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康軒昂雙臂抱胸,站在床邊,看著鄒靜語將湯藥喝完。
她那副面如死灰的模樣,讓他感到心痛。
只不過,他不能顯露出一絲心疼不捨的表情,否則,他的苦心就全都白費了。
「你這個殺人魔,我恨你!」
鄒靜語瞪大眼,緊咬著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狂吼著。
只是,她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掏光了,因此,吼叫聲也顯得虛弱而無力。
「我是為你著想,孩子若不打掉,你會先活不成。」
他的聲音聽起來平板而沒有高低起伏,實際上,他的內心激動難平。
大夫行醫數十年,他的診斷絕對不會出錯。
他甯可錯殺一條無辜的生命,也不要忍受失去她的痛苦。
「這只是你的借口,你恨我,不想要我跟你的孩子,你想娶柳青青進門,我跟孩子只會成為你的牽絆,你想把我唯一擁有的也奪走……」
鄒靜語聲淚俱下的控訴著,每說一字,她就難過得幾乎快要昏厥。
她的痛苦,康軒昂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只是,他必須強裝冷漠,才不會露餡,顯現出自己的軟弱。
「隨便你怎麼想,只要你還活著就好。」他別開眼,不想正視她那張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小臉。
他們兩人的糾葛,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
「如今,我們兩人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請你讓我離開鄒府。」
鄒靜語神情堅定的要求,態度不卑不亢。
「你想離開鄒府?你要去哪裏?」
他想也不想的脫口問,眼中閃過一抹焦急的神色,但隨即隱去。
「我的死活不需要你管,而且,你也管不著。」她緊咬下唇,瞪著他的眼神,像是將他當成仇人一般。
「你確定你要離開鄒府?這裏可是你的家,你一走,鄒府的一切將全部落入我的手裏。」康軒昂微瞇著眼,口吻隱隱帶著威脅及警告。
其實,他有很多心裏話想對她說,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鄒府如今已經家道中落、家不成家,我再繼續待下去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早點離開。」她心灰意冷的閉上眼,擺明了不想再跟他囉唆下去。
她恨不得馬上消失在他的眼前,她心裏累積的所有怨恨,已經超出自己所能承受的範圍了。
「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捨得放棄鄒府的一切,什麼事都不管了?」他不死心的再問。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有多麼渺小,而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又有多麼的重要。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恨不得早點離開你。」
憤怒的火焰在她的眼中燃燒著,即使她虛弱得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去,但她的小臉仍傲然的直視著他。
「你想到哪裏?我派輛馬車載你去。」他隨口道,不想就此失去她的音訊。
「不必了,我們最好不要再有任何瓜葛。」她急急的拒絕,口氣冰冷。
心已死,她早已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了。
「至少,讓春桃送你一程。」他不放心的交代。
「不需要,我只想獨自一人安靜的離開。」所有鄒府的人事物,都只會勾起她傷心的回憶。
康軒昂首次感到詞窮,不知道該怎麼接續下去。
他微掀唇,艱澀的開口,「保重。」只能擠出這一句客套的話。
鄒靜語的唇辦動了動,最終仍是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既然打定主意日後不再相見,道別的話也可以省了。
她舉步維艱的往外走去,每走一步,都覺得全身泛疼,力氣好像漸漸的從身上流走了。
外頭的豔陽高照,然而,她的心卻是冰冷的。
她拖著疲憊又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去,原想去找爹爹的,沒想到才走沒幾步路,她就倒臥在地上,連移動都有困難。
這時,春桃從門內急奔而出,趕緊將她扶起來。
「小姐,你沒事吧?」她邊問邊流淚。
鄒靜語感覺眼皮漸漸沉重。
「春桃,你怎麼跑出來了?是那個男人要你來的嗎?」她身軟氣虛。
春桃直搖頭,「不是,是我有話對小姐說。」
「什麼都別說了,你快點進去吧!」她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
「不!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對小姐說。」她握住鄒靜語的手,眼中含著淚。
她從沒見小姐這麼虛弱過,覺得心疼極了。
「有話……晚點再說吧!我真的累了……」話落,她的身子一軟,再次倒臥在地上。
春桃急急的喚來馬車及車伕,將她載到鄒老爺住的矮房去。
約莫一個時辰後,鄒靜語悠悠轉醒。
「春桃,你怎麼還沒走?」她撐開沉重的眼皮,環顧四周。「是你幫助我來到爹爹住的矮房?」
春桃點點頭。「是的,小姐有難,春桃怎能坐視不管。」
「我的孩子……沒了……」她輕撫小骯,眼淚像湧泉一樣流淌而下。
「小姐,你並未喝下墮胎藥。」春桃靠在她的耳畔輕聲說。
鄒靜語驚訝得睜大眼,無法確定自己親耳聽到的話,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我明明喝下了墮胎藥,還是當著那個男人的面前喝的。」
「小姐,你的確喝下一碗湯藥,只不過,那碗湯藥是被我掉了包的,真正的墮胎藥已經被我倒掉了。」春桃微扯唇,不疾不徐的解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一頭霧水的直視著春桃,無法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姑爺之所以會誤信大夫的讒言,那是因為柳姑娘與大夫勾結,想讓小姐保不住孩子,這一切,都是柳姑娘暗中謀劃的。姑爺被蒙在鼓裏,他所犯下的,是無心之過。」
春桃深吸一口氣,接續說道:「小婢在熬藥時打瞌睡,因此我叫她先去灶房裏歇息,再趁機將墮胎藥掉包。小姐的孩子安然無恙,請放心。」
聽完春桃的解說,她大大的籲出一口氣,緊皺的眉頭也漸漸放鬆了。「原來,這一切都是柳姑娘在搞鬼。」
真相大白後,她心頭的大石終於得以落下。
「小姐,請你原諒姑爺,他不是故意傷你的心的,他一直默默關心著你,他對你的愛始終一一」
話未竟,鄒靜語卻毅然打斷她。「你不必替他說好話了,我恨他,對他已經死心,佴也不想見到他了。」
一想起他,她的心就疼起來,連呼吸都是痛苦的。
「小姐,請你再給姑爺一次機會,這次,他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的。」春桃不忍心見一對有情人產生誤會,積極的遊說著。
「春桃,如果你是來當說客的,那就請回吧!」
她拉下臉,眸中的溫度漸漸散去。
連自己的貼身婢女都一心向著康軒昂,她還剩下什麼?
「小姐,我沒有,我只是不忍心見你受苦……」她越急,反而越口齒不清。
「你走吧!好好的伺候姑爺,別再來找我了。」她將臉轉向牆壁,擺明了不想再面對春桃,或者跟她多說任何一句話。
「小姐,我會再來看你的。」春桃輕歎一口氣,站起身,看了眼自家小姐,便依依不捨的離開。
她一定要努力,挽救小姐與姑爺的感情。
康軒昂病了,自從鄒靜語走後,他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茶不思飯不想,整天渾渾噩噩的,身子也日漸消瘦。
春桃送飯菜進房,他連一口都沒吃。
她忍不住大著膽子勸說。「姑爺,你茶飯不思,生病了也不請大夫,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退下巴!」他連抬眼都沒有,就隨意的揮了揮手。
「你現在這副模樣,小姐見了,一定會很心疼的。」她低聲喃念著。
沒想到,康軒昂卻突然激動起來。「心疼?她現在對我恨之入骨,就算我出了事,她也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
他自我解嘲的苦笑。
「不會的,小姐她不是這種人。」她著急的辯解。
「我害她失去孩子,我、我比禽獸還不如……」他的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著,雙手緊握成拳。
自從逼她喝下墮胎藥後,他沒有一天睡好過,還不停的作惡夢,總是在冷汗涔涔中醒來。
「姑爺,其實小姐她……」春桃欲言又止,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她怎麼了?她是不是做了什麼傻事?」康軒昂緊張得瞠大眼,額際冒出一層冷汗來。
他焦急得心臟都快跳出喉嚨口了。
「小姐沒事,姑爺請放心。」
「那就好,如果她出事,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他如釋重負,稍稍放鬆緊繃的肩頸。
「姑爺,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更加珍惜小姐?」她試探性的詢問。
「當然會,我好後悔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只可惜,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他每一天都活在白責與悔恨當中。
「其實,這一切都是柳姑娘在暗中搞鬼的,我親耳偷聽到她跟大夫的談話,她買通大夫,製造小姐不宜有孕的假象,讓小姐失去孩子、對你徹底失望。她做這些,都只為了成為你的正牌夫人。」春桃正色的坦白道。
「什麼?是青青暗中策劃的陰謀?而我竟然輕易的中了她的圈套。」康軒昂臉色鐵青的握緊雙拳,下巴肌肉繃得緊緊的。
「姑爺被仇恨衝昏頭,才會失去判斷力。」她溫聲勸慰。
「我、我竟然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他咬牙切齒的低吼,痛苦的掩面,恨不得拿把刀殺了自己。
見他懊悔自責,春桃忍不住將真相據實以告。
「姑爺,你跟小姐的孩子沒死,事發當時,我把墮胎藥掉包了。」
康軒昂激動的抓住她的肩膀。「你說的是真的?我的孩子沒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小姐現在待在老爺住的矮房,你快點去找她吧!去請求她的諒解。」
「我馬上去!」話落,他就像陣風一樣的消失了。
直到失去鄒靜語,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深愛著她,即使仇恨蒙蔽了他的心志,他仍然無法不愛她。
他差點錯殺自己的親生骨肉,這讓他頓悟,過去的仇恨已經過去了,他應該把握現在,珍惜自己現在所擁有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小矮房,鄒靜語正在做針線活兒,一見到他,她站起身想走,康軒吊急急的拉住她的手臂。
「靜語,跟我回去。」他的黑眸寫滿乞求與懊悔。
「回去?回哪兒去?我們兩人已經毫無瓜葛,你憑什麼要我跟你回去?」她譏誚的揚唇,字字句句都帶刺。
「誰說咱們毫無瓜葛,你肚子裏有我的孩子。」他直盯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慶幸自己的孩子安然無恙。
「你的孩子?你沒有資格說出這種話,你已經親手殺死他了,你根本不配當他的爹!」她揚高聲量怒斥,眼眶含淚,卻堅持不讓淚水掉下來。
一想起當時他強逼她喝下墮胎藥的景象,她就渾身打哆嗦。
那件事,是她一生當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知道孩子沒死,春桃把事實真相都告訴我了。」他力持鎮定的直視著她。
她的身子越來越單薄,讓他內心的愧疚與自責更深了。
「孩子已經不在了,當你有殺他的念頭時,你就已經殺死他了。」她悠悠道,臉上的表情波紋不興,實際上,內心卻波濤洶湧。
一個內心充滿仇恨的人,怎麼可能懂得愛自己的孩子?就算孩子生下來,他也不會善待他的。
「我錯了,不該聽信大夫的謊言,不該逼你喝藥,請你原諒我。」
他屈膝,一腳跪地,誠心的請求她的諒解。
此趟前來,他絕對不能無功而返。
「已經太遲了,我不可能原諒你的,孩子也不可能原諒你,你請回吧!」她輕歎一口氣,淡淡的別開臉,眉頭鎖得更緊。
「靜語,我知道以前的自己錯得離譜,但我不是真心傷害你的,請你看在我是無心之過的分上,再原諒我一次。」他拉著她的手臂,好聲好氣的懇求。
鄒靜語不留情而的甩開他的手。「你走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原諒你!」
由於使力過猛,她的腳步踉蹌的搖晃了一下。
康軒昂趕緊扶住她的手臂,她卻啞著聲狂喊。「別碰我!你沒有資格碰我!」
她拚命掙扎著,臉上的表情顯得更加痛苦。
康軒昂趕緊鬆開她的手。「好,我不碰你,不過,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天天來此,請求你的原諒。」
他不再多說一句話,轉身就走,因為,他知道她現在正在氣頭上,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他相信,時間一久,她一定會漸漸心軟,進而再次接受他。
只要他有恆心,將來一定能夠得到她的諒解。
一連好幾天,他都去找鄒靜語,但她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這天,當他來到小矮房時,裏頭早已人去樓空,隔壁鄰居說他們繳不出房租,被屋主趕了出去。
康軒昂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找人,居然在市集見到她的身影,她正在替一名老婆婆賣菜。
「靜語,你怎麼在這裏?快跟我回去吧!」
「我不會跟你回去的,你死心吧!現在,你家裏不是已經有一名如花似玉的嬌妻了嗎?」
她不以為然的冷哼,別開臉,不想正視他。
除了讓她心痛難受之外,他還能帶給她什麼?
「柳青青早就被我趕出鄒府,流落在城西的蕭府當下人,聽一說她勾引蕭老爺,被蕭老爺的妻妾攆走,下落不明,她也算遭到報應了。」
言談之間,她看得出,他隱隱流露出深深的悔意。
「就算柳青青遭到報應,也無法彌補我過去所受到的傷害,我不會輕易原諒你的。」她緊咬著下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像是隨時都會滴落下來。
原本,她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幹了,但再次見到他,過往的痛苦回憶馬上又湧上心頭。
「靜語,這次我是真心悔改,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好好的照顧你跟你肚子裏的孩子。」康軒昂真心誠意的懇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一提到孩子,鄒靜語的心情變得激動起來。
「你還敢提孩子?你根本沒有資格當孩子的爹!」
她挪動腳步,頻頻往後退。
康軒昂跨步往前走了兩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鄒靜語趕緊轉身,往前方另一條街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回頭。
「你別再跟來,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她的警告中,帶著濃濃的哭腔。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鄒靜語沒注意到右前方有一輛馬車急駛而來,眼看著就要撞上她一一
康軒昂見狀,提步往前急奔,用力的將鄒靜語往前一推一一
幸好她被一旁的兩名路人即時拉住,毫髮無傷,但康軒昂卻被馬車給撞飛出去,倒臥在一旁,額頭還流出令人怵目驚心的鮮血來。
「軒昂!」鄒靜語失聲尖叫,血色倏地從她的臉上褪去,一股寒意從背脊往上竄,直達腦門。
她趕緊飛奔到他的身旁,蹲下身,察看他的傷勢。
「軒昂,你怎麼樣?我幫你去找大大,你一定要沒事!一定要沒事……」
「我不要緊,你……有沒有事……」他氣弱遊絲的說。
鄒靜語趕緊握住他冰冷的人手,柔聲回道:「我沒事,你不要動,我馬上去找大大來。」
此時的她,已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四周開始湧來想幫忙的路人,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抬進剛才那輛肇事的馬車裏。
「原諒我……」
破碎嘶啞的聲音,從他的唇邊逸出,直敲進她的內心深處。
她無法再選擇視而不見,當自己是麻木不仁的人。
他為了救她,連命都不顧了,她究竟還在堅持什麼?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只要你能夠活著,我就原諒你。」
她以他的性命當作條件,非要他活下去不可。
他鬆開了她的手,唇邊勉強勾起一抹笑痕,當作回答。
為了心愛的女人,他一定要活下去。
就在他失去意識前,他的腦裏及心裏,充滿著強烈的求生意志--
他要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