只有他襲擊姑娘的,沒想到被個妖人襲擊了。

但吃過禍種,別的女人就沒滋味了。真的被活活坑死。

或許是因為身為魔的自尊,也可能是這具軀體殘留的男性尊嚴。他雖然屢屢去尋金櫻子,和她決鬥(然後被打敗),與她共床(被榨得很乾),隔段時間他就不聲不響的去修煉、閉關,希望下次回去就能打敗她。

糾纏了六十年,他的勝績是…零。

這讓人(也讓魔)怎麼不抓狂?!

「夠了沒有?瘋婆子!」被打了一臉的傷,葉冷暴跳了,「要吃早吃了,等到現在,還會先通知妳唷?!妳動動腦子好不好…」

「磨了這麼多年,還是心心唸唸想吃人,不能饒你去。」金櫻子淡淡的,枝葉攻勢卻更為凌厲,瓣花葉落,看似柔弱,卻鋒利如刃,葉冷徹底膽寒了。

「要打回家打,在外面教訓男人很威風麼?!」葉冷大吼大叫,「好歹也顧一下我的面子!我沒面子,妳就有面子?」

金櫻子考慮了一會兒,「也對。等回花蓮再說吧。」她收了枝條,瞬間退回體內,只餘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

葉冷揩了揩額頭的汗,心底感到很悲傷。原本他打算閉關個二十年,結果兩個月就心浮氣躁的跑回來。想這老虔婆作什麼?唉,都是禍種惹的禍。想他這樣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風魔,居然被勀得如此之死,想來大仇永遠也報不了。

「千里迢迢跑來,就遠遠的看,能看出什麼?」葉冷沒好氣,「看了幾十年,妳不會去跟她講句話?」

「說什麼?」金櫻子反問,「說她崇拜的祖奶奶是個妖人?」

「比妖怪還可怕的妖婦。」葉冷咕噥著,防備著金櫻子再出手。

她卻只是茫然的注視著自己的曾孫女。「…她命不長了。壽算到了,將無疾而終,一睡而去。我來見她最後一面…最後一個,記得我的人。」

葉冷沒經過大腦就嚷,「那我算什麼?」

「你不是人。」金櫻子淡淡的回。

「誰說我不是?」他勃然大怒。

「好吧,你是人。」她無奈的轉口。

「誰說我是?」葉冷更生氣,「老子是魔!誰是人啦?妳亂講!」

「…隨便你。」金櫻子的愁緒被他亂得一絲不剩,「不管是什麼…智商都很低,
這是確然的。」

「金櫻子!」葉冷吼了起來,像是當空打了一道雷霆,「今天我絕對饒不過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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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月季夜語  之一  緣起(四)

沒多久,葉冷的火氣就消了,而且懊悔不已。

金櫻子屬於遇強則強的那款,葉冷有多認真,她就有多認真。小打小鬧只是皮肉傷,既然葉冷動了雷霆之怒,金櫻子就很認真的將他的四肢關節都卸脫臼,讓他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沿著他畫了一個人形圈,像是交警在畫車禍失事現場。「你先歇一歇,也不見得太痛…」金櫻子心不在焉的囑咐,「修道人哪來這麼大火氣?我去去就來…」

「等等,妳別跑!」葉冷大吼大叫,無奈掙扎不起,「上回妳那麼說的時候,把我扔了兩天!不要跑啊金櫻子!最少把我的脫臼接上…」

怎能接上呢?一路在樹梢飛奔一路想,接上你一定來搗蛋的。

現在是要緊時刻,哪能讓你來搗蛋呢?

她果然算得很準,剛好見到增孫女的最後一面。

已然離魂,卻一臉茫然害怕。一睡而終,眼前是未知的旅程。來接她的使者一凜,有些擔心的看看這位身分特殊、曾為神媒的妖人。

「莫慌,我只是來道別的。」金櫻子淡淡的說。

黃琳認出了她,瞬間化成十幾歲的小姑娘,皺著臉帶哭聲,「阿太…我害怕。」

「不要怕。」她溫柔的說,「妳很充實的走完這一生,女人的一切都已完全。只是往另一個旅程走去了…我一直都看顧著妳,不用害怕。」

只能看顧,完全不能插手。再怎麼心疼淚彈,還是得硬著心腸讓孩子自己走。

「…阿太,不要這樣。」黃琳在她懷裡抬頭,「夠了啊,我已經知道了。妳不用辛苦了…我、我不害怕。」

這瞬間,她湧起了辛酸的感傷和淡淡的驕傲。「去吧,好好走。」

使者攜了黃琳的手,望著半成妖前任神媒,「阿彌陀佛。」

「煩您了。」她躬身,使者慌忙回禮。

一步一回頭,戀戀的,黃琳隨著使者消失在虛空中。

站立了片刻,她側坐在床邊。明明知道,床上的不過是曾孫女的遺蛻,明明知道她早已走遠。撫著冰冷的額頭,金櫻子依舊淚如泉湧。

這傻孩子居然帶著銘刻著金櫻子的金墜子。這還是她送的,這麼多年,居然沒放下過。

生育過孩子,抱過孫子、曾孫女,只有阿琳問過她,為什麼叫這名字。

金櫻子出生在一戶有窯場的農家。

父親自認是手藝人,不耐農事,但窯場的生意冷淡,都靠母親忙裡忙外,種幾畝田貼補維持。陣痛的時候,母親還冷靜的煮好晚飯,讓父親和哥哥姊姊吃,才去門後鋪了一點稻草,堅忍的自己生產,用柴刀斬斷了臍帶。

廚房大灶還有點熱水,她胡亂的幫新生嬰兒洗浴,就用襁褓包好,結實的背在背上,趁著還有月色,到門口的田裡插秧。

新生兒應該沒有記憶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金櫻子像是親眼目睹般,總是浮現這一幕。母親蒸騰的汗,煙霧朦朧的月暈。

返家時,一株金櫻子勾到了襁褓,母親解了好一會兒才解下。她望著月長歎一聲,「那就叫金櫻子吧。」

她一直到最近才翻到植物圖鑑,沒想到只開小白花的金櫻子,就是他們日常所說的山石榴、野石榴,草藥方子叫做金英。更沒想到的是,這簡單細弱的小花,居然也是薔薇科薔薇屬的,說起來和月季是親戚。

難怪她精於卜算的師傅一知道她的名字,就憐憫的頻頻嘆息。

她行三,上面各有一個哥哥和姊姊。但她並不是最後一個孩子。在她之後,出生了五個弟妹。原本薄寒的家庭更捉襟見肘,到大哥要娶媳婦時,更是雪上加霜。

筋疲力盡的父母,送了兩個妹妹去當童養媳,收了微薄的津貼,但還是湊不足聘禮。至於金櫻子,當童養媳太大,賣到查某間太小…結果父母把她賣給一個尪姨。

其實,家裡再怎麼過不去,一般人家還是不願把女兒給尪姨帶去裝神弄鬼,左鄰右舍對她的父母很不諒解。

只有她明白,沒賣去煙花就很好了,畢竟在那個年代,傳宗接代才是大事。

那年她才十二歲,操持家務外,還要幫父親作水缸水盆。她被賣掉只有父親皺眉頭,因為以後他都得自己做了,工作量多了好幾倍。

當初賣斷就說好決不回頭,她也就跟著師傅離開那個貧窮的山村,再也沒有回去。

她的師傅是半路出家的。因為沒生孩子,被夫家休了,娘家兄嫂朝打暮罵,她受不了逃出來,跟了一個平埔族的尪姨作佣人,學了一點把戲,之後又跟個師公鬥陣幾年,也學了點小法術。

師公死了以後,她自稱得了真傳,開始她裝神弄鬼、三姑六婆的生涯。

雖然她不是多正統的尪姨,但她心地慈軟、言語和善。雖說是騙人的把戲多,真才實學沒幾招,但也不願與人為禍,信仰虔誠。她會買下金櫻子,一半是為了養個送終的徒弟,一半是聽說她的父母在找門路賣去煙花,憐憫之故。

沒想到她一時心慈,卻意外發掘了金櫻子的潛能。沒兩年就把她會的幾招真正法術給學全了,甚至成了正統乩身,顯現出一方大巫的氣魄。

明裡暗裡,這個年紀輕輕的尪姨學徒,料理了多少大事。就是這段時間,和葉冷結下仇怨。

但師傅什麼都教她,卻不肯教她卜算。即使卜算才是師傅學得最全的。

實在是師傅將她養下,就替她卜算過未來,名字疊命運,竟是無可迴避的悲慘。但這徒弟孝順聽話,她著實不忍,終究還是在病死前替她策劃了一切。

艋岬有家小有名氣的中藥行,還沒娶妻的獨子重病,卻束手無策。所謂病急亂投醫,醫藥無效時,就投到金櫻子師徒這兒求助。

那時的金櫻子才十九歲滿,已經很有名氣。但卜算還是得靠她師傅。

師傅問了八字,仔細排算,沈吟了一會兒。「早已不成了。先生,別怨我說得難聽,閻王要人三更死,誰人敢留到五更?這些禮金拿回去吧,別說我,我們金櫻也不能。」

一聽如此,黃家先生漫了淚,「師娘,妳也想點辦法,我就這個獨子,黃家香火不能斷在我手底。」

「命是留不成,緣盡了,撒手吧。」師傅誠懇的說,「但香火倒還有希望…只是我們金櫻是黃花閨女,又身分不當,還是罷了吧。」

別說黃先生大驚,金櫻也愣住了。「師傅,您說什麼話來?斷斷不可!」

「我就說是行不通的。」師傅不動聲色,「黃先生,請回吧。」

但黃家先生回去沒多久,他的獨子病得更重,眼見只剩一口氣,他自己就是名醫,也知道是不成了。和娘子商議,請了大媒,就來求聘金櫻子。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要嫁個快死的人,金櫻子還是不太甘願。不嫁人留個清白身子,也好歹可以說是神媒,這一嫁不就混了?她大哭的拉著師傅的裙裾,不停哀求。

「…妳這孩子,命中註定早寡。」師傅也哭了,「到晚年還有一大劫,生不如死。想來想去,我怎麼推算都沒生路…黃家是積善之家,說不定還可以讓妳得享天年,而且這樣人家不該絕後。兩全其美,怎麼不好?

「妳以為三姑六婆這樣日子是能捱的?眼前年輕,我也還在。我若死了呢?誰來罩著妳這年輕姑娘?我這命也不久了,三五年光景。妳若念這幾年養育之恩,就嫁過去,了三家心事,豈不是好?」

就這樣,金櫻子以尪姨身分嫁進黃家,曾經頗遭人議論。有人說金櫻子的師傅貪圖聘金,也有人說,金櫻子眼大心大,想高攀演了這一齣,眾人都說黃家給這對師徒騙了。

但明明快死的黃家少爺,卻又活了一年,甚至來得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才含笑而去。

沒幾年,原本是小傷風的師傅,卻猝然而逝,合了她的卜算。

只是師傅機關算盡,耗盡心血,還是沒讓她免去晚年那大劫。

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孫一一撒手,現在連曾孫女都走了…果然生不如死。

她的眼淚一滴滴的滴下來,落在曾孫女蒼老的臉上,像是她也同聲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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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5-7-22 16:55:40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一 緣起(完)

她守到窗外透出微光,人聲漸盛,有人發現了黃琳已死,她才悄悄離開。

原本想攔住她的門神一凜,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原本我是尪姨,鬼神聖潔的容器。金櫻子想。即使結婚生子也沒泯滅這種潔淨,一直到六十歲才敗給歲月,正式上旨請求去職。

現在,現在。現在成了門神遲疑著該不該拿下的妖人。

她躬身作揖,門神本能的還了一揖。金櫻子轉步離開,門神想開口,終究還是閉上,反而嘆了一口氣。

讓她去吧,還不夠慘麼?這麼多年一直遙遠淒望,什麼也沒做…更沒打算做。

容她去吧。人世還有多少巫?容她去吧…

***

離了養老院,站在隨風搖曳的樹梢,金櫻子遙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看著日昇日落,東方月鉤吐出,吹起一天星。

她這才感到清風拂面,從長久的冥思清醒過來。一清醒,這林中所有的聲音一起湧上,最是響亮的,是葉冷的詈罵。

不禁啞然失笑。結識這樣久的時間,他這邪門的壞脾氣一直改不掉。污言穢語,偏組合得頗有創意。

幾個跳縱,她飛奔過半個林子,落在葉冷身邊。

「妳這個!@#$%^&**~」他整串罵下來完全不用換氣。把人間能用的語言用完了,沒想到他還知道陰間的通用語。

有趣是很有趣,但太吵了些。「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她淡淡的問。

「死虔婆!快把我的關節接上,省得老子火起來,把你先O後X、先X後O,又O又X…嘎啊~」他還沒罵爽,就發出一聲淒厲。

金櫻子面無表情的踩在他脫臼的手腕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痛。「求人是這樣的態度?嗯?」她又問了一次。

「死老太婆!欠人OX的賤貨~我看妳在床上還秋個屁…啊嗚~」他叫得更淒慘。

金櫻子使了個千斤墜,讓他脫臼的手腕簡直要斷了。他痛得渾身冷汗,大聲討饒。「我錯了,我錯了!姑奶奶,老祖宗~」

「不是喊這個。」金櫻子慢慢的搖頭,慈祥的提醒他,「禮貌。」

「禮貌!?嘶…我的手…他媽的請謝謝對不起!拿開妳的臭腳,幫我接骨成不成?!」葉冷涕淚泗溢的全身顫抖。

要不要饒他呢?金櫻子考慮了一下。魔本來就難教化,也是沒辦法的。根據她多年教養兒孫的經驗,逼得太緊反而易生叛逆。有點進步就算了,慢慢整治就是了。

她抬起腳,細心的幫葉冷把四肢的關節都接上,順手用妖氣滾了一圈,讓他的疼痛減輕許多。

困難的伸展四肢,躺了一天兩夜,他的腰都快斷了。他很想趁機偷襲…但過往慘痛的經驗告訴他,正大光明的打,頂多脫臼。若是偷襲…他想起被脫光倒吊在瀑布下「靜心」了一個月的恐怖,全身打了個冷顫。

「我走了。」還沒等他想好,金櫻子淡淡的說。

「喂,等等!」他已經決定了。武力上打不過,最少在床上找回一點威風。「我全身酸痛,妳最少也帶我走…」他口裡哼哼唧唧,鹹豬手摟住金櫻子,就開始不規矩了。

金櫻子看了他一眼,「真要我送你回去?」

「當然,妳總是要負責一下吧?把我打成這樣!」葉冷非常的理直氣壯。

金櫻子考慮了會兒,「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她的手臂滾出無數藤蔓,捲住葉冷,提高之後,開始甩。

上回幾個孩子去她那兒作陶,聊天聊到離心力和拋物線,她聽得有趣,還沒機會實驗。現在大約就是那個機會了。

轉了幾圈蓄積力量,金櫻子輕喝一聲,將葉冷拋了出去,他舞手舞腳的在空中慘叫,越去越遠。

理論上,應該比她還快到家。誤差大約只有一兩個縣市而已。

手搭涼蓬,已經看不到葉冷了。

舉步要走,她的裙角被鉤了一下。

低頭看,楚楚可憐的小白花,沾著夜露,閃閃發光。同名的本命花,野石榴、金英。

蹲下來解開糾纏,露珠如淚般滴下。

感時花濺淚麼?

但感時的何人,濺淚又是誰?月影靜默,花亦無言。她在林間佇立,也將自己站成帶著夜露的金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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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5-7-22 16:56:07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二 入魔(一)

金櫻子慢慢的坐起身,黑暗的房間中有可疑的沙沙聲。

坐到床沿,她的長髮忽然一緊,她從肩上回頭,看著只剩拉頭髮力氣的葉冷,「嗯?」

老天,她真美。而且不是人類的美,而是揉合了濃重妖氣的美。筋疲力盡的葉冷心臟狂跳起來,無奈已經用盡力氣。

金櫻子正背對著他,長髮散亂,間隙可以看到雪白的背…和從許多細小傷口長出來的翠枝嫩條,碗口大的花豔紅怒放,飄著帶著毒藥般的致命和金屬餘損的芳香。

枝條處迸裂血花,濃郁芳香加上甜腥血氣,極妖而冷然的女體。讓原本是風魔的他每次見了都要發狂。

「…妳、妳想去哪?」葉冷喘著,「我只是歇口氣!」

金櫻子原本想說,「精盡人亡」是真有這回事的,但想到他曾經逞強到「精盡而繼之以血」,決定不要太刺激這個驕傲的魔。

「我累了。」她淡淡的說,「想睡覺。但我不慣與人睡。」

既然有這現成的台階下,幾乎暴斃的葉冷鬆了手,沒一會兒就鼾聲四起。

雖然兇殘難以教化,心思卻意外的單純。聽孩子們互相罵對方草履蟲,就是指對方像單細胞生物沒長腦子。這拿來形容葉冷倒貼切。

她入自己的臥房,隨手拿起一件長衣,就入了浴室洗浴。走動間,花瓣和血珠滾落地板,卻詭異的沒多久就消散殆盡。

扭開蓮蓬頭,她站在底下閉上眼睛、仰著臉。若說時代變更如此快速有什麼讓她喜愛的,大約就是潔淨而方便的蓮蓬頭。

熱氣朦朧,她身上蔓長的枝條才緩緩退回去,在皮膚表面留下一個幾乎看不到的疤痕,即使撫摸,也不太感覺得到。

壓抑操縱禍種這麼多年,她早已嫻熟,只有激情時不受控制。頭回和葉冷睡得時候,差點絞殺了枕邊人。

這魔頭不但不怕,還屢屢回顧,像是上了癮似的。她也就無可無不可的讓他一再回來。既不是很討厭,也不很煩人,也就無所謂貞節不貞節。

但她畢竟是生在清末的老奶奶,守著那個年代的道德規範。即使只是「鬥陣」,難聽點就是「姘居」,她也沒打算撚花惹草。

一個男人就夠煩的了。

等她洗浴完畢,身上又白淨光滑,地上僅留一些還未化盡的花瓣。她套上直到腳踝的長衣,斜倚在床,拿著唐詩三百首在床首看。

這是她每天臨睡前,最悠閒的時光。

這習慣還是年輕時課子留下來的。

她雖然沒受過正式教育,但自命真傳的師傅教她讀道經、算數。嫁入黃家時已經先識了幾千字。

丈夫過世後,婆婆哀痛過甚,臥病不起。剛坐完月子的她,內要照顧婆婆、幼嬰,外要幫著公公包藥、招呼客人。認著藥櫃的藥草名對藥方,記著帳,讀寫算數又更精了。

等孩子上了私塾,她一面看店,一面課子,邊學邊教的,也把百家姓和千字文讀了個爛熟。教大了孩子教孫子,孫子大了教曾孫女…她頂多唸到百家姓和千字文,四書五經就沒精力了,但這點東西就夠她教三代了。

兒子在燈下唸書時,她隨手拿了他的一本唐詩來看,驚訝居然有這麼美的文字,雖然一直沒讀懂,卻維持這樣的習慣:臨睡前讀幾首詩。覺得心境安詳平和,才去睡覺,比什麼心經淨符有效多了。

她正讀到「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默想著如此壯闊的景緻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

奇怪,這麼晚了…她瞥了一眼時鐘,兩點多。會是誰呢?她才放下書本,隔壁就傳來一聲怒罵和粗暴的開門聲,她微皺眉,走了出去,一把抓住只套了件長褲,怒火中燒的葉冷。

「別攔我!敢擾老子睡覺…」他氣得直跳,葉冷宿來有起床氣,何況他才剛睡著,「就算天皇老子來敲門,老子也一口吃了他…」

金櫻子眼神轉冷,微微抬高下巴,「回去睡。」

就這麼三個字和眼神,就讓葉冷打從心底發寒。殊不知金櫻子為母多年,鮮少打小孩,個個卻服服貼貼,就因為她內蘊一股不怒自威。她堅持小過小錯把道理講明白就好,大過大錯或屢勸不聽,就會大動家法,讓兒孫們永誌難忘。

她拿這套管教最不受教的魔人葉冷,真是因材施教,適合的不得了。不知不覺,無須動刀兵,眼神就壓得葉冷不得作聲。

但她若只會一味用強,就不是黃家祖奶、慈惠一方的大巫了。

「我去看門就好,不過小事,何須動肝火呢?」她聲音柔和,按了按葉冷的手,「這是女人家的事,你去睡吧。」

葉冷大感面上有光,「半夜吵人!給不給人睡呢真是…」走路有風的回房睡去。

果然是單細胞生物呢。打開門鎖的時候,金櫻子想。大棍子和紅菜頭的方法對他真是百試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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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6:32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二 入魔(二)

一張佈滿淚痕和皺紋的臉在門外,「阿櫻…」她悲泣不已。

還沒五十呢。金櫻子滿心憐憫,趕緊把她讓進來。

「允武又打妳嗎?」她輕聲問,扶著婦人坐下,「還是送去醫院吧。」金櫻子含蓄的建議。

婦人卻拚命搖頭,「他、他平常好好的…真的快好了!是他爸爸說要離開家,他、他才…」

輕嘆一聲,金櫻子倒了杯異香異氣的冷茶給她,「定定神,我在聽。」

這婦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太太。本來一家人普普通通的過日子,就生了個獨子。雖然那孩子老斜著眼、鬼祟的偷看金櫻子,但王太太倒是個歡快又沒什麼心機的婦人。認真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疼孩子了一些。

但現在的人生得少,偏疼些也是有,她就不怎麼看得出來有什麼問題。別人家還更寵,孩子也是活潑健康的長大。

王允武呢,長是長大了,大學也考上了。念了一個學期,就因為精神狀況休學了。回來以後很偏激,怨天怨地,怨父親不關心,怨母親保護過度,怨同學都看不起他,那些賤貨(他的女同學們)只會耍他,欺騙他的感情。

王太太提起來就淌眼抹淚,不斷責怪自己。像是責怪自己還不夠,連她的丈夫都推到她頭上。更因為允武動不動就吵吵鬧鬧,王先生受不了,乾脆打算一走了之。

王太太還沒來得及哭,允武就發狂了。他和父親扭打成一片,夾在中間的王太太還被打了好幾下--雖說之前偶爾也會被兒子打--但這次實在鬧得太厲害,鄰居報了警,王先生一怒之下提出告訴,現在父子倆正在警察局折騰。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鄰居都是有夫有子的人,不好幹涉,想到金櫻,她就哭哭啼啼的上門來了。

「父子家哪有那麼大的冤讎。」金櫻子淡淡的說,「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就跟妳去警察局。」遞了條手帕給王太太,就轉身回房換衣,隨後扶著哭到無力的王太太去警察局了。

折騰到快天亮才保出來,王先生堅持要走,王太太還死哭活哭。金櫻子淡然的說,「攔得住人攔不了心,大難來時還是各自飛。」

王先生臉上掛不住,想發作脾氣,觸及金櫻子冷冰冰的眼神,居然一陣發冷,訕訕的拿了皮箱就走了。

允武還在跳,金櫻子在他眉心彈了一下,冷然說,「莫惹我。」他全身一顫,居然安靜下來,縮成一團輕顫。

王太太抱住他,即使是打母的逆子,還是她的心頭肉。

就因為這樣,才一直拖下來…雖然並不是太棘手的事情。

她安頓好王家母子,滿懷心事的回家。葉冷已經醒了,只套條長褲,一面搔著肚子,一面煎荷包蛋,看到她皺眉說,「才回來?只有土司和蛋喔。」

「嗯。」她開冰箱拿鮮奶。

「幹嘛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回來哭?」葉冷嗤之以鼻,「那小子已經完蛋啦!不如賞他個痛快。」

「不忍心。」她倒了鮮奶,也沒喝,就坐在桌前沈思。好一會兒她抬頭,「葉冷,一直忘了問你,你奉養了李阿大的母親嗎?」

葉冷將裝著荷包蛋的盤子惡狠狠的往桌子上一摔,幾個蛋都跳起來。「妳、妳…妳還敢問!妳逼著我立了誓約,害我養那老太婆十來年,還得喊她娘!她娘的!老子從小當好漢,從來沒吃過這種虧…」

「那就是有了。」她陷入思考中。

葉冷終於明白她想做什麼,不禁瞠目,脾氣也忘了發。「…金櫻子,妳撞到頭?當初我附身李阿大,吃掉他的魂,能這般完美潛伏結合,乃是因為我是魔。」

「你代替了李阿大的魂,所以現在以人的身份活著。」金櫻子心不在焉的回答。

「…妳也知道?」葉冷叫起來,「但吃掉那個白痴的是魅,魅啊!妳知道魅是啥對吧?連妖怪都不算,更不是人魂欸!那是…」

「我知道。」金櫻子無奈的打斷他,「我都知道。」

魅乃是陰氣所化,無知無識,飄飄蕩蕩,靠吸收生氣維生。這和魑魅不同,別是一般,別說排不上妖的行列,連精怪都不太沾得上邊,是種介於生物和非生物中的妖異。

當然也有魅成妖的,但那是附體轉化,或吞噬夠多的魂長出靈智的,之後勤加修煉,才勉強可以化妖。

同樣是附體噬魂,跟葉冷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葉冷雖然被她禁錮制服,但還能完美的融入那具人類軀殼,甚至可以修道。但那魅形成不過十來年,靈智低下,僅記得食慾而已。現在還能說話行動,是複製了被吞噬的魂,宛如鸚鵡學舌。

就是這樣,她才猶豫不決。若是拖出陰魅不難,難的是連鸚鵡學舌都沒有,這具空空的軀殼恐怕就成了植物人,王太太恐怕受不了。但要脅迫陰魅如葉冷般,它又沒有足夠的靈智瞭解那麼複雜的誓約。

「照我看,那人類是活該,並不是倒楣。」葉冷哼了一聲,「若不是自格兒發神經,心底蓄滿讓人舒服的陰暗卑劣,誰想吃那種魂,又誰有辦法吃?跟妳非親非故,有什麼好管的?想妳當初待我那麼狠,倒縱容那混蛋平安過那麼多年…」

「我倒是懊悔當年沒除惡務盡。」金櫻子輕嘆一聲。

「…妳給我說清楚,金櫻子!」葉冷把杯子朝地上一摔,潑了一地牛奶,「怎麼啦?我是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明明昨兒晚…」

金櫻子沒理他拚命吹自己在床上多英勇的事蹟,只是冷下眼神,手臂滾出無數藤蔓,「摔杯子的罪,可是很重的。」藤蔓破空響亮的一鞭,「你覺悟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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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22 16:56:53 |只看該作者
東月季夜語 之二 入魔(三)

癱在床上的葉冷一聲不吭,滿頭滿臉的傷,一條腿已經上了夾板。

金櫻子知道他氣瘋了…不然早哼哼唧唧,撒嬌裝痴,撈點口頭便宜也開心。但她只一臉平靜的磨著藥草調傷藥,也不說話。

實在是金櫻子活了上百歲,和男人來往的經驗實在寥寥可數。雖說她十九就嫁人,但黃家少東本來是讀書人,溫和靦腆,又只剩一口氣。若不是金櫻子用她師傅僅會的幾招道術損壽十年來換丈夫的十日健康,黃家非絕後不可。

相處僅僅一年,說什麼柔情蜜愛哪有那麼簡單,何況之前根本是陌生人。小夫妻客氣得要命,連丈夫過世都還來不及感傷,就一頭栽入侍奉公婆、撫養幼兒的忙碌漩渦。

之後她的媳婦、孫媳婦都年少過世,她從少年勞碌到老,又普受地方尊敬,不免將所有的男人都看成子姪兒孫,就算讓禍種寄生,又和葉冷在一起,也改不過來。

對待男人她只知道一種方法:恩威並施。葉冷這個離不開她的倒楣鬼,也遭受了同等待遇。

摔個杯子本來沒什麼。但一來她覺得對葉冷有責任--畢竟讓他這樣不上不下的,終究還是自己。二來,她對葉冷很瞭解,給分顏色就開染房,深黯得寸進尺的精髓。這次容了他去,將來就更難管教。

但她沒意識到葉冷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倒楣的枕邊人。雖說已經如此親密,但對情愛,她實在比個十五歲的小女孩都茫然無知。

調好了傷藥,她正要抹上葉冷的額頭,恢復力氣的葉冷將她的手撥開,冷哼一聲。「上什麼藥?反正妳還是會打我,還有什麼好上的?!」

金櫻子卻沒發怒,只是輕輕嘆息,「葉冷,你脾氣要改改。現下你是人了,在家裡砸杯子不打緊,出了門去呢?沒事也惹出事來。」

「要妳貓哭耗子?」他更乖戾,「我看誰能動動我?!不要命的儘管來!」

「連我都打不過,還逞什麼強?」金櫻子冷冷的說,看他臉孔漲紅,也不想讓他更擰性子,「比我強的人多得是。你性情這樣浮躁,修道就不容易。這人身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他沒答腔,只是將臉扭到一邊去。金櫻子也不惱,只是就她瞧得見的地方抹上傷藥。

「平時要妳多說幾句話也難,只有這時候才嘮嘮叨叨。」葉冷忿忿不平,「還說要除惡務盡!」

金櫻子啞然片刻,不禁失笑。「咱們平常不常拌嘴?你罵了幾千次老虔婆我都沒生氣了,擱不住一句?你可聽過我跟別人說這麼多話?」她伸手輕輕將葉冷的臉轉過來,沾了點薄荷香氣的傷藥繼續抹。

冷不防的,葉冷拉住她的手,不顧腿疼,硬把她壓在身下。金櫻子也沒掙扎,苦笑著抹著他臉上的傷口。

葉冷抓住她的手,滿眼陰霾,「別管了,讓妳打這麼多年,死不了。」他欲言又止,滿臉掙扎,卻又死死的壓著她,像是怕她跑了。

是怎樣?這大剌剌的傢伙今天吃錯藥?

金櫻子轉思一想,皺起眉頭,「若你出遊的時候有了心上人…你知道規矩的。」

葉冷臉色都變了。雖然知道抓著也沒有,還是掐住她兩隻手,「沒有!他媽的!老子早就沒有了!喂,講理啊!以前沒遇到妳娶的那幾個,該離婚的我也離婚了,跟分手的我也分手了,妳答應我既往不咎!」

她先是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聲音。葉冷替李老太太送終以後,卻沒膽子去尋金櫻子報仇。沒了誓約束縛,他在人間浪遊得好不快活。附體的李阿大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又多了葉冷魔族有些邪氣的氣質,真真風流倜儻。

娶的女人恐怕不下於一打,更不要提露水姻緣。可男人薄倖,真是不分種族。他膩了就塞大把錢,把老婆一扔,跑到別處風流快活,另娶一個,惹了一大堆風流債。

人說夜路走多了會遇到鬼,他沒遇到鬼,卻撞到金櫻子…偶爾他也會覺得是報應。

他剛跟金櫻子在一起的時候,吹噓他妻妾成群,沒想到觸到金櫻子的逆鱗。金櫻子馬上把他扔出大門,說她從來不跟人搶丈夫,反而勸他男人要有擔當。

金櫻子想得也很簡單,她一生不靠男人過日,反而是她養著兒孫。但其他女人柔弱,需要當家的男人。她向來自食其力,何必去搶柔弱女子的丈夫?

但可把葉冷氣懵了。打也打不過,偏偏沾過禍種,他對其他女人都沒興趣了。在門首發愣了半天,只好咬牙離開。金櫻子以為不會再看到他了,沒想到一年後他又跑回來,鐵青著臉遞了一疊離緣書給她,離不了緣的…通常是已經老死,他又追不到陰曹地府去。

後來糾纏了幾年,金櫻子才跟他立了規矩,讓他進門。


「不然呢?」金櫻子狐疑的看他,「你這麼鬼鬼祟祟的。」

「…我只是、只是想問問。」他臉紅脖子粗的一扭頭,「怎、怎麼妳會肯跟了我?」

金櫻子睜大眼睛,噗嗤一聲。「這麼多年,你才想起要問?」她想了想,淡然的說,「因為你把我當成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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