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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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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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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3:40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三章 巡棺
  
  這一年,湘潭的中秋,格外難過。
  
  張盛和無法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但再看時眼前的景象,仍是跟剛才一模一樣:他的店突然被一股暴

風捲進來,蹂躪一切。
  
  可是那並非看不見的風,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
  
  十幾個披麻帶孝的人,口鼻蒙著布巾,二話不說就闖進了這家位於湘潭縣城正街上的「盛昌號」紙衣店

,如狂風般把懸掛在店內的各色花燈都掃下來,一一撕毀踏碎。店裡遍地散著落葉殘枝般的七彩紙片與竹條


  
  這些古怪的人有男有女,個個身法動作迅猛雄健,在店面裡來回縱躍如飛,店工只能驚恐地躲在櫃檯和

桌子底下,更別說要出手阻撓。
  
  ——因為這些人除了披著喪服之外,還有一個共同之處:每人腰間或背後都掛著兵刃。
  
  張盛和呆呆張著嘴巴,看著自己店裡準備了半年的中秋綵燈全數毀碎。就連縣衙老爺特別訂造的那座以

諸葛武侯為造像、有半個人身高的大花燈,也都給兩個穿喪麻的傢伙踢倒並踩成粉碎,三個月的心血與足足

八兩銀子的工錢,化為烏有。
  
  直到「盛昌號」裡一盞完整的燈籠都不剩後,十幾人才無聲無息地魚貫離去,看他們平靜的神情,就像

剛上飯館吃了一頓。
  
  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男人,站在張老閱跟前說:
  
  「早就說過,我們秘宗門在辦喪事,誰都不許張燈結綵。」
  
  「我……我……我……」張盛和說時已經快要流淚:「……我們不過是在做生意,又不是慶祝什麼……

而且你們這門喪事,已經在城裡辦了半個月,難不成要整個湘潭的人——」
  
  「你有什麼不滿意,可以去找我家雷掌門說。」
  
  男人說這句話時,擊著張盛和的神情,就如獵鷹盯著一隻麻雀。張盛和的身體彷彿馬上萎縮起來,顫抖

著目送男人步出店門。
  
  那秘宗門中年弟子曾青峰走出去後,回到同門的隊列之中。
  
  只見寬闊的縣城正街上,塞著大大一支送喪的隊伍,全體披著麻衣頭縛白巾,一眼看去多達兩、三百人

,正是今次奉了掌門雷九諦號令討伐「破門六劍」、遠自滄州總館及山西、河南各地分館而來的秘宗門弟子


  
  隊伍中還有四十幾個秘宗門雇來的仵工,抬著十副上等棺木隨隊而行。躺在棺木裡的死者正是秘宗總館

「玉麒堂」的掌門親傳弟子董三橋、簡昭等人,都在密林裡圍捕「破門六劍」時反遭伏擊身亡。
  
  這十人已死了幾乎一個月,而且是在這種大熱天氣之下,雖然已僱人用藥保存,又在棺材內塞了大量各

種香料,還是難掩陣陣屍臭冒出。但眾多秘宗弟子仍然忍受著,因為這是雷掌門的命令。
  
  抬棺的仵工雖然收了三倍的工錢,但也難忍這臭氣,本來都不想繼續打這工,但在秘宗門武人的威脅下

,誰也沒膽量說不幹,只有蒙著口鼻強忍下去。
  
  自從齊集到湘潭之後,秘宗門人十幾天來每日正午就這樣帶著同門的棺木,在縣城的街道出巡。
  
  湘潭乃位處湘江之曲的繁華商埠,許多水陸貨品都經這兒轉運集散,縣城裡靠近江邊的河街更是牙行(

注)林立。秘宗門每日如此出巡,來回於河街及滿佈商舖的正街之間,天天都令湘潭的商業癱瘓個把時辰,

那飄溢的屍臭,還有眾人身上大刺刺掛著的兵刃,更嚇得商賈途入絕於市面。這半個月來縣城商業損失甚巨

,牙行的商主一想到年終要向朝廷繳納的稅賦,就大搖其頭。
  
  註:牙行為古代貿易居中的商行,負責介紹和說合交易雙方,並評定貨物的品質異偽。
  
  可是他們就算向縣衙申訴也沒用。秘宗門人帶著朝廷所頒的拿人駕帖,誰敢稍加攔阻?即使沒有駕帖,

期望衙門那些雜魚似的兵丁保甲,去驅逐名滿天下的滄州秘宗門三百個武林好手,更是連在夢裡都辦不到的

事情。
  
  曾青峰回到同門之間,走到董三橋的棺木跟前,向一個年紀比他還小的男人抱拳:「韓師兄,已料理了

。隨時可以起行。」
  
  那男人看來大概三十四、五年紀,身材也如其他秘宗門人般偏向修長高大,一張臉甚是英偉,眼角帶著

魚尾紋,唇上和下巴蓄著很好看的鬍鬚,散發著一股凌厲的傲氣。
  
  他一隻手撫摸著董三橋的棺材,沉默不語。曾青峰卻不敢再追問,只是耐心等候他指示,顯然這「韓師

兄」就是這裡所有秘宗門人的頭領。
  
  姓韓的男人閉著眼,口中開始隱念有詞,似乎對棺木裡的董三橋依依不捨。
  
  不一會他才張開眼來,輕輕向曾青峰說:「好。起行。」曾青峰點頭領命,吩咐仵工將各副棺木再次抬

起。
  
  那男人整理一下掛在背後和左腰的兩柄單刀。他左腕處纏著像鐵鏈的東西,正是董三橋生前的得意兵器

九節鋼鞭。男人徐徐撫摸著它,又再喃喃說:
  
  「董師兄……我會將那人的頭顱斬下來,祭你在天之靈。安心往生吧。」
  
  這英俊男人名叫韓山虎,乃是掌門師弟「烏符鐵手」韓天豹的族弟,但因年紀比韓天豹小了十六年,在

秘宗門的輩分低一級,拜雷九諦為師,與董三橋同是「玉麒堂」的「內弟子」。
  
  自「雲隱神行」雷九諦接任秘宗掌門以來,因他只潛心於獨自修練,對弟子調教並不用心,滄州總館的

「內弟子」裡近年再沒有出過什麼頂級高手,只是門下人數眾多,且仗著多年威望及各地的人脈關係,聲名

不墜;然而韓山虎卻與眾多同門不一樣,雷九諦五年前往山東,閉關修練外道「神功」以參入秘宗武學,唯

一帶同的就是他這個「內弟子」。韓山虎最近才跟掌門回到滄州,秘宗門人並不清楚他這五年裡受了雷九諦

什麼特別的教導,只知他在館內練習時露了幾手武功,比從前直如脫胎換骨。韓山虎雖然天分不高,但因這

特殊的際遇,隱然已是將來繼任掌門的人選,門派上下對他敬重的程度,猶甚於對韓天豹等一眾師叔輩。
  
  秘宗門的喪儀隊伍在正街上繼續前行。街上當然途人杳然,兩旁所有店舖無一不是緊閉門戶。先前紙衣

店「盛昌號」就只因為忘了關一面窗,讓秘宗門看見店內懸掛的綵燈,就被他們進內搗毀一切——下這命令

的人正是韓山虎。
  
  ——韓山虎雖然由族兄韓天豹引介入秘宗門,但他與性格謙和的韓天豹一直不咬弦,反而跟乖戾的掌門

師父非常合得來。雷九諦帶同他往山東就是明證。
  
  隊伍行進時,曾青峰又再重複向四周呼喊:
  
  「湘潭人聽著!假如不想每天都看見我派同門的棺木的話,就把『破門六劍』那幾個狗男女交出來!」
  
  一個月前秘宗門人在樹林裡發現董三橋等同門遇害後,知道「破門六劍」已突破他們的圍捕,並且逃出

林外,他們一路追蹤,在林外郊道發現大隊馬匹經過的蹄印,推測「破門六劍」必已被人救走。
  
  「破門六劍」多人都有傷在身,其中練飛虹更被雷九諦重創,秘宗門人知道他們定難走遠,而且需要大

夫及藥物醫治,故此必定要去大城鎮,最近之去處就是湘潭,於是群起追擊到此。到了湘鄉一帶,他們遇上

也是來捕殺「破門六劍」的其他門派武人,打聽之下得知,確有一支不明人馬進了湘潭縣城,更肯定敵人匿

藏於此。
  
  雷九諦齊集所有南下弟子到湘潭,試圖搜捕敵人下落,但卻連個影子都找不著。他猜想必是有本地人協

助窩藏「破門六劍」。盛怒之下,乖僻的雷九諦就下令門人如此天天「巡棺」示威,搞得湘潭縣城雞犬不寧

,誓要迫使湘潭人供出「破門六劍」的所在。可是已經過了十多天,還是沒有人說話。
  
  「必定有人搞鬼。」雷九諦斷言:「那些商販才不敢說出來。」
  
  韓山虎伴著董三橋的棺木一直走,思考著師父所說的話。
  
  隊伍裡其他同門都忍不了屍臭,用布巾蒙著下半臉,但韓山虎沒有。他忍耐著。在韓山虎心裡,呼吸這

腐臭的氣味,等於在分擔死去同門的痛苦,也時刻提醒自己必要清雪這仇恨。
  
  尤其是董三橋師兄。
  
  秘宗總館眾多「內弟子」裡,韓山虎與董三橋交情最深,尤其初入門那幾年,韓山虎格外得到董師兄照

顧。瀟灑的韓山虎早年頗好留連花街柳巷,有次因為爭奪妓女,與滄州當地的幫會衝突,殺傷了八個人,幾

乎被秘宗門的長老逐出師門,最後是董三橋護著他才沒事。
  
  「喜歡找女人又有什麼關係?」當年董三橋與韓山虎月夜對飲時說:「你殺的都不過是道上的傢伙,在

我們堂堂秘宗門眼中,跟幾隻螻蟻有什麼分別?」
  
  韓山虎從此非常敬佩這位師兄——雖然入門六、七年後,他的武藝已然勝過董三橋。
  
  韓山虎走著時,瞧瞧棺木前後的同門。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默然隨著棺材步行。
  
  雖然沒有掛在臉上,但韓山虎深知,這三百同門已經漸漸不耐煩,只是靠雷掌門的威信穩住。每日如此

冒著屍臭巡行,實在苦不堪言;他們許多都來自各地分館,跟死去的總館弟子交情不深,而且各人都丟下老

家的事情,應雷掌門號召而來,如今損兵折將,先就打擊了士氣,又不知道追殺「破門六劍」之行還要何年

何日才了結,最初出發時那股銳氣和戰意已經消磨不少。
  
  門人之間還有更大的抱怨:他們在湘潭這樣「巡棺」要挾居民,雖說是為了報門派的血仇,但做法就如

無賴流氓,許多同門都不禁問:我們好歹也是天下「九大門派」之一,乃武林正道的表率,雷掌門這麼任性

妄為,豈非有損我們的聲譽……?
  
  韓山虎這些天來間斷聽到同門間這些耳語,知道他們士氣甚低落,實在有必要速戰速決。
  
  隊伍這時走到了正街的東端街口。平日他一在此就會往南拐,轉向河岸的方向,進入滿是牙行埠頭的河

街繼績巡行。
  
  一如以往,在這街口兩旁聚集了大群看熱鬧的各派武人。他們不像秘宗門帶有朝廷駕帖,也就沒那麼囂

張,身上或手裡的兵器還是乖乖包上了布套。眾人大都準備了布巾掩蓋鼻子,看著秘宗門人到來,不斷耳語

交談。
  
  他們本來都是應「御武令」的傳聞,想來殺「破門六劍」以取得朝廷封賜「忠勇武集」。不過聞得連秘

宗門高手也遇害後,才知道「破門六劍」原來這般厲害,心裡早絕了僥倖之念,有的更慶幸沒有先跟「破門

六劍」碰上。只是他們遠道而來,如果沒能看到「破門六劍」的下場結局,始終心有不甘,也就跟著秘宗門

留在湘潭看熱鬧。
  
  ——如果能一睹「雲隱神行」的絕技,就更不枉此生了……
  
  其中有的武人也想藉機跟秘宗門攀點關係,提升本派的名望,但韓山虎都代雷九諦一一謝絕,還冷冷回

應:「除非你們有『破門六劍』的消息,否則別來打擾家師。還有,先把話說在前頭:那幾個狗男女是我們

的。誰想搶在前面,就是與秘宗門為敵!」
  
  世上沒有多少武林中人敢得罪滄州秘宗門,於是他們更一心只在旁邊看好戲。但連續十幾天以來事情竟

無寸進,湘潭縣城又充溢著一陣臭氣,不少人掃興而歸,聚在城內的武者已經越來越少了。
  
  心意門弟子戴魁也在這些武人當中。他站在人群之間,用一片青巾包著口鼻,盡量顯得不起眼,密切注

視著秘宗門人的動向。
  
  其實幾天前也是在這街角處,戴魁早就被曾青峰認出來了。「戴兄,我在袁州城時就說了,還會再見面

的。」當時曾青峰走上前來寒暄。
  
  當曾青峰跟戴魁打過招呼後,韓山虎就問:「那是誰?」
  
  曾青峰當時回答:「此人姓戴,是山西心意門總館的高手。我們在江西袁州時,跟他有過一面之緣,他

也是來對付『破門六劍』的,那天更幾乎跟他動手呢。」並述說當日戴魁如何協助湘龍劍派的龐天順拯救「

師妹」,惹起一場誤會。
  
  「湘龍派?」韓山虎一聽,英氣的眉毛動了動。他早打聽到,湘潭本地名號最響的武林門派是湘龍劍派

,實力與人脈關係都不弱。
  
  韓山虎再次想到師父雷九諦的話。秘宗門人多勢眾又帶著駕帖,不管本地官、商皆絕不敢違逆,唯有武

林人能從中作梗。
  
  ——這裡的商號損失慘重,假如真的不知道「破門六劍」躲藏在何處,按理也會找最有力的湘龍劍派過

來跟我們談判;可是湘龍派的人這許多天都未現身,好生奇怪……師父說有人背後搞鬼……
  
  此刻巡棺隊伍到了街口,曾青峰又再遠遠看見戴魁,朝著他點頭致意。戴魁揭開臉巾,也遙遙敬了個禮


  
  韓山虎略瞧一瞧戴魁,沒有任何表情。
  
  秘宗門人正要往右轉向近岸的河街,韓山虎卻大喝一聲止住。
  
  「往左轉。」韓山虎說了一句。
  
  秘宗門人雖未明白,還是聽命向另一邊的東北街道轉過去,前往主要是縣城住宅的後街。
  
  街旁眾多武人見了都感奇怪。只有其中一個湖南本地的武者低呼:「那邊,是去湘龍派的……」
  
  戴魁當然知道——這大半個月以來他就是寄住在湘龍劍派的總館宅邸裡。
  
  「終於也來了嗎……?」戴魁皺起濃眉。看來秘宗門已失耐性,事情無法再拖下去。戴魁悄悄從人群中

退後,急步走向街上一家木門緊閉的店舖。那店的門面裝飾甚雅致,專門繼各種賞玩的鳥魚、盆栽,顧客主

要都是湘潭一地的商賈,不過已經許久沒做生意——縣城這般景況之下,誰還有賞花弄雀的心情?
  
  戴魁伸手,在店門上敲響一輪。
  
  「誰?」門內不久就有人答應,以慌張的語氣問。
  
  戴魁未回答,只是再敲門九記,那節奏獨特,以「一一、四、二、一」敲出。
  
  門內人沒再說話,只回應以三記敲聲。
  
  戴魁退後一步,在店前仰首等待。
  
  不一會後,那店舖二樓一扇窗子打開,四隻信鴿振翅飛出,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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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兵刀劫 第四章 療傷
  
  陽光自紙窗射進來,曬得房間很溫暖,室內那陣藥香也變得更濃郁。
  
  躺在房間裡的荊裂仍舊閉著眼睛。日光透過眼皮,讓他感受到光華與溫暖。
  
  然而他的意識並沒困在這k靜的房間裡,也不存在於這個已入秋的溫煦下午。
  
  而是遠在薩摩國一片廣闊優美的沙灘上。
  
  鹿兒島海岸之美,教荊裂這異國來的浪子多麼震撼。灘岸遠處是奇偉的崖巖,上而踹立著數株翠綠雄健

的松樹,猶如守望海岸的將軍;海灣對面是高聳而孤獨的櫻島,冒著白煙的火山尖充溢強大的能量,彷彿隨

時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憤怒爆發,與灣岸裡徐徐的海潮,恰成強烈的剛柔對比。
  
  赤著上身與雙足的荊裂,盤起一頭辮發,站在灼熱的沙灘中央,出神地瞧著火山,汗水沿著他壯碩的胸

膛流下。
  
  「你還在發什麼呆?繼績吧。」
  
  一把柔美中帶著強悍的聲音,以日語跟他說。
  
  荊裂回過頭來。穿著燦爛紅衣的虎玲蘭就站在他身後,跟他一樣挽著長長的木刀。虎玲蘭的衣服於陽光

映照下如在燃燒,幾乎令人無法直視。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膚反射著光彩。
  
  荊裂點點頭,右足在沙上劃了半個圓弧,雙手握刀擺開架式。虎玲蘭看了不禁微笑,同樣架起陰流劍技

的預備姿式來。
  
  此刻並非荊裂的回憶。在薩摩國那時候,他從來沒有跟虎玲蘭到過這片海灘。他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

。二人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荊裂與虎玲蘭的弟弟又五郎比試時;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薩摩守將她許配給荊

裂。
  
  ——他心裡有點可惜。當年假如能夠跟她並肩在這沙灘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費了如此美麗的風景…


  
  荊裂展開架式之際,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蓋移動有點窒礙,好像關節裡被什麼異物黏著了,轉動伸展

時還不夠靈活。
  
  虎玲蘭柳眉輕皺。
  
  「沒事的。你已經好了,要這樣告訴自己。」
  
  荊裂點點頭,深深吸進一口氣,身體重新充盈著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來,擺成他所學的雙手倭刀法裡

最擅長的「大上段」姿式。那態勢竟從上方壓制著比他還要高的虎玲蘭。
  
  虎玲蘭健美的雙腿站得更寬,身姿略沉,雙手把刀柄縮在腹前,刀尖仍然遙指荊裂咽喉。一如以往,架

式既美麗又無懈可擊。
  
  荊裂吐氣發聲,右腿往前大力邁進,全無受傷的跡象,木刀勢如山崩,迎虎玲蘭頭上擊下。
  
  虎玲蘭瞬間微笑。
  
  ——你以為我跟弟弟一樣嗎?
  
  虎玲蘭也像當天的又五郎一樣,將木刀橫舉頭頂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荊裂的攻擊。但就在木刀交接

的剎那,她將刀尖斜垂向左側,將荊裂的直斬卸向一邊,同時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轉過來,以陰流「燕飛

」斜劈荊裂頸項!
  
  ——虎玲蘭經過與「破門六劍」的修行,將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術,這從守轉攻的回刀以身體重心帶動

,輔以運氣吐納,圓轉的幅度更小,反擊也更快!
  
  眼看荊裂木刀被卸去已經無法收回抵禦,他卻借剛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體迅速往後飄移,上

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後方斜仰,「燕飛」的刀尖僅僅在他前頭數分處掠過!
  
  荊裂閃過一刀後,順勢把放在外面的木刀猛力收回來,刀刃向內拖割虎玲蘭前足小腿。虎玲蘭收起左足

同時,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荊裂的右眼。荊裂提刀以脊背把這刺擊盪開。
  
  兩柄木刀在晴空下交擊了五、六回。他們彼此都太熟識對方的習慣和動作特徵,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

因此皆是易守難攻。交手間兩人不禁發出爽朗的笑聲。
  
  在進退攻守之間,荊裂的動作越來越靈活,久未運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體其他部位配合,可是還沒

有達到十足協調的地步,荊裂要極專注地做每一個動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隨心而發。
  
  ——不過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與錫昭屏對打時,又再改進了不少。
  
  這時虎玲蘭卻突然大步躍出戰圈。她取下腰間汗巾,抹一抹臉和手掌,之後重新整好架式,朝荊裂笑著

說:
  
  「好。那些都夠了,現在試試你的『浪花斬鐵勢』吧。給我看看你在十足傷癒之後,這一招會有什麼威

力。」
  
  荊裂猶豫:「蘭,不行。這一招,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蘭笑笑:「你忘了嗎?我不是

真的呀。」荊裂想了想才點頭。
  
  他身體放鬆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貓,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蓋以下的高度。
  
  捨身絕技的起手姿勢。
  
  荊裂隨著呼吸聚斂心神。耳畔漸漸聽見怒濤之音。
  
  赤裸的雙腳,從沙上躍起。
  
  之後荊裂睜開了眼晴,意識重回那寧靜的房間。可是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仍然嗅到海風的鹹味。
  
  「練完了嗎?」房間一角響起說話,是在蒲團上打坐的圓性。他抓抓鬍子從地上站起來。
  
  在圓性身旁有一團灰黑色的東西,正是那頭在樹林中跟隨了他的獵犬,一直安靜躺在圓性身邊,一看見

主人站立它也站起來。
  
  一到達湘潭之後,童靜就替這頭忠勇的獵犬改了個名字叫「阿來」。圓性其質不太喜歡這名字,但童靜

一直堅持這麼叫它,漸漸就習慣了。
  
  荊裂沒有回答他,仍在看著窗外的陽光出神。那想像中的虎玲蘭實在太鮮烈逼真了。
  
  ——也許是因為我太掛念她吧……?
  
  「看你出了這許多汗,來,先喝點水。」
  
  圓性上前,走到荊裂躺臥的那張特製木床前,將束縛在他雙手、雙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幾條皮帶一一解

除。荊裂右手抓著上方的一個繩圈借力,加上圓性的幫助,在木床上坐起來。圓性從房間的桌上拿來小水壺

,讓荊裂拿在手,就著壺嘴喝水。
  
  荊裂行動笨拙,只因他的左邊身子,以肩關節為中心,從胸口直下至手腕為止,都被一副銅片打造的奇

怪護殼包牢死鎖了,整個左上半身只有手指還能移動。右腿也是一樣,自大腿根以下整條腿都套在一個大銅

管裡,完全不能屈曲活動。
  
  這兩副黃銅硬殼就只有一個目的:令荊裂的左肩和右膝兩個受了重傷整整一年的關節,不能動彈半分。

這是醫師的吩咐。
  
  荊裂喝完水後,圓性接過水壺。「來換藥吧。你先開始吐納。」
  
  荊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閉起眼晴進入深沉的呼吸,依照圓性所教的少林坐禪之法吐納,將全身筋骨

都放鬆,彷彿進入嬰兒狀態e
  
  圓性輕輕替荊裂鬆開左肩的銅殼:「這種事情,應該由島津小姐來做的。」
  
  「別逗我分神好嗎?」荊裂笑著說:「前功盡棄的話,就怪你。」
  
  圓性把銅殼打開後,室內藥香更濃,原來那銅殼內側跟荊裂的身體之間塞滿了大堆滲滿草藥的棉布。圓

性把已經敷了半天的藥布取出來,盡量小心別動到他的肩頭,然後從房間角落一直用小銅爐溫著的瓦罐中,

取出熱的新藥布,敷上荊裂刺著紅花的肩膊,接著再把銅殼緊緊合上束起來。
  
  圓性在為荊裂的右腿換藥時,兩個人進來房間了。為首推門那人是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身材矮胖,一雙

大眼不停轉來轉去,神情古怪之餘,又像對身邊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張臉應該已經六十有餘,奇特的是

鬚髮都又濃又烏黑,還泛著光彩,單是看這點,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絕不成問題。
  
  跟隨在老人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徽州八卦門當今掌門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卻瘦小了一

整圈。
  
  「老頭,進人家房間不敲門嗎?」圓性故作生氣地問。
  
  「醫師進病人的房間,還敲什麼門?」老者不懷好意地瞧著圓性笑了笑:「你怕什麼?難不成和尚也會

偷漢子?哈哈!」
  
  三人聽了這麼無聊的笑話既笑不出來,也沒能接上口。後面的尹英峰只能無奈地皺皺眉,朝圓性做了個

「沒辦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個大笑了好一陣子。
  
  只是在場不管誰都得忍受他。因為這個看來有點猥瑣的胖老頭,就是間名江南的嚴有佛。
  
  「笨手笨腳的,讓我來吧!」嚴有佛上前搶過圓性手中藥布,親手為荊裂換藥。那兩副固定荊裂手腿關

節的銅殼,也是嚴有佛設計,著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沒有人用「神醫」來稱呼嚴有佛,因為他自己討厭這樣的稱號:「『神』什麼?世上本來就沒有醫者能

夠稱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嚇壞你們!」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麼重病傷殘,第一個該找的仍然是嚴有佛。
  
  然而嚴有佛非常難找。他近六年以來只治過兩個人——自從有次治療南京漕幫百帆堂堂主失敗,把他弄

死在床上,幾乎遭幫眾亂刀砍死之後,嚴有佛從此就不再隨便替人治病,僅有那兩次都是礙於天大的交情才

出手;此外嚴有佛居無定所,非常難尋找,只知他為人怕冷,故絕少渡江北上。
  
  荊裂如今竟能得到嚴有佛的治療,實在是天大幸運。首先是尹英峰跟嚴有佛有交情,當看見練飛虹傷病

垂危,又知道荊裂久傷未癒後,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請托當地消息靈通的商人代

為打聽下落,怎料嚴有佛正好就在鄰省江西,於是派人輕車快馬將他請來。
  
  ——嚴有佛無法拒絕尹英峰的請托,因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當地的八卦門弟子。請來

嚴有佛之後,尹英峰不禁笑著對「破門六劍」說:「這個人情,我本來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時才會動

用,可真比千兩黃金還貴重呀。」
  
  嚴有佛察看荊裂的傷勢後,皺著眉說:「本來還不至於這樣。可惜你傷後沒有馬上休息調理,還要再去

打架,結果現在復元的機會,只餘下大概兩、三成。」
  
  荊裂聽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當天他負傷為廬陵百姓而戰,從不後悔。
  
  「如今就只有兩個醫治的方法:一個是從前物移教的一種奇藥,叫『蛻解膏』,專治這種筋腱的重傷,

不過藥性極猛,也可能令傷殘更重,而且這藥我手上也沒有——『蛻解膏』裡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種不易

得的草藥,因此我雖然知道藥方,也不可能調得出來。物移教已經滅亡,『蛻解膏』武當派手上也許有一些

,只是我聽說你跟他們是死敵,他們也不可能送給你吧?」
  
  說著嚴有佛從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個皮革的袋子打開,裡面整齊插著一排銀光閃閃的鋼針,每枚都有手

掌般長。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種『刀針』,可施用於這傷處:將針刺進關節的深處,把受傷黏結的地

方割開,再連續用藥二十天把傷治好。可是這跟『銳解膏』其實一樣冒險,我稍稍錯手就會將筋脈割斷,令

你從此完全殘廢。而且不管治傷成功與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後才能夠知道,而且這二十天內你的傷處不得活

動半分。又辛苦,又危險。」
  
  嚴有佛人雖肥胖,卻擁有十根格外修長、巧細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針」,伸到荊裂眼前。荊裂

仔細看那長長的鋼針頂端,原來不是一般的針尖,而是一個斜斜的刀刃,細小得像蒼蠅的翅膀。
  
  嚴有佛人在江西其實並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廬陵,正是要找天下間唯一會磨他這「刀針」的人——

寒石子。
  
  要把這樣的東西刺進自己的關節裡,任誰都會膽寒。但當時荊裂只露出他一貫豪邁爽朗的笑容。
  
  「我本來就已經殘廢了,有什麼冒險不冒險的?請準備動手吧。」
  
  如今已然過了十天。荊裂一直就困在這房間裡,睡在這特製的木床上,為怕他睡夢中誤觸傷處,全身要

用皮帶將身體拘束。由於整夜保持一個睡姿不動,會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壓太久血流不暢,形成「癱瘡」,故

此每隔一個半時辰就要有人幫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這些都由圓性和燕橫輪流幫忙。
  
  這些對荊裂來說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長期動彈不得,完全無法練武。於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鍛練

的方法,每天跟曾經戰鬥過的不同對手,在想像裡一次接一次比試交鋒。這修練非常困難,最初那幾天完全

無法進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時間;但在圓性教會他少林禪功的吐納冥想之後,他就漸漸打開法門。
  
  ——在進行這意識的修練時,他更必須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牽動而誤用力量,觸及傷處。儘

管修練時連指頭都未動,但每次完結後荊裂仍是汗流滿身,因為臟腑和思想都進入了戰鬥的狀態,同樣在消

耗體力。
  
  嚴有佛那雙靈巧的手為荊裂換藥同時也輕按檢查他的膝蓋。其實就算沒有尹英峰的人情,嚴有佛也必定

願意為荊裂治傷,只因他早就從寒石子口中聽聞這個奇男子的俠行。不過既然能夠順道還個人情給尹英峰,

他自然就不說,還耍裝作很不情願的樣子,其實心裡非常希望這次療傷成功。
  
  ——不要老是讓好人的身體壞在我手上呀……
  
  看過太多生死的嚴有佛,絕不相信好人有好報那一套。只是這次他卻前所未有地關心自己的病人。荊裂

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歡。還得再過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換作以前嚴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餘下的事情交給

尹英峰就離開,這次卻堅持留到最後看看結果。
  
  「荊少俠今天又在練習嗎?」尹英峰皺眉說:「大家都是練武之人,我當然明白……但何必急於一時呢

?要是再弄傷……」
  
  「不,這樣更好。」嚴有佛一邊把銅殼合到荊裂的腿上一邊說:「他在進入修練狀態時,血氣運行變得

旺盛,傷處更容易痊癒。」
  
  「休息一陣子之後,我還要再練一回。」荊裂說著,朝圓性眨眨眼:「這次換你了。」
  
  「不錯。」圓性抓抓亂髮:「要想打贏我,你就只有趁發夢的時候。慢慢享受吧。」房裡眾人都哄笑起

來。
  
  這時有人敲房門。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門弟子范秋橋。
  
  尹英峰瞧著弟子,卻見范秋橋站在門前沒說一句,只是看著掌門。尹英峰知道他有話不能在這兒說,也

就向嚴有佛等人拱個拳,隨范秋橋出了走廊。
  
  圓性這時也摸著肚皮,打個哈欠朝荊裂說:「照顧你這傢伙還挺費力的。我又餓了,出去找吃的。」荊

裂一邊讓嚴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帶,一邊目送圓性離開。獵犬阿來自然也跟著圓性出去。
  
  到了走廊後范秋橋才向尹英峰稟報:「剛收到信鴿。」
  
  「終於也……」尹英峰歎息。他們一直隱忍不出,是為了爭取時間給「破門六劍」休養,但似乎再難拖

下去了。
  
  「吩咐各人準備。」尹英峰說時,原本謙和的臉容變得像鐵一般剛硬:「替我拿劍來。」
  
  范秋橋點頭時,也不敢直視師拿。相比嚴厲又藜躁的尹英川師叔,徽州八卦門總館
  
  「方圓堂」的眾弟子都更喜歡親近掌門。尹英峰指導弟子時總是非常耐心,極少生氣責罰。但總有些時

候,尹英峰會像此刻瞬間變臉,發出連親隨多年的弟子也無法直視的氣勢。
  
  「九大門派」的掌門,天下就只有這九個,當然每個都絕不簡單。
  
  范秋橋急步去了後,尹英峰的罡氣突然又收斂起來,只因他感應到身後有人。
  
  圓性與阿來一僧一犬走過來,和尚雙手不斷在捏弄指節,似乎正準備活動那雙已經好一陣子沒打人的拳

頭。
  
  「也讓我去。」圓性熱切地說。
  
  尹英峰卻果斷地搖頭。他很瞭解圓性此刻的心情:面對強敵卻要躲起來,靠別人代為抵抗,這是每一個

具有強烈尊嚴的武者都難以接受的事情。
  
  「荊少俠還需要時間康復。假如此刻讓秘宗門看見你們任何一人,戰鬥就無法延遲下去。」尹英峰解釋

:「再說,『破門六劍』畢竟是朝廷欽犯,你們公然在湘潭露面,隨時會給湘龍派和這裡的商賈百姓惹許多

麻煩。」
  
  圓性想了想,只好無奈點頭。秘宗門每天在湘潭城裡「巡棺」的事,他們一直沒有告知荊裂,因為知道

以他個性,必難忍受這許多人為自己受苦,焦急難耐之下隨時影響復元進度。
  
  圓性扯高僧袍,蹲下來撫摸腳邊阿來的項毛,以排解苦悶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長長的新傷疤,

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戰中被秘宗掌門斬傷的一刀。
  
  「尹前輩……」圓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諦……你要小心。」
  
  尹英峰聽了點點頭。此話出自入選「十八銅人大陣」的少林武僧之口,份量十足。——何況已經有一個

「九大派」掌門栽在雷九諦之手。
  
  這時候另一個比較年輕的八卦門弟子,以本門最著名的靈巧步伐急跑而來,手上捧著的正是尹英峰那柄

長得誇張的劍。那雙手劍單是劍柄,已經相當於尹英峰的前臂長度。
  
  尹英峰提劍在手,整個人馬上像突然變得高大了。
  
  「當然了。」尹英峰將長劍斜背上,離開前微笑向圓性說:「可是同樣的,雷九諦也要小心我啊。」
  
  ◇◇◇◇
  
  「燕橫,再來一次!看招!」
  
  這把女子的嬌叱聲,在大宅另一頭響起來。
  
  聲音透過窗戶,從外頭的院落傳進房間來,童靜聽了露出厭惡的表情,彷彿滿肚子都是怨氣。
  
  這句話,本該是她說的。
  
  但此際她卻要在這房裡,餵著頹靡的練飛虹喝藥。
  
  只見坐在床上的練飛虹一頭白髮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著刀創藥,臉孔似乎比以前蒼老

了幾年,沒有平日那頑螢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靜遞來的藥。
  
  他在樹林裡被雷九諦一刀重創後受到感染,幾乎命畢,幸好被尹英峰與八卦門弟子及時救到湘潭治理,

然後又得到嚴有佛的藥方醫治,已經清除所染菌毒,被斬傷的地方也結痂了。只是練飛虹年紀已不輕,復元

能力不似舊時,雖然過了大半個月,還未能活動自如。
  
  童靜接過飲光的碗,看著練飛虹,默然無語。她知道年齡並不是練飛虹康復的最大障礙,徹底敗給雷九

諦才是對他最嚴重的打擊。喪失了武者的自信,練飛虹的身體就像缺了一股無形的氣場支撐,影響身體,機

能也衰弱起來。
  
  ——「個老人受了這樣的身心重創,還能不能恢復從前的狀態,沒有人能說得準。即使那人是飛虹先生


  
  練飛虹打了個呵欠,神情萎頓不振,全不像從前對什麼都躍躍欲試,只是初秋天氣卻緊緊用被子裹著雙

腿,半點沒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經有十天以上,但除瞭解手之外,幾乎都沒有離開過這房間。
  
  童靜對練飛虹這副樣子很看不順眼,但也沒什麼辦法,只能等他的傷全好了再說。她把藥碗放在几上,

這時又聽見外頭木劍交擊的聲響,中間夾雜著女子的笑聲。童靜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觀看。
  
  只見一紅衣一青衣兩條身影,在那廣闊的庭院轉來轉去,兩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劍互相打得燦爛。
  
  刑瑛雙手一刀一劍,踏著快靴不斷斜走,兩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獨有「花法」,虛實交錯地向燕橫喂送

各種快招。燕橫則以模仿「雌雄龍虎劍」的長短木劍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馬上回送一記點到即止的反擊

,雙劍攻防的密度,絕不輸給面前這個崆峒掌門的親傅愛徒。
  
  刑瑛練功時仍是掛著面紗,但不時透出歡愉的笑聲,一雙大眼晴更是洋溢快樂的生氣,就像在玩遊戲的

孩子,這方面倒跟她師父有幾分相像。相反燕橫跟這個比自己年紀要大的姊姊鍛練,神情卻顯得拘謹,不敢

直視她亮麗的雙眸,只是專注地應對那「花法」,但劍招氣定神閒,舉重若輕。經歷了樹林中與雷九諦及秘

宗弟子的死鬥,燕橫的劍技和氣魄顯然又進一層。
  
  ——在樹林麟殺董三橋之時,他只專心協助同伴殺出重圍,並未多想。脫險之後回憶,才對自己的進步

感到訝異:換在一年多前於西安,他的武功雖然也不會輸給董三橋,但絕不會有這樣的絕對自信和氣勢。
  
  兩人對練看在童靜眼裡,教她火冒三丈。
  
  ——他們這個樣子,簡直就像荊大哥和蘭姊嘛!
  
  童靜看著,更覺得此刻在庭院裡跟燕橫練劍的,應該是她自己。她氣得無處發洩,抓起幾上那個藥碗就

想往地上摔,但看見練飛虹瞧著自己,拿著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麼?死老頭!」童靜漲紅著臉說:「我不明白,外頭那個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麼是

我端藥來給你喝,她卻在外頭玩耍?」
  
  練飛虹似乎連腦袋也變得有點遲鈍,好一陣子才聽明白童靜在說什麼。
  
  「沒辦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氣嘛。」練飛虹攤開雙手說。
  
  當日「破門六劍」在樹林外頭得尹英峰相救,快馬將只得半條人命的練飛虹送往湘潭搶救。這麼大隊人

到達縣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龍劍派的注意。而隨著艦天順到湘潭作客的刑談和戴魁,馬上就跟「破門六劍

」會合。
  
  與久未見面的戴魁重聚,荊裂、燕橫和童靜都甚是興奮。
  
  「你來啦。」當時荊裂只是這樣說。
  
  「嗯。」戴魁也只是這麼回答。兩人伸出手緊緊相握,其餘都不必多說——在你最艱難的關頭,當天下

間四處都是敵人的時候,有個同伴不顧一切來到你跟前,那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看見危殆的練飛虹,這股熱血很快就冷下來。刑瑛一看見那時的師父,臉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沒有

跟新認識的「破門六劍」眾人打招呼。練飛虹狀況最危險那七天,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候在師父病榻旁。
  
  然而當嚴有佛到來,並用藥穩定了練飛虹的病情,而練飛虹也能清醒說話之後,刑瑛就不再理會他。龐

天順背後向眾人解釋:刑瑛雖然關心師父安危,而不遠千里從平涼趕來,但另一方面也惱恨練飛虹為了收童

靜為徒而丟下了自己……
  
  此刻童靜聽到練飛虹說刑瑛如何生他的氣,心裡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動求你這糟老頭來教我的!為什麼我倒要為你們兩師徒吵架而受苦?
  
  她這時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藥碗扔向練飛虹,可就在這時房門傅來敲聲。
  
  「……童姑娘,我來探望前輩。」房門只是虛淹,外面的人伸了半邊險進來,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龍派劍

士龐天順。
  
  童靜突然看見他進來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將藥碗收在背後,可是情緒仍未能平復,急急向龐天順說:

「那麼由你看著他吧!」然後打開門來擦過龐天順身邊而去。龐天順想不透她何以這般舉動,不禁搔了搔臉

頰。
  
  這兒是湘潭縣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長沙一名姓趙富商的別館。趙老爺營辦長沙、湘潭兩地的貨運,甚

倚賴湘龍劍派照保,因此湘龍派借用它來安置「破門六劍」,趙老爺絕無半句怨言。「破門六斂」居於宅邸

深處,從外頭街道絕難察知他們的形跡。
  
  龐天順恭敬地上前,向練飛虹行了個禮:「前輩今天覺得如何?有什麼需要的,請隨便吩咐晚輩辦來。


  
  練飛虹還是一副懶懶的神情,蜷縮在床上:「我沒事……不必特意來探我的啦……」
  
  龐天順苦笑。他到來大宅,其實並不是真的為了探望飛虹先生。
  
  這時窗外的木劍格擊聲又再轡起。龐天順不禁跟剛才的童靜一樣站到窗前,看見刑瑛笑著與燕橫鍛練,

這次她換了用雙手的鞭桿與燕橫對戰。
  
  龐天順看了,內心不禁沉下來。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為了見刑瑛,可是在前廳等了許久都不見她,

原來她在這裡跟燕橫一起。
  
  看著刑瑛打鬥時優美的身姿動作,龐天順不禁呆住了,臉上失去了往日那種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神情。

他撫摸著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劍鋒所傷的疤痕。
  
  當曰在袁州城與刑瑛結識,並一同來湘潭的數天之間,龐天順已經被這位個性爽朗的甘肅女俠深深吸引

,但自從她跟練飛虹重聚以後,一直沒有機會再接近。如今練飛虹已恢復不少,龐天順卻發覺刑瑛對他很是

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樣。龐天順心想:也許她正跟師父賭氣,心情不好吧……
  
  可是現在卻看見她跟燕橫練武,還笑得如此開懷。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這時突然收招躍開,向燕橫說。兩人並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橫放下雙劍,微笑看著刑瑛:「剛才練了好多種招式呀……真感謝師姊……」卻見刑瑛這時取下面紗

,一張臉因為鍛練而紅通通的,顯得更美麗又有生氣。雖然右下頷那疤痕是個缺陷,但看在燕橫眼裡不但沒

有嫌棄,反倒生起一種令人憐惜的感覺。燕橫急忙把目光移去。
  
  龐天順在窗前遠遠看著刑瑛的臉,心裡跟燕橫也是同一感覺。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眺望著她。
  
  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刑瑛一直沒有往龐天順這邊方向看過去,似乎沒發現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顧自地

跟燕橫說話。
  
  「你不累嗎?」刑瑛取出一塊手帕來抹汗,看著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橫微笑說。
  
  「沒有,早習慣了……」燕橫說著時,嗅到刑瑛那手帕熏過的香氣,心中一動,本來因鍛練而血氣旺盛

的臉顯得更紅了。
  
  「我聽戴師兄說過你的事。」刑瑛乃關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橫額上汗珠。燕橫

從未遇過這種事,全無反應,絲毫不敢動一動,就讓刑瑛為他抹汗。
  
  「你一個人就要向武當派報仇,真有骨氣。」刑瑛以欣賞的眼神擊著燕橫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復興

青城派的。」
  
  童靜偷聽到這句,幾乎將手中的瓷碗掰成兩半。
  
  ——她又偷了我的話來說!這話明明是我在臨江城那時候先說的!
  
  原來童靜逃出房間後並沒有離去,躲在後院角落的樹後偷窺燕、刑兩人,結果越聽越是氣憤,心裡恨死

了刑瑛。
  
  ——這刀疤婆娘,在湘潭這麼多天,別說是說話,連正眼也沒瞧過我!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崆峒派弟子

就很了不起嗎?
  
  童靜起初還以為刑瑛只是不擅交際,對誰都一樣。但自從練飛虹好過來之後,她對許多人都很健談,就

只是對童靜視而不見!尤其燕橫,刑瑛跟他特別多話說,這幾天更一直拉著他練劍,結果童靜就沒有機會跟

燕橫學習,甚至連談話也不多,全因為這個「刀疤婆娘」霸佔著他!
  
  另一邊的窗裡,龐天順看見刑瑛竟然為燕橫抹汗,心頭更是沉重如鉛。他沒有像童靜般憤怒,只是感到

甚為失落——尤其想到燕橫曾在臨江城徹底擊敗過自己。
  
  ——也許她……看我不上眼……
  
  正當龐天順在房間裡感到心灰時,外頭的信鴿飛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

己臉上那道傷疤,垂著眉幽幽歎息。燕橫聽見便瞧向她。
  
  「燕師弟……你說,我這樣是否很醜?你大概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孩子吧?」
  
  燕橫吃了一驚,急忙揮手:「不!不……」
  
  「是不醜?還是不喜歡?」刑瑛靈氣逼人的雙脾滿帶笑意盯著燕橫,捉弄他似地逗著再問。
  
  「不……我沒有……我意思是……」燕橫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說話亂成一團。
  
  「這疤痕,是小時候被馬賊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著天空:「是那老頭救了我……」
  
  一提及師父,她又不說話了,眉頭皺著透出怒意。
  
  「刑師姊,你別惱練前輩吧。」燕橫看見她如此便說:「你應該也很瞭解他的性格……」
  
  「哼,那個笨蛋,我當然瞭解他!」刑瑛冷冷說:「發現了那麼一個娃頭而已,就以為撿到什麼寶物!

那小娃娃,我看也沒什麼功夫可言。」
  
  聽到這兒,童靜忍不住就要衝出去。
  
  「刑師姊,你這麼說就錯了。」燕橫此時卻說:「練前輩絕對沒有看錯,童靜是個很有天分的傢伙。我

就親眼見過她一劍廢掉了武當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還是即學即用!」
  
  燕橫說著時,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教導童靜劍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說:「假如說有天她的劍將會

超越我,甚至是荊大哥,我絲毫不會覺得驚奇。」
  
  童靜在樹後偷偷聽到這話,怒意瞬間消散無蹤,臉上燦爛的笑容跟燕橫很像。她不想讓燕橫知道自己聽

見這番話,便悄悄後退離去,走的時候心裡仍在回味。
  
  刑瑛察覺燕橫的表情,心裡有一絲淡淡的妒意。
  
  燕橫一想到童靜,就省起好幾天沒有教她,於是收拾木劍準備離開。
  
  「一再跟我多練一陣子,好嗎?」刑瑛卻央求。
  
  燕橫想到,刑瑛遠從平涼而來,除了正在賭氣的師父之外,在這裡沒有一個熟人;而「破門六劍」都是

生死與共的夥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單。於是他點頭答應。
  
  「不過我還是得先去看看練前輩……」這時燕橫瞧向庭院前那房間的方向,才發現龐天順一直站在窗前


  
  「龐兄!你來了?」燕橫高興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龐天順。龐天順看著他倆過來

也是面露尷尬,跟燕橫從前在臨江城結識的那個豪邁自在的湘龍派劍士,完全像兩個人,燕橫不免察覺奇怪


  
  「燕少俠好。刑女俠……好。」龐天順向二人拱拳。
  
  「龐兄特意來探望練前輩嗎?」燕橫問。
  
  龐天順看了刑瑛一眼,只見她還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說:「嗯……其實,還有一件事的。」
  
  刑瑛雖不看龐天順,垂頭瞧著地上的眼睛卻亮了亮。
  
  但龐天順所說並非她心裡所想。
  
  「從北面來的客商,今天帶來了個非常驚人的消息。」龐天傾瞧著燕橫說:「是關於武當派的。」
  
  一聽這三字,燕橫身體馬上散發出微微的戰氣,連刑談和龐天順都感受得到。
  
  龐天順繼續說:「因為姚蓮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鐵牌,觸怒了朝廷,京師數千禁軍精銳大舉南下討伐

武當派,現時已將武當山包圓。」
  
  燕橫聽了,不禁連呼吸都止住,良久無法說出一個字,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才說話:「龐兄,小弟長居

山野,對什麼朝廷禁軍不認識,只想問:他們能比武當派更厲害嗎?」龐天順搖搖頭。
  
  「武當派再強大,也不過是一個武林門派。要跟君臨天下的皇帝對抗,不可能。」燕橫得知此事,心情

極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當派真的被朝廷消滅,他的青城派師門血仇,還要找誰去報?
  
  另一方面燕橫又很清楚,武當派惹怒朝廷,不是只為了收不收那面鐵牌的事,而是因為不願意成為朝廷

鷹犬來討伐「破門六劍」。
  
  燕橫只感到,自己跟武當派之問的宿仇,漸漸變得更複雜難解。他緊握著長短一雙木劍,無言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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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兵刀劫 第五章 虎撲龍
  
  三百個披著喪麻、佩著刀槍兵刃的武者,挾帶陣陣屍臭氣息闖進湘潭縣城寧靜的後街,騰騰殺氣令人震

慄。就連野狗也不敢走到街上。
  
  街道兩旁所有宅邸門戶緊閉,雖是光天白日之下,「巡棺」隊伍有如進入死城。
  
  韓山虎領在前頭,一邊走一邊用白布條交叉綁在肩背腰間,令身上的粗麻布貼著身體,用意當然是避免

妨礙戰鬥活動。他身後的眾多秘宗同門也一一照做。
  
  做好決戰態勢的秘宗門隊伍,到達後街中段,只見前頭東側有座古老的大宅,是整條街上唯一正門大開

的房屋,門頂上掛著一面「南鱗館」的大牌匾,三個大字的筆法有如行雲流水。門前的石階和空地上已然聚

集了四十多名劍士,似在恭候秘宗門人到臨。
  
  站在牌匾底下正中央的是一個四十餘歲的精悍中年人,身材與龐天順相似,修長之餘雙肩格外寬大,留

著一把又直又亮的髯鬚,相貌卻和善得像個商家,一身名貴的錦織衣袍,正是當今湘龍劍派掌門人唐皓。
  
  這座「南鱗館」屹立湘潭縣城已有百多年。最初湘龍劍派的始袓譚氏家族既是劍術大家,亦精於鑄劍並

且憑之致富,才在繁華的縣城中心建得起如此宏偉的總本館。可是亦因為譚氏弟子生活安逸,鑄藝漸漸失傅

,劍法則由外姓弟子繼承,到唐皓已是第六代的異姓掌門。
  
  此際與唐皓一起列陣的,儘是「南鱗館」所有具資格佩帶真劍的湘龍弟子。湘龍劍派跟秘宗門在武林上

的名聲雖有距離,此刻雙方對陣也人數懸殊,但湘龍派眾人並無懼色,
  
  一個個立姿英挺,擺出隨時戰鬥的狀態,絲毫不輸於面前的秘宗門人。
  
  韓山虎領著送喪隊列,在湘龍派眾人跟前兩丈處停下。秘宗門三百人和十副棺木,將整段街道塞得滿滿


  
  唐皓張望對面人群,似乎未見秘宗掌門的蹤影。雷九諦長年隱居修練,唐皓當然沒有見過他,但從「破

門六劍」口中知道其形貌大概。這些天以來秘宗門大鬧湘潭,雷九諦卻從未現身,唐皓曾著本門弟子和湘潭

的地方人士查探其行蹤,但都沒有結果,他似乎一直藏身在秘宗門人下榻的其中一家客店沒有出來。秘宗門

人數眾多,又經常成群結隊行走在縣城裡,雷九諦可能喬裝混在其中移動,因此無法確定他到底躲在哪家店


  
  當唐皓搜尋雷九諦同時,站在韓山虎旁的曾青峰也在掃視湘龍派眾劍士,只見裡面確有好幾名女弟子,

但當中並無刑瑛的身影。
  
  「在袁州遇上的那個湘龍派女劍客,不在。」曾青峰悄聲說。
  
  「當然。」韓山虎沒有瞧他一眼說。曾青峰看看他,聽出話中另有深意。
  
  這時一名秘宗門人排開同門,急步上前來,向韓山虎附耳說了幾句。韓山虎點點頭沒說什麼,然後再次

瞧向數丈開外的唐皓。
  
  「這位必然就是湘龍劍派的唐掌門吧?」韓山虎俊朗的臉展開無半絲愉快感覺的笑容,高聲說:「在下

滄州秘宗門『玉麒堂』弟子韓山虎,謹代掌門家師到來向貴派問好。本門眾人到湘潭多日,如今才來拜會貴

派,萬望見諒。」
  
  唐皓氣定神閒地迎接韓山虎如箭射來的目光,只是極簡單回答:「別客氣。」論武林輩分,他確實不必

對韓山虎回以什麼客套話。
  
  「晚輩今日率眾多同門到來,除了與湘龍劍派一敘武林之誼,另有一事相求。」韓山虎說時語氣夾帶著

一股壓迫的態勢,不管措詞多麼友好,完全沒能讓人感受到其中誠意。「啊?」唐皓故作訝異狀:「難道世

上還有事情,是幾百個秘宗門弟子都解決不了的?」
  
  韓山虎不理會唐皓話中的譏刺,緊接著說:「正是朝廷那紙誥令裡說明要擒殺的『破門六劍』。本派弟

子收到消息,那干逆賊到了湘潭來,多日隱匿不出。貴派是本地武林第一大門派,對這縣裡黑白官商各路皆

瞭婦指掌,要將幾頭老鼠從洞中趕出來,應該不是難事吧?」
  
  ——意思就是說:沒有你們湘龍派的協助,「破門六劍」怎可能躲到今天?
  
  唐皓展開一副圓滑的笑臉「韓少俠是在指控我湘龍派窩藏朝廷欽犯吧?」
  
  「不敢!不敢!」韓山虎誇張地揮揮雙手,但說話絲毫不放鬆:「『破門六劍』殺害錦衣衛將官,劫掠

官庫財寶,罪犯滔天!佐逆乃是滅門的大罪,哪個傻瓜會幹呢?」
  
  韓山虎說著時掃視面前湘龍派眾人。他故意將包庇「破門六劍」的後果大聲說出,果然唬得其中幾個年

輕弟子臉色泛白。
  
  「據我所知,『忠勇武集』的御賜鐵牌,湘龍派也收到了。」韓山虎乘勢進逼:「這事情應該非常清楚

吧?」
  
  「好!」這時站在唐皓身邊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湘龍派劍士,朝著韓山虎豎起拇指高聲說,正是唐皓

的師弟張茂荃:「秘宗門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甘後人大舉出動,忠心為朝廷效犬馬之勞,真可謂俠氣縱橫

,為當今武林的表率!難怪武林要數天下『九大門派』,最後總少不了秘宗門!」
  
  張茂荃這番話處處藏骨,既諷刺秘宗門是朝廷走狗,也暗指它在「九大派」裡是公認的末座,秘宗門眾

人聽了心頭惱怒,但張茂荃表面像在讚頌秘宗門,他們無從發難。
  
  「張師弟,我們的門下弟子,有聽聞過『破門六劍』到了湘潭來嗎?」唐皓一邊伸出手指搔搔耳孔一邊

問。
  
  「沒有啊,掌門師兄。」
  
  「唔。好吧……」唐皓的笑容未變,瞧著韓山虎說:「我們就代貴派多加留意,有什麼消息必定盡快派

弟子過來通傳。就這樣吧,唐某不送了。貴派想再在湘潭多玩幾天,請隨便,吃的住的,我們湘龍派都包了

。」
  
  唐皓說著竟然就真的揮揮手,轉身往門裡走。秘宗門眾弟子見這湘龍派掌門如此難對付,一時都呆在當

場。
  
  除了韓山虎。他一人踏上三步,跟守在最前頭的湘龍劍士,距離只有丈餘。
  
  「唐掌門,還有一件事。」
  
  唐皓回頭揚了揚眉:「請說。」
  
  「韓某聽說過,湘龍派這座『南鱗館』格局恢宏,而且已有上百年歷史,更收藏得許多古劍。本派同門

難得到湘潭來,今天說什麼乜得進去參觀一下.」
  
  韓山虎的意思,當然是要搜查「南鱗館」。
  
  湘龍劍派開宗立道以來,從未受人如此侮辱。
  
  唐皓轉過身時,面容也變了,殺氣有如在棉花中突起的尖錐。
  
  「這不合武林規矩。」他緩緩說。
  
  韓山虎面對湖南一大門派之長,全未動搖,只是失笑說:「這幾年經歷過武當派的挑戰,你們還說什麼

『武林規矩』?真正的武林規矩,從來只有一條。」
  
  他說著時,左手已然搭在右腰側刀柄上。
  
  最接近他那幾名湘龍派弟子,感受到韓山虎突然而發的氣勢,自然也都伸手按著劍柄。
  
  沒有人再說話。在這湘潭街道上,空氣突變凝重,令人得更用力呼吸。
  
  此時街道兩側遠處,卻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繼而又有大量腳步聲接近,聽得出正有許多人快馬趕入縣

城來,再下馬徒步走往這裡。『
  
  兩邊橫街許多人紛紛冒出,聚集在「南鱗館」一帶。其中輕功好的更攀上了兩邊房舍
  
  牆頭和屋頂上,湘龍劍派的陣營一時就增加了近百人,而且全部都帶著式樣相近的長劍,原來全是湘龍

劍派在湖廣、江西和廣西三省各地的支系弟子。
  
  ——湘龍派因歷史悠久而傅揚甚廣,不過許多支系早已跟湘潭總館無甚夾往,只有十數家武館與「南鱗

館」仍然保持密切關係,唐皓才請得他們派人來助拳,否則數目更多。
  
  圓性和尚在江西擊殺了波龍術王座下「護旗」鄂兒罕,為唐皓的師弟容諒其報了仇,燕橫更將容諒其那

雙珍貴的湘龍派古劍送還,「破門六劍」乃是湘龍劍派的大恩人,唐皓決意保護他們,甚至不惜與秘宗門大

軍決戰,故此早就派人送信召集各地的同門;為免被秘宗門察覺他有所行動,故此把這些外地弟子安置在縣

城以外的村落,今天知道事態緊急才以信鴿召喚來。
  
  敵陣數目突然膨脹成三倍,秘宗門人始料不及,但目前他們仍有以二敵一的優勢。
  
  ——何況什麼湘龍派劍士,我們滄州秘宗才不會看在眼內!
  
  可是緊接而來的人馬更多,所帶的兵器又更雜,有刀槍棍棒,亦有爪撾鎖煉等奇門武器。來者正是臨江

的阮氏無極門館主阮韶雄,帶著十幾個弟子跟其他當地武林人士到來;另外則是平江巨禽門的沈豐,帶了八

名師兄弟趕至,以輕功躍上了附近屋窗,居高臨下與秘宗門對峙。他們都是得到「破門六劍」在湘潭的消息

自行到來,並與龐天順聯繫上,已在城外待命了七、八天,為的自然是要報答青城派少俠燕橫的恩惠。
  
  守在「南鱗館」前的數組,眨眼又增加到接近兩百人,單以人數而論,已幾乎拉成均勢。
  
  韓山虎並沒有將這些人看在眼內,絲毫未有動容。可是當最後一批人出現的時候,連他也不禁恨得咬住

下唇。
  
  自街道北面而來的大約只有三十人,為首一人更是整條街道上最矮小的一個。他斜背一柄長劍,劍鞘尖

端幾乎拖到地上,劍柄自右肩上方突出,柄首比他的頭還要高。
  
  只看步履身姿,就知這個年過五十的矮漢與身後弟子,武功都在湘龍派等人之上。
  
  八卦門弟子無須說半句話,尹英峰所過之處,眾人自然就開出一條路來。當尹英峰止步時,已在韓山虎

跟前只有十五尺之距。
  
  「難怪湘龍派的人如此大膽。」韓山虎不再假裝友善,挺胸而立,完全是一副挑戰的架勢,左手不離刀

柄。「原來當天在樹林外救走那些傢伙的,就是你。」
  
  站在韓山虎後面的曾青峰,因多在江湖走動,見多識廣,從這夥人的行走步法,已經看出必是八卦門無

疑,只差是否徽州總館「方圓堂」的人馬;而八卦門裡使雙手長劍而又到這個年紀的高手並不多,曾青峰已

確定眼前此人是誰。
  
  他不禁瞧著韓山虎高壯的背影。韓山虎跟隨雷掌門後武功練得如何,曾青峰這個山西支系的弟子並未親

眼見過。真的厲害得足以跟八卦門當代掌門一戰嗎?他只看見韓山虎確是極有自信。
  
  ——如果雷掌門在就好了……
  
  事實上自從來了湘潭,曾青峰就沒有見過掌門,雷九締一直只與滄州總館的一群「內弟子」共處,他們

這些外地支系的人連一眼都未看過他,令曾青峰疑惑:掌門在樹林中了敵人一刀,是否傷得極深……?
  
  尹英峰面對韓山虎,並不否認救了「破門六劍」——這樣的後輩,不值得堂堂八卦門掌門向他撒謊。
  
  此時又有另一批人出現,就是那一大群來湘潭看熱鬧的武人。他們從橫巷穿過來觀看事情如何,不料出

現眼前的竟是兩幫武者數百人劍拔弩張的大場面。有人怕捲入隨時爆發的亂鬥,已然退走,其他都站在巷子

裡張望。
  
  唯獨一人從他們中間步出,自顧走進街心,加入到「南鱗館」那邊的陣營去,正是提著心意門長刀的戴

魁。他此刻已不避嫌,跟八卦門的同道並肩而立——秘宗門人既見過他與龐天順是一夥,現在當然已知道他

是敵人。
  
  尹英峰坐鎮之下,秘宗門三百人的氣勢完全被壓倒。
  
  這就是高手的力量。
  
  韓山虎這時卻向著尹英峰身後的戴魁微笑點頭。戴魁不明所以。
  
  先前是湘龍派要拖延著秘宗門,如今倒過來輪到秘宗門進退維谷了。唐皓露出得意的笑容,問韓山虎:

「你們還要進來『南鱗館』參觀嗎?」
  
  韓山虎卻沒理會他,只是抬頭看看天色,默然不語。
  
  雙方幾百人就此對峙原地站著良久,韓山虎卻全無表示。對面的張茂荃忍不住了。
  
  「喂,你到底要怎麼樣?」
  
  韓山虎仍是看著天空,口裡喃喃說:「差不多了。」
  
  眾人不解之際,韓山虎把頭垂下來,再次瞧著戴魁。
  
  「我聽已過世的董師兄說過,這位祁縣心意門的戴兄,當天也在西安,有出份力圍捕姚蓮舟。」
  
  韓山虎突然說這些話,戴魁不明白原因,卻隱隱感到不妥。
  
  「這次天下武者在朝廷號召下追擊『破門六劍』,心意門卻只有戴兄一人到來,而且一路追到湘潭這裡

,很是奇怪。因此當曾青峰提及你時我就想到:戴兄也許早在西安之時,就跟『破門六劍』認識。」韓山虎

說著,那蓄了優雅鬍鬚的嘴巴笑意更濃:「再加上戴兄又跟本地最大的湘龍劍派是朋友……我把這一切都告

知師父。他聽了之後就向我吩咐……」
  
  戴魁背項冒出冷汗來。沉著如山的尹英峰亦皺起眉頭。
  
  「……不如派些人去跟蹤戴兄吧,必定能看出什麼。果然。」韓山虎得意地說:「負責監視的同門剛才

告知我:戴兄著人放的那些信鴿,有一隻格外特別——別的信鴿全都往縣城外飛,只有它飛去縣城裡某處…

…我們秘宗門已經有人跟著去看了。你們猜猜那是誰?」
  
  尹英峰、戴魁、唐皓等人聽了,心神一震。
  
  就在這剎那,韓山虎右手從下而上摔出!
  
  他一直左手按刀,眾人都沒有留意那放鬆垂下的右臂,原來手掌裡早已經暗暗挾著一枚三尖燕尾鏢。
  
  韓山虎本來可以一直什麼都不說。他說出來,就是為了令尹英峰心亂。
  
  即使,只是一瞬。
  
  燕尾擊急激旋飛,射向尹英峰眉心!
  
  這暗器猝然襲來,但畢竟是從正面飛射,尹英峰仍及時側首閃躲過去!
  
  韓山虎這飛鏢,本來就沒有期望一擊命中,只是為了牽引真正的攻勢,他乘機展開秘宗門「燕青迷步」

急躍向前,一口氣縮短與尹英峰的距離,同時順著步勢左手拔出單刀,霜刃朝八卦掌門的左側橫斬!
  
  ——尹英峰個子矮小,長劍斜帶背後,不容易拔出,韓山虎就是要趁對方未及準備之下先發制人!
  
  然而戰鬥經歷甚豐的尹英峰,在閃躲飛鏢同時已有反應,左手一拉腰間布帶,那特殊的繩結瞬趼鬆開,

長劍沿著背項滾下,鞘尖著地.,劍柄跌到腰身高度時,尹英峰熟練地右手朝後一抄,已然把著長長的劍柄


  
  韓山虎躍步斬刀的剎那,原本俊朗的臉變得扭曲,如化厲鬼,正與其師雷九諦一樣,「借相」於幻想的

神靈,那刀招在催激之下速度極高,刀光疾如電影!
  
  ——這就是韓山虎跟隨雷九諦在山東五年習得的秘技!
  
  尹英峰握著劍柄後卻未揮動,反而借劍鞘支地,以「八卦步」走了個圓弧,同時轉體一圈,長劍變成豎

在身前,厚硬的革鞘及時將韓山虎這記快刀擋下來。
  
  ——在刀刃與劍鞘交擊同時,尹英峰後方一個弟子發出哀呼,原來那枚掠過尹英峰頭側的燕尾鐵,深深

釘進了這弟子的左肋之間。
  
  這又令尹英峰心神受到影響。
  
  ——假如我能接下剛才那一鏢,就不會……
  
  飛鏢突如其來,尹英峰來不及擋接而被迫閃躲,本來無可厚非;但他愛惜本門子弟甚切,仍難掩一絲自

責。
  
  而韓山虎的第二刀卻在這瞬間緊接斬來。
  
  他仍然處在神靈附身似的狀態,動作快得詭異,當左手的第一刀斬去同時,向上摔起發鏢的右手已順勢

握住背後刀柄,此刻清脆拔出的霜刃,一氣直斬尹英峰頭頂!
  
  韓山虎從擲擊、左刀橫砍至右刃直斬,連環三招之間只有極短暫時差,非練武之人肉眼難辨。
  
  ——要在那雙手長劍未能離鞘前,就擊殺這八卦門老頭!
  
  快刀鋒刃已及尹英峰頭上數寸,橫裡卻殺出一物:尹英峰危急之間猛力將長劍的柄子拖來,僅僅以包著

青色布條刀柄中央,檔架這強勁一刀!
  
  兩記刀招都被尹英峰間不容髮之下擋格彈開後,韓山虎面容已回復平常。由於他「借相」的功力較淺,

雖然學得雷九諦親傳這結合「神功」的秘法,但無法持久,就只能作這短促的攻勢,與雷九諦的「神降」之

境還有一段距離。
  
  韓山虎無以為繼,就是尹英峰反擊之時。
  
  他右手仍握著劍柄,吐氣下左手自腰間發出一記「八卦沉雷掌」,猛擊在劍鞘中段,那鞘端刮過地上沙

土揚起,從下而上撩擊韓山虎下襠!
  
  韓山虎才剛收刀著地,感應到急激的氣勢自下襲來,雙足立時再度發力向後跨躍,展起「迷步」之法,

方才完全避開那五尺長劍鞘的打擊!
  
  但是八卦門同樣是步法的行家。尹英峰足步由弧轉直,略一蓄勁又往前大步衝鋒,雙手握劍抱在懷中向

前直刺,長劍連同沉重的皮鞘,如矛槍貫向韓山虎心胸正中!
  
  韓山虎如非秘宗門真傳弟子,這刺劍早就將他胸骨擊得粉碎。本來已在後躍的他,足尖稍一觸地又再退

跳。這「燕青迷步」最巧妙之處,是在身體高速移動又使要失卻平衡的邊緣,仍能作微妙的發力,而且不論

是前後左右任何方向皆能控制自如。
  
  韓山虎這兩連跳,一下子就躍後丈多,回到秘宗門的陣營裡,尹英峰的刺劍,鞘端始終只及他胸前兩寸

外。
  
  尹英峰卻有一個優勢:人矮腿短,步履比常人更頻密。他以苦練數十年的「八卦步」貼地而進,同時雙

手像握槍似地前後把著近兩尺長的劍柄,繼績朝韓山虎挺進!
  
  在秘宗門陣勢前頭的曾青峰等幾個武者,此時見尹英峰襲來,也都拔出刀劍相迎,四柄兵刃一起架向那

挺來的長長劍鞘,欲合眾人之力將之壓制!
  
  尹英峰原地踩步送腰發勁,雙手提著長劍一振一抖,劍身隨即突如化為活龍騰起,短促的翻騰勁力把四

柄秘宗門刀劍全數震開!
  
  ——尹英峰的八卦門「東楚長劍」,合劍術槍法於一體,再配以獨特的八卦門足步,圓直並用,能剛能

快,既有槍法扎刺封攔的霸道,也具劍法的變化細巧,就連槍術大家峨眉派亦忌憚三分。
  
  尹英峰破開敵人合擊之勢,卻見韓山虎又再跳退,踏上了董三橋的棺蓋上,雙刀交叉架在身前。尹英峰

那如龍劍勢足足令他退走兩丈,威力速度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怕,現在雖已退出險境,仍要謹慎戒備著。
  
  尹英峰略退一步立定,手中劍仍未放鬆,遙遙指向站在棺上的韓山虎。他猝然被襲,但此刻神容並無暴

怒之色,只是極專注於對敵之上,盡顯一派宗師的風範。
  
  八卦門眾人和戴魁也都上前,拔出兵刃援護尹掌門左右。他們狠狠盯著對面的韓山虎,但心裡不得不承

認,此人剛才展現的瞬發速度實在甚驚人。戴魁更是格外訝異,因他在西安就見識過董三橋和一眾秘宗門弟

子的功夫,而這個韓山虎卻完全在另一層次。
  
  ——他的師父雷九諦,又有多可怕……?
  
  韓山虎這時卻緩緩垂下雙刀,重現那優雅卻令人討厭的笑容。他雖然表現輕鬆,但其實暗中正在憤怒頓

足:剛才幾乎就一擊殺傷尹英峰了……
  
  任誰能夠一出手就挫敗八卦掌門,必將聞名天下——即使是偷襲亦然。
  
  後頭中了鏢的八卦門弟子又再發出痛苦叫聲。尹英峰沒有回頭看一眼,但冰般冷的雙目直視韓山虎,身

上再度發出殺氣,又欲上前。
  
  韓山虎卻揮揮雙刀。
  
  「尹掌門,你還想打嗎?是否有什麼忘記了?」韓山虎的笑臉彷彿帶毒。尹英峰與戴魁驚醒:眼前最重

要的戰鬥不在這裡!
  
  八卦掌門不發一言,收起長劍就回過頭去,領著弟子朝街道北面奔跑。戴魁也將長刀托在右肩緊隨眾人

,沒有理會後頭韓山虎得意的笑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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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5:17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六章 劫持
  
  龐天順跟燕橫和刑瑛道別後,就穿過走廊往大宅後門走去,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輕捷,臉上是一抹揮之不

去的憂鬱。
  
  到了最後,刑瑛還是沒有跟他多說一句話,別說是挽留他「坐一坐吃盞茶」之類客套。
  
  他走著時不免回想:先前與刑瑛和戴魁從袁州共騎來湘潭的旅途上,自己與她相處是何等愉快,當時她

自己腳上有傷,卻很細心照料龐天順被她割傷的左掌;到了湘潭之後,他也曾帶她在縣城到處賞玩(當然,

為了避嫌還帶著戴魁和幾個師兄弟),刑瑛當時還玩得很開心……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龐天順今年已經二十八歲,再非初出茅廬的少年,當然知道女人心就是這麼難懂。可是許多事情知道是

一回事,當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在劍道上,他能夠鍛練到連生死都不在乎的心境。但這種剛強並非也可應用在生命裡任何事情的……
  
  ——她年紀應該比燕少俠大許多,應該不是真的喜歡他吧?也許見了他之後,就覺得我不外如是嗎?…

…她也沒錯,我確實比不上……
  
  龐天順越想就越是往牛角尖裡轉,心情也就越差勁,垂著頭快要走到大宅的後院。為了避免被秘宗門人

發現這地點,他跟同門每次來這大宅,都在半途先找一家飯館停留,再暗中換乘轎子到來,而且直把轎子抬

進大宅後院方才下轎,以防被人在路上看見。
  
  這大宅的後院前面是廚房和糧庫,今天陪他同來的師弟馬明熹,一直留在廚房那邊吃著飯等他。
  
  龐天順正要穿過廚房往後院,進去前卻已隱隱感到不妥。
  
  太靜了。
  
  不管多麼憂愁,龐天順沒有忘記此際湘潭正處於大戰邊緣。下一刻他已將背後的長穗古劍拔在手,以尖

鋒開路,謹慎地跨入門坎。
  
  六個廚房的炊工全蹲在最深處角落,每張臉都恐懼得失卻血色,身體戰慄不止。灶上一窩粥已滾熱冒泡

,卻無人敢去理會。
  
  他們暴瞪著眼晴,瞧瞧閱入的龐天順,然後看著廚房中央的桌子底下。
  
  一條靜止如死物的身影躺在桌下,看不見面目,身子下方溢著一灘深色的東西。龐天順當然認出馬師弟

的衣服,那煞白手掌上拿著來不及拔出的湘龍派長劍。
  
  廚房裡沒有什麼混亂的跡象。敵人猝然而至,一擊解決。
  
  龐天順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但他仍能異常冷靜地判斷狀況:馬明熹身下的鮮血仍然在緩緩擴散,也就

是被殺未久。敵人剛剛閱入大宅裡。
  
  若是平常遇上這狀況,龐天順必先全神戒備,慢慢退出廚房,逃往敵人難以偷襲的較空曠地方才作打算

.,但現在他不顧一切就全速轉身,未理會有否伏擊,直往宅邸深處「破門六劍」的住所奔去。
  
  ——只因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湘龍劍派矢誓要保護的盟友。
  
  ——當然,特別是其中一個人。
  
  龐天順提著古劍奔過大段走廊,就看見前頭有個紅衣人影,正是他此刻最擔心的人。龐天順今天首次感

到遇上好運。
  
  可是這並非純是運氣:龐天順剛離開,刑瑛就徘徊在這走廊處,心裡期望龐天順會回來。
  
  ——我是不是幹得太過分了……?
  
  刑瑛正在躊躇後悔之時,竟看見龐天順真的跑著回來,心裡大喜過望,卻又告訴自己要壓抑著別表現出

來。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見,他手上提著明晃晃的湘龍派古劍,知道事情並非如自己所想。
  
  「快過去!有敵人來了!」
  
  此時他們聽到,宅院深處傳來狗吠聲。
  
  ◇◇◇◇
  
  在房間裡,童靜拿著燕橫送給她的木蘭人偶,十分愛惜地賞玩著,回味剛才偷聽到燕橫的話,不自覺笑

得眼睛也瞇起來。
  
  那人偶仍沒有雕好一半,只有粗糙的形態。燕橫顯然不太會揣摩怎樣刻劃女孩的面相,那木蘭的臉孔只

有髮髻鼻子,面目幾乎一片空白。雕得仔細的是手上的長劍,這是燕橫人生裡最熟悉的東西,自然全無難度

。木蘭持劍往前指點的姿態,卻也出奇地剛中帶柔,果然呈現出女武士的優美。
  
  童靜再賞看幾遍,忽然想到:這木偶的身姿,是我啊!
  
  ——他弄得出來,一定留意看了我很久……
  
  童靜一想到這裡更感亢奮,將木偶放在幾上攤開的絲巾上面,站起來取下掛在牆上的「迅蜂劍」,一把

「錚」地拔出鞘,那獨特的細長刃尖發出彈震鳴音,在房間裡迴盪不止。
  
  於空中虛舞了數劍,童靜感覺精神都恢復了。
  
  ——那姓刑的婆娘竟敢小看我……我就更用心向練老頭學習崆峒劍法,直到練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比劃著練飛虹教她的崆峒派「十五練手劍」之時,有人在外頭敲門。童靜從敲門節奏就聽出是誰

,忙將「迅蜂劍」回鞘,整一整微亂的頭髮,這才去開門。
  
  燕橫仍然拿著一雙木劍站在門前,略帶緊張地向童靜點點頭。
  
  每次見她,燕橫就想起一個月前在那樹林外,他把木偶交給她時,兩人手掌相觸的情景。當時他們以為

大群八卦門人馬是追殺到來的敵人,心忖已到必死的絕路,故而情不自禁;現在想起那幻的交流,卻有些不

知所措——燕橫多花了時間與刑瑛一起,心底裡多少也是想逃避。
  
  「我……想來找你練劍……」燕橫說著低下頭來,卻見童靜手上提著「迅蜂劍」:「原來你已經在練?


  
  童靜其實很歡喜看見燕橫來找她,卻故作淡然:「沒什麼,太久沒動,隨便練練。」燕橫想,自己確已

好幾天沒有教童靜,心裡有點歉意,也就沒作聲。這時他看見房間裡的木几上,放著他造的那個人偶。
  
  「啊……那個……」燕橫搔搔頭髮:「可以先還給我嗎?」
  
  「什麼?」童靜皺起眉頭,面容變冷:「呵呵,我知道了,你認識了那位崆峒派的女俠嘛。」
  
  「你……說什麼……」
  
  「你不想給她知道,我收過你的禮物吧?」童靜滿不在乎的樣子,回頭抓起那人偶,就向燕橫遞過去:

「你要收回就拿去。」
  
  童靜這話半是說笑,另一半也是要氣一氣燕橫,手掌把那人偶握得緊緊的,並不捨得還給他。
  
  燕橫其實想說,這木蘭人偶還沒有雕刻好,他想先拿回去完成,怎料還沒說完下半,童靜就這麼使氣。

看著她的臉,燕橫覺得自己如果再辯解,就像屈服於她的無理之下,於是沒說一句,就伸手將人偶接下。
  
  童靜只想稍稍刺激燕橫,但不想他竟真的就此將人偶拿走,那大小姐脾氣又冒出來,用力將人偶塞向燕

橫。
  
  「快拿走!我不要!」
  
  燕橫看著她紅了的雙眼,有點後悔,呆呆地把人偶拿在胸前,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開這一局。
  
  這些年來燕橫不管在武道和處世上都已成熟了許多,獨是面對童靜時還是常常回到從前那個靦腆少年的

模樣,每次這樣他就覺得自己很不爭氣。
  
  ——不可以再退縮逃避了。不要再變回那側樣子。
  
  燕橫強令自己直視著童靜似乎快哭的眼睛。
  
  「靜。」
  
  童靜呆住了。燕橫過去從來沒有這麼親密地稱呼她。
  
  燕橫抿著嘴唇,很努力要說出話來。童靜耐心地等待著。
  
  可就在這時,他們聽見外而傳來非常激動的狗吠聲。
  
  童靜臉色變了。她跟獵犬阿來相處了一段日子,知道它曾受過鷹揚幫嚴格的訓練,等閒不會胡亂吠叫—

—否則經常驚動獵物,又如何擔當獵犬?
  
  聽那異常焦慮的吠聲,只有一個可能:
  
  它嗅到危險來犯。
  
  燕橫已經太熟悉童靜,看見她的表情變化,馬上知曉她在想什麼。
  
  雖未確定情況有多緊急,燕橫不想多費一刻回自己房間取劍。他看見童靜房內牆上還掛著「靜物左劍」

,也就拋去木劍,衝進去抄劍在手,同時另一手將人偶放回木几上,朝童靜呼叫:「緊跟著!別自己走。?


  
  ——一想到可能出現的敵人是誰,燕橫就絕不敢讓童靜落單。
  
  童靜提著「迅蜂劍」,隨著燕橫往大宅北面急奔。燕橫一瞬間就做出決斷:假如有敵人侵襲,此刻最危

險的自然是荊裂和練飛虹二人;這兒距離荊裂的房間較近,先去那邊。
  
  童靜也馬上領會燕橫的決定。她加快腳步趕到燕橫身旁,跑著時不禁瞧瞧他的側臉。燕橫已經進入戰鬥

狀態,那剛毅的臉冷靜而且貫注,充滿自信,與方才跟童靜相對時,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雖然危機當前,童靜還是不禁幽幽地想:假如他能夠將握劍時那種果斷和勇氣,分一點點來對待我,那

要多好呢……
  
  ◇◇◇◇
  
  一一太鬆懈了。
  
  圓性在走廊裡隨著阿來奔跑,心裡正在後悔。
  
  也許因為經過樹林中的困獸死鬥後,突然得到這麼充裕的休息,加上許多天來都匿藏在這大宅裡,與外

頭的情勢隔絕,「破門六劍」不自覺放鬆了警戒。此刻圓性的「半身銅人甲」跟齊眉棍都不在手,但為免延

誤片刻,赤著手就趕去救援同伴。
  
  阿來一直奔跑時仍在吠叫。圓性展開健腿全力跟上去,心卻沉了下來:阿來跑的方向,正是飛虹先生的

房間所在……
  
  ——老頭睜了眼才不夠十天,如果這時再遇上「他」……
  
  一想及此,圓性運起在少林寺苦練多年的雄長氣力,加速朝前奔跑。
  
  一轉過走廊彎角,就到了剛才燕橫與刑瑛練劍那個庭院。果然圓性遠遠看見刃光在太陽下閃耀。
  
  一人一犬咆吼著,從樹木間衝出!
  
  四個提著刀劍的身影正在練飛虹房間之外,其中兩人正各自破門窗而進;另兩人本來想緊隨同伴,卻被

圓性和阿來的威勢所驚,回頭看過來。
  
  ——遲了!
  
  圓性在此危急關頭卻仍保持不動禪心,運起拳架往其中最接近一個敵人衝去!
  
  「阿彌陀佛!」
  
  世上再無另一人,念起佛號來如此暴烈。
  
  那被圓性迎頭攻擊的秘宗門人也非庸手,是滄州總館「內弟子」之一岑維平,門內年輕一代的刀法高手

,否則也不會選為這次突襲的一員。圓性雖突然出現,但他們深入敵陣早就戒備,此刻岑維平立時運起秘宗

門的「雪落斷門刀」,第一擊就從下反撩,刃尖掠向跳躍而來的圓性下陰!
  
  另一個仍在庭院裡的秘宗門「內弟子」凌全美亦想運劍來夾攻圓性,卻察覺一團黑影火速向自己下路竄

來,去勢頓被阻截,正是獵犬阿來,機伶地與圓性分頭纏住敵人!
  
  圓性瞥見刃光自下而來,卻竟不後退閃躲,反而更全速全力衝進去,以單足躍前,左膝提起保護下襠同

時,右手呈突出四指第二節的豹拳手形,打出「五形拳」一記「夜豹過澗」,乘著體重猛擊而出!
  
  圓性如此硬衝並非有勇無謀:他看出岑維平這招撩刀,目的只為將他逼退,刀勢欠缺一擊破敵的決心;

相反地圓性為救同伴一往無前,威力和速度皆足以將此刀正面壓倒!
  
  ——即使實力相當的對手,決勝往往都判定在這意志的差別上。何況眼前二人功力有距離。
  
  「雪落斷門刀」的刃鋒未至,圓性已躍入近距,豹爪般的平拳狠狠駿在岑維平喉結上,岑維平眼珠暴突

,登時昏死!
  
  岑維平雖先一步中招,手中單刀餘勢卻未了,仍繼續朝圓性下路撩斬,但圓性的左膝護在襠前,正好頂

住砍夾的刀刃近護手根處。一般兵器刀劍只有前段刃身開鋒,故圓性入身硬碰反而更安全。圓性全身都經過

少林「鐵布衫」排打硬功鍛練,加上岑維平先中了拳,刀上力道不免渙散,那無鋒的刃部碰上圓性堅鐵似的

膝蓋馬上反彈開去,未能傷他皮肉分毫。
  
  正當岑維平的身體軟倒在圓性跟前時,另一邊的凌全美已經揮劍趕開阿來,衝前來攻系圓性的左側!
  
  圓性轉身面對凌全美同時,聽見練飛虹房內爆發殺氣充沛的叫聲——那聲音很年輕,絕不是飛虹先生。
  
  圓性心頭像被刺了一針,但他仍然專注於眼前的劍光。
  
  ◇◇◇◇
  
  敵人衝破門窗進入房間的一刻,練飛虹仍然蜷縮在床上。
  
  從昏迷中清醒後這些天以來,他只感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連最珍愛的那套「崆峒八大絕」武裝去了哪

裡,他也從沒有問過同伴一句。
  
  支撐著他六十二年人生的東西,彷彿在與雷九諦一戰中粉碎殆盡。
  
  甚至是童靜,也無法令他振奮起精神。
  
  ——我曾大言不慚地說,要將她培育成絕世高手……我還有這個資格嗎……?
  
  被一個過去的手下敗將如此超越,自是絕大的屈辱.,更可悲的是,練飛虹知道自己到了這個年紀,要

再發奮勝過雷九諦,已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當那兩個殺氣騰騰的秘宗門「內弟子」闖進來時,練飛虹甚至連抵抗的意志都提振不起來。
  
  ——也許,就這麼結束,並不是壞事……
  
  兩名秘宗門人林千越與武康,帶頭闖進時本來十分緊張:對手就算受了多大的傷,始終是名動關西的「

風狻猊」飛虹先生啊……
  
  然而看見練飛虹一臉病容又白髮蓬鬆、虛弱地躺在床上那個樣子,兩人再無半點畏縮,反而馬上被另一

個念頭燒熱了心窩:
  
  ——不管是誰,殺得了崆峒派掌門,必定名動天下!
  
  兩人擎刀爭先上前。
  
  刀未至,暴烈的銳氣已經襲到練飛虹身上。
  
  他瞧著這兩個比自己要小上三十幾歲的後輩,從房門和窗戶兩邊往病床撲來,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麼不是雷九諦親自動手?
  
  雷九諦追蹤飛鴿,找到這大宅所在,帶著徒弟自後而閱入,率先擊殺湘南劍派弟子馬明熹,再深入尋找

「破門六劍」所在,第一個找到的正是練飛虹的房間。
  
  雷九諦遠遠透過半掩的窗戶,就看見躺在裡面的練飛虹。「你們料理他。」他只留下這四個秘宗門弟子

,就迫不及待帶著餘人再去搜索。
  
  ——對這手下敗將,雷九諦已完全失去興趣。
  
  此刻練飛虹看著兩人殺過來,彷彿也看見他們背後雷九請那嘲弄的笑容。
  
  ——假如死在今天,就等於承認那笑容。
  
  練飛虹一瞬間臉色變了。
  
  ——還沒有完結的。沒有。
  
  從正門閱入的林千越先到一步,秘宗門單刀朝著床上的老人直刺而下!
  
  但這個老人,已經不是剛才他看見的那個。
  
  只要心轉變了,身體自然也跟著轉變。無間苦練五十年的反應瞬間都回來了。
  
  刀尖刺進那厚厚的床板。
  
  練飛虹已從躺臥姿勢彈起來半跪在床上,一記崆峒派「八大絕·花戰捶」的劈拳,如鞭擊打往林千越握

刀右臂的肘關節上!
  
  骨頭斷裂的聲音。
  
  在練飛虹身後,穿窗而入的秘宗門人武康發出激烈的嚎叫,舞刀橫斬練飛虹腰背!久未活動的練飛虹從

床上勉力躍開閃躲,感到全身筋骨疲楚。
  
  ——這是活著的證據呀。
  
  練飛虹臉上重現有如遊戲中的笑容。
  
  不過笑容不能令身體馬上恢復。練飛虹著地時動作太僵硬,右膝承受體重,衰老的關節發出被針刺似的

痛楚,幾乎失去平衡。
  
  武康一刀不中,再回刀踏步,以「明堂快刀」朝躲到屋角的練飛虹再追擊。
  
  練飛虹一站起身,只覺得頭重腳輕,幾手無法控制身體。但他還有可靠的經驗。眼見秘宗單刀襲來,練

飛虹憑過去對敵經歷,估計武康出刀的方位距離,身體往左方橫移後仰,躲過武康的第二刀!
  
  同時林千越抱著斷骨的手臂,痛苦得在地上打滾。
  
  成名的黃金機會就在眼前,武康沒理會受傷的師弟,紅著一雙殺氣外露的眼晴,舞刀朝練飛虹連續追砍


  
  練飛虹在房間內背靠牆壁遊走,一口氣閃躲武康三招,每避過一刀,他就越感到身體四肢的活動更順暢

,原本僵硬的關節肌肉也都再無窒礙。
  
  有了信心後,練飛虹不退反進,迎向武康的第四刀。
  
  武康正以單刀迎頭劈擊練飛虹白髮蓬亂的頭頂,不想對方竟反而衝進來,速度之快更在他意料之外。
  
  ——師父不是說他重傷了嗎……?
  
  那單刀未出到一半,已被搶入身的練飛虹以左手拍截著握刀的手腕。練飛虹乘勢擒住那手臂,朝外以弧

圈往下帶,扯在自己腹側,同時右掌托在武康的下巴上,坐馬轉身。
  
  崆峒「八大絕」裡的摔跤武藝「摩雲手」!
  
  練飛虹這接刀摔膠,精細處雖不能跟武當派「太極拳」相比,但仍是借用了武康本人上步劈刀的力量,

再加上練飛虹自身的轉體之力摔出,武康整個人從已穿破的紙窗飛回外頭去,在庭院中央以後腦先著地,餘

勢未止,身體像被拋往地上的人偶再彈起翻轉,俯伏撞落地面方才靜止,身體一動不動。
  
  房間內的林千越這時忍痛定下神來,抱著手臂正想站起,冷不防右腿彎中了一記掃腳折跪下去,再被一

記迎面的重拳打得鼻樑骨折,昏迷癱倒。
  
  練飛虹隨手將仍然釘在床上的單刀拔出,回身攀越窗戶,出到庭院外。
  
  這時圓性早就以少林「龍形拳」的擒拿手,讓餘下那秘宗弟子凌全美的腕關節脫臼,凌全美吃痛失劍的

同時,圓性一記「黑虎偷心」將他胸膛擊得凹陷。
  
  擾敵有功的阿來這時回到圓性身邊,毫髮無損。
  
  圓性瞧瞧攀窗而出的練飛虹,只見崆峒前任掌門那白髮飄飄的臉上,雖然左邊仍然包紮著傷藥,一雙眼

晴已恢復了從前的光芒。
  
  可是圓性知道,這並非應該欣慰的時候。
  
  二人對視間,想法一樣。
  
  ——最可怕的敵人,仍在前頭。
  
  兩人一犬,展開步伐奔往荊裂房間的方向。
  
  ◇◇◇◇
  
  在快要轉過走廊臂角前,龐天順突然感受到前頭一股無形的壓力,剎那間立馬煞停步伐,同時橫伸手臂

止住後面的刑瑛。
  
  二人只差一步就到那彎角,停下來才不到一個呼吸,一道銳芒就自角落後橫襲而來,狠狠砍進牆角的木

柱裡!
  
  ——龐天順如非經驗和感應足夠,恐已被這突來的一刀所傷。
  
  龐天順吐了口氣,手中的長穗古劍往前發動,一邊絞出刃花,一邊以弧形步法側轉過角落,劍鋒逼向角

落後的刀手!
  
  那口單刀帶著木屑自柱中拔出,同時刀手往後躍了一步躲過龐天順的劍鋒。龐天順乘勢佔著能正面面對

敵人的位置。
  
  在他後面刑瑛也自轉角閃出,援護在龐天順身後。她沒帶兵刃在身,右手只拿著剛才練習用的一柄木劍

,左手指間則扣著身上僅有的一柄飛刀。
  
  龐天順這時收劍戒備,才看清站在面前廊道裡的三個敵人。
  
  走廊一邊是整排房間的紙窗,另一邊有及腰的欄杆,外頭是種滿了竹樹的花園。剛才偷襲一刀不遂的秘

宗門「內弟子」游天豪以刀尖遙指龐、刑二人,一步步沿著廊道的木板地退回師尊身邊。在走廊另一頭的同

門許方南亦回身前來。
  
  夾在二人之間的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襲黑袍,左右腰間各佩一柄狹長快刀,一頭白髮散亂地揚起,額上

幾道刀刻般深的皺紋有如虎斑。
  
  龐天順和刑瑛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雲隱神行」雷九諦是什麼樣子。
  
  雷九諦那移轉不定的眼珠瞧向龐天順,面容似笑似怒,龐、刑二人感受到他散發的邪氣,跟他們以往見

過的頂尖高手都不一樣。
  
  雷九諦緩緩朝二人上前一步。游天豪被掌門師尊的氣勢所逼,自然就收刀稍退一旁——師父既要親自出

馬,也就等於宣告敵人的死刑,秘宗門弟子完全沒有插手的必要。
  
  雷九諦再上前,右手搭上左腰刀柄。
  
  單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就令龐天順全身冷汗。他平生沒有承受過如此強烈的壓迫力。
  
  龐天順無法再展露平日那置生死於度外的笑容,只因刑瑛就在自己身後。
  
  雷九諦卻停下來,流著涎的嘴巴展出詭奇笑容:「怎麼樣?你要出劍嗎?」——那語氣像在問龐天順:

你真的要做這麼荒謬的事情?
  
  刑瑛畢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堂堂崆峒派的掌門親傳弟子,當然一眼看出而前這個形貌帶著瘋狂的秘宗

掌門,可怕到什麼程度。
  
  她夾著飛刀的左手,不期然抓著龐天順寬壯的肩頭,好像在跟他說:
  
  一一不要……
  
  龐天順慢慢垂下劍,也低下頭來。在雷九諦壓倒的氣勢跟前,他已然擺出投降的姿態。
  
  雷九諦的嘴巴笑得更開了。
  
  龐天順低著頭,但其實悄悄在做一件事情:
  
  他緩緩不斷地把氣吸進去。
  
  瞧著地板的眼睛,又再亮起那一貫不在乎的神色。
  
  龐天順身體瞬間從極靜到極動,嘴唇吐出罡氣,古劍藉著身步前跨之勢,朝雷九諦心胸刺擊!
  
  雷九諦確實因龐天順這突擊感到意外——不是被龐天順的詐降騙倒,而是因為此人竟然真的斗膽向他發

劍!
  
  秘宗掌門右手迅速拔刀相迎,龐天順的刺劍卻半途離手,藉出劍的勁力飛射向前!來劍的速度和距離突

變,雷九諦剎那臉孔變色,運起秘宗門「借相?游泊之法」,彷彿浮於水上滑步,側移閃躲那飛劍!
  
  龐天順的古劍才離手數寸,手指突又抓著柄尾長劍穗卷收回來,瞬間再次握住劍柄;他將保留體內另一

半的氣息吐出,以之帶動身手再次變式,古劍尖鋒巧妙地削擊正向側面閃身的雷九諦右眼!
  
  ——以飛劍為二次虛擊,乘氣勵變化劍勢,正是湘龍劍派的最高絕技「雲中炫電」!——龐天順知道,

面對雷九諦這樣的絕頂高手,自己只得一次機會,故此全無保留。
  
  那吐吞的飛劍幻影,果然引得雷九諦做出閃躲反應,龐天順真正的攻擊發出,眼看當九諦移動中途再難

應變,「雲中炫電」必然命中——
  
  ——假如他的對手不是這個人。
  
  雷九諦神色劇變,就像同時在湘潭後街裡與尹英峰相鬥的弟子韓山虎一樣,他的臉剎那如化惡鬼——但

那凶邪的程度是韓山虎數倍之上。
  
  「神降之境」。
  
  明明已被虛招影響,但超人的速度足以彌補一切錯誤,龐天順的古劍仍在雷九諦眼前數寸之際,一道銀

光橫裡襲來,與那已有百多年歷史的劍刃發出驚人的鳴響!
  
  龐天順感受到一股強大的震盪力自劍身一路傳至掌腕,五指與手腕十幾個關節一同麻瘤。
  
  ——等於手中劍已「死」。
  
  刑瑛這剎那直覺不妙,衝前去抓龐天順的後心衣衫。
  
  但她的速度,哪及得上進入「神降」境界的雷九諦?
  
  當刑瑛將龐天順往後拉開時,龐天順左肩、左胸、腹側已連中三刀,身上冒著大股血霧!
  
  刑瑛一邊拚命把龐天順往後拉,一邊揮動右手木劍在他身前抵擋。連續兩道刃光將那木劍削得只餘半尺


  
  雷九諦卻已對這兩人失去興趣,收刀同時恢復平常的神情。「神降」消耗體能和心神甚大,竟被一個湘

龍派劍士逼得使出,雷九諦已覺浪費。
  
  刑瑛將受創的龐天順抱在懷裡,低頭察看。龐天順不愧是湘龍劍派新一輩中的頭號高手,剛才危急中仍

能勉力扭身閃躲,雷九諦「神降」之下首三刀都讓他避過要害。只是如非刑瑛及時將他扯回來,接著的刀招

定然再躲不了,必死無疑。雖說傷處不致命,但畢竟結結實實中了三刀,龐天順血流如注,身體不斷在顫抖

,仰頭瞧著刑瑛透著大氣,一時無法說話,顯然極是痛苦。
  
  刑瑛瞧他這模樣,登時急得流出眼淚來。
  
  其實自從在袁州城認識,刑瑛就對這個救了自己的湘龍劍士暗中傾心,但她個性剛烈,不願表露,在與

「破門六劍」會合之後,就故意對龐天順表現冷淡,又刻意親近燕橫,想借他刺激龐天順更主動來追求。
  
  此外刑瑛也一眼看出來:燕橫跟童靜互相傾慕,故意與燕橫製造曖昧的情景,亦是順道要向那個搶走她

師父的娃兒報仇。
  
  看見龐天順渾身是血,刑瑛既悲傷又憤怒,心裡那股關西高原女子的悍氣立時爆發,紅透的雙眼瞪著前

面雷九諦,突然就拔起身子,把手上的斷木劍朝他擲去!
  
  刑瑛才擲出木劍,身體乘勢旋轉一圈,左手的銳利飛刀亦緊接扔出,擊向雷九諦心胸!
  
  ——前一擲只為擾敵,後一刀方為殺著。
  
  雷九諦瞬間展開「燕青迷步」,以最小的移動幅度把旋飛來那斷木劍閃過,再猛然向上揮刀,以刀背擊

中緊接而來的飛刀,飛刀反彈朝上,深深釘入走廊的木頂上!
  
  雷九諦接下這兩招,游移的眼晴神色又變,極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武者。這暗器手法雷九諦一眼

就看出來:是崆峒「八大絕」裡的「送魂飛刃」。
  
  ——原來是練飛虹的徒弟嗎……
  
  刑瑛此時取下龐天順仍握在指間的湘龍派古劍,用那剛剛被擊崩的刃尖指向雷九諦,擺起崆峒劍道的架

式。
  
  雷九諦瞧著刑瑛的姿式動作,還有剛才的飛刀勁力,已估算出她武藝不低,甚至比剛才的湘龍派劍士更

強。這令雷九諦心裡更恨:秘宗門「玉麒堂」的眾多「內弟子」,除了近幾年貼身侍候他的韓山虎以外,恐

怕沒幾個打得過眼前這崆峒女弟子。練飛虹調練出的徒弟比自己門下更強——這對心胸狹隘的雷九諦來說是

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
  
  ——好。就在這裡連你的後人也滅了。
  
  雷九諦的銀刀徐徐升起。
  
  刑瑛心裡的憤怒,勉強蓋過恐懼的寒意。她叱叫著準備發劍。
  
  就在此時,雷九諦感應到走廊另一頭正捲來一股戰氣。他仍然盯著前面的刑瑛,卻往後呼喝:「方南,

小心!」
  
  站得較近那頭的秘宗門人許方南猛然回身,已見有刃光自走廊轉角處捲襲而出!
  
  那光芒比一般的刀劍黯淡,只因劍刃呈灰黑色。
  
  武當呼延達的逍物「靜物劍」。
  
  許方南舉刀相迎,兩刃相交之下,他卻發覺那劍勢變了,軌跡劃成圓弧,平平用劍脊壓制著他的刀,那

劍上有股綿密的勁力,令他的單刀一時無法抽離。
  
  青城派劍道裡的柔劍「水雲劍」。
  
  許方南被壓制著單刀同時,又聽間另一股奇特的鳴音。
  
  因為鼓勁而刃尖顫震的「迅蜂劍」,自下路而來襲取許方南大腿!
  
  許方南被兩劍配合無縫的夾攻打亂,不得已之下躍後逃避這攻擊。
  
  可是「迅蜂劍」割腿原來竟是虛招,半路就凝住不發,等半拍後許方南跳起來,「迅蜂劍」刃尖突又伸

前劃出,正是運用了練飛虹所授的「半手一心」心法。許方南人在半空無法再發力閃避,那震動的劍鋒切進

他離地的右足尖,割破布鞋削中三隻足趾,雖未斷去卻已深深割傷,許方南一著地,劇痛之下無從運力,整

個人仆倒下來!
  
  另一柄「靜物左劍」的劍勢仍舊壓著許方南的刀追擊前去,劍刃及至他咽喉前半寸才停下。
  
  燕橫垂著劍,凝定地指向倒地的許方南,眼睛則盯著前頭的雷九諦背項。一劍得手的童靜亦從他身側走

出來,朝地上輕揮「迅蜂劍」振去鮮血。
  
  「你動手,他死。」
  
  燕橫一字一字向雷九諦警告,字字重若千鈞,帶著超乎他年紀的氣度。
  
  —十九歲而又有他這般歷練的,世上確無幾人。
  
  雷九諦慢慢回過身來,以訝異的表情看著燕橫——世上竟有人向te雷九一s說這威脅的話語,實是平生

第一次。
  
  「原來是你,那天壞我事的傢伙。」雷九諦說。當晚在樹林夜戰,燕橫臉上身上皆塗滿了隱匿用的樹漿

,雷九諦本來認不出他的樣子,只是從他握劍的身姿記憶起來。
  
  雷九諦笑著伸手指一指燕橫,又摸摸自己的臉頰。燕橫臉上一道仍很顯眼的刀傷,就是一個月前雷九論

所割的。
  
  ——小子,忘記了那夜幾乎就死在我刀下嗎?
  
  這是雷九諦手勢的意思。
  
  燕橫卻半點不為所勵,「靜物劍」刃尖又再下沉,已幾乎貼在許方南的喉結上。許方南半絲也不敢移動

,強忍著足趾傳來的陣陣痛楚,不住在呻吟。
  
  另一頭刑瑛看見燕橫和童靜來援,心神稍定,這時用劍將自己的紅衣下襬割下一大片,按在龐天順中刀

最深的側腹處,幫助他止血。
  
  龐天順這時呼吸稍稍平復了些,看著刑瑛的表情帶著歉意。
  
  對不起,保護不了你。
  
  他的眼晴似在這樣對刑瑛說。刑瑛只是輕輕搖頭,繼續用力替他按住傷口,另一手卻還是沒有放開劍。
  
  ——我要替你報仇一,用你的劍在這老渾球身上也刺三個大窟窿!
  
  刑瑛正要仗劍站起,卻聽到後頭傳來急密的足音。
  
  獵犬阿來率先穿越了廊外花園奔來,跨躍過欄杆站在刑瑛身旁,看見前頭的雷九諦,卻瞬間失卻威勢,

沒有再吠一聲。雷九諦那渾身殺氣喚起了阿來的恐懼本能,四爪像被釘死在木板地上,灰黑的毛茸茸身體不

住顫抖。
  
  接著奔來的是少林武僧圓性,一看見躺在地上的龐天順,馬上扯下自己的僧袍撕成數片,蹲下為龐天順

紮著傷口止血。
  
  最後是已經跑得氣喘吁吁的練飛虹,走到刑瑛身邊。
  
  「瑛,你沒傷著吧?」練飛虹關切地瞧著女弟子。
  
  刑瑛回頭,看見披頭散髮的練飛虹提著刀趕來,本來病弱的瘦臉恢復了不少精氣,『心頭一動,再也忍

不住了,流著淚拉著練飛虹衣袖,像個孩子般高叫:「師父!」
  
  「別哭。」練飛虹其實連氣息也還沒調整好,卻上步擋在刑瑛跟前:「有師父在,無人能再傷你一根毛

髮。除非他先殺了我。」
  
  練飛虹說到最後聲音有些抖震,也沒有正眼去看雷九諦。他心裡仍有揮之不去的陰影,一時仍無法面對

這個曾徹底打敗自己的敵人。
  
  刑瑛也感受到師父對雷九諦有所畏懼,但這只有令她更感動。
  
  刑瑛回想起十一歲那年,隨著行商的家人遷移,途中遇上馬賊劫殺,全家死絕,她也在混戰中被馬賊的

刀子斬傷了臉。
  
  當最後一個家僕都倒下之後,生還者就餘下刑瑛一個。馬賊經過血戰都激起了最原始的獸性。他們瞧著

刑談的目光就像帶著利爪,遙遙也足以將她的衣衫撕碎。
  
  然後「風狻猊」練飛虹的騎馬身影,自高原道路一頭出現了。「不用害怕,再沒有人能傷害你。」那天

練飛虹誅殺最後一個逃走不及的馬賊之後,將刑瑛抱起來,也是這樣說……
  
  就像十一歲那天,刑瑛聽到師父的話後,就抹去眼淚沒有再哭。
  
  童靜遠遠看見這對師徒的模樣,忽然感到很羨慕,先前對刑瑛的厭惡全都煙消雲散。
  
  雷九諦看見練飛虹手上那柄秘宗門的單刀,眉毛跳動起來。那四個弟子看來都已栽在練飛虹等人之手,

雷九諦後悔沒有花多一點時間先親自料理他。
  
  燕橫劫持了秘宗門人許方南,但雷九諦似仍絲毫不為所動,令他不禁心焦。
  
  ——他焦慮的原因,不獨是龐天順受了重傷,還有另外一個。
  
  「你不走,就再也見不著這個徒弟。」燕橫再次向雷九諦警告。
  
  「對!」他身邊的童靜也說:「別以為他下不了手,又不是沒有殺過你們秘宗門的人!」
  
  雷九諦臉上的皺紋瞬間深了一重。他狂氣的雙目盯著燕橫:「董三橋……是你殺的吧?我看過那劍傷,

就是你的青城劍。」
  
  燕橫沒有回答,等於默認。
  
  雷九諦又將目光轉向童靜。剛才他雖未回身,但用眼角已瞥見許方南是如何中招。想不到這女孩用起虛

擊誘敵來,竟如此利落。
  
  雷九諦自從在山東完成修練出關回到滄州後,一直都在打聽仇人練飛虹的下落。後來秘宗門人從當日參

與過西安武林大戰的武人口中得知:崆峒派的蔡先嬌接任了掌門之位,只因練飛虹為了收一個徒弟而出走失

蹤……
  
  ——他要收的,大概就是這女孩……有趣……
  
  童靜被這怪物盯得渾身不舒服,又再叫起來:「怎麼了?還不快走?再不走就——」「你們以為憑這個

不成材的傢伙,就能要挾我雷九諦嗎?」
  
  雷九諦此語一出,最驚訝的不是燕橫等人,而是在場兩個秘宗門弟子。
  
  他們雖知道掌門喜怒無常,從山東回來後更有些幾近瘋狂,但萬沒想到本門弟子——而且是「玉麒堂」

的「內弟子」——在他眼中竟如敝履。
  
  旁邊的游天豪訝異地瞧著師父,豈料雷九諦也以詭異的笑容對著他。當游天豪不明所以之際,銀光自他

下方揚起!
  
  一抹濃濃的鮮血,潑灑在走廊旁的紙窗上,繪出一團教人驚心的赤紅圖案!
  
  喉頸破裂的游天豪,帶著至死不信的眼神倒下來。
  
  雷九諦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親傳徒弟斃了,在場眾人無不震驚。童靜更是嚇得渾身顫抖。
  
  ——這傢伙……已經完全瘋了
  
  練飛虹此時猛然怒瞪雷九諦。他沒想過自己二十一年前擊敗此人,今日竟造就出這樣一頭怪物來。
  
  躺在地上的許方南,更當場嚇得尿濕褲襠,張著抖震的嘴巴,久久未能言語。
  
  燕橫一心只想逼使雷九諦撤退,未想過會引發師父殘殺徒弟這等難以想像的暴舉,震驚中漸漸將「靜物

劍」移離了許方南的咽喉。
  
  雷九締的眼珠轉來轉去,環視走廊兩邊「破門六劍」等人,冷笑著說:「怎麼了?殺個人而已,你們沒

見過?」
  
  刑瑛瞧著雷九論滿不在乎的樣子,無法置信地搖頭。
  
  雷九諦輕輕閉目,深深吸進一口氣,張開眼又說:「你們知道我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嗎?」
  
  聽到這句話,燕橫、圓性等人心中一震。
  
  雷九諦摸摸鼻子:「是這個。我嗅著藥的氣味找來的。」他笑著又再看看眾人:「而你們幾個不約而同

都趕到這裡來,證明我沒有找錯……」
  
  圓性仍半跪著為龐天順包紮,但其實屈曲的雙腿已經在暗中蓄勢,隨時準備躍出去。
  
  燕橫、童靜、練飛虹亦如是,心裡已經預備出盤。
  
  雷九諦怎會感受不到這驟升的殺氣?但他仍毫不在乎似地笑著,看著眾人時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啊,對了,你們裡面那個辮子頭的傢伙呢?」童靜一聽之下,情不自禁瞧向雷九諦身後的紙窗。
  
  雷九諦從她焦急的視線,更知道自己猜算沒錯,心頭狂喜。
  
  童靜既已露出馬腳,圓性不再等待,壯軀忽然就如猛虎撲出,發聲吐氣間一記少林「鐵掃堂」蹴向雷九

請的膝蓋!
  
  同時燕橫也發動,跨步間身體成一字,疾如光影的「星追月」直指雷九諦咽喉!
  
  練飛虹和童靜也緊接出擊,從兩側各運刀劍攻擊雷九諦!
  
  「破門六劍」裡的四人合擊,威力即連秘宗掌門也無法小覷。
  
  但雷九諦已不在原位。
  
  他以「燕青迷步」獨有的退法後奔兩步,黑衣身影猛地倒後起跳,以背項撞破了定廊側那列染血的紙窗

,遁入了房間!
  
  紙窗一撞穿,室內飄出的藥香更濃。
  
  圓性等四人撲了個空,急忙追擊過去,但還沒有越過窗檻,已全部呆在當場。
  
  只見房間裡,雷九諦已站在木床旁邊,手中銀刀架在躺於床上、被皮帶束縛動彈不得的荊裂頸項上。
  
  四人的臉色都青白了。童靜更是湧出眼淚來。
  
  「破門六劍」的靈魂人物,此刻命在敵人刀鋒之下。
  
  雷九諦得意地瞧著燕橫,學著他剛才劫持許方南時的語氣說:
  
  「你動手,他死。」
  
  上次在樹林裡他同樣挾持著練飛虹,卻被「破門六劍」在刀口底下救走,雷九諦視為奇恥大辱,今次決

心不會再犯錯。
  
  「不要!」燕橫焦急地揮手說,眼晴也是通紅。自從離開青城山後,他沒再流過淚。燕橫回想這兩年來

的一切:荊裂在青城山上擊殺錫昭屏救了他;帶著他遊歷修練,有如黑夜的星光給他指引人生的路向;從「

盈花館」到「清蓮寺」,一次又一次生死與共的並肩作戰……
  
  ——這個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燕橫知道,自己今天能活著走到這地步,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他記起初下青城山那時候,荊裂曾經要他承諾:假如荊裂遇上什麼危險,他不要來拯救,要留著命去報

仇。
  
  可是現在已經不同了。相比之下,向武當復仇也好,復興青城派也好,都不再重要。此刻燕橫寧可代替

荊裂被那刀鋒架著頸項。
  
  圓性緊握雙拳,咬得下唇出血。他不敢咆吼一句,怕刺激雷九諦馬上下手,但心頭就像一鍋沸騰的水。
  
  ——我向佛祖誓願:荊裂若有什麼閃失,絕對不會讓這魔頭有命踏出這個房間!練飛虹的白眉斜斜垂下

來,似已失卻一切希望。
  
  ——不該這樣的……像他這樣的漢子,不該這樣死……,
  
  然而全場最應該顯得驚恐憤怒的那個人,此時才輕輕睜開眼晴來,好像從甜美的夢中
  
  睡擊,瞧著他上方的雷九諦,竟然還露出自在的笑容來。
  
  「又見面了。」荊裂輕鬆地向雷九諦說,彷彿完全沒留意對方鋒利的刀口,就貼在自己頸項皮膚上,只

要雷九諦隨便拖割,他這二十幾年不斷奮戰、追求最強頂峰的人生,就要馬上終結。
  
  雷九諦肅然俯視荊裂,對他這一貫的笑容甚不耐煩。
  
  荊裂不在乎地揚一揚眉,又向雷九諦問:「你那肩頭,已經全好了沒有?」
  
  此語一出,雷九諦感覺曾被荊裂「浪花斬鐵勢」砍傷的左肩內裡,彷彿生起一陣尖銳的寒意。他額上的

虎紋折起來,憤怒像快滿溢,眼看就要將刀子割下去。
  
  燕橫等聽見荊裂如此出言刺激他,皆是一驚。
  
  可是雷九諦還是忍住了。對這個二十一年以來唯一傷過自己的敵人——而且比他年輕這許多——雷九諦

仍想知道更多。
  
  「聽我弟子說,你叫荊裂,什麼什麼南海派弟子?」雷九諦再度放鬆眉頭問:「聽都沒聽過……你那刀

招,誰教的?你師父是誰?」
  
  雷九諦說時手中刀略動了一下,荊裂頸項被淺淺劃出一道紅線。
  
  荊裂卻似全無感覺,仍舊語調輕鬆:「我有許多師父,但也可以說一個都沒有。至於砍傷你的那刀招嘛

……」
  
  他回想當日在青原山的斷崖落下令手腿受傷,繼而在梅心樹追殺之下催生出「浪花斬鐵勢」,嘴角不禁

又掛起笑意。
  
  「是海和山教我的,也是命運教我的。」
  
  雷九諦聽了之後呆了呆。他跟荊裂相似,武道生涯的突破都是無師自通,因此能互相瞭解。雷九諦竟不

禁對荊裂微微點了點頭。
  
  他這時又瞧瞧荊裂身上包裹的銅殼。之前在樹林裡,雷九諦偷偷監視「破門六劍」時,就知道荊裂身體

受了近乎殘疾的傷。竟然被這樣的對手斬傷,雷九諦更是無法服氣。此刻荊裂顯然正在接受什麼奇怪的療法

,故此要長期束縛不能移動。
  
  ——你這時候遇上我,真是不幸呀……
  
  「雷……前輩……」
  
  此時卻有一把虛弱的聲音從窗口傳來。原來是龐天順,在刑瑛的攙扶之下站起走過來。
  
  龐天順透了幾口氣,才繼績說:「請前輩不要……再打下去了。我知道前輩是為了……光耀秘宗門的名

聲,才來追捕荊兄等人。可是前輩是否知道……此刻朝廷正派出禁軍,大舉圍剿武當派?」
  
  這消息不只是雷九諦,荊裂、圓性、練飛虹和童靜都還沒有聽聞,得知之下俱甚訝異。
  
  尤其荊裂,他的招牌笑容也消失了。
  
  ——假如武當派被朝廷消滅……我以後不就失去了挑戰的目標嗎……?
  
  雷九諦聽後,那長期帶著癡呆的臉也像暫時恢復過來。
  
  龐天順接著說:「看看武當派……我們武林中人,在皇帝眼中算是什麼?喜歡就發個鐵牌下來,名義上

是獎賞,實是把各大門派收在掌中;稍有違逆就要派兵討伐……雷前輩,你又何必再追逐這朝廷虛偽的榮譽

?」
  
  龐天順忍耐著刀傷說出這番話,卻是字字千鈞。縱使偏激如雷九諦也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不無道理。
  
  「破門六劍」除了練飛虹一人外,與雷九諦本無仇怨;如今練飛虹雖未死,卻已被雷九諦擊敗,那口積

了二十年以上的怨氣已然吐出。
  
  雷九諦瞧著站也站不牢的龐天順,想起他先前竟敢向自己動劍,不禁說:「小子,你倒算有種。可惜,

這話已經說得太遲。」
  
  秘宗門跟「破門六劍」已結下血仇,董三橋等許多秘宗弟子被殺,這筆血債不是幾句話就能化解的。
  
  對雷九諦個人來說,弟子被殺倒還是其次.,被荊裂砍傷那一刀,才無論如何都得討回來!
  
  雷九諦說完這一句:再次俯視荊裂。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個半瘋半癡的秘宗掌門,情緒反覆無常,而且

只要受了一點點刺激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剛才隨手誅殺弟子游天豪也是眨眼間的事。荊裂的命如今就如吊

在一根細絲上。
  
  荊裂卻仍然面容平靜,瞧著雷九諦說:「對極了,我們確已結了不解之仇。你有個很會用飛鏢的徒弟,

就是我殺的。來,快動手吧。把我這個跛子幹掉,世上就再沒有人記得誰曾經砍了你一刀!」
  
  荊裂這句話更將雷九諦胸中怒火催得更旺盛,滿頭白髮好像都刺激得直豎起來。眾人聽了更是萬分焦急


  
  只有練飛虹聽後眼晴一亮。這兒所有人以他最瞭解雷九諦一甚至比仍然坐在窗下走廊的秘宗弟子許方南

更甚。飛虹先生明白荊裂這麼說的用意。
  
  雷九諦冷冷盯著荊裂許久,其他人都屏息以待。
  
  然後,雷九諦的臉竟然稍稍放鬆。
  
  他抽刀敲了敲荊裂左臂上的銅殼,那金鐵鳴音才響起,刀鋒又迅速回到荊裂的喉頸上。
  
  「你這傷,治得好?」雷九諦問。
  
  「我也不知道。」荊裂坦率回答:「駱治我的人是嚴有佛。大概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有把握的了。


  
  雷九締雖然平生第一次下江南,但怪醫嚴有佛的名字他倒是聽過。
  
  雷九諦回想那夜所中的「浪花斬鐵劈」。然後他再想像,假如荊裂手腿痊癒之後再用一次那刀招,將會

是什麼樣子。
  
  雷九諦思考時,握刀的掌心在冒汗,臉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興奮神情。他回憶一個月前,擊敗練飛虹之後

的那股巨大滿足感。他享受擊敗任何敵人;但是將一個曾經打蠃自己的敵人踩在腳下,那快感還要高亢百倍


  
  「我給你五天。」雷九諦冷冷說。
  
  荊裂的笑容更燦爛了。
  
  「太短。」荊裂輕鬆地搖頭,彷彿完全不理會對方的刀鋒就貼在自己喉頸上。「我要更多時間才能復元

,一個月吧。」
  
  「十天。」雷九諦斷然說:「我的耐性只到這麼長。」
  
  「二十天吧。」荊裂的樣子就像個抱怨買家把價錢壓得太低的商販:「既然要干,就幹得徹底嘛。你在

吝嗇什麼?」
  
  「十五天。」雷九諦語氣沉重地說。荊裂感覺頸項皮膚上那尖銳的壓力又加重了。看來雷九諦已經不會

再退讓。
  
  荊裂心裡暗地慶幸。十五天是他本來的底線。
  
  「沒辦法了,就這樣吧。」荊裂擺出無可奈何的模樣:「十五天後,我們一決雌雄。」
  
  燕橫聽了登時放下心頭大石。雖然半個月之後要再決戰這老怪物仍是生死難料,但總勝過在毫無反抗之

下就被敵人抹了脖子。
  
  荊裂打了個呵欠,彷彿已經厭倦了這話題,向雷九諦說:「你還不走?我要好好休息呀。」
  
  「我需要保證。」
  
  雷九諦此語一出,荊裂不再笑了。
  
  秘宗掌門伸出左手,指向窗外一人。
  
  「直至你我決鬥之前,她都得留在我身邊。」
  
  雷九諦所指的,正是童靜。
  
  「不行!」
  
  荊裂跟燕橫同時暴怒呼喝。
  
  「拿我吧!」圓性挺起胸膛。「還是堂堂秘宗門之首,只敢劫持一個女孩?」
  
  「我對毛茸茸的和尚沒興趣。」雷九諦邪笑盯著練飛虹說:「我知道這個女孩就是練老頭的希望。一想

到能把她捉在手上,就覺得樂透了。既然是俘虜,當然是選一個我認為最值得殺的人。」
  
  練飛虹低頭無言。
  
  荊裂閉目搖頭。要別人——尤其是個女孩——為自己身陷這樣的危險,就算再多十柄刀子架在自己身上

他也絕不情願。
  
  「你以為自己還有選擇嗎?」雷九諦說著,握刀的右腕再次微微一振。荊裂頸上多了第二道血痕。
  
  這時燕橫卻聽見身邊發出長劍入鞘的聲音。
  
  童靜將「迅蜂劍」交給燕橫。
  
  「暫時替我保管著。」
  
  燕橫不願接下,但童靜硬把劍塞進他懷裡,燕橫不得已伸手拿著劍。兩人的手掌正好相碰。就像一個月

前那天在樹林外一樣,童靜的手指觸著他的手掌良久也未離開。
  
  燕橫看著童靜,她竟在這樣的關頭愉快地笑起來。兩人眼晴都無法離開對方。
  
  刑瑛從旁邊看著他倆,更後悔先前幾天所做的一切。
  
  燕橫瞧著童靜的樣子,知道她心意已決——她的眼神,就與當天在成都岷江的船上,
  
  決意要向他和荊裂學武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我知道。等我回來。」童靜說著,緩緩放開「迅蜂劍」,一躍越過窗檻進入房間。「童靜!」
  
  荊裂這時在床上大吼,失卻了平素笑對一切的冷靜。他實在難以忍受,自己受傷要令身邊的人一個接一

個付出代價。
  
  ——先是阿蘭離開了……然後是這樣……
  
  荊裂繼續大叫:「你忘記了嗎?當初你央求我和燕橫教你武功,我說過有什麼條件?你答應過:假如我

們叫你走,你就得走!」
  
  他側頭瞧著童靜:「相反的,沒有我點頭,你哪裡都不能去!」
  
  「沒錯呀。」
  
  想到當天的事,童靜嬌嫩的臉笑得更甜美。
  
  「可是啊,荊大哥,現在不同了。我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師父啦。」
  
  她回頭瞧著練飛虹,眨眨一邊眼晴。
  
  「老頭,你聽著啊。」童靜向他說:「在我眼中,你不是什麼崆啊派掌門,不是什麼飛虹先生,你是『

破門六劍』的同伴之一。」
  
  童靜說時眼晴閃出鼓勵的光輝。
  
  「不管什麼情況下都不要放棄自己啊——這是『破門六劍」的規矩。你不聽話,不是對不起自己,而是

背叛了我們這些同伴。」
  
  練飛虹呆了,抬起頭看著童靜。他回想這些日子,每一次看見童靜迅速吸收了他所教的東西,並且化為

己用,那是多大的愉快。
  
  ——他人生的支柱,已再不是打敗誰或者不被誰打敗,而是這個女孩。
  
  練飛虹看著童靜,眼神恢復了原來的光彩,朝她用力點了點頭。
  
  童靜說完又回過頭去。她雖然還保持著笑容,但其實強壓著心裡巨大的恐懼,一步一步走近雷九諦身旁


  
  雷九諦癡笑著,朝童靜伸出左掌。童靜不情不願也伸出一隻手。雷九締一把將她的乎臂抓住,在那巨掌

下,童靜的手臂顯得纖細如嬰兒。
  
  雷九諦這才撤走架在荊裂頸上的銀刀,將之歸還入鞘。荊裂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以焦急的眼神看著

童靜被這魔頭擒在手裡。
  
  雷九諦雖已收刀,但房外各人還是不敢亂動。手中無劍的童靜,在雷九諦手上就如一隻小雞,瞬間就可

能被扭斷身體。
  
  雷九諦神色自若地拉著童靜從房門走出廊道,就如個老爺子拖著小孫女一樣。燕橫等人仍然全神戒備。
  
  「你們不必跟來吧?」
  
  雷九諦說著微一用勁,童靜就被捏得「呀」一聲呼出來。
  
  「反正我在哪兒落腳,你們總會知道。我秘宗門可不像你們這堆老鼠,從來也沒有躲過。」
  
  他拉著童靜正要回頭,忽然好像省起什麼:「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情沒做……」雷九諦語聲剛落,右

手突然就往旁猛地一摔!
  
  燕橫和圓性都一邊掩護要害,一邊準備上前進攻;練飛虹則閃身擋在刑瑛和龐天順跟前。?
  
  可是雷九諦手上射出的銀光,並非飛向他們任何一人。
  
  正準備站起來跟隨師父離開的許方南,咽喉釘著一枚三尖燕尾鏢,瞪著眼睛又再倒下!
  
  練飛虹馬上明白雷九諦的用意,忍不住說:「你說他瘋,卻又瘋不到十足……」雷九締親手斃了游天豪

此事若傳到門下耳中,恐會令秘宗門眾弟子生起離心,故此再出手殺掉許方南滅口。至於「破門六劍」等人

他則毫不擔心——他們既然是敵人,就算把事實說出來,秘宗門人也只當是故意造謠誣蔑掌門。
  
  「娃兒,替我把飛鏢拿回來。」雷九締命令。
  
  童靜強忍著驚慌,上前伸出另一隻手,從倒下的許方南喉間將三尖燕尾鏢拔出來,把染血的飛鏢交還雷

九諦。
  
  看見童大小姐如此委屈,燕橫更感心疼。
  
  雷九諦手指夾著飛鏢,竟就用童靜的衣袖來回擦了幾下,抹乾血跡後才收回腰帶裡。為防留下罪證,雷

九諦就連飛鏢也從屍身上取走。此人既狂又毒之餘,心思也絕不魯鈍,「破門六劍」以前面對過的敵人裡,

唯有波龍術王巫紀洪能與他相比。
  
  雷九諦拖著童靜,正要大搖大擺地離開大宅,才走了一步,站在圓性旁的阿來不顧對雷九諦的恐懼,朝

二人猛地吠叫。
  
  阿來雖是為圓性而跟著「破門六劍」,但這個月裡童靜很疼愛它,經常餵它吃好東西,儼然已是阿來半

個主人,它自然不捨得她被敵人據去。
  
  雷九請目中凶光再現,右手再次伸向腰帶。
  
  童靜發現了,眼泛淚光仰頭瞧著雷九諦。
  
  「不要……」
  
  雷九諦俯視童靜,竟一時呆住了,臉上殺氣漸漸消退,右手收回放下來。他也不大明白自己怎會有此反

應,只覺得被這娃兒瞧著,一時就狠不下心……
  
  ——我怎麼示弱了……
  
  雷九諦懊惱之下用力猛扯童靜,痛得她淚水從眼角流下來。他拉著她向大宅後門的方向走去。
  
  燕橫目送二人背影。自從在青城山「玄門捨」的練武場上,看著眾同門遭武當「兵鴉道」殺戮那天後,

他從未感到如此無力。
  
  雷九諦走著時頭也不回地說:「青城派那小子,別以為你就會閒著。我門下最像樣的弟子,跟董三橋最

是要好,十五天之後他也會來找你,洗淨你的頸項吧。」
  
  燕橫抱著「迅蜂劍」,一字一字地回答:「隨時奉陪。」
  
  ——我必定從這些人手上把她救回來。
  
  雷九諦和童靜走後,練飛虹馬上躍進房間,用藥布按著荊裂頸項為傷口止血,同時替他解開床上的皮帶


  
  圓性看見龐天順又再躺回走廊地上,刑瑛在旁緊緊握著他的手掌。圓性從房間取來幾塊藥布,先往阿來

鼻前揚一揚。阿來嗅了就知道,圓性的意思是要他去找渾身都是這種氣味的醫師嚴有佛趕來,輕吠兩聲表示

明白,就向宅邸深處奔去。
  
  圓性把藥布敷在龐天順的刀傷上,探一探他頸側脈搏。
  
  「血雖然流得多,但看來死不了。」
  
  刑瑛含淚哭著,眼睛不離龐天順蒼白的臉。假如他今天死了,她不知會有多後悔。
  
  燕橫也進了房間,看著坐起庚子的荊裂。
  
  兩人對視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燕橫沒有問荊裂是否有擊敗雷九諦的把握。跟把握沒有關係,而是非勝不可。
  
  剩下十五天。他們沒有沉浸在自責或焦慮中的餘裕。
  
  「飛虹先生,你要將那夜跟雷九諦單打獨鬥的情況,他的每招每式,所有動作的習慣,毫無遺漏地一一

告訴我。」荊裂說:「這十天我還不能動,這段時間就要在心裡練習跟他的幻象對戰。越逼真越好。」
  
  練飛虹點頭。本來他絕不願意回憶那次敗戰,但如今「破門六劍」要擊敗雷九諦,那是非常寶貴的情報


  
  燕橫皺著眉問:「荊大哥,十天之後即使你完全康復,這兩個傷處的筋骨久未運用,只有五天時間重新

鍛練,會不會……」
  
  「這個,包在我身上。」圓性笑著拍拍長滿毛的胸膛,然後來個古怪的姿式,雙手在腰後交迭往下沉去

,拉扯得雙肩像突然向後折,身體顯得極是柔軟,正是少林寺達摩祖師從天竺傅來的「易筋經」功夫。
  
  四人互看一眼,信心又增加不少。
  
  「對了……」練飛虹說:「童靜她剛才當眾叫我師父了!你們都聽到了嗎?」
  
  「有嗎?」荊裂微笑揚一揚眉毛:「她好像不是這樣說的啊!」
  
  「有的!有的!」練飛虹堅持,又回到從前那老頑童的模樣「破門六劍」的四個男人圍起來笑了。
  
  結識以來這些日子,他們學會了一件事:
  
  面對難以跨渡的逆境,笑,是一種無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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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七章 旅伴
  
  秋風落葉之間,打起了一記轟雷。
  
  那雷鳴卻非自天空落下,而是生於地上。
  
  強烈的衝擊橫撞在一株大樹的粗幹上,彷彿連樹心的命脈也被撼動。樹冠瞬間有如遭一陣極短促的暴風

吹襲,大幅擺盪了一下,搖落花葉如雨。
  
  而那並非驚雷,而是刀。
  
  權充木刀的一根堅實粗壯的樹枝,停留在大樹幹之上,剛猛的刀招擊得樹幹微陷。樹枝雖然已靜止,還

冒著激烈摩擦下的煙塵,仍讓人感受方纔那一刀散發的能a。
  
  錫曉巖怪異的右長臂把樹枝緩緩收回來。
  
  「看清了沒有?就是這樣。」
  
  他輕輕向著虛空揮擊數次,重演剛才「陽極刀」的招式動作。
  
  島津虎玲蘭站在一旁看他揮刀的姿勢,雛起一雙美麗的眉毛。「我並沒有你這樣的手臂呀。」
  
  「不!」錫曉巖向她揮揮手解釋:「沒有關係的。沒錯,我因為手臂生得古怪,出刀最後一刻的手法確

實跟常人略有不同.,但那運用腰盆的方法,還有身體鬆緊的法門,仍然是一樣的。這就是『太極』發勁的

原理。」
  
  錫曉巖示範的「陽極刀」斬樹威力,的確連以猛刀自豪的虎玲蘭也不得不佩服。她回想當天在西安「盈

花館」的屋頂上與他初遇,親自接下他那強橫刀勁的感覺,再比對剛才斬樹的一刀,錫曉巖的功力顯然又再

增進不少,可以想像他輸給荊裂後這一年多以來,是如何拚命鍛練。
  
  虎玲蘭手上也有根粗細相若的樹枝,這時她模仿著錫曉巖的動作,同時混合她以單手使運的陰流刀招「

燕飛」,在空中斜斬出擊。
  
  樹枝帶著尖銳又猛烈的風,切開樹影與陽光,捲飛地上落葉,擊出一道極巧妙的軌跡。虎玲蘭這刀的勁

力不如錫曉巖剛猛,但精準程度與路線的掌握上,卻比他粗獷的「陽極刀」優勝。錫曉巖看了不禁佩服。
  
  虎玲蘭練了好幾刀,試圖學習錫曉巖出刀時的腰盆動作,但始終掌握不到。錫曉巖看了一陣子有些焦急

,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好讓虎玲蘭明白——他在武當山時雖然隸屬於負責教習武功的「鎮龜道」,但其

實一直很欠缺教導他人的思慮和耐性。正如當日師兄陳岱秀所說,錫曉巖根本不是「鎮龜道」的材料,而應

該擔當「兵鴉道」的戰將。
  
  錫曉巖苦惱地搔著頭髮,突然想到:「對了!」他走到虎玲蘭身旁,再次擺起像砍柴的出招架式,然後

向她說:「你按著我的腰,直接感覺我出刀時怎麼動。」
  
  虎玲蘭全沒感到難為情,點點頭丟下樹枝,從後就把雙掌按在錫曉巖的兩邊腰骨上。
  
  錫曉巖慶幸她站在後面,並沒有看見自己泛紅的臉。眼前的畢竟是他這年來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剛才完

全專注於練刀,一想到這個方法就說出口,然後才發覺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卻未料虎玲蘭毫不介意,二話

不說就把手搭上來。他聚斂心神,眼晴直視前方想像的敵人,全身適度地放鬆,開始一次接一次以平常兩成

速度,慢慢展示「陽極刀」的動作。
  
  虎玲蘭在後面閉著眼睛,全神感受錫曉巖「太極」發勁時,腰身和盆股是如何旋轉,漸漸開始領略其中

的奧妙。
  
  ——她在薩摩國自小就跟島津家的兄弟與家臣混在一起練武,常與男性接觸,故此並不覺得錫曉巖這方

法有什麼尷尬。
  
  虎玲蘭收回雙掌,一邊撿起樹枝一邊說:「我有點明白了。」又開始輕揮著樹枝嘗試刀招。
  
  錫曉巖收招站起來,盡量不露出難為情的樣子:「對了,剛才你展示的那一刀,我上次好像就領教了…

…」
  
  「這一招嗎?」虎玲蘭用樹枝劃一記。「叫『燕飛』。」她說的是日語的招式名。
  
  錫曉巖聽不懂,只是模仿著說:「這『燕飛』……出刀的路線很特別。是怎樣的?」
  
  虎玲蘭聽不明白什麼叫「路線」,錫曉巖再加解釋,二人開始用手上樹枝比劃起來,研究著刀招的攻防

,投入得不亦樂乎。
  
  身在數丈外溪邊的霍瑤花,冷冷看著這一切,心裡不免有些妒嫉。
  
  霍瑤花坐在一塊圓鼓鼓的岩石上,把拔出的大鋸刀橫放大腿,用布巾來回拭擦刀身,眼晴看的卻並非刀

子,而是練得越來越興高采烈的二人。
  
  他們的三匹坐騎站在小溪邊,低著頭在喝水。還有一段路才到達襄陽城,他們看見這兒有水就讓馬匹停

下休息。
  
  三人結伴同行已有一個月。最初那十幾天,為了避免受到追捕「破門六劍」的武林人士攻幣,三人繞道

而行,因此走得較慢;後來漸漸發現那些人都已南下而去,終於可以走大路。
  
  初時三人共處頗是尷尬,畢竟他們都不是朋友,只為了荊裂而暫時結伴去武當山。錫曉巖跟霍瑤花已同

行一段日子,二人還有些話題,跟虎玲蘭卻是全無交流,每天只為食宿之事才會聊上數句。
  
  後來錫曉巖有意無意間說起了武功刀招上的看法來,漸漸引得虎玲蘭搭話,兩人在旅程上越講越熱烈,

之後更不止於講武了,每當半途休息,就在路旁動手研究起來,並因此顯得漸漸熟絡,只差在沒有停下練上

一天半日。
  
  相反的,自從錫曉巖和虎玲蘭因為練武而親近,霍瑤花跟錫曉巖就越來越少說話。霍瑤花變得沉默,而

錫曉巖因為與虎玲蘭多了交流,並未察覺霍瑤花的轉變。
  
  就像每次停下休息時一樣,霍瑤花在旁冷冷看著兩人練刀,心裡冒起一陣酸溜溜,手上越擦越大力,指

頭不小心竟抹在刀鋒的鋸齒上,馬上冒出鮮血來。
  
  幸好霍瑤花這柄鋸刀主力重招硬拚,並未磨得很銳利,指頭割傷不深。霍瑤花吃痛著把手指含在嘴裡,

心中喑罵自己。
  
  ——我到底怎麼了……
  
  霍瑤花並非什麼閨女,年輕時就跟師父及師兄有染,成為巨盜之後亦曾跟幾個盜賊
  
  有過短暫的露水情緣;後來被波龍術王收伏,也成為他半個寵妾。閱歷甚豐的她,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

動真心,怎料先是對荊裂一見鍾情,現在又因看見錫曉巖和虎玲蘭親近而吃醋。
  
  ——我明明就知道他喜歡她,有什麼醋可吃?而且這倭國來的母狗跟他合得來,說不定從此移情別戀,

我見了應該覺得高興呀……
  
  霍瑤花猛地搖頭。不,她完全無法高興起來。一個接一個像樣的男人,都對虎玲蘭如此傾心.,霍瑤花

再回想自己不堪的過去,自覺像是路邊一朵無人理會的殘花。
  
  ——要不是還要她帶路去找荊裂,看我不趁夜裡睡覺,把這條母狗一刀砍死!
  
  她繼續看兩人用樹枝過招,越打越快,就如一對玩得興高采烈的孩子。如果換作平日,霜瑤花必定專注

觀看,從中偷學武功訣竅,甚至暗中觀察兩人的招式裡有何弱點破澱。但此際她完全沒有這樣的心情。
  
  看著錫曉巖的身手,霍瑤花回想那夜在江陵的暗街上,他為了保護她而揮刀戰鬥的豪邁背影。
  
  這些日子霍瑤花本來一心想著荊裂,但現在看著他們兩人,才察覺自己也對錫曉巖這
  
  個男人有了特殊感覺——否則又怎麼會覺得他被虎玲蘭佔去了?
  
  ——難道說,當日我跟著錫曉巖,不只是利用他保護自己,其實心裡對他……
  
  霍瑤花不願再想下去,狠狠將鋸刀收回鞘裡,那響聲嚇得溪邊的馬都輕嘶起來。她俯身掬起溪水潑在臉

上,讓自己清醒過來。
  
  「好了!你們玩夠了沒有?」霍瑤花向二人大呼,將鋸刀包在布裡,掛回馬鞍旁。兩人聽見也就收刀住

手,互相瞧著對方淌汗的臉。虎玲蘭的臉色因動武而紅潤起來,比平日更要美麗,錫曉巖見了傻傻地笑起來


  
  虎玲蘭卻呆住了。她這時才記起眼前這傢伙,一年多前還是幾乎砍死她的武當派死敵,如今卻竟與他開

懷地交流武藝,實在不可思議。只是相處一段日子後,虎玲蘭發現這個男人性情豪爽而又純真,實在很難去

恨他。
  
  ——假如他不是武當派,我和荊裂跟他一定會成為好朋友吧。
  
  ——荊裂不也曾經是我的仇人嗎……?
  
  霍瑤花整理著馬鞍皮帶,向錫曉巖說:「你忘了自己門派的事情嗎?我們要趕路呀。」
  
  錫曉巖聽了收起笑容,神色嚴肅起來。他一直無法聯絡武當「首蛇道」駐在地方上的同門,霍瑤花斷定

他們已被人出賣殺害,武當山更必定有大事發生。錫曉巖雖然未能確定這是否屬實(始終沒有見到「首蛇道

」弟子的屍體),但心想還是有必要及早回去武當報告此事。另一方面他也希望盡快取得「蛻解膏」給荊裂

治傷,好早日與他決一雌雄。
  
  剛才他趁著馬匹休息,本來只想向虎玲蘭實際示範一下途中談論過的刀法要訣,但那股武道狂熱一旦燃

燒起來就教人忘形,耽誤了好些時候,實在令錫曉巖慚愧。
  
  他拉起喝飽了水的馬,這時發貲霍瑤花面色異常冷漠。
  
  「你這幾天身體不舒服嗎?」錫曉巖關心地問:「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練習?」
  
  「你以為我像你們嗎?」霍瑤花冷笑掃視他跟虎玲蘭:「我在外頭足足被人追殺了十年!我的刀法都是

防身保命用的,我會這麼輕率拿出來跟你們交換心得嗎?」
  
  錫曉巖一聽呆住了。他長居於武風開放、人人坦率交流研習的武當山,沒想過眼前這個女武者是活在跟

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想自己出走初期,一個人孤獨流浪的日子其實甚短,卻已感到甚是艱辛,而這個

女人卻捱了這種日子許多年,不由得對她既敬佩又憐惜。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霍瑤花的臉更冷得像結了一層霜。「我不需要。」
  
  她拉著馬走過虎玲蘭身邊,又向她說:「尤其是你。別忘記我們是死敵,我才不會笨得在你面前展露自

己刀法的奧秘!剛才我倒偷看到你的武功了,謝謝啦!」她說著便跨上馬,率先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虎玲蘭並不瞭解霍瑤花的過去,但從她剛才語氣裡聽出了一股淒酸的味道,一時心裡矛盾。
  
  ——不可以同情她……別忘了她在廬陵殺過許多人……
  
  她想著時就與錫曉巖一起匆匆上馬,跟隨著霍瑤花走。
  
  霍瑤花背向兩人,在鞍上暗地摸摸腰間。那兒掛著屬於荊裂的狩獵小刀,她還特地找工匠為這刀造了個

新皮鞘。
  
  口裡剛強的霍瑤花,其實內心對錫曉巖和虎玲蘭,還有不在這裡的荊裂都充滿羨慕。他們坦蕩蕩的武魂

,敢於在燦爛光明的太陽下展現;相比之下,她就膽怯得像要雜陰暗保護才能生存的蟲蛇。
  
  ——假如早一些認識這些人,也許我的人生就很不一樣……
  
  她摸著那小刀柄,感覺它已是自己生命裡唯一的憑借。
  
  ◇◇◇◇
  
  進入襄陽府城之前,三人都在道旁樹林換上貌似客商的衣袍,又把大件的兵器包裹成貨物般模樣,以免

惹人注目。霍瑤花過去雖未曾到過湖廣省北面地方作案,但為防萬一還是戴上巾帽,再用少許炭灰塗抹在臉

頰頸項,扮成男裝模樣。虎玲蘭則照舊穿戴著寬袍、草笠和臉巾,仍是西域商人的裝扮。
  
  進入襄陽大城,錫曉巖將斗篷的帽子拉上,盡量遮著面目,他入了城才覺得四周有點眼熟,然後記起自

己曾經來過——當他跟著韋祥貴四處替人打架的時候。那時一切都由韋祥貴安排打點,錫曉巖只是吩咐他盡

量去最大的城鎮,好打探「破門六劍」所在,根本連去過地方的名字都沒有記在心裡。
  
  他們三人喬裝,並非因為特別怕了誰。追捕「破門六劍」的人都往南走得七七八八。最麻煩的其實是霍

瑤花,她至今仍是荊、湘兩地的通緝重犯,雖說官府的人奈何不了他們,但因此拖延行程就不值得了,於是

作點裝扮避免這麻煩。
  
  錫曉巖稍稍記得襄陽城鬧市的方向,拉著馬領路,不久就走到繁忙的市街,看見一家叫「凌月樓」的飯

館,既不會太豪華,地方看起來也潔淨,也就進去光顧。
  
  三人坐在二樓角落處一張最不起眼的小桌子前,安頓好之後叫了些最普通的飯菜餅食,也不說話交談,

安靜地等待上菜。
  
  飯菜來了後三人都吃得起勁,畢竟騎馬大半天體力消耗不少。霍瑤花吃著時說:「吃完後打賞一下店小

二,著他帶我們去最近的客店投棧。落腳後不要再出外,明天城門一開就走。」其他二人聽了都點頭。
  
  忽然店小二又端來一個大盆,上面竟是一隻又肥又白並且正在冒煙的蒸雞。
  
  「我們可沒點這個……」錫曉巖疑惑地看著店小二。
  
  「這……是那桌漢蛟幫的文副幫主送來給……陳爺你享用的。」店小二說著,戰戰兢兢地往對面一張桌

子指去。
  
  那桌的幾個江湖漢子一見錫曉巖投來目光、馬上肅然站起,朝著他遙遙舉杯敬禮,並一飲而盡。
  
  「凌月樓」裡各桌客人也都陸續起來,向錫曉巖作揖。另外兩個店小二又連忙送來更多酒菜,小桌子放

不完就抬來旁邊另一張桌子並上。
  
  緊接著又有人以急密的腳步登上樓梯來,手上捧著一個禮盒。
  
  「小的是八舟幫尤幫主派來的,特別給陳爺送禮來……上次陳爺在城裡顯身手,尤幫主也有觀戰,實在

對陳爺的武藝敬慕萬分!得知陳爺再光臨襲陽,先差遣小人來……」那漢子不停說著,將禮盒放在飯桌打開

,裡面是塊青翠的玉珮,有半個巴掌般大。
  
  坐在對面的漢蛟獄文副幫主看了不禁臉色大變,只因他們跟八舟幫正是經常爭奪漢江貨運利益的死對頭

。大半年前威鎮荊楚的神秘高手「鬼刀陳」,一拳一刀就足以改變一個大城鎮的江湖秩序。他消失數月之後

突然再現,誰也不知道是受哪一股勢力禮聘而來,故此道上各派系都非常緊張——假如被死對頭巴結到「鬼

刀陳」,那可大大的糟糕!
  
  「凌月樓」下面此時人聲鼎沸,原來又有更多送禮的人爭先恐後要擠上來,向「鬼刀陳」請安示好。
  
  錫曉巖這時才知道,自己一入襄陽城門就已經被人認出,否則消息哪會傳得這麼快?
  
  霍瑤花起來走到窗邊俯視,只見「凌月樓」下面大街上,一大堆人擠擁在飯館大門前,更多途人在外圍

看熱鬧,場面一片混亂。
  
  「『鬼刀陳』大爺,你可真威風呀。」霍瑤花回頭向錫曉巖笑著說。
  
  虎玲蘭聽了也忍不住在臉巾之下噗哧一笑。
  
  在場眾人聽見霍瑤花和虎玲蘭的聲音,方知這二人原來是女子。那文副幫主不禁頓足:原來陳爺如此風

流,怎麼先前沒有聽說過?早知道就送他女人好了……
  
  「還笑什麼?走吧。」錫曉巖抓起隨身的行囊和包裹成貨品般的兵刃,又從飯桌上抓起一個肉包子塞在

嘴巴裡,其餘的包子用紙裹起來塞進行囊裡,就往樓梯走去。
  
  虎玲蘭和翟瑤花亦傘起兵刃行襄,隨著錫曉巖離開。虎玲蘭心想反正已不必再偽裝,也就摘下草笠和臉

巾來。飯館眾人看見這西域行商打扮的人竟是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又感驚奇。
  
  霍瑤花邊下著樓梯邊抱怨:「還以為終於可以好好吃一頓睡一覺……看來今晚又要在野外渡宿了……」
  
  錫曉巖咬著肉包子,排開正要擠上樓來的眾多江湖大漢,怒氣沖沖地向「凌月樓」大門走去。
  
  襄陽城的黑道中人,個個都還記得當日「鬼刀陳」以一敵四、瞬間打倒米市幫多名助拳高手的事跡,自

然絕不敢碰他,哪怕只是沾上一點衣角,眾人紛紛嚇得倒退,人群往兩旁倒成一團。
  
  三人出了「凌月樓」大門,街上那些爭睹「鬼刀陳」風采的人馬上起哄。
  
  「就是他!」「陳爺!」「這就是鬼刀陳……」「他的刀子在哪兒……?」
  
  錫曉巖不理會他們,跟兩個女武者取回寄放在樓子旁邊的馬匹,快步朝城門方向走去。
  
  就在此時他才看見,大街前方出現了大隊人馬,多達數十人,似乎被這股熱鬧吸引過來察看。
  
  ——莫非是本地的官兵保甲……?
  
  霍瑤花取一塊汗巾掩著口鼻,扮作要抵擋路上沙塵。她可不想再惹起更多注目。
  
  然而大街的途人都隔遠圍著三人,他們無法混入人群之間,成為不可避免的焦點。前頭那支人馬立時察

覺,加快接近過來。
  
  錫曉巖他們除非強硬衝破人群,從旁邊的橫巷離去,否則難以逃避跟這群人碰面,但這樣做又只會造成

更大的騷動。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決定硬著頭皮上前,暗中已經把手掌放在兵刃包褒的繩結上。
  
  接近之時他們才看清楚,這些人並非官兵打扮,雖然一個個形容懍悍,但衣著卻甚昂貴光鮮,似是什麼

大戶人家的護院保家,一個個更肆無忌憚地佩著兵器,身份絕不普通。
  
  仔細察看這夥人的身姿步履,錫曉巖三人稍定下心——這數十人雖都有武藝,但看得出並非什麼一流高

手,只有幾個衣飾比較奢華、看來是其中頭領的傢伙比較像樣。
  
  這夥人多達四、五十個,靴子上都是泥塵,而且看街上途人的訝異神色,可見不是本地人士,而且就跟

錫曉巖他們一樣今天才進城。他們打量著三人,目光凶悍銳利,果然是因為被這熱鬧和混亂吸引,要來看個

究竟。
  
  雙方經過之時,霍瑤花看見其中幾個人的臉孔,瞬間臉上有如結了寒冰,渾身一震。
  
  她身後的虎玲蘭察覺了,悄悄問:「什麼事——」
  
  同時那幾個人中的一個也認出霍瑤花來,馬上高呼:「圍起來!」
  
  這夥人似乎經過戰陣演練,一聽號令就一起行動,分成兩邊繞過三人,將他們團團圍在街心。
  
  突生變化,街上許多途人嚇得呼叫奔走。
  
  「為什麼——」錫曉巖回頭問霍瑤花,卻見她已經一把扯開包著兵刃的繩結。布包跌落下來,大鋸刀柄

首上那綹血染的人發,展露於午後陽光之下。
  
  霍瑤花繼而扯下身上阻礙打鬥的客商厚袍,露出內裡一身黑色戰衣,盡顯健壯又媚惑的身段。
  
  錫曉巖正要再問,卻見霍瑤花握著刀柄的手掌在顫抖。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楚狼刀派的烈女子如此害怕

——除了在提及一個人的時候。
  
  而那個人,這時出現了。
  
  他隨著這五十人大隊的末尾,騎馬轉過街角出現。
  
  誰也不可能不看見他:騎者加上馬的高度,幾乎能碰到兩邊房屋門戶的牌匾。
  
  圓滾滾的光頭,瘦臉上兩顆鴿蛋般大、彷彿快要跌出來的可怕大眼睛;兜風大耳上閃耀著金銀飾物。左

臉頰三道咒文刺青。
  
  霍瑤花最大的夢魔。
  
  虎玲蘭也解去包著野太刀的布帶。她瞧向那人的眼神,就如盯著一條昂首的毒蛇。
  
  錫曉巖的表情同樣顯得難以置信,嘴裡咬著的肉包子掉了下來,聲音乾啞地喃喃說:「巫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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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6:39
卷十二 兵刀劫 第八章 天敵
  
  「一定是神明聽見了我每天唸咒祈求,否則不會一口氣讓我在這裡重遇三個認識的人。」
  
  波龍術王巫紀洪發出一輪邪惡的笑聲後,從高俯視錫曉巖他們說,臉上展露出自從敗走「清蓮寺」之後

從未有過的狂喜。
  
  霍瑤花聽見那久違的笑聲,寒意直冷到骨髓裡。她不自覺走近錫曉巖一步,彷彿要靠他的身體取暖。
  
  錫曉巖從斗篷底下伸出左手,往腰後拉扯繩結,也拆解了斜背的包裹,露出長長的纏籐刀柄。
  
  包圍著三人的大隊人馬看見對方都露出兵刃,紛紛拔出刀來,構成一個嚴密的刃陣。他們是南昌寧王府

的護衛,出身不是殺人越貨的劇盜就是江湖黑道的硬手,其中也有幾個是各地小門派的武人,受王府厚祿吸

引來投效。寧王親信李君元准許巫紀洪在護衛中挑選這五十多人為直轄部下,這年來巫紀洪再特別調練他們

,武藝身手勝過王府其他兵將。
  
  ——這隊人馬中有幾個資深的,在霍瑤花出走之前已經加入了王府護衛,因此剛才互相認出。
  
  虎玲蘭狠狠盯著騎在馬上的巫紀洪,恨得咬牙切齒。當天「清蓮寺」一戰,波龍術王靠人質走脫,「破

門六劍」最終沒能誅殺這魔頭,知道將來必成後患,只是想不到卻在這次旅途與他碰上,而同伴又不在身邊

。她的手掌已然按在野太刀的長柄之上。
  
  巫紀洪卻沒有看她,只是居高臨下盯著霍瑤花。霍瑤花手掌仍然停止不了抖震,緊緊握住刀柄,柄上的

染紅毛髮也因而輕輕擺盪。在術王的目光之下,霍瑤花有一種全身突然被剝光了衣服的感覺。
  
  「花……」巫紀洪的眼神中混雜著被出資的憤怒與思念的痛苦:「你為什麼要出走呢?我好想你……」
  
  他說著時,奇大的手掌輕撫著坐騎鬃毛,手勢一如從前撫摸霍瑤花的頭髮一樣。霍搖花見了只想嘔吐。
  
  巫紀洪的視線轉移,落到錫曉巖身上。
  
  錫曉巖是在場少數對巫紀洪毫無畏懼的人。當年在武當山,巫紀洪為了藉機獲取錫日勒的物移教遺物,

對待其小兒子錫曉巖頗為友善;後來巫紀洪出走之年,錫曉巖只有二十歲,雖然已經進入最高級別的「星凝

武場」修練,但還沒有獲選入「鎮龜道」,對於這位「褐蛇」之首叛逃的內情不太清楚,並無什麼強烈感受

,此刻相見也未視巫紀洪為敵人。
  
  巫紀洪瞧著這個久違的師弟,露出罕有的正常笑容來。眼前這三人,要數錫曉巖最令巫紀洪訝異。
  
  ——他怎麼跑到襄陽來的?
  
  巫紀洪奉了寧王朱宸濠之命,率領這支王府護衛精英到湖北來,負有兩大任務,其一是要接收從神機營

流出的一批銃炮彈藥。寧王府已重金向皇帝寵臣錢寧賄胳,由他在京師安排打點一切,將一批已「報廢」的

火器隨同南下出征武當山的禁軍輪送出京,轉交到王府人馬之手。
  
  ——神機營掌管火器和彈藥雖然甚嚴密,但每年操練裡損毀或日久失修的火器都不少,要在其中數字做

些手腳,好偷換少量火器私藏,並非全無可能——只差有沒有足夠豐厚的誘惑,還有干犯死罪的膽量。
  
  火炮威力強大,足以左右戰場勝負,對日後起事關係重大,絕對不容有失,寧王在李君元建議之下,遂

派出府內第一高手巫紀洪負實押送。
  
  巫紀洪此去武當,還有第二個任務,而旦在他心目中比為王府運送火器銃炮還重要一千倍:
  
  要去迎接一個人。
  
  巫紀洪此刻腰上所佩,並非在廬陵時用的那柄武當長劍,而是另一柄找王府工匠鑄造、柄首以黃銅雕成

一個張牙蛇頭的長劍。那柄珍貴的武當劍則用厚布和皮繩仔細包封好,橫放在馬鞍之後。
  
  因為他此行,要將這柄劍交還它本來的主人。
  
  巫紀洪逃出武當七年,等待這日子已久,絕對不想節外生枝,尤其越近武當山越要謹慎。這一天到了襄

陽,正準備讓部下好好休歇兩天,並且補充各種糧水物資..卻有護衛發覺城裡市街起了騷動,於是過來觀察

一下發生何事,沒料到遇上的竟然是這三個人!
  
  巫紀洪仔細打量錫曉巖的打扮,完全是一副長途遠行的樣子。他正在趕去武當山嗎?還是剛剛走出來?

巫紀洪回憶當年認識的這姓錫小子,雖還沒有晉身到一流高手之列,卻極有潛質,而且就跟姚蓮舟、葉辰淵

那等傢伙一樣,是個不問世事的武癡,一般而言絕沒有理由會私自出走。難道說t蓮舟派他出來偵察、報信

還是其他?這類事情必然是「首蛇道」弟子的工作,但巫紀洪記得很清楚,錫曉巖的武功完全走剛猛沉重一

路,要他入「首蛇道」,倒不如教一頭牛游泳還容易。
  
  以巫紀洪所知,錢寧的錦衣衛及寧王府已經按照武當派內應供給的情報,將潛匿多地的武當「首蛇道」

駐外弟子捕殺,令武當派無法預知京軍南來征討一事,故此巫紀洪一路從南昌出發到這裡都很放心,此刻卻

突然遇上武當弟子,他不得不小心處理。
  
  「錫師弟,認得我嗎?」
  
  錫曉巖失笑:「你?很難忘記吧?」
  
  巫紀洪也笑著摸摸光頭:「也是,也是……其他武當同門可好?都來城裡了嗎?」
  
  「就我一個。」錫曉巖為人單純,不知道巫紀洪故作聚舊的語氣,是為了套出他還有沒有武當弟子同行

,心直口快就回答了。霍瑤花和虎玲蘭心裡都在歎氣。
  
  巫紀洪見錫曉巖、霍瑤花與虎玲蘭這麼一個奇怪的組合湊在一起,就猜到再有其他人(尤其武當弟子)同

行的機會不大,如今輕輕鬆鬆就從錫曉巖口中證實,他不禁笑得更燦爛。
  
  他曾是統合二百餘「術王眾」的領袖,性情雖然怪異歹毒,但內裡心思細密,亦具觀人之能,看得出錫

曉巖處世經驗短淺,必是離開武當山才沒多久。
  
  ——雖然不知道這七年來錫曉巖的武功有何進境,但巫紀洪仍然記得,他的體質和潛力都勝過同期眾師

弟,加上有那雙怪手,武功必然在所有王府護衛之上,也勝過以前的「護旗」鄂兒罕和韓思道,甚至可能跟

霍瑤花與梅心樹相比。自從盧陵之戰「術王眾」被消滅後,霍瑤花又出走,巫紀洪一直為手底缺乏將才而苦

惱。假如能夠把錫曉巖拉過來,足以填補他欠缺臂肋之苦……
  
  巫紀洪心念一動,手掌橫向在空中輕揮。包圍著三人的王府護衛,馬上一起將刀收回鞘裡。
  
  虎玲蘭和霍瑤花見了巫紀洪示好,都大感意外。
  
  「錫師弟,你我在此相見,實在是神明的安排呀……」巫紀洪說時,眼晴卻盯著霍瑤花不放:「我本來

有好幾個厲害的同伴,可惜,死的死,走的走……我如今為一個大人物辦事,前途無可限量,你願意加入來

扶助我嗎?」
  
  錫曉趟揚起一邊眉毛:「加入……你?」
  
  巫紀洪在馬上展開一雙長臂,像要向他顯示自己一身富貴的衣飾,也像要介紹聚滿街上這五十幾個精悍

部下。
  
  「大夫生於世上,不就為了受人尊崇嗎?答應我,有天你得到的,比你夢想中還要多。」
  
  錫曉巖面容紋絲不動,口裡卻念起來: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權威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正是「武當三戒」最後

一條。
  
  巫紀洪聽見這句久違的戒律,臉孔漸漸扭曲,然後無法控制地高聲大笑起來。「有什麼好笑?」錫曉巖

臉上浮起慍怒。
  
  「哈哈……錫師弟,你不是還相信這一套吧?今天這個齷齪污穢的武當派,還在用這些謊話騙你們嗎?


  
  錫曉巖重重朝巫紀洪的方向踏前一步,那足音之沉轡,彷彿連街上的商店招牌都震盪起來。
  
  「你說誰污穢?」錫曉巖的怒氣似快要從鳥孔噴發。
  
  「誰?」巫紀洪仰天誇張地高叫:「除了姚蓮舟那傢伙,還有誰?」說完「姚蓮舟」的名字之後,他還

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涎,以示鄙視。
  
  錫曉巖為人雖剛直,但不是笨蛋。巫紀洪的神情非常認真,似乎確有這麼說的理由。
  
  但錫曉巖想不通:坦蕩蕩地追求「天下無敵」的武當派,會有什麼污穢可言?尤其是武當山上的第一人

姚掌門。
  
  ——那個獨上華山的男人。
  
  巫紀洪越說越激動:「你以為今日的武當派,真是你相信的那樣嗎?不!裡面是個大大的謊言!錫師弟

,我不怪你。上代公孫掌門被姚蓮舟殺死的那年,你才不過是個十來二十歲的新銳弟子,因此不知道內情。


  
  霍瑤花和虎玲蘭從旁聽說,原來上任武當掌門公孫清是被弟子姚蓮舟所殺,俱吃了一驚,想不到武當派

的權力交替竟藏有如此秘辛。霍瑤花過去未曾聽過巫紀洪說及武當派的事,因為在她面前,他永遠是令人敬

畏的「波龍術王」,而非叛逃出門的武當弟子。
  
  此事雖從沒向外公佈,但在武當派內並非什麼秘密。於武當武者的眼中,這一戰並非門徒弒師,只是一

場公平決鬥,以判定誰更勝任掌門,其中生死乃是天意。錫曉巖當然也聽過此事,知道巫紀洪說的「內情」

非只於此。
  
  巫紀洪盯著錫曉巖又問:「你應該知道,姚蓮舟上任後,商師兄馬上就挑戰他吧?」
  
  錫曉巖點頭。當年公孫清立了四大副掌門,並定下一「殿備」之制,讓武當派任何一人都有機會登上掌

門之位,第一個踏上這條挑戰之路的就是姚蓮舟——也是至今唯一能夠從這條路成功晉陞的人。
  
  當姚蓮舟穿上純白的道袍之後,武當山上下都在想同一個問題:餘下的三大副掌門,誰會挑戰他?
  
  結果完全在所有人預料之內。商副掌門在武當派裡自成一黨,與師父公孫清的主張相左,是門內人所共

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後即向姚蓮舟立下戰書。
  
  正如所有門內挑戰一樣,這一場比試也是「真仙殿」裡閉門進行,而且只有對戰二人進去,見證人半個

都沒有。
  
  ——武當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見證的。
  
  沒有人知道那一戰的過程,只知道從此商副掌門就被囚禁在「遇真宮」後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張乖離了

公孫清所定的武當戒律,他被視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關他的一切也從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記了武當派裡

曾經有這麼一個人。
  
  錫曉巖知道當年的「褐蛇」之首巫紀洪師兄出走,正因為他也屬於商副掌門一夥。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

用意?
  
  「難道說……」錫曉巖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連說話的聲音也不比先前雄壯:「姚掌門和

商副掌門那一戰,有什麼……」
  
  「是藥。」巫紀洪的笑容充滿諷刺和苦澀:「姚蓮舟為了擊敗商師兄,在戰鬥前向他的飲食下了毒藥!


  
  錫曉巖聽了,只感心跳加速,身體都在冒冷汗。他當然不是一下子就聽信了巫師兄的一面之詞;可是如

果這事屬實,他二十多年來所崇信的價值都會在頃刻間摧毀。
  
  「你……怎麼知道?決鬥又沒有見證!」
  
  「很簡單:我們有一個同伴也中毒了。」巫紀洪說:「他負實照顧商師兄備戰。在商師兄進了『真仙殿

』的同時,他偷吃了師兄吃剩的東西。」
  
  「我……」錫曉巖猛地搖搖頭:「我不會相信你……」
  
  「本來一切都應該不一樣。」巫紀洪這時遠眺西方的天空——正是武當山的方向。「商師兄擊敗姚蓮舟

接掌大位之後,會領導武當派走上名副其實的『天下無敵』之路!不是現在那種虛渺又小家子氣的東西,而

是真真正正橫行天下的力量!」
  
  錫曉巖看著巫紀洪那嚮往的神情。他也略聽過兄長錫昭屏提及,當年商副掌門提出應該運用武當的強大

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權力與回報,跟現今的武當完全背道而馳。錫曉巖從來不關心這些什麼主張立場之爭,他

關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來這場風暴在七年之後的今天又再爆發,而且沒有一個武當弟子能夠躲得過。不管你是否做

過任何選擇。
  
  錫曉巖從巫紀洪神往的臉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武當山?去接……他?」
  
  巫紀洪用力點點頭:「不錯,他才是真正的武當掌門。錫師弟,你也跟隨他吧。這才是忠於武當之道啊

。相信我。他將會在這個虛假的武當派灰燼上,建立一個新生的、更強大的武當派!跟隨他,你的名字有天

也會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錫曉巖聽了,跟霍瑤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計武當派發生了大事.,而剛才巫紀洪又說什麼「武當派

灰燼」,兩者正好吻合。
  
  ——更何況他說要去接商副掌門……那叛徒能重獲自由的話,就只有一個可能……
  
  「武當……發生什麼事?」錫曉巖平生從沒有畏懼什麼,但此事關乎師門安危,他的聲音亦不禁微顫起

來。
  
  ——原來他們還不知道……
  
  巫紀洪微笑不答,只是問:「錫師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對姚蓮舟不滿吧?」
  
  錫曉巖雖因反對那五年「不戰之約」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紀洪痛恨姚蓮舟掌門之情完全兩回事,也就沒

有理會,繼總逼問:「快告訴我,武當怎麼了?難道你做了什麼事情危害武當?……」說著時目中露出殺意


  
  「不!」巫紀洪做出無辜的表情揮手搖頭:「我哪來這樣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數千京城

禁軍精銳,正在圍剿武當派!」
  
  錫曉巖、霍瑤花和虎玲蘭也都訝異莫名。
  
  巫紀洪於是略述武當派拒絕「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鐵牌,因而觸怒皇帝的經過。虎玲蘭早聽聞武當

不願受朝廷指揮討伐「破門六劍」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會勞師動眾去對付一個武林流派。
  
  ——當然,這是因為他們沒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邊的寵姬,正正就與武當有血海深仇……
  
  巫紀洪說明原委後又冷笑說:「這都是武當派的人自己犯了錯;跟隨一個像姚蓮舟這樣的廢物,把武當

帶向滅亡……」
  
  錫曉巖聽了,也沒有工夫為巫紀洪的咒罵而憤怒。他只是激動得渾身顫震,拳頭緊緊握著,恨不得此刻

背上長出一雙翅膀,飛回武當山與同門並肩作戰。
  
  他第一次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紀洪又說:「這個武當已經沒救。錫師弟,還是加入我吧。等我們接回商師兄,再加上寧王府的權勢

,我們將會無比強大,重建一個真正的武當派!否則你一個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將被朝廷通緝追捕,毫無

意義。」
  
  錫曉巖看著巫紀洪,心裡異常紛亂。他當然絕對不會拋棄武當山的同伴,這個完全不用考虛。巫紀洪把

自己說得跟武當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無關係,這一點頗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盡快趕回武當山,沒有跟

巫紀洪開戰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語。
  
  巫紀洪雖對錫曉巖頗有寄望,但也沒耐性向他苦勸。他盯了死敵虎玲蘭一眼,但心想面前還有太多要事

,包括押送王府私購的貴重火器,不願這支護衛受無謂的折損,反正「破門六劍」也是欽犯,自有「御武令

」收拾他們,於是淡淡向錫曉巖說:「我不是要你馬上答應,你且自行考慮一下。他日無路可走,就來南昌

寧王府找我。」
  
  他說著撥轉馬首,然後又回頭說:「花,還不跟過來?我要走了。」說時的語氣,輕鬆得就像把霍瑤花

當作自己的寵物。
  
  霍瑤花身子劇震。錫曉巖回頭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靈丹』嗎?」巫紀洪向她繼續說:「啊,對了,你有出走的膽量,一

定早已偷偷戒掉藥癮了吧?可是你以為我秘製的丹藥真有這麼容易戒除嗎?還記得吃了『昭靈丹』那感覺吧

?」
  
  他那雙邪異的大眼睛遙遙牢盯著她,語調似半帶夢囈,每一個字卻都像有腳的蟲爬進霍瑤花耳朵深處:

「吃了之後,感覺胸膛裡的血脈就像潮漲一樣……然後是手腳,最後是腦袋,全身好像被填滿了,那充實又

舒服的感覺……整個人好想跑起來,把眼前能砸碎的東西都砸碎……痛快,多麼痛快……」
  
  虎玲蘭這時發現,包圍在四周的王府護衛都生起變化,原本凶悍的面容變得神情詭奇;有人則顯得極度

飢渴,迫不及待從衣領裡掏出一條掛在頸項的繩子。那繩上有個小小的竹筒,他們打開竹筒塞子,倒出一顆

藥丸服進口中,嚼碎吞下。
  
  再仔細留意,五十幾個護衛每人頸上都掛著同樣的東西。他們全都已被巫紀洪用「昭靈丹」控制,現在

聽到他催眠似的話語,各人皆被誘發起藥癮來。
  
  虎玲蘭再看霍瑤花,只見她身體顫抖得比先前還要厲害,兩腿好像軟得快要站不住,額上結起一顆顆豆

大的汗珠。
  
  霍瑤花的身體雖然已經戒掉了對「昭靈丹」的需要,但精神裡仍然殘留著對藥物的依賴,本來一直靠意

志和對荊裂的愛慕壓抑在深處,以為已然完全斷絕,此刻卻被巫紀洪重新誘發出來,身體也受影響,出現了

當初藥癮發作的痛苦。
  
  錫曉巖看見霍瑤花搖搖欲墜的模樣,馬上伸出左手來抓住她的肘彎。在這強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瑤花稍

稍清醒,微喘著氣看著錫曉巖,冷汗將塗在臉上的炭灰洗脫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紅臉頰。錫曉巖見她這

副可憐的樣子,心中不禁一動。
  
  ——我們都為對方殺過人,彼此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
  
  錫曉巖放開她,挺胸走前一步,彷彿要保護在她身前。
  
  「她不會跟你走。」
  
  巫紀洪聽了錫曉巖這句話,好一陣子木無表情,也沒有將馬轉過來,仍是扭著頭凝視他倆。
  
  錫曉巖是世上少數與波龍術王對視而能毫不動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錫曉巖好像怕巫紀洪聽不明白,再說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願跟你走,否則我不

會把她交給你。」
  
  霍瑤花聽見錫曉巖這樣說,心胸裡就像瞬間生起一股熱暖的火焰,把有如惡寒的藥廳驅去了大半。
  
  在霍瑤花的人生裡,除了初戀情人翁承天師兄的甜言蜜語,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麼美好的話。
  
  ——而且這一次不同。這次說話的人是真心的。
  
  巫紀洪又瞧著錫曉巖一會,然後揚了揚眉聳聳肩,毫不在乎就回過頭去。
  
  「也罷。我就把阿花送給你。」他背對二人,一邊整理馬韁一邊說.:「就當是我送你的禮物,紀念我

們今天重遇,也讓你明白我有多麼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慮加盟我們。」
  
  錫曉巖聽見他如此回答很是驚喜。他本來已不惜為霍瑤花而與這位前「褐蛇」一戰,如今鬆了口氣。
  
  ——武當同門的情誼就是不一樣……
  
  四周的王府護衛也準備散開隨巫紀洪而去。其中十幾個剛服了「昭靈丹」的護衛卻眼晴赤紅,他們正情

緒高漲,躍躍欲鬥,尤其對包圍網內兩個美艷的女武者虎視眈眈。
  
  巫紀洪也似要催馬策騎離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軀突然拔離了馬鞍,倒後旋身飛縱的同時,已將腰間長劍出鞘,一口氣乘著飛躍之勢

伸展身體刺出,劍尖瞬間已及錫曉巖面前半尺!
  
  錫曉巖被巫紀洪的話穩住,身心戒備一時放鬆,巫紀洪以超絕的輕功身法自馬上躍來,其勢疾若紫電,

加上身高手長,那劍鋒眨眼已至,錫曉巖未有防備,只能朝側後方踏步閃躲!
  
  劍鋒前進半途修正方向,追擊向側閃的錫曉巖,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橫裡一記黑影掠來,擊在巫紀洪的長劍中央,發出猛烈的鳴響,劍勢被這一擊打得沉下,失去了勁道!
  
  劍速大大被減慢,錫曉巖最後一刻仰首扭身,尖鋒從他右腹側掠過,他再後跳一步,脫出了劍招拖割的

範圍。
  
  巫紀洪信心十足的喑殺劍招被阻截,身體順勢往旁著地,雙腳足尖在地上輕跳兩步穩住身體,可怖的大

眼瞪視著橫裡干預的霍瑤花。
  
  霍瑤花以套著皮革刀鞘的大鋸刀,及時截下這劍救了錫曉巖。她身體還在受藥癮影響,有點力不從心,

這刀劈完後無法控制,刀鞘猛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夠及時出手擱截巫紀洪的偷襲,不是因為反應比錫曉巖更快,而是她對波龍術王太過瞭解。
  
  ——只要是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即使親手捏碎,也不會輕易讓給別人。
  
  ——這就是波龍術王。
  
  巫紀洪雙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個高大身體如變成一線,長劍再次振起,以「武當飛龍劍」

的一式「驃龍追日」再襲錫曉巖!
  
  霍瑤花剛才勉力一擊,雙手仍然震麻,已來不及再援護錫曉巖。
  
  但不要緊。錫曉巖是個最多只會被偷襲一次的男人。
  
  一襲黑影如旋風在他身邊捲起,將巫紀洪刺來的劍光罩住,同時錫曉碰的人已再次橫移,避過巫紀洪的

「飛龍劍」劍勢。
  
  巫紀洪第二劍無功而還,先退一步自保,撥去捲住了長劍的破舊斗篷,凝視面前的錫曉巖。
  
  錫曉巖脫去斗篷後,露出那奇長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後握住纏麻的刀柄,腰身馬步擺起預備出刀的架

式,沉穩有如盤石。
  
  巫紀洪見他的身姿氣勢,心中一凜。
  
  ——他的修為,什麼時候……
  
  「瑤花小姐,你避開。」錫曉巖沉靜地說:「他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霍瑤花從沒聽過有人在波龍術王面前用如此口氣說話,而這個人剛剛稱呼自己為「同伴」。霍搖花心中

不禁激動,聽從他的話退後。
  
  錫曉巖緊盯著巫紀洪。他剛才幾乎被偷襲刺殺,若換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獸.,但經過在武當山跟隨

尚四郎苦練「柔拳」,還有這段日子在江湖的歷練,他已學會將憤怒控制在內心,並化為能量。
  
  「你已經不是武當派的人。」錫曉巖一字一字地說。
  
  「什麼……?」巫紀洪罕有地臉色變白。這句話刺中了他的痛處e
  
  「剛才那一劍就出賣了你。」錫曉巖繼續說:「真正的武當武者不會這樣做,也沒必要這樣做。你已經

失去自稱武當派門人的資格。」
  
  巫紀洪的大眼睛裡爆發出連在「清蓮寺」一戰時也未顯現過的強烈殺氣。
  
  ——被外面任何人視為邪魔外道,擊罵痛恨,他都毫無感覺;但是被武當派同門鄙視,那是完全無法接

受的侮辱。
  
  巫紀洪劍勢再起。
  
  同一剎那,錫曉巖背後刃光燦然。
  
  巫紀洪正要踏出斜步,以「武當行劍」配合輕功步法襲擊錫曉巖右側,卻感受到左上方湧來一股非比尋

常的能量。戰歷豐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卻。
  
  當那股能量更接近時,巫紀洪發覺自己退得太少,最後一刻雙腳足尖用盡了平生鍛練的輕功功力,全身

再往後多躍一步——
  
  暴烈的刀刃從他左額前僅僅一寸處掠過,儘管沒有切中他的身體,那強大的勁力卻令他有魂魄被斬開的

感覺。
  
  「陽極刀」的純剛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敵人。
  
  巫紀洪被這強大得意外的猛刀所懾,不敢貿然反擊,再退了三步戒備,瞧著面前單臂將長刀收在左腰側

的錫曉巖。
  
  剛才那刀掀起了巫紀洪一年前的痛苦回憶:在「清蓮寺」前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砍傷一腿的那刻—

—荊裂和錫曉巖兩人刀招的氣勢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將那條母狗送給他好了!假如能夠拉攏這傢伙扶助商師兄,十個霍瑤花也值得!可惜

現在已經太遲了……
  
  包圍在街上的寧王府護衛,有的服了「昭靈丹」早已經殺氣盈胸,一見頭領巫紀洪出手,也都拔出刀來

,朝錫曉巖身後的霍瑤花和虎玲蘭群起襲擊!
  
  虎玲蘭早把野太刀拿在左腰間,她踏步側轉,迎向右邊一個沖得最前的護衛,左手拉鞘同時右掌拔柄,

有如長長彎月的異國刀刃剎那閃現!
  
  那護衛舉起的單刀還未落下半分,銳利的風與光芒自下而上襲至,他的喉頸下顎瞬間裂開,血泉向上噴

湧!
  
  虎玲蘭一記單手拔刀的「逆袈裟斬」剛切過敵人,左手馬上拋棄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時沉腰吐氣,以最

小的動作將又長又大的野太刀收納回身側,緊接著轉身向後,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將刀橫斬出,一記陰流「山

陰」,將另一頭襲擊而來的護衛連人帶刀斬至飛去!虎玲蘭在呼吸起落間連斬二人,手上巨大刀鋒揮起來似

乎輕若無物,但一觸上敵體就顯現出強橫威力,功力比在廬陵時大有進境。
  
  但這一點巫紀洪當然無暇留意。他眼前有個更不得了的敵人。
  
  錫曉巖微沉雙膝,隨時從左腰反手發刀。
  
  巫紀洪表面仍然冷靜,心中卻在急謀應付「陽極刀」之策。
  
  「陽極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單純,本來以「太極劍」應付最為理想。但是錫曉巖的刀勁已經強到匪夷所

思的地步,以巫紀洪的「太極劍」造詣,並沒有信心能以「引進落空」完全化解。
  
  ——其時人和劍都會被一刀兩斷……
  
  錫曉巖散發的迫力朝著巫紀洪撲面衝來。刀未出已然向對手預告——這就是錫曉巖的刀法,如雷暴欲來

之前已隱聞鳴音,但仍是無從抵禦。
  
  將要接招,巫紀洪卻還沒想到對抗之法。平日他仗著身高手長,常有長距離之利,足以輕鬆對敵;錫曉

巖人雖矮壯,那奇長的怪臂,再加上單手使這四尺開外的長刀,卻完全將雙方的攻擊距離扯平。
  
  錫曉巖昂然踏步,右臂自腰旁反手揮出!
  
  巫紀洪不想退避。這是他自進入寧王府之後復出的第一戰,而且在一眾親挑的部下面前,更是面對武當

派的後輩……
  
  刃光與破風銳音再現。
  
  巫紀洪憑著戰鬥本能,估算錫曉巖的出手角度方位,長劍隨即遞出,正是「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

,劍尖巧取斜線,截擊錫曉巖揮刀的手腕,若其刀勢不變,等如自行將手送上劍鋒!
  
  巫紀洪這「形劍」使得非常準確,時機和角度恰到好處,「陽極刀」不收回的話,必中手腕無疑!
  
  ——假如他對抗的是一條普通手臂。
  
  錫曉巖的「陽極刀」揮至半途,感覺「追形截脈」的威脅,那右臂雙重的肘關節一起屈曲,剎那將手臂

縮短,但自腿腰到肩膊的發勁仍不變,本來橫砍向巫紀洪身體的「陽極刀」,變成斬擊他伸出的長劍!
  
  金屬發出足以刺痛耳膜的交鳴。
  
  巫紀洪第一次接觸感受「陽極刀」的勁力,刀劍交擊之下,強大的震力自長劍瞬間傳到掌腕和手臂,巫

紀洪右臂跟長劍向左測猛地拋飛,幾乎連帶整個人也盪開去!那震力繼而直入心坎,他窒息間閉著氣勉力收

緊指掌和手臂肌肉,那柄前端四寸被擊得臂折的長劍才沒有脫手飛去!
  
  剎那間巫紀洪並未陷於慌亂。就像在「清蓮寺」一人力抗「破門六劍」時一樣,求生意志驅使他的腦袋

飛快運轉。
  
  他立時記起從前看見錫曉巖練功的情景。
  
  ——此子武功只走剛勁一途,而且不喜近身纏鬥!
  
  拳法也非巫紀洪的專長,但他自忖有「太極」功底,必能克制對方,趁錫曉巖未及回刀再發第三擊,就

展開步法衝入近身,左手劍指襲取錫曉巖右目!
  
  錫曉巖長刀揮在身側來不及回擊,於是舉起左臂自下檔格巫紀洪的劍指。
  
  兩臂相觸,巫紀洪心中喑想正合我意,馬上變劍指為爪,欲用「太極拳」的「采勢」擒拿錫曉巖的手腕


  
  哪料巫紀洪左掌才觸上錫曉巖手腕,五指還沒拿上,錫曉巖已生反應,左手壓腕微沉再朝外旋半圈,反

過來用掌封鎖巫紀洪的臂腕。
  
  ——這是……聽勁!
  
  正是錫曉巖隨尚四郎等「鎮龜道」師兄苦修的「太極」化勁柔法!
  
  巫紀洪左手反被壓制,訝異下不忘反擊,右腿疾抬,膝蓋向前欲猛撞錫曉巖小腹!
  
  ——巫紀洪的腿比常人長,這膝擊的攻擊距離,相當於普通人出拳擊打,自下路進攻更是難於防備!
  
  錫曉巖透過左掌的聽勁感應,卻已知曉巫紀洪離地起腳,手掌頓化擒拿,握住巫紀洪的手腕再往後拉扯

,單足而立的巫紀洪平衡頓失,膝擊之力亦遭破解,只好馬上踏回原地,左手用「太極拳」的「按勁」朝前

推送,借錫曉巖的拉力攻其心胸,一氣要把他推得飛跌!
  
  錫曉巖的「太極」化勁功力練習時日不夠,畢竟不及巫紀洪,無法再化解這招借勢推按,只能及時放開

巫紀洪的手臂,消減了部分的勁力,厚碩的身體朝後倒跌,但他在倒退同時,還是以右長臂揮出第三刀,斜

斬巫紀洪左頸側!
  
  巫紀洪及時豎起已變彎的長劍接下這一刀。他倉卒運劍相抗,幸好錫曉巖也是邊倒飛邊斬擊,純粹靠那

長臂發力,刀劍再次相撞下,他的高瘦身體被蕩飛出去,速退兩步方再穩住。
  
  同時錫曉巖倒跌,在地上翻滾一圈跪定,長刀橫架胸前戒備,令巫紀洪沒有再次乘機襲擊的空隙。
  
  巫紀洪這近身纏鬥之策也是無功而還。錫曉巖彌補自身武功弱點,苦練成柔法拳技,雖未至於能壓倒巫

紀洪的「太極拳」,卻足以自保,再配合隨時擊出的「陽極刀」,巫紀洪在近戰中也無法嘗得甜頭。
  
  ——這傢伙……竟然進步到這個程度!
  
  這時他看見錫曉巖後方,虎玲蘭和霍瑤花各自舉刀與眾多王府護衛混戰,已有六名護衛的屍體倒在街上

,另外三人捂著冒血的傷口悲鳴。
  
  霍瑤花仍受藥癮影響,氣力和速度都減弱,但她的大鋸刀還是殺得對方一死一傷。其餘則是虎玲蘭的傑

作。
  
  虎玲蘭的野太刀所過之處,血霧紛飛,就算是吃了「昭靈丹」的護衛都不敢再接近,
  
  數十大漢面對兩個美麗的女刀客,只能舉刀遠遠包圍。
  
  虎玲蘭和霍瑤花互相背靠掩護,各自舉刀防備眾敵。她們都沒有想過,今天竟會跟對方並肩作戰。
  
  巫紀洪眼見部下一個個倒在血泊中,心裡很是焦急。失去「術王眾」之後,他好不容易又得到一支親兵

,而且眼前還有押送銃炮的重要任務,如果折損了這隊護衛,要如何完成?
  
  ——錫曉巖這臭小子……簡直就是第二個荊裂!怎麼會這樣倒霉,總是碰上這種傢伙……難道說他們是

我的天敵嗎?
  
  巫紀洪一時三刻內不可能擊敗錫曉巖,期間又不知道再有多少部下要死在虎玲蘭和霍瑤花刀下。
  
  錫曉巖與這個從前的「褐蛇」之首鬥得旗鼓相當,信心更足,將刀拉到身後,再次擺出絕招「陽極刀」

的架勢。
  
  假如說荊裂的刀像席捲一切的浪濤,錫曉巖的刀則如轟轟烈烈的太陽,同樣的堂堂正正壓倒取勝,這令

巫紀洪更痛恨——愛用詭計突襲倏來倏去的他,造詣雖然並非不敵二人,但這生都不可能練得出他們這般王

道的武功。
  
  巫紀洪無計可施之下心念一動,竟轉頭向後逃走!
  
  錫曉巖欲上前追擊,但論輕功身法他遠遠不及巫紀洪,一眨眼被他拉開了兩丈距離。巫紀洪卻沒再走,

回身站住對錫曉巖笑了笑。
  
  「你這是什麼意思?」錫曉巖咬牙切齒地問。
  
  「沒什麼。只是我不想再跟你打,至少今天不想。」巫紀洪說:「我這是在告訴你:我不跟你打的話,

你也殺不了我。」
  
  他說完打了個手勢,那大隊王府護衛就撤去包圍,紛紛上前跟巫紀洪會合。
  
  虎玲蘭和霍瑤花走上來,與錫曉巖並肩而立。三人三刀在陽光底下閃耀。
  
  「我果然沒說錯。」錫曉巖冷冷說:「你已經沒有資格再自稱武當派。」
  
  「我們確實抓不住你。」虎玲蘭也向巫紀洪說:「可是我們能夠殺光你的部下。」
  
  那些王府護衛聽了心中大驚。剛才那野太刀的光芒確實令他們膽寒。
  
  「沒關係。」巫紀洪卻聳聳肩:「你們再殺我一個部下,我就在這襄陽城裡隨便殺兩個人。可能是女人

,也可能是小孩。他們的命都算在你們頭上。」
  
  錫曉巖目中殺意更盛。他盯著巫紀洪說:「你以為我會在意嗎?武當派眼中除了敵人外,無視旁人生死

。」
  
  「真的嗎?」巫紀洪歪著嘴訕笑:「錫師弟,不用騙我了。我還記得的呀。在武當山的時候,你常常跟

我說如何痛恨你爹凌虐妻妾。我還沒有忘記你說時的表情。」
  
  錫曉巖咬著牙,沉默不語。
  
  虎玲蘭聽見錫曉巖說得毫不在乎時,本來吃了一驚,這時聽出他只是試圖欺騙巫紀洪,心裡鬆了口氣。
  
  ——可是……他明明是我和荊裂的敵人,我為什麼這般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呢……?霍瑤花聽見錫曉巖的

話時,本來希望他真的能夠不顧他人死活,繼續全力追擊波龍術王,可是發現他不過在說大話之後,強烈的

慚愧馬上湧上心頭。她再次回憶起自己在廬陵時的種種不堪惡行。
  
  ——原來我真的還沒有戒掉術王施下的藥癮。
  
  ——那不是「昭靈丹」,而是我心裡的「毒」。
  
  巫紀洪見錫曉巖戰意已失,將手上已毀的長劍交給部下,登上拖過來的坐騎。十幾個王府護衛這時又回

頭將死去同胞的屍首抬走。
  
  巫紀洪策騎離去前,又朝錫曉巖說:
  
  「你就跟姚蓮舟一樣,心裡有太多無聊的規矩。這就是我跟你們最大的分別,也是武當派注定要滅亡的

原因。」
  
  他展露出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邪惡笑容。
  
  「然後新生的武當派就要在我這種人手上興起。其時天下間將無人能阻擋我們。」
  
  後記
  
  最近偶然拿出舊作《殺禪》來翻閱了一陣子,有一種驚訝的感覺——自己的轉變原來竟是這麼大。雖然實際上已經是七年前完成的書,但在我自己心目中,一直只覺得是《武道狂之詩》的上一部長篇作品,不應該那麼遙遠。同樣是寫古代的世界,同樣是描述激烈的生死鬥爭與個人生命意義的尋索,《殺禪》跟《武道狂之詩》卻是如此南轅北轍,回頭看《殺禪》時,彷彿覺得那是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的自己寫的書。
  
  比較之下我發覺原來年紀越大,非但不是心思越複雜,反而越喜歡用簡單直接的角度去看事物。當你想到自己留在世上的剩餘日子正在不斷減少的時候,就不想再多花費生命去拐彎抹角,希望把精力和時間放在更純粹的東西上。我放棄了「江湖」而寫「武林」,大概就是這樣的心路歷程。
  
  我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改變而寫出《武道狂之詩》,還是《武道狂之詩》改變了我;只知道大概再也不會(也不能)回去寫出像《殺禪》那樣的作品了。這應該是很自然的吧?創作者其實沒必要眷戀過去的自己。有天寫完《武道狂》之後,下一部書又將是另一次的探索。
  
  也許大家會嫌我煩,但我又要再次感謝太太。寫這一卷的過程中,她實在給我太多幫助了。各位喜歡這書的讀友,也一起向她感恩吧。
  
  另祝福我剛新婚的侄女心怡。
  
  喬靖夫
  
  二O一三年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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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7:05
卷十三 武當之戰 引言
  
  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惟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彷,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
  
  ——《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謊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在朝廷「御武令」號召下,秘宗掌門雷九諦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殺「破門六劍」,於湖南湘潭展開惡戰。雷九諦劫持童靜為人質,迫使荊裂與他一決雌雄;但荊裂所受嚴重傷員未癒,雖得怪醫嚴有佛治療,仍是前途未卜。
  
  武當派因拒絕「御武令」觸怒朝廷,皇帝派遣禁軍最精銳神機營部隊南下征伐武當山,火器銃炮碰上頂尖武道,一場淒烈大戰即將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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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7:40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一章 狂者與少女
  
  偌大的幽暗房間密不透風,內裡唯一照明的油燈,那點火焰幾近紋絲不動。兩側的紙窗皆懸掛著黑布遮蓋,無法分辨外頭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時光凝止的錯覺。
  
  站在室內的童靜只感覺全身受著無形的重壓,胸口有一股無法吐出的悶氣,櫻唇半啟微微喘息。
  
  她如此,並不因為房間密閉。
  
  而是由於房裡另一個人透出的氣息。
  
  依舊一身黑衣的雷九諦打坐於房間中央,彷彿融入幽暗裡,只有閉目入定的一張臉映在燈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額上虎紋顯得更深刻,雖是木無表情,已然散發一股森森鬼氣。
  
  童靜定晴瞧著這個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動靜。雖說是令人憎惡的仇敵,但童靜同時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當今世所罕見的頂尖高手,能夠這樣接近觀察的機會非常罕有。
  
  這時雷九諦的臉龐動了。左頰肌肉慢慢收縮扭曲,整張臉立時歪斜起來,眼皮微微跳動,嘴巴微張露出緊合的牙齒。那神情既似哀傷又像狂喜。
  
  隨著雷九諦的臉活起來,他全身散發的邪氣更為濃濁。本來就敏感的童靜,更悶得想要吐。
  
  雷九諦從盤坐姿式站起來,漸漸往後退,身姿卻無一點搖擺,而且動作跟正常往前行走無異,施展的正是秘宗門絕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彿身後有根絲線倒拖著他向後,雙足在地上滑過,狀甚詭奇。
  
  退了三、四步後,雷九諦突然全身猛烈發勁,身軀後仰,平地打了個後空翻,動作幾乎全無先兆。雷九諦後翻完成時四肢著地,姿勢低矮,連腰間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彎腰弓背,雙手十指抓地,咧著牙齒微嘶。
  
  童靜看著心想:他好像變成了一頭野獸……
  
  她沒猜錯。此刻雷九諦已進入「神功」迷境,正想像自己被神虎附體,渾身都好像充溢著野性的能量,躍動不安。
  
  雷九諦以手足爬行,在房間裡咆吼著左竄右突,嘴角吐著飛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態實在無法令人聯想當今武林「九大門派」裡的一代宗師。
  
  雷九諦這狀態,令房間裡邪異的氣息更盛,並不斷在密封的空間中累積,無處散洩,
  
  童靜更是難受,要輕輕扶著牆壁才能站穩。但她強忍著,仍然仔細觀察雷九諦的變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說不定能看出這老頭的武功有什麼破綻……然後找機會告訴荊大哥……
  
  自從在西安「盈花館」裡目睹姚蓮舟使出「追形截脈」,繼而在屋頂決戰立時用上之後,童靜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這種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諦擒下童靜為人質,以迫使荊裂跟他決鬥,此一戰勢必結束「破門六劍」與秘宗門的仇怨.,但荊裂手腿舊傷能否痊癒仍是未知之數,童靜只盼望能多為荊大哥增添一分勝算,眼前正是難得之機。
  
  就在童靜氣悶得雙腿也有點發軟時,雷九諦這頭「神虎」向左一躍,整個人飛上了原本應該放著客棧床鋪的一邊牆壁上,在空中同時面容變異。
  
  剎那間,童靜清楚看見雷九諦的變化。
  
  雷九諦脫出了「神虎」的想像,身姿又變回人形,發散的氣息一轉而為尖銳殺氣,吶喊同時雙足蹬牆,身體反向飛射出去,兩道銀色刃光自身側閃耀——
  
  雷九蹄這交叉雙斬,快得幾乎肉眼難見,蹲跪著地之時,左右手上的銀刃仍在彈顫。
  
  房間突變明亮。在他跟前懸掛的黑布從中斷開跌落,紙窗格子也裂開一道破口,外頭燦爛的午後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映照雷九諦身周激烈飛揚的微塵。
  
  童靜一時不習慣這般明亮,伸手擋在眼前閉起眼睛。然而剛才雷九諦疾電似的刀招,卻不住在她腦海裡重演,令她渾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鬱悶。
  
  良久,童靜微張眼皮,直至確定已適應了陽光之後才把手放下來,發現雷九諦早已站起,手中一雙秘宗門銀刀反射著寒光。雷九諦已從狂態中回復過來,雖然仍帶著平日的癡狀,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這空蕩蕩的房間。這原是「湘渡客棧」南廂最大最豪華的客房,但所有床鋪桌椅及擺設都被搬光,闢作雷九諦一人使用的練功房。
  
  自雷九諦劫持童靜後,秘宗門即公然佔據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棧」為己用,強行驅逐店家跟所有夥計,一切起居飲食都自行包辦,三百秘宗門人更將客棧守衛得如鐵桶一樣。八卦門及湘龍劍派等群豪,明知童靜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無策。
  
  童靜雖然被囚禁,雷九諦倒沒有命令門下把她綁縛,也如常給她用飯、梳洗和更衣,只是絕不許她踏出客棧南廂半步。秘宗門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駐守,因這南廂四周出入處的房間,都關為眾多同門的起居處,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靜想要悄悄逃出,可說一點空隙都沒有。
  
  童靜也不是沒有思考過逃走之法。以她現時的武藝修為,其實已經比秘宗門大軍裡不少外地支系的門人都要強,問題只是手上沒有劍,但要趁對方鬆懈時偷偷取一柄,亦非絕無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難仍然是一個人物:雷九謫自來客棧之後足不出戶,日夜都留在南廂。童靜為了策劃逃走曾經特別留神,在許多不同時辰都在客房之間看見雷九諦經過,可是到底他什麼時候睡覺,甚至有沒有睡覺都是疑問。
  
  童靜沒有忘記當日在森林裡初遇雷九諦,這妖異高手的敏銳感官是何等厲害——大概只有荊裂及波龍術王才可能略勝一籌。她知道就算能夠迅速打倒兩、三個秘宗門人,只要雷九諦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棧外圍的牆壁前。她只好暫時放下逃亡的念頭。
  
  正是童靜暗中盤算逃走的那幾天,讓她發現了雷九諦這個練功房,奇怪的是房門和窗戶外竟沒有半個秘宗門人看守,於是那天她大著膽子推開門走進來看看。
  
  ——哼,他只說禁止我走出南廂.,卻沒說過裡面有哪裡不許進入、有什麼不許看啊……
  
  童靜帶著這種負氣的心情把門推開,步進這幽暗的房間裡,於是就看見雷九諦獨自修練的驚人場面——並且明白他為什麼不讓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諦不想被門下目睹自己這個狂態。
  
  令童靜甚感意外的是,當雷九諦看見她進來時?只是沉默良久,並沒有趕她出去,還跟她說了一句:
  
  「關門。」
  
  今天已經是童靜第三次看雷九諦練功。雷九諦一直沒說什麼,童靜也就無法明白他為何容許自己看。她並不理會,索性專心觀察,從中看看有什麼能夠幫助荊裂取勝的弱點。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只有雷九諦自己知道,為什麼要讓童靜看:那天當童靜推門而入時,雷九諦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於黑暗與紛亂的神智,卻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諦修習山東白蓮教祈靈附體的「神功」,以加強「借相」威力及頻密程度,終於成就了前無古人的「神降」絕學,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價也不小。「神功」除了對人心神損耗甚大之外,修習作法之時,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靈降臨附身,必須暫時放棄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脫韁野馬放任奔行,這才能進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種靠理智壓抑的驚懼疑惑,也會乘著這時機紛紛襲來。久而久之,雷九諦每次「請神」,就如墜進黑暗渾濁的深淵之中,極其難受,全憑著一股追求強大的執念強忍。
  
  可是當童靜在自己面前時,雷九諦卻感到猶如在深淵中仰首看見一盞發出暖光的明燈,光芒撫慰下竟不似平日難受;憑著這點意識中的燈光導引,雷九誦每次脫出「神功」狀態回復正常竟也變得更輕易,而每次練功之後的身心疲勞亦更快恢復,連雷九諦本人也覺得不可思議。
  
  難道這個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靈氣嗎?雷九諦本人並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強行修練白蓮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強大意志,談不上是否相信童靜真能散發什麼「靈氣」;他是個徹頭徹尾只講實用的人,既然童靜真的對他練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自從往山東修練以來,雷九諦絕對嚴禁旁人觀看練功,唯有近身弟子韓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對方竟然更是仇敵,雷九諦實在無法解釋,只知對這女孩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好感——正如他也解釋不了,當天怎麼在童靜一聲哀求之下,就放過了那頭張牙舞爪的獵犬。
  
  ——練飛虹執意要收這娃兒為徒,難道她真有什麼超人天賦?
  
  雷九諦不想對童靜洩露這般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顧自舉起雙刀,擺出迎敵的架式。這是童靜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見雷九諦與人決鬥的戒備姿態,架式與馬步跟以前見過的秘宗門人沒有多大分別,卻有一種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輕鬆站立的雙腿好像隨時就要凌空騰起,雙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種微細的巧妙,普通的姿勢架式,竟有數倍以上的威懾力。
  
  雷九諦凝聚心神,雙刀架式更嚴密,銀刃的尖鋒遙指房間裡的虛空。童靜感受到,雷九諦正開始營造面前的假想敵人。
  
  ——她當然知道那敵人是誰。
  
  在雷九諦眼前,彷彿漸漸平空呈現一個人形——當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見。那人形有如貓般弓起背項,居後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隨隨便便地垂在膝蓋高度,整個姿態作勢欲撲!
  
  當日樹林之戰,雖然發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但雷九諦兩度見過荊裂使出「浪花斬鐵勢」——一次拉扯鐵索救走練飛虹,一次出刀斬傷他肩頭——這個起勢架式已然牢記在心。
  
  當然雷九諦也不可能單憑這姿勢,跟一次在混戰中接招的經驗,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斬鐵勢」的原理、威力與可能的變化,而要靠自己數十載所學與實戰經驗去填補。
  
  因應面前荊裂幻象的姿態,雷九諦的迎接架式也做出調整。
  
  童靜在旁看著,因她看不見雷九諦眼中的幻象,自然也無法瞭解雷九諦改換架式的理法。不過從雷九諦的動作裡,她仍能觀察出高手的動靜細節。
  
  ——童靜並不知道,自己這三天以來旁觀雷九諦練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諦的邪異氣勢,不知不覺間已經朝著一個新方向進步中……
  
  在雷九諦眼裡,面前荊裂的人形變得越來越像常體,彷彿連對方呼吸調息的聲音都聽得見。
  
  雖未十足確知「浪花斬鐵勢」的特色,但從這姿式他就推想得到,這是將一切賭博於一刀之上的捨身招式,並無後著。
  
  那麼只要我接得下這一刀,必勝無疑!
  
  ——可是,我接得下嗎?
  
  雷九諦回想那一夜肩頭中刀的觸感,推測「浪花斬鐵勢」的威力。他馬上斷定,憑自己的雙刀絕對擋架不來。刀折,人亡。
  
  那麼就只餘下一途:以他「雲隱神行」冠絕武林的身法與步法,閃避這一刀!
  
  雷九諦眼前的人形變得更細緻,能量更充盈。他感覺面前就像近距離架著一副強弓銳箭,那張弓正越拉越滿,任何一剎那都會發射……
  
  ——不只如此的……荊裂的傷也許真能好過來……到時候這一刀將比先前更猛烈,更難躲過……
  
  雷九諦背項和胸前的衣衫已被汗濕透。
  
  連在旁觀看的童靜也不自覺停住了呼吸。眼前此人雖然是追殺「破門六劍」的死敵,又是親手殺害徒弟的狂魔,但童靜這一刻無法憎厭他。同是武者,看著雷九諦如此拚命苦思求勝,童靜對他暗自生出一分敬意。
  
  終於,到了弓滿欲折的時刻——
  
  雷九諦瞪著雙目——
  
  彷彿有一陣無形的風迎他臉上掃過。
  
  雷九諦始終未發一招,雙腿也沒移動半分,只是慢慢將架式放鬆下來。
  
  「浪潮……」雷九諦閉著眼喃喃說。
  
  童靜聽了非常訝異。雷九諦應未曾聽過「浪花斬鐵勢」的刀招名字,也不會知道荊裂這刀招是「借相」於浪濤.,他卻能夠憑著假想,遙遙感應到荊裂刀招裡的意象,實在非常奇妙。
  
  雷九諦迎接過這想像的刀招後,繼續閉目仰首喘息良久,似乎耗費了不少氣力。直至呼吸回復平緩之後,他睜開眼降下視線,直盯著童靜。
  
  「丫頭。」自從三天前那句「關門」之後,這才是雷九諦第二次在練功房裡跟童靜說話:「荊裂的絕招,你應該看他練過很多次吧?」
  
  童靜聽了之後瞪一瞪眼晴,馬上明白雷九諦是要透過她打聽荊大哥「浪花斬鐵勢」的理法。她當然死也不願透露,一轉念皺起眉來,故作失望狀地歎氣:「荊大哥這年來傷都沒好,根本沒有好好實練這刀招,只是關中在心裡默演,我沒能看到,怎麼告訴你啊?」
  
  雷九諦當然半點不相信,目光如刀盯在童靜臉上,彷彿隨時能將之洞穿。
  
  「你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童靜聳聳肩:「你要逼我說什麼的話,隨便動苦刑好了。不過我先告訴你,女孩子痛起來,什麼都說得出口,說的是真是假,那就保不準了。」
  
  江湖經驗豐富的雷九諦,聽得出童靜說到「苦刑」時語聲略顫,知道她是強作鎮定,心裡其實在害怕,聽後不禁暗笑。
  
  ——這娃兒真好玩呀……
  
  雷九諦自任秘宗掌門以來,門下年輕弟子對他既敬旦懼,話也不敢向他多講半句,更何況這般胡謅?童靜在他面前如此大膽,說話時眼光神情充滿靈氣,絕不像秘宗門內那群畢恭畢敬的弟子,雷九諦不禁對童靜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諦眼目收緊。「倒也不必。」
  
  他說著左手突然往前一揚,童靜以為他要出手襲擊,吃了一驚,卻見一物向自己拋來。
  
  童靜反應也快,已辨出那是什麼,右手伸出一抄,將銀刀握了在手。
  
  「來吧。」雷九諦右手另一柄刀舉起,刀尖遙指童靜眉心:「將荊裂的架式擺出來!」
  
  雖然並非慣用的長劍,但童靜把秘宗掌門專用的銀刀握在手裡,一股熟悉的興奮感驀然生上心頭:手柄纏布上那微微的汗濕;鋼鐵充實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與刀彷彿接通了無形的靈感,童靜自然就擺出戰鬥的劍姿。
  
  她心裡當然不肯向雷九諦展示「浪花斬鐵勢」的架式,只是擺出自己平日的迎敵姿勢,卻赫然感受一股殺氣撲面而至。
  
  只見雷九諦沉下馬步,右手刀與左掌架在胸前兩側,如欲撲擊。
  
  童靜在威懾下不由倒退兩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門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諦已然察覺,雙足只略一轉移,那氣勢就將童靜與房門之間的去路封鎖。童靜被這無形的壓力所迫,反而要往牆角一邊再退。
  
  雷九諦輕輕前進一步,童靜就感到呼吸困難。她過去從來沒有單獨面對過這種級數的高手,只覺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隻小鼠。二人明明相隔還有六、七步距離,童靜卻已被困在牆角死地,再也走不出來。
  
  童靜眼睛不禁紅起來,眼眶濕潤,但卻狠狠咬著牙,將刀尖舉得更高,以心裡一股不屈的怒氣,抗衡雷九諦的恐怖。
  
  ——就給你看看,即使是一隻小老鼠,也有咬斷老虎喉嚨的利齒!
  
  看見這小女孩竟然仍有對抗的意志,雷九諦歪著嘴角笑起來。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童靜的戰志也刺激起雷九諦的好鬥本能,不自覺在心裡默唸咒語,臉皮再次扭曲,又開始進入「請神附身」的迷態——當然並非真有什麼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像。
  
  雷九諦散發的兇惡鬼氣,漸漸瀰漫整個房間。
  
  童靜的刀尖微微發抖。
  
  同時雷九諦開口,語聲有如夢囈:「沒用的……你這樣的招式對抗不了我……來吧,只有那一招……擺起荊裂的架式吧……」
  
  童靜確實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諦遙遙壓制,於是變換出另一個姿勢來,將銀刀降到腹前,刀尖改為指向雷九請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諦的萬也改換了擺法,輕輕鬆鬆克制了童靜這姿勢。童靜馬上預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諦連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來,慌忙又再變化。
  
  雷九諦隨著她的動作,在對面不斷改變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將童靜的變化破解。童靜只感自己一切所學,在雷九諦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驚懼又焦急,竟覺得比赤條條站在這老頭面前還要難受。
  
  童靜學過的東西已經變無可變,無計可施之下腦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過來嘗試反制雷九諦的架式。
  
  只見童靜擺出的舉刀姿勢歪歪斜斜,絕非她過去所學的任何招術,提刀的高度似乎軟弱無力,顫震的雙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穩。
  
  但在絕頂高手雷九諦眼裡,卻看出這姿勢的微妙:屏棄了一切外觀和常規,只為這一刻戰鬥狀況自然而成的形態。
  
  就像水。
  
  ——自從離開成都跟隨荊裂他們學武,童靜一直就在努力擺脫過往所學徒具外形、華而不實的花巧武功,回歸武道之純粹。在這危急的一刻,她終於做到了,跨越武學人生中一個重大的障礙。
  
  雷九諦看在眼裡,不禁驚異。
  
  ——這孩子的天賦,非同小可!
  
  但此際雷九諦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霧之中,一心要擊敗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口裡仍然喃喃念著:「沒用的……用荊裂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童靜此刻也是陷於迷惘,雷九諦的語聲不斷暗示下,果然喚起了她見過荊裂苦練此招的記憶。
  
  那記憶對惘然無助的童靜來說,有如溺水時抓到一根救命的木頭。她的刀漸漸垂到膝前,雙腿蹲得更深,沉著肩弓起背項……
  
  果真模仿起「浪花斬鐵勢」的架式來,而且竟然有幾分與記憶中的荊裂相似。
  
  雷九諦乍見童靜這姿勢,好像荊裂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殺意。意識一下子完全躍入深淵,進入「神降」之境。
  
  瞬間,他的臉容猶如厲鬼。
  
  殺氣完全籠罩全身發抖的童靜。
  
  雷九締本來只想迫使童靜洩露「浪花斬鐵勢」的細節,並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卻在童靜牽引下失控,殺氣填塞胸中,任何一剎那都要爆發——
  
  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雷九諦的心眼之前,他懸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童靜的身影,彷彿散發著光芒。
  
  憑著這光,雷九諦的神智在最後關頭勉強從深淵中躍出。
  
  他仰天狂嚎一聲,整個人半跪下來,本就不太健康的臉顯得更蒼白,豆大汗珠冒在額上,就如經歷一場苦鬥。
  
  童靜感到雷九諦的殺氣散去,自己也放鬆下來,這才仔細觀察雷九諦,看出他狀甚痛苦。她雖不清楚雷九論剛才經歷了什麼,但知道自己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諦為了執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瘋瘋癲癲又痛苦,童靜忍不住對這位秘宗掌門憐憫起來e
  
  「其實……」童靜這時也蹲在雷九諦面前,輕輕將銀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著膝蓋托著腮說:「……你不要跟荊大哥打,可以嗎?」
  
  雷九諦平日視線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視童靜。
  
  「我們『破門六劍』跟你秘宗門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沒錯,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兩次都是因為你們要來殺我們呀!又不是我們求你秘宗門打的。一
  
  「那朝廷的什麼詔令就更無聊了。裡面寫的『破門六劍』罪狀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話,湘龍劍派和巨禽門那些人都可以作證。更何況我們這些草莽中的武人,這麼多年來何曾受過朝廷官府的什麼眷顧?還不是好好地把武藝一代代傳下來?掛著一面御賜的金牌鐵牌,能令自己變得更強嗎?」
  
  雷九諦聽著這個年紀小得足可當他孫女的少女教訓自己,沒有打斷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狹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跡。
  
  他等童靜把這番話都說完,然後冷冷響應一句:「你說這許多理由有何用?練武之人比試決鬥,還要理由的嗎?」
  
  童靜一聽,心裡一涼,又再想起雷九諦親斃徒兒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諦在湘潭城裡「巡棺」示威,說要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沒有這麼愛惜關心門下;大鬧一場,求的只為一敗「破門六劍」,洗刷自己在樹林被擊退之辱。那求勝的強烈慾望,與武當派無甚分別。
  
  ——而算起來,荊裂也是這樣的人。
  
  童靜沒能反駁半句,站起來正想離去,不料雷九諦又說:「要我放棄與荊裂一戰,也非全無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認為更有價值的東西來交換。」
  
  童靜甚感意外,卻發覺雷九諦的眼晴盯著自己,更在她身上來回打置。童靜感到一陣寒意,不知道這狂人正在打什麼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護自己。
  
  雷九諦帶著陰氣說:
  
  「你得拜我為師,並立誓全心全意修習我傳授的一切武學。」
  
  童靜驚訝地瞪著眼晴。
  
  雷九諦這時也從半跪站起來。他左手往地面遙遙一招,袖裡的細管撒出細絲來,勾住童靜放在地上的銀刀,他緊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術般,將銀刀吸進掌中。
  
  「你這三天來也看見了,我練功是何等艱辛凶險,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賭注。」雷九諦雙手揮轉,將雙刀歸還入左右腰間鞘裡:「數年來我從地獄火海走過來,才練成這前無古人的『神降』絕學,固然是要劍試天下,以之擊敗武當派;但同時也有另一件事懸在心頭,就是擔憂這難得的武學後繼無人,在我死後就此斷絕。」
  
  「本來對於傳承之事,我一向並不熱衷,只是順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觀:第一是我資深成名弟子董三橋,竟然被青城派區區一個殘存的十幾歲門人所殺,就算我自己多強,這一恥辱永難磨滅;第二是看見練飛虹如此熱心培養你作傳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惡老頭比下去;第三是聽聞武當派正被朝廷大軍攻打,看來凶多吉少,要是姚蓮舟死了,我空有最強武功,而沒了印證的對象,豈非得物無所用?如能將它傳下去,後世自有更多機會證實,我雷九諦所創之秘宗『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童靜聽著,只覺雷九諦雖然癲狂,但心思明晰,並非莽夫一名,因此才兩次偷襲「破門六劍」都得手。
  
  這已經是繼練飛虹之後,第二個武林宗師開口明說要當童靜的師父,卻又一個比一個還耍古怪。童靜完全沒想過雷九諦有此要求,只是感到可怕。
  
  「你剛才說……有四件事情……」童靜膽怯地追問:「那第四件是?:…:」
  
  「第四件事,是剛才發生的。」雷九諦那充滿慾望的眼神,直視著童靜的眼睛,又再感受到她目中活現的靈氣。「剛才我終於明白,練老頭為什麼執意要收你作徒弟,連掌門也不當。把你抓回來,是我正確的判斷。」
  
  他雙手把著腰上刀柄,輕輕喟歎一聲:「枉我秘宗門下弟子過千,卻全是不成器的傢伙,恐怕沒有一個能將我『神降』之技練到極致——不,還有一個韓山虎,算是塊材料,大概將來有機會練成,但我也不是十足肯定。」
  
  「可是你……我不知道怎樣解釋,也有點不想承認:要是你願意跟我潛心修練,五至七年之內,必然大成;以你年紀,將來也很有希望超越我,甚至將這『神降』功法改良至更高境界!假如能夠換來你這麼一個關門弟子,荊裂那個傢伙,我倒可不再理會。我死去那些徒弟,也都不算什麼。」
  
  這般毫無保留的褒獎,要是說的換著別人,童靜此刻定然樂不可支,但她此刻聽了,只是沉默不語。
  
  雷九諦見她竟無反應,微顯慍怒,但他心裡期待童靜答應,竟然罕有地忍耐著。
  
  童靜聽這話後,心裡一片混亂。要是換作平日,她當然絲毫不用考慮,斷然拒絕。她與荊裂、燕橫和練飛虹等同生共死,情誼已根深柢固,一心就要跟他們學武;這雷九諦行事瘋癲,對弟子門人又甚殘酷,隨時棄如敝屣,喜怒無常,這「神降」武學又如此邪門,損人心性,她怎願跟隨他修習?
  
  但在這關頭,荊裂的傷勢能否及時復元,無人能夠確定,與雷九諦一戰實在非常凶險;假如她拜一個師父,就能消去雙方仇怨,那也很划算。
  
  ——哼,反正到時我不用心學就行了……他見我學得不好,說不定一年半載後就把我放走……
  
  然而同時童靜又不免對雷九諦的武功有所仰慕。自離開成都之後,雷九諦是她所見最頂尖的高手——姚蓮舟在西安時中了毒不算;波龍術王與他相距不遠,但童靜感覺還是雷九諦比較可怕一點;在「盈花館」屋頂時的錫曉巖,或者一年前未受傷的荊裂,皆可與雷九諦一戰,不過勝算不高。
  
  ——如此高手,我卻有拜他為師的機會。
  
  雷九諦武功路數確實偏邪,但童靜又記得荊大哥多次評論過武當派參學物移教秘法的事,他說過並不認為武藝有正邪之分,只在於你願意為它付出多大代價……
  
  童靜想,就算不跟雷九諦學那種神神怪怪的邪氣功夫,跟著他仍必定學得到許多厲害東西,說沒有絲毫心動是騙人的。
  
  ——這麼就可以讓荊大哥免於一戰,他還要等待蘭姊回來的啊……
  
  ——可是跟了雷九諦,那不就意味我要與燕橫分開嗎?……
  
  一想到燕橫,童靜心裡更混亂。
  
  當天童靜自願當人質,雷九諦就已見出她與「破門六劍」的情誼,心裡覺得要她拜自己為師,離開那些同伴的機會並不大;此刻見她竟有猶疑,已是大喜過望,也不想馬上逼迫她,免惹她反感。
  
  「你先考慮一下。反正距離決戰,還有好幾天。」他故意淡然說:「這幾天你也可以照常來看我練武。就讓你更深刻瞭解,我此戰必勝無疑。荊裂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間。」
  
  雷九諦說完,又在地上盤膝打坐,陷入另一次冥想。
  
  童靜滿懷不安地看了雷九諦一陣子,就推門離開這練功房,心頭彷彿纏結著許多絲線,無法理清。
  
  她垂著頭在走廊步行了一段,正要回自己房間,卻察覺旁邊一根柱子之後有人影,一看之下不禁臉紅耳熱。
  
  那兒站著二人,正是雷九諦那名儀表不凡的愛弟子韓山虎,正從後摟著一個山西支系的女同門親熱,韓山虎一隻手更已伸進師妹的衣襟之內。那師妹本已露著迷醉表情,赫見被童靜撞破,慌忙隔著衣服抓住韓山虎的手。
  
  「對不起……」童靜見韓山虎竟毫無愧色,還微笑回視自己,不禁臉紅耳赤,急步逃離。
  
  韓山虎目送她離去,臉上笑容消失。
  
  「韓師兄……為什麼……」那師妹問:「你不是去見掌門的嗎?怎麼又跟我……」韓山虎卻彷彿沒聽見她的話,只是看著童靜的背影。
  
  先前雷九諦與童靜的對話,他都在練功房外偷聽了。
  
  韓山虎本來不過想向雷九諦問安,卻在房外隔著一條走廊處,就聽見童靜在裡面說他好奇兩人能有什麼話題,雖知師父警覺甚敏銳,但仍冒險潛近房門偷聽。
  
  結果卻竟聽到師父這樣的話。他的心冷下來了。
  
  才一年前,當離開山東時,雷九諦曾經親口這樣對他說:
  
  ——山虎,將來的秘宗掌門,是你。
  
  然後今天,自己在師父眼中,竟不如這個本是敵人的娃兒。
  
  ——他甚至沒有察覺我在外面……可見他多麼看重這丫頭。
  
  ——連董師兄的仇,他都可以不顧,我們在他眼中,到底算是什麼?……
  
  這時他懷抱中的師妹痛苦掙扎。在瞧著童靜背影時,韓山虎不自覺捏著師妹的咽喉,那力量大得她連一絲聲音都叫不出來。
  
  ——跟隨師父修習「神功」,同樣也令他理智容易失控。
  
  韓山虎放開手來。那師妹驚恐地掙脫他懷抱,撫著痛楚的喉頸瞧了他一眼,馬上逃跑。
  
  韓山虎沒理會她,仍然看著童靜消失的方向。
  
  —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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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二章 迎擊
  
  在武當派總壇「遇真宮」東側有一座為翠竹林圍繞的幽靜房舍,名為「養正館」,是武當弟子因鍛練受重傷的治療休養之地。
  
  可是此際四周的竹林半點也不幽靜,不時響著痛楚呻吟的聲音。
  
  武當派開山立道以來,這座「養正館」從未如此擁擠。
  
  館裡臨時增添了好些病床,一直排到了門口,這才將三十幾個新受傷的武當弟子全數容納。
  
  武當派向有一批傷殘弟子,由於無法繼續習武,轉而投入各種武事以外的後勤事務,其中有三人按照武當傳統留下的醫藥丹術,專修醫學,足以應付平日練功受傷的同門,但他們如今也都應接不暇。
  
  此際武當山腳已被朝廷大軍全面封鎖,不可能召來山下大夫幫助,因此許多其他的殘障弟子、剛入門的年幼門生以至家眷都到來「養正館」,幫忙治療及照料這些受傷的戰士。
  
  殷小妍也在其中。她坐在一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少年劍士床邊,替他抹去額上的冷汗。劍士已經沒有了劍。只得一條被布帛包裹、仍潑出絲絲血水的左腿。
  
  他正是武當副掌門葉辰淵的兒子葉天洋。
  
  武當醫師已經把深深射進他左腿裡的鉛子取出來,卻無法阻止傷口惡化。就算隔著布,殷小妍還是嗅到那古怪的氣味。
  
  葉天洋因為發燒臉頰紅通通的,顯得更像個孩子。殷小妍不住換上浸了冷水的布巾為他降溫。
  
  葉天洋似乎半_半醒,痛苦之餘伸手握住殷小妍的手掌。他過去從來沒有跟女孩子牽過手,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殷小妍沒有抗拒,只是靜靜地讓他握著。葉天洋心中感到一股奇異的安慰。
  
  最初到「養正館」幫忙是她自願的。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害怕。果然,在館裡觸目之處都是血水與破碎的骨肉,還有撲鼻的腥氣跟嘔吐的酸味——有的是負責照料的人吐出來的。
  
  但殷小妍發現自己竟然出奇地鎮定。醫師的各樣吩咐她都冷靜地好好處理了,甚至幾天之後她就成了「養正館」裡負責指揮的人之一。從前在「盈花館」工作,她已經習慣細心照顧別人——當然那完全是另一種氣氛和方式。如今沒有了華燈雕樑、酒令琴音與胭脂香氣,小妍卻覺得自己的人生更有意義。
  
  ——甚至,是她上武當山以來最有意義的時刻。
  
  自從武當派被神機營大軍圍攻,殷小妍跟姚蓮舟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姚蓮舟大多時間都留在「真仙殿」,跟師星昊、葉辰淵及其他資深弟子商議,又或聽取樊宗等「首蛇道」弟子的情報。小妍知道,自己跟隨了姚蓮舟這樣的男人,這種事也就無可避免,因此她從沒有抱怨過。
  
  只是她感覺,自己在武當山上就像幽魂。
  
  現在,小妍感受到別人需要她,也同時感受到自己活著。
  
  在冷水緩和下,葉天洋似乎清醒了一點,羞愧地放開殷小妍的手掌。小妍向他露出諒解的微笑,
  
  「你知道嗎?……那天……我殺了三個敵人!三個啊……替我告訴我爹……」
  
  小妍一聽見「殺」字出自這個少年之口,就不由心中一震,但沒有表現出來,只默默向葉天洋點點頭。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把這番話轉告葉辰淵。
  
  ——葉天洋受傷這五天以來,葉辰淵只來過「養正館」看了兒子一次。
  
  武當派試圖偷襲神機營火藥庫,並殺傷好些軍士之後,掌軍的太監張永大為震怒,下令向武當展開進攻。對付武功高強的武當劍士,銃械火炮自是最佳利器,但是登上「遇真宮」的山路實在太狹小,不利運送軍械,窄長的行軍陣形又容易被武當派攔腰偷襲。故此,負責實際陣前指揮的神機營大將樓元勝,採用了一個最粗野但又最有效的方法:強行徵集武當山下附近村落的數千民夫,砍樹挖石,將山路開掘擴闊,直至抵達「遇真宮」為止。
  
  工事一展開即被「首蛇道」偵察得知。樊宗猜到敵方的用意,馬上回報掌門,請示有何對策。
  
  在葉辰淵等同意下,姚蓮舟下令弟子多次偷襲工事。為免被神機營發現,每次武當武者都組成小隊,並且嚴令即走。雖然襲擊並不能殺傷多少軍士,但卻令對方杯弓蛇影,民夫人心惶惶,工事被這一波接一波的偷襲推遲了不少。
  
  然而武當弟子的傷亡也累積起來。最慘烈的一次,是不幸被預先察覺而偷襲失敗,十二個武當劍士遭預早排好陣勢的神機銃兵齊射伏擊,只得兩人在同伴的屍體遮擋下受輕傷逃回來。除了「養正館」這三十多個無法再戰的傷者外,已有二十二名武當弟子一去不回。
  
  「停止吧。」深覺代價太大,姚蓮舟下此命令。
  
  而神機營大軍這些天來也推進至更接近「遇真宮」的距離……
  
  葉天洋仍然自豪地伸著三根手指。殷小妍看著不知要怎樣響應,只是輕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好好休息。
  
  葉天洋滿意地微笑,以為漂亮的殷小妍是在嘉許自己。
  
  ——然而有一件事情他永遠不會知道:當天偷襲時他太過緊張,沒能分辨敵軍和民夫,他半閉著眼揮劍砍殺的三人,其實全都是山腳村子的農人……
  
  這時一個身影投落在殷小妍和葉天洋之上,小妍回頭一看,站在她後面的是身上佩著長短雙劍的侯英志。
  
  看見侯英志到來,不管是殷小妍還是葉天洋臉上都立時泛出光彩。葉天洋原本疲倦的眼睛添了生氣,向上伸出手掌。侯英志用力跟他一握。
  
  「小英……你不用每天都來……」
  
  「別說傻話。」侯英志說著,卻瞧了瞧殷小妍。小妍看見他的目光投來,馬上避開。
  
  葉天洋受傷臥在「養正館」的五天裡,侯英志每天都會來看望他至少一次。其實侯英志自從與葉辰淵秘密苦練「雌雄龍虎劍法」後武功大進,三個月前就已經離開與葉天洋一同練習的「玄石武場」,晉陞到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修練,二人見面少了許多。這幾天是他跟葉天洋近來見得最頻密的日子。
  
  ——卻是在這樣的境況之下。
  
  侯英志看看葉天洋的腿傷,以眼神朝殷小妍詢問。
  
  小妍站起來,在侯英志旁悄聲說:「呂師兄已經不斷為他換藥,可是傷口還是無法癒合……看來……」
  
  侯英志看看隔了幾張床處,正在為另一傷者治療的獨眼醫師,是武當派三個專研醫藥的傷殘弟子之一呂有亮。在他旁邊幫忙醫治的又是另一個獨眼人,而且左腕不靈光,正是侯英志初上武當那天接待過他的姜寧二。
  
  侯英志再看葉天洋年輕的臉,回想以前經常跟他在山上四處走,葉天洋爬樹的身手靈活得像頭猴M——那些日子不會再有了。
  
  「小英……我爹……他什麼時候會再來看我?……」
  
  侯英志面容肅然,一時答不上來。他頓時想起那天葉辰淵對自己說過的話:
  
  ——假如你是我兒子,多好。
  
  殷小妍看見侯英志為難的沉默樣子,代他回答:「就是你爹托小英每天過來看你的呀。」
  
  葉天洋聽了心下稍感寬慰。
  
  侯英志朝小妍報以感謝的微笑。
  
  三個年輕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令葉天洋暫時忘卻肉體的痛苦。
  
  殷小妍只覺得,在這氣氛沉重的「養正館」裡,每天就以侯英志來訪的時候最是快樂。
  
  ——他是不是也這麼想呢?
  
  ——他每天過來探小葉,心裡是不是也想來看我?……
  
  「小英……」葉天洋似乎累了,還是勉強伸出手,再次握著候英志的手掌:「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侯英志聽著這句,眼晴裡卻冒出火焰。
  
  因為這句話,令他聯想起燕小六。
  
  一個他曾為了追求最強而棄之不顧的朋友,可是現在卻似乎變得比他更強。
  
  第一次從姚蓮舟口中聽聞燕橫仍在世,而且大鬧西安,侯英志就已很不是味兒;現在又從武當同門處得知,燕橫就是朝廷「御武令」通緝的其中一人,更令他心裡似有一根拔不去的刺。
  
  ——他已經是震動朝廷,弄得武林天翻地覆的「破門六劍」之一。我卻仍是武當派裡一個無名劍士。
  
  而燕橫等人的暴舉,如今又可能間接帶來武當派覆亡,斷絕侯英志的夢想……一想及此,侯英志就對燕橫有點懷恨在心。
  
  ——我絕不能就這麼輸給他……武當山這一戰,必得打勝!我更要憑這一仗揚名!殷小妍從旁看著侯英志露出可怕的表情,不禁想起姚蓮舟。
  
  ——小英這種時候跟他很像……
  
  ——可是不一樣……小英他仍然在努力進步中,仍然要面對許多困難……
  
  相比之下,殷小妍感覺姚蓮舟實在太完美了,完美得有的時候令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個「人」一起生活。
  
  「小英……」葉天洋不斷重複呼喚下,終於昏睡過去,握著侯英志的手也滑落下來。兩人看著他,默然不語。
  
  「我看你好像很累。」侯英志打破沉默。「要去外面竹林坐坐嗎?我們聊一聊。」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就像以前一樣。」
  
  殷小妍默默點頭,其實暗裡心如鹿撞。
  
  兩人步出那充滿不愉快氣息的「養正館」,但也沒有走到竹林深處,只是在正門前空地的石凳坐了下來。殷小妍畢竟是姚掌門的女人,武當派的門規再寬鬆,他們還是得避嫌。
  
  夏天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縫隙投落在兩人身上,山間涼風徐徐自林外吹送來。他們默默享受著這股寧靜,心裡卻有一點哀愁,彷彿預視到這樣的日子將要破滅。
  
  侯英志嗅到隨風送來殷小妍的髮香,不禁心搖神馳。他有股馬上樓著她親吻的衝動。——就好像當天在青城山,他曾經吻過宋梨一樣。
  
  侯英志忽然很清晰記起來了,當天是為了什麼突然吻了宋梨。
  
  那天,就是宣佈燕小六獲選下山試劍,將要成為青城派「道傳弟子」之後。
  
  他一直不願承認,但這件事此刻在他心裡無比清楚:
  
  ——我是為了證明自己勝過小六。他確是我旳好朋友,但我無法忍受他比我還要強。
  
  一想及此,他胸膛裡原本燃燒的慾望瞬間冷下來,換來的是一片混亂。
  
  ——那麼我現在想抱小妍,是否也因為她是姚蓮舟所愛?其實我並不真的這麼喜歡她?……
  
  殷小妍未能感受他心裡的變化,仍低著頭等待他開口說話。可是良久對方仍然沉默。她察覺有點不妥。
  
  「小英……」她轉過頭去看侯英志,卻發讚他面容肅穆,半點不像剛才大膽邀請她出來時的表情。
  
  侯英志沒看她的眼晴,手掌把著腰間的劍柄,從石凳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忘記了。」侯英志仰首長吸一口氣,才說:「我上武當山來,不是為了這種安逸時刻的。」
  
  他說完就邁步離去,留下失望的殷小妍呆呆坐在原地。
  
  她心裡只是想著:
  
  ——明天他大概不會再來了……
  
  殷小妍失落地坐在「養正館」外許久,直到聽到旁邊小路上有腳步聲,這才回過神來。
  
  那名「首蛇道」弟子是故意弄出足音來的,以免驚嚇了正想得入神的殷小妍——以他的輕功,就算攀上她頭頂上的竹樹,她也無法察覺。
  
  「殷姑娘,掌門請你過去。」
  
  殷小妍隨著那弟子返回「遇真宮」時,心裡仍舊滿是侯英志的身影。
  
  當殷小妍踏進「真仙殿」時,卻發現姚蓮舟正在跟兩個道士談話,甚感驚奇。
  
  本來看見道士並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情——假如是在普通的道宮裡。武當派早已還俗多年,弟子無一修道,殷小妍上武當以來,更從未見過山上其他道觀的道人來訪,只會在山路偶爾跟他們碰上。
  
  這兩個道士跟前卻有奉茶,顯然是武當派的客人。
  
  「鎮龜道」弟子陳岱秀也陪侍在側,似乎姚蓮舟正在跟他們商議些什麼事情。殷小妍更觀察得出,姚蓮舟對兩個客人罕有地頗是敬重。
  
  兩人一身道服都非常樸素,道冠上沒有任何飾物,皆是四、五十歲年紀,相貌清瘦,眼神有力之餘卻又不似武當派武者般銳利,舉止似比一般道人穩重。
  
  這時四人看來已談完,從蒲團上站起來。姚蓮舟竟首先向兩個道士拱手,略略垂頭敬禮。
  
  「感謝。」
  
  「這什麼話?」看來比較年長一點、左臉頰上帶著一顆大痣的道士回禮說:「我等同氣連枝,這是分內事。」
  
  三人敘禮告別,陳岱秀領著客人離去。同時又有武當弟子將東西奉還兩名道人。殷小妍一看又是大奇,那物事不是別的,竟然是兩柄長劍。
  
  ——這兩個外人竟然能帶著兵刃進來「遇真宮」,而且直入「真仙殿」!
  
  殷小妍不識武事,否則她更會看出兩名道人的佩劍形制,跟武當長劍甚是近似。客人離去之後,殷小妍才從大殿柱子後出來。姚蓮舟仍在目送兩名道士的背影,看來
  
  「他們是……?」殷小妍不禁好奇地問。
  
  「從前是武當派的。在我師父那一代的時候。」姚蓮舟回答。
  
  這些道士正是當年公孫清還俗改革武當派後不滿離開的同門,遭逼走後先是寄居於山上另一道宮「玉虛宮」,後來另立「雲羅捨」,繼續修學道術,也仍然兼練武當派原來的道門武學,只是相比武當派並不繁盛,如今只餘三十來人。剛才這兩名道士,按輩分應是姚蓮舟的師兄,那個臉有大痣的道號靈明子,正是「雲羅捨」現任掌教道長。
  
  殷小妍以往也聽過姚蓮舟述說武當的過去:「我記得你說過,二十多年來武當都沒再跟這些舊同門往來,怎麼……」
  
  姚蓮舟這時才瞧著殷小妍,牽起她手掌,好像要說一件不容易開口的事情。
  
  殷小妍在妓院長大,不是腦袋空白的傻瓜,把事情聯想起來,馬上明白了。
  
  「你要送我走。」
  
  「不只是你。」姚蓮舟說:「還有武當派的女眷、孩子和不能動武的同門。『雲羅捨』的道人看在昔日同門份上,已經答應收留你們。他們的房舍建在更高處,朝廷的軍隊不輕易攻上去,你們可暫保平安。」
  
  ——武當派得罪了朝廷,山上其他各道宮本就跟武當派無甚交情,對他們惹來大禍更甚反感,又因山腳被軍隊封鎖受連累,自然都不會幫忙收容武當的親眷,姚蓮舟只得向這些前武當同門求助。
  
  「你們明天就走。」姚蓮舟又說:「我已著人吩咐芸媽替你收拾。」
  
  殷小妍聽著,一股寒意自背項生起,身體不禁微顫。姚蓮舟要將不能戰鬥的人先送走,只有一個原因:
  
  武當派的武者軍團,要留守「遇員宮」,與神機營一決死戰。
  
  「為什麼?……」殷小妍從來沒有干涉姚蓮舟掌管武當的事務,但這刻再禁不住,身體無力得快將崩潰,以哀求的語氣問:「為什麼不一起走?」
  
  就連不識軍事的殷小妍都明白:神機營最難就是登山進攻。武當派如果放棄「遇真宮」,上高處暫避其鋒,禁軍難以討伐,曠日持久之下,總有一天要退卻,其時武當等於不戰而卻敵;就算禁軍真的追擊,最壞情形下武當弟子仍可翻山越嶺,逃出武當山範圍後才相約集結,再作他圖。
  
  假如這僅僅是兩軍交鋒的戰爭,兵力懸殊之下,這確是最佳的選擇。
  
  但這一戰的意義並不止於此,而是關乎武當派的氣節與原則。
  
  「倖存」,並不是武當派的生命信念。要是只為了平安苟活,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必要走上一條如此嚴峻的路途。
  
  與禁軍交戰以來,姚蓮舟經常都徵詢師星昊與葉辰淵兩位副掌門——實際上也是他的前輩——的意見。唯有這個決定,是他獨斷所下。
  
  ——最難下的命令,就該由我一個人承受責任。
  
  當他將這決定告訴師、葉二人時,他們沒有顯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彷彿一直就在等著姚蓮舟說這句話;葉辰淵馬上從「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來「遇真宮」內外地勢圖,準備籌劃迎擊的戰術;師星昊則立時提筆寫了一封信,吩咐陳岱秀帶著往「雲羅捨」拜訪。
  
  「我只有這個選擇。」姚蓮舟向殷小妍說:「維持今天這個武當派的,是一股不屈服於任何人的『氣』。面對敵人而選擇逃亡,沒錯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結,我們亦不再是狼群,而不過幾頭喪家之犬,絕不可能繼續追逐『天下無敵』的心願。身為武當掌門,我不可能選這條路。」
  
  姚蓮舟說時連手掌都在發熱,但卻無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過來,她的手依舊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門,不是應該為弟子著想的嗎?你這麼做豈非帶他們……走上不歸路?」
  
  不論勝負,許多武當弟子都將因為他這個決定而死去——姚蓮舟對此十分清楚,也從未心存任何僥倖的想法。
  
  然而姚蓮舟有絕大的信心,他們會毫無猶疑地跟隨。從這個月來的氣氛就感受得到:武當弟子迎戰神機營只有興奮,無人畏縮不前。
  
  身為武當表率的姚蓮舟,當然瞭解他們心中所想。
  
  「與朝廷糾纏雖非我們的本願,但對方既然找上門來,我們亦不會退縮。歷來從沒有一個武林門派,能夠擊敗如此規模的敵人。這榮譽將要比無敵於武林還要高。這一戰,我們將記載在史書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搖搖頭,眼眶已有焦急的淚水:「敵人可是皇帝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打勝了這一仗,他就不會再派更多軍隊來嗎?」
  
  「師星昊曾經在皇城見過他,深知他的脾性。」姚蓮舟解釋:「他是個只喜歡強者的傢伙。我們這一戰若能重創神機營,必將震動朝廷之餘,也會令他折服。其時師星昊將獨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武當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場,重申只想與朝廷互不干犯。師星昊說過,有七成的把握可說服皇帝。」
  
  「要是還不行的話……也沒什麼關係,我們就繼續打下去。」
  
  姚蓮舟的豪言壯語,卻半點無法打動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館」的幽暗房間裡,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劍力抗群雄的情景。那時候他的豪邁,還有在危難中仍對她不失關切的溫柔,確實令她深深愛上。
  
  如今姚蓮舟面對的,是更要艱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卻無法再次欣賞他的豪情。她完全無法理解他的選擇。
  
  「我……我不知道……」
  
  姚蓮舟瞧著她的臉。他雖不懂討人歡心,但也不是個遲鈍的人。這陣子他察覺了,自己跟小妍之間有一道無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這非常時期他卻無從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對不起。一這三個字姚蓮舟只會對天下間一個人說。「我剛才說過,身為武當掌門,我只有這個選擇;而你身為武當掌門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這個決定。」
  
  殷小妍垂著睫毛,流淚點點頭。
  
  的確,這是從一開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開始後悔了嗎?……..
  
  姚蓮舟沒有察知她心頭的紛亂,只是輕輕將她樓進懷中一吻。兩入在那威嚴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擁。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說:「你放心,那些家眷我會好好帶領他們在山上安頓。」
  
  姚蓮舟堅實的雙臂環抱著她,希望在這短暫的時刻傳達最大的安慰。
  
  「我會如常地戰勝。然後很快跟你見面。」
  
  殷小妍在他懷中「嗯」了一聲。
  
  ——然而姚蓮舟不知道,小妍此刻心裡擔憂的,是另一個男人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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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8:16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三章 蛻殼
  
  溢著濃濃藥香的房間裡,有一股非常凝重的氣氛。
  
  崆峒派前任掌門飛虹先生;徽州八卦掌門尹英峰;少林武僧圓性和尚;坐鎮湖南一地的湘龍劍派掌門唐皓……能夠令這些人圍聚一起,並同時露出緊張神色的事情,世上並不多。
  
  就連刀傷才剛癒合不久的龐天順,其實並未能自己行走,也堅持要在這早上到訪這房間,此刻正坐在一張竹椅上,跟那四人一樣,正密切注視房中那木床。
  
  除了他們五人,八卦門、湘龍派、阮氏無極門、平江巨禽門……以至幾個遠來助拳的門派英豪,數十人聚集在房間外的庭院裡,不停引頸向窗內張望,焦急地等待著結果。
  
  在那房裡的木床跟前,身材肥胖的怪醫嚴有佛已是滿額汗珠,他以靈巧的指頭小心地解開那兩副銅鑄護殼上的扣鎖。他平生醫治過多少英傑梟雄,見識過無數生死傷病,但此際竟也少有地緊張。連嚴有佛自己亦無法解釋,何以對這個傷者會如此格外關心。
  
  ——我明明連他的武藝如何也未親眼見識過,跟他也不是深交……可是這男人,擁有一種奇特的氣質,很容易討人喜歡。
  
  眼前這許多武林豪傑的關切之情,就是明證。
  
  荊裂平躺在堅硬的木床上,任由嚴有佛處理,表面神色泰然。可是與他相處已久的圓性跟練飛虹,都看出他心裡的波瀾。
  
  二人都不感意外——不管平日荊裂如何豪邁也好,這次關乎他往後的武道生命,不是輕輕一笑就能淡然處之。沒有一個武者能夠。
  
  今天正是嚴有佛為荊裂左肩與右膝施「刀針」治傷後的二十日。是否治療成功就在這刻揭曉。
  
  ——假如失敗,荊裂與雷九請一戰即不必提。童靜的安危亦成疑問。
  
  嚴有佛細心將拘朿著荊裂肩腿的銅殼取下,解去包裹的藥布。
  
  「你先別動。」他說著時施以特別的指法,按摩荊裂傷處四周的肌肉筋腱。
  
  荊裂受傷已有一年之久,這大半個月更被兩副銅殼固定至動彈不得,兩處關節的筋肌當然都僵硬得很;嚴有佛先以按壓推拿令其血氣重新暢旺,並使筋肉放鬆,否則馬上動起來,不只容易再弄傷舊患,更可能造成新傷。
  
  每個關節嚴有佛都按摩了一個刻時有多,同時圓性也幫忙,用浸了溫熱藥湯的布繼續替荊裂傷處敷治,以助血氣流動。
  
  「放心吧。連我這麼個糟老頭都好過來了,你這小子沒問題的。」飛虹先生鼓勵著說。他頭臉的劍傷已癒,左側白髮垂下了一大片,掩蓋失去耳朵的傷疤。眼角與眉梢的刀痕,令他左眼有如淒慘地裂開,笑起來眼神仍散射著三分凶暴。
  
  荊裂報以微笑感謝。可是沒有了銅殼的拘束,他頓時感覺身體好像少了支撐,臉色更顯得緊張。
  
  嚴有佛透過指頭的觸感,確定荊裂傷處周圓筋肌都已充分放鬆。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接著說:
  
  「你動動看。」
  
  終於到了這個時刻。荊裂鐵青著臉,並未勉強從床上坐起,只是原位聳一聳肩背,開始慢慢活動那左肩關節。
  
  房內所有人則注視著荊裂緊皺眉頭的臉。
  
  荊裂的左肩升沉轉了一圈,只感異樣。
  
  那纏繞了他足足一年的酥軟無力感覺,似乎消失無蹤。筋腱彷彿被人從裡面重新上緊
  
  荊裂鼓起勇氣,這次把左臂整條向上舉起來;做更大的扭轉動作。沒錯,肩頭恢復的感覺很明顯。力量似乎能夠順利傳達到手肘跟腕指。這久違的感覺令他相當興奮,開始嘗試鼓硬胸背的肌肉,令左肩運起勁力來。
  
  然後他發出一聲低呼。
  
  眾人聽了馬上都焦急。嚴有佛立時伸手搭在荊裂肩頭上,示意他停止用力,擔心地問:「痛嗎?」
  
  「運勁的時候。」荊裂說時眉頭卻鬆開來:「但是跟以前的痛很不一樣。先前就像突然給一柄細刀刺進去,關節馬上沒了氣力;現在的痛是『鈍』的,只是帶著酸麻?而且一收勁放鬆就馬上不痛了。
  
  他撥開嚴有佛的手掌,左臂又再在上方旋扭,幅度漸大。
  
  「假如此刻必得要用左手出刀的話……我想我辦得到——至少應該能夠全力發出一刀吧?」
  
  眾人聽了立時把目光轉向嚴有佛。只見這怪醫露出詭秘的興奮神色。
  
  「別管什麼出刀……現在看看腿怎麼樣?」
  
  荊裂仍然躺著,也如剛才般慢慢往上提起右膝。
  
  由於太久沒使用,肌肉帶點僵硬,但隨著屈曲的角度越來越窄,荊裂察覺竟仍未有往日那種關節被死鎖似的尖銳痛楚……一點一點地,他在不知不1間,已經輕鬆地將膝關節完全折曲。
  
  只不過是如此溜單的動作,荊裂卻激動得有想哭的衝動。
  
  ——珍愛的東西失而復得,那是旁人難以體會的喜悅。
  
  嚴有佛還沒來得及問他感受,荊裂已自行從木床上翻身起來,一下子就站到地上。
  
  「笨蛋!不要……」一嚴有佛急忙要把荊裂拉回床上,卻看見他伸展右腿,在地上輕輕踏彈了幾下,動作甚是自然,臉上神情亢奮。嚴有佛把話吞回肚子裡。
  
  光是站著,荊裂就感受到右腿上失卻已久的充盈力量回來了,膝蓋也回復從前熟悉的彈性。雖然動作仍有點生硬,趾頭也好像還沒完全聽話,現在這個復元程度已足夠令他心跳加速。這膝蓋比左肩還要康復得更好。
  
  荊裂迎著床頭的窗,感受外頭照進來的明媚陽光,深深呼吸窗外吹送而入的夏風。「我要出去走走!」
  
  一聽這句話,練飛虹跟尹英峰及唐皓相視而笑。龐天順仰首舒了一口氣。圓性上前,用早就準備好的布帶替荊裂包束右膝,暫時幫助支撐。
  
  「我的兵器呢?」荊裂趁這時轉頭向練飛虹問。
  
  飛虹先生笑著,將掛著雁翅刀與鳥首短刀的右腰帶遞過來。荊裂兩手接過,像與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見面般,手掌來回輕撫那兩柄刀。
  
  「你得答應我,這三天都不能動刀子。」嚴有佛勸說:「你要先跟圓性大師習練『易筋經』,將骨節筋脈都調練好,才可以練刀。」
  
  「別這麼嘮叨好麼,嚴胖子?這話你說過十遍以上了!」荊裂將腰帶縛上,整理好掛刀的位置,然後帶著微拐的步伐,走出這個已經住了太久的病房。
  
  一直等在房外的阮韶雄及眾多武人,看見荊裂的堂堂身姿從房門出現,馬上發出雷動的喝采。
  
  ——他,就是曾經斬傷「雲隱神行」雷九諦的男人。
  
  一雙雙仰慕的眼睛,跟隨著步出庭院的荊裂,卻同時也心生疑問。荊裂雖然橫壯,但個子並不如他們想像般高大;腰上雙刀一柄平凡又殘舊,另一柄則不知是從哪兒拾來的異國短刃.,兩肩露出大堆古怪的刺青……
  
  ——這個人真能再次擊退秘宗掌門嗎?
  
  這時獵犬阿來吠叫著奔來,前爪攀到荊裂腰間。荊裂撫摸牠的頭頸說:「來吧,我們一起出去!」
  
  圓性與練飛虹陪在他左右,尹英峰和唐皓也各帶弟子跟隨,眾人魚貫步出大宅正門。「燕橫他……仍在秘宗門那邊監視嗎?」荊裂走著時問圓性。
  
  「你明白他有多擔心童靜。」圓性說時收起笑容。
  
  秘宗門人佔據著「湘渡客棧」,由於弟子眾多,四周內外守備得滴水不漏,八卦門和湘龍派等人聚起來雖然也兵力不少,但沒有把握攻進將童靜安然救出,只能乖乖等待雷九諦現身與荊裂決鬥的日子。
  
  可是燕橫太過牽掛童靜,仍與刑瑛、戴魁、巨禽門的沈豐及幾名八卦門弟子在客棧外遠處暗中監察,以防有何變故,同時繼續尋找可乘之隙,但十天來都徒勞無功。.
  
  「雷九諦雖然可惡……」荊裂說:「但我相信他不會加害童靜。這是直覺。」
  
  另一旁的練飛虹不禁點頭同意,但白眉仍舊深鎖——畢竟他視如珍寶的鍾愛弟子,此刻正被劫持在宿敵之手。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呀?」圓性見大家情緒似乎又沉鬱下來,連忙轉個話題。
  
  荊裂微笑說:
  
  「當然是要去水邊。」
  
  獵犬阿來彷彿通曉人性,已經感應到荊裂想去什麼地方,領在前頭吠叫著指引方向。荊裂跟眾人笑著跟隨。
  
  行走的動作令筋肉又更鬆開來,荊裂感到右膝的障礙好像更小了,步伐漸漸走得更快o
  
  「慢一點啊……」後頭的唐皓見了不禁擔心地勸告。但荊裂沒有理會,越走越是順暢,甚至想奔跑起來。
  
  荊裂此刻的感覺就如一隻折翼已久的鳥,突然又能夠再次振翅飛翔。四周世界都彷彿變得不一樣。
  
  肉體的自由,同時也是鈹魂的自由。
  
  ——只可惜,阿蘭此刻不是在我身邊,跟著我牽手一起走……
  
  還沒有走到湘潭河街,荊裂已經聽到潮水拍岸的聲音,不禁更加快腳步。
  
  站在河岸上,感受迎臉捲來的江風,荊裂只覺心胸都敞開來了。雖然面前並非他出生成長的大海,風裡也沒有他熟悉的鹽味,但已足夠令他展露孩子般的燦爛笑容。
  
  早上正是湘江貨運的繁忙時候,放眼望去,湘潭城沿岸泊滿了將要出發的大貨船,無數小艇來回將最後一批貨物運送裝上大船,河街旁的貨倉與牙行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人們交錯奔走,連招呼閒話幾句的時間都沒有。這情景跟先前秘宗門「巡棺」示威的冷清相比,恍如隔世。
  
  眾多武者突然在河街上出現,馬上引起哄動。即使再繁忙,商行的夥計與挑夫還是停了下來,向荊裂等人躬身問安。也有些老闆聞風從商舖跑出來打招呼。他們都受本地湘龍劍派的照保,全部跟唐皓相熟,唐暗也一一與他們搭話。
  
  多數人的目光還是落在荊裂身上,對這個衣裝奇特的武者評頭品足。
  
  「就是他嗎?……」「好年輕啊……真的行嗎?」「看那頭髮,好奇怪……」「看來不是普通人啊……」
  
  也有人隔著群眾朝荊裂高呼:「把那姓雷的渾蛋打倒!替我們湘潭人出一口氣!」
  
  原來荊裂將於五天後與雷九諦決戰的消息,已然在湘潭傳開來了。早前秘宗門「巡棺」大鬧湘潭,搞得雞飛狗跳,屍臭瀰漫城街,本地人對他們恨之入骨。雖然說這場禍事可算是「破門六劍」帶來,但湖南人性格剛烈,並未怪資荊裂他們,反而同仇敵愾,期待荊裂一舉將那秘宗掌門打跑。
  
  「破門六劍」畢竟仍然是朝廷欽犯,湘潭人都避免公然談論他們的名字。唐皓及湘龍弟子只委婉宣稱,與雷九諦一戰的是一名來助拳的「關外高手」。大家暗裡當然都知是「破門六劍」,但不好說破,此刻也未有呼喚荊裂的姓名。
  
  ——荊裂養傷這二十天以來,湘潭的富商紛紛往那大宅送來各種補品藥材,來自大江南北什麼都有,嚴有佛見了就皺眉,皆因其中大多對荊裂的傷勢並無裨益,有些更不宜進食,結果堆積了一屋子。如今見荊裂行走自如,曾經送禮的商人都互相誇耀自己所送補品的功勞。
  
  荊裂向擁來眾人微笑致謝,繼績沿著岸邊走去,卻見在河岸中段近著水邊,搭了一圈大竹棚,不知正在建什麼還沒完成,棚上更插滿數十面各色牙旗,正隨江風飄動。
  
  「那是什麼?」荊裂好奇問。
  
  「那是……擂台。」唐皓在後面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早已吩咐本地商號別要太張揚,可是他們都不聽,說這是湘潭幾百年都沒有的大事……」
  
  荊裂恍然:這是本地人為他與雷九諦一戰所設的舞台。
  
  「荊少俠不要動怒。」唐皓的師弟張茂荃也代為解釋,臉色甚是尷尬:「為安全計,我們未有告知他們童姑娘被擒一事。他們不曉得此戰關乎她安危,這才如此輕率……假如荊少俠不喜歡,大可不必在上面與雷九締交手,我們再找個沒有外人看得見的地方……」荊裂站在竹棚前,仰頭看看那幾乎丈高、已經建好一半的大擂台,馬上聯想起少年時在泉州代表師門打擂的往事。
  
  同樣也是岸畔的擂台。同樣晴朗的夏季陽光底下。他的手不期然摸著腰上師叔裴仕英所贈的雁翅刀。
  
  他閉目,想像五天之後擂台四周擠滿人群的情景。然後又想到在西安「盈花館」屋頂的那一戰。
  
  「放心。我很喜歡。」他睜開眼說:「越多人看著,我打得越好。」
  
  荊裂他們正在看著搖台時,尹英峰卻留在後頭,拉著弟子范秋橋說話。
  
  「有一件事情我先得跟你說。」尹英峰面容肅穆。「當天在荊少俠出手之前,我會先跟雷九諦打一場。」
  
  范秋橋聽了惶然瞪大眼晴。
  
  「我以『九大門派』另一章門的身份向他公然叫戰,他斷難拒絕。」尹英峰繼續說:「此戰我萬一敗亡,別要為我復仇。你負責帶眾師弟回徽州。」這次隨尹英峰到來的三十餘名八卦門總館「方圓堂」弟子裡,范秋橋是最資深一人。
  
  「師父,為什麼——」
  
  「我既然答應陽明先生,要來救助『破門六劍』,就必定得做到底。」尹英峰說時看著荊裂等人的背影。
  
  「師父有信心打勝雷九諦嗎?」范秋橋說時已是掌心冒汗。他雖未親眼見識過「雲隱神行」的武藝,但上次雷九諦弟子韓山虎幾乎偷襲尹英峰成功,已見出「神降」武功之可怕;雷九諦更有差點擊殺崆峒掌門的往事,令范秋橋不得不擔心。
  
  「若能一劍殺掉這魔頭,當然最好。」尹英峰說時咬牙切齒。他平生最愛惜弟子,聽聞雷九諦親斃徒弟的惡行,甚是難以置信。一就算打敗也好,至少消耗他多一點力氣,也讓荊少俠多看些雷九諦的打法,定能增添他的勝算。要逼出他的武功,這裡只有我的『東楚長劍』做得到,亦只有我的身份能令他無從逃避。」尹英峰微微一笑又說:「只要阻止得了這妖怪,並能解救童姑娘,我這條老命算得什麼?此事你絕不要向他們洩露,他們定必不願接受。」
  
  范秋橋看著師尊那瘦猴似的身軀,眼中卻如看見巨人。他明白師父的意願,只能點點頭。
  
  荊裂、圓性和練飛虹三人並排站在擂台旁的江邊,遠眺正揚帆航行的貨船。「荊裂,我很羨慕你。」練飛虹看著江水,說時不禁撫摸已沒有了耳朵的左臉:「我多麼希望,五天之後上這擂台的人是自己,親手洗雪這恥辱。可惜我不行。」
  
  「你錯了,老頭。」荊裂說:「這一戰,你也有一份。」
  
  這十天以來,練飛虹反覆向荊裂鉅細無遺地描述當晚與雷九諦叢林之戰的情形,小至每個微細動作都不放過,以分析雷九諦作戰時的習性和傾向。荊裂心裡已有好些頭緒,只是還沒有思考出應付的戰策。這些情報隨時左右這一戰的結果,練飛虹的功用不能忽視。
  
  另一邊圓性說:「你記得那天我說過的話嗎?『假如你身上的傷全好的話,足以跟雷九諦一戰!』我現在仍是這般相信。」
  
  一論整體武功修為,你當然還未及雷九諦。但就只有你那招捨身技『浪花斬鐵勢』,足與任何高手一拼。你先前受著傷,這刀招其實還沒有發揮至盡,所以我才這樣說。現在就看你到底康復到什麼程度了。」
  
  荊裂再次運勁,檢查自己的左肩跟右膝。腿膝還比較好,但左肩痛楚仍在,他未確定真正上場時,這邊手臂到底能用多少力量?七成?六成?但至少已遠比先前優勝。
  
  而之前就算只憑一手一足,「浪花斬鐵勢」亦未嘗失手。
  
  這在生死關頭意外體悟的刀招,到底還有多大的潛力?多少的變化?荊裂不是沒有思考過。但一天未確定身體能否做到,一天都是空談。
  
  而這次,又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我們回去吧。」圓性說時拍拍荊裂的肩:「我還要爭取光陰,好好用『易筋經』折磨你的身體。可別以為比養傷要輕鬆啊。」
  
  荊裂左右看看兩人。有道樣的夥伴,是天大的福氣。
  
  圓性和練飛虹正要動身,荊裂卻指向江上的帆船。
  
  「那時候在四川,我們就是坐這樣的船離開。我、燕橫、阿蘭,還有童靜。可以說「破門六劍』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江水反映的陽光,照在他的眼瞳裡。
  
  「狠狠把那個傢伙打倒,將童靜接回來;然後我們再一起去找阿蘭。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我們『破門六劍」,必定要再齊聚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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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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