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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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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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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8:34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四章 內奸
  
  殷小妍垂頭凝視跟前石碑,上面刻著四個已因風吹雨打而顯得模糊的大字:
  
  道不遠人
  
  她回想那個寒夜,就坐在這片石碑上,侯英志教她尋找天空中北斗星的情景。
  
  她仰起頭,此刻看見的卻是一片密雲的陰天,跟回憶截然不同。
  
  她的心情亦然:那一夜,她仍不知道自己對侯英志已經有了感覺,仍以為自己一生只會喜歡姚蓮舟一人。
  
  現在她的心卻亂如天上的卷雲。
  
  石碑立於「遇真宮」東南面一片廣闊的斜坡空地之上,碑旁就是通上山的路徑。
  
  在殷小妍身後聚集了數百人之多。一批帶著孩子、背著細軟的女眷都圍在她旁邊,共有三十餘人;另外是四十來個年紀甚輕、剛入了武當門下還不到半年的少年弟子,許多只有十一、二歲,根本不成戰力,他們也都將隨同婦孺撤上「雲羅捨」。
  
  此外武當派大批練功致殘無法戰鬥的後勤弟子,共計七十四人,他們都難以在與神機營的決戰中派上用場。姚蓮舟本來想把他們都送上山去,可是七十餘人一致決定留下來,與同門一起死守「遇真宮」。只有.其中三十個身體較健壯的,會幫忙婦孺將一些器物糧食搬上山去,之後就會返回。
  
  殷小妍收拾心情,不再看那石碑,回頭與眾女眷打點行裝。身穿一襲淺色紗衣的小妍,配上纖細的身軀,令人感覺輕得好像能隨風飄飛,卻同時也散發一股高貴氣質,眾女替都毫無疑惑地視這位掌門的女人為領袖。在妓院裡當小婢,彷彿已經是前生的事情。
  
  武當的孩子和女眷當然不止這數目,只是大多都安頓在山下各村落裡寄住,孩子只有到了適合練武的年紀才送上山來。神機營突然攻至,武當派自然來不及將他們接上山照顧,這裡三十幾個女眷連同孩子都是當時正巧在山上居留。
  
  ——留在山下的親人,是否受到官軍迫害?武當弟子在山上無從獲知,亦擔心不來。
  
  此外在空地另一邊,姚蓮舟帶著百多名弟子到來送別,正與「雲羅捨」的掌教道長靈明子交談。
  
  姚蓮舟少有對任何人謙恭,但這些舊同門的情誼卻令他銘感五內。武當派被視為大逆不道之反賊,並遭朝廷討伐的消息傳出之後,武當多年來在各地降伏的各個道場,無一到來援救,姚蓮舟等雖未確知,亦猜到他們早已叛出;卻在這時「雲羅捨」不計從前與公孫清的分歧,伸手義助,令他格外感動。
  
  想到這些年裡武當建立的霸業,頃刻就樹倒葉散,姚蓮舟並不覺得可惜。他深知那些外地道場不過臣服於武當的霸力,而且實力平凡,本就不足信任。武當派真正的根基,仍是在這座山裡。
  
  站在姚蓮舟身後的弟子當中,有十三個人格外不一樣。他們穿的是與其他武當武者無異的制服,但總令人感覺氣質不同,而且所帶兵刃一律是長槍。他們正是葉辰淵從四川帶回來的前峨嵋派弟子。其中以最資深的楊真如為首三人,已然得到武當「兵鴉道」資格,穿著全黑的道服。
  
  武當至今擊敗了天下「九大門派」之三,其中華山派棄劍退隱,青城派全體覆滅,只有峨嵋派不戰自降。來投武當的「九大派」弟子,除了青城侯英志外,就是這十三個前峨嵋槍客,也是至今被武當選拔得來的外派弟子裡最具實力的一群。
  
  神機營圍攻武當山之後,自然也有人擔心這十幾人是否可信賴——畢竟這些前峨嵋弟子乃是敗軍降將。師星昊私下就提出這個疑問。
  
  然而葉辰淵一口保證他們的忠誠:「我在峨嵋山時已經觀察過。每一個都是真心相信武當之道,我才把他帶來的。」
  
  姚蓮舟對葉辰淵的判斷深信不疑。於是每有機會,姚蓮舟就將這十三人帶同在身邊,以帶頭釋除其他武當弟子的疑慮。
  
  楊真如等十三人豈不明白姚蓮舟的心思,心裡更是感激。他們一一磨利了槍尖,決心拚死一戰守衛武當。
  
  ——我們絕不要第二次失去師門。
  
  他們雖然已視武當派為家,但對眼前的離愁別緒全無感覺。
  
  站在他們前方的另一群武當弟子則不然。他們沒有上前跟妻子話別,沒有抱一抱即將分別的孩子,仍然跟眾多同門站在一起,只是遙遙以目光送別家眷。
  
  可是那些目光是何等灼熱。
  
  尤其在看著孩子的時候。對於妻子他們仍能夠淡然處之——畢竟她們只是師門許配,並以生育武當下一代為目的,感情本來就不深厚;可是孩子是武當的未來,是夢想與野心的延續。不管怎樣的硬漢,如何專心致志追求強悍的武者,仍不得不憂心自己的骨肉。他們礙於姚掌門不敢流露愛子之情,只能在心裡告訴自己:
  
  此戰非勝不可。否則孩子也沒有將來。
  
  他們的目光,姚蓮舟豈無看在眼裡,但他只是默然不語。
  
  是上路的時候了。靈明子與姚蓮舟道別,帶著兩個道人,拄著山杖在前頭引路。
  
  這一刻殷小妍心焦起來。她不再假裝收拾行裝,站直著引頸四顧,期望在武當武者群之間,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而侯英志沒有來。
  
  殷小妍的近身芸媽將行囊掛上肩頭說:「小姐,要走了。」
  
  姚蓮舟這時走近過來。殷小妍內心的焦急和混亂已形於色,似乎快要哭出來——雖然姚蓮舟並不完全知道原因。
  
  「你有什麼想說,便說吧。」姚蓮舟看著她一會之後,緩緩地說。
  
  殷小妍嘴唇顫動,心裡想的,就只有此刻不在這裡的那人。
  
  一一不說,就再沒有機會了。
  
  「不要打,好嗎?」殷小妍鼓起絕大的勇氣,終於問了這一句:「我們全都一起走,不行嗎?」
  
  殷小妍這句話說得不響,卻足以令身邊所有人停下來看著她。
  
  姚蓮舟木無表情。
  
  「為什麼不走呢?為什麼明明知道送死也要留下來?」殷小妍心想已經開了口,也就不怕豁出去:「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要說這是武當派的信條,非得這樣不可——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她伸手將旁邊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拉到跟前:「……可是我們就沒有說話的資格嗎?我們也是武當派的人啊!還有他……」小妍撫摸婦人懷中孩兒的臉:「他也是武當啊!就當為了孩子,一起走可以嗎?」
  
  那婦人很驚慌,不敢看姚蓮舟,轉頭瞧向站在人群裡的丈夫。
  
  武當派為門人許配健康的農婦生子,是希望借助遺傳培育強盛的下一代武當子弟,所選的門人當然都是派內精英。那婦人的丈夫正是「兵鴉道」的雙刀高手鍾亞南。鍾亞南剛滿二十六歲,兩年前才被承認實力而入選「兵鴉道」,雖然未及加入先前的遠征大戰,但一眾師長都看出他天分甚高,所以被挑選為武當派「播種」。這兒子出生還不足三個月,當父親對鍾亞南是完全陌生的經驗。
  
  然而更令鍾亞南驚奇的是這個妻子。娶妻對他來說本來不過是盡一個武當弟子的義務。這個又黝黑又強壯的農家女阿菊更談不上漂亮,初見面時根本沒有半點吸引鍾亞南。可是相處之下他卻發覺,阿菊的個性意外地溫婉。每日忙於修練的鍾亞南跟她共處機會不多,可是每次都感覺一股奇特的溫暖——尤其當阿菊的肚子很快就懷有他骨肉之後。
  
  有的時候,鍾亞南甚至要暗自一再提醒自己:
  
  ——我的生命已經獻給武當。
  
  兒子出生那一天,鍾亞南發覺自己的興奮喜悅之情,比成為武當「兵鴉道」時更甚。當然他又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我替武當派添了一員生力軍!
  
  此刻看著殷小妍用自己的妻兒來懇求姚蓮舟,鍾亞南不免心潮激盪,但強忍著不流露在臉上,也不去看阿菊的眼睛。
  
  ——不可以……一切都得由掌門作決……
  
  姚蓮舟仍是木無表情,上前將阿菊懷裡的孩子抱過來。阿菊雖害怕卻又不敢抗拒。姚蓮舟抱著那孩子,另一隻手撫摸他紅潤的臉,默然不語。殷小妍與阿菊都緊張地瞧著他。
  
  突然,姚蓮舟單手捧著那嬰孩,高舉到頭頂。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姚蓮舟的眼睛瞧著臉色蒼白的殷小妍。小妍以最大的勇氣直視他,眼神中充滿哀求。「既然這是你的希望,那好吧e」
  
  姚蓮舟說著將嬰孩放下來,溫柔地交到殷小妍懷抱中。
  
  「如果這一代不行,就等下一代的武當,再來號稱『天下無敵』。」
  
  他回頭朝著空地上眾多弟子宣告:
  
  「我們全體撤退上山。明天就棄守『遇真宮』。」
  
  殷小妍流下喜悅的眼淚。她此刻抱著柔若無骨的嬰兒,但心裡真正想抱的,卻是另一副年輕而堅實如鐵的劍士身軀。
  
  ◇◇◇◇
  
  有一個身影帶著蹣跚的腳步,走進「養正館」後面竹深處。
  
  那人越是深入竹林,腳步就越是走得順暢,漸漸那瘸著腿的痕跡越來越少了。
  
  此人赫然正是武當後勤弟子薑寧二。那本來無法屈曲的左膝,看來竟已恢復了九成,步行時關節只有少許的障礙,跟他平日拖著左足行走的姿勢完全不同。
  
  姜寧二左手則仍然僵硬地抱在胸前,像一隻早已冷死的鳥爪一樣。唯一的左眼透射出平時所無的銳利光芒。
  
  自從早上姚掌門宣佈改變戰略集體撤退之後,武當派上下亂成一團:師星昊負實指揮資深弟子,將收藏在「真仙殿」裡重要的武當派卷宗、典籍和器物打包,準備帶走;其他弟子則在「遇真宮」內外各房舍收拾糧食及必要器物;另外也要準備將「養正館」內受傷的同門安然帶上山去。
  
  姜寧二在武當派裡負責打點的東西本來就很多,一處的同門看不見他,只會以為他去了別處工作,他獨個消失絕不會惹起懷疑。
  
  姜寧二走了一段之後,感覺無人跟隨,更加邁開腳步,這次足音竟幾近無聲,是武當派馳名於世的「梯雲縱」輕功。
  
  他一目一手一足俱廢,這些年來只管理眾多同門的起居,並無練武,如果他們此刻看見他飛奔的步姿,必然大吃一驚;更驚訝的是他竟將自己左腿痊癒的事長期隱藏。
  
  ——這條腿是他四年之前,偷取了物移教秘藥「蛻解膏」秘密治好的。姜寧二三處重傷,這左膝是最後所受,當年就此索性放棄練武,並沒有認真治療過,因此「蛻解膏」仍然能生效。
  
  早上姚蓮舟在山坡宣佈撤退之際,姜寧二也跟其他後勤弟子站在人群之中,負貴打點眷屬的行毅,是最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之一,但直等到此時才找到安全離群的機會。
  
  ——如此重大的情報,必定要盡快傳下山去。
  
  趁著武當上下都忙碌,這是最完美的時機。他深入竹林時不斷留意地上出現的小石堆,那不起眼的石頭,其實正是他早前就擺放的指路標記。
  
  終於走到一棵粗壯的竹樹跟前,從樹上垂著一根以竹葉為掩飾的繩索。姜寧二仰首看上去,在葉影間可見那個小小的籠子仍安然掛著,籠內有活動的鳥影。那籠裡有足夠兩隻信鴿吃喝十天的糧水。
  
  自從神機營包圍武當山後,師星昊猜想外派的「首蛇道」弟子必然受襲,因此武當才無法收到禁軍來襲的預警。他跟姚蓮舟商議之後,決定將與外地「首蛇道」探子通信用的信鴿全數殺滅。
  
  姜寧二對外洩露情報用的信鴿,的確就混餐在其中,此舉令他損失慘重。只是接頭人計劃周密,早就著姜寧二做好應對,另養少量信鴿收藏在「遇真宮」外無人之地。當然跟先前武當與外通信頻繁之時相比,此際要放信鴿就變得既困難又危險,故此非要有極重大情報時,不會胡亂動用。
  
  ——而現在正是時候。
  
  姚蓮舟竟然棄總壇撤走,這一決定令姜寧二很感意外。不過這一變化他也知道並非全無可能,所以一早將「武當撤上山」的信息寫好,收在一隻黑鴿的腳爪銅管裡。籠內另一隻灰鴿只是後備,以防黑鴿生病死亡。
  
  姜寧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樹上一口釘子,以解下釘在上面的繩索(他只得一隻手,無法綁結),輕輕逐段放出繩索,令那竹籠降下來。
  
  只見籠內兩鴿仍然生龍活虎。姜寧二微笑,打開其中一格抱出黑鴿,確定銅管就在鳥足旁。
  
  姜寧二調息了幾口氣,一伸右腿橫踹向旁邊另一棵竹樹,只見枝葉搖動之間,十幾隻受驚飛鳥振翅而起。姜寧二把握機會,也將懷抱的黑鴿放出去,讓它混在鳥群之間飛走。
  
  他看見黑鴿飛遠之後,連忙又拉繩索把只餘一隻灰鴿的竹籠重新掛上樹頂,用釘子將繩固定好,再確定四周沒有遺下什麼可疑痕跡,才滿意循原路離去。
  
  黑鴿將飛往山下一名錦衣衛眼線所住的房屋,那眼線接到消息,會馬上稟報隨神機營南來的錦衣衛軍官;再轉告禁軍指揮。
  
  之後會怎樣呢?神機營大軍自然能輕鬆佔據「遇真宮」,然後也許再召來本地的官軍接管。他們會繼績追擊武當派嗎?大概不必吧,姜寧二想。武當弟子丟了總本山,士氣崩壞,流離失所,又背著欽犯之名,世所難容,最後也許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銳集結,恐亦難安居一地,或改名換姓,或四處流竄,實際就等於滅亡,不可能再實現什麼野心。
  
  ——也許等當今皇上死掉,會有喘息之機也說不定吧?不過連師星昊都說過,這個皇帝年輕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會在龍椅上坐個三、四十年……武當派這些年建立的東西,到了那個時候早就煙消雲散了。
  
  姜寧二一直在竹林走著,心裡在盤算自己應當在哪個時機脫出。
  
  正在此時他突然發現有異。他瞬間萎縮身子,恢復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樣。
  
  「太遲了。」
  
  一把冷冷的聲音自竹林西面傳來。
  
  姜寧二聽了,面容沒有一絲跳動。這樣的情況他早在心裡預習過千百次。
  
  ——絕不能放棄,也不要有一絲鬆懈。對方可能只是在測試你。
  
  瘦削而穿著褐色貼身衣的身影,從竹干之間步出,雖然明明已經現身,腳步仍是沒有一點聲音。身周各處掛著六柄小小的飛劍。
  
  樊宗面對姜寧二時,臉上帶著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對叛徒的怨恨。
  
  「樊師弟,是你嗎?我剛才正想——」姜寧二臉色安然地說出早已準備的謊言。
  
  「你不必再假裝了。」樊宗打斷他:「我們已經看見那只黑色鴿子。信鴿有目標地飛行,跟林中野鳥的姿態始終有點不一樣的。你太低估『褐蛇』的眼力了。」
  
  姜寧二合著嘴巴,不發一言。
  
  ——樊宗早料到姚掌門這一宣佈,極有可能引得內奸發出情報,其中又以放信鴿的機會最大,故早就著「褐蛇」同伴分佈「遇真宮」外四周,密切注視天空,果然有所收穫。可是樊宗怎也想不到,內奸竟就是殘廢的姜寧二。姜寧二比樊宗更早入門,而且同樣是輕功好手,劍法武藝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創,今天很有機會也是「褐蛇」的一員。
  
  姜寧二受傷,樊宗也曾目睹,的確是鍛練太過激烈造成,絕非刻意自殘或假裝。曾經這麼誠心為武道犧牲的人,卻竟然出賣武當——而且是賣給朝廷,令樊宗不願置信。
  
  但眼前確是事實——他甚至看見姜寧二從林中走出來時的輕功,這般隱藏功力,已證明其身份。
  
  「你絕不是進武當山門之前就帶著任務。」樊宗說:「是最近幾年的事情?」
  
  能成為「褐蛇」之首,心思果然比較細——姜寧二如此想。他確實是在四年前才成為朝廷錦衣衛的眼線。
  
  當時武當派展開了稱霸武林的偉業,四出討伐許多小門派,受到錦衣衛密探的注意,向錢寧稟報。本朝自開國之初即以耳目佈於天下,密切監視民間各種活動,對於擁有武力的武林門派自然更不例外。武當這個「天下無敵」的口號馬上引起錦衣衛頭領錢寧的注意;武當派的野心,真的只限於武林之中嗎?
  
  如此一個強盛又活躍的武鬥集團,隨時能演變成威脅朝廷管治的禍患。錢寧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武當山下的村鎮生活,監察武當派舉動之餘,也尋找機會在山上徵召眼線。
  
  結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藉著運送糧食到武當派的機會,接觸到姜寧二,並說服他成為內應。
  
  錦衣衛看準了姜寧二一身殘疾,在武當難有大作為,同時入門年資又甚久,不容易被懷疑,而向他展開遊說。
  
  最初姜寧二雖有所動搖,但並未決定變節;最後促成此事的並非靠錦衣衛的口才,而是另一個人的影響……
  
  姜寧二面對樊宗的提問,仍是沉默。最後他覺得再沒有撐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說:「問來幹嘛?說什麼也沒有意義。背叛就是背叛。」
  
  樊宗竟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沒錯,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別?
  
  這時陸續又有兩名「褐蛇」南明雲和蒙斯朗,從竹林兩邊現身。林中更深處還有人影。姜寧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見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著樊宗問:「姚蓮舟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為了引我出來?」
  
  「不止。」樊宗回答,卻不解釋。
  
  姜寧二明白了:也是為了促使他將情報傳下山去。
  
  姜寧二微笑。他完全給姚蓮舟跟他的女人騙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裝的,是姚蓮舟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單純的武夫,原來竟然也懂得玩這一套……
  
  「姜師兄,我還是很想知道……」樊宗忍不住又問:「為什麼?朝廷的人允諾了給你什麼?錢財嗎?官位?有什麼令你覺得值得放棄武當?」
  
  姜寧二歎了口氣,舉一舉自己殘廢的左腕:「我這副模樣,就算掛著武當弟子的名號,有何作為?」
  
  「怎會沒有?武當稱霸天下,所有弟子門人都佔一份功勞啊……」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姜寧二掃視一下林裡的眾位「褐蛇」:「你們真的覺得,假如自己沒有武學天分,並不能成為武當銳中之銳的『褐蛇』刺客,而只是山上一個平庸的弟子,兩者毫無分別?同樣能夠分沾一樣的武當派光榮?」
  
  樊宗等人為之語塞。姜寧二確是說中了事實。世上沒有一個不自豪的武者。正是那股不甘落於人後的野心,驅使他們每個人奮發苦練,追求最強。要不是沒有選擇,誰又真的願意在武當山上當個小角色?
  
  樊宗看著姜寧二回想,自己一直沒有懷疑過這位殘疾的師兄,只因姜寧二對武當各樣大小事務都顯得非常熱心,絕無半點不滿的痕跡。現在回心一想,樊宗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姜寧二不會醫藥,也無巧手鑄工,在武當派里長年只負責許多雜役事務,卻仍然如此熱誠,本來就不是正常徵兆。樊宗沒能察覺,只怪自己把武當的精神想得太美好,忘記了人始終也是人。
  
  「可是……這跟你背叛武當、勾結朝廷又有什麼關係?」樊宗不忿地問。
  
  「那是因為他們重燃了我的野心。」
  
  「什麼?....」樊宗不明白。
  
  「武當的霸業我沒有成就的一份,卻足以破壞!天下無敵的武當派,假如毀於我一人之手,這豈非也是另一種了不起的成就?」
  
  樊宗與同門聽了,不禁呆住。他們想不到姜寧二竟有如此思想。
  
  ——可是對於一個身軀殘缺不全、野心已然熄滅的人而言,被這樣的想法重燃生命意義,卻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姜寧二說完這句話,一隻獨目透出狂意,發出無法抑止的笑聲,跟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確是沉醉在這極端的野心之中。
  
  樊宗聽著姜寧二的笑聲,只感心痛。他等姜寧二笑完了才再問:「你還有沒有同伴?」
  
  「樊師弟,別讓我這麼失望好嗎?」姜寧二垂著眉,失笑搖頭:「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樊宗歎了口氣,然後向旁邊的同伴說:「帶他走吧。」「還要去哪兒?」
  
  姜寧二這句話一出,樊宗立感不妙,他伸手閃電拈起腰帶上的飛劍劍柄,隨勢一摔,寒刃已經射出!
  
  可是樊宗的飛劍再快,快不過姜寧二用暗藏在右掌裡的短劍抹向自己頸項。飛劍釘進他前臂的一瞬前,那短劍刃鋒已然割開姜寧二的頸動脈。
  
  姜寧二不愧是學過武當劍術的弟子,手法又快又準——即使目標是他自己。這也是他平生唯一親手殺死的人。
  
  樊宗瞬間就看出姜寧二的傷口絕對致命,沒有費勁搶救,只上前冷冷俯視他倒下的模樣。
  
  姜寧二劍已脫手,頸上鮮血噴灑,失焦的眼睛眺望竹林的枝葉,口中最後喃喃自語:「我看見……焚燒的『遇真宮』……武當派的破滅……」
  
  直至他的血不再流,樊宗才低下身來,將他臂上釘著的飛劍取回,抹乾淨歸還入鞘。樊宗接著再搜查姜寧二衣衫內裡,看看有沒有一些線索。除了一些無用雜物之外,姜寧二身上帶著好幾種藥品,其中一個黑色的密封小瓷瓶,他認得出正是武當的珍貴傷藥「蛻解膏」,立時明白姜寧二的腿是如何痊癒的。另外幾種丹丸看來同樣是源自物移教的藥物,姜寧二到底從何處偷來,樊宗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時間調查。
  
  ——看來他有服食這些丹藥的習慣……也許是從前受傷時為了止痛染上的惡習?這些藥物容易影響人心性衰弱,大概正是他被朝廷遊說出賣武當的其中一個原因吧?……
  
  樊宗將這些藥都慚時帶在身上,也沒理會姜寧二的屍體,與「褐蛇」同伴離開,往「遇真宮」走去,心裡準備將已經找出內奸的消息稟報掌門。
  
  他臉上無一絲成功的喜悅,心裡只是反覆聽到姜寧二那段狂妄的說話。這種說話方式樊宗感覺以前像在哪兒聽過,但一時卻想不起是誰。
  
  畢竟,武當就一個狂徒聚集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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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9:05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五章 逆變
  
  「湘渡客棧」位於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頗有一段距離,這一夜天氣也平和,睡在房間裡的童靜,按道理不可能聽得見湘江的午夜潮聲。
  
  可是當她閉上眼時,彷彿確聽到徐徐拍擊的潮音,似從甚遙遠之處傳來。
  
  她一睜開眼睛。房內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進的稀微月光。那浪聲馬上停止了。
  
  再次閉起眼試圖入睡。不一會兒,遙遠的潮音又似有若無地出現了。
  
  童靜嚇得從床上彈起來,急忙下了床,藉著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間中央。秘宗門為免她縱火生亂以藉機逃走,不許她在房中點燈,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寢。可是今天格外難以入眠。
  
  那當然是因為明天:荊裂與雷九誦相約決戰的日子。
  
  睡不著還能解釋,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她已斷定,聲音不是真的,而是發自她自己心裡——否則怎會一睜開眼就聽不見?
  
  童靜思考了好一陣子,終於想到為什麼自己會聽見浪聲。那是回憶。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憶。
  
  也就是最初她跟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離開成都,沿江遊歷修行的那段快樂日子。
  
  為什麼會突然給這回憶襲上心頭,童靜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為她太擔心荊裂。被囚禁在這客棧裡:童靜跟外頭的同伴完全斷絕,無法得知到底荊裂是否及時治好傷,明日能全力迎戰「雲隱神行」雷九諦。
  
  ——可是就算我多掛念荊大哥,心裡也不可能就聽見那簡直像真實的浪聲呀……
  
  童靜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發生什麼變化了?她翻來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階下囚以來十幾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麼能令自己失常,結果想來想去,就只得一樣:
  
  ——我每天看著雷九諦練功啊。
  
  童靜若有所悟,從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卻沒有躺下來,而是盤膝靜坐練功,那坐姿竟與雷九諦修習「神功」時有八分相似。
  
  童靜大著膽子,開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會童靜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許,彷彿真的有水將之浮起,她感覺比以往舉臂時輕鬆了許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涼的感覺!
  
  ……太神奇了……這是……「借相」!
  
  第一次體會「借相」成功的感受,雖然遠遠還沒有練到能在戰鬥中配合招式瞬發的程度,卻已足以令她興奮得心跳加速,同時卻又很怕會失控。
  
  童靜先前也曾向燕橫、練飛虹及荊裂請教過「借相」的方法,但怎樣也練不入門;為什麼現在突然又通了?童靜想想就明白:是因為這些天來她旁觀雷九諦練那散發邪氣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時,不知不覺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諦沒有說錯……我跟著他的話,必定能學到許多。
  
  可是同時她又疑惑:我進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響?長久下去會不會也跟他一樣損害心性,變得瘋瘋癲爾?……
  
  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靜靜地閉目打坐,用吐納平復心情,好使那異象在心裡消散。
  
  自從雷九諦提出要收她為徒,作為取消與荊裂決鬥的條件之後,童靜一直都在考慮。她心裡最擔心的是,萬一荊裂的傷並沒被嚴有佛治好,明天斷難單挑戰勝秘宗掌門;但以荊裂的性格,必然為了救她而放手一搏……
  
  這時童靜想起虎玲蘭,尤其在花樹林裡跟她分別那一幕。
  
  ——有時為了愛一個人,也必要跟他分別。
  
  童靜對荊裂雖無男女情愛,卻有深厚如兄妹之誼。若是荊大哥面對生死危難而要她犧牲,那是絲毫不必遲疑之事。
  
  ——可是,燕橫又如何呢?……
  
  一想到燕橫,童靜心裡就有股像被錐子刺進般的痛。雖然不過分別半個月,她卻感覺已像沒見他半輩子。
  
  她下定了決心:下次與燕橫再見,就要坦率地把心裡的感受都向他說。
  
  ——可是有這機會嗎?…….
  
  她心緒變得紊亂。現在多想也不是辦法,不如就等明天,看見荊大哥的狀況之後再決定吧……
  
  童靜暫且放下事情,重新收拾心神,張開眼睛同時,卻發現房間窗戶開了一線。
  
  直覺告訴她,自己在房間裡已經不再孤單。
  
  童靜馬上彈跳起來,在床上半蹲作出戒備姿勢。
  
  「你的武功比我想像中要好啊。」
  
  一把聲音從房間黑暗角落響起,沉厚而動聽,但童靜卻不寒而慄。
  
  那身影以秘宗門著名的輕身步法踏出來。月光映出韓山虎帶著髭胡的俊朗臉孔。
  
  童靜被囚禁在「湘渡客棧」這十多天來,難免跟秘宗門弟子多所接觸。雙方雖然敵我分明,但彼此還是互相尊重。對秘宗弟子而言,一來掌門已下令不得惡待這人質,二來而前只是個嬌滴滴的十六歲姑娘,他們也很難認真視作師門仇敵;至於童靜眼中所見,秘宗門人相處融洽一也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因此對他們亦是言語客氣。
  
  唯獨這個韓山虎,童靜多日來一直避之則吉。
  
  童靜在江湖上短短歲月,見過真正出色的男人已經很多,甚至連絕頂的武當掌門姚蓮舟也曾接近。相比性格豪邁的荊裂,韓山虎雖然儀表堂堂,但那種瀟灑,童靜一眼就看出是刻意假裝;而其氣度則連年紀小他一大截、心正意誠的燕橫也遠遠不如,童靜對他只有厭惡。
  
  ——她更難以忘記的,是當天從雷九諦的練功房出來後,撞見韓山虎與女同門親熱時露出的淫邪微笑……
  
  想到那一幕,而此刻韓山虎又深夜潛入她房間來,童靜既感臉紅耳熱,又有一股寒意在背脊冒起。
  
  「天天看我師父那老頭練功,好玩嗎?」韓山虎不懷好意上前一步,這時可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了刀:「不如讓我來陪你練練,如何?」
  
  藉著月光童靜清晰看見了,韓山虎帶著魚尾紋的雙眼裡,散發著強烈的恨意與慾望,似如一頭將要發作的暴獸。
  
  那天偷聽到師父雷九諦跟童靜的話之後,韓山虎已下決心;明天就是決戰日,童靜可能答應雷九諦拜進師門。不能再等了。
  
  ——必得排除這個競爭者。
  
  回想跟從師尊在山東苦修五年的日子,韓山虎更對於違逆雷九諦全無愧疚。當年雷九諦初習白蓮教道人所授的「神功」,卻遭逢極大的困難,因他本人自尊自傲,從來不信鬼神,又如何能自我催眠請召神靈附體?於是他要借助白蓮教的丹丸,令自己理智下降,思想模糊,方能進入神鬼附身的想像。
  
  這些丹丸成分來歷不明,可能對身心有嚴重損害,雷九諦最初頗是遲疑。韓山虎為了博得師父的喜愛與信任,於是自告奮勇為他試服,那時確實吃了好些苦頭,甚至比練武戰鬥還要凶險。
  
  雷九諦服藥練功非常小心,但仍有一次不慎過量,陷入昏迷。秘宗掌門是何等人物,任誰殺得他都將名動天下,當年就有些山東武林門派的人欲乘危來對付他,韓山虎獨力護師,將敵人全數擊退。
  
  因為這一役,雷九諦對韓山虎信任有加,這才開始將自己結合「神功」與「借相」研究而得的秘法,還有秘宗武藝的個人獨特心得傳授予他。在兩師徒共同研習下,「神降」之法漸漸不必依賴丹藥輔助,終得大成。
  
  在臨離開山東之前,雷九諦更已允諾:韓山虎將是下一任秘宗掌門。
  
  ——可是一看見這女娃,你就把一切都忘記了!
  
  韓山虎尤其無法忍受,原來在雷九諦眼中,自己並非接掌秘宗門戶的最理想人選。死心塌地跟從了師父這麼久,原來比不上一點點天分。
  
  ——秘宗門只1於我的。要把一切擋路的人消滅在萌芽之際。
  
  韓山虎右手已距離腰上的刀柄不足兩寸,直盯著童靜的眼睛說:「你別想要叫。我會先一步割斷你的咽喉。」
  
  他潛進房間來,原本是想無聲無息先制伏童靜,以免驚動守在附近的同門,不料竟被她察覺。童靜的能力比他估計中高,這又令韓山虎更不快。
  
  對嬌嫩如初開花朵的童靜,韓山虎色心大動,本想綁起她來先逞獸慾再殺之,但現在看來沒這機會了,為免被人發現,還是決定以快刀先下手為強,出言鎮住她,是要阻止她喊叫求助。
  
  ——不能讓師父知道她是我殺的。
  
  童靜看著韓山虎凶暴的眼神,也知他的心意。這目光跟雷九諦有點相似,看來韓山虎必也修習了「神功」,恐亦因此影響了心性。
  
  在這情形之下,童靜欲要自救的最佳方法,的確是放聲高呼,驚動客棧裡外的秘宗門人。可是她在這危急時刻,半點沒有這樣做的打算:秘宗門武者乃是敵方,向他們求救,於她而言是可恥的事。
  
  更重要的是,在面對強敵之時,童靜首要的反應,是如何擊退對手。
  
  ——成為「破門六劍」之後,童靜已然培養出濃烈的戰士習性,再非從前那個前呼後擁的岷江幫童大小姐。
  
  韓山虎察知她的敵對意識,殺意也被激得更濃。
  
  五指摸到刀柄。
  
  同時童靜左手自腿旁往前摔出。
  
  韓山虎的高速拔刀衝殺,曾幾乎成功偷襲八卦掌門尹英峰,卻在此際察覺有一點銳風,朝他反手斬擊的右腕襲來,而且時機角度恰到好處,這刀若仍然斬出,自己的手就要撞上那飛襲而至的神秘武器——
  
  韓山虎武藝畢竟不凡,最後關頭前衝中的雙腿坐沉,右手硬生生收勁凝在半途不動,那飛來之物僅僅割過他握刀的尾指,帶著一片皮肉旋飛開去,墜落地上。
  
  原來那只是一塊瓷片,童靜將一個偷來的小碟打碎撿來,暗中用石頭將之磨得邊緣尖利,以作必要時的防身暗器。
  
  童靜剛才的一擊無暇構思,完全是無念無想之下隨心而發,發出瓷片的手法正是練飛虹傳授她的崆峒派「送魂飛刃」;而截擊對方出刀手腕,其運用的時機與角度,則源自「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
  
  ——她在不知不覺間,竟就能結合兩大派的精華武技,自創新招.,在如此劣勢,幾乎一擊重創韓山虎這等高手!
  
  那瓷片割得韓山虎尾指皮破肉裂,劇痛下幾乎抓不牢刀。他心想,若非及時收招,自己強猛的刀勢迎上這暗器,被命中腕脈或手指的話,受傷必然甚重。
  
  熱血沾在手掌與刀柄之間,令韓山虎怒不可抑,更確定殺童靜是正確之舉——以她天分,如得師父全心全意親傳,難保數年之間武功就超越我,怎可接受這種事情?
  
  ——你有再好的武學天分,還是個女的。女人就該臣服在我們男人之下!這不是你應該踏進來的世界!
  
  童靜早知道一擊無法截止韓山虎,第二刀很快就會到來。手中無劍,她的武功等於沒了大半,如何能對抗這瘋虎似的敵人?
  
  ——身為武者,每一刻只能竭盡所能求存求勝;不該去想自己多麼吃虧,而是去想自己此刻已有什麼。
  
  荊裂平日的教誨,在她腦海中響起。
  
  ——對劍士來說,最重要的是身體,不是劍。
  
  童靜的戰鬥本能全開,不止沒有退避,反而朝韓山虎撲去!
  
  韓山虎正要忍著手指痛楚,再次將刀反手斬出,卻見童靜自床上躍出,朝著自己衝來。他馬上判斷出:童靜是要殺進近戰距離,以手法奪刀!
  
  韓山虎對應童靜這撲勢,縮起前腿後仰,右刀改為自中間而上反撩,欲保持距離截止童靜撲近來——
  
  但童靜這一招像真的撲擊,只是虛招。
  
  ——崆峒「花法」。
  
  童靜就是要用佯攻迫得韓山虎稍退,好拉開二人距離。她同時右手遙遙揮摔,另一片「瓷鏢」又朝韓山虎面門飛去!
  
  但這一鏢並不真的為了殺敵,只是要阻截他短短一瞬;童靜發鏢同時身體改往橫跳,欲向右側的紙窗逃出去!
  
  韓山虎實戰經驗豐富,竟也受她佯攻所騙,全因童靜「花法」由練飛虹傳授,其逼真誘敵的能力非一般虛招可比。但畢竟童靜此際徒手,根本威脅不大,韓山虎一察覺是佯撲,也就冒進而上,略一側頭閃避那瓷片,單刀再度朝她揮出!
  
  瓷片劃過韓山虎右顴骨,割出一道血痕的同時,韓山虎的「明堂快刀」橫向襲至童靜肩背!
  
  童靜正想撲出窗戶,感到刀風掃向自己背後,剎那間判斷已來不及,最後一刻挺出胸腹收縮背項,刀鋒險險自她背後貼身掠過!
  
  但她這一動也難以保持撲勢,身體落在地上。同時衣衫半邊滑下,露出雪白柔滑的左肩背——原來韓山虎銳利的一刀,僅僅將她衣服割破,可知剛才如何凶險!
  
  一一也證實了童靜戰鬥的資質。
  
  韓山虎看見童靜裎露的肌膚,同時臉上傳來火辣的痛楚,他目中混雜了獸慾與暴怒,提著明晃晃的銀刀,大步上前。
  
  臉容扭曲,瞬間進入「神降」之姿。
  
  ——將這麼美麗的女孩一刀斬死,此刻成了他最狂暴的慾望。
  
  韓山虎在「神降」之下動作極高速,童靜無從逃避,連回過頭來的時間也沒有。短暫的時刻裡,她只痛悔自己為什麼不能練得更強……
  
  刀刃落下半途,卻被一股強猛力量所阻,高高反彈開去!
  
  黑色的身影從破毀的紙窗出現。
  
  這是非常詭異的事:來人明明必須穿破紙窗入來,才能出招擋住韓山虎的刀,但韓山虎卻在刀被檔去後,才察覺那人已穿窗而入。
  
  能造成這種錯覺的,天下只有「雲隱神行」一人。
  
  乍見師父那頭亂飄的白髮與額上憤怒的虎紋,韓山虎瞬間自「神降」狀態回復,惶然倒退兩步,將刀反手收在臂後。
  
  「你沒有聽見我的命令嗎?」雷九諦的眼神,足以令韓山虎動彈不得。
  
  童靜跪在地上,急忙將半截破衣抓起來蓋著肩背,月光中雖看不見她漲紅的臉色,但神情又羞又怒,側視韓山虎的目光,像比「迅蜂劍」的尖鋒還要銳利。她強忍著不讓眼眶的淚溢出,絕不想在這可惡的敵人面前示弱。
  
  韓山虎雖被雷九諦的氣勢震懾,但並無羞愧害怕。天生好色的他,在山東那幾年也曾犯下姦淫婦女的醜行,但雷九諦從來不聞不問。
  
  「師父,沒什麼……我在跟童姑娘玩玩而已……」韓山虎笑著說。
  
  雷九諦聽了卻微微趨前。那殺氣令韓山虎的笑容消失。
  
  「你當師父是傻瓜?分不清剛才你那一刀是不是要下殺手?」雷九諦平生最無法接受的事就是被人看輕,更何況是自己弟子?
  
  韓山虎大感不妙,似乎師父真有想出手的意思。他腦袋裡心念飛快運轉,苦思脫身之途,這時瞧瞧嬌羞的童靜,突然想到一事。
  
  「師父,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很想收這娃兒作關門弟子,但她又不甘願歸入門下,對嗎?」
  
  「是又如何?」雷九諦白眉微聳,殺意未完全放鬆。
  
  韓山虎生死關頭大著膽子說:「不如師父將她許給我!她成了我的人,那就等於進了秘宗門戶,就是你的弟子了!」
  
  童靜一聽惶然,再看雷九諦,只見他此際殺氣竟收斂了,半瘋的臉果然露出正在考慮的表情。
  
  童靜焦急苦思,這時突然想起,十多天前雷九諦曾經親手殺斃徒兒的事,於是馬上向他高呼:「這傢伙羞辱我,要是你替我殺了他,我心甘情願拜你為師,盡學你一身絕技!」
  
  雷九諦本來正在深夜習練「神功」中途,感官極為敏銳,這才會第一個殺到房間來,精神狀態本就不穩;一聽見可愛的童靜說願意拜入他門下,心頭狂喜,只想快點成事,隨手一揮銀刀就削向韓山虎嚥喉!
  
  韓山虎沒想過師父真的對他這入室弟子說殺就殺,不過他畢竟早處戒備狀態,及時跳退閃躲。
  
  卻忽然感覺雷九諦就在前方消失。
  
  因為太快。
  
  雷九諦瞬間進入「神降」境界,運起「燕青迷步」衝來,同時閃電拔出左手刀,朝韓山虎連續三擊,那速度與密度之可怕,乃韓山虎平生未遇!
  
  韓山虎的「神降」修為遠不及其師,不能及時進入,只好勉力後退閃躲,同時揮刀擋格,但只擋得一刀,避開第二記,第三擊卻斬中他左肩,血雨從衣服破口飛灑!
  
  在雷九諦眼中,這個跟隨自己多年、曾經親授許多絕技的出色弟子,已變成隨手可棄之物,心裡只念著快快能收童靜為徒,下手絕不絲毫容情,趨前雙刀迎頭向韓山虎腦門砍下!
  
  韓山虎知道一般招式難於抵抗,忍痛左手也握住刀刃,雙手全力向上擋架,接住這二字斬下的雙刀,但雷九諦力量太猛,碰擊之下韓山虎的刀背反撞在自己額頂上,打得血流披面!
  
  韓山虎在這痛楚刺激之下,終於也催起獸性,同樣進入「神降」之境,速度反應立時提升,也拔出背後的刀來,與雷九諦的雙刀互拼!
  
  二人身前迅速炸起好幾團星火,照映在童靜的眼中。
  
  可是韓山虎的「神降」只能維持甚短時間,與雷九諦對碰了七刀之後已然返回原狀,一稍慢下來,雷九諦的刀尖又削中他右前臂,一柄刀掉落地上。
  
  韓山虎以血淋淋的左手舉起僅有一柄刀護在面前,眼裡充滿恐懼:
  
  ——師父真的要殺死我!
  
  卻在此時房門從外往裡撞開,另一頭的窗戶乜有人影躍入。在附近房間的秘宗弟子這時才趕到來——他們一直只防範客棧外圍有敵人潛進,但韓山虎與雷九諦自裡頭生事,秘宗弟子的反應反而遲緩了些。
  
  破門而入的弟子中有的帶著燈籠,一看見房裡的情狀也都嚇了一跳:一個是殺氣盈胸的掌門;一個是全身浴血的韓師兄;還有個衣衫不整的少女童靜。
  
  「掌門,這是怎麼回事?」從窗戶躍入的曾青峰急問,這時房間裡外已經來了超過三十名秘宗弟子。
  
  雷九諦這時面對眾多門人,早從「神降」狀態恢復,心智稍清醒過來,卻一時無法回答——總不成說,自己為了童靜這個外人,將自己的入室弟子砍成這樣……
  
  曾青峰江湖經驗老到,一看房裡情形,自然聯想到不純潔之事:難道說,掌門與韓師兄這兩師徒,竟為此少女爭風吃醋?……
  
  其他秘宗弟子,也是一般疑惑。
  
  「師父……我早說了,你不能這樣……」韓山虎這時蹣跚站直,瞧著雷九諦的臉,露出一副誠懇勸告的樣子:「為了個女的……唉……」
  
  眾秘宗弟子大奇,紛紛追問:「韓師兄,這是……」
  
  「我偶然經過,想到明天師父就要跟那姓荊的決戰,為免節外生枝,想看看這女的是否安分……不料卻給我撞破師父跟她……行苟且之事,他老羞成怒之下,竟向我出刀……」
  
  雷九諦一聽怒然,又要再次向韓山虎攻去,但此刻二人間已多了幾名秘宗門弟子。雷九諦從來孤高自矜,不是喜歡向別人解釋的人,此際韓山虎如此扭曲事實,他一時無法辯解。
  
  「不對—」童靜焦急高呼:「是他!是他要來侮辱我!不是你們的掌門……」但她本就是敵人,在場完全沒有人聽她的。
  
  這時韓山虎又再加一句謊話:「師父在山東時,練功走了邪路,已不時抓童女修習什麼『雙修秘法』……我沒告訴大家,也是為了顧全他老人家的顏面……」
  
  秘宗門人都早察知,雷九締自從由山東苦修回來之後,性情倍為怪異,韓山虎這麼一說,他們也都順理成章地信了,沉默凝視著雷九諦。有些女弟子更露出鄙夷之色。
  
  這時包圃在房間外的秘宗弟子已多至七、八十人,透過口耳相傳,都知悉韓山虎所說。這次秘宗門三百人南來遠征、長途跋涉,期間損兵折將之餘,又要做「巡棺」這等厭惡之事,早就累積許多不滿;如今發生這事,他們的怨恨更一口氣爆發,在四周議論紛紛。
  
  韓山虎這時見眾同門都已相信自己,也就再在烈火中添一根柴:「師父你竟然這般對待我,令我不禁懷疑,先前跟你一起偷襲敵陣的許方南等幾位同門,為何一個都沒能跟著你回來?他們是否真的全部死在敵人手中……」
  
  雷九締聽了,臉色陰沉,卻沒能反駁一句。韓山虎不過是胡亂猜測堆砌其詞,也沒想到當日游天豪及許方南,確確實實是死在師父之手,因而雷九諦無從辯白。
  
  客棧裡氣氛甚是詭異。眾秘宗弟子仍對武藝超絕的雷掌門又敬又畏,而且經過與武當派及「破門六劍」交手兩役可知,雷九諦仍然是秘宗門實力的支柱,沒有他恐怕連「九大門派」的地位也隨時不保;然而如此不堪的行徑,又怎能擔當掌門?他們都心情矛盾。有的甚至覺得不如放棄這樣的師門算了……
  
  這時老練的曾青峰知道氣氛不妙,門派隨時就此一夜間分崩離析,於是出言相勸:「雷掌門,我們弟子之間早就知道,你老人家為了練功損耗心性,有時做事可能失卻分寸……你這也是為了壯大秘宗門而犧牲,我等門下弟子絕不敢深責。掌門的修為,恐怕已是秘宗門歷來第一,我等能跟從你是極大的榮幸!可是……有些事情總不能逾矩……」曾青峰說著時,眼目冷冷盯著童靜。
  
  「掌門如果誠心悔悟,那麼就地將這淫娃殺了,我們乜就既往不咎,在這兒的辜情從此絕口不提!要是不願殺……那麼恐怕眾多同門,也難以再奉你為一門之長了……」
  
  童靜聽了,四周看看那燈籠映照下的一雙雙眼睛,已經不再把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卻有一人發出冷笑。
  
  雷九諦好像聽了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
  
  他能夠走到今天的境地,只因他從不相信,自己要屈服聽命於世上任何人。
  
  ——何況這些不成器的廢物?
  
  雷九諦越笑越瘋狂,四周弟子都感到毛骨愧然。
  
  ——他……真的瘋了嗎?……....
  
  良久他才止住笑聲,回頭瞧著童靜,眼中竟有溫柔之色。
  
  「你們以為自己才是秘宗門的將來?不。她才是。只要她點點頭答應當我弟子,秘宗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你們跟她比,連蟲蟻都不如!就算要我用你們三百條命換她一人,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我雷九諦就是秘宗掌門。要改變這件事,不要只動嘴巴!要動就動你們的手!」雷九諦說完手一揮,一枚三尖燕尾鏢就旋轉飛射向韓山虎面門!
  
  ——先斃了你這傢伙!竟敢用謊話污我名聲!
  
  韓山虎是近年跟隨雷九諦最久的一人,早熟知他習性,一聽他的話就感受到其中殺意,暗自戒備著,看見雷九諦揮手已然移身閃躲,他身後一名女弟子卻避不及,燕尾鏢射進她心胸,當場斃命!
  
  雷九諦形如狂獸,舉起雙手又要殺向韓山虎。站在中間的幾名秘宗弟子卻以為他要來襲擊自己,自然舉起兵刃相抗,這一舉動牽引了雷九諦的殺機——
  
  血花與慘呼。
  
  秘宗門弟子同時爆發出恐懼的呼叫。雷九諦是否殺害弟子,本來還只是嫌疑,如今燈火照射出兩具倒地的屍體,已是明證。
  
  雷九諦貌如惡鬼,提著染血雙刀跨過死屍,眼晴直盯著韓山虎。
  
  韓山虎排開身後人群急退,同時大叫:「這瘋子已經不是我們掌門!殺了他!保住秘宗門的名譽!」
  
  曾青峰等眾多秘宗弟子,臉色也都變得陰沉,目中原有恐懼之色,漸為殺氣取代。
  
  雷九諦從來只靠威懾手段管治門戶,不管是滄州「玉麒堂」的「內弟子」,還是外省支系的疏遠門人,對他說不上有何敬愛的情分。維繫他們的除了雷九諦的個人威嚴之外,就只有身為「九大派」其一秘宗門的光榮,與及武門傳統的尊卑。
  
  如今他們眼中的雷九諦,已是個不值得尊重的陌生人,更且危害門派的地位。
  
  ——韓師兄說得對!要保我秘宗門基業與名聲,必要將此事掩蓋!殺了這對男女,向外說他們失蹤,從此不再提及雷九諦之名……
  
  ——就算是「雲隱神行」,也不可能敵得過我們這許多人啊……
  
  曾青峰心意已決,也大聲附和韓山虎:「不錯!殺了他!保護秘宗門的名節!」在這種內亂裡,從來只要有一個附和的人,就很容易感染眾人一起加入。站得最接近雷九諦的幾名秘宗弟子,害怕成為他下一輪刀下亡魂,互相看了一眼,也就克服恐懼,舉起兵刃,朝這個他們已經不承認的掌門殺過去!
  
  ——寡恩薄情、孤高自傲的雷九諦,實在是個不稱職的掌門;而這缺點,此刻正以難以想像的方式向他反噬。
  
  雷九諦被眾弟子群起襲擊,猶如受創的野獸發出低嚎,眼珠一轉,心靈再次進入別人無從理解的黑暗世界。
  
  ◇◇◇◇
  
  守在「湘渡客棧」東南側門前,有一群秘宗門弟子,他們提著燈籠站在原地,光芒映在一張張焦慮的臉上,手掌都握著腰間的兵刃柄子。
  
  他們現有十二人。先前守在此門的人數還要多一倍,但是聽聞南廂房間那頭傳來甚激烈的騷動聲音,他們實在無法放下不理,雖然並未收到雷掌門或韓師兄的命令,還是決定分一半的守衛前去看個究竟。
  
  十二人不斷聽見廂房那邊傳來聲浪,甚至聽聞兵器交擊的鳴音與某人的慘呼,忍不住一直朝客棧裡頭張望,以圖發現些什麼.,原本應該全神注視的門外街道,反而就此輕忽了。
  
  ——到底什麼事?有敵人潛進裡面了嗎?那麼我們還要繼續死守,還是趕去增援?是什麼人有這能耐?……
  
  本來雷掌門明天就要跟「破門六劍」之首一決勝負,結束這漫長的一戰,秘宗弟子對「雲隱神行」雷九諦信心十足,已準備帶著勝利的威名各自回鄉,卻不料在這關頭生起變逆,一時都緊張起來;除了韓山虎之外,並沒有其他人指揮他們,以致此刻難以決定該如何應變。
  
  正在惶惑之際,其中一人突然高呼:「看!」並戟指向門外大街道。
  
  只見夜深無人的正街寬闊街心,一條身影急步奔來!
  
  「誰?」秘宗弟子呼喝同時,各已拔出刀劍迎敵。
  
  對方已及大門十尺。只見燈籠照出一個雄偉身影,一名滿面髭胡的漢子,雙手握著長刀抬在右肩前方,以穩實卻又急密的奇怪步伐,朝著門前衝殺而來,形似一頭急行的巨鳥。
  
  ——山西心意門.「雞形步」。
  
  那客梭大門自內以木方閂著,門裡守著了四人,另八人則在門外戒備,他們看見來敵只得一人,馬上振起精神,擺出圍殺的陣勢預備迎接!
  
  舉著長刀的戴魁,已衝到最接近的秘宗弟子面前七尺。
  
  一一一嗅?有古怪....
  
  眼目較銳利的秘宗弟子發現不妙:戴魁身後似乎還有影子……
  
  八人還沒搞清楚什麼事之前,戴魁已然吐氣發聲,那深沉的吐音在夜街中迴響。他猛踏最後一步同時,借身力雙手將長刀垂直往前推送斬出,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卻也最具壓倒威勢的「崩刀」!
  
  戴魁發刀的同一瞬間,藉著他雄偉身軀掩護、緊貼在後面的另一條身影,也從戴魁右側閃出,步速比戴魁更快!
  
  戴魁的「崩刀」不只積了三十年心意門苦練的功力,還揉合與「破門六劍」一同修行時所得的心法,擊出的路線半如前刺半像弧斬,比一般的正面砍法更直接更短,令敵人應變時間縮短。
  
  那名被「崩刀」瞄準的秘宗弟子剛來得及反應,長刀刃尖已及他頸前,他只能貼著身橫舉秘宗門單刀,左手也按在刀背上,硬接這「崩刀」!
  
  但心意門「頭與手合,手與身合,身與步合」的「三合刀」,全身與刀如一體發勁放出,豈是這般容易硬接?那秘宗弟子還沒有機會施展本門武藝輕快之長,手中刀已被這「崩刀」猛力反壓在左邊鎖骨上,兩柄刀先將骨頭壓斷,戴魁的刀尖再順勢拖下,秘宗弟子胸口斜斜冒出一道血路,眨眼成為第一個犧牲者!
  
  戴魁的雙手刀右手居前,故其右側是外門,出刀時最容易成為敵人所乘的盲位。在他右側的另一名秘宗弟子,本正伺機向戴魁身側以刺劍襲擊,卻發現戴魁身後竄出那黑影,正好向自己攻來!
  
  黑夜裡,兩道暗啞無色、肉眼難辨的劍鋒。
  
  那秘宗弟子出於本能,把劍尖改向黑影的面門刺殺,但刺劍還沒出到三分一路途,腕指已然感到阻力——對方早一步以黑劍架住他的劍刃。
  
  下一剎那,「靜物右劍」已然割破他的右膝腱。
  
  在戴魁左側的另一個秘宗門刀手,本也欲同時夾擊,卻因為發現戴魁身後有人而遲疑了一瞬,再劈刀進擊之時,戴魁早已把拖下的長刀轉接一式「炮刀」,斜往左上方撩打,將他的單刀撞去!
  
  在較後掠陣那五人急忙衝上補防,但那黑影一劍得手即移換位置,看來以寡擊眾的經驗甚為豐富,一雙烏黑的長劍迴旋劃破空氣,左右同時攻防,又有另一秘宗弟子手腕遭「靜物左劍」割傷,手中刀鏘啷墜地!
  
  一身深藍衣服的燕橫,雙手猶如操縱著兩條凶厲的黑蛇,面容與眼神透著的冷徹殺氣,比當日被困在叢林中求生時還要凜烈。
  
  沒有任何人能夠擋茌他跟童靜之間。
  
  守在緊閉的大門內側的四個秘宗弟子,聽見外頭激鬥聲與同門中招的慘叫,俱是焦急異常,卻又無法決定應該如何做。要馬上打開門出去助拳嗎?但會否反被敵人乘隙衝進來?
  
  他們極是後侮,實在不應該把防守的同門分薄。
  
  外頭的秘宗好手雖遭受突襲,迅速折損了三人,但此刻仍有五人,面對燕橫戴魁依然具有人數優勢。他們一想到假若此門失守,嚴厲的雷掌門將如何怪罪,馬上鼓起戰意,各踏著「迷步」之法散開,繞到兩個敵人側後方展開圍攻!
  
  戴魁要以一人面對兩個秘宗弟子,手中長刀只能斜斜守住門戶,卻瞥見第三人乘機繞向他左後側,步法極度迅捷詭異,看實力是秘宗總館「玉麒堂」的弟子。
  
  這年輕好手郭寰生,的確是跟隨雷掌門自滄州南來的總館門生,雖然未成為正式「內弟子」步法和刀術已是「玉麒堂」裡中上級數,如今夾擊之下,令戴魁甚感難纏。
  
  戴魁正要轉移防範,卻感受身後一人高速掠過——
  
  燕橫預先已察覺戴魁不利,果斷地自他背後經過,踏進那一大步輕靈恍如無聲,右手烏黑的「靜物劍」再次擊出!
  
  正欲出刀偷襲戴魁的郭寰生,感受到銳利之氣斜裡襲來,全速往下路架刀相迎,擋格著燕橫的快劍,但這劍勢實在太快,郭寰生的刀還是無法完全抵擋,劍尖前數分削破了他大腿側皮肉,郭寰生吃痛向後狼狽坐倒。
  
  其實郭寰生所受這劍傷並不重,倒地全是因為心斑膽跳。
  
  ——怎麼這劍會這麼快?
  
  另外兩名本正對付燕橫的秘宗弟子,從右後方繞來追殺他,戴魁為了保護同伴,不顧自己仍要對抗的兩個敵人,轉身一記心意門「劈刀」,截住了他們去路!
  
  戴魁想藉這劈勢順勢退走,避開原本面對那兩人,卻發現原來燕橫劍勢未絕,又連環踩步上來,一雙黑劍翻飛,站在門前那兩人,一個的刀子被燕橫右手劍硬架開去,另一人握劍拇指遭削斷飛脫!
  
  燕橫這迅疾的猛攻,幾次呼吸起落之間,就連續殺傷了三名秘宗門弟子,連戴魁看了也甚驚訝。
  
  ——在西安「盈花館」屋頂,也曾見過他一人力敵多個秘宗弟子,那時候他只能堪堪逃避自保……這一年來燕師弟到底經歷了些什麼?進步竟是如此可怕!
  
  在那幾個秘宗弟子眼裡,這對青城劍士與心意刀客的組合,二人攻防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眨眼間他們八個門人就只餘一半仍然未受傷;但戴魁自己心裡知道,其實是燕橫的身法與快劍在填補他暴露出的虛位,外面看來才恍似合作無間。燕橫的反應速度與臨場應變能力,已然凌駕於戴魁之上。
  
  正在惡鬥之中,秘宗弟子都未察覺,又再有身影從橫巷出現飛奔過來,在距離門前還有十來步之時,為首一人揮臂擲出一物,那物事飛上門頂牆頭,隨即緊緊勾在瓦椽上,原來是一具三叉鉤索!
  
  那繩索一緊,持索者即乘著拉力助跑跳躍,一踏牆身再巧妙借繩索飛起,燈籠照見一個紅色的身影輕巧地飛越圍牆!
  
  門內四人一直只留意外頭打鬥,直到那越牆躍入者在他們身後著地,才發現而回過頭來?同時一柄飛刀自閱入者手中投出,其中一個守衛轉身反應稍慢,那飛刀已沒入他肩頭!
  
  秘宗弟子只見眼前庭園之內,半跪著一個紅衣女子,此時已經擎劍在手,戴著面紗的臉只露出一雙冷艷明眸,狠狠盯著他們。
  
  有個秘宗弟子啊地叫了一聲——他乃山西分館門人,當天在袁州城的「西風客棧」,就已見過這個崆峒派女俠刑瑛。
  
  這時牆頭上又傳來聲響。秘宗弟子抬頭一看,只見牆頭上出現一具烏黑的兩指鐵爪,狠狠勾在瓦上,一條瘦長身影隨即爬上來,沿牆頭兩步奔到門頂,像只大鳥蹲踞其上,似乎隨時要撲擊下來,與刑瑛成上下夾擊之勢,威脅著門內的守備者,他正是平江巨禽門弟子沈豐。
  
  刑瑛心裡念著的只有童靜的安危,也不等待,提劍就向守門那三人攻上去,崆峒派「通臂劍」配以「花法」的虛招施展開來,將三人逼得離開大門。
  
  本來以這三名秘宗弟子的實力,要是夾攻合擊刑瑛,她實在不易抵抗,更何況要反過來威壓三人?但秘宗門先是客棧內部生變,軍心早就亂了,此刻又突然被敵人聞過圍牆,而這三人還要顧忌頭上未出手的沈豐,賞在無法全力施展,刑瑛搶了先機,一時就以劍光迫使他們離開守備的位置。
  
  沈豐與刑瑛早有約定,一見刑瑛成功開出空隙,沈豐即飛身縱下,將橫閂在門上的木方盡力托起!
  
  同時門外街上,兩名八卦門人及一個湘龍劍派弟子也正奔來增援。他們與燕橫等共七人,一直守在「湘渡客棧」對開的一座民宅監視,可惜秘宗門將客棧守得像鐵桶一般,他們始終未能找到潛入拯救童靜的機會;剛才聽聞客棧內生起激烈騷亂,恐怕童靜有危險,眾人也就決定硬闖救人。
  
  ——這突擊必要迅雷不及掩耳,越是拖延而被敵人察覺,童靜就越危險!
  
  燕橫聽聞門內已有解閂之聲,也不顧慮,直線就朝大門闖過去!
  
  剛才被他硬架開兵刃的,是秘宗門總館「內弟子」簡沛,本是這裡守備的十二人裡最強一個,身材比戴魁還要雄偉,卻被燕橫一劍就擋去刀招,以致未能救助同門。此刻他攔在大門跟前,心裡對這矮自己一個頭的小子甚是不服,調整了一下呼吸,振刀再次向燕橫攻過去!
  
  ——沒猜錯的話,他就是殺害董三橋師兄旳敵人……就由我為師門復仇!
  
  簡沛左手搭在右腕上,用上秘宗門少有的重乎刀法「四門破山刀」,迎頭朝燕橫頂門斬下!
  
  燕橫衝前之勢甚盡,並無收回之意,「靜物雙劍」交叉迎往上方,正面硬接這刀!
  
  猛烈的撞擊之下,簡沛的刀卻未反彈開,他從高把體重繼續壓下去,「靜物雙劍」一時被他制住無法抽移!
  
  在門裡沈豐已將門閂托起一半,可是刑瑛的劍法實在無法長久逼迫三個敵人,其中一人走漏了,回身就朝沈豐背項砍出一劍!
  
  沈豐已知敵人犯來,但他想到在臨江府城那天對燕橫和童靜的虧欠,一咬牙盡最後之力將那木方托去,這才前滾閃避,卻已略遲,刀尖劃破他左背,割出一道半寸深的長長傷□!
  
  同時門外正勉力頂著敵人強刀的燕橫,眼角瞥見大門已開出一線縫來,精神立時無比貫徹,心裡幻想某種凶暴生物擺動之勢。
  
  他握劍的右邊腕指與前臂,同時作出一種奇特的抖動。「靜物劍」的烏黑刃身頓時原位爆發出一股強烈的短促勁力。劍柄在他指掌間旋轉了半圈。
  
  此招形態,七成就像何自聖破武當「太極劍」時所用的「雌雄龍虎劍法」招式——「抖鱗」!
  
  簡沛感到手中刀傳來一股又短又尖銳的震盪,刀身不受控地向旁彈開!
  
  下一瞬間,「靜物左劍」已深深沒入他心胸。
  
  燕橫也不多費時間拔回那劍,就放手讓簡沛的屍體帶著劍倒下,繼續衝向前方,伸腿猛地將門踹開,乘勢跨步越過門坎同時,左手已拔出橫掛腰後的短劍「虎辟」。
  
  他第一眼看見一名秘宗弟子正要向受傷跪地的沈豐加害,想也不想長短雙劍朝那人砍出的劍一剪,兩劍交叉擊打那秘宗門長劍的刃身根處,長劍馬上旋飛脫手,「靜物劍」順勢旋轉向上弧形_出,那秘宗弟子右目化為血洞,慘叫倒退!
  
  ——從門外殺敵、換劍到門裡截擊反刺,燕橫連串攻勢如行雲流水,無一點窒礙,已深得青城快劍的神髓。
  
  燕橫稍瞥一眼沈豐,見他的背傷並不致命,也就趕往前頭的客棧房子去。
  
  「快去救她!」刑瑛叱喝同時,又振劍左右點打餘下兩名秘宗弟子。兩人一時未適應刑瑛那「花法」虛招,不敢貿然強攻,又被她劍勢逼得開出一條路,燕橫點點頭,也不理會這兩人,急奔越過他們走向客棧。
  
  越是接近南廂,他越是聽到更激烈的戰鬥聲與不同人的呼喝。有的充滿殺伐之氣,有的淒慘得令人感覺得到肉體的痛苦。燕橫心裡更焦急了。
  
  ——假如阿靜今夜有什麼不測,我誓要把這裡全部三百個秘宗門人都殺光!
  
  即使是對武當派他都未曾下過這麼狠的誓言,只是一心要打倒武當弟子而已。連他也對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到驚訝。
  
  ——他曾經為了青城派師門之仇而拒絕了宋梨;但此際童靜在他心裡的份量,卻已然與青城派一般重——甚至尤有過之。
  
  此時迎面奔來兩個身影,一看步伐就知道又是秘宗弟子。燕橫目中殺氣大盛,雙劍已作迎擊的準備。
  
  可是當二人走近來時,燕橫卻透過月色看見他們系發凌亂:臉上灑了黑黑的液體,面容驚惶地拚命奔跑。一人手上拿著只餘半截的斷劍,另一個更不知道兵刃丟到哪兒去了。
  
  「瘋了……掌門他真的瘋了……」二人竟正眼沒瞧燕橫,喃喃自語就從燕橫身旁逃走。擦身之際,燕橫嗅到一陣濃烈腥氣,知道潑在他們臉上的是什麼。
  
  ——這到底怎麼回事?
  
  燕橫急步越過客棧的水井與庭院,走到掛著昏黃燈籠的廊道上。他張開聽覺專注留神,朝著騷動打鬥聲最響亮的方位趕過去——不管秘宗門裡發生什麼事,他猜想童靜多半就卷在那漩渦的核心之中。
  
  前頭又再有人出現,但這次燕橫的感覺截然不同。只因他還沒看清來人,先已感受其危險。
  
  簡直就如一團殺氣的風暴。
  
  燕橫全身神經繃緊,無一絲空隙,正如那夜在廬陵面對夜襲的波龍術王之時——雖然這次突襲闖陣的人換了是自己。
  
  距離十尺內,燕橫不必用眼就知道來者是誰。能夠散發這般可怕氣魄的人物,秘宗門上下唯有一個。
  
  果然再接近一步,燕橫就看見雷九諦那頭凌亂飄飛的白髮。乍見強敵,燕橫未想過要如何應付,心裡只念著童靜安危。
  
  燕橫冷靜地舉起長短雙劍,一如何自聖生前「雌雄龍虎劍」的架式。
  
  這種拋棄生死、全心全意只為一人戰鬥的感覺很是熟悉,他以前就嘗過一次:躍進「盈花館」屋頂那破洞裡,承接姚蓮舟快劍的時候。
  
  一一我不會死。那次不會,這次也不會。
  
  ——只要是為了她。
  
  可是當雷九諦再奔前一步時,燕橫方才看見他側後方還有另一人。
  
  一個此刻正填滿了他的心的人。
  
  當童靜與燕橫四目交投之際,天地萬物於他們二人,彷彿驀然靜止。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成都街頭砍斷她的寶劍;岷江上的別離;西安的重逢;木蘭的麵團人偶;破廟裡的火光;在紅花林下並肩而馳。
  
  一切都是注定的。
  
  燕橫見童靜安好,如釋重負,這才留神再看雷九諦,發現原來臉上和身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刀劍創傷,鮮血沿著黑衣滲下,隨著每步成了血腳印,專屬的一雙銀刀已失去左手一柄,代之以不知從誰奪來的單刀,而且已砍得刀尖彎折。
  
  再看雷九諦的臉,眼神已然渙散,皺紋緊縮,看得出因為運用「神降」太久而消耗過巨,目中只餘一點點火,仍然牢盯著燕橫。
  
  更令燕橫奇怪的是,童靜左手一直緊緊抓著雷九諦的衣袍後腰處,另一手也提著一柄
  
  秘宗門長劍,而且劍上同樣染著血漬。
  
  燕橫見雷九諦如此衰竭,感覺他已非威脅,自然將先前繃緊的戰氣放鬆了。
  
  雷九諦似乎就是因為應對燕橫散發的敵意,才會撐到這一刻,眼中那點火也馬上消亡,身軀再也支持不了,崩倒在走廊上,雙手卻仍然緊握刀子不放。
  
  燕橫奔上前去,張開握著劍的雙臂,以臂彎擁抱童靜。
  
  童靜也垂著劍,自然地迎接燕橫的擁抱,雙手環在他背後,閉目感受這無比親近的一刻。
  
  二人沒有半絲顧忌,好像本該如此。
  
  ——童靜被雷九諦帶走那天,燕橫臨別時說過:「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原來早就沒有這樣的必要。
  
  就連心跳都在共鳴,緊貼著一起脈動。
  
  才擁抱了一陣子,童靜察覺燕橫原本溫柔的臂彎,又像化為鋼鐵。她知道他在自己背後看見了什麼。
  
  「等我。」
  
  燕橫輕輕將童靜推離了自己,並將右手的「靜物劍」交給她,再拔出背後「龍棘」。
  
  「雌雄龍虎劍」,指向兩個追擊而來的秘宗門弟子。
  
  童靜抱著劍,默默瞧著他的背項,心裡沒有絲毫的擔心——她看得出,他已經蛻變成一個怎樣的劍士。
  
  那兩人正循腳印追殺到來,赫然發現面前出現新的敵人,俱略呆了一呆,但想到此事關乎秘宗門名聲,剛才韓師兄也說要對外完全保密,兩人目光馬上轉變,決心殺人滅口。可是他們犯了一個錯誤:沒有認出燕橫手上的長短雙劍。
  
  當燕橫祭起劍招之時,兩人感覺到異樣的氣迫。本應左右同時夾擊,但右邊一人因這壓力遲疑了少許。燕橫的劍勢馬上全力指向另一人。
  
  那人只是本能般橫揮一刀自保。結果寬短的「虎辟」刃身將之重重擊開。「龍棘」今夜第一次飲血。
  
  遲疑的那人這才聯想起「破門六劍」的傳說,知道自己並非對手,竟轉身就跑,寧願逃往同門處報信。
  
  燕橫哪肯給他走脫,驚動更多敵人?他左足踏前深深一蓄勁,身體與劍往前高速飛射,「龍棘」貫注了這全身勁力,怒刺對方後頸,正是「雌雄龍虎劍法」裡威力最強、攻程最遠的「穹蒼破」!
  
  第二具屍體倒下後,燕橫輕振右腕,揮去金黃劍刃上的鮮血。
  
  燕橫殺氣未消,一轉身來就看見昏死在面前地上的雷九諦。一想到練飛虹如何被他重創,幾乎丟了性命;「破門六劍」在森林裡猶如野獸,遭他派出弟子群起圍獵;還有童靜因他身陷這般險境……燕橫用上最大的忍耐,才沒有趁這難得機會一劍刺下了結他。
  
  這時從燕橫來路的方向,數條身影奔來,正是刑瑛、戴魁及兩名八卦門弟子。刑瑛一見童靜就急奔而來,情不自禁抱了抱她,哭出激動的眼淚。
  
  「對不起……我幾乎就沒有機會跟你說這句對不起了……」刑瑛帶著嗚咽說。
  
  童靜一時想不到刑瑛向自己道歉,是為了先前因練飛虹而對她吃醋,只向她微笑一下,緊緊握著她的手掌示意體諒。
  
  「剛才再有五位湘龍派同道來增援,守門那些傢伙自知打不過,帶著傷者逃了。」戴魁解釋時,看見雷九諦倒在地上,滿身是傷,心想這斷不會是燕橫造成的,又是驚訝又是疑惑。
  
  「趁現在快走吧!」刑瑛說著,就拖住童靜往閱入的方向走去。
  
  童靜看著地上的雷九諦,驀然回想剛才的情景:雷九諦為了保護她殺出房間,以一人之力跟無數弟子血戰,沿途都是一條屍路;她乘機也拾起劍助戰,一直緊跟在他身後,卻無法將每一柄偷襲他的兵刃都架開;眼看如化惡鬼的雷九諦,身上增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在人群與刀叢中衝殺,還要不時回頭為她解圍,令她不受一絲一點損傷……
  
  ——假如把他留在這裡,必然被他徒弟碎屍萬段……
  
  「帶走他!」
  
  一聽見童靜此話,眾人都甚訝異。
  
  先別說眼前此人是瘋狂的死敵;現在他們仍然身在敵陣裡,多帶一個昏迷的重傷者,是個不小的負累。
  
  只有燕橫,只是跟童靜對望了一眼,確定這是她的願望,沒有多問一句,就將「雌雄龍虎劍」歸鞘,俯身將雷九諦手上雙刀繳去,然後將他抬起,以肩頭托著他一邊腋窩。
  
  戴魁也還刀入鞘,幫忙將這位已然眾叛親離的秘宗掌門扛起來。
  
  燕橫側頭瞧著童靜,露出今夜第一次的笑容。
  
  「我們回去。」
  
  童靜只感覺,他的雙眼比星光還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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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9:25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六章 一羽不能加
  
  神機營兵臨武當「遇真宮」,其實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開拓的寬廣山道打通之後,禁軍人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數以千計的兵將與軍器工事,在這道教靈山的宮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變了山林的氣氛。
  
  負實陣前指揮的將軍樓元勝,是個膚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絕難令人聯想起雄赳赳的武將。但他長年緊皺的眉頭,卻予人思慮周密的印象。他整個午後都騎在軍陣裡少數的一匹戰馬上,為的是居高臨下觀察與調度一切,不容許絲毫失誤。
  
  事實上神機營軍隊自從開始接近「遇真宮」,就以比平常遲緩的步伐,維持著嚴密的陣式整體推進,以防給武當可乘之機。
  
  樓元勝如此謹慎,皆因他正是神機營裡負責掌管火藥的武官出身。儲存和管理火藥,首要是講求步驟嚴謹,所有細節一絲不苟,否則都可能釀成大災。樓元勝因為這方面表現優秀,才不斷在神機營中爬升。掌管禁軍的大太監張永今次委他以指揮戰鬥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專長,要避免神機營在進攻武當此役受到太大損害,絕不容許有上次遭人潛入軍營、伏擊將士的事情再次發生。
  
  樓元勝當然非常明白:神機銃炮軍象徵了朝廷的尊嚴。能否盡誅武當派武者尤是其次;對付一群山川中練劍的野人,假如令神機營發生顯著的折損,那等同傷害了大明的威權。
  
  為保萬一,在山道開拓到「遇真宮」之下半里以外時,樓元勝就下令負責開道的民夫向兩側擴散,夷平了道宮東、西兩側的樹林。這樣當神機營擺出障勢,三面攻擊「遇真宮」時,兩翼也無敵人隱藏伏擊之危。
  
  只見原本景色蒼翠的「遇真宮」外頭,樹林變得一片疏落光禿,好不淒慘。只有道宮背靠的後山仍然完好。
  
  為了這一著,神機營開路推進的速度延長了最少五天。但樓元勝認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當官,這也是個訣竅。
  
  ——當民夫開墾到「遇真宮」外一片竹林時,發現一具已腐壞多天、遭飛鳥啄食得體無完膚的屍體。他們並不知道這正是武當派裡的錦衣衛內應……
  
  大軍抵「遇真宮」外圍後,樓元勝一直派員觀察道宮內的情況,只見確是人跡渺然,與先前內應飛鴿傳來的消息相符:
  
  ——武當派已然棄守宮門,逃上深山。
  
  雖然得到錦衣衛傳來這確盤軍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宮」為證,樓元勝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大軍三面前進,終於包圍到「遇真宮」門前時已是傍晚,為免敵人乘夜生亂,他下令各陣線保持距離,嚴密緊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緊包圍攻進去。
  
  樓元勝還派了數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裡爬牆潛入道宮察看,結果探查過道宮前後數座殿室,也未發現人蹤。
  
  樓元勝旗下將領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敵寨就在面前,為何卻像傻瓜般包圍著無人之地,遲遲不去進佔?
  
  ——當然他們心裡還想著,快點住進「遇真宮」裡,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樓元勝卻不為所動,堅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佔領「遇真宮」,此戰已等於取勝。散逃的武當派就如喪家犬,繼續追剿他們將是錦衣衛及地方軍的責任,而非神機營所長。樓元勝想:穩佔「遇真宮」問京師報捷之後,大抵一個月即可將道宮交予本地的衛軍守備,神機營則可安然班師回朝領賞……
  
  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想到大半個月前那初次咬戰,樓元勝實在不想再面對武當這群瘋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過半。樓元勝在帳篷外坐著,只卸去上身戰甲,一手捧著水碗,仰頭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沒有半絲要下雨的跡象,對神機銃炮絕無影響。
  
  他正等待第一線晨光的來臨。
  
  ◇◇◇◇
  
  在寧靜與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蓮舟盤膝而坐。他與師父公孫清一同創造的「單背劍」橫擱在腿上,銀白的吞口與柄首圓環沒有反射半點光芒。
  
  他並未睜開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對他而言毫無分別。呼吸調整至最綿長而深沉。心靈處於最放鬆同時又最警覺的微妙境地。
  
  身邊許多人同時也發出這樣的呼吸聲。各人調息的深長程度都不一,但並沒有互相千擾,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諧的樂曲。姚蓮舟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須片言隻語,彼此卻有股兄弟間血氣相投的暖意。
  
  姚蓮舟蕕然回憶起師父。這幾天都是如此,公孫清的樣子不時鑽進他的心坎。
  
  師父將武當派交託在他手上,是否一個錯誤?姚蓮舟想了許多次。最後他只記得公孫清的一句話:
  
  武者,不可欺騙自己。
  
  姚蓮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帶領著武當派的眾武者實踐這句話。
  
  ——然而,我卻欺騙了小妍……
  
  一想到這裡,姚蓮舟原本如鐵壁般無隙的心靈,好像在角落處裂開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卻不敢去觸摸。
  
  雖然說是為了策略,但謊言就是謊言……
  
  那天,當他假稱要撤退上山,看見小妍安慰流淚的表情時,他多麼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夠滿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將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對她,對自己,對武當也如是。
  
  ——這是我的錯。我以為愛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情。我以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夠靠自己一個人的決心完成。原來不。
  
  那天之後姚蓮舟沒有再見小妍。她真正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去送她。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她責難的目光——雖然他並沒有真的看見她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其實她會體諒我也說不定?……
  
  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裡擴散。他的呼吸微微亂了。
  
  其他人聽見掌門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蓮舟勉力重新聚斂心神。
  
  他在想:到了這刻已經沒有關係了。眼前就只有一條路。
  
  ——活過明天。然後去看她,修補這一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蓮舟心裡生起來了,驅散那陣懊悔。這感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擁有:就在「盈花館」的房間裡,當他全心全意保護小妍的時候。
  
  為了另一個人而戰鬥。那種膨湃的快感,是只為自己而戰時沒有的。
  
  姚蓮舟此刻才終於徹底明白,自己愛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復規律,並帶著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邊眾人這才寬心。
  
  「掌門。」
  
  卻在此時有一人悄聲打破了這美妙的沉默。
  
  姚蓮舟身在黑喑中皺眉,並聽出是陳岱秀的聲音。
  
  但陳岱秀有他說話的理由。
  
  「師副掌門不見了。」
  
  姚蓮舟的眉毛皺得更用力。
  
  在這種關頭,師星昊為何擅自離去?
  
  姚蓮舟思考了一會,只想到一個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無法抽身的時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這樣的事,姚蓮舟只想到一件。
  
  他腦海裡出現後山深處那個人的模樣。
  
  ◇◇◇◇
  
  師星昊左手提著火把,右手以一桿長纓槍作杖,走進石室牢房。雖然是盛夏時節,洞壁卻透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好像隨時都要把他手裡的火把撲熄。
  
  依舊蒙著面巾的師星昊不為所動,似乎這種陰沉的氣氛才最適合他。
  
  牢房裡也有一點長明的油燈,只是非常微弱。師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鐵閘前十尺處,才看得清裡頭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著他盤坐,此刻將上身衣衫退了下來,露出兩邊寬闊的肩頭。他的骨架甚橫大,可是雙肩卻欠了武人應有的發達筋肌,甚至略為鬆弛,似乎許久沒有鍛練。他背上蓋著一大把長及後腰的頭髮,髮絲並非筆直,而是鬈曲如雲圓,奇怪的是雖然又厚又長,卻未予人沉重的感覺,反倒好像隨時迎風飄飛,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師兄」頭也不回就說——他從腳步聲已經分辨出,來者是師星昊。
  
  師星昊將火把插到牆上的洞孔裡,雙手提著纓槍,隔著鐵閘把槍對準「商師兄」。
  
  「要結束了。」師星昊那帶著獨有風聲的嗓音隔著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師兄」身子未動,只是側過頭來,亂髮半掩的臉露出一邊左眼。那眼瞳極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屬於一個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著一種狂野的慾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裡,無視面前被鐵牢與石壁囚禁的絕望事實。
  
  當他轉頭時,長髮也擺到一旁,露出了寬廣的背項。卻見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著一個指頭粗細的鐵環,環裡扣著鎖鏈延到腰身一條厚實的皮帶上,再延續垂到腳下。這鐵環與鎖鏈,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師兄」脫衣後才暴露出來。
  
  他背項的正中央從後頸到背心,紋著五行細小而長短不一的字體,全是彎曲難憤的物移教符咒文字,遠看像是一首無人讀得明白的短詩。
  
  師星昊隔著鐵閘與對方無法觸及的距離,緩緩坐下馬步,雙手左前右後握著纓槍,擺起「武當鎖喉槍法」的架式。這雖然並非他擅長的兵器,但他身為負責培訓武當弟子的「鎮龜道」之首,又是碩果僅存與上代掌門公孫清同輩的長老,本門武藝的知識自然甚淵博。武當槍法扎擊之法本就跟「太極」發勁相近,師星昊的握槍架勢一擺開來,那蓄勁欲發的威勢,並不輸於派內精研槍術的高手。
  
  ——更何況擺在面前是個無從逃走的目標。師星昊甚至連瞄準都不必要。
  
  「商師兄」肩胛骨被穿鎖,雙臂根本難以發力,只能作日常吃飯端碗之類動作,不可能發出任何勁力反擊;他亦不能自己脫去這雙鐵環——伸手勉強夠到背後已甚困難,何況要發力破壞它們?假如身體用強力掙脫,兩邊骨頭關節都會撕斷,那等於自廢武功。
  
  此外那鐵鏈自腰而下,另一頭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鋼環上,長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來都無法完全直立走動,遑論打拳。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e——如此殘酷對付一個武者,實在破了武當派的先例。
  
  在師星昊的槍尖下,被囚的「商師兄」有如一頭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到了最後,姚蓮舟還是不敢親自動手,結束自己的骯髒醜事,要由你這老不死代勞。」
  
  師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極是冷靜,槍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槍始終停著。
  
  最後師星昊還是忍不住說話。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門。我是偷偷違抗他命令來結果你的。」師星昊頓了頓,深深吸進一口氣,又說:「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樣,他根本毫不知情。決戰前暗中向你下藥的人是我。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師星昊一人的責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裡也記著我這些話吧,商承羽。」
  
  「商師兄」聽了師星昊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盤坐的身體緩緩轉過來。奇特的是他移動時,纏在身上那些鐵鏈卻只發出很小的磨擦聲。這顯示了非常詭異的聽勁功力——雖然被奪取了發勁殺人的力量,但多年「太極」的柔化感應仍在。連師星昊都不得不驚歎。
  
  在火光映照中,師星昊看見師侄商承羽因為長期囚禁而膚色極度蒼白的臉。帶著狂氣的眼睛底下,兩個眼袋仍然瘀黑,就與從前年輕時無異,只是略比七年前鬆弛,似乎囚禁的生涯,並沒有改變他每天只睡一個半時辰的奇特習慣。
  
  師星昊忘不了,正是因為這雙餓狼似的長期渴睡眼請,令師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對武當派前途的絕大威脅。
  
  商承羽,當年鐵青子征討物移教所率的「武當三十八劍」裡最年輕一人(不管是犧牲者還是生還者),十七歲就從那恐怖的一戰裡活過來;他亦是公孫清創立「鴉、龜、蛇」三大部之後的第一名「褐蛇」。武當改革後一代的最強天才。
  
  他也是未來武當掌門的必然繼承人——至少在姚蓮舟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連公孫清都曾這麼深信。
  
  商承羽與師父的分歧,卻並非始於姚蓮舟冒起。
  
  最初是因為商承羽開始大量濫用物移教的藥物。當然這些事情公孫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廣至所有入門弟子都借助「雄勝酒」去催谷練功;但公孫清漸漸發覺,商承羽用藥並不單純為了幫助自己的武功進步,也利用藥癮控制一些同門,召集了巫紀洪、梅心樹等好一群人在身邊,形影不離如同自己的「親兵」,在武當裡製造了派系。
  
  隨著商承羽的武功越來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師父之勢後,他亦漸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孫清意見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對的,是師父所訂「武當三戒」的第三條。
  
  「什麼叫『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名聲、權位、錢財……有什麼不好?我們不是要追求最強的力量嗎?權位和財富,能夠驅策他人,難道又不是力量嗎?」
  
  「連追逐、接受這些力量的膽量都沒有,還說什麼『天下無敵』?還說什麼『自求道於天地間』?」
  
  商承羽對著自己一群親信同門所述說的「天下無敵」,漸漸跟公孫清那套越走越遠。
  
  聲音自然也傳到師叔師星昊的耳中。師星昊提醒公孫清,並勸他將商承羽逐出武當。
  
  「這傢伙,將會把武當帶上邪路。」師星昊對此深信無疑。
  
  但公孫清拒絕了。武當派改革十多年後,已再無驅逐弟子出門的往例。公孫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決定武當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惡排除他。」公孫清當時說:「假如到了最後,一個這麼思想的人,正正就是武當派裡最強的傢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於是到最後,公孫清設立三名副掌門之時,依然貫徹純以武功挑選的原則,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過商承羽知道師父還是不喜歡自己:公孫清選擇死在姚蓮舟的劍下,而不是他。
  
  這對商承羽而言是絕大的恥辱。公孫清仍未入棺,他就馬上向新任掌門姚蓮舟挑戰。「你將會是武當開山立道以來最短命的掌門。」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蓮舟宣告。
  
  當時師星昊就想:這樣的後果,是公孫清生前已然預料的吧?他是有意用這形式,決定武當派的前途路線之爭……
  
  三天之後,二人在「真仙殿」閉關對決。
  
  結果是商承羽被姚蓮舟擊至昏迷落敗。
  
  師星昊隨之在商承羽房間內搜出一批金銀,還有與朝廷官員來往的書信,內容是商承羽實已暗中獲封將軍之職,一旦當上掌門,即率武當派為朝廷練兵,上下弟子都將離開武當山入仕。凡違抗命令而不受官銜者,皆要逐出師門……
  
  商承羽欲販賣武當派,反叛證據俱在。此事當時沒有在武當派內公開(雖然後來各資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內情),只由姚蓮舟、師星昊及葉辰淵商議怎樣決斷。姚蓮舟不顧師星昊反對,沒將商承羽處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後山秘牢。
  
  「他畢竟是師父所立的武當副掌門。」姚蓮舟當時說:「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殺死他,就不能現在才將他處死。其他人要殺他,也得經過『殿備之制』的挑戰,去奪取他的副掌門地位。」
  
  但是從來沒有人挑戰過商承羽。
  
  在師星昊和葉辰淵的安排下,一切關於商承羽的事情都在武當派裡被抹消。他那群親信如巫紀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們漸漸淡忘武當派有這第三個副掌門……
  
  但是師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這將要與朝廷神機營決戰的前夕,他還是瞞著姚蓮舟來結束這事情。
  
  他知道姚掌門不會同意。姚蓮舟的想法是:假如武當戰勝了神機營,留著商承羽就沒有問題;假如武當破滅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無關係。
  
  師星昊卻怎也不可留著這根刺。因為當天「真仙殿」比試之前,是他偷偷將物移教無色無味、不足致命卻能令人迅速疲勞的秘藥「凝脈散」,加進了商承羽的膳食裡。
  
  此際鐵閘裡旳商承羽,目光越過直指自己眉心的槍尖,盯著師星昊的眼睛。
  
  「為什麼?」他冷冷問,語氣裡已沒了一貫的嘲弄,代之以強烈的慍怒。他知道師星昊說的是真話——在這時刻已再無欺騙的必要。
  
  「因為我瞭解你。」
  
  師星昊將壓在心底許久的話都說出來。
  
  「儘管你把武功練到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東西。假如給你接掌武當派,你必然帶我們走上歪路。你會運用武當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與權柄。你將會把武當派徹底變成另一種東西。在我眼中,這麼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書信確是我偽造的。但那並不是謊言。那些都是你將會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為了這樣,你搗亂了師父決定的『殿備』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武當派建立在虛偽的謊言上;還破壞了我與姚蓮舟一場百年不遇的高手決戰。你不覺得這是身為武者的恥辱嗎?」
  
  「這是我的選擇。」師星昊回答:「我並非對姚掌門的武藝沒有信心——剛剛殺了公孫師兄後,他身心都處於巔峰,我相信你並非對手。但我不能冒險。『天下無敵』是公孫師兄的夢,也同樣是我的夢。我不容許有任何變質。為此我願意承受任何的罪責。」
  
  事實上這七年來,師星昊也一直受到這事的困擾。最初姚蓮舟開始派遣「兵鴉道」征戰武林時,為求軍心穩實,委託比較老練的師星昊帶領——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滅亡。但不足一年後師星昊就請辭,改由葉辰淵率領「兵鴉道」大軍,他自己則長居武當山,原因正是念著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實在再無資格擔當武當派的堂堂戰將。這陰影已成師星昊心中的詛咒。
  
  因此他才要來結束它。不管以後還有沒有武當派。
  
  積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說完了。師星昊彷彿感到背上一股重壓消失,腰身比從前挺得更直,握著長槍的姿勢更帶銳氣。似乎七年前失卻的某種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軀。餘下的,就只有將這槍尖搠進商承羽的肉體。
  
  商承羽依舊盯著他:「你有什麼資格承受任何罪責?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後今天要用這樣的方法殺我——師星昊,你真是個笑話。」
  
  師星昊卻未絲毫動搖。「我已經再沒有話跟你說。」
  
  鋒銳無比的精鋼槍鏑,已然貫注著隨時扎射的能量。
  
  師星昊再老,也是武當派副掌門,派內有數的頂尖「太極」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備」廖天應的挑戰,結果以「太極拳」猛摔將其腿壓斷,證明仍然具有不動如山的超群實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藝雖然超越師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鎖肩胛骨,身體衰退又無從發勁,更被鎖鏈固於一處,無法直立走動。師星昊遠在七尺之外,隔著鐵閘以長槍扎殺,這本來就不是一場比鬥,而是單方面的處決。
  
  ——能為武當派做任何事。這是當天師星昊給樊宗的考驗,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著火把焰光的槍尖,突然變得模糊。
  
  師星昊以「太極」勁力用於長槍上,槍鏑連同紅纓旋轉著,從鐵間一個開口扎進去!商承羽本能地舉起雙掌迎擋——
  
  然而長槍刺到半途,又從突吐化為收卷——師星昊以纏絲勁將槍桿拉回來,再利用扭轉身體後的反力,迅疾將槍再度刺出,這次速度更在第一槍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這絕對優勢之下,師星昊仍然先用虛招詐騙商承羽;並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處,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殺手。師星昊要將所有可能的失誤減到最少。
  
  ——因為他知道商承羽是個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這種狀態中。
  
  師星昊雙贊將長槍刺需。然而槍桿並沒有傳來預料中戮破人體的手感。
  
  也沒有槍尖被抵擋的阻力。
  
  而是……毫無感覺。
  
  彷彿刺進水中之月。
  
  沒有感覺也是一種感覺。師星昊剎那間對這感受非常熟悉:當他與相近級數的武當同門對練之時。
  
  引進落空。
  
  商承羽從地上站起,身姿馬步甚低,幾乎像半跪一樣,雙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槍桿前端,將刺槍卸到腿側空位,並繼續用上「太極」化勁,藉著師星昊的前刺之力,將槍桿拉過去!
  
  ——剛才師星昊發出虛擊時,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擋;但到面對實招之際,卻竟然施展出這麼準確的「太極拳.雲手」擒槍!
  
  ——也就是說,商承羽從一開始就看穿師星昊的虛招,並同樣以假裝的「虛擋」反騙對方!
  
  在商承羽牽引下,師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補救,才能穩住身姿!
  
  雖說是意料之外的境況,但以師星昊「太極」修為之深,聽勁功力之精,正常遇上這突如其來的卸引,必能實時生起反應化解;此刻他卻如此狼狽去「救招」,除了與姚蓮舟對練之時,實在許久未有嘗過——商承羽之「太極」功力,雖經過長久封印,依然在師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師父公孫清所賜:「太極拳」口訣形容,與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觸瞬間有感即應,動靜皆得機先,其敏銳輕靈之極致,「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間師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鐵環穿鎖,無法爆發勁力,故只有卸勁帶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際用猛力將槍抽回,他無法乘勢發勁推送,也沒有與我抗衡對拉的氣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體馬上實行,這即是高手之資格。
  
  師星昊馬步後倚成七三之比,雙臂把槍桿急扯,其勢如海中的漩渦倒捲,要用陬力將長槍脫離商承羽的掌握!
  
  卻在此時,他感到一股極銳的力道,乘著他的拉扯順勢襲來!
  
  ——怎麼?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著槍桿朝他發勁進攻!
  
  剎那間師星昊其實仍有一個選擇:棄槍後撤,再圓打算。然而習練「太極」三十餘載,反應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勢推送,下盤根基將被破壞,師星昊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化解,將原來的抽扯之力轉移向側,欲把商承羽發來的猛勁卸引去!
  
  這卻是個致命的錯誤。
  
  商承羽的發勁,並非真要把師星昊向後發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太極拳」的應變,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為師星昊未察覺,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經進入了鐵閘內伸手可及之距離……就在師星昊也想運用「引進落空」之際,商承羽的勁力卻已搶先一拍子消失。槍上再無感覺。
  
  商承羽已然放棄槍桿,身體猛然向前騰起,衝到鐵閘跟前!
  
  師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鐵鏈,原來早就斷去,只是虛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環裡——根本他從一開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後關頭才運用!
  
  師星昊驚愕之間,商承羽一雙長臂已從鐵閘伸出,左手擒住師星昊握槍的前鋒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這刻師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鎖鏈已斷,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鐵環,九成也早已破壞,所以解除了發勁的封禁……
  
  兩人四目對視。
  
  帶著渴睡眼袋的那雙眼,閃露出勝者睥睨敗方的狂傲。
  
  當師星昊終於放開長槍,欲以徒手運起拳法相抗的同時,商承羽雙手「捺勁」已發,一旋扯一印壓之下,師星昊左肘關節被猛烈短促的勁力所折,筋腱斷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斷了師星昊的肘關節,緊接在那條左臂上如蛇攀樹,貼肩臂以上擊出,拳頭狠狠命中師星昊而門中央!
  
  師星昊畢竟是武當頂尖拳士,面上布巾被一拳打得脫去同時,仍然強忍傷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這一擊已是強弩之末。商承羽輕鬆側首避開,同時右拳化為爪形,一把抓住師星昊喉頭!
  
  在猛捏下,師星昊呼吸與血氣被阻斷,再難運勁。
  
  商承羽在戰鬥裡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終於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
  
  一氣爆發,他切齒吐氣,野獸似的叫聲在石牢內迴響。
  
  他猛力雙手拉扯同時,右足踩上了鐵閘,這「太極拳」的勁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師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進鐵閘一道狹窄的空隙裡,師星昊雙肩關節骨頭,都因這力量被拉夾得碎斷!
  
  商承羽這才放開這位武當副掌門。師星昊夾在兩條硬擴成弧狀的鐵枝之間,裂到下巴的嘴巴氣息虛弱,裂口流出血沫來。但是一雙不願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著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殺死他。
  
  可惜世上從來沒有這樣的武功。
  
  商承羽這一擊,將胸中怨氣都吐盡。他竟後退一步,雙手交抱胸前,靜靜欣賞夾在閘裡半死不活的師星昊,就像觀察一件自己親手創造的工藝。
  
  原本應該穿在他背上的兩個鐵環,早因剛才打鬥脫落地上。只見他肩胛骨被穿過處,仍然留著洞孔,因被鐵環穿掛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兩個鐵環缺去一段,只是輕輕夾附在背項的小洞上。再細看鐵環的斷口,似是被什麼腐蝕。
  
  「欣賞」了師星昊好一會後,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進他衣襟。
  
  就在這刻,師星昊仍能鼓起最後力量,垂首狠狠咬著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實只要另一手輕輕鬆鬆打出一拳,就能令師星昊牙齒鬆開,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動不動,就讓師星昊繼績咬著自己,瞧著他時還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雖然恨極陷害自己的師星昊,但仍然尊敬這種意志。
  
  直到師星昊終於乏力,放開牙齒垂下了頭,只見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廇的齒印,且冒著幾點血珠。
  
  商承羽繼績在師星昊衣襟裡翻尋,終於找到掛在他頸上的一串東西:一條鑰匙。
  
  「是姜寧二告訴我,鑰匙在你項上的。」
  
  商承羽對著目皆欲裂的師星昊說。
  
  ——那蝕斷鐵環與鐵鏈的物移教藥液,當然也是姜寧二暗中交給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壞囚牢的閘鎖。
  
  商承羽將鑰匙伸進閘鎖的孔裡,然後閉起眼睛,才緩緩轉動它。
  
  長年未曾活動的鎖頭,要花一點氣力,才終於隨著鑰匙的旋轉而解開,發出清脆的響聲。閉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麼美妙的聲音。
  
  閘門「吱呀」打開來。商承羽這時回頭,撿起地上一件污穢破爛的寬袍穿回身上;接著又拾起師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捲成長條束起背後長髮;最後將那桿纓槍自鐵閘間抽出,當作行杖拄著。另一手從牆上取來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著巨大興寧的臉。雖已年過四十,而且有一雙看似長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臉上泛出的強烈慾望,卻令他看來有如二十出頭的青年,彷彿深信自己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
  
  如今,就要出去奪取應屬自己一切。
  
  他沒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的師星昊。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屣於過去,他的生命在前頭。
  
  火光帶領他,踏上那幽暗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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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30:01
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七章 死戰
  
  黎明的晨光自東面群山的稜線冒起來,從稀微漸漸變得明亮,「遇真宮」外三面包圍的近四千將士身影也變得清晰。重甲兵身上的鐵片與無數刀槍的白刃,反射出一片魚鱗般的光華。
  
  整齊排列的過千挺神機手銃及三眼銃,與八十座野戰大炮,分成中軍、左掖與右掖三列,各排在戰陣前端。一個個酒碗大小的炮口,瞄準著「遇真宮」三面的莊嚴殿牆與宮門。這大堆形貌冷硬的銃炮,展現在武當靈山之中,彷彿難以想像的天外之物,與山林道宮的蒼翌古色格格不入。
  
  支持著在這些神機鐵器之後的,是近五千斤火藥的無僑力量。世上再沒有另一支像這樣的軍隊。
  
  自黑夜結束前直到這刻,神機營大軍已然處於備戰態勢一個時辰。兵士的戰甲衣袍底下都滲滿了汗。號令戰旗久久未有升起。四千人沉默無聲地包圍著毫無動靜的「遇真宮」,似是面對一個大黑洞。
  
  但軍士間並沒有人發出一聲抱怨,只是默默在等候命令。不愧為大明天下紀律最森嚴、每名皆百中挑一的禁軍精英。
  
  戰力較次的五軍營八百名步戰卒.,則被分配到陣勢的左、右哨戒;至於三千營的雄猛騎兵,因山上不利馬行,大部分都留在山腳下的總營,保護張永公公及兩名提督太監的安全,只選了三百壯士改換成重甲步兵,於中軍前列候命。
  
  主將樓元勝騎在戰馬之上,仍然耐心等候天色變得更亮。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失誤。
  
  直至天色終於令他滿意,樓元勝向身邊的副將武官陳全禮以目光相詢。陳全禮負責掌管軍隊裡的斥候探子,監察「遇真宮」內裡情況,他向下屬詢問最新的回報,結果將「一切如常,毫無動靜」的報告轉達給樓元勝知道。
  
  樓元勝一聲令下,身邊傳令官揮起白旗。大軍中、左、右三陣,也各自升起一面繡有黑線飛虎圖的大幅白旗。
  
  隨著進攻旗號出現,中軍三百重甲戰兵,與左、右各兩百步卒,同時從陣中突出,急行向「遇真宮」接近。七百雙戰靴的步音,打破了山中寧靜。
  
  提著刀盾與矛槍的重甲兵,按照樓元勝之策略,率先跨入「遇真宮」正門。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廣場,鋪滿平整的青石地板,雖是空無一人,卻似乎還有武當派的氣息徘徊其上,戰兵也都不由緊張起來,彷彿面前仍存在隱形的敵人。
  
  廣場對面遠方一座氣勢恢弘的建築,即是「遇真宮」的核心——「真仙殿」,也是入侵兵隊佔據的首要目標。
  
  他們謹慎地保持陣形前進,走上武當派的演武廣場,朝著「真仙殿」接近。
  
  同時在道宮左右,四百個步兵亦已從側門爬梯及攀牆而進,穿過道宮兩邊殿捨趕來支援,途中也要搜查掃蕩可能潛伏於房屋中的武當殘餘,因此比中間的重甲兵隊行進較遲。
  
  「遇真宮」內至此還未有任何敵蹤。入侵的軍士也都寬下心來——他們都聽過先前在山腳交戰生還的戰友,憶述武當劍士的可怕,心裡絕不想跟他們白刃交戰。
  
  負責指揮步兵的武官更是寬慰,因他們不同旗下士兵,都知悉錦衣衛已然收到武當內應的飛鴿報信。
  
  ——武當派已經逃跑,是真的……
  
  他們都急於完成樓元勝所指派清掃「遇真宮」的任務,催著士兵加緊奔前,要將「真仙殿」取在掌中。
  
  正當第一線重甲兵奔到廣場正中之際,突然一人「啊」地驚叫,整副穿著戰甲的身體連同手中兵刃,在廣場上平空消失!
  
  這等魔幻之事,立時在士兵間揚起了驚疑,前頭的人惶然止步,但後方的沒看見發生何事,仍然奔跑向前,戰甲撞成一團,混亂突生!
  
  同時最前面再有數名士兵一樣失蹤。
  
  ——這是怎麼回事?…….
  
  前鋒的重甲兵驚魂甫定,才看清發生何事:原來跟前一塊鋪在地上的青石板已陷落,露出底下超過人身般深的坑洞。
  
  士兵伸首朝下張望的剎那,一枚飛鏢已釘進其中一人面門!
  
  那士兵捂臉倒下,戰友則瞧見坑洞裡頭,先前跌進去的重甲兵,遭一名身穿褐色衣服的男人從後擒住,用一柄短劍慢慢割破了咽喉。重甲兵仰起絕望的臉,嘴巴吐出血的泡沫。
  
  「褐蛇」田延放開了屍體,朝上面的士兵微笑。,
  
  「等你們好久了。」
  
  同時在後方,廣場上一排接一排的青石板被從下推開,無數身影自地底冒出。
  
  彷彿焚自地獄的魔軍*
  
  最前一列坑壕裡,一排身手矯健的武當弟子率先攀出,他們以「首蛇道」成員為主,朝著前頭的重甲兵猛力擲出各種飛刀、尖標和飛石等暗器!
  
  猝然面對敵人投擲暗器,重甲兵急忙停步,前頭的人半跪下來,豎起盾牌抵抗!
  
  其實以他們身上的堅厚裝甲,武當弟子所用的手擲暗器勁力再強,多半無法穿透.,而要在這種混亂與距離下,準確瞄著沒有護甲的部位投射,也甚困難。重甲兵本來不擋不避,仗著裝備上前迎擊,損失也會甚小,但他們受過嚴格調練,一遇敵人飛箭或標槍之類襲擊,就會如此抵擋,習慣難以臨陣改變。
  
  ——這習性,就給予武當戰士珍貴的契機。
  
  一一從溝壕下爬出的武者,趁這機會組成陣形,並奪取了主動,率先朝正前方的重甲兵陣進攻!
  
  這武當錐形陣行走之高速,遠在任何步軍之上,重甲兵才抵過一輪暗器,眾武者已在面前不足十五尺!
  
  軍士只見領在錐陣中央鍛前頭的,是一個雪白的身影。
  
  那瞬間他們錯覺,此人在戰場上正散發著不屈於人間的光華。
  
  他手裡斜斜挽著一柄他們從未見過的兵刃:鑲著銀白雲紋的木柄,柄首有個大圓環;奇特的護鍔一上一下彎勾,與手柄及刃身成一「卍」字;霜刃如刀亦如劍,微彎的鋒刃映著朝陽,雙面的刃尖隨著主人奔跑而顫動。
  
  仍未交鋒,他們即已感覺出來:
  
  此人跟自己屈於高度不同的世界。面對他的劍,是人生絕大的錯誤。
  
  跟隨姚蓮舟兩側的,是前峨嵋派「鐵峰樓」弟子楊真如等十三人,另加「兵鴉道」李侗等二十餘名主力修習長槍的武當高手,共計四十二柄長槍,已然朝著重甲兵垂下來瞄準;緊跟在姚掌門身後左右的有「鎮龜道」兩位「太極」頂尖拳士——桂丹雷與楚蘭天,兩人雙手拳臂都纏上能抵刀槍的皮革;更後處還有身材高壯的朴刀手符元霸;提著寬厚鬼頭刀的尚四郎;臂傷已然痊癒的年輕雙劍客衛東琉;最後頭還有陳岱秀策應。他們加上「兵鴉道」和「鎮龜道」其他近戰高手,合共逾八十人,沒有發出一聲吶喊,只是帶著沉重的殺氣,合成一把尖刀,直刺裝甲叢叢的敵陣!
  
  不啻夢幻的戰隊。
  
  姚蓮舟領在衝鋒陣端,下一瞬間已及重甲兵前列。
  
  站得最近姚蓮舟那個士兵,提著盾牌與單手砍刀,直視武當掌門接近中的臉孔。姚蓮舟束起的烏亮長髮因為衝勢而擺動,白皙而分明的臉,透著一種凍結人心的冰冷。士兵其實比姚蓮舟還要高大一個頭,但他感覺卻是被姚蓮舟俯視。
  
  他本來不應遇上此刻境況。這是絕對的不幸。
  
  ——但另一方看,能夠這樣死,又是世上罕有至極的奇特際遇。
  
  那士兵根本連動一動兵刃的時間也沒有。姚蓮舟將「單背劍」刺進他喉頸的動作,隨意得像提著毛筆在紙上輕點。
  
  士兵的生命,成了傳奇裡的一抹墨跡。
  
  姚蓮舟以「武當行劍」的蛇形步,在重甲兵之間輕盈地穿越,足底每踏地一次,手裡就澱出一朵血花。三個軍士被「單背劍」連環命中,只有一個保住性命,但膝後彎筋腱被削斷,痛苦地倒在地上掙扎。
  
  這樣的戰力,超越了士兵想像能力的界限。
  
  隨同姚蓮舟殺到陣來的李侗與楊真如等四十二人長槍圃,也各自在戰線上挑撥出陣陣血霧。
  
  他們與士兵的個人戰力,同樣強弱懸殊,卻並未貪功擊_,只是保持著陣勢,保衛姚掌門兩側,以免他孤身陷入敵方的重甲兵海之中——人數,是對方最大優勢。
  
  楊真如這十三個前峨嵋槍客,戰意更是高昂,雙臂將槍桿運舞如龍,勁力之強猛,甚至將好幾片厚重的護甲也都刺穿!
  
  ——他們以降兵身份投入武當,雖與山上的新同門並無芥蒂,但心內深處還是存著揮散不去的抑鬱;今天他們終於有機會正式為保衛武當派上陣作戰,證明自己的忠誠,莫不盡情宣洩。
  
  至於李侗等武當原有槍法高手,發揮起來也是威力驚人,槍陣衝擊之處,就如泛起一片殺人的波浪。原來楊真如等加盟後,無私將峨嵋槍棒的奧秘教授給武當同門,兩派精要互相參詳之下,武當槍術這年餘來有了長足進步。
  
  緊隨在姚蓮舟身後的桂丹雷和楚蘭天,則只是專心致意地跟著掌門高速的步伐。「單背劍」跟前倒下的士兵增加至五人,但這兩位當世罕見的拳士,至今還沒有出過手。只因為二人此役唯一的任務,就是貼身保護掌門。
  
  ——這是師星昊失蹤前向他們下達的命令。
  
  有一名雄壯的士兵靠著厚重盾牌及鐵片甲保護,拚死衝入武當派左側的槍陣,成功把兩根長槍壓住,到了槍手近身的距離,正準備揮刀砍殺。同時槍手之間的空隙殺出一條甚高大的漢子,發聲吐氣間迎頭揮下一片寬闊刀刃,正是「兵鴉道」裡以力雄見稱的符元霸,「武當斬馬刀」勢如山崩,那士兵哪來得及反應,戰盔連同頭顱遭硬生生劈破!
  
  另一邊也如是,李侗等人的槍陣只不過稍有空隙被敵人衝入,後面衛東琉即振起雙劍頌補,一條手臂自腋窩無鐵甲保護處遭劍鋒砍斷,帶血飛上半空!
  
  姚蓮舟率領的人數,明明不及對方三成,可是一交鋒之下,戰況卻是如此一面倒得荒謬。這場面甚至難以用「交戰」來形容。
  
  ——而是「清理」。
  
  這時從東、西兩側攻入「遇真宮」的各兩百名輕步兵,穿過了眾多殿捨之間巷道,趕到殺氣瀰漫的廣場旁。他們赫然看見:正南面最強的重甲戰友,正被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的武當戰士迎頭痛擊,揚起血雨漫天。
  
  兩軍急忙救援,每邊各帶著的四、五十名步弓手,馬上匆匆列成射陣,準備從兩翼射殺姚蓮舟的錐陣!
  
  但那東軍的眾多弓手還沒來得及搭上箭矢,又有一支詭秘的戰隊由廣場中央壕溝出現,高速衝近過來,突然就進入了近戰範圍!
  
  江雲澗取代失蹤的副掌門師星昊,領導近百名武當弟子衝鋒而至,其中只有二十餘人是「兵鴉道」或「鎮龜道」級別的精英,其餘都是入門較淺、還未充分展現潛能的武當門人。然而他們此刻朝著禁軍弓隊衝殺的氣勢,半點不輸給姚掌門所率領那支主力軍。
  
  ——每一個留在武當山的人,皆崇信本派「天下無敵」的理念,並且甘願以劍和肉體實踐這四個字。
  
  ——不管敵人是誰。
  
  江雲瀾外表就跟兩年前在成都暗街襲擊荊裂那時無異:一身緊身黑衣,左手穿戴著鳥爪似的臂甲,右手斜斜提著鋒銳無比的精鋼長劍,奔跑的步履卻比當夜擔任「兵鴉刺客」時更要迅疾!
  
  他缺去鼻子的醜臉,散發出極度凌厲的殺氣。這是自成都之後,他首次再披「兵鴉道」戰衣。那夜的遺恨還沒有忘記。自行革除「兵鴉道」資格這兩年多來,江雲瀾無一天不是專注苦練,為的當然是將來再遇一「武當獵人」。
  
  ——但首先我得衝破這一劫……
  
  江雲瀾是武當派中堅一代弟子裡,公認領導能力最強的一人,執行力更勝過思慮周密的陳岱秀——西安一役裡,他果斷地召集了大量外地道場的弟子前來救駕,就是指揮力的證明。因此當師星昊不在,他自然就上前填補了這個空缺,無人異議。
  
  「上吧!武當弟子的名號,是要用鮮血賺回來的!」
  
  江雲瀾領著同門衝鋒時,不脫他嘴巴厲害的專長,高叫著激勵眾人。
  
  對面的弓陣急忙加快搭箭,並轉移向衝來旳武當武者。負責守護弓手的步兵,也提著刀盾長矛等踏出來掩護。
  
  但這等同拿一塊布去擋捲來的波禱一樣可笑。
  
  武當刀劍揚起另一浪血花。弓折弦斷。
  
  跟隨江雲瀾的武當戰士裡,有年輕的「兵鴉道」劍手焦紅葉。自從被童靜在「盈花館」以「追形截脈」重創右腕,他的用劍手始終沒能完全康復過來。於是他就著自己的傷另辟踐徑,改用一柄比前更長的四尺劍,劍身卻只有前頭五寸開鋒,中後部鈍如鐵板,可用左手握持,借助虛弱的右腕發力。這種雙手劍,揉合了好些長槍技巧,但又不用完全拋棄他以往修習的劍法,焦紅葉憑此重新開拓了個人武途的一條新路。
  
  此刻他雙手運劍,一邊移步一邊不斷撥打圈刺,很快就有兩名步卒死於他尖鋒之下。除焦紅葉以外,廖天應、駱森泉和鍾亞南三個武當一線高手也在陣中,同樣當者披靡。
  
  在這數名精英率先衝殺之下,東面的步弓陣瞬間崩潰,無法再威脅姚蓮舟的主陣。同時,另一支七十餘人的武當戰隊,也朝著「遇真宮」西側的禁軍步兵進攻。
  
  領在這戰隊前頭的,是個猶如飛行中的黑色身影,雙手左右鋒芒,一泛青藍,一耀朱紅。
  
  除了武當首席戰將葉辰淵,還有誰。
  
  他身後兩側,拱衛者「兵鴉道」頂級劍士文兆與雙劍高手唐諫,這陣勢與早前突襲神機銃兵的山腳夜戰時無異。
  
  禁軍步兵還沒看清楚來敵,「坎離水火劍」已然破風振起。
  
  點點血雨灑在葉辰淵臉上。他那兩行眼下刺青,沒有動一動。
  
  當年鐵青子公孫清率領門下「武當三十八劍」攻破物移教,其中只有五個人生還。
  
  回到武當山後,五人同意找投降的物移教徒石日勒,在各人身上或臉上刺上一個物移教紋身,以紀念這改變武當派命運的慘烈一戰。
  
  後來這五人裡,陳岱秀的叔叔陳春陽因病逝世;周潮在門內比試時,被後輩失手所殺.,年紀最大的莫靈雲,則在三年前去世。今天只餘葉辰淵及囚在後山的師弟商承羽二人仍然在世。
  
  他們五個當年決意刺青,除了紀念從那場惡戰生還之外,也是出於對敵人的敬佩。當天他們進攻物移教「大歡喜洞」,親身領教了物教徒戰鬥時如何剛烈,全體都進入了「無念生死」的非人境地。雖然後來他們知道,這其實是物移教用藥麻醉信徒造成的效果,但五人對這群敵人印象深刻,也欲以這境界為武道修行的目標,故以刺青自勉。
  
  ——及後巫紀洪及桂丹雷等同門,也都知道這個典故,倣傚他們在臉上刺青,希望能與這幾位崇拜的前眾看齊。至於錫氏兄弟則例外,他們的物移教刺青早在幼時就被父親紋上。
  
  此刻葉辰淵一貫的冷酷猶如魔神,黑袍與「水火劍」所過之處,儘是一道接一道死亡的軌跡。
  
  ——他這邊的人數,比東面江雲瀾的隊伍要少,原因很簡單:葉辰淵一人的殺戮能量,已足當二十名門下弟子。
  
  看見現在冷靜如水的葉辰淵,很難會相信:他唯一的兒子葉天洋,剛剛才在四天前因傷感染血毒而不治,結束了年輕短暫的生命。
  
  在葉辰淵眼神裡,看不見任何喪子之痛。他只是全無感情地專注向每一個敵人揮劍。
  
  跟東面的步兵隊不同,這邊的禁軍弓陣並未列好,尚有十幾個步弓手稍微殿後於十多尺外,這卻是錯有錯著,那十多人有足夠時間和距離彎弓搭箭,要向葉辰淵及身後密集的武當弟子群發射!
  
  葉辰淵發現此危機,心念一動,雙腿略一蹲坐,黑衣身體馬上飛縱而出,兩個躍步間,竟然就跨越了一丈之距;他乘勢猛然刺出右手「離火劍」,泛著赤光的刃尖,瞬間已及那群步弓手眼前!
  
  這飛身進擊不是別的,正是他從秘發加上侯英志幫助習得的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法」絕招「穹蒼破」——葉辰淵在這危急中不經思考自然發動出來,招式中更混入了他精熟的「武當飛龍劍」要訣!
  
  劍鋒還沒有刺進敵人身體,葉辰淵心裡已生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
  
  能夠使出這一劍,無憾了。
  
  三名步弓手一眨眼間連環倒下。其餘的人有的試圖近距離朝葉辰淵射擊。但要命中在這種狀態下的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箭矢猶如射向影子般失落。然後長弓跟人體一起被斬裂。
  
  葉辰淵這一輪躍殺發揮完美,感覺自己正身處前所未有的巔峰狀態。他心裡同時疑惑:
  
  假如這一刻的我挑戰姚掌門,會有什麼結果?……
  
  如今卻將這樣的劍,用在這樣的一群敵人身上。多大的浪費。
  
  沒有了兩側的顧慮,姚蓮舟所帶領那支八十人的前鋒部隊,全力朝前方的重甲兵陣推進,錐形陣勢已經深入其中。
  
  他原本雪白無瑕的掌門道袍,染滿點點血花。
  
  身後兩個力士桂丹雷和楚蘭天也要開始動手了。他們包衷著皮革的拳臂,各自沾了兩、三人的鮮血與碎骨。
  
  整個錐陣已經深入重甲兵之間。其中侯英志亦正在揮舞長短雙劍,寧勇殺敵。
  
  兩天之前,侯英志獲葉辰淵授給「兵鴉道」資格,此刻正穿著黑色道衣戰鬥。
  
  踏入武當山門才僅僅超過兩年就成為武當派「三大部」裡的一員,正式晉身精英之列,即使是帶技投師,也是甚罕有之事。與他看齊就只有「峨嵋道場」楊真如等三人——而楊真如他們本是峨嵋派總本山「鐵峰樓」裡由掌門余青麟親傳的「內弟子」;侯英志離開青城山之際,則不過是一名中層的「研修弟子」。
  
  武當派給侯英志這地位,當然不是因為面臨大危機而權宜授與,而是實力真正受認可——就算明天世上再無武當派,這條底線都不會稍稍放寬。
  
  侯英志能夠如此突飛猛進,當然是靠那部「雌雄龍虎劍譜」的指點,還有與葉辰淵暗中秘練日久的功勞。
  
  可是臨在大戰前將黑色戰衣賜給他,並不是葉辰淵的主意。
  
  兩天前的黃昏,當侯英志跟眾多同門一起挖好了「遇真宮」最後一道溝壕,滿身泥污地站在廣場上,觀看多日努力的成果——也很可能是自己葬身之地——的時候,葉辰淵拿著折迭得方整的黑道衣走到他跟前。
  
  第一眼看見那黑衣,侯英志激動得無法說話。
  
  這一刻他確信,自己已經超越了青城派「道傳弟子」燕小六。
  
  ——這兒是比青城更強大的武當派啊。
  
  「是姚掌門要我給你的。」葉辰淵將道衣交給侯英志時說。
  
  侯英志很感意外。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姚蓮舟眼中毫無地位,卻沒想到掌門其實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武功進境。試穿上「兵鴉道」黑衣的時候,侯英志已然淡忘過去兩年對姚蓮舟的種種不滿。
  
  但這並不代表,他從此甘心情願為了這個男人而戰鬥。
  
  此際在血腥的戰陣裡,侯英志第一次親眼目睹姚蓮舟神妙的劍技。他跟任何人同樣地驚歎,但並沒有完全地屈服。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麼強!
  
  侯英志在軍陣中,揮起了結合武當劍技與自行領悟心得的變種「雌雄龍虎劍法」,將另一名穿著重甲的禁軍送往另一個世界。這一刻他心裡並沒想是在為武當派拚命,而是為自己而戰。
  
  ——要活過今天。然後繼續走我這條攀升的道路。
  
  面前這群重甲兵,原本全是三千營的精銳騎兵,身材壯健無比,但缺了戰馬之後,在步戰中跟武當武者的個別戰力就相距更遠,就算擁有精良裝備和三倍以上入數,也是無法補救。尤其武當姚蓮舟這個箭頭實在太過鋒利,切入之處兵陣就崩開缺口,士兵根本難以組織起應變陣勢來。很快雙方就融在一起,演變成夾雜的混戰。
  
  而這正是武當派最希望的。
  
  重甲禁軍折損已超過五十人。姚蓮舟所率武當弟子,則只有兩死一傷C
  
  ——世上竟真有這等可怕的武術!
  
  士兵都認識了這個事實。
  
  在「遇真宮」外頭,樓元勝將軍感到不知所措。
  
  雖然同時發生許多事情,但其實一切變化都不過在甚短暫中爆發,先前才看著七百個步戰兵謹慎地攻進「遇真宮」,下一刻裡面已傳來殺聲震天。樓元勝原以為就箅真有武當派埋伏,這三支步軍應能自保一時,尤其正面那支重甲兵,以其訓練及精良裝備,按理能跟這些山野武人抗衡一陣子,並且按樓元勝的命令全速原路撤退,但結果未有在宮門出現,可見敵人突襲之快,令他們無法反應過來,已迅速被敵人纏住。
  
  ——樓元勝畢竟只是軍人,還是低估了武當高手在白刃戰中的超人實力。要是先前在山腳那夜的首次交鋒,他有在現場看過的話,絕不會犯下今天的錯誤。
  
  只是這名禁軍大將,仍能迅速判斷目前形勢:此刻武當猛攻之下,三支步軍隨時潰逃而出「遇真宮」;武當派武者緊接追擊,與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團,就能輕易攻入道宮外頭的三面大陣,將混戰蔓延全軍,把遠程銃炮的威力減到最低。
  
  一想到這最壞情況,冷汗從樓元勝的戰盔底下流到臉頰上。
  
  ——這就是武當派掌門的盤算吧?……
  
  正在「遇真宮」廣場裡揮劍如風、製造一具接一具屍體的姚蓮舟,這一刻的確是如此想。
  
  一個提著沉重鐵矛的高大軍人,帶著絕望拚死之心朝姚蓮舟胸口奮力刺擊。姚蓮舟臉上泛著森然的氣息,心念一動間,「單背劍一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動作,刃背架向鐵矛前端。
  
  那軍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槍,像變成一條脫離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間,鐵矛就在「單背劍」導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蓮舟順著架劍的弧勢再把劍斜上反挑,「單背劍」的雙刃尖鋒輕巧將持矛那軍人的喉頸削破。武當掌門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緋紅。
  
  姚蓮舟突然使出武當派最高奧秘「太極劍法」,巧妙地化勁誘導,令士兵手中武器反過來殺傷戰友,在眾軍士眼裡又是比先前的快劍更恐怖的魔法,不禁驚呼。
  
  對姚蓮舟而言,面前禁軍士兵揮舞刀槍的動作,連稱為「招式」的資格也沒有,假如換在平日,這樣層次的對手根本不可能引動他的高昂戰意;但他此際運起「單背劍」,卻施展出十足的速度、準繩與氣勢,奇妙的威力毫無保留地一一呈現在軍士眼前,猶如妖異的幻術。
  
  ——甚至令他們強烈感覺:我正在跟不是人類的東西戰鬥。
  
  姚蓮舟所作,就是為了迅速擊滅敵軍的士氣。
  
  ——崩潰吧……
  
  外頭的樓元勝將軍不用看道宮裡的戰況,只憑殺聲已然感覺,部下正接近界限邊緣。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宮」裡拚命戰死——雖然這麼大的損失,
  
  他日回京後也會遭到清算,但總比迎接更大的災難要好……
  
  ——還是,我應該主動就在這裡阻止它發生呢?……
  
  樓元勝脫下掛著紅纓的戰盔,抹抹汗咬著下唇思考,然後向部下武官說:
  
  「開炮。」
  
  身邊數名武官瞪眼看著將軍。但樓元勝沒有絲毫動搖,果斷地再朝「遇真宮」揮下手掌,用力點點頭。
  
  傳令官將指示分別向三方炮陣傳達。三面的軍隊同時升起許多一一著麒麟圖案的紅旗。宮外三千多名軍士,全都明白了這是怎樣一回事。
  
  沒有人說一句話。
  
  三列野戰碗口鐵炮的後面,炮兵在號令聲中一起點燃藥引。
  
  ◇◇◇◇
  
  當聽到山下遠方那雷音之際,殷小妍纖細的身軀跳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間曾經從身體短暫脫離。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雲羅捨」山門外數十尺處這塊突出的岩石上,扶著大樹向下張看。她身邊放著一個已熄滅的燈籠。
  
  這岩石正對著山下南面「遇真宮」的方向,雖然因為山巒樹木阻隔,並非真的看得見「遇真宮」,但至少感覺自己離那頭接近一點點。
  
  遙遠的炮聲接連響起。
  
  小妍感覺那聲音有如一記接一記打睬她心窩。心快要碎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眼淚流下的同時,小妍無意識地邁開腳步。步行漸漸變成發足狂奔。
  
  她的身影,隱沒於下山道的樹木之間。
  
  ◇◇◇◇
  
  當三面炮聲蹦然響起時,侯英志正面對另一個身穿重甲的禁軍士兵,手中長劍的刃鋒
  
  快要沉入對方胸甲的空隙裡。
  
  但一剎那間,侯英志看見了士兵眼裡的強烈恐懼——害怕的顯然並不是武當劍。連環的轟隆炮聲,驀然奪去廣場裡所有戰士的聽力,反倒令人有一種世界變得無比寧靜的錯覺。
  
  因此沒有人聽見空中那夾帶著巨大能量而來的尖銳呼嘯聲。
  
  炮彈落下的瞬間,人體朝四面炸開。有禁軍士兵,也有武當弟子。
  
  死亡的力堂,是絕對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彈炸在地上,產生出將肉體野蠻地轟飛、撕裂的威力。這樣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像。即使是桂丹雷,以「太極拳」將敵人平衡完全破壞,再施以十成發勁擊其身上,也無法跟這樣的爆發力相提並論。
  
  ——更何況一記炮擊的力量,非只能殺傷一人。
  
  武當派雖是首次面對這種陌生的兵器,但畢竟早有準備,一聽間炮擊聲,姚蓮舟的錐形陣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後撤退,躍進先前藏身的壕溝裡!
  
  「遇真宮」突然遭神機營八十挺碗口鐵炮無情轟擊,四週一片混亂,只見道宮門樓、圍牆、殿宇屋頂等多處被接連擊中,瓦石崩潰四飛,炸起漫天烽煙,原本莊嚴典雅、氣勢不輸於皇城的道宮,瞬間化為修羅鬼域!
  
  困在「遇真宮」裡的三支步兵也都拚命向外逃跑,心裡對樓元勝將軍發出最惡毒的詛咒。
  
  宮外發動炮擊的同時,軍陣裡又揚起許多面繡了飛龍的青旗。一直在備戰的神機銃陣,馬上整列上前,過千銃口紛紛瞄準了道宮三面各處出口。
  
  這是樓將軍早就決定的命令:一旦發動炮擊,銃陣嚴守三方,凡衝出者,不管敵我,格殺勿論。
  
  ——樓元勝的判斷是:假如動用野戰銃炮,那已經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頭,沒有婦人之仁的餘地,必定得排拒武當派衝入本陣,要他們全數葬身「遇真宮」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於最後排的重甲兵,才剛逃過炮火奔出正面宮門,赫見前頭竟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火銃,驚愕之間,銃口爆發的火焰已照入眼裡,戰甲處處爆出被鉛彈射透的洞孔,健壯的身軀一氣倒下……
  
  同時投射進「遇真宮」中央的炮彈仍然不斷。在首輪炮蹦中,就有超過二十名武當弟子粉身碎骨,其餘都已衝回壕溝之內。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軍步兵,眼見不可能安然從原路退走,竟也不顧一切向前奔跑躍進坑裡,在深壕內立時又遇上武當弟子。如此狹窄的空間中,他們無處走避,迅速都成為武當兵刃下的亡魂。
  
  武當弟子躲在壕中,盡量緊貼坑壁縮小身體,以減少被炮火所傷的危險。
  
  而對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對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強的武當人,也只有聽天由命。
  
  武當派挖濠溝為掩護,只能減少遭炮火命中的機會,被動地延長性命。但姚蓮舟他們盤算:神機營雖然開拓出較寬闊的山道,但運送軍備上山來始終不是易事;他們也不會想到武當有應對大炮之策,山上儲備的炮彈數量並非十足。他們就賭在這一點上,希望能挺過神機營的炮擊。
  
  姚蓮舟蹲在壕溝裡,剛才錐陣的武者門人亦在身邊。桂丹雷和楚蘭天在退走時乘機撿來兩面敵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舉著,掩蓋在掌門頭頂,心想萬一炮火E好投進壕裡夾也好擋一擋。
  
  眾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斷劃空而來的炮彈。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們都展現出一股沉靜的憤怒。.
  
  在戰鬥裡無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悄,而耍等待命運的判決——這樣的事武當武者從不習慣。
  
  楚蘭天跟桂丹雷相視一眼苦笑,然後說:「早知有這麼一天,我當日在『豹房』就順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頸扭斷,也——」
  
  突然一記接近的S一炸。姚蓮舟和桂丹雷受到無形的強烈衝擊,雙雙猛撞在坑壁上再反彈倒地,只感到五內翻騰。
  
  姚蓮舟長髮散亂,額角撞出鮮血來。他跪在地上,用力搖搖頭清醒過來,再看身邊。只見一具背項破裂的巨大身軀俯伏在地,一動不動,失去了一邊手臂。
  
  仍然拿著盾牌的斷臂,丟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蘭天同時被炸開身體的,還有六名武當長槍好手。失去頭顱的李侗,兀自拿著半截斷槍。
  
  一股巨大的悲慟湧上姚蓮舟心頭。
  
  不只是因為失去珍貴的門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蘭天這種級數的「太極」拳士,花了許多年日夕強化苦練,將武技鑽研至最精深;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間浪擲,化為烏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轟炸下,彷彿變得毫無價值。
  
  耳朵和鼻孔流著血的姚蓮舟,發出無人聽到的吶喊。
  
  不斷炮轟之際,更多的重甲士兵拚命從正面宮門衝出。然而守備的銃陣連續換排射,,無人能夠在此銃擊之下倖免。宮門前堆起了屍叢。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從宮門衝出來,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頭的銃睬而早有準備地,邊舉起盾睥邊奔跑。第一輪的銃擊只能將他們半數射倒,另一半仍然冒著濃濁的硝煙向前衝來。
  
  只要回到本陣,戰友看得清我們的身份,斷不會再向我們下殺手——這是逃出士兵的願望。
  
  神機銃陣的指揮武官這時揮一揮旗,陣裡較後一隊人排眾而前,各舉著手中銃燃點火捻。他們的神機手銃與先前不同,前頭的銃室更粗大,各有三個品字排列的銃管,全是能一擊三發、威力更大的三眼銃!
  
  越燒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數。
  
  士兵在丈許外看見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絕望,只能盡量把盾牌舉高。
  
  比先前猛烈數倍的排射,猶如一柄無形的大鐮刀,把眾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著。他們一直如影附形般緊隨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後,這時才現出身形,並突然提高速度朝著銃陣欺近!
  
  ——是武當派「首蛇道」的頂尖輕功。
  
  剛發射完三眼銃的神機兵,還沒有從手銃爆發的震力中恢復過來,就發覺那群人以極詭異的高速迎面衝來,他們慌忙倒退,想讓另一排銃兵補上射幣,但因太過焦急,前後亂成一團!
  
  這銃陣其實多達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廣,敵方只有數個人集中向中央衝殺,兩翼本有更多餘裕射擊;但這幾個人速度實在太快,已然到了銃陣的近距離,兩側銃兵若轉移過來瞄準,就會變成互射,因此竟無法發出一彈!
  
  ——欠缺機動,攻擊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機銃陣的缺點。
  
  中央補上的銃兵正要發射時,有兩人臉上及胸口被鐵鑄的飛鏢深深釘入,慘叫著拋去手銃倒下!
  
  高速衝殺而來的,正是武當最精銳刺客——「褐蛇」仍存的七人。
  
  他們每一個都穿著那襲犧牲了血汗與個人尊榮換來的褐色道衣。而且心裡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穿它。每個人都將苦練多年的「梯雲縱」輕功施展到極限,也將彼此一起長久修行的默契發揮至盡。
  
  七人合成一個菱狀的陣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黃彤三人合成品字箭頭,以飛射的鐵鏢及刀劍兵刃開路.,繼而左右兩側是張遷與龍小橋,這兩人在眾「褐蛇」裡力氣最大,於兩邊各墓著一面鐵盾,足H輕功卻也並未減慢;而近戰格鬥能力最強的「褐蛇」南明雲,則提著一雙鐵刀殿後。
  
  他們都只為了護送最中央的一人前進。
  
  負責保衛銃陣的刀兵反應不及,七人菱陣一口氣就從銃兵之間穿越過去,所經之處有十多人濺血倒下。
  
  「褐蛇」衝進人山人海的本陣之後,更不必顧忌神機銃射擊,全力向軍隊深處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準確而敏銳的目光,瞬間即能判斷敵陣哪兒最薄弱,馬上在腦海裡繪出一條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線。七人思想行動一致,衝殺時陣形沒有半點散亂。
  
  神機禁軍從未見過如此凌厲的突破力,數千人的陣容遇上這七人,就如雪碰上燒紅的熱刃。
  
  「褐蛇」深入的方向越漸明確。附近驚呼的軍士都知道對方的目標是哪裡。
  
  本陣正中,豎著八面帥旗之地。
  
  士兵隨即往將軍所在的中央靠攏聚集。軍陣變得厚實。七人突破開始變得困難。一持續的奔跑與衝殺下,就算是「褐蛇」也難免體力下降。這影響了前鋒三人的暗器失去準頭,要更依靠刀劍砍殺開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槍,已經開始抬不起來,無法投射飛鏢,只能靠單刀殺敵;田延的額頭上開了一道創口,鮮血不斷流滲到眼晴。
  
  但沒有人想過要停下來半刻。因為他們深知只得一次機會。
  
  兩側的龍小橋和張遷將許多橫刺來的矛槍壓下;原本一直不必動手的南明雲,也要開始揮刀濺血。
  
  距離將軍樓元勝還有二十餘丈的時候,第一名「褐蛇」倒下來了:黃彤被一記橫裡揮來的鐵錘擊中肩頭,整個人倒飛開去。數十名士兵舉著刀槍,向他摔落之處圍攏e
  
  餘下六人沒有回頭看一眼黃彤的結局,仍然專注向前。
  
  ——雖然心裡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餘丈距離時,蒙斯朗和龍小橋亦相繼倒下,讓其他四個同伴越過去。
  
  缺去龍小橋的鐵盾,一直包藏在菱陣中央的身影這才露出:「褐蛇」首席樊宗,雙手扣著得意的飛劍,眼神如寒冰。
  
  這敢死突破並非姚蓮舟的主意,而是樊宗暗裡策劃,另外六名「褐蛇」也都同意,見機發動。
  
  樊宗知道這一擊違反了姚掌門「勿作必死之舉」的命令。但這次他寧取個人判斷:在大戰場裡,「褐蛇」能發揮最高效用的,只餘下此途。
  
  ——能夠為武當做任何事情。把我們的骨血魂魄都獻上。
  
  此時樓元勝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他決定不躲避——主帥移動的話,在這無法有效傳令的混亂中,整個軍陣也會隨之轉移,也就很可能破壞了包圍「遇真宮」之勢,被敵方有機可乘。他寧可選擇相信己方壓倒人數的保護。
  
  這時他在馬鞍上已可看見來犯者的身影。距離只餘七丈。
  
  左邊肋間插著一截斷槍的田延,口中吐著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撐更久,於是鼓起最後一口氣,脫離同伴向左前方衝殺!
  
  他以無匹輕功配合「武當行劍」,一口氣擊殺三人,那威勢令包圍而來的眾兵,誤以為敵人轉移了行進的方位,便向田延那邊靠攏!
  
  這珍貴的空隙,讓樊宗等三人又加快挺進了兩丈,才再遇上阻力。當田延在後面被殺的同時,張遷的人連同鐵盾給十多柄長槍攔住絆倒,然後再也爬不起來。
  
  這時樊宗已能隔遠看見樓元勝的臉。
  
  南明雲搶上前,揮舞雙鐵刀開路,不斷砍殺樓將軍的護衛親兵。他雙腿已經疲勞如火燒,但此刻感覺那身體並不屬於自己。
  
  靠著南明雲雙刀開出的燦爛血路,樊宗與樓元勝的距離只餘不足四丈。
  
  沒有出手為南明雲助戰,樊宗並無半絲愧疚: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約定,其他六人都各盡死力,讓樊宗這個最強「褐蛇」的體力保存到最後。
  
  當兩人接近到兩丈距離時,樓元勝有些動搖了;他一直只心繫戰況,竟忘記自己只是個武官。
  
  ——為了這樣的朝廷,還有一場這般毫無意義的戰爭,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嗎?……
  
  但已經沒有讓他改變主意的餘地了。
  
  南明雲遇上另一波長槍陣,雖以凌厲的雙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後還是給三支槍鏑刺進身體。
  
  ——已到極限了。
  
  樊宗這刻一咬牙;飛身越過南明雲的肩頭。
  
  南明雲似早知道他有這一著,兩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來:南明雲吐出大口鮮血,將最後的力量貫注於仍握著刀柄的雙拳,朝樊宗空中雙足擊出!
  
  樊宗以他獨有的足腿「太極聽勁」功力,將南明雲猛擊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雲縱」的跳躍,兩股力加乘之下,他輕靈瘦長的身軀,就如剛才神機鐵炮射出的炮彈般高速,一口氣飛越了一丈之距。
  
  敵方大將,終於進入飛劍殺傷範圍。
  
  樓元勝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邊副將急說:「馬君明,由你——」
  
  同時樓元勝前頭一支親衛隊,朝人在空中的樊宗刺擊出二十多柄長槍。
  
  以樊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過這一次攻擊,並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戰陣內所有其他人與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餘下自己一跟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將軍。
  
  樊宗乘剛才合二人之力飛躍的餘勢,發勁投出手上兩柄飛劍。
  
  刃如流星。只見模糊的光影掠過。
  
  樓元勝在馬鞍上側身閃避。但樊宗兩柄飛劍早已將他可能的勳作都預計在內,封鎖了他所能閃躲的角度。
  
  一柄飛劍釘入樓元勝左邊胸口,但為甲片所阻,劍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劍,擦著戰盔內緣,深深透進他右眼,直貫而入。
  
  飛劍的餘勁,令立時氣絕的樓元勝朝馬鞍後頭倒下。
  
  飛劍脫手的同時,樊宗的身體亦被那二十多柄槍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紅,整個人一時被那些三面刺來的長槍架在半空,猶如一具脆奇的祭物。
  
  樊宗比他的獵物稍晚一點斷氣。但他無法看見自己是否成功了。
  
  這短暫的瞬間,他腦海裡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為武當派殺人的那個晴朗早上。原來自己的命運,在那一天已寫定。
  
  然而這腔熱血,這般壯麗的故事,以後是否有人記得?
  
  他不知道。
  
  後記
  
  這一卷的《武道狂之詩》,卷名題為【武當之戰】,跟我同代或更年長的武俠迷朋友看了,必然會心微笑:「武當之戰」就是香港無線電視台在一九七八年播出的《陸小鳳》電視劇第三輯副題,改編自古龍前輩原著《幽靈山莊》一部。
  
  由劉松仁飾演陸小鳳、黃元申演西門吹雪的這個版本,那年頭非常深入民心(所以才能拍到第三輯。那是個武俠劇集主宰大眾娛樂的時代,《武當之戰》的結局播出那夜,也是我童年一個深刻回憶。劇情內容已經很模糊(畢竟那時候只得九歲),倒是非常記得正好有大群親戚朋友同在一屋聚會,結果大家快快吃完晚飯就什麼都不做,全體圍著電視看結局,好像是某種重要的儀式。這樣的時代,以後大概不會有了。
  
  寫這一卷書最初還沒有決定名字,只是順手在稿紙上寫下「武當之戰」四個字。漸漸越寫到結尾,就越感覺無法再跟這名字割離,索性決定用了,作為對那個美好年代的致敬。
  
  關於《陸小鳳·武當之戰》電視劇還有一宗佳話..就是該劇由鄭少秋三唱的經典主題歌《誓要入刀山》,大概因為古龍前輩太愛黃沾前輩的歌詞,後來竟索性將之收入《鳳舞九天》一書,書中安排陸小鳳敲碗高歌一回。武俠小說原著倒過來對改編衍生的作品致敬,真可說前所未有。
  
  快將寫完這一卷之際,驚聞功夫電影一代宗師劉家良師傅因病辭世。劉師傅在七十至八十年代掀起的「硬橋硬馬真功夫」電影熱潮,還有更早期為張徹大導一系列熱血陽剛作品擔任武打指導,對我影響皆甚深,大家手上拿著這部書裡,即有不少元素受其啟發。謹以此書向劉師傅致敬。
  
  喬靖夫
  
  二O一三年七月二日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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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30:49
卷十四 山·火·海 引言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論語·裡仁第四》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武當派因拒絕「御武令」觸怒朝廷,與南征的禁軍神機營大軍於「遇真宮」激戰,甫開打即血流成河,樊宗等武當派「褐蛇」拚死刺殺了神機營統帥,戰局出現大變……
  
  秘宗掌門雷九諦劫持了童靜為人質,迫使荊裂與他一決雌雄,卻在決戰前夕與眾弟子爆發傾軋,結果反被燕橫所救,此番恩怨不知如何化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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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39:57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一章 斷命
  
  迅疾如風的木劍,在最後一剎那及時停住了,劍尖凝止在一隻左手跟前,跟掌心距離僅僅兩分。
  
  那只五指箕張的左掌上,清晰可見一道極深刻的舊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貫而下,把幾條主要的掌紋從中切斷。相學上此乃大凶。
  
  ——然而當天這隻手掌假如沒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沒能活到今日,更談不上未來吉凶。
  
  比試靜止之後,那只左手緩緩移開來,露出手掌後那年輕的臉孔:一張滿佈交錯傷疤的臉,連鼻頭都被狠狠削去一塊,凶厲又淒慘得令人不想直視。
  
  二十歲的江雲瀾,並未因這副醜臉而自慚,雙眼閃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對手。
  
  江雲瀾另一隻手上,拿著跟對方一式一樣的武當派比試用木劍,劍身同樣靜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劍尖停了在對方的咽喉前,更輕輕觸到喉頸皮@上。
  
  被木劍指著咽喉的陳岱秀,惱怒地盯著江雲瀾,眼神裡滿是不服氣。他吞一吞喉結,喉頭被江雲瀾的木劍頂壓著。陳岱秀不快地皺眉,退後了一步。
  
  江雲瀾視對方後退為自己勝利的證明,微笑著慢慢垂下木劍。
  
  「你沒有贏我啊。」陳岱秀冷冷地說,書生般清秀的臉,卻洋溢著武當派武者的自豪。陳岱秀比江雲瀾大兩歲,但因為相貌溫文完好,相較之下看反倒像年紀小一些。
  
  江雲瀾沒回話,卻瞪一瞪眼,再皺眉歎息搖頭,露出一副「你胡說什麼啊?」的表情。
  
  「我的劍也一樣快。」陳岱秀不為所動,堅持說:「要是真劍決鬥的話,就算我給你刺中,我的劍也同時貫穿你那左手,刺進你頸項裡。你避不了——不是,你剛才根本就沒有閃避。」
  
  「那又如何?」江雲瀾聳聳肩:「我殺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陳岱秀用力搖頭:「那不過同歸於盡。這不算是劍法。」
  
  「能殺人的,就是劍法。」江雲瀾對陳岱秀露出不以為然的輕蔑眼神。
  
  陳岱秀正要再反駁,一把沙啞而滿帶威嚴的聲音打斷了他。
  
  「夠了。練武場是用劍之地,不是鍛煉舌頭的地方。」
  
  兩個年輕劍士無言,收起木劍面向說話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漢子,濃密的鬚髮已幾近全白,身材卻發達結實得驚人,隆起的胸肩將一襲藍染道服撐得滿滿,完全不似這年紀該有的身體。
  
  漢子的廇色曬得像銅,臉皮粗糙如被石頭磨遍;一雙大眼像魚般暴突,兩瞳各向外斜視;粗壯的頸項上血脈賁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滿無處發散的陽剛血氣。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難看的傷疤,像被強酸或沸湯灼過,傷得最深之處皮虜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蝕成烏黑色的腮骨.,從額頂至眉心刺著一行物移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懸在雙眼上的小劍。
  
  江雲闊和陳岱秀都不敢說半句話。因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當今武當派山門首席大師兄莫靈雲。
  
  ——十五年前物移教「大歡喜洞」浴血戰裡,僅有五名生還的「武當三十八劍」之一。
  
  在眾多武當派門人之中,莫靈雲是極特殊的一個:今年已四十八歲的他,比師尊公孫清還要大一歲,而且遲至二十歲之年才開始習武,卻憑著堅毅卓絕的意志,成為武當派有數精銳,並在那場恐怖血腥的惡戰中生存下來。他腮上那片傷疤,就是當時遭物移教徒用足以腐蝕鋼鐵的酸液潑濺所致。即使是驕傲的武當武者,亦無人不對莫靈雲折服。
  
  莫靈雲那雙外斜的怪眼,滾來滾去瞪著面前二人,然後他用粗啞的嗓子實備:「你們以為在武當派的道場上比劍是玩遊戲嗎?還要爭辯勝負?你們不相信這裡每雙眼晴嗎?」
  
  江雲瀾和陳岱秀聽了,看看莫靈雲身周。在眾多天兵神將巨大石像圍繞的「玄石武場」裡,站著數十名武當同門。雖然沒看見公孫掌門的白袍身影,但觀戰者仍甚具份量。
  
  使雙劍的冷面戰神、同為當年「三十八劍」之一的葉辰淵;天賦異稟的長人劍士巫紀洪;年輕一代弟子裡天分甚高、已在潛心修習「太極拳」的巨漢桂丹雷……其他眾人則是先前已在武場上比試過的精銳弟子。剛才二人是最後一場。
  
  在莫靈雲責備下,陳岱秀露出慚愧的表情。江雲瀾沒表示什麼,但眼神裡仍然顯示不服輸。
  
  江雲瀾桀驁不馴、口舌從不讓人的性格,武當山上人人都曉得,莫靈雲哪會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責罵下去,也不可能一曰之內令這小子屈服,於是收斂了怒氣。
  
  「好了,今天較技到此為止。你們都回去。」
  
  眾弟子聽了,朝莫靈雲和葉辰淵兩位最資深的代教師兄抱拳行禮,散去下山。
  
  江雲瀾把木劍放回「玄石武場」側的兵器庫。他始終沒有跟任何人對視一眼。
  
  從兵器庫走出來,把門帶上之時,江雲瀾身後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
  
  「你過來。」
  
  江雲闊未回頭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葉辰淵師兄。
  
  面對葉辰淵,江雲瀾才稍稍軟化下來,與那雙下方紋著符咒刺青的眼睛對視。
  
  「剛才為什麼要這樣打?」
  
  聽見葉辰淵的問題,江雲瀾歎息了一聲。他嘴巴上從不服輸,但還不至於自欺。
  
  「我的劍法比不過陳岱秀。」江雲瀾直認:「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刺中他。結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這個選擇,不管是否得手,你也會死。」葉辰淵說:「陳岱秀沒說錯,這不是劍法,或者至少不是武當的劍法。武當派訓練的是劍士,不是死士。不能成為最後活下來那人,就不算勝利。武當劍,是求勝的劍法。」
  
  江雲瀾聳聳肩:「我只關心自己的劍能不能刺穿對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葉辰淵瞧著江雲瀾固執的神情,無言。
  
  江雲瀾抱個拳,逕自離開。遠去前他又站著,眺視「玄石武場」上那些被黃昏夕陽照射的神像,向背後的葉辰淵說話。
  
  「我知道葉師兄的說法是對的。只是我想:也許有一天,武當派也會需要像我這樣的劍法。」
  
  聽了江雲闊這句話,葉辰淵心弦一震。
  
  江雲瀾再次舉步時,葉辰淵回應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種劍法不可的話,就想個辦法,令別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雲瀾離去之後,莫靈雲走過來葉辰淵身旁。
  
  「葉師弟你怎麼看?」莫靈雲問。
  
  「陳岱秀劍法周密,性情也沉穩。我想把他編入負責鑽研調練武藝的『鎮龜道』比較適合。他已經有這樣的實力。」
  
  新生武當派設立「鴉、龜、蛇」三大部的計劃,這幾年來進展順利,各部人馬漸漸成形。今天進行比試較技,也是在考核年輕弟子,選拔精銳者編進各部。
  
  「江雲瀾呢?」莫靈雲詢問時,一直看著那年輕劍士下山的細小背影。
  
  葉辰淵默想:江雲瀾的天分無可置疑,不過入門五年,快劍已足以跟自小在武當山修習的子弟兵陳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劍法極度單調,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難成大器。
  
  「他的劍快,因為他焦急。」
  
  莫靈雲點點頭。他們兩人都知道江雲瀾的出身:江雲瀾之父江昆乃是鄭陽府臨近陝西省界一帶的豪強,包攬不少水道押運的生意。當年為了籌備武當「首蛇道」網絡,在各省府設立耳目,陳岱秀的叔父陳春陽(也是生還的「武當三十八劍」之一)往各地廣結江湖人脈,江昆正是其中一個對象,兩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場幫派內哄,江昆被反叛義弟岑溢波所殺。江雲瀾臉上的創疤,正是當時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後本想斬草除根,但危急中江雲瀾以左掌擋下致命一刀,墜入河裡失蹤;三個月後他遵照父親生前囑咐,獨自一人到達武當山找到陳春陽叔叔,並且拜入門戶。
  
  那時公孫清並沒見過江雲瀾的天分如何,只是知道一個從未正式學武的十五歲少年,在滿臉創傷之下仍能徒手擋下一刀逃生,繼而一個人穿州過府到來武當山,也就毫不猶疑收了這個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種天賦。
  
  在武當山五年,江雲瀾只專注練一項:有攻無守的快劍。也許正因如此專心,他進步極快,實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門的師兄。同時臉上的傷疤又增加了許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麼驅使江雲瀾這樣拚死苦練。只是大家都不提。
  
  武當派若要出頭為江雲瀾報仇雪恨,比捏死一隻臭蟲還要輕易。但武當武道不是這麼用的,江雲瀾也從來沒有向師門這樣要求。
  
  除了修練以外,江雲瀾很少跟同門說話。他在武當山上也沒有半個朋友。
  
  他從來沒有把武當山當作自己的家。
  
  莫靈雲繼續眺望山下。江雲瀾的身影終於在樹林間消失。
  
  「這麼下去,他很快就會離開。」莫靈雲歎息著說。
  
  「這也沒辦法。」葉辰淵說:「武當不是勉強人留下來的地方。他沒這個心,留也沒用」
  
  莫靈雲搖搖頭:「可惜。他本該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說著時,莫靈雲突然猛烈咳嗽起來。他連忙扯下腰間一塊汗巾掩著口鼻。
  
  咳嗽了好一陣子,莫靈雲的呼吸才平復下來。他緩緩移開汗巾,上面沾染了幾點血花。葉辰淵在旁邊瞥見了,難過地皺眉。
  
  莫靈雲在物移教之戰裡中了敵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隨血脈流入並損傷內臟,雖然生存下來,但十幾年來都沒能痊癒。頂著這長期內傷,卻仍能維持如此強健的肉體,更可見莫靈雲的意志力是多麼驚人。
  
  ——只是這內傷始終沒有放過莫靈雲。大約兩年後,他的身體開始急劇衰退,此後在武當派裡再無任何作為;而在武當「兵鴉道」遠征四川,展開攻打「九大門派」霸業之前一年,莫靈雲就因衰老傷病而逝世了。
  
  莫靈雲瞧著手上的沾血汗巾,眼裡透著微微的哀傷。
  
  「武當得快點強大起來……我多麼希望能親眼看見,師父『天下無敵』的宏願達成那天……」
  
  就在比試後第二夜,江雲瀾偷偷離開了武當山。
  
  他已經等夠了。經過跟陳岱秀的比試,他確知自己已具有報仇的能耐。這本來就是他學劍的唯一目的,沒必要再在武當多留片刻。
  
  唯一察覺這件事,並且在山門前挑著燈籠等待江雲澗的,正正就是陳岱秀。
  
  江雲瀾看見陳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勸阻我的話,免了。」
  
  陳岱秀搖搖頭:「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為什麼這般討厭我?我有什麼惹了你嗎?」
  
  江雲瀾愕然:「你問這種婆媽事情幹嘛?我們又不是有什麼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陳岱秀斷然說:「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麼做錯了,是不是有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這小小的心障,將來也可能成為大礙。我得盡快排除它。」
  
  這些話,聽得江雲瀾心中一熱。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來了。
  
  「跟你無關。」江雲瀾徐徐說:「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氣憤怒的話,也許比試裡能夠增加一點勝算。」
  
  江雲瀾本來還想加一句「我不討厭你」,只是這樣的話他始終說不出口。
  
  陳岱秀聽了如釋重負。但想到江雲瀾此刻就要走,以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他並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著江雲瀾提在手上的長劍。
  
  那是一柄鯊魚皮鞘的古劍,並非武當之物。以江雲瀾的資歷地位,還沒有獲得師門配給兵刃,這柄古劍是他當年逃出勳陽府時,冒險潛入父親的別館,匆忙搜到的幾件值錢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當了,唯有這柄不明來歷的古劍一直帶到了武當山。
  
  江雲瀾沒再看陳岱秀一眼,再次邁步。
  
  經過身旁時,陳岱秀把手上的燈籠遞給江雲瀾。江雲瀾無言接過。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陳岱秀在江雲瀾身後說。
  
  江雲瀾沒回頭地揮揮手。
  
  ◇◇◇◇
  
  然而他並沒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運。就在江雲瀾到達家鄉勳陽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勢力,剛在一個多月前被另一個更大的幫會吞併了;岑溢波與每個曾經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場江湖火拚裡被殺。
  
  站在當天死裡逃生的河邊,江雲瀾默默看著自己左掌上的傷疤。巨大的空虛襲上心頭。
  
  他慢慢把腰間古劍解下來,想將它扔進河裡。可是好幾次都無法放開手。
  
  他瞧著緊握在手裡的劍。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一刻,江雲瀾哭了。他看著父親被殺,鼻子被人割下一塊,用手掌抵擋凶狠的刀子……那些時刻,他都從沒有哭過。
  
  但現在,他哭了。
  
  一個月後,江雲瀾帶著古劍回到武當山,在山門前誠心跪下來,請求重歸武當門牆。
  
  ◇◇◇◇
  
  金黃的晨光,被連天炮火揚起的濃霧遮斷了,無法投進那幽暗的戰壕裡.。
  
  江雲瀾有如一頭蜷伏的野獸,蹲踞在壕溝底下,將身體盡量蜷曲縮小,舉起左手的鐵甲爪套保護著頭頂,緊緊貼附著壕壁,減小自己被威力無傷的神機鐵炮炸中的機會。
  
  沒有其他辦法。天下最強的武道,也無法抵擋這種攻擊。
  
  只能如此窩囊地躲避敵人攻擊,對於武當派武者,尤其是負責南征北討的「兵鴉道」戰士而言,是難以忍受的絕大屈辱。
  
  然而為了勝利,怎樣的恥辱也得吞下去——在戰場上,能夠活到最後的就是勝利者。江雲瀾蹲在地上,眼晴凝視泥土。接連的炮彈呼嘯落下,炸起的一陣陣塵土灑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頭髮都沾染成灰黃色。
  
  一直跟隨他作戰的「遇真宮」東面隊伍八十餘人,全都像他一樣蹲伏在壕溝內,只能期待運氣的眷顧。
  
  江雲瀾等人剛才與侵入「遇真宮」東側的禁軍步兵及弓隊混戰,正殺得痛快之際,卻聽到道宮外神機炮陣展開了三面轟擊。江雲瀾馬上率領近百一一門奔回中央廣場的壕溝避難。然而不過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個武當弟子為炮擊所殺,其中包括了「兵鴉道」精銳刀客駱森泉,整個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武當單刀被猛力炸飛,將另一名武當弟子的手臂喂斷。
  
  天地彷彿都在震動。但江雲瀾沒有一絲動作,鐵爪仍然抱著頭頂和後腦,右手緊緊反握著長劍,冷靜地看著地面。
  
  ——我不會就這樣死去。這不是我的命運。
  
  在武當派裡,江雲瀾的武藝雖非最頂尖,其領導決斷的能力卻為眾多同門所信賴。只比姚蓮舟掌門小五歲的他,雖然將來未必能憑武功晉陞副掌門行列,但深獲長輩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門繼續光大武當的重要人才。
  
  而他當日重歸門牆,亦早就決心將生命貢獻給武當。
  
  ——怎可以死在這坑洞裡?
  
  ——忍耐。勝利的契機一定會來臨。
  
  終於,一顆炮彈落入了壕溝,就在距離江雲瀾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個武當弟子,連悲鳴都來不及。慘呼聲來自旁邊被波及炸傷的人。
  
  一隻斷掌被炸飛向江雲瀾,正好落在他身前.,鮮血潑到他滿是傷疤的臉上。
  
  江雲瀾無半絲動容,眼睛甚至沒有眨一眨,仍然看著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來。
  
  ——我們武當派,不是這麼容易殺得光的。還有多少?來吧!
  
  ◇◇◇◇
  
  樓元勝的右眼上,仍然插著武當飛劍的劍柄。鮮血源源從眼眶湧出,將這位神機營統帥的半邊臉淹沒了。他另一隻已經失卻生命氣息的眼晴,呆呆看著塵霧迷漫的天空。
  
  副將馬君明震一得當場跪下來,垂頭看著倒在戰馬下的大將軍,完全無法相信眼前情景。
  
  這確實令人難以想像:堂堂大明帝國禁衛軍勇銳之最的神機營大軍,竟然被僅僅七個人閃電直搗中樞帥陣,將元帥刺殺於馬下!
  
  ——怪物啊……
  
  那七隻「怪物」的最後一頭,比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槍串刺架在半空,彷彿某場奇異典禮中的牲祭。
  
  那些握著槍桿的帥營親衛兵,同樣因為過度震驚,竟忘記將槍頭上樊宗的屍首放下來。
  
  直至不知道是誰首先發出怒吼,那二十幾名衛兵才一起揮動矛槍,將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繼而圓攏上前,瘋狂地朝著早就斷氣的樊宗不斷刺擊拉割。
  
  每一記刺殺時,衛兵都在嚎叫,似要將一切悲憤與恐懼發洩在屍體上。
  
  ——他們害怕,只因保護統帥不力,對近衛兵而言是失職大罪,甚至可問斬。
  
  衛兵就像一群搶食的野獸,眾多矛槍不斷落下間,不一會兒就將樊宗的遺體撕得支離破碎。
  
  這股強烈的恐怖氣息,迅速感染附近將士,整個神機營帥陣陷於癱瘓。
  
  遠處的「遇真宮」仍然炸起一陣接一陣煙塵。三面炮陣按照樓元勝原來的指令,繼續向「遇真宮」不停轟擊。
  
  「馬將軍!馬將軍!」一名比較冷靜的掌號軍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馬君明,並把他扶起來:「接下來怎麼辦?」
  
  樓元勝死前的遺言,雖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飛劍刺殺打斷了,但身邊眾人都聽出樓元勝已把軍權交託給馬君明。帥旗底下眾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號令。
  
  正是這種混亂關頭,考驗出一支軍隊的將領到底是獅子還是羔羊。
  
  馬君明身為百中選一的禁衛軍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聚。但是武當派七名「褐蛇」這敢死刺殺的手段,實為天下軍隊所無,實戰經驗本就不豐富的馬君明,此刻腦袋一片空白,根本無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帥陣四周,眼神充滿了驚恐。在眾多將士之間,彷彿隨時又再有另一群武當派刺客出現……
  
  帥陣亂了指揮,隔在外圍的諸將領不明所以,只能繼績執行原有的軍令。
  
  東、南、西三面野戰炮陣,仍然朝「遇真宮」內裡不斷投進炮彈。指揮的武官激勵士兵加緊裝填發炮,好使彈雨下得更密。
  
  ——把裡面那些瘋子一口氣都炸死吧!別給他們走出半個人來!
  
  神機將士都希望靠著威力強大的銃炮隔遠決勝,絕不想親身面對武當派的刀劍。
  
  「遇真宮」殿宇被轟炸震得搖搖欲墜,無數粉碎的磚木瓦石化為翻湧的濃霧,將整座道宮吞噬。
  
  然而這戰況對神機營來說,卻是最不該犯的錯誤——假如樓元勝還在世,絕不會演變成這種狀況。
  
  樊宗等七人壯烈犧牲,表面上只殺掉了一個人,但實際的效果卻正在悄悄改變戰局的流向……
  
  ◇◇◇◇
  
  霍瑤花抽出腰間的布巾,抹拭透紅臉上的香汗,同時腳下不停,快步踏過崎嶇不平的樹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頭來,瞧著前頭那背項寬壯的身影。
  
  錫曉巖領在前方,默默無語地走著,沒有回過頭一次。他每一步都極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樹根和泥土踩碎一樣,卻憑著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瑤花在後面跟隨得頗吃力。
  
  霍瑤花側首看看與她並肩而行的島津虎玲蘭。虎玲蘭跟她一樣汗濕髮絲,斜掛著大刀的布條隨著登山的腳步一下接一下勒緊胸口,虎玲蘭皺著眉吐納調息,以保持不至落後。她也瞧了瞧錫曉巖的背影,然後轉過頭來與霍瑤花對視。兩個女刀客都對錫曉巖有些擔心。
  
  這裡是武當「遇真宮」以東的荒嶺,原無山路。三人為了繞過從正南方山路進攻的神機營大軍,選擇從東面趕往「遇真宮」。
  
  自從在襄陽府城的客商口中聽聞禁軍進攻武當的消息後,錫曉巖心焦如焚,三人這幾天幾近馬不停蹄,終在昨夜趕到武當山以東的村鎮。馬匹太過疲倦,黑夜騎乘又實在危險,但錫曉巖不願等候,乘夜就徒步趕來,正好在黎明前到達山腳,仍不停歇又開始登山。
  
  虎玲蘭和霍瑤花雖非尋常女子,但這樣長途追趕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著被鬼魔驅策似的錫曉巖,兩人並未抱怨半句。
  
  前頭出現一片突出的陡坡,看來不易爬上去。霍瑤花正左右看看要怎麼繞道,卻見錫曉一舒展他長長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樹根,乘著原來的步勢,低吼一聲就猛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塊石頭,又繼續邁步向上走。
  
  虎玲蘭和霍瑤花無奈,只好也手足並用地爬上陡坡。霍瑤花的手背在攀爬時被石頭擦破了,但她沒哼一聲,拍拍手上泥塵,和虎玲蘭急步去追已經走遠不少的錫曉巖。
  
  虎玲蘭看著錫曉巖的背影,回想這幾天他那寢食難安的樣子,深深感受到他跟武當派的感情是多麼深厚。
  
  ——要是為了薩摩國,為了「破門六劍」,為了荊裂,我也會這樣。
  
  虎玲蘭一直只視「物丹」為敵人,是與她愛人荊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與錫曉巖結識之後,她才猛然醒悟:仇敵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樣會為他們所愛而戰鬥。
  
  ——那我們互相攻殺決戰,到底意義何在呢……?
  
  霍瑤花看著錫曉巖,心裡卻是無比羨慕。被驅逐出師門的她,從來沒有找到可稱為「家」的容身之地,更從未打從心底要去愛護和保衛誰。
  
  ——唯一的例外,也許就是先前與錫曉巖在漢陽城的時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們被當地武林人士誤認作「破門六劍」圍攻,兩人並肩作戰,守護著那座宅院的大門……——那時候,霍瑤花確實有跟自己的男人守護著家門的感覺。
  
  瞧著前頭的錫曉巖,霍瑤花不禁想:
  
  ——那個時候我們感覺很近呢……
  
  這時從隔著樹林的山野前方,遠遠傳來像雷鳴的聲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錫曉巖,身體霍然停頓下來。
  
  後面兩個女刀客也都聽到。他們先前就打聽過禁軍神機營到底是一支怎樣的軍隊,此刻聽見這接連不斷的轟鳴,他們知道是什麼。
  
  霍瑤花和虎玲蘭預期,錫曉巖聽見炮聲,將有什麼激動的反應。
  
  可是沒有。錫曉巖就只是停頓了這麼短暫的一刻,身體又馬上起動。沒有作半點聲,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繼總朝著炮擊聲傳來的西方走去。
  
  虎玲蘭看見不禁想:這傢伙相比當日在西安「盈花館」時已經成熟了許多,難怪那天能夠與波龍術王打個不相上下。
  
  ——荊裂若與他再戰,勝負實在難說……
  
  「已經開始了……」在她旁邊,霍瑤花喘著氣說。
  
  虎玲蘭點點頭。聽到炮聲也就代表了武當派竟然真的選擇與大明國的軍隊正面對決。這是多麼瘋狂的事情。可是瞭解武當派的虎玲蘭又覺得,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跟隨著錫曉巖來武當山取「蛻解膏」的途中,虎玲蘭其實一直在苦惱,擔心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夠從武當派手上取得這奇藥——畢竟荊裂和「破門六劍」是武當的宿敵啊。現在武當山陷入戰亂,虎玲蘭卻有機會逕自潛入去取藥了。為此虎玲蘭感覺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頭,錫曉巖緊緊咬著牙齒,身體散發著驚人的熱力,繼續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貫注在腳步上,強自壓抑著胸中沸騰的怒氣,控制自己不被情緒吞噬。
  
  然而心裡角落處,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錐仍然不斷在刺痛他。
  
  ——我不應該離開武當山。這一刻,我應該跟自己的兄弟並肩站在那裡。
  
  錫曉巖低喝一聲,用雙手幫助下登上一片山巖,脫出了樹林。眼前突然一片開闊。霍瑤花與虎玲蘭也趕上來,卻見錫曉巖站在原地。前頭是一片平緩的山坡,卻已經變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樹林都被斬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樹幹倒滿地上,情景淒慘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機營徵召來夷平「遇真宮」東側樹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樹木之間露宿,剛才被開戰的炮擊聲驚醒了,正向著「遇真宮」的方向張望,突然又發現後面山坡出現這三個野獸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裡還有十五名禁軍步兵,帶著盾牌矛槍,負責在此看守警備,看見三人馬上戟指呼喝:「你們是誰——」
  
  炮聲掩蓋了他們的呼叫。但這不是他們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見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習武的!
  
  虎玲關和霍瑤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鋸刀,左右並肩站在錫曉巖身邊。
  
  「你別出手。把體力留著。」霍瑤花微笑說完,與心意相同的虎玲蘭已然越過錫曉巖上前。錫曉巖沒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們。
  
  三柄斷折的矛槍、兩面破裂的盾牌與七具倒下的屍體之後,餘下八名步兵恐懼逃走。
  
  原本圍觀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裡只想著世上怎會有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兩個!
  
  當兩人抹拭著刀鋒上的血漬時,錫曉巖走到她們身後說話。
  
  「是時候分別了。」
  
  在連天炮擊聲中,錫曉巖這句話仍是清晰可間。虎玲蘭和霍瑤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視著他剛毅的臉。
  
  錫曉巖不必彎下腰,只略一蹲身,長臂就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他用樹枝在沙土上畫出一幅簡單的路線圖。
  
  「……你們這麼繞過去,應該就能避開『遇真宮』往後山。半山的這裡就是『蒼雲武場』,武場旁有座宿舍,裡面有藥庫,『蛻解膏』就收藏在一個上鎖的烏木櫃子裡。這種時候,那兒大概也不會有人看守了。」
  
  錫曉巖說完瞧著虎玲蘭。虎玲蘭向他點點頭,示意記住了。
  
  錫曉巖看著虎玲蘭美麗而英氣的臉。原本刺著他心裡的那點悔恨,此刻消失無蹤了。——假如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夠跟她相處這麼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與虎玲蘭同游以來,錫曉巖常常想:為什麼不是我先認識她呢?那麼她不會因為荊裂也成為武當的敵人,而我們……
  
  但錫曉巖明白,這種想法是無聊的。不是因為荊裂,他跟虎玲蘭根本就不會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個武當弟子一樣。
  
  這時錫曉巖發現,霍瑤花正在熱切地盯著他,那眼神裡有些閃爍。「你不必多想。」錫曉巖說:「這不是屬於你的戰鬥,你跟著她去拿藥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說:「去見荊裂,不是你從一開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嗎?」
  
  不等霍瑤花回應,錫曉巖又向虎玲蘭一說:「帶她去見荊裂,這就是我指引你取『蛻解膏』的代價。」
  
  虎玲蘭看了看霍瑤花,然後朝錫曉巖點頭答應。
  
  「告訴荊裂,要把傷治好。回頭我就會來找他,然後堂堂正正地把他擊敗。」
  
  錫曉巖說完,拋去手上的樹枝,扯掉身上披風,露出那一身已多處磨損發白的「兵鴉道」黑衣,朝著戰場的方向走去。
  
  兩個女人從後注視他。
  
  霍瑤花看著錫曉巖離開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荊州城那個早春的寒夜,於黑暗的街道上,他為了保護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瑤花情不自禁呼叫。
  
  錫曉巖沒有因為這句話停頓下來,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們都看不見:霍瑤花呼喚之下,錫曉巖的臉抽緊了一下,繼而嘴角掀起來,露出一個欣慰莫名、無畏生死的笑容。
  
  ——能聽到這一句,無憾。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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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0:23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二章 衝鋒
  
  武當「遇真宮」號稱「黃土城」,從這別號可知其宏偉雄美。當年永樂帝朱棣「靖難」奪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武當道宮,並曾尋訪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真人,期望以信仰穩定民心,鞏固自身的權威。自金頂之巔的銅殿以下,武當山各道宮殿宇俱按照皇宮規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宮」更是氣魄恢宏,遙與北京皇城相互輝映。
  
  然而此刻,「遇真宮」正正就被京城遠道而來、永樂帝創立的神機營大軍猛烈攻擊,漫天炮火把數以百計宮室轟得殘破零落,恍如一片廢墟。
  
  宮牆內中央主樓「真仙殿」仍然穩固矗立於崇台上,殿宇屋瓦到處是被炸破的洞,東南角更遭炮擊而起火焚燒,收藏該處的許多武當派珍貴典籍與記錄卷宗,化為灰燼。
  
  又一枚炮彈擊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裡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豐祖師相貌而塑造的頭像,連同左邊肩膀被轟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猶如煙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餘一尊無頭獨臂的神像,仍舊孤伶伶地踏著龜蛇一體的玄武神獸,朝著破裂的殿頂高舉神劍。
  
  下一刻,炮聲漸漸一疏落。
  
  並不是因為神機營裡有誰下令暫緩炮擊,而是由於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包圍在「遇真宮」圓牆外的三面鐵炮陣,當中有些大炮已然彈藥見底。
  
  ——要將大量神機銃炮等沉重裝備運送上武當山,本就行軍艱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備武當劍士借山林地勢突襲;此外為了夷平三面樹林,神機大軍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揮民夫的工事,最後還有部分兵將留在山腳下的總營,保衛張永公公及守護後勤物資……樓元勝權衡之下..結果決足只運送約半數的炮彈及火藥上山。
  
  ——這數量的彈藥,對付只得輕巧武裝的武當派武人,本應綽綽有餘——假如神機營的指揮沒有混亂或犯錯的話。
  
  樓元勝麾下另一名副將,專實斥候偵察的陳全禮,是名經驗豐富的老將,樓將軍下令開戰後,他就到了「遇真宮」西側觀察戰況;當樊宗等七名「褐蛇」突擊中軍時,陳全禮雖然察覺,但並不以為意,心想以中軍帥陣之厚實,加上精銳的親衛兵,必能應付。
  
  然而直至炮擊不斷,帥陣卻仍沒有下達新號令時,陳全禮開始感覺不安,連忙趕回去。
  
  陳全禮到達中央帥陣,赫見樓元勝將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同時聽見前方炮擊開始疏落。
  
  馬君明驚恐地站在一旁,沒有瞧陳全禮一眼。陳全禮看見他,馬上明白是怎樣一回
  
  一向冷靜的陳全禮,臉皮瞬間因憤怒而變成紫紅。他衝向前狠狠刮了馬君明一個耳光,將這本應接替統帥大任的副將打得翻倒,帥陣眾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銃陣!」
  
  陳全禮朝著掌號軍官咆哮。
  
  神機鐵炮雖然威力無比,但精準有限,不足單獨倚仗以盡殲敵兵,尤其面對武當這種人數不多但進退迅速的敵人,更只可作壓制之用,必須配合較靈活的火銃兵陣,加上刀槍步兵掩護,才能真正發揮神機火器之妙。
  
  在正常狀況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將士並不馬上停止施炮,每口鐵炮會再轟放兩發,形成壓制;而本來在炮擊期間居後的銃兵,就會趁這時機重組,一待炮擊真的完結即補上並推進攻擊,如此炮擊及銃陣變換之間,才沒有敵方可乘的空隙。
  
  但現在神機營卻沒有這樣的餘裕:許多口鐵炮並非按號令主動停火,而是本身彈藥耗光了。
  
  ——那分別,就像一個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態勢,還是氣力不繼而被迫停歇。
  
  這一點點差別,在戰場上足可決定生死勝敗。
  
  察覺對方炮擊變得零星的一刻,隱藏在「遇真宮」廣場壕溝裡的武當門人,許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聽見反擊的號角。
  
  兩百多個武當派戰士裡,最能敏銳捕捉這契機的,正是踞伏在廣場戰壕東側的江雲瀾。
  
  胸膛裡積蓄已久的憤恨與苦悶瞬間爆發,江雲澗原本蜷曲的身體,一下子像彈簧展開來,躍起之間左臂往上伸探,鐵爪的指尖構到壕溝頂緣,運臂發力配合腰身一挺,整個人就輕巧飛上了地面。
  
  雖然說炮擊減弱了,仍然有炮彈陸續帶著恐怖的嘯音,朝「遇真宮」圍牆內飛落下來。其中一顆正落在江雲瀾前方左側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強烈威力炸起的爆風,撲面捲至江雲瀾所在,將他沾染一身的泥塵吹散。
  
  江雲瀾卻連眼晴也沒眨一眨,迎受那劇烈的氣流,面容猶似在享受溫柔的春風。亂髮飄揚之間,江雲瀾朝身後同門發出高亢的呼叫。
  
  「殺!」
  
  數十條身影一一從地下冒出來,彷彿是自地獄歸來人間的惡靈,每個渾身上下散發著猛烈的殺氣,振起身上塵土,跟隨江雲瀾往前狂奔出去。
  
  轟然炮擊聲中,他們並非真的聽見江雲瀾的叫聲,而是看見他的行動而一同跟著爬上來。
  
  江雲瀾冒著疏落但仍致命的炮擊,直線朝「遇真宮」外奔跑,心裡確信自己絕對不會被炸中。
  
  跟在他身後眾人亦然。每雙眼瞳在煙霧中都亮如星月,充盈著生命的能量,似乎他們的人生就是為了這時刻。
  
  在江雲瀾的隊伍帶動下,更多人影從地底壕溝陸續出現。
  
  江雲瀾領著近八十個同門,迅速越過廣場。地上散佈著被炸落的磚木瓦礫,石板地也被蹦得坑洞處處,已是全無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嶇廢墟,眾武者奔越其上,腳步卻異常靈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著高低地面滑行而過。
  
  散在地上的當然不止木石。四處橫陳著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死屍,有武當弟子,也有慘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軍將士。一些本廁三千營的重甲騎兵,身上厚厚鐵甲也無法抵受炮彈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緊緊包裹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士兵瞪著了無生氣的眼珠,憤恨地看著天空。
  
  這時炮彈又繼續減少,卻有一顆正好落在武者之間!
  
  四人被炸飛摔了一跤,未受大傷又爬了起來,;但有另五人給這一炮當堂炸死。
  
  其他同門包括江雲澗,並未向他們看一眼,只是繼續冒著濃濁的煙霧前奔。
  
  ——正因為同門犧牲了,更不可停下來半刻。因為唯一能夠安慰死者英靈的東西,就在前頭。
  
  同時在「遇真宮」外頭的包圍在線,神機銃兵正匆匆趕到野戰炮陣的前頭,指揮武官焦急呼喊著號令,欲盡快組織銃陣,填補炮擊停止後的空隙。
  
  「遇真宮」東南面圔牆的其中一段,先前給一座炸倒的鼓樓砸中,圍牆崩塌了一個可供兩、三人並肩穿過的缺口?江雲瀾剛才一躍出壕溝,已憑著銳利的眼力發現那缺口,故此毫不猶疑就領著眾同門朝那頭衝過去。
  
  神機軍兵的防線一直預期敵人只會從道宮的正、側面大門方位出現,故此匆忙布設銃陣時也是以門口為目標,炮擊的煙霧掩閉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圍牆缺口的存在C
  
  突然一條黑衣身影從那缺口出現,銃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銃陣轉向;然而銃陣本來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轉移之下亂上加亂,有的銃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圍牆的江雲瀾,終於再次看見敵人的身影,興奮莫名。
  
  ——在他眼裡,那全是一頭頭肥美的獵物。
  
  他發出如野獸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銃手衝過去,左手鐵爪甲橫在臉前保護,尖細凶狠的雙眼僅僅從臂甲鱗片上方露出來,牢牢盯著敵人。右掌中的銀劍閃耀著朝陽的光華。
  
  那劍光,令看見的士兵瞬間膽寒。
  
  以快劍在武當派裡冒起的江雲瀾,經過多年苦練,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與「首蛇道」同門較量,只會輸給最精銳的「褐蛇」輕功高手.,而經歷過成都與荊裂等人生死夜戰之後,他的武功又進一層,其速度已到了連葉辰淵都要謹慎應付的地步。
  
  江雲瀾深知以自己的性情,並不是修練剛柔並濟、緩急自在的最高武學「太極」的材料;餘下唯一途徑,就是憑借敏銳反應和速度,另關一條通向極峰的道路,將來才有望與其他武當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為武當派歷來唯一不懂「太極」的副掌門!
  
  神機火銃手赫見,這個一身肅殺黑衣、一邊胳臂穿戴著怪獸似鐵爪的兇猛劍士,轉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內,站在最前頭十幾人再也顧不得陣勢,未等長官號令,慌忙地自行點燃了手銃的火捻,把銃口對準江雲瀾!
  
  眼看致命的銃口對著自己,江雲闊暴喝一聲,雙腿猛蹬而起,身體像箭矢般飛射向前方,迅速縮短餘下那丈許的距離!
  
  銀劍的光芒已然映入銃兵的眼瞳。
  
  卻在下一剎那被另一叢更強烈的光華掩蓋。
  
  就在距離只有七尺之際,神機手銃的火門接連爆發閃光。
  
  神機營標準八錢重鉛子,帶著任何武者槍劍也難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從銃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江雲瀾,在這一刻無念無想。
  
  彷彿連生命也不屆於自己。
  
  他感覺腹部一陣撕裂似的衝擊.,緊接左大腿側大片皮肉,連同褲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顆鉛彈迎江雲瀾面門正中射至,擊中他橫護在臉前的臂甲,鉛子威力未全消,從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江雲瀾的右額!
  
  幸而鉛彈的力量已被鐵甲減弱,然後又,在人身最堅硬的頭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淺,並未能穿透頭骨而進,只沿著頭殼擦過,將江雲瀾右額頂一片皮肉連同頭髮都削去!——這是無法重複的幸運。只要鐵爪甲抵消鉛彈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鉛彈擊中頭骨的角度稍微深一點點,江雲瀾此刻已被射穿頭殼,肝腦塗地!
  
  ——也許正如他所想:那絕非他的命運。
  
  手銃連環爆發的一刻,眾銃兵未能判斷是否已經射殺敵人。
  
  下一刻他們就知道了。
  
  因為看見劍光躍動。
  
  黑衣衝進銃兵之間。站在最前一人,喉嚨瞬間多了一個血洞。另一人則被四根尖銳鐵爪撕裂了臉。
  
  江雲澗連殺二人才著地,但並沒因此停下來,而是再次向前飛躍。額角湧出的鮮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隻眼睛已然盯著敵陣深處的第二排銃兵。
  
  在江雲瀾後頭那個圍牆缺口,提著齊眉鐵棍的「太極」高手廖天應、「兵鴉道」雙刀客鍾亞南、拿著雙手長劍的焦紅葉與七十多名武當門人,正陸續從牆裡奔出來。
  
  為了給他們爭取時間,江雲闊知道自己還必須再衝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輪銃擊。
  
  江雲瀾丟下已開火那群銃兵不顧,再向第二排銃兵飛躍。
  
  果然第二群銃兵亦因為恐慌,顧不得誤傷同胞,就地急忙點燃了火銃,將銃口瞄向江雲瀾!
  
  ——他們深知武當派的武人在近戰中有多可怕,心裡只想著必要把這衝入銃陣的傢伙盡快排除!
  
  第二排火銃的連續爆音響起。
  
  但這次江雲瀾有了更好的準備,他預計了火銃發射的時機,在前一刻突然施展「武當行劍」的蛇步,往右側急轉方向,躲避眾多銃口的射線.,同時他左臂屈曲起來,以鐵甲保護頭臉側,身體亦順勢朝右旋轉!
  
  多數的鉛彈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離的手銃排射之下要毫髮無傷,並非任何人類能夠做到。
  
  江雲澗左臂再次中彈,這次臂甲被結結實實擊中,火力將鐵甲片射彎,隔著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時江雲澗左腰一根肋骨被鉛彈射碎。
  
  江雲瀾身後,有三個神機兵被流彈擊中傷亡。
  
  撕心裂肺的劇痛,卻未阻礙江雲瀾半分。十五歲的悲慘遭遇,培養出承受痛楚的驚人精神力e
  
  隨著狂嚎聲,江雲瀾順身體旋轉之勢,環回斬出銀劍。一個戴著戰盔的頭顱帶血飛去。
  
  血雨潑灑在眾銃兵臉上。那震慄足以在兵陣裡造成更大的混亂。前後的士兵瞬間未有看清江雲瀾身上所受的銃傷,錯覺以為銃彈射在他身上竟毫無效果。他們都不禁疑惑:
  
  ——難道武當派的人修練過仙術,身軀連火銃也打不壞?
  
  在他們眼裡,一身黑衣、相貌奇醜的江雲瀾,儼然有如天外而來的怪物。
  
  而江雲瀾的劍更聚固他們心裡「怪物」的形象。他那斬首一劍的餘勁未消,坐下馬步時肩臂與腕掌一扭,又引導長劍霜刃反向揮出,接連割傷兩名銃兵腿後膝彎及腰側,兩人雙雙悲叫崩倒。江雲瀾劍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們看來,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會成為那柄銀色妖劍的獵物,眾人倉皇向外逃散。
  
  江雲澗連砍三劍之後才定了下來,正要換氣,一吸氣時碎裂的肋骨傳來劇痛。江雲瀾的意志力再強,也壓不住身體自然反應,痛楚下肋間肌肉不由自主收縮,那口氣吸不進來,繼而受銃傷的左腿一軟,江雲瀾的身子頓在原地踉蹌了一記才勉強站穩。
  
  這身子一搖晃,被包圍四周的銃兵看出了虛弱。
  
  ——他受傷了!
  
  確定眼前這武當劍士仍是人類,眾兵也壯起膽來。負責保護銃兵的刀盾手,連同一群提著手銃當戰錘用的神機兵,一起句江雲瀾接近。
  
  ——這傢伙殺得死的!;
  
  江雲瀾吸引了附近所有將士的注目。這正是他想要的。
  
  就在士兵正要圍襲江雲瀾時,突然一聲巨響,最前頭的一名銃兵整個人飛起來,人在半空眼珠暴突,吐著血飛撞到其他戰友身上,那衝力之猛,撞得五、六個士兵人仰馬翻!
  
  在這士兵原本站立之處,一條鐵棍在顫動。
  
  提著鐵棍的武當「鎮龜道」高手廖天應,坐著馬緩緩吐氣,這正是「太極」標準發勁後的呼息。
  
  ——全靠江雲瀾一身浴血換來的時間,加上那恐怖的快劍吸引了眾兵視線,後面那支武當戰隊已悄然殺至!
  
  鍾亞南緊接著從廖天應身後閃出來。身材橫壯、結實得像顆鐵球的鍾亞南,雙手握著一對與他身形非常相配的寬短砍刀,一撲出來就屈膝如虎踞,雙刀連環朝敵人下路翻滾飛舞!
  
  禁軍士兵雖然訓練有素,但都是應付一般的戰陣衝殺,哪曾面對過如此詭奇的下路刀法?砍刀所過之處,三名銃兵連續崩倒,皆是腿部中招,最後一人的膝彎更幾乎被斬得筋腱斷離,才剛拔出的腰刀也都丟掉了,倒在自己和戰友的血泊中。
  
  這時一名長槍兵欲趁機朝身姿低矮的鍾亞南頭頂刺殺,槍尖才出到一半,廖天應已迎了上來,齊眉鐵棍搭到槍桿上。
  
  長槍兵剎那間只感到手上槍桿傳來奇異的觸覺:就好像長槍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他的長槍已不由自主向側刺歪,沒入一名銃兵的腰部。
  
  廖天應以「太極」化勁將那長槍牽引後,順勢圈抖發勁,沉重的棍頭直刺而出,將那名槍兵的胸骨擊得粉碎,槍兵快將氣絕的屍身朝後飛出,又在兵陣間製造一陣災難。
  
  廖天應「太極棍」的奇異力量,又在眾士卒想像之外,其震懾的效果,絕對不輸於江雲瀾的快劍。
  
  曾經登為武當派「殿備」且挑戰過副掌門之位的廖天應,武功造詣也確實在江雲瀾之上。那次挑戰他不幸被師星昊以更深厚的「太極拳」摔斷了腿,雖然已經痊癒,但始終未十足恢復從前的靈活與力量,看來武藝也難再闖更高峰。但廖天應並沒有後悔。至少他曾經挑戰過。
  
  ——試問世上有多少人,曾經跟「武當派副掌門」的席位這麼接近?
  
  如今面臨門派的最大危機,廖天應更全不顧慮自身的安危而戰鬥。他在武當派的成就,就是人生的一切意義。武當若是破滅,他就等於從來沒有活過。
  
  「兵鴉道」劍士焦紅葉也趕到廖天應與鍾亞南二人身旁助戰,他那揉合了槍術的四尺長劍,在雙手發勁揮動下,削開了兩名神機兵的喉頸,又把一人眼睛刺透。相比從前走輕靈路線的劍法,焦紅葉如今另創的雙手劍,雖然精微處稍有不足,但論到殺傷力量與距離,都更適合這種大戰場上使用。焦紅葉心裡矛盾得很,不知是否應該感謝童靜當日以「追形截脈」傷了他右腕,才有今日這套劍法?
  
  在這三名高手開路之下,後面七十個武當門人陸續加入戰圈,眾人有如一把漸漸變大的尖刀,刺進了神機兵陣裡。
  
  原本要乘機襲擊江雲瀾的士兵,此刻被這生力軍震懾,再也顧不得攻擊他,只是逃避。整個銃陣右翼都因為這突襲而混亂傾斜。
  
  身上已沾染六名敵人新鮮血跡的鍾亞南,一翻滾間到了江雲瀾身旁援護,斜眼瞄瞄江雲瀾的狀況。只見血流披面的江雲瀾,臉色白得像紙,紅與白相映下顏色強烈,令滿是刀疤的臉更不似人類所有。他身上傷處的血污雖然被「兵鴉道」黑衣掩飾,但從那又淺又急促的呼吸起伏,鍾亞南察覺江雲闊受傷絕不輕。
  
  「我……沒事,不要停……下來!」江雲瀾勉力呼喝,到最後兩個字,是全憑意志強忍著肋骨的重創吐出。
  
  ——不能停步。停在這裡,就前功盡棄!
  
  江雲瀾的牙齒把嘴唇都咬破,嘴角流著血,同時重新邁出第一步。
  
  ——不要停……這就是要訣,一起步就不要再停下。
  
  一一直至斷氣的一刻為止。
  
  他感覺下身冷冷的。是腹部銃傷流出的鮮血濕透了褲子。
  
  ——很好。還有感覺。也就是說我還活著。
  
  第一步是最艱難的。江雲瀾舉起顫抖的右腿,靴底僅僅離開地面,擦著泥土才能往前踏出去。接著的第二步,他已經預備承受左腿銃傷的痛楚。但是他發現疼痛的程度比想像中小。他知道是為什麼:血流得太多,已經開始減弱痛覺。他苦笑,右手緊緊握著銀劍的柄子,強忍著沒用劍當作枴杖支撐身體。
  
  ——武當劍不是這般用的。
  
  在旁看見江雲瀾重新舉劍邁步,鍾亞南微笑,以為這是他已然恢復過來的跡象。
  
  ——而不知道這是他人生最後一次前進。
  
  身體一開始動起來,江雲瀾就乘著去勢,每步逐漸加快。走動也令身體僅餘的血氣流動起來。他的臉恢復了些許生氣,眼瞳裡重燃亮光。
  
  「——殺——啊!」
  
  江雲瀾仰首狂嚎,似要呼召「兵鴉道」戰士的魂魄。
  
  他的步履突然加快,又再回復原有的速度。他忍著斷骨的痛楚,以肩力舉起左臂,鐵爪甲架在長劍上,兩兵器交迭舉在胸前。
  
  在江雲瀾帶領下,鍾亞南、廖天應、焦紅葉與近七十個武當門人,一同衝殺入銃陣的更深處。他們剛才都目睹了,江雲瀾奇跡般兩次迎受神機火銃群射而不死。此刻他們深信,只要跟隨著這個黑衣背影,世上沒有東西能夠殺傷他們。
  
  同時神機銃陣也移轉過來,應付這支深入陣中的大患。另外一隊原本在「遇真宮」東側戒備的五軍營步戰兵卒,亦奔跑趕來助陣。
  
  數以千計的兵甲,將這七十餘名武當弟子吞沒。
  
  血腥的漩渦,在戰陣裡不斷揚起。
  
  武當兵器,一一沾染血紅。以個人近戰肉搏的能力而論,禁軍士兵與武當弟子差距甚遠。即使這七十餘人裡,佔多數都是入門較淺、仍然在修練生涯早期的弟子,但以武當派鍛煉之嚴格,他們能夠留在派內這等時日,武功造詣已是不同凡響,若是身在外面次於「九大門派」的尋常家派,早已足當門戶的精銳,甚至可能在武林上闖出了名堂。他們裡面即使是年資最淺的門人,面對禁軍仍然具有以一抵三的戰力。
  
  然而戰場是遠比武林決鬥場殘酷的地方。因為較量的並非單純個人的能耐。
  
  而此際他們正與多出數十倍的敵人正面交鋒。
  
  江雲瀾仍在隊伍的最前頭。他領著眾人朝著敵陣最厚實的方位衝殺過去。因為直覺告訴他,那是兵陣最核心之處。
  
  ——越是深入,我們造成的混亂就越巨大。
  
  ——然後,其他人才有機會收穫勝利……
  
  江雲瀾的速度變得像平日一樣快,彷彿流失的鮮血令身體變輕,正好抵消了能量的消耗。
  
  自從再次舉步後,已經連續有十二名神機營士兵死在他長劍下。他甚至沒有抹去掩著右眼的血,似乎不用眼目只憑感覺,就能夠準確知道劍鋒應該刺往哪裡。
  
  另一名神機兵又成為他劍下的犧牲品。江雲闊就好像鬼魂一般迅疾飄到他面前,而他完全沒有逃避擺脫的餘地,連任何反抗動作都沒有,喉頭就被刺穿。
  
  旁邊一名盾刀兵乘機殺來,想砍擊江雲瀾的後腦。鍾亞南剛斬了一名敵人及時趕至,左手撩刀將那軍刀擋住。
  
  鍾亞南右刀還沒反擊,江雲瀾卻揮起了左臂,鐵爪伸出兩指直插這名盾刀兵雙目,爪尖貫進了腦袋。江雲瀾左手前臂骨明明已經被銃彈擊斷,但他運使起來卻竟全無顧忌,彷彿這條手臂已經不再屬於自己。
  
  帶著爪尖上的鮮血,江雲瀾又再往更多敵人的方向奔去。鍾亞南和焦紅葉都看見了,江雲闊這奔跑姿勢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全無重量,猶如沒有實體的幽魂。
  
  ——又或者說,像一具早被掏空的軀殼。驅使他繼續前進戰鬥的,是生命以外的另一種能量。
  
  沒有同門看見,江雲瀾那只未被鮮血掩蓋的左眼,此刻已經濕潤了。
  
  他正在哭。
  
  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帶著身後那七十人前赴哪裡。
  
  必然的死地。
  
  再強的武者,也不可能應付無止盡從四方八面出現的敵人。開始有武當人倒下來。隨著人數減少,他們前進也不再如先前銳利,漸漸變慢。
  
  焦紅葉忽略了從左側冷冷刺來的一桿矛槍,雖然仍把對方用長劍誅殺,但自己半邊身子已染滿血,左腳漸漸在地上拖拽。
  
  廖天應的右肩釘著一截被他鐵棍砸斷的刀尖。
  
  武當門人仍然站立的數目減到四十以下。
  
  包圍兩側的神機兵突然迅速拉開了距離。武當弟子一看,南面不夠二十步外,密集排列著百餘個銃口。
  
  火銃連續爆發之際,江雲瀾並沒有向後看,仍然向前衝。
  
  終於殺掉了今天第四十二個敵人之後,江雲瀾看見前面是片空地。對面是整排的銃兵。
  
  他這才停下來,看看身後。跟隨著他的人,不知何時已經一個也不在。
  
  廖天應倒在同門的屍叢之間,憤恨的眼晴瞧向虛空。
  
  焦紅葉躺在距離他僅五、六步外,雙手仍然牢握著已經結滿血痂的長劍。
  
  身體已然破裂的鍾亞南此刻仍未斷氣。他眼睛已不能見,心裡卻想著妻子阿菊那平凡但健康的模樣。還有她抱在懷裡的孩子。
  
  ——他們現在怎麼了……
  
  江雲瀾看見後面的敵人也都散開,以避過火銃的射線。他再次瞧向前方,那些遠隔的敵人。他們已經在點燃火捻。江雲瀾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多帶走他們裡的任何一人。
  
  但是他心裡沒有留下任何遺憾。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什麼;也知道在自己閉上眼睛之後,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彷彿預視到那個在烽火中前進的白衣身影。
  
  「這才剛開始。」
  
  江雲瀾說時,咧開染滿了血的牙齒。
  
  沒有人聽見他這句話。
  
  火銃的爆音與光焰。
  
  江雲瀾的身軀,跳起他生命裡最後一場舞蹈。
  
  氣絕前的瞬間,江雲瀾腦海裡獠然閃現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他與葉辰淵及三十多個穿著「兵鴉道」玄黑道服的同門,一起登上青城山的情景。
  
  藍天白雲之下,各人佩帶的兵刃在陽光中閃耀,呼吸的每一口初冬空氣,都是那麼甜美;沒有人交談,似乎彼此都在珍惜和專心感受那個時刻。
  
  那天,武當派即將征服「九大門派」的第一個目標。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們創造歷史
  
  ——生命,真好。
  
  漫天綻放的血花之間,江雲瀾破裂扭曲的身體,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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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0:39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三章 出柙虎
  
  正當江雲瀾與七十餘名武者殺出「遇真宮」的同時,虎玲蘭與霍瑤花正走在武當後山深處的密林間。
  
  兩人剛剛離開了武當派的「蒼雲武場」,此刻正匆匆循先前的原路回頭,以避過武當派與禁軍的戰事,準備從來時的東面山坡脫離武當山。
  
  三片珍貴的「蛻解膏」,以油布緊密包褒著,此刻正收藏在虎玲蘭的衣襟內。虎玲蘭行走時,不禁隔著衣衫摸摸藏在底下這奇藥,心裡想到荊裂復元的希望全繫於此,難掩眼神裡的興奮。
  
  ——我做到了!我幫助到他……有了這個,他的武運就可以延續下去一……
  
  之前她們全賴錫曉巖的指示,一路上避開了正爆發炮擊攻勢的戰場,找到「蒼雲武場」的所在。她們無法確定武當派還能夠在這場戰爭裡撐多久,若「遇真宮」戰況有變,雙方戰鬥轉移,蔓延到「蒼雲武場」和後山一帶,她們就會失去取藥的時機。因此兩人雖然疲累,仍然全速趕路。
  
  一如預料,「蒼雲武場」內外空無一人。兩人馬上就找到空曠練武場旁邊的房舍,進去後卻看見倉庫的儲物櫃已被一一清空,正在彷徨絕望之際,她們又發現原來武場的物資全都包裹完好,堆放在房舍外側的角落裡,當中正包括了各種藥物。
  
  ——原來早前為了詐騙錦衣衛的內奸姜寧二,姚蓮舟假意下令武當派撤退上山,故此武場的物品都收拾打包好。之後姚蓮舟決心與神機營一戰,包裹物資就留在練武場無人理會。
  
  「蒼雲武場」在武當三大練武場裡是最初階的一個,庫存的救傷藥物卻也最充足,只因經驗和功力不足的弟子,在激烈嚴酷的比試和鍛煉裡,受傷的危險也最大。
  
  虎玲蘭和霍瑤花急忙拆解包裹,尋找是否真的藏有「蛻解膏」,心裡異常緊張焦急。尤其虎玲蘭,她經歷千山萬水走到這裡來,可不想看著希望的火焰就此熄滅。
  
  ——拜託……給我找到……
  
  霍瑤花曾經見過波龍術王收藏的「蛻解膏」,因此記得其形貌氣味,結果正是她率先發現到油布包裹裡那三片藥膏。
  
  若是從前的霍瑤花,必然先自行保管膏藥,以防虎玲蘭得手就撇下她而去;但是那一刻霍瑤花想也未想,就將「蛻解膏」遞給了虎玲蘭。
  
  當時虎玲蘭雙手謹慎地將膏藥捧著,仔細凝視了好一陣子,然後瞧著霍瑤花的眼睛。「謝謝....」
  
  離開「蒼雲武場」直至現在,兩人始終未交談半句,只是一直走著,並傾聽遠方密集的炮聲。
  
  虎玲蘭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到今她當然很清楚霍瑤花對荊裂是如何傾慕,甚至為此逃離波龍術王。即使沒有盧陵的舊仇,單是這個理由,虎玲蘭早就應該拔刀,跟這個女人一決死戰。
  
  只是經過漢陽城結識以來這份因緣,虎玲蘭發覺再難向霍瑤花舉刀。尤其上次遭遇波龍術王,兩人曾經並肩作戰之後。
  
  ——可是……我真的要帶她去見我心愛的男人嗎……?
  
  虎玲蘭苦笑。這件事她已經答應了錫曉巖。然而不止如此。還有更深刻的理由——一個虎玲蘭不願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理由:從霍瑤花身上,虎玲蘭看見從前的自己。
  
  當天虎玲蘭私自逃離薩摩國,千里追尋荊裂,心裡同時夾雜著火烈的傾慕、遭逃婚的怨念與弟弟死亡的仇恨。出發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哪一股感情最終會勝出,更不知道荊裂看見自己出現在面前時,會有怎樣的響應。她是在背負著如此巨大的不安之下,踏上那條漫長的旅途,一年之後才在成都找到荊裂。
  
  而虎玲蘭發覺,現在霍瑤花的處境,跟當天的自己是何等相像……
  
  虎玲蘭跟荊裂性格最相似之處,是他們總是選擇去做直覺認為對的事。從前決定離開鹿兒島如是;跟荊裂分別也如是。如今直覺告訴她:帶霍瑤花去見荊裂,是應該做的事。
  
  ——至少,我該給她一個機會……
  
  一旦決定了,虎玲一心裡就暗暗釋懷。現在是值得高興的時候。「蛻解膏」已到手,她的旅程要結束了。剩下來就只有尋回荊裂及「破門六劍」的夥伴,其餘都等之後再說。
  
  霍瑤花的思緒比虎玲蘭還要紊亂。她一直默默領頭走在山林裡,內心卻是千回百轉。先前在「蒼雲武場」時,她甚至曾經有一刻期望不要找到「蛻解膏」——那麼她就再沒有資格要求虎玲蘭帶她去見荊裂了……
  
  不。她心裡向自己吶喊。不可以逃避。跟荊裂相見不是我一直的願望嗎?不是說要給他看看現在已經改變的我嗎?不管能否得到荊裂,至少希望他不再討厭我。
  
  ——假如他心裡記著的,永遠就是從前那個魔女霍瑤花,我一生也會遺憾……
  
  兩人各自帶著糾結的心思,無言繼續走著。
  
  就在經過一叢茂密的大樹時,突然兩人心頭微微拂過一股寒意。
  
  好像樹林裡的青蛙感覽毒蛇接近。
  
  ——有人!
  
  而且不遠。雖說兩人因陷入沉思而略有分心,但能夠如此無聲無息接近這兩個當世稀有的女刀客,來者也絕不簡單。
  
  她們以迅疾手法拉扯胸前布帶的活結,接住背上滑下來的大刀,手掌按著刀柄戒備。
  
  一條身影自她們前頭左方不足十五步外的林木間出現。那襲破爛非常的灰色寬袍,確實很容易融入四周幽暗的樹林,難怪不易察覺。來人身軀頗高大,雙肩格外寬橫,但在破袍掩蓋下仍看得出十分瘦削。手裡拄著一根長棒作行杖,細看才發現其實是一桿纓槍,只是槍鏑和紅纓都塗上了灰泥,顯然為了掩藏反光和顏色。
  
  霍瑤花瞧著那人的臉。男人一頭有如亂雲的鬈曲長髮,只把後尾隨便束起,雖然髒亂但卻仍十分好看,令人印象深刻。前額盤捲而下的髮絲之間,可見一雙帶著瘀黑眼圈的眼睛,眼肚深重,就如十日十夜沒有睡過一樣,但眼神卻是凌厲得驚人。蒼白的面貌看來已年過四十,但這眼神卻令他顯得年輕。
  
  接觸到此人的眼神,霍瑤花心頭一震。那目光注視下,霍瑤花感到彷彿全身赤裸。
  
  這感覺並不陌生。從前被波龍術王看著時就是這樣。
  
  ——不……這人的眼神比術王還要可怕……
  
  站得稍後的虎玲蘭,也有近似的感覺。她突然很希望荊裂就在身邊。
  
  她們一時難以確定,眼前這個像乞丐的男人到底是誰。怎麼看都絕不是朝廷禁軍中人吧?何況軍隊裡也絕不會有這麼可怕的人物。那麼說是武當派的?然而她們知道武當上下全體正與來犯的禁軍死戰,此人在這杳無人跡的樹林裡到底在幹什麼?
  
  虎玲蘭曾經與多名武當派武者交手,對他們的認識比霍瑤花還要深。眼前這男人身姿所散發的氣勢,確實與武當派高手相近,但同時所帶的一股強烈慾望與邪氣,卻是從前遇過的武當中人所無……
  
  ——除了一個:波龍術王、前武當「褐蛇」首席巫紀洪。
  
  男人輪番打量兩人,最後目光落在霍瑤花上,牢牢盯著她的雙眼。
  
  短暫的時刻,但霍瑤花卻感覺很漫長,彷彿男人的目光正在燒灼她。她快要忍不住拔刀了……
  
  男人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好像許久沒與人談話。
  
  「你們是巫紀洪的人嗎?」
  
  聽間這一句話,霍瑤花渾身一震。
  
  許多事情在她心裡豁然而通。
  
  同時虎玲蘭也知道眼前是誰:在襄陽城遇上波龍術王時,他跟錫曉巖的對話裡就一直在談論此人。事後錫曉巖雖然不願再提,但武當畢竟是荊裂的大敵,虎玲蘭當場聽得格外留神,記得波龍術王稱呼此人為「商師兄」,而錫曉巖更尊稱他為「副掌門」……
  
  ——是僅次於那個武當掌門的人物嗎?
  
  從那次對話虎玲蘭就知道,這個「商師兄」與姚蓮舟是敵人;而波龍術王回來武當山正是要迎接他……
  
  虎玲蘭想著時,按著野太刀長柄的手掌,滲出的汗水已經染濕柄上布條。
  
  虎玲蘭的刀法武藝近期雖有大進,但眼前是「物丹」頂級高手,她無法確定自己跟對方差距有多少。
  
  虎玲蘭一確定對方是敵人無疑,不由自主牽動了心裡的殺氣,手掌已欲拔刀。
  
  同時商承羽卻馬上察覺虎玲蘭的意念,手裡簷桿略微一斜,槍頭遙遙指向她。
  
  這小小的動作,卻令虎玲蘭背項都流出冷汗來,只因商承羽這麼一移動槍尖,那微妙的角度正好遙指她拔刀架式的虛弱處,兩人若在近距離交手,虎玲蘭如此出刀,其勢必破!商承羽這一動作好像是在告訴虎玲蘭:你的刀法我都看透了。
  
  ——這人的武功……好可怕!
  
  可是虎玲蘭心裡的震撼.遠遠無法跟霍瑤花相比。
  
  跟從波龍術王巫紀洪那數年裡,霍瑤花己經聽過他對這位「商師兄」無數次的讚頌。術王雖然從來沒有談及當年武當派爭奪掌門之位的恩怨,他自己何以逃離武當,這「商師兄」又身在哪兒……但每次術王提到「商師兄一所表現出的尊敬與戒懼,霍瑤花深深記得——因為就只那種時刻,才可能看見波龍術王露出真性情。
  
  那時候霍瑤花不禁懷疑:這個「商師兄」會不會只是術王自己幻想出來的神祇?然而這個人物,此際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霍瑤花一時無法確定,對方怎會認為她們是術王派來的人。
  
  霍瑤花的疑惑卻也馬上被看透。
  
  「是你眼珠的顏色。裡面隱隱有服用過『昭靈丹』的痕跡。」
  
  商承羽不必等霍瑤花提問,指了指她的臉就先一步回答。這種洞察力叫霍搖花悚然。——霍瑤花戒除「昭靈丹」已有一段時日,眼裡殘餘的服藥痕跡其實甚輕微,商承羽卻遠遠就看得出來,原來這七年來他被囚禁於幽暗石洞中,眼晴非但沒受損害,反而練就了更敏銳的視力。
  
  就像在襄陽城重遇波龍術王那次一樣,霍瑤花一聽見商承羽提到「昭靈丹」,身體裡殘存的藥癮記憶就被引發出來,令霍瑤花的身子微微寒顗。商承羽的聲音和說話方式,對她的效果就跟波龍術王一樣。
  
  霍瑤花明白是為什麼:波龍術王巫紀洪那攝人心魄的力量,從前就是從這個人身上學來的。
  
  霍瑤花這時思考:術王形跡雖似瘋狂,但其實行事心思細密,此來武當迎接商承羽,多是早就跟他聯繫——尤其術王已投靠南昌寧王,而寧王府又與朝廷錦衣衛重臣交結,要做到暗中通信並不困難。因此現在相遇,商承羽才會把她們當作術王派來搜索和迎接他的手下——畢竟她們兩個衣著奇特又佩著大刀的女子,既不會是武當派弟子,也不似朝廷中人,這是最可能的身份。而霍瑤花眼目裡殘留的「昭靈丹」痕跡更成為「證明」。
  
  明白如今處境,霍瑤花苦思接下來該怎樣做,而且必要盡快決斷:這兒是對方約定相會之處,波龍術王任何時刻都會在這後山出現!
  
  霍瑤花不必回頭看虎玲蘭,就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麼。兩人都是強焊的女武者,最直接的想法當然是合力擊退商承羽。霍瑤花剛才已經感受到虎玲蘭拔刀的意圖。
  
  經過從前在廬陵的死鬥,還有同行這段日子,霍瑤花很清楚虎玲蘭的斤兩,跟自己的修為不相伯仲,二人合擊的話,能夠獨自抵抗的人,世間罕有。
  
  然而罕有,並非就沒有。霍瑤花首先想到的一個就是波龍術王。而眼前卻是連波龍術王也奉若神明的男人。
  
  雖然霍瑤花也從術王口中聽聞過,「商師兄」被武當派囚禁多年,武功也許已經大不如前,但在這種重要關頭,霍瑤花實在不敢賭在這個「也許」之上。
  
  更可怕的是眼前一身衣衫污爛的商承羽,渾身上下散發那股狂暴之氣,正壓迫得她們呼息困難。
  
  ——商承羽這股狂氣,是先前剛剛擊殺了頂尖高手師星昊而產生的,目然非同凡響。霍瑤花思考了一陣子,馬上作出判斷:
  
  ——這人不是我倆能輕易應付。
  
  ——即使有望打退他,若打鬥之際波龍術王出現……我倆必死無疑。
  
  虎玲蘭此際就如被貓趕進死角的老鼠,迫著要展露利牙,隨時就要拔刀。
  
  霍瑤花知道,自己必須迅速下決定。
  
  「是的……」
  
  霍瑤花說著,朝商承羽垂頭半跪下來。
  
  「波龍術王大人巫紀洪,命我等找尋……商前輩,以恭迎下山。」
  
  虎玲蘭看見霍瑤花這樣,訝異無比。
  
  商承羽察覺虎玲蘭表情驚異,但想自己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穢,巫紀洪的手下見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為意。
  
  「『波龍術王』?哈哈,紀洪在外頭混了幾年,就弄了個這樣的外號嗎?」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波龍術王」這稱號,與當年物移教內領袖的法號有點相似,巫紀洪襲用了也並不奇怪。霍瑤花喊得出這稱號,就更證明是巫紀洪的手下。
  
  這時霍瑤花站起來,回過頭看虎玲蘭。
  
  「你還不快去請術王及其他教眾過來?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輩就可以。」虎玲蘭聽了更驚訝,但馬上明白霍瑤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兩人四目交投。虎玲蘭此刻才看見霍瑤花目中深刻的恐懼。
  
  ——她一定知道很多這個男人的事情,才會這麼害怕……
  
  虎玲蘭不服氣。未戰而降並非她自小所受的薩摩武家教導。她的手仍未放開野太刀柄。
  
  然而霍瑤花再次說話。
  
  「快去。他等很久了。」
  
  虎玲蘭握刀的拳頭凝住了。她當然聽得出來,霍瑤花說的這個「他」是誰。
  
  ——沒有什麼比拿「蛻解膏」給荊裂更重要。
  
  這是霍瑤花透過眼神與聲音要傳達的真正意思。
  
  虎玲蘭也不笨,跟霍瑤花一樣想到,波龍術王隨時會在這片山林出現。術王跟面前這男人並肩的話,她倆一起逃脫,絕無機會。
  
  ——那麼荊裂恢復武功的希望,也會就此破裂……
  
  ——可是我這麼一走,她就要……
  
  犧牲別人自行逃生,完全違背虎玲蘭人生的原則;然而在天秤的另一邊,卻是她的愛人荊裂。
  
  ——假如此刻「蛻解膏」是在她身上,反過來我大概也會叫她走……
  
  虎玲蘭內心掙一了一陣子,手掌慢慢離開刀柄。她領受了霍瑤花的決定。
  
  兩個美麗女刀客相互注視。虎玲蘭從霍瑤花眼裡看見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瑤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無法去見荊裂。
  
  同時霍瑤花也從虎玲蘭目中,看見洶湧的感激與不捨。
  
  ——好奇怪……我們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過喜歡上同一個男人而已。
  
  兩人注視其實很短促,卻竟交換了許多不必言說的感情。
  
  虎玲蘭最後點點頭,離開前說:
  
  「我會回來找你……們。」——活下去。有一天我會來找你。
  
  這才是虎玲蘭真正想說的。霍瑤花聽得出來。
  
  說完虎玲蘭也就頭也不回繼績向山林東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後,她不禁再次撫摸藏在懷裡的「蛻解膏」,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霍瑤花目送虎玲蘭在樹林間消失,心裡祈願她平安回到荊裂身邊,而「蛻解膏」也真能治癒荊裂的傷。
  
  至於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荊裂,她已經不敢再想。
  
  樹林裡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瑤花兩人。同時遠方「遇真宮」的炮擊聲漸漸疏落。
  
  商承羽那雙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斷打量霍瑤花的身體。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瑤花盡力避開。
  
  「你的刀子……給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說。
  
  霍瑤花順從地將大鋸刀拔出來,雙手捧著鐵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將刀柄一端遞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鋸刀接過。他已經七年沒有拿過這般沉重的兵器,長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縮,但憑著並未磨蝕的身體協調功力及一人的聰穎天分,商承羽舞動起這柄從沒使用過的大刀,竟極是流暢輕鬆,好像本來就是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貼切些說,鋸刀在他手上不過是另一件玩具。
  
  看著商承羽舞刀,霍瑤花更確定自己的決斷正確。
  
  這時商承羽突然像玩厭了,隨手就把大鋸刀往旁一丟,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綹人血染成的髮纓在微微飄蕩。
  
  商承羽充滿慾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搖花身體上。
  
  「把衣服稅下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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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1:02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四章 生命之激撞
  
  當陽光再次照射在武當掌門的道服上時,那白袍早因蒙塵而變成淡灰。
  
  披散長髮的姚蓮舟,踏上「遇真宮」已成廢墟的廣場。四週一切對他而言是何等寧靜。
  
  ——只因剛才炮擊震盪下,他兩邊耳膜都已穿破。兩耳和鼻孔仍結著沒有抹去的血跡。
  
  姚蓮舟左右看看。從炮擊中生還的門下弟子,一一從壕溝裡爬上來。有人開始朝「遇真宮」南方正門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塵的身軀,猶如從漫長冬眠中醒過來,帶著積存已久的能量和獵殺慾望,一一越過姚蓮舟向前衝去。
  
  他身旁出現一個橫壯身影。仍然提著大盾牌的桂丹雷,亂髮與鬍鬚都被塵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蓮舟的肩頭。姚蓮舟沒能聽出他說什麼。
  
  但不必要。從桂丹雷熱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額角一行流下的鮮血,把姚蓮舟左邊眉毛滲紅。他終於甦醒,並且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去哪裡。
  
  他的人生,從來只有一條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蓮舟重新邁開腳步,與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當戰士,奔向最後的交鋒。
  
  ◇◇◇◇
  
  黃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運日。
  
  剛才最危險的一刻,敵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處劃過。那時候黃本功根本沒能作出任何反應,眼睜睜看著刀光橫斬而來,他一直抱著的三眼手銃,粗壯的銃柄木桿就被那一刀輕鬆砍斷了。黃本功當時手掌間幾乎沒有什麼特殊感覺,然後發現手上的銃柄已經一分為二。
  
  當了兵六年——其中四年還是在精英雲集的京城禁衛裡——黃本功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刀。當刻發現自己未死時,黃本功及時瞧見斬出那刀的人。是個年輕小子,頂多也是二十五、六歲。卻有這樣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這刻黃本功仍然捧著三眼火銃的銅鑄銃身,跟許多戰友一起凝視著地上一具破裂的屍體。
  
  那是衝進兵陣的最初與最後一個敵人。黑色的衣服在冒著煙。左臂穿戴那具像鳥爪的鐵甲和右手上的長劍,都被銃彈打得扭曲不堪。沒有鼻子、滿是新舊傷痕的怪臉仰對天空。
  
  黃本功和身邊許多神機銃兵一樣,屏息看著江雲瀾的屍體良久,深恐又會看見這傢伙爬起身來。
  
  ——畢竟他們曾經親眼看見,此人有如鬼神般兩度衝破火銃排射而不死。身為神機兵,他們比誰都瞭解火銃的威力,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經受襲的禁軍戰友警告過:小心對方穿黑衣服的,看見就拚命快跑。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戰友的意思了……不,比想像中還更可怕。
  
  又靜待了一刻,黃本功終於確定躺在地上的江雲瀾已然氣絕,這才稍稍鬆一口氣,回頭看看經歷過敵人突襲的己方兵陣。
  
  七十多個武當人,一場短暫卻暴烈無比的衝鋒,猶如一股突來風騷,將神機營防線整個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軍。他們不但將接近五倍數量的禁軍一同帶往另一個世界,更令整個神機營的陣線嚴重傾斜失序。
  
  神機兵陣原本由樓元勝將軍按「遇真宮」外的地形精心布設,各隊伍能互相援護並配合進退,但這些功能現在都斷絕了。
  
  身為一名小小銃兵,黃本功自然沒想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銃隊的戰友,許多都慘死在武當刀劍之下,而自己則幸運地活著。
  
  ——媽的……我們這是來打些什麼鬼傢伙呀?……千辛萬苦才晉陞京城禁衛,還是朝廷最寶貝的神機軍,本以為無風無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討賊的地方屯軍優勝多了,閒時給皇帝小子檢閱,放幾個統炮給他樂一樂就好……怎麼會來打這種仗……?
  
  黃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黃木,到了京城擔當禁軍才花錢改了這個比較文雅的名字,希望幫助日後陞官……
  
  這時在陣中,好些負責指揮銃隊的將領都發現混亂的危險,焦急地呼喝著,叫掌號傳令的軍官揮舞各種旗號,下令各隊重新組陣佈防。
  
  然而黃本功跟許多士兵一樣,心靈仍然陷於剛才交鋒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嚴謹訓練一時都拋到腦後,反應極是遲緩。眾兵卒雖已開始轉移佈陣,但行動甚是凌亂緩滯。這是神機營最脆弱的時刻。
  
  而武當派最後也最強的攻勢,就在這時候降臨。
  
  ◇◇◇◇
  
  負責守備「遇真宮」正門前方的銃兵林君立,是其中一個首先發現異常的人。
  
  在最初展開炮擊時,這支正門的神機銃兵隊奉了樓將軍命令,不分敵我射殺所有衝出門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當「褐蛇」繼而又從這裡突破肆虐,在他們的暗器與刀劍之下,銃陣死傷不輕,殘存的銃兵久久未能平復情緒。
  
  宮門前的空地上死屍枕藉,加上炮擊的硝煙未散,猶如白日下的地獄景象。林君立與戰友守備著這麼一片死地,更是心緒不寧。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屍體,裡面許多是枉死在神機火銃下的己方鐵甲兵。有個被銃彈打掉了半邊臉,淒慘的死相暴露在陽光下,張開半排殘缺的牙齒,好像仍在發出無聲的慘號。林君立見了不禁疑惑:這人會不會是我打死的……?
  
  他跟戰友抱著仍然燙熱的手銃,手掌都在微微顫抖。他們即使安然從此戰歸還,這罪孽也將終身陪伴。
  
  這時神機兵陣東側正陷於激戰,林君立身邊各隊銃兵也都引頸張望,耳裡聽著那邊的殺聲,似乎正漸漸向中軍這頭接近,不禁擔心起來。
  
  他們也都曾經目睹樊宗等僅僅七人的恐怖武功。沒有人確知武當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像再多十倍這樣的「怪物」,已足令人膽寒。
  
  就在此時,林君立似乎看見宮門前遠方,閃現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麼事?」身邊一名戰友回過頭來問。
  
  林君立不敢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幻象。剛才看著空地上的屍體時,他就好幾次以為瞧見仍有爬動的生還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紅纓或者破爛衣角被風吹動。
  
  ——還是我真的看見他們蠢動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時沒有響應戰友,只是繼續注視著宮門。
  
  這次看見同時移動的三個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邊五、六個銃兵也循他所指看過去。
  
  「哪兒?」
  
  「快告知把統!」
  
  可是這時江雲一、廖天應、鍾亞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鬧神機兵陣右翼,大部分將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時竟沒人留意林君立他們的警告。
  
  然後他們終於清楚看見武者的身影。最前頭一個黑衣人左右提著雙劍,越過屍叢朝他們急奔而來,已然近在五十步內。跟在他後面的還有數十個躍動的影子。
  
  強烈的恐懼襲上林君立心頭。他判斷此刻已經來不及排好銃陣和點火射擊。心裡某一層東西好像瞬間崩潰了。林君立發出驚惶的尖叫,轉身向後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邊幾名銃兵也都倉皇逃走。然後是更多。
  
  ◇◇◇◇
  
  聽見林君立等銃兵的驚呼,駐在他們西側一支兩百餘人的五軍營步弓隊及時反應,趕上來迅速排開陣式,彎弓搭箭瞄向這些出現在「遇真宮」正門的新敵人。
  
  麥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訓練,挽著未張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頭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緊接上前換排再射擊。
  
  隔著前排的人叢,麥三向前張望,看見接近而來的數十條敵人身影。
  
  他平生從未見過有人能夠奔跑得這麼快。
  
  ——已經這麼近了!
  
  從經驗估算,麥三知道他們的弓隊最多只能發射兩輪,接著必然演成近接戰——那將是噩夢的開始!
  
  麥三心裡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戰友,能夠率先將這群敵人射倒。
  
  指揮的武官下令發箭。逾百箭矢密集飛射向衝殺而來的武者群!
  
  卻在這剎那,麥三看見一個極奇異的景象:飛箭才剛脫離弓身射出的同時,對面那數十條身影好像遇到襲擊的蜂群,各以詭異的速度和角度散開躲避。武者的身體一一從箭叢間隙閃過,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斬落.,只得一人閃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這是何等驚人的眼力與判斷!
  
  繼而麥三看見更可怕的事情:那幾十人的奔跑勢道完全未受這輪箭擊阻礙,每個人都順著閃避動作繼續前衝,就像激流裡躲避岩石的游魚一樣。
  
  雙方距離迅速縮短了一半。
  
  這時剛發了箭的弓兵退卻,麥三緊張地與其他次排的戰友換上,擺開準備射擊的姿勢。
  
  麥三正要拉弓,卻赫然發現一個黑衣雙劍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來不及了!
  
  麥三跟黃本功一樣,也在軍中聽聞過關於敵方「黑衣人」的恐怖。懼意瞬間溢滿心頭。
  
  麥三收弓欲避之際,那雙劍客右臂遙遙一揮,一柄長劍勁射而至,貫穿了麥三的胸膛!
  
  當先衝鋒而來的衛東琉,與眾弓兵已經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離。弓兵以驚懼的眼光看見了:衛東琉雙瞳竟是顏色陰陽,左眼珠有如一顆黑球,右目則眼白通紅如紅潮漲溢。如此詭異的樣貌,配以一身黑衣,衛東琉在他們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衛東琉咧著兩隻上排犬齒,鼻樑處皺起一排深刻的折紋,沾滿塵土的戟張亂髮散開,加上那雙陰陽異目,殺氣極是驚人。
  
  他那顆像黑球的左眼,其實是上次與禁軍騎兵夜戰時遭戰馬撞傷,眼裡積蓄了大量瘀血,視力雖無受損,瘀血卻久久不散,甚至漸漸變成深黑色。至於右眼血紅,則是在交戰之前喝了大量「雄勝酒」,催激身體機能而出現的變化。
  
  衛東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將來會否惡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對自己這副模樣相當自豪。
  
  ——眼前沒有比令敵人畏懼更好的事。日後的事等活下來再說。
  
  衛東琉以飛躍之姿摔出右手劍,擊殺站得最近的弓兵麥三,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飛法」暗合。他其實從未見識過崆峒武學,只是憑著長期修練及對戰的經驗自創此式。上次跟使用長矛槍的騎兵對抗受傷後,衛東琉深感自己雙劍面對各種戰陣軍械時,攻擊距離有所不及,故此在費傷期間想到這種飛劍手法,結果在實戰裡首次使用,馬上奏效。
  
  ——這些日子與禁軍交手的經驗,刺激不少武當弟子在武技上進步飛躍,也創造了很多新招式與心法。只是不知道這些修練的成果,最後有沒有機會保存下來……
  
  衛東琉扔出飛劍後,身體著地再往前順踏兩步,左手劍緊接橫斬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間弓斷腹裂!
  
  ——衛東琉這條左臂在上次夜襲時,被禁軍戰馬撞斷了骨頭,全靠物移教藥物之助,短短時日下就迅速接續好,但仍未十足痊癒,前臂仍緊纏著厚布條輔助支撐,傷勢卻並未稍減他劍法之勇猛。
  
  血花飛濺之間,衛東琉已然順勢旋身,踏在麥三身旁,此時胸口中劍的麥三還未倒下,衛東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劍柄,屍身崩倒的重量令劍刃脫離,衛東琉馬上回復雙劍在手之勢。
  
  從飛劍、斬擊到取劍,衛東琉眨眼連殺二人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已隱隱有「兵鴉道」領袖葉辰淵副掌門的風範。而他還只是二十歲。
  
  ——衛東琉也是當日葉辰淵率領的「兵鴉道」四川遠征軍成員,在征伐青城「玄門捨」一役裡戰績過人,青城派「道傳弟子」裡的三師兄陳元植正是命喪他雙劍之下。
  
  五軍營這支步弓隊本就不擅長白刃戰,此刻為衛東琉氣勢所攝,前排竟無一人敢朝他近距離張弓射擊,只紛紛退後逃走。
  
  另一名劍士的身影自衛東琉身後緊接出現,使出一招「武當飛龍劍」,人身與劍刃去勢合一,劍尖準確刺進一個轉身欲逃的弓兵後頸!
  
  這劍士就是「鎮龜道」資深弟子、經常負責謀畫調度的「軍師」陳岱秀,他這次不再居後指揮,率先趕在前頭施展快劍。只見陳岱秀「飛龍劍」的刺擊只入肉寸許,他隨即將長劍拔出,身體著地時大大張開馬步,斜身下勢,將劍刃往低處一引,又順勢削斷另一敵人的膝彎筋腱,那弓手慘叫著倒下。
  
  ——同樣是連環快劍,相比衛東琉的猛烈開合,陳岱秀則較乾淨利落,絕不花一分多餘力氣,就似以劍寫字,以血為墨,劍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輩陳岱秀援護,衛東琉更無後顧之憂。振起雙劍再向前衝殺進去。
  
  附近有幾個比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來不及退卻,各自棄弓拔出隨身腰刀。這個預備搏鬥的動作,在衛東琉那雙黑紅眼晴裡就如挑綴,他馬上轉移向這數人。
  
  拔刀的弓兵赫見這索命的使者衝過來,呼吸都窒住了,還來不及舉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劍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劍,,雖然有射箭用的皮革護腕蓋著,劍刃切不進去,剛猛的劈勁仍隔著護腕將臂骨敲斷,弓兵慘叫俯身同時,那劍刃又往上反斬,切開了他的臉!
  
  餘下那幾個弓兵看見:衛東琉連砍二人時竟然在笑。他們驚懼得丟了刀逃走。
  
  另一邊的陳岱秀則很不一樣,本就平凡溫文的臉全無表情,只是冷靜地把劍尖一記接一記送進士兵身體的要害,每一擊都精準無比。
  
  陳岱秀心裡沒多想什麼,甚至沒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敵,唯一想的就只是保護武當。身為武當派前一代精英陳春陽的侄兒,陳岱秀自小就在武當山長大,九歲正式開始學武。就像姚掌門一樣,武當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過他的經歷沒有像姚蓮舟那麼嚴酷峻烈,相反顯得平凡得多:入門順理成章,劍法功力沉實,穩坐在「鎮龜道」眾人中上之列,但也從不是同儕之冠.,經常協助師星昊謀畫武當派的組織行事,但這些功勞永遠很少被同門看見……
  
  陳岱秀跟同門相比,唯一特殊之處就是喜歡讀書,每當「兵鴉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門者帶些書回來。但陳岱秀愛看的並非什麼文章詩詞,而是關於工匠、耕作、天候、算術一類書。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讀著這些沒有什麼仁義大道理、卻在述說著事物運作的書籍,很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年紀漸長,陳岱秀在武當派裡很得同門的信賴和尊重——那次往西安營救姚掌門,同行各人都依從他調度就是證明。不過陳岱秀知道,這種「尊重」不同於桂丹雷、江雲瀾和樊宗等人所散發的魅力,他們是同門師弟們仰望的榜樣,陳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時候他也會暗暗羨慕他們幾個,但同時陳岱秀知道,像武當派這樣的團體必須也有像他這樣的人存在。
  
  「天下無敵,稱霸武林」。武當派是一輛拚命向著這座大山猛衝的馬車,而陳岱秀並不介意擔當車底一根人們看不見的軸,保守著馬車前進時不會失去平衡而翻倒。
  
  於是他繼續揮舞著那冷靜的劍。
  
  在他旁邊的衛東琉卻完全不一樣。從前躲在武當山苦練時,他也跟陳岱秀或任何人一樣,毫無條件地崇信公孫清與姚蓮舟「天下無敵」的理想。但自從第一次隨「兵鴉道」出征四川,雙劍在青城山上終於飲血後,衛東琉的想法改變了。沒有什麼事情比透過殺戮來證明自己的強大更令他興奮。他希望一再品嚐的就是這種純粹的感覺。武當派是否真的「天下無敵」,在他心裡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他只想挾帶著真正的殺意揮劍。一次又一次透過敵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還來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顯得那麼淡薄。
  
  故此當姚蓮舟決定留在「遇真宮」與神機大軍一拼時,衛東琉心底裡是何等高興——不是尊崇掌門的號令,或者堅信武當派的戒條,一是真心以亢奮的情懷迎接這一戰。
  
  於是他在兵卒之間揚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時露出無法壓抑笑容。
  
  在這一狂熱一冷靜的二名劍士開路下,十幾個武當同門緊隨著從缺口殺進人叢。
  
  步弓隊無可制止地潰退,結果逃進了他們原本想援救的神機銃兵之間,兩隊士兵互相撞成一團。黃本功與戰友都被捲進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衛東琉與陳岱秀率領同門追殺而至,牢牢咬著神機營防線的前部,令對方難以施展火器射擊。神機營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數,但由於陣形混亂,加上武當派武者一人戰力的震懾,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閱入其中的羔羊。
  
  從「遇真宮」裡源源而來的武當弟子,繼續成功衝進敵陣,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們無視四周十倍以上的敵數——只要到達刀槍能夠攻擊的距離,士卒在他們眼中就跟練武場上的木人靶無異。
  
  最有利武當派的白刃戰,繼續擴張。「遇真宮」正門外的土地染得更紅。
  
  ◇◇◇◇
  
  在神機營大軍防線的第二層,許多武官眼睜睜看著前頭己方軍士被屠戮,卻仍然沒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機。
  
  ——才不過幾十人而已……我們連同五軍營的翼軍有超過三千人呀!這些傢伙很快會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張修不是這麼看。熟讀兵書的他,知曉前代的許多戰例,其中靠著少數必死將士,擊潰十倍甚或以上大軍的先例,並非想像中那麼罕見。
  
  勝敗的關鍵全在士氣。這是從前兵法老師衍明法師的教導:驚慌從來就極容易在人群裡傳染,面臨生死的軍旅更甚。前線一點小小的挫敗,如不及時制止,士氣的崩潰可能迅速擴散,最後甚而遍及全軍。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樣,最初也只不過是山頂上一小片崩落,繼而積蓄力量,越滾越大,最後成為足以翻山倒樹的巨大泥石潮。
  
  「一個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師當年如此告訴張修:「一萬個人同時相信『贏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兌現的預言。戰場上常見以小擊大,其實許多時候就是這麼回事:並非小隊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軍敗於自己的心。」
  
  「可是老師,當雙方兵數極端懸殊時,多數那一方即使犯錯,不是也足以消耗對手而克服錯誤嗎?」張修當時問。十多歲的他正憧憬將來成為指揮萬人的大將軍。
  
  「你有見過孩子打架嗎?」衍明法師微笑向他解釋:「人多欺負人少的時候,多的那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安全極了;但只要有一個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會慌起來,因為一開始他們就沒想過要受傷。結果就是一、兩個孩子開始後退,最後全都逃跑起來。」
  
  衍明向張修解釋:當兵數甚為懸殊時,多數那方的將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賴和推托的情緒,認為大軍足勝,自己何必要做冒險奮戰那一人?於是危險失利時無人果斷向前,坐看士氣不斷變壞,最後陷於無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槍劍戟也好,火炮石頭也罷,打擊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軀,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著那四十個敵人揚起的血雨腥風,聽著士卒驚惶失措的呼叫,老師的話再次在張修心頭響起。
  
  他拔出腰刀,點起自己統率的銃兵隊。年僅二十四歲,既無豐富的沙場經歷,也沒有什麼特殊人脈,張修卻已能晉陞為神機營校尉,自然是有過人的才能,這一果斷行動即是證據。
  
  張修指揮的兩百五十多名火銃步兵,在他一聲令下都同時起步奔跑,並將手銃背起來,改拔護身的長刀,準備迎接肉搏戰。近戰雖不是神機兵所長,但張修知道此際再難發揮銃射,故此決定作此變陣。
  
  張修領著提刀的銃兵,從西側繞過此刻激戰處,全速奔跑向武當派武者的後方。
  
  ——包抄其後,先截斷後來者,不讓缺口擴大;繼而圍殺陣中這數十人,先為己方止血再說!
  
  張修隨著部下奔跑同時,遙遙看向對面東側,發現同樣有一隊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處包抄,兩隊不謀而合,正從左右一起,力圖封閉防線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樣,太好了!
  
  指揮那東側另一隊銃兵的,是神機營銃隊把統程凌,領著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張修不一樣,程凌行動更是迅速,因他沒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們提著長柄手銃當作戰錘來使用。
  
  以火器充錘棒,這不得已的舉措,其實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與巧思的先進兵器,卻要像蠻夷部落打仗般當作棍棒來揮舞,多麼地浪費!
  
  程凌比張修低了一級,但跟他一樣是禁軍裡的異類:不像許多前輩同僚整天只想怎樣陞官發財,兩人都一心鑽研戰爭之道,思考如何強化軍旅,以守護大明天下太平。張修的興趣是研習行軍策略.,程凌則醉心於改良銃炮的運用,常與部下習練,改善火銃的精準與裝頒再射的速度。雖因官階低微,其建議進言常不被二級接納,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並未放棄。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來討伐武當派時,程凌是軍中少數真心認同此戰的武官。他堅信火器將會主宰戰場,智慧必能勝過一切的勇力。程凌無法瞭解,怎麼還會有群人躲在深山裡,鑽研怎樣互相砍開對方的身體?根本就沒有這必要。將來在戰場殺敵,你連對方的樣子長怎麼樣也不會知道。
  
  ——就以這一戰,告訴世人這個道理吧。
  
  然而信念歸信念,戰場上每時每刻都是現實的。此際狀況下,程凌判斷出有必要盡快截止武當的後援衝進來,好讓神機營防線能夠重組態勢。他果斷點起自己的部下立時出動——在這種亂局裡,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確的反應。
  
  兩支銃隊分從東、西兩側,逐漸向缺口合攏起來。張修和程凌已經幾乎能夠看見彼此。
  
  當今朝政腐朽,軍備鬆弛,但有志之士也並非一個都沒有。張修與程凌二人,即是禁軍裡難得的後進,全心貢獻一己,以振興改良大明軍隊的戰力。
  
  ——只是兩人並不知道:從這股精神與志氣來看,他們跟眼前武當派的敵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此時衝在前頭的銃兵,卻發出淒慘的呼叫。軍刀與手銃連環落地,繼而是士兵的軀體倒下來。
  
  張修和程凌都看見了:在他們將要封閉起來那個防線缺口上,突然出現一大叢長槍。
  
  跟先前武當派那種快速衝殺的方式不一樣,這一挺挺尖銳堅實的長槍,呈前、左、右構成一個緊密的半圓陣式,並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進,就像一頭全身長滿了長長尖刺的大刺蝟,闖進了戰陣中來!
  
  跟刺蝟不一樣的是,那些尖刺並非靜止:每一桿長槍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時,也朝外翻騰如蛟龍,不斷地迅疾挑撥刺打,一時槍影幢幢,沒有人看得清楚這槍陣其實有多少人。
  
  長槍陣既嚴密又起伏活躍,趕來的兩支銃隊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無人能攖其鋒,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簡直像野草遇上鐮刀一樣!
  
  「衝!」張修揮舞著腰刀,催促部下繼續迎戰:「必定要衝過去!跟那邊的人會合!」
  
  呼喊時張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驅趕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勝負的關鍵,沒有退後的餘地。他們一退,東側的那支銃隊恐怕也會退,四周其他將士見了也會逃避——正如老師衍明所說,恐懼會傳染;相反,別的士兵看見他們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來,令防線不斷加厚。再厲害的敵人,也終會被數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疊的屍體,也得把他們攔下來!
  
  另一邊程凌則親身領著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銃兵,一同舉著武器殺過去!
  
  他卻發覺沖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來的速度遠超自己預期。跟著程凌衝殺的銃兵,轉眼就減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衝到足以看見這群槍手臉孔的距離。這時他看清楚:原來長槍陣才不過由三十人左右構成;死傷倒在他們進路兩旁的士卒,轉眼卻已然過百。
  
  ——這是什麼威力?
  
  程凌瞪著眼睛。這時他又看見自己前頭一名部下,呼喝著高舉手銃掄下去,拚死都想打出一個缺口,但其中一柄長槍有如活物般生起反應,巧妙一撥那劈打下來的銅銃,借其力量向旁引導,沉重的銃管將另一名士兵的頭殼打得碎裂.,幾乎同時那擊出手銃的士兵則被另一柄槍刺進心胸。
  
  程凌看著這等槍法,心裡收回從前對武者的蔑視。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經多麼看不起的武當派長槍貫穿了。
  
  ◇◇◇◇
  
  楊真如雙臂舒張,「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間爆發,勁力直貫至槍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間,士兵因這突發的猛勁,整個人折呰起夾,身體帶著血泉脫離槍尖,飛出三尺外才倒下。
  
  帶領著身邊的武當同門,楊真如踏過屍體鋪成的道路,繼續不知何時結束的殺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長槍陣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隨他的步伐節奏。
  
  眾人其實並未商議過,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楊真如為首列陣。李侗與另外七名武當派長槍手在壕溝裡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楊真如已成了他們當中槍法最優秀之一人。
  
  而楊真如亦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這個位置——即使他上武當山才不足兩年,資歷遠不如這裡許多同門。
  
  ——現在可不是謙讓旳時候。他限中只有勝利。
  
  在楊真如心裡,這一戰的意義跟其他同門非常不一樣。
  
  自從被神機營圍攻,武當門人早就預期,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幾年來武當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場」,必定乘機反叛,恢復原有的門派名號——其中第一個更必然是裡面最大那一個。
  
  果然,姚蓮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續傅來的飛鴿書信:峨嵋派已經宣佈脫離武當自立,「神龍八槍」余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門。
  
  ——武當派駐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錦衣衛大量暗殺清剿,不過西南方因與禁軍南下路線無關,並沒受到打擊,故此仍能墳到當地的情報。
  
  其貿早前當姚掌門拒絕朝廷封賜「忠勇武集」鐵牌之時,楊真如已經想到,不久之後武當的形勢極可能陷於不利,其時他的舊門派必定乘勢再興。現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當天一槍未動,就向武當遠征軍打開山門投降,又被葉辰淵統治總本山「鐵峰樓」好一段時日,這些事人所共知,門派數百年的聲譽大大折損.,但是峨嵋武者畢竟實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雖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誰敢當面恥笑峨嵋半句?何況峨嵋情況再差,相比武當面臨全體覆滅的厄運,怎麼說也要強一些。
  
  楊真如想像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輩與同門,正如何慶幸度過這一難;又正在怎樣嘲笑他們這十幾個轉投了武當派的一叛徒。
  
  ——背叛師門,該死!
  
  他們必然如此說。
  
  楊真如卻沒有任何愧疚。從離開峨嵋山,直至現在衝殺於「遇真宮」外的戰場,他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他知道跟自己一起來的十二人也是一樣。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後,楊真如也想過,師父余青麟現在如何。畢競是授業恩師,共度十多寒暑,楊真如這名從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經跟師父感情甚深;可是離開「鐵峰樓」一段日子後,楊真如竟發覺,記憶中師父的樣貌早已漸漸變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記起的都是他向葉辰淵卑躬屈膝那情景。楊真如心裡的余青麟,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無法接受繼續跟從一個這樣的人。這是我離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楊真如跟十二個同樣從峨嵋轉投武當的同門,張開長槍的陣式殺戮推進,盡情施展他們揉合了峨嵋與武當精要的槍法,心裡只想著一個理由:
  
  ——要勝利。把武當保存下來。證明我們當天的決定是對的。
  
  這時不知哪個禁軍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進槍陣中,一名前峨眉槍手閃避不及,頸側中箭,槍桿脫手,繼而整個人摔倒。
  
  可是這武當長槍陣並未因折損一人而生亂,附近其他槍手迅速填補那人留下的空隙,陣勢又恢復緊密無隙的半圓弧。他們沒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過他的屍身繼續上前。
  
  擋在楊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著大盾牌和長刀的神機兵,他們是負責保護銃陣兩側防止敵襲的盾刀手。神機銃兵及火器皆甚珍貴,負責保護的翼衛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並不輸於三千營那些重甲騎兵。
  
  然而他們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層次的武力。
  
  面對那數面大盾,楊真如再次授起槍桿。又再發動「峨嵋大手臂」的發勁法。若單論長槍之術,武當派實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當鎖喉槍法」雖也精妙辛辣,但變化技巧和力量遠不如峨嵋槍。
  
  然而這些日子以來,楊真如等人的槍術在武當山上還是大有進步。他們投入鍛煉後就開始明白:武當武藝如「太極拳」固然上乘,但武當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絕群倫,不是純粹因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訓練有道。即使同樣是最簡單的一招扎槍,在武當派那種峻烈而更接近實戰的磨練之下,其效能也變得不一樣。楊真如發現過去所學的許多峨嵋槍術招式,經過武當派的鍛煉方法,馬上有了全新的體會與改良.,而他們又將心得無私與武當同門分享,並且不斷互相交手印證。在楊真如這十三人加盟武當後,武當槍術大為豐富,派內長槍手成為一支獨特的健軍。
  
  此刻那幾個盾刀手同時把盾牌緊密攔在跟前,假如是從前的楊真如,只會盡力在盾牌間尋找空隙把槍扎入,現在他卻化刺扎為掃打,槍桿前端擊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這招看似硬來,但楊真如在掃出槍桿之前,其實密切注視那名盾刀手的身體姿勢,眼睛彷彿能透視到盾後,看見他舉盾時身體骨架如何擺佈?,楊真如這一槍斜掃下去,擊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舉盾抵抗時力量最弱的一方,結果大盾雖然擋住了槍頭的打擊,但「峨嵋大手臂」的勁力卻透過盾牌,完全壓到士兵左肩關節上,那盾兵怎抵得這勁度,盾牌反撞在他頭上,他繼而向側後方仰倒,碰在其他幾個刀盾手身上!
  
  ——楊真如這種判斷與對策,為門派槍譜所無,完全是靠大量實際交手搏鬥而培養出的戰法。
  
  因為這一碰撞,六人的盾陣鬆散開來,各自露出空隙。
  
  楊真如身邊的同門眼睛剎那發亮,猶如獵腦看見地上的鼠兔。他們幾乎不用思考,各將長槍閃電刺進盾陣空隙間。
  
  長槍陣踏過落地的刀盾與新添的屍體,繼續前進。
  
  張修與程凌帶來那兩支銃隊,未能絲毫阻延武當長槍手的推進,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傷在尖銳的槍鋒下,其餘的銃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張修,帶著十幾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暫時退卻,從後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來嘗試阻截。
  
  楊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槍陣,這時已經趕到了先前殺入陣內那四十名武當戰士的隊尾,眼看快將會合。楊真如看見那些同門就在前方不足兩丈外,立時大呼一聲:
  
  「開!」
  
  在楊真如號令下,長槍陣迅速一分為二,二十八人極有默契地分為左右兩隊,同時朝兩側揮舞槍桿前進。武當派旳長槍己令禁軍眾兵見之喪膽,槍陣這一打開,士兵又再倉皇走避得更遠。長槍陣在兵叢裡打開的缺口,瞬間擴張。
  
  楊真如下此號令,只因為他們這二十八名長槍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們的任務只是開路。
  
  ——以一條寬!一的屍道,迎接最強者來臨。
  
  最後四十人,在全無阻礙之下,踏入戰場的核心。
  
  眾人前進的陣勢,各自圍繞拱衛著兩個身影。一個黑衣,一個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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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1:20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五章 最強
  
  神機營由太宗皇帝朱棣創設,於「土木之變」遭受重挫之後重建團營,雖然經過歷朝腐敗之風蠶食(諸如缺伍無從填補,兵役被權貴子弟侵佔),早不如初創時健銳,但核心戰力仍能維持,操練、裝備與紀律仍是明軍之最。
  
  然而這時刻,在一場與家國社稷安危全無關係的戰鬥裡,這珍貴的資產卻正以驚人的速度損耗中。
  
  樓元勝大將軍為求速戰速決,本來就將帶來的軍中精銳佈於前部,如今他們卻當先受到前所未見的災厄打擊。
  
  這災難,名曰「武當」。
  
  神機將士先前也不明白,攻進「遇真宮」的那隊三千營鐵甲軍,何以如此恐懼地慌亂逃出,迫使樓將軍不惜犧牲下令發動炮擊。
  
  現在他們明白了——當武當派的刀劍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
  
  四處逃竄的神機銃兵,很快就判斷出有哪個敵人最要避免:在敵叢中一個白衣飄飛的身影。他們察覺得到:那白衣所接近之處,站立的士兵就減少得最快,哀呼的聲音卻也最小。
  
  ——死亡來臨之快,令士卒來不及叫喊。
  
  「殺人如割草」,本以為只是個比喻形容,將士們卻想不到竟活現眼前。
  
  可是當以為避開了白衣死神行進的方向時,許多士兵又遇上另一股死亡的風暴。
  
  這次居於那暴風眼裡的是個黑衣者。神機營上下早就聽聞過「遇上武當的黑衣人要逃避」的說法,而此刻戰場上穿黑衣的也不少。可是這個非常不一樣。那雙一青一紅的長劍,還有像飛行幽鬼般的身法,彷彿令目睹者體內的血液瞬間凝固,然後就在全身僵硬中迎接那劍鋒。即使僥摔未成那水火雙劍的獵物,還得再逃避其左右拱衛的另兩名黑衣劍士,還有緊隨其後那二十餘個武當「兵鴉道」武者。沒有比看著這群人迎面殺來更接近「絕望」的情景。
  
  從江雲瀾的衝鋒到比刻,神機軍前部的中央及東側陣線已然被搗爛一就像有人插進一把刀子,再不斷翻動扭絞一樣。
  
  這時姚蓮舟已經與楊真如的槍陣,還有更前方的衛東琉及陳岱秀等人合流。
  
  耳孔仍然流著血、聽不見四周聲音的姚蓮舟,走在鋒線的最前頭,所過之處的士卒,若非死在他的單背劍下,就是被守在他兩側後方的陳岱秀、衛東琉、符元術和尚四郎擊殺;仍然提著大戰盾的桂丹雷緊隨在姚蓮舟背後,他尚未有機會在「遇真宮」之外出手——因為仍然沒有任何禁軍士兵能夠突破楊真如那二十八人的兩翼槍陣,從後繞擊而來。其餘弟子則在槍陣之間援護,令整個武當陣勢更潑水不進。
  
  至於葉辰淵,則帶著文兆、啻諒及侯英志等人來回游擊。神機軍試一一向姚蓮舟等人組織的任何側後方偷襲,都被他們搶先一步擊散。
  
  僅得一百二十餘人的武當戰隊,卻結成比神機火器還要精密的一副殺人器械,在十倍以上的敵人間不斷製造犧牲者。
  
  從殺出「遇真宮」正門開始,死傷於他們兵刃下的禁軍將士已多達三百人,而武當弟子僅有五人陣亡——如此驚人的殺人效率,即使是禁軍裡曾經戍邊的沙場老將,也是從未見聞。
  
  在寧靜的世界裡,姚蓮舟衝過他自己製造的血花繼續踏前。沒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內心是何等平靜。他沒有顧念被炸成廢墟的「遇真宮」;沒有想起在壕溝裡被殺死的楚蘭天或李侗;沒有痛惜師父公孫清留下的武當基業……
  
  他心中只有一個嬌小、柔弱而美麗的身影。而他知道要通向她,只有眼前這條路。一步一步地揮劍踏出去。
  
  在姚蓮舟心裡,甚至連對敵人的憎惡與輕蔑也都消失了。朝著他們揮出一道又一道優雅的劍鋒軌跡,只不過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為了走出去。為了再見她。
  
  在暴烈的斬殺裡,姚蓮舟的面容卻是無比祥和,甚至帶著微妙的溫煦笑容。單背劍猶如蜜筆般揮灑,隨意而毫不費力,但每次落在士兵身體上時卻都產生殘酷的破壞。這強烈的對比,令面對他的士兵更感到深刻的驚悚。姚蓮舟此刻彷彿是神魔一體的化身。
  
  正是在這等玄妙的心靈狀態下,面對數量雖多但武技平庸的敵人,姚蓮舟的劍法竟提升到另一個境界。有時一招揮劍竟就能夠連續命中兩名士兵的致命要害,彷彿是那兩人故意排起來,然後把單背劍的刃鋒吸過去一樣——事實當非如此,而是姚蓮舟找到了別人無法看見的出劍方式與路線。
  
  就連在旁邊的衛東琉和陳岱秀,在殺敵之間目睹了姚蓮舟的劍法,都不禁在心裡讚歎。過去他們不是沒有見過姚蓮舟演武。但是把武當劍術發揮至此,實在是連這兩個精英劍士也未曾想像過。他們甚至慶幸自己守在姚掌門的側後頭——沒有人想站在這樣的劍鋒前方。
  
  就在門派面臨破敗邊緣之際,武當武道卻達到這前所未見的高峰,這無疑是絕大的諷刺。
  
  葉辰淵假如知道姚蓮舟的劍技有此變化,自己卻無法親睹,必然非常遺憾。但當然,他沒有這樣的餘暇。
  
  葉辰淵的雙劍,在另一邊也突破了自身的極限。透過不斷堆棧的屍體,他漸漸將近年修得的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法」秘技融入本身的武當劍術裡。雖然不是最好的時機,葉辰淵仍難掩蓋心底的亢奮。
  
  ——感謝你,何自聖。把這麼好的東西留給我。
  
  死傷在「坎離水火劍」下的士兵要比在姚蓮舟單背劍下的較少,只因葉辰淵一直壓抑著揮劍的力量。在戰場上全力發揮劍技雖然是甚大的誘惑,但葉辰淵同時很清醒:自身的武技固然仍處於全盛期,但四十六歲的身體早過了體力高峰,而眼前還有成千上百的敵人。何況即使他將劍速發揮至最高,這些士兵的尋常肉眼根本來不及看見,葉辰淵只要發揮大約六、七成的勁力和速度,士卒在劍鋒前仍是避無可避。因此葉辰淵衝殺時一直保持著平穩的步調。這卻令禁軍士兵更為驚懼——因為他們更清楚看見這個黑衣死神的來臨。
  
  守在葉辰淵右側的「兵鴉道」劍士唐諒,同樣是使雙劍的,一向都有接受葉辰淵指導。這時他在殺敵間瞥見葉副掌門的劍法,發現其中有的用劍方法前所未見,似乎是武當劍道中所無,心裡頗是疑惑。
  
  另一邊的文兆雖然使單劍,但也察覺了這一點。文兆同時也發現,在他身後一眾黑衣
  
  同門裡,運使著一長一短雙劍、剛晉陞「兵鴉道」的那個侯英志,劍法路數竟與葉副掌門這些新劍技有共通之處。
  
  ——難道……與青城派有關……?
  
  但現在不是問這種事情的時候。文兆與唐諒繼綃專心保護著葉辰淵兩側,三人五劍帶來接連的死亡。
  
  侯英志與其他二十一名「兵鴉道」同門,一直緊隨著葉辰淵等三人,在戰場上縱橫殺戮。侯英志已經忘記自己擊斃了多少個敵人,只知已到雙位數目。其間他還兩次在危急中援助身邊的前輩,擋住斜裡刺來的兵刃。至今葉辰淵所率這隊人馬仍未折損一個。侯英志身為其中一員,甚感自豪。
  
  ——說不定……真的能夠就此打贏……
  
  然而侯英志的人生裡每次出現新希望時,挫折總是隨之來臨:當他看著燕小六成為青城「道傳弟子」時,心裡自信年紀相若的自己也快將緊隨,然而青城派隨即被消滅;躊躇滿志地拜入武當山門不久,卻遭到掌門姚蓮舟的忽視;好不容易得到「雌雄龍虎劍譜」,與葉辰淵秘密苦練下武藝大進,成為「兵鴉道」級數的精英劍士,武當派卻馬上陷入如此深重的危機……
  
  這次也不例外。就在侯英志感到戰況對武當派有利之時,變化就來臨了。
  
  ——雖然,這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
  
  銃音。
  
  正在戰場上把感官提升至最高的侯英志,似乎像有預感一樣,在火銃發射的爆音傳出之前,他已縮小著身體半蹲,躲在旁邊一名敵兵的陰影下。
  
  神機手銃連射聲中,許多人中彈倒下。有武當派的,但更多是禁軍士兵。
  
  被射擊波及的神機兵發出夾雜憤怒與震驚的咒罵:「是誰放銃?」「哪個混蛋下令的?」「這裡全是自己人……」
  
  武當戰隊畢竟衝進了密集的敵叢裡,四周都是禁軍人牆,這陣從外圍而來的銃射,只_中兩個武當人,一個腹部中彈無法動彈,另一人左臂血流如注;其餘被火銃射中的十九人俱是禁軍兵卒,他們等於成了武當的擋箭牌,死傷於己方火器之下。
  
  武當眾人受到銃擊,也都壓低了身姿,唯有失去聽力的姚蓮舟,仍然挺立在戰場上。桂丹雷見了急忙跑上前,舉起大盾掩護掌門。
  
  第二輪銃射又響起來,仍然是完全不顧戰友生死的射擊,這次只有一個武當弟子中彈氣絕,另外卻有二十二個禁軍在銃聲裡倒下來。
  
  那被擊斃的弟子,正是楊真如率領的長槍手之一,中彈時就在陳岱秀身後不足十尺處。陳岱秀回頭見了,不禁皺眉。
  
  這樣的銃擊之下,武當弟子中彈者很稀少,相反禁軍犧牲卻甚大。但即使如此,陳代山秀深知這轉變對武當極為不利:武當派全體只餘一百二十人左右,就算每次銃擊以一、兩個弟子換得十多二十名敵兵死傷,整體戰力的損失將極不化算,當武當的人數減少到一個程度後,更會演變成陣勢殘缺而無法再戰;相反以禁軍的兵員數目,仍吃得下這樣的傷亡。
  
  還有一點:如此不分敵我地施展銃擊,戰場中央的人數將漸漸稀落,其時武當門人中彈的危險就會大增…….
  
  ——對方有個厲害的將領!
  
  陳岱秀如此想。不過他猜錯了:率先下令不顧一切發銃射擊的,並不是什麼將軍或千總,而只是個小小的校尉張修。
  
  張修先前逃過武當槍陣的殺戮後,帶著殘餘的銃兵稍微後撤,又將一些因為混戰而走散的神機兵召集起來,臨時填補編進己隊,集得差不多四百人。
  
  張修同時密切注視武當派在陣中衝殺的情況,只見神機軍人在近戰中完全無力抵抗,就像沙堆的牆遇上潮水一樣。
  
  神機營的士氣已低落到界限,如此下去,即將全體崩潰。於是張修毫不猶疑,馬上將麾下銃兵分成三排。
  
  聽到張修下逵放銃的號令時,銃兵的眼晴都瞪大了。
  
  「一切後果,我一人承擔!」張修以指揮刀的刃背拍拍胸膛。他的聲音豪壯而堅定。銃兵都聽不出背後的悲痛。
  
  ——有的事情,必須有人帶頭決定。
  
  ——原諒我。
  
  兩排銃兵先後發射之後,張修伸手暫止第三排開火,一來是維持戒備,給於前兩排士卒更多時間重新裝填,二來也要審視射擊後戰況的變化。
  
  ——到底射倒了多少個……?
  
  張修並未期待能夠一下子射殺大量武當人,而己方的死傷更必然慘重。但要是不發銃,混戰下去禁軍的死傷還是一般眾多,而且死得毫無價值;如今戰法雖然殘酷,但只要把武當的陣容削弱到一個程度,最後的勝利必將來臨。
  
  姚蓮舟雖聽不見銃聲,但靠其他敏銳的感官補足。從中彈死者的所在,他迅速判斷出開火的銃陣在哪邊,銳利的眼目視線穿透人叢,瞥見張修的銃陣所在。
  
  葉辰淵等人比姚蓮舟更接近那銃陣,姚蓮舟舉劍指著銃陣所在,同時瞧了師兄一眼。葉辰淵與他心靈相通,遙遙一個眼神已馬上知他所想,立時帶起「兵鴉道」眾人,往張修那邊奔過去!
  
  戰況頗是混亂,張修觀察了好一輪,才發現不對勁:隔在大批兵卒之外,一群黑衣客正向這邊衝過來!
  
  張修指示已輪換上前的銃兵準備發射。他雙眼密切注視敵蹤,估算著黑衣劍士突破兵叢出現在面前的時刻——其時沒有己方士兵遮擋,銃陣將發揮最大的殺傷力!
  
  ——然而神機營的火撚手銃畢竟靠點燃爆發,射擊的時機不能十足控制,而且要提早下令,指揮官只能估算最佳的燃放時刻。
  
  眼看武當「兵鴉道」眾人即將從兵叢裡現身,張修腰刀揮下,著銃兵燃點火捻,然後一齊舉起手銃瞄準向前!
  
  葉辰淵先前卻已跟神機銃兵交過手,深知手銃此一弱點,就在突破兵群而出之前的一刻,率領弟子暫時停步!
  
  張修的銃兵失卻時機,火銃接連爆發之下,鉛彈大多擊中了擋在中間的己方兵卒,葉辰淵的隊伍裡只有兩人被銃彈擦傷!
  
  葉辰淵這時暴喝一聲,揮舞雙劍踏過被射倒的士兵出現,以可怕的高速句張修那四百人殺來!
  
  張修的銃兵未及盤備好再射擊,眼看已無法抵抗。黑衣群如一股死亡的黑霧捲至——再發的銃音。
  
  發射的並非張修所率的銃兵,而是在他們右側約十丈外另一支銃隊。
  
  張修的眼睛裡出現興奮之色。這是他一直計算和期望的事情:神機營前部裡不少指揮的武官大概都已明白,再不忍痛在此施放火銃攻擊,全軍將有敗亡危機,只是無人敢先出手.,張修大膽率先干了,他估計會有其他人跟隨。
  
  ——果然……
  
  先前武當戰隊的衝鋒,誅殺神機兵的勢道猶如鐮刀割草,如今雙方卻反過來了。
  
  沒有任何遮掩之下從側面迎受這銃擊,跟隨葉辰淵身後的「兵鴉道」戰士,眨眼減少了一半。總計超過一百八十年的武道修為,在一瞬間消失於世上。
  
  身在其中的侯英志,混亂中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中彈,只感到同伴的鮮血灑在自己身上的暖熱。他一時無法思考,只能繼續跟著仍未倒下的人向前奔跑。
  
  侯英志的心在顫抖。跟先前不一樣,他不再奢想武當派的勝利。他只想活下去。走了這麼遠的路才到今天,他絕不想只變成戰場上另一具破裂的屍體。不可以。他的劍仍要揮下去。
  
  ——我要成為強者。人上之人的高超劍士。
  
  這是他曾在燕小六跟前立下的宏願。這條路不可就此斷絕。
  
  ——不能輸給他。
  
  想起燕橫,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他發軟的雙腿裡。侯英志振起長短雙劍,加緊追上去。
  
  他無法判斷此刻的形勢,只知道兩件事:站在原處鐵定沒命,跟著葉辰淵最有可能衝破敵陣。
  
  ——找個機會逃出這戰場。
  
  ——即使要拋棄武當,也是沒辦法的事……
  
  心意已決,侯英志緊隨著其他「兵鴉道」前進的步伐,朝張修的銃隊衝過去。
  
  同時右側那支銃隊已經換排,銃手正點燃火捻再次射擊。
  
  葉辰淵距離張修的銃隊卻還有一丈。已無法逃避這射擊一
  
  正當燃燒的火捻迅速縮短之時,姚蓮舟卻帶著行動最迅速的十多人趕至,殺入了那群準備射擊的銃兵之間!
  
  姚蓮舟的單背劍揮舞間,一氣連殺三人;其餘衛東琉和陳岱秀等人亦各自掀起血腥,全力阻止這輪射擊!
  
  其他銃兵因這衝擊也慌亂起來,瞄準手銃的體勢被破壞。然而已經燃點的火捻沒有熄滅,這時在混亂的銃陣間四處亂射,八方揚起了士兵的驚呼和慘叫。三個跟隨姚蓮舟的武當弟子也在近距離中彈倒下。
  
  因為這一截擊,只有原來五分之一的手銃仍然朝葉辰淵等人側面狙_。再有兩名「兵鴉道」好手倒下來,但損傷已比上一輪大減。
  
  更重要的是:葉辰淵逃過了這一劫。
  
  在文兆和唐諒護衛兩翼之下,葉辰淵的黑衣飄揚,再次施展出混合了「穹蒼破」要訣的「武當飛龍劍」,整個人像一隻飛鴉般投進了張修的銃陣!
  
  「坎離水火劍」兩道青紅劍光交錯揮舞,貪夢地吸飲著人血。
  
  張修呆呆站在陣中,完全被葉辰淵那超凡的殺人劍所震撼。他甚至看得有些著迷。
  
  ——這樣的威力……假如在禁軍裡,有五十個——不,三十個這種武者,配置在每隊之中,將會有許多用途啊……
  
  只是張修不明白:葉辰淵千中無一的天分,武當派上乘武學的鍛煉,再加上決戰過眾多高手的珍貴經歷,這三樣俱是世所罕有;三者並存於一人身上,更是無可解釋的機緣。要在世上複製多一個葉辰淵,相比要調練一支萬人健軍,其實還更艱難。
  
  而這個活生生的奇跡,此刻已臨到張修跟前。
  
  葉辰淵紋著兩行刺青的臉一貫地冰冷。但當他把「坎水劍」刺進張修的咽喉時,心裡有著一點敬意:眼前雖然只是個武力平庸的校尉,但他的果斷指揮,卻的確幾乎殺死了葉辰淵。
  
  張修離開了「坎水劍」發出冰冷青光的劍尖,身體仰倒地上,湧出喉頭的鮮血迅速把他的生命帶走。
  
  ——這場戰爭消磨了許多長年苦練的武當派武者之餘,同樣白白耗掉了大明軍隊不少青壯精英。
  
  ——而這一切,就是為了尊嚴。
  
  張修躺在地上彌留之際,視覺和聽力都漸漸離他而去。
  
  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感覺背貼的地面傳來一股震動。
  
  這種特殊的震動,身為神機營武官的張修十分熟悉。
  
  炮擊。
  
  張修死前臉上泛起微笑。震動告訴他,軍隊裡有人的想法跟他一樣。這證明他是正確的……
  
  下一刻,張修的屍體被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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