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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沽嫁(誰家天下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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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9: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秋盡冬來,在下過今年第一場晶瑩美麗的初雪後,短短四個月,談珠玉便已將武夷山上三分之二茶磚一舉吃下,壓低利潤,抬高價錢,一翻手利滾利,就是三百萬兩平安入袋。

  談家大爺一夕之間喪失了茶磚生意,非但元氣大傷,再加上談二、談四冒險出高價與人爭作珍珠黍的霸盤,卻逢北方高粱豐收,大批供作釀酒,原要投入釀製行列的珍珠黍一夜之間價格暴跌,縱然要以賤價拋售也無人問津了。

  談二、談四不但血本無歸,連質押出去的六間鋪子也立刻易了主。

  光此一役,談家整整損失近兩百八十萬兩銀子,占了總財產的六、七成去。

  與此同時,談珠玉也做成了絲運、酒運的兩單大生意,共計賺入一百五十三萬兩銀子,又暗地裏步步進逼,收了談家一處最賺錢的酒樓,暫交與若兒的姊姊與姊夫出麵經營。

  據若兒姊姊傳回的消息,談氏舉家陷入焦慮不安之中,談家兄弟鎮日大吵,相互指責,已瀕臨分家邊緣。

  “談禮複……”談珠玉得知消息,壓下心緒的激動。“那茶行,那酒樓,都是我父遺產,你們萬萬料想不副談老三還有女兒代他奪回家產吧?”

  她不會那麼容易就讓他們一夕破產、流離失散的,她要慢慢地折磨他們,正如他們一棍一棍地打死她娘和妹妹。

  害怕、恐懼、痛苦、絕望……他們一樣都得嚐盡!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談禮複笑著對她招手,“來大伯伯這兒吃麥芽糖……”

  她心一熱,胸口繃緊了熟悉又陌生的震蕩感,溫情淒涼的笑容甫現,眼前陡然又躍現了祠堂裏,談禮複猙獰殘忍的斥喝:“打!給我往死裏打!”

  鮮紅飛濺,血肉模糊……

  娘,囡囡。

  談珠玉緊緊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心又冰冷了起來。

  “主子,你昨晚忙到今天都還沒用過飯,還是先歇會兒吃點東西吧。”若兒端著食盒進來,忍不住開口勸道:“瞧你,瘦了一大圈,氣色也憔悴好多。”

  “我不餓。”她低下頭,掩住濕潤的眼眶。

  “人是鐵,飯是鋼,你好歹吃一點兒,否則怎麼有力氣繼續整治那些惡人呢?”

  “你放心吧,他們沒受到報應,我還舍不得死呢。”她笑笑。

  談珠玉又做了一會兒帳,這才打開食盒匆匆吃了幾枚細點,用濃茶灌下,接著繼續埋首處理公事。

  可興許是吃得急了,又久坐,胃堵得慌,漸漸有些不舒服起來。

  她臉色有些蒼白,隻得起身,索性信步出園子走走消化。

  不知怎地,這近半年來,她再也沒在園子裏遇見任何姬妾來同她挑釁過。

  也好,這樣日子也過得清爽些。

  午後難得出了冬日,昨夜下過的雪地被曬得有些融化,雪化了最是不好走的,可喜外頭氣息冰涼舒暢,對於看多了密密麻麻帳本的她而言,也頗有醒神之效。

  商府裏規矩嚴明,僕傭們就連這樣的初冬雪過天氣,也已早早便掃了枯枝落葉。

  一池雪白美蓉花依湖而生,怯弱弱嬌憐憐的模樣教人心惜;沿角花牆下,一盆盆菊花卻是不畏殘雪,猶自傲霜迎風,開得金黃燦爛。

  談珠玉輕輕踏雪而過,絳紅色繡花鞋沾雪打濕了也渾不在意。

  已經有多久沒有自案牘抬起頭來,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了?

  怎麼像是才一眨眼,竟已春至夏,秋到冬,一年就要過去了。

  她到商府,方才要滿一年嗎?怎麼覺得這中間好似已經曆過無數流光了。

  不知不覺,她的腳步竟走到了鳳凰堂門口。

  她怔怔地站在門外,眸光幽然地癡癡望著那典雅宏偉的一簷一柱,一花一草。

  可她真正想看見的,卻不在……

  她惆悵莫名,輕輕歎息。

  良久,她終於死心地掉頭就要走,卻沒料想直直撞上一具強壯堅硬的胸膛。

  “當心!”顯然來人也想不到她會轉過身來,一時閃避不及,忙扶住了她。

  “噢!”她撞得鼻頭生疼,一陣頭暈眼花。

  那大手掌握,溫暖臂膀和渾厚氣息,熟悉得令她心悸,呼吸驀地急促了起來。

  是他。

  不敢抬頭,不敢動彈,甚至不能呼吸,她害怕隻要稍稍一動,這一切就會消失,破滅成午後一場虛幻美好的白日夢。

  “找我有事?”商岐鳳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是她聽鍇了嗎?怎覺得他的聲音裏也有一絲震動?

  談球玉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發熱的心瞬間一冷。

  他眼底冰冷如昔,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大手鬆開了她。“若無其他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她鼻頭一酸,忙低下頭來,藏住那幾乎奪眶而出的灼熱淚黴。

  “對不住,打擾爺了。”用盡力氣,還是無法克製顫抖的聲線,她好恨。

  怎能讓他看見她的脆弱和淚水?

  不,她必須強壯如鋼鐵,百毒不侵,否則他就會質疑她無法承擔鳳徽號的半壁江山,他就會隨時收回他授予她的一切,就會、會——

  不再需要她了。

  她的心迅速冷硬武裝了起來。

  他談珠玉恢複冷靜,優雅地福了個身,從容離去。

  他神情僵硬,背脊挺直,不允許自己回頭,目送她瘦弱的背影消失。

  商岐鳳,這個女子利用你,令你愚笨一如鄉野匹夫,甚至連與你共同孕育的親生骨肉也想拿來做談判籌碼,像這樣的一個女子,根本不配你惦念。

  她美麗倔強卻寂寥淒迷的眸子再度浮現他腦海。

  想哭又憋著不敢哭,明明已經站不穩,卻還死命支撐住不肯倒下來,是一個既可惡又可恨……又令他莫名心痛的可憐女人!

  他的頭快炸了,同時有兩個自己在腦中互相嘶吼——

  他無法不心疼飽嚐命運折磨欺淩的她,卻也難以漠視、痛恨她的背叛和利用。

  強硬的自尊和理智,致使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她的冷血,尤其一想到那個孩子,他更是椎心刺骨。

  原來,她由始至終都不在乎他,對他更連一絲真心也沒有。

  真心?

  他突然低聲笑了起來。

  商岐鳳啊商岐鳳,你是從幾時,開始相信世上有真心這玩意兒了?

  一個無心的人渴望得到真心,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透頂。

  一片冰涼的觸碰落在他頰上,他抬頭仰望天空,原來又下起雪來了。

  難怪他會覺得這麼冷……

*****

當晚,談珠玉抱著一疊重要文書,猶豫地再度來到鳳凰堂門口。

  她將水月坡彙集的總帳冊謄列出詳細,還有三單大生意都必須由商岐鳳親閱過,鈐上他的鎏金即信,才能趕在明日發予掌櫃們去行事。

  她不得不來,可一想起他午間那厭棄的眼神,腳步卻怎麼也跨不進那道門裏。

  雪紛紛墜落,在幽黑的夜色裏點點發亮,像極了眼淚。

  身披紫狐裘的纖弱身影躊躇許久,直待四周漸漸冷將上來,她最終還是隻得一咬牙,走了進去。

  兩名護衛盡忠職守地站在大門口,一見她來,頷首示禮。

  “玉姑娘,”其中一名護衛遲疑的開口,“鳳爺並未召見您,請回。”

  “請二位向爺通報一聲,珠玉是為公事而來,待爺裁示罷,立刻就走。”

  兩名護衛濃眉一皺,正為難時,“咳咳咳……”裏間隱隱響起粗嗄沉重的咳嗽聲。

  在萬籟俱寂的靜夜裏,遠遠傳來的那幾聲重咳聽來分外驚心。

  “誰病了?”談珠玉心下一震,衝口而出:“是……爺嗎?”

  “爺已經喝了藥,睡下了,天大的事也請玉姑娘先緩一緩再說。”另一名護衛嚴正道。

  “既然爺身子不適,那我明日再來吧。”她吞下抗議,隻得點點頭,抱著那疊文書轉身拾階而下。

  “咳咳咳……咳咳……”

  可才下了幾階石梯,她身形停頓住了。

  談珠玉心下宛如陣陣刀割,嬌豔臉龐微微泛白,聽著聲聲咳嗽,盡管想抑下焦灼之情,卻還是忍不住回頭。

  “大夫怎麼說?很嚴重嗎?爺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聽他一直咳,他一定很不舒服。”

  為什麼就連睡了也還咳得這麼厲害呢?

  她一臉淒惶難禁,憂心焦慮神情怎麼也藏不住,平時的嬌美從容頓時消失一空。

  護衛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突然默默地退到兩側。

  “謝謝。”她黯淡神傷的眸兒倏然亮了起來,誠懇地向他們二人點頭致謝,忙疾疾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回去。

  推開大門,她屏氣凝神,腳步放緩,無聲地走過前廳,在一座紅檀木屏風前拐彎而入。

  “咳咳……”

  昏黃光線中,丹青色厚綢床簾掩映下,一個高大身形臥向裏間,昏睡之中猶劇烈喘咳著。

  她心口一痛,眼前淚霧彌漫。

  談珠玉強忍淚意,將文書放在花幾上,環顧四周,不禁有些氣憤。

  平時聽聞過這個倔強古怪的爺,從來不許人到他鳳凰堂的寢房來,就連隨從丫鬟也一概不允,現在就連病成這樣了,還不讓人隨侍在一旁好生照顧。

  咳成那樣,身邊連斟來一碗熱茶伺候的奴婢也沒有,她心頭又是一酸,又氣又惱又嗔。

  “像我這樣一個人憎鬼厭的,就算病了也還有個貼心的若兒照拂,枉你姬妾如雲,家中奴僕不下百人,做何端著架子,硬把自己折騰成這模樣,”她有些哽住,“叫人……怎麼放得下心?”

  她見猶在病中昏昏然的他,平素嚴峻的英俊臉龐變得憔悴頹唐,心下更是難受極了。

  幸虧一旁桌上有隻用厚緞織綿裹著保溫的白釉剔花瓷壺,她掀起蓋子湊近聞了聞,知是參湯,忙斟了一盅,顧不得許多地坐在床畔,輕聲喚道:“爺,起來喝口參湯吧。”

  商岐鳳濃眉緊皺,睡得並不安穩,昏昏沉沉的,怎麼也睜不開疲憊沉重的眼皮,對她的輕喚也置若未聞。

  “咳咳咳咳……”

  “爺?”她有些急了,又紅了眼眶。

  依稀聽見有人在耳畔聲聲喚,聲音清甜脆冷如珠似玉……珠玉……談珠玉……

  是夢。

  夢裏的她滿麵焦急地望著他,喚著他,好似她真的關心他。

  絕對是個夢。

  熟悉的薔薇花香沁入鼻端,恍恍惚惚間,有隻微涼的柔軟小手輕撫著他的額,商岐鳳繃緊的身軀漸漸放鬆了下來。

  “爺,”她努力扶起他的頭,將參湯湊靠在他唇畔,柔聲哄誘,“先喝口參湯好不好?”

  病得昏沉的他,破天荒順從地張口喝了。

  她小心地喂完了那盅參湯,正想將他扶靠回枕,沒想到他熱得燙人的大掌倏地抓住她的手腕。

  “別走。”

  她心兒漏跳一拍,原以為他已經蘇醒過來了,可除開牢牢抓握住她的大手外,他依然神智昏沉,眉宇緊攢。

  談珠玉鬆了口氣,心一軟,柔聲道:“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兒。”

  他的手還是下意識地緊緊握著她,不肯放。

  她就這樣讓他把頭枕在自己腿上,臂彎溫柔地環著他,靜靜地守候。

  直待東方天際微微發亮,直待他睡得更沉了,談珠玉才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回枕上,將錦被拉蓋到他胸口,柔軟掌心搭在他額際測量熱度,見體溫已回複正常,這才釋然,隨後輕手躡足地離開。

  細微幾不可聞的足音消失在屏風轉角處,原本熟睡的商岐鳳驀地緩緩睜開了眼,眸光深幽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

  眼神透著複雜,微微怔忡。



*****


事後,談珠玉懇請兩名護衛莫向主子稟報她曾偷偷來過之事,隔日,她也將那些重要文書轉手,由水月坡遞交予商岐鳳過目。

  她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爺現下身子不適,待他清醒之後,必然不喜見到她這個令人生厭的女人在他跟前出現,徒惹他心煩。

  但私底下,她還是忍不住留住出診的大夫,殷殷追問他的身子可有好些了?這病幾時方能痊愈?

  她甚至職出私房銀子,買下某個相與藥商家中珍藏多年的一批天山老參,吩咐灶房日日燉了參雞湯送往鳳凰堂。

  “管家,若爺問起,就說是你的主意,知道嗎?”她還特意叮嚀管家。

  “是,玉姑娘。”管家有一絲疑惑。“可為什麼?”

  她臉頰沒來由地一紅,隨即恢複過來,若無其事道:“不為什麼,你隻管照吩咐辦事即可。”

  “呃,是、是。”管家這才驚覺自己僭越了。

  談珠玉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那種很想為他做點什麼事情的心情。

  幾曰後,她聽聞爺病已好,又出門巡視、治談生意去了,心下暗暗歡喜寬懷之際,卻也難抑一絲惆悵。

  她不敢對自己承認,她……她是有點想念他的。

  “談珠玉,你到底在幹什麼?”她撐住沉重得仿佛不堪負荷的頭,自我痛斥,“再加把勁兒,就能徹底鬥垮談禮複,把談家所有產業全並吞到手,這才是你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目的——聽見沒有?!”

  不能再分心,也不能再患得患失,更不能成天去揣度他現在人在哪兒?他可有一刻想起過她?

  她強迫自己將所有專注力放在手頭上的工作,纖纖十指再度撥動銅算盤珠兒。

  可三日後,她卻收到了商岐鳳命人快馬送回的一封派令。

  “玉姑娘,爺接到皇上聖旨召見,已動身自揚州趕往京城,並諭示屬下等人,鳳徽號暫由玉姑娘全權代管理事。”水月坡方踏入書房稟告,一抬頭,就看見了她手上那紙眼熟的鳳凰信箋,頓時失笑。“屬下駑鈍。爺行事素來嚴謹周密,自然是有派令給玉姑娘的。”

  “爺為什麼這麼做?”談珠玉慢慢放下那紙信箋,眼神有一絲迷惑與不敢置信的震動。

  他竟將鳳徽號全部交托給她,就算隻是暫時性,可這權力是何等驚人,為何他會願意將之交到她手中?

  她該驚喜萬分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心頭卻掠過了一陣隱隱不祥預感。

  不,她不喜歡他這種像是托孤的舉動!

  她知道自己想太多,她知道心底的惶惶不安根本隻是杞人憂天,無稽又可笑。

  但,她就是不喜歡這種莫名害怕的感覺。

  “皇上召見鳳爺所為何事?”她再也忍不住問出口,“伴君如伴虎,爺此去或許會有凶險——”

  “玉姑娘,你過慮了。”水月坡微笑,平靜地道:“當今聖上與靜王乃是鳳爺故交舊識,爺經商天下,曆年來非但助益國家經濟,也大大增進朝廷豐厚稅收,為此,屢受萬歲爺讚譽,甚至連總行鳳徽號的招牌也是萬歲金筆揮毫禦賜。”

  談珠玉聽得怔怔然。

  原來商岐鳳除卻自身就手握商霸天下的可怕力量外,還有皇上這麼一座至高無上的巍峨靠山。

  那麼,這次他和皇上就單純隻是一場舊友重逢了?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驚跳的心總算漸漸平穩下來。

  可是這一去,他什麼時候才會回家呢?

  回……家?

  嗬,多可怕,她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把商府當成他和她的家了?

  談珠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來由心慌意亂了起來。


*****

皇城

  金碧輝煌氣勢恢宏,尚不足以形容這集天下權勢於此的皇廷宮殿。然而在禦花園的一隅,那一株姿態骨幹傲霜欺雪的梅樹底下,卻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獨自佇立著,負手仰望暗沉沉即將下雪的天際,神情蕭索。

  那是商岐鳳,人人敬畏的南方商業霸主,此刻卻猶如一頭被困在鐵籠之中的雄獅。

  他當初願意應詔進宮,原以為可以藉著離得她更遙更遠,就可以撫平胸中那一波波紛亂騷動的異常悸蕩感。

  他以為離開了有她所在的商府,就可以冷靜下來,徹底清醒,回複昔日那個嚴峻冷漠,從不為任何人所動的商岐鳳。

  他以為不見她,就可以輕易地忘了她的容顏和氣息。

  但,他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更加清晰敏銳地記起她的香氣、她的柔軟、她倔強又令人心痛的微笑……

*****

第一封書信,八千裏路,披星戴月,分別由水陸交馳,最後由鳳徽號最精銳快馬送到她手中。

  我一個月後回家。

  談珠玉呼吸瞬間凝結,指尖顫抖地撫觸著那紙上龍飛鳳舞的熟悉字體。

  “他……寫家書給我?”

  細雪鳳紋信封上,敬啟者清清楚楚寫著“談珠玉”三個字。

  “談珠玉……”她閉上雙眼,珠淚撲簌簌地墜落。“真的是給我的!”

  那夜,談珠玉像個小孩子般又哭又笑,抱著那封信在房裏快樂地轉圈圈兒。

  好不容易,她才勉強抑下幾乎滿溢出來的喜悅與快活,坐了下來,親手磨了一汪濃濃的墨,小手還在輕抖,足足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得以提起筆。

  她隻寫下三個娟秀墨字:我等你。

  將字短情長的書信托付出去後,自那日起,她便日日數著他的歸期。

  七日後,第二封家書先返。

  天冷了,庫房收有銀狐裘。

  “傻瓜……”她眼眶濕濕的,小巧鼻尖紅紅的,卻是忍不住笑了。“跑死馬就為了暗示人家穿暖點兒?夥計們要知道了,肯定會笑的。”

  可她的心窩卻為這短短兩句話而發熱,溫暖得不得了。

  家中諸人皆安,生意但好,請爺勿憂。

  七日後,第三封家書再返。

  生意諸人素來放心,無可掛懷。

  她喉頭哽住了,胸懷滿溢著深深的快慰和喜悅。

  這個家托付到她手裏,原來他一直都是相信她的。

  強忍住感懷歡喜的淚水,她迫不及待提筆疾書:妾新烘了茶葉,給爺歸途上喝。

  他的回信寫著:此茶香,可廣量生產。

  她展信一閱,不禁笑了,眼底閃動著明媚歡悅的笑意。

  果然是鳳爺,果然是商人本色呀!

  談珠玉提筆款款回信:謹遵爺諭。又,天寒地凍,近日運河淺灘凝冰處處,行舟走船務請小心珍重。

  尚不到七日,他的回信就到了。

  好。

  好一個言簡意賅的爺,這下子直是累掛一海票人了吧?

  她噗地笑了起來,聲若銀鈴般清脆可愛悅耳。

  一靂伺候著沏茶的若兒不禁滿臉欣慰,暗暗念佛感謝上天。


*****

但是一個月的歸期之日過去了,他卻沒有回來。

  非但如此,就連書信也再無一封。

  她的快樂和期盼漸漸被揪心的擔憂與惶然取代,連連又寫去了兩三封信,可一樣石沉大海,毫無回訊。

  日子沉重緩慢地輾過她的心,一個半月、兩個月……眼看再過半個月就要過年,吃團圓飯了,可他還是沒有回來。

  她的心深深地往下沉去。

  談珠玉美麗的臉龐變得冰玉般的蒼白,她更沉默了,每日隻是埋首於滿滿的帳冊之中。

  她心底隱隱約約明白,他是後悔了。

  後悔對她和顏悅色,後悔對她打開心門,後悔……這一切。

  “主子。”

  “嗯?”她抬頭。

  直待看見若兒心疼的眼神,她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哭了。

  她伸手粗魯地抹去頰上淚痕,極力麵無表情,若無其事道:“我餓了,有什麼好吃的嗎?”

  若兒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後也隻能一歎,默默她去為她張羅吃食。

  待若兒一離去,談珠玉的堅強平靜又成了一抹深深的苦澀。

  才低著撥了幾枚算珠子,門外突然響起兩下輕敲。

  “請進。”她以為是若兒回來了,沒想到一抬眼,卻看見麵色遲疑的水月坡。“水總掌櫃有事?”

  水月坡嘴巴微張,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又噤聲不敢言明。

  “不要緊,有什麼事兒說出來大家商量。”她溫和地開口,“總掌櫃直說無妨。”

  猶豫再三,最後水月坡艱難地開口:“玉姑娘,屬下終於查知了爺的消息……”

  “你有他的消息了?他還好嗎?他沒事兒嗎?”她小臉迅速亮了起來,急迫焦急地問,“他——我是說爺,究竟被何事耽擱了?要緊嗎?可需要府中人手支援?”

  “皇上欲將禦妹寶如公主賜婚給鳳爺……”他同情地直視著她,“所以爺至今猶在皇城內,未能如期歸返蘇州。”

  皇上欲將禦妹寶如公主……賜婚……給鳳爺……

  寶如公主。賜婚。鳳爺。

  轟隆隆的巨雷狠狠劈入腦子裏,談珠玉全身一僵,臉上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原來……如此。

  她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這不是很合理嗎?至高無上的皇家,和富甲天下的钜商聯姻,這不是很理所當然嗎?

  她小時候看過的傳奇本子上,也都這麼寫的,不是可怕陰森的虎姑婆,而是富貴吉慶的才子佳人大團圓。

  她閉了閉眼,卻突如其來地感到呼吸困難。

  “玉姑娘?”水月坡有一絲憂慮地喚。

  “我沒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眼神己然恢複鎮靜清明。“既知爺平安無恙,又蒙皇上賜婚,大夥兒不隻該放心,還該為爺高興呢!”

  水月坡怔怔地看著她。

  玉姑娘得知此事,應該比誰都要震驚難過才是,可為什麼……

  他的視線落到她指節緊握泛白的雙手,瞬間明白過來。

  水月坡無聲地歎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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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30: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在得知他將娶公主的那一瞬間,談珠玉終於領悟到了一個事實——

  她永遠隻會是他的小妾,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成為他引以為傲的愛妻。

  “傻子,要不你還以為自己會是個什麼?”她的臉龐蒼白得像個褪色的舊布娃娃,雙手緊緊地環住自己,“而且你到他身邊,也就隻是為了報仇,現在就快要成功了,你還有什麼不心足的?”

  他隻管娶他的公主,她自報她的仇,一點也沒有任何幹涉妨礙,不是嗎?不是嗎?

  “爺這麼好的男人,自然是該娶一個足以和他身分匹配的金枝玉葉,這是他應得的……”盡管心痛如絞,她還是顫抖著擠出了一朵寬慰的笑。“等我報了仇,爺也娶了公主,我就可以正式從他的人生退出……對,就是這樣。這樣很好,很公平……”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完美的安排了。

*****

    除夕

  靜悄悄的團圓夜,四周掛滿的大紅燈籠仿佛也黯淡失色,這一切,皆因主人未歸。

  談珠玉獨自斟著酒,雪白皓腕襯著血紅的琥珀杯,乍一看,好似飲的是她自己血一般,令人不禁心驚。

  今夜,他該是在鳳舞九天的帝闕之內,和尊貴的公主舉杯共飲,相視而笑,眼底滿溢的都是幸福吧?

  她飲盡滿杯的花雕,酒入愁腸,統統化作苦澀的相思淚。

  “主子,總掌櫃求見,大事不好了!”若兒驚慌地衝了進來。

  談珠玉醉眼微睨著若兒,苦笑著反問:“今晚家家戶戶慶團圓,還能有什麼事不好?”

  “爺拒絕皇上指婚,皇上龍顏大怒,說、說要砍爺的腦袋啊!”若兒驚心動魄地喊完,見主子霍然起身,臉色刷地慘白了。

  談珠玉酒意瞬間消失無蹤,一把抓住若兒的手,“總掌櫃在哪裏?他現在在哪裏?”

  “正在小書房裏焦等主子前去商量……”若兒話還沒說完,她已然衝出門,“主子,主子外頭下雪,你還沒穿上大氅——”

  爺拒絕皇上指婚,皇上龍顏大怒,說、說要砍爺的腦袋……

  不,不可以,不可以!

  談珠玉提著裙擺狂奔往小書房方向,顧不得下雪,顧不得寒冷,顧不得腳下顛簸,滿心滿腦充斥著恐懼與驚慌。

  他為什麼要拒婚?他為什麼要惹怒皇上?為什麼不娶了公主,從此以後安享榮華富貴?

  他……他不可以死,他……

  談珠玉頰上淚水奔流,驚恐擔憂都快破胸而出,她想抹去淚水,想保持冷靜,隻有冷靜,才能思索出該怎麼救人。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淚水紛紛,越拭越多。

  直到衝進小書房裏,她氣喘籲籲,因寒冷和驚懼而瑟瑟發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爺拒婚?為什麼皇上要砍爺的頭?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玉姑娘,”水月坡努力壓抑下慌亂不安,力圖鎮定道:“屬下都打聽過了,皇上明著是為了爺拒婚而雷霆震怒,其實個中緣由,最主要是因為爺的拒婚,等於拒絕了朝廷將來可任意‘挪借’鳳徽號所擁钜款的機會。”

  談珠玉如遭雷殛,小手要緊緊抓住桌角,才不致癱軟跌坐在地。

  民不與商爭,商不與官鬥。

  貪婪眼紅想染指鳳徽號的,竟是當今皇上?

  怎麼辦?那爺還有何生機可言?除非真的將鳳徽號拱手送給朝廷……不,鳳徽號是爺畢生的心血,如今交給她守護,無論如何,在他回來之前,她都要代他保護好這一切!

  “玉姑娘,你暫且先別太擔心了,靜王向來與爺交好,方才王府管家來過了,說王爺已經努力在皇上麵前為爺求情,總算求得皇上稍稍回心轉意,可是……”水月竣深吸了一口氣,雖是稍定了心神,卻也忍不住沮喪地低歎。

  “可是什麼?”她心急地追問,脯中靈光一閃,“皇上要什麼?”

  “皇上……”水月坡不禁咬牙忿忿道:“要鳳徽號捐出六百萬兩銀子做犒軍餉之用!”

  “六百萬兩銀子?!”她倒抽了一口氣。

  皇上好大的胃口!

  “玉姑娘,坦白說,咱們鳳徽號不是出不起這筆銀子,”水月坡真正頭痛的另有別事,“但是屬下素知爺的脾氣,若屈服於皇上淫威之下,當真動用這六百萬兩去‘贖’回他,爺必定、必定——”

  她低聲喃喃:“他最是心高氣傲的,如何會接受這等屈辱?”

  水月坡苦澀長歎。

  談珠玉內心強烈掙紮著,半晌後,沉聲道:“給他!”

  “什麼?”水月坡一呆。

  “皇上既然獅子大開口要六百萬兩銀子,咱們就給他!”

  “真給?”水月坡遲疑。

  “當然給,怎麼不給?咱們還要敲鑼打鼓,運銀兩的船隊上頭張燈結彩,寫上‘為朝廷犒軍,鳳徽號敬獻’這幾個大字,一路由南北上,教全國百姓人人瞧見聞知……”她冷冷一笑,“那才叫風光,皇上若知道了,想來也不好意思‘不高興’吧?”

  水月坡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由得笑了出來。

  “好!就這麼辦!”他重重點頭,“可是萬一爺知道——”

  “不必動用鳳徽號的銀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不悔地道:“自談家挖來的大半商號地盤和貨銀,算算也有五百九十幾萬兩,我那兒的私房銀兩再添一些,便足夠了。”

  “太好了!”水月坡歡喜地一拍掌,又突然想起,“可是賺自談家的那近六百萬兩,玉姑娘不是原打算要補當初損失之用?如果全部都給了皇上,那該如何向爺交代?這、這太為難您了。”

  “顧不得那麼多了!”她果決地道:“爺那兒我自會擔待,就這麼辦吧!”

  “是。”水月坡躬身恭應。

  談珠玉心知肚明,交出了那六百萬兩銀子,她往後還得再費更多的心力和時間才能賺回來,補足當初她害鳳徽號遭受的巨大損失,而且她被迫得暫時放過苟延殘喘的談家一馬。

  回想這半年來的辛苦,本以為可以一舉三得,既能完成對他的承諾,還能藉以迫得談家破產,她也能複仇成功。

  可就算隻剩下一步即能徹底擊垮談家,但是她將因此永遠失去他——

  就算大仇終於得報,她還剩下什麼?

  失去了他,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談珠玉跌坐在地,雙手緊緊合十,拚命祈求上蒼,讓他平安無恙歸來。

  “我什麼都不求了,我隻要你能回來……請你……一定要回來!”她哽咽著,無比虔誠地懇求。

*****

    皇城大內 天牢

  刮骨刺寒的冰冷凝結在石床裏,一個高大的影子盤腿坐在其上,閉目養神不發一語。

  靜王一身雪白織錦王袍,笑吟吟地望著天牢內的男子。

  “唉。”他緩緩收起笑容,無比真誠地歎了一口氣。“商大東家,商兄,你這又是何苦呢?”

  商岐鳳靜靜地盯著靜王,臉龐消瘦而陰鬱,卻絲毫不減懾人的霸氣。

  靜王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得有一絲不自在,隻得又露齒一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些。

  “說到底,本王也有千百個不願意,誰教本王的頂頭上司便是咱們萬歲爺,萬歲爺都發話了,本王縱然有心扛起也無力擔待呀!”他一攤手,神情好不無奈。

  商岐鳳嘴角微微往上勾,終於開口:“皇上開金口,王爺設圈套,商某豈有不乖乖上當之理?”他嘲諷地笑了,“事已至此,夫複何言?”

  靜王有一刹那的尷尬,隨即坦然道:“商兄,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此番你又抵死不答應和皇家結親,如此一來,又如何教聖上不更加驚疑三分?”

  “商某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配當公主下降以嫁?”他冷冷地道。

  “商東家又何必自謙?”

  商岐鳳不作聲,不願再多做解釋。

  “本王想,這並非商兄大膽違抗聖命的真正原因?”靜王盯著他。

  他麵無表情,黑眸深邃幽然不可測。

  “堅持抗旨不娶,顯然是府中早有所愛?”靜王一挑眉,笑得像隻老狐狸。

  商岐鳳臉色驟沉,眼底殺氣一閃而逝。

  明知他已身在囚籠之中,靜王還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莫氣莫氣,本王提起‘她’,並無他意。”靜王趕緊笑道,“本王也是個多情人兒,自然明自商東家的心情,唉,想本王當年苦苦暗戀——”

  “王爺話說完了嗎?”他冷冰冰開口。

  “商兄,你這是叫本王可以滾了嗎?”靜王訕訕然了一下,又複露出笑容。“唉,明知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麵不是人,可一邊是皇家兄長,一方是民間友人,本王無論如何都得做這個魯仲連,好生為你們兩邊排解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才行。”

  “王爺客氣了。若非王爺從中籌劃,穿針引線,朝廷又怎能如此光明正大假借五船私鹽一事,插旗鳳徽號,理所當然地獲取那三成股利?”

  靜王的笑容一僵,眸底掠過一絲警覺。“商兄這話說得奇,本王怎麼半句都聽不懂呢?”

  商岐鳳突然笑了,卻是笑得一絲暖意也無,揶揄道:“王爺如此不居功,當真是皇上之幸,國家之福了。此計瞞天過海、借刀殺人,用得甚妙……原來作賊和捉賊的都是同一個人,又有誰能想得到呢?”

  靜王沉默了半晌,再開口,聲音平板而冷淡,“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爺計畫得半點痕跡不留,一切都合理得令人無法懷疑。”他語氣淡然,像是在說什麼微不足道的傳聞小事一般。“但正是所有的步驟都太完整太順理成章了,這才叫人起疑。”

  “有何可疑?”靜王劍眉緊皺,麵露不悅。

  明明,他都讓人處置好了……

  “在我查出原來收賄走私之人,就是我鳳徽號蘇州的大掌櫃後,急收細軟往北逃逸的他,偏偏在半路上被強盔斬殺奪財……”商岐鳳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靜王,“天下就有那麼多巧合之事?”

  “你隻為這一點,便識破我計?未免也太輕率。”

  “王爺破綻自然不止這點。”

  “何以這麼說?”靜王不服氣。

  “其一,海衙關總兵昔日由靜王府出身,王爺是他的正主,麵授機宜,自然方便行事。”

  “關京自我府中所出,此事素來機密,你又是如何得知?”靜王臉色變了。

  “王爺有王爺的情報網,商某雖是一介商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門道。”

  靜王臉上神情七分氣惱又帶三分佩服,最後長長籲了一口氣,無奈地笑了。

  “南方商業霸王,果然不容小覷。”他搖了搖頭,隨即好奇地問,“還有呢?本王又遺漏了什麼?”

  “其二,鹽乃由朝廷包辦通運售賣之利,例往民間走販私鹽,一次至多兩船即屬大宗危險進貨,蘇州大掌櫃有何能耐,可以一次就弄得到五大船的鹽貨?那自然是從官中鹽庫取出的。”商岐鳳冷靜地分析,“而且商某也親自上船檢查了漏留在艙底木板夾縫間的鹽粒,雪白精細,非一般坊間粗製私鹽可比——若說不是官鹽,恐怕王爺也不信吧?”

  “嘖,那幫子蠢貨,連幾粒鹽也掃不好。”靜王懊惱。

  “其三,私鹽雖茲事體大,以王爺之權,當然能輕易壓下,但是官股插旗民股,商某提出要皇上的金印記為信,王爺卻眼也不眨便慨然答應。萬歲爺的金印,若非萬歲爺事先應允蓋這個印,就算位高權重如王爺,恐怕也不敢擅自作主。”

  此計環環相扣,隻要想通了其中一環,如此順藤摸瓜,也就不難拆穿背後真正圖諜之人,真正圖諜何事。

  “夠了夠了,本王生平還從沒聽商兄開口說過這麼長的一番話,說得本王頭都痛了。”靜王支著頭,好似不勝苦惱。

  “這一切都指向銀子,皇上想將公主下嫁給我,看中的不外是鳳徽號每年比國庫還可觀的收益。”

  “商兄是聰明人,”靜王終於又笑得出來了。“既然如此,何不就答應了聯這份親?從此後皇家有勢有財,你商家有財有勢,何樂不為也?”

  “不。”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想和王爺談的,是另外一種交易。”

  靜王含笑的眸光倏然斂止,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哦?商兄倒是說說看。”

  “魚幫水,水幫魚。”商岐鳳眼神銳利地盯著靜王,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我是商人,隻願意和熟知遊戲規則的人‘談生意’。”

  靜王陷入沉思,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轉移話題道:“皇上此次是不惜一切,勢在必得。”

  “可想而知。”他眸光幽然,微微牽動嘴角。

  “商兄真決定了?”靜王眼神突然變得有些奇怪,“不後悔?”

  “富貴險中求,有何後悔?”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極了。“換作是王爺,您會後悔嗎?”

  靜王驀然笑了,笑得好似頑童般狡猾有趣。

  “唉,弄得不好,是會殺頭的呢……”

  他默不作聲地盯著靜王。

  “好吧好吧,看在本王和商兄這麼合拍的份上,那敢問商兄這頭一步想怎麼做?”靜王笑嘻嘻地問。

  “請王爺盡全力……”商岐鳳淡淡地開口,“痛毆商某。”

  靜王頓時張口結舌,呆掉了。



*****

    六百萬兩上繳之後,又整整過了漫長、煎熬如一生的兩個月。

  她日日食不下咽,閉眼也不能寐,等得頭發都要白了。

  終於,把他盼回來了——

  談珠玉顫抖著,雙腳猶如釘在地麵,癡癡地望著出現在房門口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幾疑在夢裏。

  他終於回來了。

  她不敢呼吸,不敢動彈,像是深怕一動,他又會消失在眼前。

  可……可是為什麼他臉龐、頸項處竟是傷痕累累?

  顴骨有著青紫痕跡的舊傷,挺直鼻梁猶留有淡淡淤色,像是曾被打斷過一般。

  他剛俊沉鬱如故,可容顏卻清減憔悴得令她心痛難禁,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她從來沒看他這麼落魄狼狽過。

  他可是鳳爺,是掌握天下買賣生殺大權的南方霸主,他怎麼能遭遇到如此不堪的侮辱與對待?

  “你受傷了?他們、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待你?”她忘形地衝上前,小手顫抖,憐惜又心疼地想撫觸他的傷痕,卻又遲疑地一頓,急忙縮回。

  她怕自己會碰痛了他。

  消瘦了許多的商岐鳳,深邃黑眸深深地盯著她,將她這一切微妙的舉止盡收眼底。

  “他們要的都得到了,為什麼還要傷害你?他們太可惡!太可惡了!”她心一痛,幾乎墜下淚來,忿忿咬牙道:“皇上就可以這樣欺負人嗎?這還算什麼護國安民的仁君?”

  “皇上如何重懲我,你在乎嗎?”他沙啞地開口。

  淚珠猶在眼眶裏滾動,談珠玉聞言卻是一呆,刹那間淒楚心酸幽怨感傷齊齊湧上了心頭。

  她——不在乎嗎?在他心裏,是這麼看她的?

  商岐鳳緩緩走近她,高大偉岸的身軀和她想念至深的男性氣息,再度濃濃地包圍她而來。

  她再也忍不住,熱淚滾滾而落。

  “為什麼你要拿出取自談家的六百萬兩贖我?”他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眼神莫測高深。

  她喉頭哽住,一個字也擠不出。

  不知是感觸幽怨惆悵還是矛盾迷惘,她隻覺得心口好緊好痛,想要衝動開口傾訴些什麼,卻又不曉得究竟該如何解釋這千絲萬縷糾纏百轉的一切。

  “向談家報仇,奪回一切,這不是你盼了多年的心願?為什麼你用這個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去換我回來?”

  他目光灼灼,透著強大的壓力,緊緊逼迫著她。

  好半晌,談珠玉總算咽下喉頭熱團,慢慢抬起頭望著他。

  “我不知道……”淚水滾落她的頰畔,“但我隻知道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時光仿佛靜止了一生一世之久,她透過淚霧模糊的眼前,心,終於脆弱而無助地向他投降了。

  不管他會因此深感震驚、憤怒,甚至是深深厭棄起她,她隻要能親眼看到他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麵前,無傷無恙,這一切就足夠了。

  “你是個笨女人。”他終於開口,“你知道嗎?”

  是,她知道……

  他最痛恨下屬蠢笨無能,也許,他也永遠不會再信任她了……

  她心如刀割,熱淚決堤再難止。

  “這筆帳,無論怎麼算都賠本。”商岐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聲音漸漸不穩,眼眶灼熱泛濕了。

  “爺?”她抬眼望向他,難掩迷茫。

  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裏,低頭狠狠地吻住了她。

  電光石火間,談珠玉終於全然明白了,感受到了他那深沉久抑的澎湃情感!

  她被吻得喘不過氣來,雙手卻也將他抱得好緊好緊。

  曆經了生離死別,苦苦相思,每一個無眠輾轉心痛的夜……

  終於,他又回到她的身邊。

  終於,他又嚐到她的甜蜜柔軟,那徹底攻陷他的心的滋味。

  終於,在仿佛要將彼此氣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長長一吻結束後,他急促地喘息著,額頭緊緊抵靠著她的額頭,大掌溫柔地捧著她的臉蛋。

  半晌後,商岐鳳終於稍稍鬆開她,“我萬萬沒想到,你會為了我這麼做。”

  她又哭了,顫抖的小手卻是無比心疼憐惜地撫摸著他憔悴的臉龐,“我也沒想到,原來這世上還有人能令我這麼在乎,甚至勝過報複,勝過我的生命。”

  他大感震撼,幾乎無法呼吸地、目光直直地盯著她。

  “對不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愛上你,但是……”她底下的話被他以指尖堵住了。

  “閉嘴!”商岐鳳再也掩飾不住心裏強烈濃重的愛意,黑眸隱隱閃動著淚光,霸氣地低吼:“我要你嫁給我,越快越好就對了!”

  “爺……”她瞬間呆住,還以為雙耳出現幻聽。

  “夫君。”他惡霸地道。

  “可是……”

  “叫夫君。”

  “但……”

  “你到底要不要嫁我?”他臉色一沉,看起來像是快殺人了。

  談珠玉終於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狂喜在刹那間充滿了全身,滿眼淚霧婆娑,雙手卻是緊緊地環住他,笑得好美好美。

  “要!”

  商岐鳳緊擁著她,臉龐埋入她柔軟幽香的頸項間,內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踏實溫暖和幸福。

  和靜王的這場交易,換回來的報償實在太豐厚了。

  他終於得到了她的真心,並且也找到了自己的真心,就在她的懷裏,妥妥貼貼地收藏著,永遠不失不忘。

  談珠玉把臉緊緊貼靠在這溫暖強壯的胸前,縱然家仇尚未盡報,可是心底清清楚楚地領略到了一個令她感動落淚的事實——

  她談珠玉,終於不再是個孤單清冷、舉目無親的孤女了。

  因為他,她這一生終於又能再度牢牢擁抱住幸福。

  她知道,有他守護著,這輩子她永遠再也不會做惡夢了。

  “夫君,我真的……”她噙淚含笑地在他耳畔輕聲呢喃,“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你。”

  他的回答是將她擁得更緊、更緊。

  “唉,自古有情人終成眷屬,最是教人羨慕感動啊!”一把清朗嗓音在門口響起。

  商岐鳳背脊微微一僵,抬頭射去一抹殺氣騰騰的目光。

  可來不及了,已驚動了懷裏的談珠玉,她含羞帶窘地要退出他懷抱,忙斂容守禮。

  商岐鳳鐵臂卻牢牢地將她箍攬在懷中,完全不許她離開自己身邊一步。

  “玉兒,那位是靜王爺,”他毫不客氣地橫了靜王一眼,“他馬上就要走了。”

  耶?這麼快就下逐客令啦?

  靜王俊美如玉的臉龐浮起了一抹哀怨,大大歎了一口氣,“唉,本王今日總算見識了什麼叫作‘新人娶進門,媒人丟過牆’了。”

  商岐鳳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交易既已拍板定案,靜王還來湊什麼熱鬧?

  “珠玉見過靜王爺。”談珠玉見情況不太對勁,深怕爺發怒,也怕靜王麵子掛不住,忙出言打圓場。“請王爺先行前頭玄禮廳稍坐用茶,爺稍候便前去相陪,妾身也就不打擾——”

  “不用了,靜王一路南下舟車勞頓,‘真的’馬上就要回王府休息了。”商岐鳳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卻有一絲不容錯辨的警告。

  靜王本來還想討杯茶喝喝的,見狀差點被口水嗆到,隨即又噗地笑了起來。

  “本王明白,擾人恩愛是要被馬踢的,”他笑得好不誠懇愉快,十分識相,“本王回府休息便是了,改日再來同商兄伉儷喝茶……”

  “謝王爺,來人,恭送王爺。”商岐鳳迫不及待要把這個禍頭子打發走人。

  “爺怎麼……”談珠玉有些忐忑不安地望著他,怎麼對靜王這麼沒禮貌?這樣對待王爺,真的不要緊嗎?

  他低頭給了她一抹深情溫柔的笑意。

  “對了,還有件事。”靜王邁開長腿方跨過門檻,突然回頭一笑,“商東家可別忘了你我那日三擊掌的允諾。”

  “人言即為‘信’,商某自會依諾而行。”他濃眉一揚,目光灼灼。“靜王大可寬心。”

  “本王自然信得及商兄。”靜王露齒笑得好生愉快,眨了眨眼。“那麼,本王就告辭了。”

  “王爺慢走。”商岐鳳神情沉穩內斂如故。

  待靜王滿意地離去後,談珠玉不知怎地卻有些心跳得慌,忍不住脫口問:“爺,您和王爺允諾了什麼?是很嚴重的事兒嗎?”

  他的眸光落在她不安的小臉上,眼神倏然轉為憐愛,噙著笑安撫道:“玉兒盡管安心做新嫁娘,好生籌備咱們的婚事即好。我是你的夫君,一切都有我為你作主,知道嗎?”

  談珠玉有一絲迷惘,又像有一絲恍然,尚未來得及開口再追問些什麼,粉嫩如櫻的唇兒已被他俯下頭來深深地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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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31:1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靜王府

  靜王笑咪咪地負著手,站在高高朱樓碧欄後,睥睨天下般地俯瞰著腳下繁華如織、美麗如畫的景色。

  “本王真是太喜歡這些‘愛國愛民’的好商人了,”他扳著修長指頭數算,笑得活脫脫就是隻俊美無雙的千年老狐狸。“一會兒是晉商鬥徽商,一會兒又換徽商鬥晉商,有意思,真有意思……”

  鷸蚌相爭,情鬥商鬥,他可真是愛極了做這個站在後頭涼涼插花攜油水的“漁翁”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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