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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沽嫁(誰家天下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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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5: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蔡小雀 -沽嫁【誰家天下之一】

談珠玉永遠忘不了那個充滿血腥、殘忍打殺的夜晚
在那一夜,她被迫遭遇比惡夢還要絕望的恐懼──
人性的貪婪毀了她幸福和樂的家庭、毀了她的人生
讓她從人人巴結的千金小姐,變成人人欺負的過街老鼠
她誓言要徹底毀滅那些禽獸,奪回屬於她的一切!
為了復仇,她學會利用美麗的容貌、美麗的身體
拋棄自尊、情感和良心,一次又一次的賣掉自己
哄誘、欺騙身邊的每一個人,好換取復仇的籌碼……
這些年來她忍辱求生,斷情絕愛,直到遇上了他──
商岐鳳,一個威震天下的南方商業霸主
面對這個難以捉摸、令人無法臆測的男人
她不要求成為他最寵愛、最呵護備至的姬妾
只想利用他龐大駭人的勢力,好去毀滅她至恨的仇人!
一直以為兩人的關係只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換
直到他身陷險境,她才知道世上還有人能令她這麼在乎
甚至勝過報復,更勝過她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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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6:28 |只看該作者
蛻變的煎熬 小袖子

  因為交情匪淺,所以刀刀見血,批評字句毫不留情。

  因為求好心切,所以心狠手辣,重寫退修絕不手軟。

  雀子經曆近半年的地獄煎熬與折磨,終於交出令人驚豔的佳作——沽嫁。

  袁姊度過近半年的毒舌鐵腕,惡魔指數再次破表,但也精疲力竭、白發蒼蒼。

  當完稿的那一刻——

  袁姊:雀雀,結尾修了三次,現在的版本應該可以了。

  雀子:呀呼!袁姊,感謝您饒了小的一命,稿子終於完成了,小的終於可以安心地睡上三天三夜啦。

  三天後——

  袁姊:雀雀,我想了想,那個結尾還是不夠好,可以加個尾聲,把下一本……

  雀子:(驚恐尖叫)啊——這是在夢中嗎???

  對於筆耕十幾年,著作一百多本的作者來說,要改變寫作的習慣與風格,事實上是一段很煎熬的辛苦過程;過去,我們在蔡小雀的作品中度過無數個捧腹歡笑的歲月,而今,我們希望在輕鬆幽默之外,挖掘更多雀子創作的可能性。

  《沽嫁》從提案討論到架構定案就花了不少時間,當雀子歡欣雀躍的交出信心滿滿的前兩章時,卻遭到袁姊無情的評斷與建議,《沽嫁》差一點就在此刻難產,雀子也差不多信心潰散、無力招架。

  禾馬名家的招牌不是掛假的,雀子最終還是用盡心力戰勝蛻變的煎熬,我們希望讀者能體會創作者的付出,也期待你們給予作者熱情的支持,因為讀者的回應才是創作者堅持走下去的力量。

  雀雀,謝謝你的努力,我們也期待你每一次的創作都有更完美的表現。

*****

一本好看的小說 慶光

  我在中學的時候看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言情小說《愛情童話急轉彎》。當時的我帶著慘綠少年的輕狂,希望可以投身於這個仿佛四周可見七彩泡泡又帶著甜美香氣的夢幻行業,現在回想起過往,那一路卻是既不浪漫又實際的。

  當時給了我黑洞般向往的人,除了〈禾馬〉的封麵繪圖大師們之外,文字作家就是蔡小雀了!那時對於一個背負升學壓力的小朋友來說,獲得開心快樂仿佛困難重重。

  於是,在某天放學陪同學到租書店,順手抽了書櫃上的一本小說,概略的瀏覽後,付了十塊錢帶回家享用!沒想到閱讀完入門書《愛情童話急轉彎》的我,以飛奔似的速度來到租書店,將書櫃上印有作者蔡小雀的書全部掃回家,給他開懷大笑個好幾天。當然看到傷心處,免不了滴一兩滴眼淚!那個時候除了上學外就是看小說了。

  有一回我的電腦壞了,〈禾馬〉體貼又大方的讓我到公司畫畫,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外,也讓我初識了蔡小雀。

  當時我嘴裏邊吃著作者做的蛋糕,邊問美編:“坐在外麵寫稿的是誰呀?”美編以一種她是我鄰居的口吻說:“蔡小雀呀。”我發誓!我當時腦袋真的有空白個幾秒!回過神後馬上從美編室偷偷撐開百葉窗,以膜拜的心情偷窺著我的偶像。之後經由〈禾馬〉的介紹認識,也解開了我以為寫了一百多本書的蔡小雀是個又老又皺的老太太的愚蠢想法,原來十九歲的她就開始寫愛情故事了!

  隔天我工作的桌上,就出現了大量的雜糧麵包和黑麥汁,一直到上個月還拿到了她親手烘培的小餅幹,我嚴重懷疑她是以喂養小動物的心態在跟我交朋友的!

  後來才知道,因為她進度嚴重落後,所以被〈禾馬〉抓來公司寫稿。所以說來,我們的相識,還要謝謝她的拖稿!

  幾年前,她搬回澎湖開民宿,請我幫她挑外牆漆色,言談中提到工作時神態略帶疲憊。原來求好心切的她,一直想突破改變,卻怎麼都調整不到定位,所以顯得沮喪。我告訴她:“我一直在等你的下一本,我相信也有讀者是一樣心情。”之後她的努力,我相信大家也都感受得到!這幾年她的作品可圈可點,光是二00九年的〈禾馬〉言情小說的排行榜,蔡小雀就占了三本之多。

  至於《沽嫁》,更是從二0一0年國際書展套書後,蔡小雀和〈禾馬〉耗時近半年磨出來的佳作。想起那一天,她在零晨一、二點打給我(我們都是夜貓子,小朋友不要學喔),很慎重的邀請我為她的新作品畫封麵和設計版型,我二話不說欣然接受!便開始討論起故事內容,以及封麵細節,等到結束通話的時間已經是早上六點了。說到這裏,大家應該可以和我一樣感受到她對這本新作品的認真與重視吧!

  《沽嫁》這個故事,絕對會顛覆你印象中的蔡小雀。相信大家在看完《沽嫁》後,心情莫名開心,或許是開心言情小說多了一個可以讓你開懷大笑,也可以讓你心痛糾結的作家。也或許隻是看了一本好看的小說而心滿意足。

  身為讀者的我在開心之餘,還是要說:“我一直在等你的下一本,希望《搏娶》不要讓我們等太久!”

  不知道你們是否也有如此心情?畢竟讀者的回應,才是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呀!

*****

一個翻江倒海的開始…… 蔡小雀

  這幾個月來,是一個全新的、翻江倒海的新開始。

  一腳踏進這個美麗的文字夢境,是十四年前,宛如愛麗絲夢遊於仙境裏,漸漸嚐到許多甜美的、豐碩的果子,豐富了饑渴的靈魂,也幸福了曾經單調的人生。

  隻是一路上,煙波霧氣嫋嫋,天空蔚藍遼闊卻又青紫虛無得令人迷惑,海妖的美妙魔幻歌聲在大海的另一端吟唱,翠綠如茵的草原上,嬌妍花海伴隨著懸崖險境層層疊疊交錯。

  途中,總是無可避免地會遇到迷路、力竭、疲憊。

  那時,曾感到氣餒,不知腳下踏出的每一步,終究會走到漫長路途的哪一個目的地?

  那時,也曾覺得不安,更害怕腳下的那一條小徑即將結束,不再繼續無止境地蔓延出去,沿途的風景,終於已經到了盡頭。

  可是心不死,總不斷強烈地拍擊著、鼓舞著——起來!現在還不是結局的時候!新的一個章節就要開始,快快打開電腦,移動手指,再度邁動你的雙腳,開步走!

  於是,山窮水盡疑無路,再度,柳暗花明又一村。

  逐漸領悟到,世上的一切,總要靠著一次又一次的奮戰,才能得到最終最豐碩的收獲。

  如同愛情,如同幸福,如同事業,如同所有你在乎的、想要擁有的、不願失去的種種,一定要全心全意,無怨無悔,傾盡全力地去爭取!

  那麼,這走來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寸血汗和淚水,都是值得的。

  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陪伴、傾聽,對於你們,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我永遠將你們放在我的心上,永遠、永遠在深夜最孤寂清冷的時候,因想起了有你們,心,就漸漸柔軟、溫暖,幸福了起來。

  我願,這個世界永遠有人說故事,永遠有人聽故事。

  我願,在這個好似越來越現實、殘酷、迷失,仿若末世般惶惶不安的年代裏,我們永遠都記得,愛人的美好,被愛的甜美,以及那些盼望、渴望、擁有愛情的酸甜雋永滋味。

  一如《沽嫁》裏永不放棄的談珠玉,最後,她終於得到了生命裏最想獲得以及最不敢奢求的一切圓滿。

  一如《沽嫁》隻是一切即將發生的,一個翻江倒梅的故事開始。

  我筆下那個全新的愛情太虛幻境,也將於焉展開……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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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商府

  寬闊華美大堂上,人人垂手恭立,不聞半聲輕咳耳語,氣氛緊繃一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沉靜悶窒。

  首座上,商岐鳳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良久,他一挑濃眉,冷冷開口:“傳人來。”

  “是。”

  一旁身材豐美長相嬌媚的豔姬美妾們,眉間不約而同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其他十數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掌櫃們,嘴角隱隱帶著一抹得償所願的冷笑。

  這一切盡落入商岐鳳眼底,但他神情冷漠如故。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緩緩而來,他眯起雙眼,銳利目光直直和來人相觸。

  彷佛永恆燃燒著火焰的一雙晶瑩眸子,櫻色唇瓣緊抿,雪白臉蛋上卻毫無表情。

  她依然美得令人屏息,倔強得教人切齒。

  “船隊上貨物遭掉換為私鹽,如今扣在海衙,貨主損失甚钜,官府追究上門,鳳徽號須付钜額賠償事小,商譽重創事大。”商岐鳳麵色嚴峻森寒,目光鋒利如刃。“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你還有何話說?”

  “賤妾知罪……”她輕啟朱唇。

  他的眼神越發冰冷無情,驀然起身,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一記響亮耳光已狠狠摑在她雪白清豔的臉頰上!

  她被打得頭一偏,整個人踉蹌後退了兩步,粉嫩臉頰紅腫了起來,嘴角微微滲出血絲。

  眾人倒抽了口涼氣。

  “這樣的錯誤,”商岐鳳字字冷厲如箭,“不準再有第二次!”

  “賤妾明白。”她挺直了腰桿,美麗卻泛著紅腫的臉龐一貫平靜。

  “下去!”他斥道。

  “賤妾告退。”她朝他欠身,低垂粉頸離去。

  望著她嬌弱卻孤傲的背影遠去,商岐鳳深幽眼底並無一絲憐惜之色,冷冷地對眾人宣布。

  “這事到此結束,誰人都不得再有異議!”

  豔姬美妾們縱然心下忿忿,也不敢有半點兒不平。

  而神情錯愕的各分店掌櫃們,更是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向天借了膽子,敢質疑主子的決定。

*****

夜深人靜。

  談珠玉紅腫的麵孔朝內而臥,烏黑長發如瀑般散落枕畔。

  被賞了那一巴掌,她並沒有感到任何委屈傷心難過。

  反正在來到商府之前,又不是沒被打、沒被淩辱過。

  她早就習慣了那樣的日子。

  閉上眼睛,她依然能無感覺地睡去。

  窗外明月彎彎,房內微光昏昏,一個高大挺拔身影無聲地來到床畔,默默地凝視著她微蹙眉心的睡容。

  那像朵梔子花的玉容右頰腫脹,怕是三五日也消褪不了。

  商岐鳳在枕畔放下一隻瑩潤透光的小小玉瓶子。

  良久,他沉默轉身離去。

  談珠玉一無所知,一無所覺。

  她的意識魂魄並非流連人間,而是墜入茫茫黑暗之中,直直往下沉去……

  她又夢見了那個女人。

  長長的頭發拖在地上,懷裏抱著一個小女孩,白色的喪服染紅了一大半,臉龐模糊得看不清五官,有什麼不斷從頭頂和身體滲出來滴落地,帶著濃濃惡臭,在地上凝聚成了一大攤腥紅。

  她寒毛直豎,困在渾沌夢境裏,無法動彈。

  是誰?到底是誰?

  那個女人慢慢朝她飄移而來,微微張口,像是要說什麼。

  可是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因為頸子是斷的,切口處一片血肉模糊。

  懷裏的小女孩就在這時,慢慢伸出了細瘦如枯枝的手指,閃電般抓住了她的袖子!

  “不要──”她猛然自惡夢中驚醒,渾身劇烈顫抖,冷汗重重濕透了衣衫。

  驚魂甫定的談珠玉僵坐著彷佛過了一生之久,顫抖的小手摸索著想撐著下床,不經意碰觸到了那隻玉瓶。

  低下頭,她拾起玉瓶,幽幽藥香自掌心飄竄到鼻端。

  她神情似悲似喜地盯著它,心口湧現一縷酸澀甜苦,滋味難辨。

  往事如塵,悲歡離合千頭萬緒,齊齊湧入心田……


*****

多年前 徽州

  萬丈金光隨著旭日逐漸東升,燦然灑落碧綠瓦簷,一步步穿牆越戶,照亮了一座氣派恢弘的六進大屋。

  這是徽商百年望族的談家大宅,富貴無邊,風華正茂。

  晨起天亮,各處院落開始有僕人在掃地,花工修花剪草澆水,婢子們也忙端著洗臉水到上房伺候。

  “胡嫂子,夫人叫你早飯弄幾道清爽的粥菜,老爺昨兒酒喝沉了,胃口不好。”談家三房夫人的陪房大丫頭秋菊,一大早就站在廚房口頤指氣使,“別再弄那些個油膩膩的東西上來,聽見沒有?”

  “是是,菊姑娘。”灶房大娘胡嫂子忙陪笑,“老婆子馬上收拾粥菜去。”

  秋菊趾高氣昂地耍夠威風了,這才轉身大搖大擺離去,壓根兒不知後頭廚娘們個個在背地裏罵她狐假虎威。

  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秋菊一回到主屋,見著了半趴在回廊欄桿上鬥鸚哥玩的少女,連忙換了另一副臉子,笑容滿麵道:“大小姐早呀!”

  甫滿十四歲的談大小姐身量尚小,卻是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出落得嬌豔婀娜,尤其一雙寶光流動的大眼睛,總是笑意盈盈,令人見了就歡喜。

  “菊姊姊早。”談珠玉對這個瞧著自己長大的大姊姊極為親密,甜甜的撒嬌,“我和妹妹待會想放紙鳶玩,菊姊姊可以幫我們選兩隻好的嗎?”

  “那有什麼問題?婢子一會兒就挑去。”秋菊麵上笑意不減,心底卻是不悅:那庫裏又亂又熱又悶,去年收起的紙鳶一時間又教她哪裏找?

  可一個還沒應付完,遠遠又奔來了個白白胖胖粉嫩嫩的小娃兒,嘴裏含著小小圓圓大拇指,一迭連聲地嚷嚷。

  “姊姊吃飯了,囡囡餓了,囡囡要吃三斤飯!”

  “好好好。”談珠玉張臂抱住了心愛的妹妹,寵溺地笑了,“咱們吃飯去,囡囡愛吃幾斤,就吃幾斤!”

*****

 早飯擺在臨水的六角亭裏,兩名秀麗丫鬟靜侍在一旁,笑看大小姐和小小姐吱吱喳喳地纏著老爺和夫人,像兩隻小黃鸝鳥般喧鬧得有趣。

  斯文得像個書生的談三是商界有名的大生意人,擁有人人稱羨的家財萬貫和嬌妻愛女,唯一遺憾之處,就是膝下至今無子可傳嗣。

  “妾身實在該為夫君收一房小星的,或許那位妹妹的肚皮能比我爭氣。”他的妻子香氏每每想起此事,就難掩內疚。

  “是為夫這幾日冷落你,害得夫人胡思亂想了。”談三爺含笑地望著嬌妻。

  “夫君有閑工夫拿妾身說笑取樂,倒不如多顧好自己的身子。”香氏臉都羞紅了,“前回配的藥還沒煎服完,昨兒又飲酒,難怪夜裏鬧胃疼。”

  “為了宴請幾個遠到而來的老相與,昨兒才多飲了幾杯,”談三爺歉然地笑著賠禮,“倒教夫人為我擔心了。”

  “大夫說你平日就是太過操心勞累。”香氏關懷切切,“生意重要,可身子更要緊哪!”

  “夫人放心,為夫正當壯年,好好調養個幾日,下回保證讓夫人一舉得男!”談三爺曖昧地眨眨眼。

  “……說什麼呢!沒正經。”香氏羞嗔。

  “囡囡咱們走,放紙鳶去了,”談珠玉笑吟吟地拉起妹妹,朝他們刮刮臉,“讓爹娘慢慢恩愛去吧!”

  “這丫頭可是瘋魔了……”香氏又好氣又好笑。

  “夫人有所不知,”談三爺笑著為嬌妻夾了一筷子菜入碗。“咱們小珠玉可聰明伶俐得緊,還是個小算盤子兒,帳算得又快又好,比起那些帳房先生是不遑多讓呢。”

  “你這個爹慣得她越發膽大了,一個小女孩兒家,連帳本都看得津津有味。”香氏歎了口氣,“我們談家怎麼著也是望族,女兒未來的夫家當是非富即貴,以後哪需要咱們談家女兒去沾惹那等銅臭活計?”

  “夫人此話有理。”談三爺一挺胸膛,誌得意滿道:“我談三的掌上明珠,將來自然是要享福一輩子的。”

  言猶在耳,這幅豐泰富貴如年畫的幸福美景也彷若還在眼前,兩個月後,談三卻暴病而逝。

  香氏哭天喊地喚不回夫婿,瘋狂地欲觸棺相殉,幸而被眾人死命拉住。

  出殯那一日,麵色慘白、淚眼模糊的談珠玉緊緊抱住了驚慌得哇哇大哭的妹妹。

  “囡囡別怕……姊姊在這兒……姊姊在這兒……”



*****


“囡囡別怕……姊姊在這兒……姊姊在這兒……”

  窗外夜色沉沉。

  談珠玉緊環著膝蓋,整個人宛如魘著了般,不斷前後輕輕搖晃著,嘴裏反覆喃喃。

  一切彷佛猶在眼前,可是這幾年比死還要難熬的日子掙紮著過下來,她早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的幸福,在爹過世的那一日,漸漸斑駁褪色風化成灰。

  她的家,也自那一刻起便受到了最可怕的詛咒。

  她被迫遭遇比惡夢還要絕望的恐懼。

  她身邊擠滿的原來不是人,而是一頭頭張大了血盆大口,獰笑著要將她嚼碎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

  十六歲的她,終於醒悟到了一個人生最現實的道理──

  拿自己所有的去換取自己沒有的,原來是這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那麼孑然一身的她,還剩下些什麼?

  美麗的容貌,美麗的身體。

  “足夠了。”

  她對著倒映嬌容的水麵微笑,笑得好美,好冷,好豔。

  談珠玉鉸下一頭烏黑如緞的青絲賣了,得了十串銅錢做盤纏,搭船沿著錢塘江前往人人傳言中繁華似錦、煙花盛開的杭州──

  “我來跟你做一個買賣。”

  “軟玉溫香樓”的當家老鴇麗嬤嬤眯起了眼兒,盯著眼前衣裙簡陋樸素,凍得嘴唇略微青白,卻清麗無雙的少女。

  “且說說看,是什麼樣的買賣?”麗嬤嬤閑閑地吹了一口水煙。

  她直視麗嬤嬤,“我要賣身,請為我打點。並且教我魅惑男人的方法。”

  麗嬤嬤敲煙桿子的動作微微一頓,精心描繪的眉毛高高一挑。

  老鴇精明卻飽曆世情的雙眼盯著她,隨即嗤地笑了。

  “行,先打賣身契。”

  “我隻賣給最有錢的人,”談珠玉冷冷地道,“那筆銀子我分文不取,統統歸你。”

  “何以見得我就會答應你這筆買賣呢?”麗嬤嬤好整以暇地瞅著她,似笑非笑。“天上從沒白白掉下來的肥肉,我麗嬤嬤若連這點子覺知也沒有,還能在這條吃人的街上一混二十年嗎?”

  談珠玉沉默。

  麗嬤嬤再度抽起了水煙。“小丫頭,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要活下去。”

  麗嬤嬤盯著她,良久,諷刺喃喃:“誰不想活下去?啐!”

  她目光堅定地、夷然不懼地望入麗嬤嬤眼底。

  麗嬤嬤又長長吹了口煙……

  兩個月後,“暖玉溫香樓”廣發胭脂帖,邀了全蘇杭最有頭有臉的富商來參與這場盛會。

  那一夜,談珠玉以高價賣出,跟了那位富霸一方、手段疏爽的茶商陸老爺。

  可就在陸老爺喜心翻倒,色迷迷、笑嘻嘻地將這薔薇花兒似的小美人帶回府中,猴急得連交杯酒都不及喝,就立刻要將她收房作妾,偏巧先前杭州知府秦大人也在座,官轎不動聲色地尾隨到陸府。

  陸老爺聞訊隻得趕緊出廳來拜,沒想到秦大人隻是負著手,挑眉看著他。

  “你新收的那個小妾,我要了。”

  “大、大人?”

  “那批遭扣的茶磚,本官就作主發還予你。”

  “謝大人!”陸老爺驚喜過望。

  美麗的談珠玉憑藉著她的聰明和幸運,自青樓汙濁之地清清白白地掙紮上岸,跳到了更高、更好的枝頭去。

  她成了大官府裏的七姨太,坐享榮華,備受寵愛。

  但是她沒忘記,這隻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

*****

十七歲的談珠玉名副其實,渾身珠圍翠繞,肌膚賽雪嬌靨如花,長長的睫毛宛若蝴蝶翩翩,輕輕地一拋,就能迷得所有男人神魂顛倒,自然也最受秦大人的寵愛。

  其他姨太太可妒恨極了,也曾憋不住,便找一天相約著來找大太太哭訴告狀。

  沒料到才一進門,就看見身穿素淨衫子的談珠玉跪在大太太跟前,捏著粉拳,輕輕地幫著大太太搥腿兒,神情謙遜溫順。

  “怎麼說也是老爺心尖兒上的人,怎麼好‘委屈’你來伺候我了?”大太太閉著眼兒享受著,卻是話裏帶刺。

  “夫人是婢妾的主子,玉兒服侍您是天經地義,又何來委屈呢?”她嫻靜地一笑。

  “果然是個伶俐識大體的,也難怪老爺疼你。”大太太嗯了一聲,這才滿意地笑了。“來人,怎麼還讓七姨太太這麼累著?搬張凳子,讓七姨太太挨著我身邊坐,聊聊天兒。”

  “是。”一旁的丫頭們最有眼色,忙熱絡地招呼起談珠玉,“七姨太太請坐。”

  其他五名妾室不禁滿麵憤恨。可惡,沒想到又讓這狐狸精快了一步!

  談珠玉斂眉垂眼,溫溫順順地低著頭,沒人瞧見她嘴角那朵上揚的笑。

  她,已不再是昔年那個天真未鑿、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

  

  富麗堂皇的秦府官邸裏,今日氣氛卻分外緊張,聽說大人今晚擺下盛席,為的就是宴請一名來頭顯赫無比的大人物。

  聽說他富可敵國,勢力龐大,無遠弗屆。

  “真有意思……”花香幽幽的紫薇亭下,談珠玉搧著團扇,若有所思。

  “七姨太太,老爺派人來傳話,要你好好打扮得齊整漂亮,今晚好一起陪宴貴賓。”她的貼身侍女若兒上前稟道。

  “悶煞人了。”她渾不在意似地一點團扇,慵懶地伸了伸水蛇腰。“長日無聊……若兒,來陪我打會子雙陸。”

  “是,七姨太太。可是老爺說……”

  “知道了。”她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來,今兒咱們訂個彩頭,若是你勝,我便將那支累珠蝴蝶簪子賞了你。”

  “謝主子!”若兒大喜過望。

  “且慢,”她黛眉微揚,“倘若你輸了,預備賠什麼呢?”

  若兒遲疑了。“奴婢怕沒有什麼是主子能看得上眼的……”

  “那倒未必,”談珠玉笑吟吟,隨口一提,“聽說你有個姊姊嫁到徽州去了,是不是?”

  “是呀,可你的意思是……”若兒迷惑。

  “我不過是想,你姊姊可想賺點兒外快?”

  若兒眼睛亮了起來。“有什麼差事兒隻要主子吩咐一聲,奴婢的姊姊定能幫主子辦得妥妥貼貼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她笑笑。

  雙陸棋盤擺下,黑白馬形棋子各占一方,談珠玉輕擲骰子,搶先奪得先機,白子前進六步,若兒則是謹慎地出手,沒想到隻擲了個三點,一開始便居於弱勢,隨著棋局推進,若兒步步失疆土,壓根兒不敵心思縝密的主子,很快便輸得一塌胡塗。

  但輸了倒也無所謂,反正不論輸或贏,七姨太太這兩頭都給足了好處。

  打發歡天喜地的若兒代她擬書信聯絡其姊去了,靜謐幽然的午後彷佛隻獨遺談珠玉一個。

  身處五彩繽紛花影香氣之中,四周再無他人,談珠玉終於卸下妖嬌嫵媚含笑的麵具,美麗的小臉浮起一抹倦然厭世的蒼涼之色。

  她緩緩將占盡地盤的白子挪移回原位,讓一切恢複原狀。

  為什麼她的人生不能像一場棋局那樣重頭來過?

  為什麼不能讓所有愛她的、還有她愛的人再度回到她身邊?

  心中一痛,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突然忍不住拂袖將棋盤上的黑白子用力打落了滿地!

  “怒而擲子,是因苦無對手嗎?”一個醇厚沉穩男聲響起。

  談珠玉心下驚動,美麗的笑容立刻回到臉上,迅速抬起頭來。

  還以為是老爺的眾多清客之一,沒料想卻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眼生男子,而且僅僅一眼,就令她不由自主倒抽了口氣。

  好一個高大挺拔、氣勢懾人的偉男子!

  心漏了一兩下跳動,她暗暗嗤笑起自己不知所謂的幻覺。

  她談珠玉哪裏還有心?又怎麼可能會為了誰而怦然心跳?

  “賤妾失儀,倒教公子笑話了。”她輕輕斂眉,朝他福個身。

  男子凝視著她曼妙的身段和低頭時露出的一截雪白如玉的粉頸,略略側首露出了半抹小巧瓜子臉,彎彎的眉目如畫。

  唇畔那朵強加掩飾卻仍舊透出三分倦然與諷刺意味的美麗笑容,不知怎的,卻令他聯想到一株華麗盛放、香氣濃馥醉人,可卻倔強得幾近憔悴的紅薔薇。

  也許是因為那一抹像是即將凋謝的絕豔,他聲音低沉的開口:“我來與你對弈一局,如何?”

  她終於正視麵前這不知何來的陌生客,眼底有一絲戒備,麵上仍舊從容一笑。“如若公子不棄。”

  他甚至連眉頭都不需抬一下,身後一名黑衣英悍男子默默上前,掌心裏赫然是方才被她扔了一地的黑白子,動作俐落地擺好棋局。

  一個謎樣的男子,帶著一個謎樣的護衛……

  談珠玉不動聲色地噙著淺笑,鎮定地與他對坐下起雙陸。

  “雙陸乃博弈之用的玩意兒,不知公子想賭點什麼彩頭?”她隨口問道。

  “若勝又如何?敗又如何?”他把玩著一枚黑子。

  “公子想拿出什麼樣的彩頭作注?”她挑眉,巧笑倩兮的問。

  “你想要什麼?”他反問。

  時光倒流,父母健在,一家和樂……談珠玉胸口一窒,喉頭滿溢酸苦惆悵。

  她揮去脆弱的心緒,定了定神一笑。

  “公子好大的口氣,難道賤妾想要什麼,您就能替我完成嗎?”她含笑眼神半真半假,勉強壓抑下熾烈的盼望。

  “既定賭局,但說無妨。”他凝視著她。

  “好。”她也笑了,目光灼灼,“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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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7: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大紅燈籠高高掛,照亮了秦府。

  酸枝梨木圓桌上滿滿擺著山珍海味,魚翅、燕窩、熊掌、狸唇、大對蝦,各色點心果子也有二三十品,再加上上好珍釀汾酒、竹葉青、狀元紅,真是應有盡有。

  秦大人好不容易請動了這名富可敵國的大人物,能在他跟前好生奉承、大獻殷勤,自然不願有其他陪客分了這樣的光榮幸事,所以席上統統是自己人,包括他的布政使嶽父大人,再來的就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如花美眷──一妻六妾了。

  相較於他的全家出動大陣仗,反觀這位貴客僅帶了一名護衛前來赴宴。

  那名高瘦矯健的護衛不發一語,隻是靜靜地侍立在大人物身後,卻掩不住一身淵渟嶽峙的奪人氣勢。

  不知怎的,那名護衛隻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那兒,每個經過他身邊的都會不自禁心口一陣發涼,悄然躡足而過。

  饒是如此,這一切還遠遠不及坐於首席之上的那位大人物,令人震懾屏息的程度於萬分之一。

  他高大雄偉挺拔,神情冷漠,渾身勃發著令人無法喘息的純粹陽剛氣息,就算隻是隨意倚座一靠,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手中持著的玉杯上,依然震懾全場,萬夫莫敵。

  秦大人的五妾全看癡了,魂兒都飛黏到他身邊去了。

  就連端莊的大太太都紅著臉,不斷摸著雲鬢粉頰,頻頻檢查自個兒妝容可妥當。

  談珠玉先前在紫薇亭下已然深深驚豔過,此刻自然心神安定,隻是麵帶微笑,低著頭,自顧自舉箸輕撥著碗裏的鴿子蛋。

  商岐鳳麵色沉靜淡漠,秦大人和布政使滿麵殷勤討好地呱啦呱啦,聽在他耳裏全是一片模糊的廢話和噪音

  “聽說商爺今年光是海外運輸往來的船隊總數便不下百艘,真是太了不起了!”

  “商爺北上恰克圖的馬隊和馱隊據聞是全中原最大的,就連晉商各大小商號都得仰仗您的鼻息……”

  “商場傳聞素喜誇大,不足信哉。”他淡淡道。

  “商爺,您真是太客氣了。”秦大人和嶽父交換了一個眼光,搓著手陪笑道:“本官是想……是想……”

  商岐鳳隻是微挑眉詢問。

  “聽說商爺的‘鳳徽號’麾下馬隊,光是自江蘇至江北一趟小小的運輸利金,就足足有上萬兩之多……咳,是這樣的,本官不敢貪心,隻是想請教商東家,不知道有沒有哪條支線運輸往來可由本官插個幾分子股,略略賺個利銀也好?”秦大人滿眼貪婪之色。

  “今日邀宴,就為這事?”商岐鳳緩緩放下白玉杯,眸光冷然射向他二人。

  那聽不出是真心或是嘲諷的漠然語氣,教秦大人和布政使不禁抖了下,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沒來由的心虛了起來。

  商岐鳳雖是商人,卻是勢跨黑白兩道,簡直就是地下皇帝,萬一得罪了他,他秦大光恐有十顆腦袋都不夠掉!

  “呃,不不不,今日真是純粹為了請商爺用頓便飯,這生意之事,隻是隨口閑談……不過若商爺願給本官三分薄麵,那、那……”秦大人頻頻抹汗,突然異想天開,“對了!聽說商爺素來憐香惜玉,倘若不棄,下官第三小妾和第五小妾生得豐滿俏麗,頗識風情,不如……”

  商岐鳳毫不掩飾麵上諷刺之色。

  真是天殺的蠢材!

  布政使忍不住狠狠瞪了這個蠢如豬的女婿一眼。商岐鳳府裏有多少天香絕色,就連皇上後宮都未必有之,他又怎麼會看上這幾個庸脂俗粉?

  秦大人驚覺失言,冷汗如雨下。

  “心領了。”商岐鳳冷冷開口,“縱觀大人這些‘嬌姬美妾’,恐怕無一人可合商某脾胃。”

  “是、是,當然當然。”秦大人羞愧欲死。

  “若真要勉強選一個……”商岐鳳眸光平靜地環顧一眼,最後落在桌麵另一端的美麗沉默女子身上,“大人的第七房小妾給商某提提鞋,還算差強人意。”

  “啊?!”秦大人愣住。

  眾人也如遭雷殛一般,統統呆住了。

  自始至終斜坐一旁看好戲的談珠玉依然故我地逗弄著碗裏的鴿子蛋,絕豔嫵媚的臉蛋微微漾笑,好似這一切都與她毫無幹係。

  好不容易到宴席結束,貴客從容離去,秦府內眾人也各懷心思地散了席。

  談珠玉嫋嫋婷婷地回到小苑裏,慢條斯理地卸下花鈿妝飾,在金盆裏撒了幾滴薔薇花露,纖巧小手親自擰乾了絲絹子,緩緩拭去臉上的胭脂,接著好整以暇地將金銀細軟收拾進箱籠裏。

*****

整整過了三天,卻半點動靜也無。

  談珠玉並不心焦,依然笑吟吟地做著平時慣常做的一切行止。

  早上親手燉一盅燕窩送到大太太上房裏,對其他五位“姊姊們”的冷嘲熱諷四兩撥千斤,偶爾也暗地裏使拐子教她們吃吃暗虧,並且替老爺打理帳目──拜這一手又快又好的算盤子兒功夫,加上她又是老爺心尖兒上最最疼寵的七姨太所賜──閑暇得空時也放放外帳、收收利息。

  麵上絕不公開,但這門私底下放帳給其他花錢闊綽,致使時常手頭不便的官家外室姨太太們的買賣,利水好得不得了。

  雖說為了收買、打聽、攏絡各官家內宅裏的情報和人脈,每月總得耗費個十幾兩銀子,可實際上來說,她半分體己錢都不必出,光是拿公帳放私帳,這當中運轉得利的銀子就積攢了不下上千兩。

  除卻這無本得利的好處外,更可貴的是她從中彙集了極為豐富的情報網,這些官家大老爺大太太,恐怕做夢都不知道,自己府裏最不為人知的私隱秘密常被下人看在眼裏、擱在心裏,而且隻要區區數兩銀子就買得到。

  午後覷了個空檔,她彈指如飛地撥完了算珠子兒,見四周無閑雜人等,抬頭對著一旁侍立的老帳房一笑。

  “包先生,放在外頭的帳明日申時之前都去收回來吧。”

  他微愕。“七夫人,可這個月放利的息錢還沒到……”

  “以十日一期,餘下期限的利息扣完給他們,”她一雙晶瑩美眸透著精明,“可明日之前,我要把所有放出的款子現銀全收回手。”

  “是,七夫人。”老帳房點點頭。

  談珠玉自袖裏取出一封物事,老帳房疑惑地接過那隻有些沉的紙封。“七夫人這是?”

  “前回不是聽包先生提起,你家大公子下個月要娶親了嗎?”她嫣然一笑,“勞你辦妥我這信裏交代的事兒,北大街福慶胡同那一間三進宅子就算是我送給新人的賀禮吧。”

  “七夫人,這、這禮太大了……怎麼敢當呢?”包先生滿麵驚喜卻又受之有愧。

  “沒事,你別同我客套。”她笑吟吟。

  “謝謝七夫人。”

  就在此時,若兒微喘地奔了進來。“主子,老爺有請。”

  “知道了。”談珠玉款款起身,蓮步輕移走向門口,突地停下腳步,微微側首略一沉吟,“這樣吧,息錢還罷了,今兒就將帳統統收回來!”

  老帳房有些詫異,隨即慨然答允。

  到了秦大人的書房,談珠玉未語先笑,翦水眸兒盈盈凝視著自家老爺。

  “玉兒,你知道老爺向來最疼你。”

  “誰說不是呢?”她嫣然一笑。

  “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有轎子送你往蘇州。”秦大人盯著她,目光複雜──有三分戀戀不舍,也有七分終於做出抉擇的如釋重負。

  他對這個第七小妾是真舍不得。

  可知情識趣的美人兒要多少有多少,白花花的銀兩卻不是天天都有的。

  他知道自己不需對她多做解釋,談珠玉聰慧得並無問任何問題。

  她一頷首,嘴角那朵美麗笑意始終若明若滅。“是。”

  看著那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的麗人兒離去,秦大人心下掠過一絲後悔。

*****

蘇州 商府

  她曾經以為,徽州談家已是钜富中的钜富。

  她也曾以為,杭州知府豪邸已然是園林廣廈中的極致。

  直到她進了商府,她才知道外人所有對商家的一切誇大臆測和豔羨,還不足真實景況的萬分之一。

  商岐鳳果然是威震天下、人人敬畏的南方霸主。

  談珠玉搬入其中一座典雅幽靜的寬敞軒室,單單自己這屋裏屋外逛上一遍,恐怕就得花上大半天的辰光。

  然而,她並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會是商岐鳳唯一的妾室。

  談珠玉並沒有猜錯,由管家撥來服侍她的兩名婆子和兩名丫鬟口中得知,她所占屋室在西翼,名喚“薔薇軒”,比鄰而居的還有“桃花室”、“幽蘭居”、“冷梅苑”、“海棠閣”等別院。

  商府沒有女主人,所有的都是閑花野草,包括她在內。

  她輕輕一笑,喃喃自語,“倚紅偎翠,何等風流!但凡男人,哪個不想有個三妻四妾?”

  以商大東家如此钜富身家,這還算是客氣了呢!

  “若兒,去開那隻螺鈿玉匣子,取出四副金耳挖和玉墜兒來給張媽她們做個見麵禮。”她柔聲吩咐。

  “是,主子。”若兒忙取去了。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老婆子們來伺候您是應該的,怎麼反讓玉姑娘您破費呢?”張媽麵上訕訕,眼珠子卻骨碌碌轉著,精明得緊。

  “禮俗往來不可廢,情麵上也是該當這麼著的。”談珠玉笑容可掬,收買人心的手段姿態可是爐火純青了。“何況將來朝夕相處,有勞諸位之處還多著呢,如果堅辭不收,倒教我於心不安了。”

  這個主兒是個有見識有心計的,張媽和其他奴婢暗地裏不禁滿意的笑了。

  正所謂花花轎子人抬人,往後下人們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當天晚上,談珠玉沐浴在飄著薔薇花香的熱水檀木桶裏,看著晶瑩的水珠兒自雪白玉臂上緩緩滑落。

  “今晚,他一定會來。”她自信滿滿地笑了。

*****

沒有,他沒有來。

  她白白打點好了十二分精神,打扮得美若天仙,卻是落得枯守了一夜。

  不隻第一晚,第二天、第三天……七日過去,她仍然未曾侍夜。

  談珠玉沒有浪費時間傷神,她立刻改變計畫,迅速盤算下一步棋。

  給張媽的見麵禮在這時發揮了效用,張媽偷偷告訴她,主子每十天就會到北翼煙波湖畔一處天然溫泉沐浴,通常都會摒退所有服侍的人,獨自一人在溫泉裏閉目養神。

  她絕不放棄任何機會!

  所以她來了,趕在他之前。

  白煙熱霧嫋嫋若迷離仙境,乳白色溫泉水恰恰掩住了她一半酥胸,水波蕩漾,像無數貪歡的小手,自胸口、纖腰、大腿,甚至是在腿窩間敏感地鑽動輕拍愛撫著。

  在煙霧朦朧間,談珠玉耳尖地聽到細微的腳步聲,然後是解衣的輕微聲響,跟著來人跨入溫泉內激起的陣陣漣漪。

  她心口緊縮,胃有些揪絞,雙眸卻明亮閃耀如星,屏息等待。

  “你在這裏做什麼?”

  她掩住了酥胸,美麗臉龐閃過一抹錯愕,“……鳳爺?”

  噫,好一個體魄赤裸精壯、漂亮矯健得令人讚歎喘息的男人!

  他目光銳利地凝視著她,強壯長臂叉在肌肉精碩的腰間,充滿力與美的體魄在霧氣中若隱若現,而完全令人無法漠視的還有──

  談珠玉喉頭有些莫名發乾,胸口熱熱的,心房微微鼓動著。

  “是誰準許你來這兒的?”

  嚴厲冰冷的語氣激得她一震,回過神來。

  “看來是賤妾誤闖了爺的專屬浴池,妾身立時告退。”她輕輕欠身,水麵漣漪緩緩蕩漾開來。

  商岐鳳目光銳利地盯著她,確是有些不悅。

  不是沒有女人曾經在溫泉裏試圖勾引他,但是統統被他翻臉丟出去,甚至逐出商府,長久下來,再也沒有人敢挑戰他的耐性。

  隻是眼前的她,露出了肩頭一抹瑩然若玉的肌膚,滾圓的水珠自頸項緩緩滑落入那引人遐思的乳溝……他眸色變得深沉了。

  “我沒讓你急著走。”緩緩浸入溫泉裏,他自在地靠在一處花岸畔,淡淡開口。

  “不。”談珠玉低頭藏住了一朵自得的微笑,不忘自我解嘲,“妾身本就該知所進退,哪兒能喧賓奪主?”

  語畢,她轉過身,背對著他慢慢起身。

  雪白的瑩潤玉背曼妙窈窕地畫出了柳腰和豐潤挺翹的玉臀,在煙波迷蒙間,令人心跳。

  她正欲彎下腰拾起地上的袍子穿上,心裏慢慢地數著一、二、三……

  背後那強壯的身軀動作還是比她預料的快太多了,她心兒一震,還來不及喘口氣,一隻強壯鐵臂迅速箍住了她光裸的纖腰,灼熱堅硬令人屏息地抵住她柔潤腿窩間,但他沒有做任何移動,侵襲或強占進入。

  “你,不就是為此而來嗎?”商岐鳳低沉嗓音在她耳畔沙啞響起。

  “不……”她臉上滾燙了起來,渾身發熱發軟,如果不是腰間被他鐵臂環著,虛軟的腿早已經無力支撐住身子。

  多麼強硬、霸道、蠱惑、邪惡的男人……

  還來不及思想,還來不及反應,他已輕囓起她小巧的耳垂、頸項、肩頭、玉背……她的顫抖化為一縷逸出的輕吟,一聲又一聲,一回又一回管不住喘息著,不知羞地嗚咽著。

  他的吻、他的手誘惑挑逗著她身體的每一處,徹底將她化為熊熊燃燒的烈焰,雙雙驅策直至攀上歡愉的巔峰……


*****


翌日。

  商岐鳳翻過一頁頁帳冊,專注聽取屬下簡報。

  “爺,以上便是最新一季獲利總結之數。對了,還有一樁,”總掌櫃水月坡稟道,“雖是小事,然事關鳳徽號商譽,屬下雖已處置了,想想,還是須向爺稟報一聲才好。”

  他挑眉等待下文。

  “杭州一處分支‘行雲號’日前接了筆生意,一名相與急著要運三船蠶繭南下販予織坊,說好搶快於七日之內貨物運達,便付給超出行情三倍之價。‘行雲號’的劉掌櫃尋思過,路線是走慣了的,又見利潤豐厚,便答允了人家。”

  “三船蠶繭利潤何如是算計得出的,耗上三倍的貨運費用,餘下的能剩多少?沒想到行雲號的掌櫃連這樣一筆小小帳目都算不來?”

  他明明麵無表情,水月坡心下卻是陣陣發涼,稍定了定魂才再開口。

  “是,所以屬下大膽,已經作主先將劉掌櫃暫停職,等候主子發落。”

  “現在想必出了岔子,七日之內沒能將人家的貨運到,當初合同注明做何賠償?”商岐鳳冷冷地道,“商譽重要,先賠給對方!”

  “主子英明。”水月坡欠了欠身,謹慎道:“如主子所說的,賠償事小,商譽最重要,可頭疼的是現今貨還卡在煙淩渡關口上,守關的鐵總兵堅持要有通關派令才能放行。”

  “各通關口早任我鳳徽號船隊進出自如,”他濃眉微皺,“這些年來,還有誰人敢與鳳徽號作對?他的頂頭上司歐大人呢?傳他來府交代。”

  “回主子,歐大人恰恰丁憂回鄉了,朝廷派來接替的周大人還未到,所以一切權責由鐵總兵暫代。”

  “下帖子,你親自設宴款待那老家夥,問問他想要什麼?”商岐鳳冷笑,不外乎是要更多的銀子,貪更肥的油水罷了。

  “屬下已命人送邀帖前去。”

  “好。”他滿意的點頭。

  “敢問主子,劉掌櫃一職──”

  “撤了,補半年的薪俸給他。”商岐鳳端起茶碗,慢慢啜了一口。“永不敘用。”

  “屬下遵命。”水月坡一拱手,恭敬退下。“屬下告退。”

*****

薔薇軒中,談珠玉怔怔地坐在床畔,一頭黑緞般長發披散在背後。

  那個男人……真的太危險了。

  她甩去了腦際還微微暈眩的感覺,嘴角噙著的那朵淺淺笑花,逐漸綻放得更加嬌豔奪目。

  因為經過昨夜一“沒”,她距離複仇的目標又大大跨進了一步。

  “嗬嗬……”她終於忍不住笑了,笑聲裏有著無比的得意與歡快。

  聽見房中聲響,若兒和另外兩名丫鬟輕敲了敲門,送了一盆溫水供她梳洗。

  “主子,爺命人送來一些專門進貢給宮裏的細致點心,還有貴重珍奇的首飾,都是要給主子你的。”若兒興奮道。

  她一怔,斂起的笑意又浮現了。

  出得外廳去,紅木大圓桌上果然以錦盒裝盛著一匣又一匣子的珠寶。

  談珠玉自小見識得多,當然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價值不菲,旁的不說,光是那一長串百來顆渾圓瑩亮的珍珠,外頭行價,就算出上六千兩銀子也不一定買得到。

  南方霸主出手果然不同凡響。

  她伸手輕輕撫過長串珍珠、翡翠蝴蝶鐲子、累絲黃金項圈、寶紅珊瑚耳墜子和琥珀纏銀金步搖。

  若換作其他女子,恐怕會因如此豪奢的慷慨就誤以為他愛上了自己吧?

  她嘴角含著一抹淡笑,指尖滑過了一匣匣珠寶,驀然一頓。

  談珠玉盯著其中一匣子以象牙雕磨而成的雙陸子,每隻胖胖馬頭純樸得鈍頭鈍腦,小巧可愛極了。

  心頭陡震,鼻頭一陣酸楚,她險險落下淚來。

  他……他是從何獲得此物的?

  “你們都下去。”她嗓音緊繃。

  正在一旁看得眼花撩亂、豔羨萬分的丫鬟們隻得聽命退下。

  談珠玉挺直著僵硬的腰桿,直待屋中隻剩自己一人,再也忍不住顫抖的手,慢慢捧起了匣子。

  “原來‘你’也流落到這兒來了。”她低喃,淚水滾落。

  這副象牙小雙陸原是爹爹特地命工匠打磨做給她的,當年她五歲,手小,這樣小小尺寸的棋子兒拿在手中恰好。

  雙陸也是爹爹教給她的,而且她學得又快又好,八歲那年不需爹爹刻意相讓,五局裏就能勝上四局。

  “爹……”她將那盒雙陸緊緊壓在胸口,心如萬針鑽刺。“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這些年來的痛苦怒濤洶湧地排山倒海而來,一瞬間幾乎完全擊潰了她……

*****

當天晚上,宮紗燈燃,珠簾輕垂。

  商岐鳳踏入薔薇軒,深沉的眸光落在斜倚在貴妃榻上,自斟自飲的她身上,眸光閃過一絲異樣。

  她沒有綰發,烏黑長發如瀑披散得一肩一背,望著他,嘴角浮起一朵迷蒙的微笑。

  “爺來了。”

  他沒有出言譴責她沒起身相迎,也沒有對她喝得半醉的嬌醺模樣皺眉,隻是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拿過她手上的琥珀杯,將裏頭的酒一飲而盡。

  “好酒。”他舔去唇畔一絲酒漬,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杯底殘豔。

  “封壇十六年,埋於梅花樹下,溫州奉秀老鋪的女兒紅。”談珠玉半醉半醒,神情嫵媚地睨著他,“爺府上珍藏的,自然是好酒。”

  明明被酒意烘托得豔麗無匹的如花嬌靨,卻帶著一絲蕭瑟和三分淒美,他深深注視著她。

  “你有心事。”他嗓音低沉有力。

  “哪有呢?”她淺淺一笑,慵懶的嬌軀略略努力想振作起來,沒料想不勝酒力地一晃,他及時伸臂接住她柔弱無骨的身子。

  “當心。”他皺起眉。

  “爺……”她抬起迷蒙醺然的眼,笑容有些慘然,“假若妾身能早幾年遇見你,那不知該有多好?”

  他眸光如炬地盯著她。

  談珠玉剪水秋瞳淚光閃閃,掩不住淡淡哀傷。

  若早幾年前,爹還在,娘活著,囡囡猶陪在她身邊,她也還是談家三房那個嬌貴天真的大小姐,什麼都是有可能的。

  可現在什麼都太遲了。

  她並不愛他。

  她也永遠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男人。

  她隻要男人的寵幸和勢力,好去毀滅她至恨的仇人!

  昨夜的激情,雖然是那麼樣銷魂蝕骨,可那樣的情欲也隻是一場飛蛾撲火,就為了圖那一點亮,為了貪那一點暖。

  她完全不愛他,她隻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去貪圖從他身上汲取一絲絲體溫且可悲的對此戀戀不忘。

  “……謝謝你。”她低低道。

  “謝我什麼?”他眯起雙眼。

  “謝謝你送我那副雙陸……謝謝你那日和我對弈……更謝謝你帶我走……”她仰起頭,深深望入他眼底,“並且給了我希望。”

  商岐鳳目光一寒,一把推開了她,逕自起身。

  “爺?”她身子一僵。

  他眼神漠然如冰,冷冷盯視她。

  “既然醉了,就歇著吧。”他轉身大步離去。

  談珠玉醺然醉意霎時化為冷汗,嬌軀掠過一波戰栗,茫然失措地瞪著他寬闊的背影。

  她——做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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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給了她希望?

  商岐鳳陰沉著臉,負著手佇立窗前。

  她錯了。

  他不是英雄,不是情聖,隻是個商人。

  他要女人,隻為那滑如凝脂軟玉溫香的胴體,他從來沒有給過任何女人錯誤的幻想和希望。

  他要的是追逐肉體極致的歡愉,不是任何女人的感激,更不需要女人的虛情假意。

  若以為能夠在他身上搾出那些虛幻可笑,不值一文的情情愛愛,那麼她是遠比她外表所表現出來的還要愚蠢太多了。

  “命海棠準備侍夜。”他對守在門外的隨從下命令。

  “是,爺。”隨從恭敬道。

  那小妾姓海名棠,名字別致,笑意迎人,一把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床上風情嬌聲婉啼,曲意承歡。更重要的,是她聰明得從不會試圖套取他的真心。

  因為她永遠不會愚蠢得以為他還有那種廉價的玩意兒。

*****

從那夜起,談珠玉便被打入了“冷宮”。

  一連十數日,商岐鳳再也沒有踏入薔薇軒一步。

  那些服侍她的老婆子和丫鬟均一問搖頭三不知,就連若兒私下向她們打探也不得要領。

  “張媽,主子待你也不薄,怎麼說也該透個口風,好教我們知曉究竟哪兒得罪了爺。”若兒忿忿不平地盯著眼神閃爍的張媽。

  平時好處沒少拿,可一遇事兒,卻個個支吾搪塞,什麼玩意兒!

  “若兒,算了。”談珠玉開口。

  “可是主子——”若兒仍是一臉忿忿然。

  “張媽,沒事兒了,你們都下去吧。”她溫言道。

  “謝謝玉姑娘。”張媽一幹人如釋重負,匆忙離開。

  “主子,”若兒回頭看著她,又氣又心酸。“以往你在秦府裏何等風光,大老爺疼你都來不及了,怎舍得讓你受這樣的委屈?可是這個爺卻——”

  “若兒,去拿我那件狐毛繡花披風來。”談珠玉平靜地打斷若兒的不平之鳴,“陪我到園子逛逛吧。”

  “主子,你怎麼不心急,還有興致逛園子?”若兒不可思議的問。

  若是在這佳麗如雲的“小後宮”裏失了寵,那主子將來的日子還怎麼捱呀?

  “心急,就能讓爺今晚回心轉意到薔薇軒來嗎?”她淡淡反問。

  若兒一時語結。

  “來,陪我逛逛。”

  她談珠玉不懂得心急,隻懂得戰鬥。

  才跨出薔薇軒,就遇著了桃花室和幽蘭居的女主人,一個嬌麗一個清雅,正對坐著茶談笑,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冷靜地信步而過,果不其然,背後響起了其中一人按捺不住的諷笑。

  “人家說‘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可蘭姊姊你瞧,咱們這兒倒是隻見舊人笑,不聞新人哭呢!”

  她腳步微頓。

  “桃妹妹,人家被窩還暖不到三日便失了爺的寵,想來心底也是不好過的,咱們就快別笑她了吧。”幽蘭故作清高矜持地笑道。

  桃花嗤了一聲,故意橫了談珠玉一眼,“說得也是,爺這些天輪流在咱們姊妹屋裏過夜,就偏不上人家那兒,想想也真夠可憐的。”

  若兒聽得滿心憤慨,卻苦於丫鬟身分不敢開口駁斥。

  “兩位姊姊是為我可憐嗎?”談珠玉回過頭來,平靜問道。

  “是呀,就可憐你是個——”桃花毫不掩飾語氣裏的鄙夷和幸災樂禍。“上不了台麵的爛貨。”

  “那也是。”她沒有動怒,隻是微微一笑,聲音不高不低地道:“隻不過和我這個新來的爛貨相比,兩位姊姊恐怕更是這府裏壓倉底沒人嚐的鹹菜了。”

  幽蘭臉色一沉。

  “你說什麼?!”桃花耐不住的勃然大怒。

  “妹妹不過實話實說罷了。”她笑了,腰如擺柳地轉身,“若兒,咱們走。”

  “你這個賤人好大膽子——”

  談珠玉對背後的尖叫聲置若罔聞。

  原來商岐鳳夜夜都宿在其他侍妾屋裏,就是故意不進她的薔薇軒。

  她心頭一緊,那一夜,果然得罪他了。

  不過最重要的是,她該如何扳回頹勢?

  談珠玉冷靜下來,腦子裏迅速地盤計籌算起對策。


*****

商岐鳳並不是那種尋常可對付的男人。

  像他這樣一個見識廣博、遊戲人間多年的商業巨擘,想來對任何女人的媚功手段伎倆都已見多、看濫,所以她若撒嬌作態的心計,也隻會徒增他厭惡反感罷了。

  談珠玉思前想後,親手寫了一封小帖,請若兒送過去。

  帖上隻有短短四句——

  月明星稀    靜夜寂寂

  掃花烹茶    期君相弈

  他喜歡下雙陸,又曾敗於她手下,對於一個素有棋癮又求勝心旺盛的大男人而言,幾乎不可能拒絕這樣的邀約。

  但,沒想到還是猜錯了。

  當晚她再度整整候了一夜,直至天明,那穿窗而入的刺眼朝陽仿佛在諷笑她的妄想。

  一直成竹在胸,步步有定見的談珠玉在麵對這個難以捉摸、令人無法臆測的男人時,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感到有些心慌了。

  他不是她曾對付過、攏絡過的那些男人,他對於她的魅力和手腕幾乎免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若兒,我需要你去幫我打聽爺這些日子都宿在哪個院落。”奮戰不懈,永不言輸的談珠玉很快掃除心底的不安與頹喪,取過一隻沉甸甸的繡花錦囊,“多費些銀子也不打緊,知道嗎?”

  “婢子明白。”若兒接過錦囊,鄭重點頭。

*****

桃花室外遍植桃花林,粉紅芳緋,嬌嫩惹人。

  而裏間也春光嫵媚流轉得很,豐滿俏美的小妾桃花依偎在高大的男人身旁,手裏剝著汁水淋漓的蜜桃,嬌滴滴地奉予到主子嘴邊。

  “爺嚐嚐,這桃子又甜又多汁。”桃花誘惑地舔著豐潤的唇兒,雙頰緋紅。“嗯……可好吃極了呢!”

  商岐鳳舒服地斜靠在榻上,懶洋洋地享受著美妾愛嬌服侍。

  “珠玉求見。”一個清脆平穩的嗓音在門口響起。

  他濃眉一皺,目光如炬地射向聲音來處。

  她怎麼來了?

  “你來做什麼?!”桃花一見到她,新仇舊恨全數勾將上來,嬌小身子猛地跳了起來,尖聲罵道:“你這賤人憑什麼踏進我的桃花室?是誰放你進來的?”

  “賤妾是送茶來的。”談珠玉雙手捧著托盤,將那兩杯飄著淡淡異香的冰紋雪胎杯放在花幾上。“這是家私的好茶,想請爺和桃花姊姊賞臉品茗。”

  商岐鳳臉色深沉,目光微慍地盯著她,難掩一絲煩躁與不悅。“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身子一顫。

  “聽見沒有?”桃花登時自覺有主子發話仗勢,便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猛打落水狗。“從沒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主子都厭了你了,還厚著臉皮子自己上門找罵挨!怎麼,你就那麼淫蕩那麼賤?沒霸攔住男人就會死嗎?”

  “妾身明白了。”談珠玉凝視著他,黯然一笑,“以後我會乖乖待在自己屋裏,等爺召喚的。”

  他眸光灼灼地看著她。

  “還在我這兒賣弄什麼風情?真是不要臉的賤人!下三濫的東西!”見商岐鳳果真沒有憐惜之意,桃花越發膽大,索性抄起那杯茶便朝談珠玉臉上潑去。

  她被猶燙的茶湯潑了滿頭滿臉,痛得一縮,雪白如玉的臉龐瞬間泛紅了起來。

  商岐鳳神情有一絲震動。

  “什麼玩意兒!”桃花還當著她的麵摔碎了那隻茶杯,指著她的鼻頭大罵,“這回就給你個小小教訓,好叫你以後眼皮子擦亮一點,往後要敢再來我桃花室挑釁,姑奶奶就撕爛了你這狐媚子!”

  談珠玉不作聲,隻是半跪地拾起她上的碎片,即使教碎片割破了手指頭也未喊痛。

  待收拾妥當,她欠個身,無語離去。

  纖弱的背影依然美麗、倔強,卻又那麼寂寥……

  “什麼東西!她還真以為我們這些女人都死光了嗎?輪得到她來向主子獻殷勤?”桃花終於得以一洩當日言語受辱之恨,忘形地叨叨痛罵不絕,潑辣叫囂的模樣盡入商岐鳳眼底。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

  簡直是個令人倒盡胃口的潑婦。

  他攫起那杯茶,霍然起身,大步離去。

  本來還罵得痛快的桃花呆住了,嬌美臉蛋頓時浮起了滿滿的倉皇與不安。

  而在另一頭的薔薇軒裏——

  談珠玉打濕手絹,敷了敷猶覺微熱刺痛的小臉,眼眶濕濕,神情落寞。

  明明知道此去必定遭遇到羞辱,明明就是經過了算計的,可為何她還是這麼不爭氣地為自己感到悲哀?

  她沒有察覺到門口佇立的高大身影,隻是將手絹浸於清水裏,然後再一次擰幹,緊貼著發燙的頰畔。

  “茶冷了怎麼喝?”

  談珠玉猛然抬頭,那一抹不及掩飾的失落傷感猶在臉上。

  “爺?”她怔怔地望著他。

  商岐鳳將那杯茶還給她,神情深沉得看不出半點陰晴喜怒。“我不喝冷茶。”

  “噢。”她還有點傻傻的。

  “明天重新沏一杯熱的來。什麼樣家私的好茶,總得喝過方辨好壞。”他淡淡道。

  她點下頭,“是,妾身知道了。”

  兩三句話完,他就又走了。

  可是她的心已又瞬間活絡溫暖了起來。


*****


商府議事德鳳堂內,商岐鳳正與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商賈友人談及煙淩渡總兵不肯放行貨物一事。

  中年商賈是商岐鳳多年的相與故交,深知商府勢力之廣,聞言微詫。

  “鳳爺隻消向那老匹夫的頂頭上司施些壓力,誰敢不買你的麵子?又何愁此事不解?”

  “人說拚死吃河豚,他不知怎地偏與鳳徽號槓上了。”商岐鳳冷冷地道,“要拔除這個小小阻礙確實易如反掌,然則若天下商人得知一個小小總兵也敢不買鳳徽號的帳,還需要商某動用特權方能成事,話傳出去,商某顏麵何存?”

  中年商賈歎了一口氣,“這話正是,正所謂‘拚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遇見這等冥頑不靈之人,確是令人棘手頭疼啊!”

  “可厭的是一日日拖延,鳳徽號須賠償相與的銀兩尚且不算什麼,對於商譽的影響卻是無可計量。”他臉色陰沉微慍。

  此事雖小,然疥癬之疾也最是惱人。

  “動之以情、誘之以利也無用?”

  “百計盡施也無動於衷,”他一聲悶哼,“據聞昨日還仗劍要脅欲自刎,商某生平從未見過如此蠻橫鐵齒之人!”

  中年商賈大搖其頭,簡直不敢置信。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出現一抹絕豔麗色。

  “噫。”中年商賈瞥見紅裳雪膚、眉目如畫的談珠玉,登時眼前一亮。“鳳爺,這位是?”

  談珠玉奉茶而來,在接觸到商岐鳳因受打擾而有些不悅的眼神時,不由自主低下頭,小聲道:“既有貴客在,妾稍後再來。”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那兩盅茶上,略遲疑,隨即頷首,“去吧。”

  “且慢!”中年商賈難掩驚豔之色,爽朗地對他大笑道:“鳳爺,這位俏人兒想必就是你近日新納的小妾了?”

  商岐鳳眉心略蹙,還是勉強招了招手,“玉兒,來見過聞東家。”

  “珠玉向聞東家請安。”她欠身為禮。

  “來,玉娘子請坐、請坐。”聞東家笑道:“鳳爺,你真是好豔福,小妾一房比一房更嬌俏動人,真是羨煞我們這些老家夥了。”

  “聞東家過獎。”他不動聲色地望了她一眼。

  “咦?”聞東家鼻子嗅了嗅,臉上喜色乍露。“這茶是上好的龍井吧?不,好似又比龍井多了些甜香清溢的花香味兒……”

  談珠玉淺淺一笑,恭敬奉上。

  商岐鳳接過杯子,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

  色若胭脂,瑰麗無雙,入口甜香清妙,舌底回甘無窮。

  “好茶!真是好茶!”聞東家忍不住一飲而盡,咂舌讚歎不已。

  “這茶的確極番。”商歧鳳濃眉微挑,有一絲詫異。

  “這是妾身平時自用的私房茶。”她乘聲道,“幼時曾聽一名製茶先生說過的祖傳秘方,以日曬的玫瑰花瓣和桂花蕊、梔子等等,適量與新茶一齊煎焙,取花的豔,蕊的香,茶的清——不知還合爺和聞東家的脾胃否?”

  “此茶妙極!”聞東家突然一拍大腿,興奮至極,“難得的是色豔而清香,花味兒甜而不膩,撲鼻沁香繚繞久久不去,端的是神品!若玉娘子同意的話,在下願以三千兩銀子買下這帖製茶秘方——”

  談珠玉但笑不語。

  “聞東家忘了今日純為閑談,不提買賣嗎?”商岐鳳輕咳一聲提醒。

  “呃,是、是……”聞東家還是一臉見獵心喜,心癢難忍,“可是玉娘子這祖傳茶方——”

  商岐鳳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但不知怎地,談珠玉就是能感覺到他不高興了。

  她忙轉移話題,盈盈開口:“方才妾身在門外,不意中聽見爺和聞東家談起煙淩渡總兵刁難一事,妾身倒有一法,或可治那位總兵爺,不知爺和聞東家可願一聽?”

  商岐鳳眸底閃過一抹異光,“說下去。”

  聞東家也驚訝地張大了嘴,滿臉好奇萬分。“那種固執老匹夫簡直像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能怎麼對付?”

  “據說煙淩渡鐵總兵脾氣火爆,天王老子也不怕,就是極為畏內……”她晶亮如星的眸子含笑望向商岐鳳,慢條斯理地道:“故,事事皆以總兵夫人為首。”

  他嘴角浮現一抹隱約笑意。

  “唏,原來是家有河東獅呀!那不稀奇,我家也有一隻。”聞東家有些同病相憐地苦笑,“唉。”

  談珠玉險險失笑,總算及時咬唇忍住。

  商岐鳳凝視著她晶瑩嫣然的臉蛋,心底破天荒生起一絲激賞。

  隻是待客人離去後,他開口喚住了她的腳步。

  “你到底要什麼?”

  這一切種種的布置,究竟動機何在?

  談珠玉回眸直直望入他眼底,再不耍花招,坦言道:“我想向爺證明,一個女人也能做好生意。”

  “你想做生意?”他臉上沒有訕笑之意,卻也沒有絲毫溫度。

  “是。”

  “就因為你方才出了一個堪用的主意?”

  “不,”她搖了搖頭,嚴肅地道:“因為我會是你最好的得力助手”

  “你認為我會相信?”他目光終於出現一絲諷刺。

  “妾身不要求成為你最寵愛、最嗬護備至的姬妾,甚至不需要爺對我特別憐惜……”她誠懇大膽直率道,“我隻想向爺討一個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

  不知怎地,商岐鳳卻有種被惹火的不悅感。

  “再說吧。”他臉色一沉,“你可以走了。”

  談珠玉望著他冷峻的神情,也未再分辯,隻是欠身默默離去。

  他胸口燒竄著一絲怒火,且久久未能平息。

  “笨女人。”



*****

是夜。

  談珠玉燃起一爐沉香,沐浴淨身過,且著一襲雪白素雅衣衫,烹好一壺香茗,擺好棋局。

  她原是想自己左右手對弈的,反正長夜寂寂,不這麼著,又做些什麼好?

  門口突地出現輕微聲響。

  她一抬頭,隨即愕然!

  商岐鳳信步而來,高大偉岸身軀在她對麵緩緩坐下,寬闊雙肩和強壯體魄所散發出的濃濃霸氣,充塞得偌大廳內仿佛縮得異常窄小。

  麵對他巍峨如泰山的懾人氣勢,她暗暗吸了一口氣,強自穩住怦然不安的心跳。

  但她,也不是不驚喜的。

  “你知道我今夜會來?”他蹙起眉心。

  不,但她也不介意他這麼誤會。

  “請爺先飲一杯。”談珠玉皓腕如玉,輕巧奉上那杯花香四溢的茶。

  “看來你也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笨。”他接過啜飲了一口,淡然道。

  “爺謬讚了。”她一怔,美麗臉龐浮起一抹苦笑。“倘若妾身聰明,也就不會屢屢惹您生氣了。”

  “是嗎?”商岐鳳濃眉一揚,不以為然嗤道,“你以為自己錯在何處?”

  “坦白說,妾身不知自己哪裏做錯。”她迎視那如鷹隼的精銳目光,直率道,“但從今日起,妾身自會謹言慎行,絕不再做令爺不開心的事兒。”

  “那麼你知道什麼事會令我不快?”他嘲弄地問。

  “妾身知道什麼事能令爺高興。”她拈起骰子一擲,對他的問話,巧妙地四兩撥千斤。“兩點,請爺先選子兒如何?”

  “那麼,今日你想要什麼樣的彩頭?”他目光直盯著她。

  “這話該由妾身問才是。”她笑笑,“爺雖尚未落子,氣勢卻已勝妾三分,看來今日妾身是必輸無遺。”

  “你想故意讓子,哄我歡心?”他臉色一冷。

  “以爺的功力,自當分得出輸贏真假。”她搖了搖頭,“妾身豈敢蒙混?”

  “好。”他黑眸熠熠,沉聲問:“若我勝,你欲做何計?”

  “爺想要什麼?”

  商岐鳳毋須沉吟,立刻一指那壺茶,道:“若我勝,你便將這焙茶之術傾囊相授。”

  談珠玉一怔,隨即笑了。

  他必是自有茶山,聘有茶農,也想將此款風味獨特的茶品大量精製,屆時再由自家船隊銷往海外,如此自產自製自銷,必能獲取極龐大的利潤。

  無怪乎他那麼不高興聞東家向她追問索買祖傳茶方,原來如此。

  其實她也曾想過同樣的買賣,可惜一來沒有大筆資本,二來沒有茶山與人才,三來缺乏通路,隻能作罷。

  可如果是財力雄厚勢力龐大的鳳徽號,那麼要以利翻利,自然是易如反掌。

  “成!”她腦中迅速閃過盤算,慨然答允。

  他也點點頭,隨之又問:“那麼若是你勝?”

  她沉思了片刻,隨即抬頭,眸兒亮晶晶地直視著他,“若妾身勝了,那麼妾身一樣將焙茶之術盡心相授,但……”

  “你想占其中一分子股?”他目光深沉地盯著她,心知有下文。“你還未放棄經商的妄念?”

  “爺英明卓絕,思慮過人。”她盈盈淺笑,“不過妾身已不敢貪心,妄圖非分之利,我隻想爺能放心將這一項販茶買賣的大小帳目由妾盤管。”

  “你要當這筆買賣的帳房?”他難得一怔。

  “妾身不才。”她朝他欠個身,“還望爺成全。”

  至此,商岐鳳終於用一種嶄新的眼神重新打量起她。

  “你真有把握?”

  有把握贏他?抑或是有把握管這個帳?

  “爺盡可測試妾身一二。”她語帶雙關。

  他眯起雙眼,莫測高深地注視著她,眸底透著一絲研究。

  半晌後——

  “好。”他微笑點頭。

  一刹那間,恍若春風嗬化了萬載寒冰,絲絲陽光破雲而出。

  談珠玉的心沒來由的漏跳一拍,有絲怔忡地盯著他的笑容。

  原來他笑起來的樣子……竟是這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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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8: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鬥誌旺盛兼棋高半籌的談珠玉,那一局,自然是贏了。

  然而再度敗在她手下,商岐鳳卻絲毫沒有著惱之色,隻是慢慢地喝完那杯花香幽遠的茶。

  “這茶有名字嗎?”

  “妾身將它取作‘胭脂醉’。”她輕聲道。

  “胭脂醉。”他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片刻後,點了點頭,“我會讓人送新帳冊來。”

  “是。”談珠玉屏住呼吸,心口灼熱膨脹了起來。

  三日後。

  談珠玉緊緊地擁著那本厚厚的、簇新的,還透著一縷新印墨香的帳本,胸口激動震蕩得不能自己,心頭滋味酸甜苦澀、複雜萬千。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雖然目前還不能夠成為掌管他所有生意的總帳房,但隻要從這筆販茶的買賣好好做起,她有把握,一定能教他刮目相看!

  終於,她又朝那複仇的願望邁進了一步。

  最令她歡欣莫名的是,自那一日之後,商岐鳳雖然不至於從此便夜夜在她的薔薇軒留宿,卻至少隔個兩日就來與她對弈一局。

  顯然慣嚐勝利滋味的他,實在不甘十局裏隻能勝那麼一兩回,就因為不服氣,所以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前來向她下戰帖。

  雖然他雙陸棋藝的確略遜她一籌,然而他卻是個光明磊落的真男人,並未因此惱羞成怒,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靜內斂。

  且三局弈罷,黑子盡沒,卻絕不戀戰,明日再重設新局。

  見他這般專注用神,她也由一開始的心存圖謀,漸漸恢複了往日沉浸於弈棋對戰時單純的熱血沸騰與快樂。

  談珠玉開始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候著他來下棋。

  她全然沒有發覺自己好似已經有點太在意,也有些太期待他的到來了。

*****

這一晚,商岐鳳眼見己方的黑色馬頭子兒就要先馳得點,大獲全勝,沒料想半途她異軍突起,白色馬頭子兒再度橫掃千軍。

  “單為這手屢戰屢敗的雙陸,我就該殺你滅口。”他低頭看著輸得落花流水的一局,饒是向來氣定神閑,也不禁開口戲謔。

  談珠玉聞言不由得莞爾。“那不行,爺會後悔少了一名可敬的對手。”

  “我知道。”他歎了一口氣。

  瞧他英偉的臉龐竟浮起一抹小男孩般的懊惱之色,談珠玉不禁有幾分好笑。

  誰相信堂堂的南方商業霸主居然也會有這樣賭氣的時候?

  “下次吧。”她嫣然一笑,忍不住好言好語道:“以爺這麼睿智聰穎,說不得下回就殺得妾身片甲不留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他一挑眉,懷疑地瞪著她。

  “妾身豈敢呢?”她趕緊指天誓日。

  他濃眉打結,霸氣的麵上有一絲悻悻然,“明晚,再來三局!”

  “是,”她抿著唇兒偷笑,“妾身明晚必定備妥棋局茶點,候爺指教。今兒,確實是太晚了。”

  因他二人棋下得太過專心,不覺夜已過三更。

  談珠玉嬌慵地支著下巴,笑吟吟地收拾著馬頭棋子兒,雲鬢微鬆,一綹發絲垂落在凝脂般的雪白頸項。商岐鳳眸光灼灼地凝視著笑靨若花、嬌懶可愛的她,陡然衝動地湧起情欲火焰。

  他就要伸手將她攬進懷裏,大掌直接溜過玉頸探入,握住那瑩白乘軟的渾圓,聽著她按捺不住的嬌喘呻吟,他的眸色變深了,大手終於抬起——

  可見她像個小女孩般眨著眼兒,歪著頭,甜甜地望著自己,他突然又有種下不了手的感覺。

  他瘋了不成?

  “夜深了,早點睡去吧。”他心頭飄過一絲煩燥,想也不想地,胡亂揉了揉她的頭,隨即猛然起身,轉頭大步離去。

  談珠玉卻呆住了。

  她舉起手,傻傻地仿效著他方才的動作。

  “他剛剛那樣……是在摸我的頭嗎?”

  那麼陌生卻又熟悉,一種久違了的溫暖、寧馨和備受寵愛的滋味重重撞進了她胸口,一股又熱又酸、又甜又痛的暖流在她心底奔竄了開來。

  鼻頭沒出息地酸楚,眼眶不爭氣地灼熱,喉頭有團什麼緊緊梗住了,想哭,卻又咬牙忍往。

  自從爹爹過世後,就再也沒有人像他這樣用溫暖的大手憐惜地摸過她的頭了。

  想起爹爹的音容,她突然記起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何在這裏的目的。

  都是為了報仇。

  記住,她不愛他,她完全完全不愛任何男人,她在這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將來報仇鋪路!

*****

緊臨太湖畔那一處典雅秀麗清幽的茶樓,名喚“采荷居”,樓高三層,太湖風光可盡收眼簾,兼之茶品細點小菜聞名江南,乃文人雅士吟詩作對必到之所。

  三樓最昂貴也最好景致的廂房裏,一身玄衣銀腰帶,偉岸卓爾不凡的商岐鳳氣定神閑地呷著酒,深邃眸光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望著對座之人。

  “王爺好興致。”他放下了那還餘小半杯,清甜冷冽卻不甚醇烈、不合脾胃的汾酒,淡然道:“今日如何得閑能召見草民?”

  “別人還罷了,今日能邀得商東家賞臉喝這一杯酒,”對座英俊爾雅,談吐笑語風流的竟是當今權勢傾天的靜王。“本王也算是小有麵子了。”

  靜王乃當今萬歲爺禦弟,素來受皇上深切倚重為股肱心腹,近年來坐鎮南方,名義上不提,私底下也隱然是個掌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了。

  縱橫商界,富可敵國的商岐鳳自然少不了常與這位靜王有過“招呼”的機會。

  “王爺客氣了。”

  向來是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靜王下帖相邀,當然不為單純共飲一壺濁酒。

  靜王笑容可掬的開口:“你我已是老舊識了,實話一句,本王對商東家向來是十分敬佩的,想商東家勢力觸及大江南北,往來運輸四通八達,所到之處就連朝廷也有不能及,就連皇上,向來也甚為讚賞器重的。”

  “謝萬歲謬讚,岐鳳不敢。”他嘴角微微一牽,眸光閑適,語氣卻謹慎。“王爺有話直說無妨。”

  “快人快語,好說好說。”靜王笑吟吟地問:“商東家深謀遠慮,心計過人,自該知道你勢力龐大至此,恐易受人驚妒,易生口舌閑語。不過當今皇上聖明天子,寬容大度,自然是不會信及那些小人閑話,隻是為免瓜田李下之憂,所以本王是想,由朝廷出麵,入股商東家鳳徽號總買賣中的二分子如何?”

  “沒想到王爺國務繁重之際,猶得客串掮客,著實辛苦了。”商岐鳳眼底嘲諷之色濃厚。

  “唉,本王自知做這仲介之人,一個弄得不好,就活生生像個拉皮條的。”靜王眨了眨眼,語調輕快,自我解嘲道:“可沒法子呀,一邊是故交好友,一邊是朝廷皇親,可為了利上加利,勢上聯勢,明知這事難辦,本王少不得也隻能硬著頭皮,蠻幹一回了。”

  “王爺好快口,倒教商某無言以對。”他四兩撥千斤地回道。

  “商東家,這事兒明著看,的確是有那麼點以官欺民的意味,可是老實說,有朝廷撐腰,將來商東家行遍大江南北,銀貨暢通天下,一門獨霸,誰人敢多說一句什麼?”靜王意態悠然,笑容滿麵,好言分析利弊。“對不?”

  商岐鳳心知肚明,鳳徽號稱霸商界,年年賺進的淨利何隻千百萬兩?而國庫雖豐盈,可和鳳徽號光是一年的進帳相比,也得退居第二。

  朝廷想插旗占上兩分利,自然是筆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照理說,有朝廷為靠山,他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可惜他素來性好自由自在,布局奪利進退之間,最痛恨受人掣肘,若商家事業有他人勢力進入,雖說小小兩成股成不了什麼大氣候,但畢竟對方是朝廷,背後一整個國家,動輒有官樣文章滋擾,甚是煩人。

  坦白說,他並不想到最後被迫翻臉不認人。

  商岐鳳臉上掠過一絲噬血的獰笑。

  雖說沒什麼不可以,但目前來說,和朝廷翻臉,尚無此必要。

  靜王久曆大風大浪,宮內傾軋鬥爭更是司空見慣,可不知怎地,瞥見商岐鳳唇畔那抹笑,卻不由自主心下凜然。

  “唉。”他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皇兄還直是出了個好大難題給本王呀!”

  “王爺此番盛情邀飲,賞太湖風光,商某甚感榮寵。”商岐鳳嘴角抿了抿,“聽說近日朝廷大軍糧草欲押赴北疆,若王爺不棄,鳳徽號旗下天字駝隊願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商東家此話當真?”靜王眼晴倏地亮了。

  “商某人向來言出必行。”他盯著靜王,意有所指地道:“就不知王爺賞不賞這個臉?”

  靜王笑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本王又一向軟硬通吃,好說好談好溝通,商東家盡可放一百二十萬個心。”

  麵對這位南方商業霸王,可是半分也硬碰硬不得。

  投石問路,見好就收,他可是很懂得應對進退的道理。

  “謝王爺成全。”

  “哪裏哪裏。”靜王笑得好不善良。

  商岐鳳卻是半點也不會小覷眼前這隻玉麵狐狸笑麵虎。

  能在短短五年內擊潰攝政王,輔佐皇上登上大統,掌握皇柄實權的最大功臣,決計不容任何人輕覷了去。

  不過自動請纓押運糧草,明著像是商家吃虧了,然而,一旦拿到暢行無阻的通行皇令,往後鳳徽號麾下商隊,就能舍下私道,大大方方走坦蕩平穩,可供駟馬並馳的官道,如此足可縮短四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貨暢其流,講求的便是快捷迅速,原本放眼商界驛旅同行,早就無人能與鳳徽號匹敵,況且今日得此方便,也就能夠吃下更多的生意。

  既利人又利己,還能做下天大麵子給朝廷,一舉占盡三利,他何樂而不為?


*****

數日後。

  渡船頭畔茶館裏,一抹天青色罩頭披風下的竊窕身形默默坐在角落一桌,玉手輕捧著茶碗呷了口清冽龍井。

  一名簡單服色裝束的老漢在她麵前入座,還未開口,喉頭已發緊。

  “鐵叔叔,謝謝您在煙淩渡關口幫我押住了那批貨。”談珠玉抬起頭,輕聲開口致謝。

  “大小姐……”鐵總兵搖頭,有些哽咽,“是老鐵回來得遲,教大小姐吃苦受罪了。”

  “您去年底方自北方大獲功勳調派回南,而我爹娘的事……都過好些年了。”她反過來寬言相慰,“滄海桑田,世事更迭,本就不是人力可挽回。您惦著昔日與我爹爹的故交舊情,這一遭的拔刀相助,我已是感恩戴德萬分,還累及鐵嬸兒,白白擔了悍婦的惡名。”

  “這點子事有什麼的?”鐵總兵歎了口氣,“當年我受同僚誣告,險險獲罪流配邊疆,若不是三爺仗義解囊疏通了上頭,老鐵哪還有今日?所以別說是我老鐵,就連你嬸子也說了,三爺這份恩德不報,我們夫婦倆還能算是人嗎?”

  “爹爹當年相交滿天下,可如今也隻剩鐵叔叔這一個知己的熱心人了。”  她淡淡一笑。

  “大小姐,容老鐵多嘴說一句,三爺的身子雖然不挺紮壯,可也不是什麼三癆五傷的,當年怎會匆促急病而亡?”鐵總兵義憤填膺,缽大拳頭握得死緊。“還有三夫人,最是溫婉嫻秀的,又如何會與外人有私?方秀才在事發後隔日也懸梁自盡,我問過鄰居,人人都說那晚曾聽見他屋裏有碰撞巨響,顯是有人要——”

  談珠玉一手搭住鐵總兵的掌背,低聲道:“鐵叔叔,我都打聽過了,我明白。”

  他一震,老眼睜大。“原來真是——是——”

  “鐵叔叔,您老放心。”她嘴角微往上揚,不知怎地,那抹笑意卻令鐵總兵胸口一寒,打了個激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談球玉早對天立誓,誰人害我家破人亡,就算是骨肉至親,我也必將之挫骨揚灰,方能解恨!”

  鐵總兵心底複雜萬千,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地望著她。

  他識得大小姐的那一年,她年方三歲,還是個成日依依三爺膝下的粉雕玉琢小小人兒,稚嫩可愛得不得了。

  可一晃眼,誰料想得到如今……唉。

  “無論如何,大小姐將來有用得著老鐵之處,隻要吩咐一聲,老鐵火裏來水裏去,若有皺個眉兒,就不是好漢!”他慨然拍胸應允。

  “謝謝鐵叔叔高恩厚情,珠玉在此先謝過了。”她美眸浮起一抹水色,隨即眨去,笑了。

  在見過鐵總兵後,談珠玉在茶館裏又坐了一盞茶辰光,一名笑臉迎人的胖胖婦人在為她添茶抹桌麵的時候,趁人不覺,在她麵前放下了一隻紙封。

  “玉姑娘,老包要我代他稟您一聲,那三船蠶繭共售得三百兩銀子,鳳徽號付給的賠償金計五百二十兩銀子,銀票都在這兒。”

  “有勞了。”談珠玉不動聲色地收下,玉手遞過一隻素色囊袋,另給了胖胖婦人一錠足二兩重的銀子。“請代轉給包先生。還有,這二兩銀子是茶資。”

  “謝玉姑娘打賞。”胖胖婦人鄭而重之收下。

  自窗外望去,大河煙波浩渺,鼓帆篷船來來去去,其中有無盡巨大銀貨流淌而過,有無數商人的辛苦血汗,還有那些背後孤寂寥落、獨守空閨的家室妻小。

  帆過船返,不是為名,就是為利。

  而她,是為了無止無境的恨……


*****自那一日獲得商岐鳳首肯,接下責成胭脂醉茶磚買賣的大小帳目權力後,談珠玉精神抖擻地使出渾身解數,不但將一條條帳目盤分列紀錄得清清楚楚,甚至也將路上船夫夥食、茶資、薪餉外加打點沿岸關口的特費算計得分厘不差。

  她甚至提議負責的掌櫃沿著順流在川花鎮上采買焙茶用的花卉,原產地所出的花材又比原價便宜了三成,種種籌劃盤算之下,不單壓低了成本,還足足為這筆豐厚利潤額外添加了數千兩的收益。

  而當首批胭脂醉大獲好評,盡數於海外販售一空,對方甚至搶著和鳳徽號訂下一紙長期供貨的钜額合同,至此,談珠玉經商能力可說是展現得十分成功。

  她在商府中的地位急速躍升,商岐鳳麵上雖然未曾加以誇讚,卻已慢慢將一些其他路線的買賣商務交由她處理,暗中觀察她的行事。

  她也十分精乖,當他破例準許她在眾大掌櫃議事時,在一旁斟茶伺候默默吸取經驗,偶爾他也會淡淡拋給她一句:“以你看呢?”

  “是。”談珠玉恭順地欠身,先會思索片刻,這才娓娓說出幾句精辟中肯的想法,最後仍不忘淺笑自謙,“賤妾才思淺鈍,若有說得不對的錯處,眾位掌櫃當聽來笑笑也好。”

  可她所思所想之策,通常與他不謀而合,且一針見血。

  商岐鳳眼底透著一絲讚許,但也隻是點個頭,爾後環顧眾人表情:有驚為天人的,有心悅誠服的,自然也有滿眼嫉妒,忿忿不平的。

  很好。

  是人才,方招嫉,若是庸才,怕連被人多瞧一眼的興致也無。

  他緩緩呷了一口胭臘醉,心下頗為滿意。

  談珠玉將殘了的茶湯倒於一旁青瓷茶海裏,再度衝入滾燙熱水,燙淨壺身,皓腕蔥指,起手翩翩,優美得如同一首詩。

  但她靈透如晶玉的眸光卻時時流轉投望向主座之上,深沉鎮靜、運疇帷幄的他。

  縱然在濃眉略蹙,神情嚴肅得令人心驚膽戰之際,她發現自己還是無法不去看著他,流連著他的一挑眉、一沉恩。

  她看他看得專心到燙了手也不自知。

  議事方罷,眾位掌櫃恭敬退去,談珠玉這才恍然夢醒,低下頭,急急地收抬起茶具。

  一方雪白帕子出現在她視線內,“爺?”她迷惘抬頭。

  “拿去。”

  “呃?”她仍是迷惑不解。

  商岐鳳濃眉不耐地糾結了起來,緊繃著臉,索性拉過她的左手,稍嫌粗魯笨拙地用那方帕子將她微微發紅的手背紮裹妥當,在上頭打了一個難看至極的死結。

  結束之後,他隨即拂袖而去。

  這是包紮還是懲罰?

  談珠玉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再低望著被密密纏繞打結的左手,心口不知怎地有點發漲,有點刺痛,又有些酸酸的、熱熱的。

  她這是怎麼了?


*****

桃花神情陰鬱她啜著一杯蜜釀的果子酒,可此刻妒火中燒的她,完全喝不出半點兒滋味。

  終於,再也忍不住一甩銀杯,酒汁兒濺得四處都是。

  “那小賤人直以為她攀上高技去了?”桃花咬牙切齒,盛怒難消。“爺充其量不過丟給了她幾根骨頭啃啃,她便抖起來了,自以為真是這府裏的正經主子了?”

  “妹妹,爺向來最是精明的,可那狐狸精肯定有妖術,竟迷惑得爺一時昏頭,非但把蘇州十處分支店鋪的帳由她盤管,日前還將本季最大的一筆買賣交托到她手裏……”蘇州大掌櫃火上澆油,忿忿不平地道,“再這樣下去,不出半年,說不定全鳳徽號南北四十六州數百家總店分鋪都落到她手裏去了!”

  “大哥,你們也真是飯桶,一個沒腳蟹似的女人,你們難不成還真輸給了她不成?”桃花一口惡氣全向兄長發洩去。

  “你怪哥哥?”蘇州大掌櫃頓時尷尬難堪了起來,好不惱火。“她還不都是倚仗著爺的寵愛?我說妹妹,你進府也一年多了,怎麼到現在還沒能攏絡住爺的歡心?再不,你肚皮也爭氣些,早早懷了爺的骨肉,屆時當家主母的寶座就非你莫屬——”

  “你懂個什麼?”桃花臉色又青又白,又恨又氣地尖叫,“每回侍夜之後就得喝一碗防孕的湯藥,別說孩子了,我就是連顆蛋也甭想懷上!”

  蘇州大掌櫃倒抽了一口涼氣。“當真?”

  “自然是真的,誰有那個興致同你說笑?”桃花深吸了一口氣,陰森森地笑了,“不過話說回來,府裏任憑哪個妾室都得喝那碗藥,就連那個小賤人也不例外。”

  “那就好,那就好。”蘇州大掌櫃霎時鬆了口氣。

  “好什麼?”桃花惡狠狠瞪了兄長一眼,隨即猙獰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府裏這些女人都是一根棉繩上拴的螞蚱,誰也不想眼睜睜瞧那賤人耀武揚威,這早晚有她好受的,哥哥就等著看吧!”

  “妹妹的心計手腕,大哥向來是佩服得緊。”蘇州大掌櫃搓著手,興奮道,“那就等妹妹的好消息了。”

  “知道了。等會兒讓蕊兒帶哥哥打邊門出去吧,別給人瞧見了。”桃花不忘小心叮囑。

  “放心吧,哥哥自理會得。”

*****

春末夏初,薔薇密密滿滿地開了一園的嫣紅姹紫、醉香迷離,瑰豔得不可方物。

  見花開得如此美,又嫌屋裏太氣悶,談珠玉索性讓若兒幫忙搬了厚厚帳冊,連同文房四寶一起到花朵如海的園子裏。

  精致的花台內,一襲紅裳襯得肌膚如雪似玉地瑩白透亮,她一頭長發綰了個鬆鬆的團髻,隻用一支珊瑚簪子別住,餘下的一綹青絲慵懶地垂落在頸後。

  她低頭看帳,專注不己。

  一旁隨侍的若兒偶然抬頭,見到那遠遠踏步而來的高大身影,神情一喜,正要開口提醒主子。

  商岐鳳隨手一擺,若兒會過意來,忙乖覺退下。

  他並未走近,就是隔著漫漫花海,隔著幽幽花香,靜靜地凝望著花間纖巧美麗的她。

  她低垂頸項,凝神專注地執筆書寫著,不時擱下筆,纖纖十指靈活地撥彈著算盤珠子,搖了搖頭,再度提起筆在帳冊上畫圈兒批注些什麼。

  有時候像是做得有些累了,她會疲憊地揉揉眉心,閉目須臾,然後繼續埋頭苦幹。

  當真這麼拚命?

  他注視著她,心底不知該感到欣慰還是不是滋味。

  但以一個東家而言,能擁有這樣的夥計,當屬幸運至極。

  他沒有打擾她,盡管胸口鼓動著想再次觸摸她絲般雪肌的衝動,想再嚐到她甜潤誘人的氣息,回味那抵死纏綿交歡至極致的滋昧。

  然而破天荒地,他卻有一絲躊躇了。

  雖然不論於公於私,她都是他的人,但他生性不喜將事情過度複雜化。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好的人才卻難尋。

  他不想今夜睡了她,明夜又另寢他房之後,卻惹來不必要的醋海生波,令她有借口將滿腔幽怨發洩在生意上,徒生枝節。

  他並不怕事,隻是嫌煩。

  最終,商岐鳳還是悄然離去。


*****

親自去向蘇州管事的大掌櫃要了當月帳本的談珠玉,在回程的軟轎上,想起方才大掌櫃那陽奉陰違的嘴臉,不禁有些疲倦地籲了一口氣。

  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唉,罷了。

  隻是她感到疲憊,倒也並非因為和那些勢利之人打交道的緣故,而是這些天裏,心底始終掛著一件心事——

  商岐鳳已經整整半個月未曾在她的薔薇軒過夜了。

  雖然每隔兩三日,他還是會在晚間飯畢,前來尋她下三局雙陸,但每每到新月初上就起身離開,絲毫沒有留下來的意思。

  “他真的已經厭棄我了嗎?”她心情沉得像是壓著重物,自言自語,“一定是吧?”

  否則,她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該怎麼去想……

  就在此時,轎身微一傾斜,談珠玉驚然回過神來,緊抓一旁,問:“怎麼了?”

  “回主子,是條轎帶斷了。”隨轎的若兒忙掀簾解釋。

  “小的先把轎子扛到一旁,”轎夫在外頭緊張地稟道,“還請玉姑娘在轎裏稍候,小的馬上讓人買轎帶去!”

  “不要緊,慢慢來吧。”她鬆弛下來,索性趁空看看窗外繁華街景,人來人往。

  果然是太平盛世,人人臉上都帶著優閑愉快的神情,小販起勁地嚷嚷叫賣,綁著衝天炮辮子的小丫頭抓著糖葫蘆在人群裏快活地鑽來鑽去。

  囡囡。

  她心口像是被猛然踢中了一記,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鼻頭更是迅速酸楚濕熱了。

  不,不能現在,不是現在。

  她現在還不能去回想爹娘和囡囡,現在是大白天,是她武裝自己和生活戰鬥的時刻。

  談珠玉死命掐握著拳頭,直到指尖掐得掌心幾乎滲出血來,好不容易才勉強壓製下那就要將她吞噬的痛苦。

  慢慢地,她終於又恢複了正常的呼吸。

  “怎麼了?”一個低沉有力的嗓音響起。

  她幾疑自己耳朵聽錯,霍地望向轎門。

  “爺?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她蒼白小臉湧起了淡淡紅暈。

  “路過。”商岐鳳淡淡地道,皺了皺眉,“你的臉色像死人。”

  她苦笑,下意識地摸了摸頰邊。

  定是醜板了,此時怎偏偏教他撞見?

  “來。”他朝她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怦然忐忑又微帶遲疑地將小手放在他寬厚勻稱的大掌裏。

  他的黝黑和她的雪白,他修長的手掌足足有她的兩倍大,他暖得驚人的掌心溫度和她指尖長駐的冰涼……

  他是個冷漠強勢又危險的大男人,卻有著如此溫暖的一雙大手。

  不知怎地,方才那絕望得幾乎將她打沉的冰冷痛苦,在這一瞬間仿佛也因而消散蒸發了大半。

  她被他牽著下了轎,繡花鞋站穩地麵的那一刹,掌心陡然一空,他已收回了手。

  談珠玉悵然若失,隨即振作起精神,這才瞥見了那頂檀木青帳的大轎,還有靜靜護衛在一旁的那名高手與四位轎夫。

  原來他是特意停下轎來的。

  她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奇特神情,心窩又是一熱。

  “餓嗎?”他淡淡問。

  她老實地點了點頭。

  商岐鳳隻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高大挺拔身子抬步率先行。

  談珠玉沒有問他要去哪兒,也沒有問他自己能不能跟,不知不覺,自然有股默契般,她款款輕移蓮步,默默地跟隨在他身後。

  他的步伐很大,一步抵得過她三步,可似有意無意地,他腳步放緩了些許,從客地保持在她能跟得上的距離。

  那名高手特意落後他們十步遙的距離,沉默而忠心地警戒著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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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8: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談珠玉跟著他,穿過了一條幽靜的胡同,踏進了門口種著一大叢碧綠修竹,古樸安靜的四合院裏。

  院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隻擺了三張方桌,幾隻團凳,角落僅有一隻大缸,養了幾尾胖胖的金魚和幾支帶葉蓮花。

  清涼的風,和煦的陽光,安靜的隻聽見幾聲竹葉輕輕颯響。

  談珠玉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隻不過這地方有吃食嗎?

  心念微動,一名矮胖的白發老婦人自裏間迎了出來,腰間圍了條洗得雪白的圍裙,精神抖擻,笑吟吟地問:“爺來啦。”

  老婦人在瞥見他身後的談珠玉時,驀然呆住,神情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樣。

  “煩勞大娘做點拿手的北方麵湯點心,”商岐鳳的表情是少見的溫和。“不需太豐盛,軟細好消化的即可。”

  “沒問題,包在老婆子身上。 老婦人終於回過神來,歡喜得滿口應允。

  可不知怎地,在轉身回灶房前,她忍不住多望了談珠玉一眼,笑得好不詭異曖昧。

  談球玉卻是從頭至尾隻是微微笑,沒有插話。

  他瞥了瞥她,神情似乎有些讚許之色,隨即緩緩落座。

  “這裏很靜,”她終於開口,眼底蕩漾著一絲溫柔。“很舒服,不太像一般的飯館。”

  “這裏本就不是普通的飯館。”

  談珠玉一怔。

  “她是我奶娘。”他輕描淡寫道。

  她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好半晌才勉強找回聲音,驚異地問:“奶娘?是我想的那種奶娘嗎?自小把爺奶大的奶娘嗎?”

  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是羞赧嗎?

  好像他從未想過,把自己置於此種尷尬的境地裏。

  “咳。”商岐鳳別過頭去,清了清喉嚨,像是惱羞成怒地道:“不然還有什麼?”

  他帶她來見他的奶娘?

  談珠玉臉龐不知怎地漸漸紅了,可是她並不敢深入去想個中原因。

  也許什麼特殊含意也沒有,也許單純隻是為了近,圖個方便吧?珠玉低聲告訴自己。

  他一如往常冷靜淡漠,臉上看不出陰晴喜怒,奇怪的是,流轉在兩人之間的氛圍卻不見半點緊繃生硬,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和自在。

  幾乎就像是一對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

  不,這麼美好的事物從來就不會是真的。

  她在心底深深歎息。

  “對了,爺,老婆子忘了問,要不要給你們倆煮碗桂圓蓮子湯呀?”老大娘突然又冒出來,對著他一個勁兒地笑,笑得他滿臉不自在起來。

  “煮您的飯去!”商岐鳳顴骨微微泛紅,懊惱地低咒催趕。

  “知道了知道了。”老大娘又朝他眨了眨眼,這才笑咪咪回到灶房。

  不知怎地,談珠玉見這一幕險險笑了出來,總算及時咬唇忍住。

  半晌後,滿麵笑容的大娘快手快腳地端來一碗小米粥,兩大碗熱騰騰的子孫餑餑,鮮香撲鼻,惹得人腹中饞蟲大作。

  “沾些上好的鎮江醋,我切了些細薑絲給你們潤潤口。”

  “謝大娘。”她很久沒有看到如此親切熱情的笑臉,不由得心頭一暖。

  “隻準吃光不許剩下。”老大娘手叉水桶腰,活似個女山寨王。“剩了我要罰錢的。”

  “是。”她不禁笑了。

  商岐鳳靜靜地看著她和奶娘對話,雖隻短短三言兩語,他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在釋然感。

  擺放在談珠玉麵前那碗子孫餑餑,一隻隻小巧剔透,恰恰一口一個,咬下皮薄餡足味鮮,美味得幾乎令人把舌頭都吞下了。

  這陣子以來精神與體力透支的雙重疲憊,原本已令她連續數日都失卻了胃口,飲茶不覺香,扒飯難下咽,可也許是這餑餑著實太鮮美,她竟然無法停筷,直到肚子確實撐得很了,才望著碗底剩餘的七、八隻小餑餑興歎。

  她抬頭,正好接觸到他迎來的眸光。

  “怎麼辦?注定要被大娘罰錢了。”她笑道。

  商岐鳳盯著她,不發一語,突然端過她那隻大碗,三兩下便將剩下的餑餑夾吃一淨。

  她那抹靦腆的笑容倏然一呆,傻傻地望著他。

  “走吧。”他霍地起身,像是突然有什麼急事待辦似的拋下銀子,轉身就走。

  談珠玉無暇再深思,拉起裙擺急急跟上,走了幾步才想起,忙回頭嚷道:“大娘,玉兒先告辭了。”

  “這麼快?”老大娘才斟出兩碗茶來,聞言訝然。

  她歉然一笑,不及再說什麼,眼見那寬大背影就要消失在門口,隻得匆匆快步跟了上去。

*****

那一夜,他照常出現在薔薇軒和她對弈雙陸。

  可三更過後,棋局終了,商岐鳳卻沒有起身的打算。

  “夜裏黑,待會讓若兒提盞燈伺候爺回去可好?”她收妥了雙陸祺,轉身到紅酸枝玲瓏架上取過一盞精致的琉璃燈,安入大紅蠟燭,親手點了,絳紅色溫暖光暈隨即透燈而出。

  還不及喊守在門外的若兒,她手裏的那盞琉璃燈突然被吹熄。

  “爺?”談珠玉奇怪地望著他。

  他不知幾時己來到她跟前,高大挺拔的體魄在暈黃燈影下,顯得更加巍峨如高山巨木,他拿走了她手上那盞燈,置於一旁。

  她的心卜通一聲,跳得又快又急,漸漸亂了套。

  他低下頭,黑眸幽然地注視著她,在若明若暗的燭光映照下,仿佛也燃燒跳躍著兩簇火焰。她不安地望著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血液在體內突突狂竄著,她的雙膝莫名發軟,明明他的指尖連碰都還未碰觸到她,可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情欲渴望已逐漸蔓延包圍了上來。

  他修長指尖輕輕描過她彎彎的眉毛,慢慢揉撫過她眉心那一抹長駐的含顰哀愁,然後是她挺秀的鼻粱、那形容豐美嬌潤的唇瓣。

  她宛如著了魔般地定住,小嘴微微開台,卻始終發不出任何一個字。

  他伸掌托起她細致小巧的臉龐。

  談珠玉鼻頭一酸,喉頭微微哽住,明明想微笑,眼眶卻不爭氣地濕了。

  霜夜幽幽,月色朦朧,靜到剩下彼此卜通的心跳聲。

  “留下來好嗎?”她癡癡地仰望著他,終於提起勇氣,輕聲祈求。

  他的回應是緩緩低下頭,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瓣。

  依稀仿佛間,好似聽見了晚風中誰的一聲低歎。

  這一夜,他終於留了下來。


*****

一夜繾綣,顛鸞倒風。

  在極致歡愉中,隱隱約約有一絲憐惜與溫柔。

  隻是金烏乍現,所有的甜蜜美好隻能留在昨夜記憶裏。

  談珠玉烏黑長發披散在雪白繡枕上,雪肌上猶布著深深淺淺羞人的吻痕,她麵向裏間,背對著身後的男人。默默聆聽著他起身、下床、著衣的輕微窸窣聲,聽著他推開門,步伐緩緩由近至遠地離去。

  她的身體依然熾熱敏感得可恥,心跳得太急、太澎湃……

  “談珠玉,你究竟在期待些什麼?”她問著自己。

  不,除了她的複仇大計外,其餘的一切,包括他在內,對她完全不具有任何意義。

  既然如此,那為何經過昨夜之後,她竟會對他的背影如此戀戀不舍?

  她怔忡地望著紅檀眠床上方的綢緞頂帳,發呆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主子!主子你起身了嗎?”若兒在門外喚著,語氣有一絲焦急。

  “怎麼了?”她揮去那令人厭惡的脆弱感,忙坐起身來,薄被裹著赤裸雪肌,很快下床到屏風後更衣。”瞧你急的……”

  “出大事了!”若兒聽起來像是快哭了。

  談珠玉悚然一驚。

*****

 好不容易向商岐鳳爭取到,由她全權處置安排這一單本季最大宗的钜額買賣,整整一百五十艘船的上好真絲,貨主乃是中原第一大絲綢廠“祖記”,總價值四百六十萬兩銀子。

  須搶在二十日內走水路經陸路到達絲廠,否則在濕氣累重之下,那批珍罕脆弱的上好真絲極易因受潮而迅速腐壞,屆時品質勢必大受影響。

  因此,此番運輸起價雖不菲,責任卻更是重大,步步閃失不得。

  她在決定搶下這樁任務前,已籌劃計算過無數次,最後確定計畫嚴密妥當、萬無一失,達才向商岐鳳包攬下此事的。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負責押船的十五名掌櫃和數百船夫連人帶船貨全被扣在海關衙口,因為其中五船的真絲不知幾時遭人掉了包,竟換成了私鹽,而走私販賣私鹽卻是犯了國禁!

  輕則貨物皆盡沒收,人員全數打入大牢待秋決,兩邊買賣東家連坐賠償钜金,並且立刻摘下店號招牌,有生之年不得再經商交易。

  重則查封抄家、株連九族。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談珠玉急急趕到海衙,臉色慘白若紙,雖然努力想鎮定、冷靜下來,趕緊設法止血、減少損失,避免讓傷害擴大。

  但是海衙那兒居然對她親自奉上的十萬兩銀票視若無睹,還一副公正無私,鐵麵無情地嚴詞勒令鳳徽號立刻交出主謀首犯,並且等候朝廷重懲發落!

  她奔波了整整一日,極力動用一切可用人脈、資源,可就連鐵叔這個鄰州的老總兵、老同僚出麵官說也被打了回票。

  事已至此,宛如天柱斷傾,再也無力可回天。

  談珠玉頹然地跌坐在書房裏,臉色蒼白如死,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

  無止境的黑暗和絕望逐漸朝她圍攏傾軋壓迫了下來。

  ——遭人陷害了。

  定是有人內神通外鬼,這才能將一百五十艘船其中的五艘掉包挾帶,那人並且還暗地通知海衙進行搜查,若非如此,海衙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扣鳳徽號的船?又豈有通天本領確定是哪五艘船載了私鹽,且一舉查獲?

  這個包藏禍心的混帳究竟是誰?究竟是誰要致鳳徽號——不,是致她於死地?

  談珠玉臉色煞白,渾身冰冷戰栗。

  她有負他的重托,將這筆最重要的大生意徹底搞砸了,他會怎麼想她?他往後還怎麼信任她?

  談珠玉,你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她恨不得殺了自己。

  “主子,鳳爺……命你立刻到議事堂去。”若兒無助地絞擰著衣角,難過地看著她。

  談珠玉扶著桌沿撐起了雙腳,心中一片冰涼。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出奇冷靜平穩。

  到了議事堂之後,眾人幸災樂禍的眼神,商岐鳳盛怒鐵青的臉色——

  啪!

  談珠玉臉頰炸起燒辣辣劇痛感,他大掌重重一捆,幾乎令她踉跪跌倒在地。

  “這樣的錯誤,”他字字冷厲如箭,“不準再有第二次!”

  “賤妾明白。”

  疼痛的不僅僅是雙頰,還有喉頭那口硬忍住的濃濃血腥和悲憤。

  一切的一切,猶如惡夢與殘影相疊,過去和現在交錯。

  這些年來,她苦苦奮戰,忍辱求生,努力不讓命運無情的大浪一次又一次將她打沉下去,她還沒有複仇成功,還沒有奪回原屬於她的所有,她絕不允許自己倒下!

  隻是這一次,她旺盛的鬥誌幾乎全被擊潰了。

  白天燒入骨髓的痛苦,在夜晚驚醒之後,夾帶著過去的血和淚,繼續不斷不斷地啃噬起她。

  當年……惡夢殘影再度浮現……



*****

那夜,下了場寒惻惻的秋雨,嘩啦啦地擾得人恁般心煩。

  十四歲的談珠玉烏黑發絲上別著蕊小白花,清麗依舊,隻是往日笑吟吟的眼神被濃鬱得化不開的憂傷取代,瓜子臉上常帶著一絲令人心酸的茫然無措。

  原本是個備受雙親寵愛的小女孩,經過父親病亡的打擊,一夜之間像是白白長了好幾歲。

  “虎姑婆拍著門,啞著聲音喊:‘開開門哪,我是你們的姑婆,我來看你們來了,快把門開開哪!’”她摟著妹妹,翻著童本兒,一字一字地念。

  “不能開!不能開!”囡囡又害怕又愛聽,胖胖小手緊緊捂著雙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盯著姊姊。“然後呢?然後呢?他們開了嗎?”

  “開了。”

  囡囡抽了口氣。“丸蕩了。”

  “是完蛋了。”她想笑又忍住,“要是囡囡,可開不開門呢?”

  “不要開!不要開!”囡囡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囡囡真聰明。”她一笑,突然聽到外頭一陣擾攘。

  還來不及反應,砰地一聲巨響,緊閉的門扇猛然被踹開。

  “虎姑婆來了!”囡囡嚇得尖叫起來,急急躲進她懷裏。

  “囡園別怕,沒有虎姑婆。”她抬眼怒視那不知哪兒來的莽撞之人,卻沒想到雙臂一陣劇烈痛楚,她和懷裏的囡囡都被來人凶狠粗魯地往外拖去。

  她又驚又怒又害怕。“你們是誰?你們要幹什麼?”

  “好痛——姊姊——我要姊姊——”囡囡嚇得哇哇大哭。

  “把妹妹還給我!你們這些壞人——”談珠玉拚命想要把囡囡搶回來,卻同樣被抓扯了出去。“菊姊姊救命啊——”

*****

祠堂燒紅了滿屋燭火,亮閃閃地照出了一室黑壓壓的人。

  堂上臉色凝重坐著的是平日笑得彌勒佛似的大伯,和高瘦仙風道骨似的二伯,凶霸霸的四叔卻一反火爆性子,沉默慍怒地直直盯著跪在祖宗牌位前的美麗瘦弱的女子。

  為什麼娘會跪在那兒?

  談珠玉嚇住了,想哭又憋著不敢哭,她和囡囡都被粗手粗腳的大房僕人抓在一旁,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令人害怕又不解的一切。

  “三弟妹,出了這麼大的醜事,當著孩子的麵,難道你還不悔悟認錯?”燭影在談家大爺的胖臉上冥閃著,“可憐我三弟屍骨未寒,你怎麼對得起他?”

  “大伯明察……弟妹從未有負先夫……”香氏匍匐在地,泣血悲啼。

  “人證物證俱在,豈容你抵賴?”談二爺怒斥,臉色漲得老紅。

  “二、二伯……別罵我娘……”談珠玉怕得發抖,還是鼓起勇氣乞求,“我娘是好人,你、你們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小孩插什麼嘴?”談二爺怒目暴瞪。

  “二伯!”香氏悲傷地喊,美眸裏淚光閃閃。“請別嚇著孩子!”美麗

  “老二,罷了,孩子何辜呢?”談大爺心情沉痛地歎了口氣,“三弟妹,若你肯認罪,為了談家聲譽,我們好歹還能成全你到庵院落發當姑子,好生懺悔己孽。”

  “大伯,女子貞節豈容汙蔑?”香氏把下唇咬出了血,心一橫,昂首反抗,“香氏自問從未愧對先夫,更無辱沒談家,又有何罪愆可言?”

  “哼,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傳人證,就讓她心服口服,死得明白些!”

  一個窈窕身形自陰影中走出來,恭敬地在談大爺麵前跪下。

  “秋菊?!”香氏呆了。

  “小姐,”秋菊恢複陪嫁前對她的稱呼,淚汪汪道:“你和方秀才的事兒,東窗事發了。”

  “什麼東窗事發?你胡說什麼?”香氏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你都知道些什麼,盡管照實說。”談大爺目光銳利地盯著秋菊。

  秋菊故作無奈瞥了香氏一眼,“回大爺,三爺故世後,夫人日日以淚洗麵,方秀才是三爺故友,前來探訪,萬萬沒想到就這麼日久生情——”

  “秋菊……你、你為什麼要誣陷我?”香氏臉色慘白若紙,渾身發顫,這才隱約察覺自己逐步落入了一個精心策畫的陷阱。

  為什麼?

  都是小姐毀了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讓她毫無機會被三爺收房,隻能當個任人呼喝差遣的低賤丫頭。秋菊瞪視著香氏,嘴角浮起扭曲的笑容。

  小姐呀小姐,你萬萬沒料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吧?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談大爺暴喝,“來人,行家法!”

  “不——”香氏淒厲地哀喊,“我沒有——”

  幾名手持水火棍的奴僕狠狠地痛打下去,雨點般的棍子發出砰砰沉重碎擊骨頭的聲響,香氏痛喊哀號,白色喪服迅速被觸目驚心的鮮血染紅了。

  幾個心腸軟的親戚和下人不禁別過頭去,不忍卒睹。

  “大伯不要!”談珠玉大哭著急急跪爬到大伯腳前,拚命磕頭懇求。“弄錯了,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娘是好人,不要再打了,大伯求求您……”

  “沒你小孩兒的事!”談大爺硬著心腸,鐵青著臉,抬手將她拽到一邊去。

  “大伯,您平常是最疼珠玉的,求求您不要再打了,再下去我娘會死的……”談珠玉淚流滿麵,又爬了回來緊緊抱住大伯的腿。

  “她咎由自取,死有餘辜!”談大爺又扯開了她,低咆道:“一邊去!還是大伯的話你也不聽了?”

  “大伯,求求你,求求你……”她伏在地上猛磕著頭,額頭登時紅腫了起來。

  “給我往死裏打!”談大爺無情地命令。

  “不——”她登時魂飛魄散。

  “不要打我娘!”一個稚嫩娃娃聲尖叫響起。

  眾人還不及反應過來,但見六歲的囡囡不知幾時掙脫了奴僕鉗製,衝向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娘親,雙手抱住娘——

  亂棍無眼,奴僕要煞住勢子已經太晚,木棍重重砸中了那小小的身子,囡囡瞬間頭破血流,宛如破碎娃娃般軟軟癱趴在娘親身上。

  “囡囡——娘——”談珠玉淒厲大叫,發了瘋般撲抓過去。“凶手!你們是凶手——”

  “這丫頭瘋了,快拉下去!”談大爺措手不及,大叫一聲,“啊——你這賤丫頭竟敢咬我?”

  談珠玉死死地咬住了他,還來不及感到報複的快意,便被重重地甩撞到一旁梁柱。

  她後腦勺猛地炸開一陣致命劇痛,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當談珠玉再度醒來,人在柴房,心卻已墜煉獄。

  因為娘死了,囡囡不見了,她從談家三房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人人欺負喊打的小老鼠。

  以前見了她總滿麵堆歡的人們全換了一副嘴臉,知道大爺不待見她,知道她娘鬧了天大的醜事,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往泥濘裏踩。

  被打被使喚被欺負是家常便飯,談珠玉總是遍體鱗傷地躲在牆角偷哭,她甚至不敢向胡嫂子求救,為的是上回好心的胡嫂子護了她,反被管家大娘重重責打了十棍子。

  所以她隻能躲著哭,哭完了後慌忙擦掉眼淚,繼續低著頭去劈更多的柴,洗更多的衣裳,還有幫著端飯菜點心到主子屋裏。

  這天晌午,她戰戰兢兢地捧著一盅人參雞湯送到大伯……不,大爺新納的四姨太屋裏去。

  “我……呃,婢子送雞湯來了。”談珠玉緊緊張張地敲門。

  “進來。”

  “是。”她低著頭,慢慢推開房門跨進去。

  “沒用的東西,怎麼現在才送來?”一個熟悉卻惡毒的女聲劈頭而來。

  “……菊姊姊?!”她望著麵前打扮得嬌媚的女子,登時傻了。

  “放肆!我是大爺的四姨太,就是你的主子,名字豈是你這賤婢喊得的?”秋菊重重捆了她一巴掌。

  雞湯摔碎一地,她左頰火辣辣燒痛,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

  “大爺對你這個犯上弑親的賤婢恨得緊,若不是姑奶奶我求情,賞你口飯吃,你早在牢裏爛死了。”秋菊哼了聲,“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嗎?笑死人了!”

  最初的震驚和茫然如潮水般卷退,神智逐漸回籠,談珠玉紅了眼,死死地瞪著眼前像毒蛇般噬咬了母親的叛徒。

  “是你害死了我娘。”字字自齒縫迸出。

  秋菊一凜,隨即恥笑,“笑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娘姘了奸夫,被家法亂棍打死,給扔到亂葬崗喂了狗去。誰害她的?誰教她不守婦道,張開大腿去姘男人?”

  “住口!不準你汙辱我娘!”她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再也抑製不住地瘋狂撲上去揪打秋菊。

  那股同歸於盡的瘋狂蠻力駭得秋菊踉蹌後退,驚恐地大喊:“來人,快來人哪——”

  奴僕們聞聲衝了進來,見狀,毫不留情地對著纖弱卻狂性大發的談珠玉一陣拳打腳踢。

  “給我重重的打,但別打死了她,我要她活著,好好嚐嚐當人家奴才的滋味!”秋菊一陣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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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8: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兩年後

  冬夜寒氣如刀。

  挑著沉重的水桶,僅穿破襖的談珠玉瑟瑟發抖著,卻仍舊咬牙一步一步地將水桶自井邊挑回廚房倒滿瓦缸。

  僵硬十指布滿了紅腫淤紫的凍瘡,往往破了也沒能上藥,任由黑血黏在指上,隻能在深夜終於得已歇息的時候,顫抖著將手浸入溫水之中,那千刀萬剮般的劇痛每每令她眼前發黑,得使盡力氣才能咬住那哀號的衝動。

  生不如死。

  可她不能死,也不能逃,因為她還沒打聽到囡囡的下落,她不能逃走。

  談珠玉凍得麵白唇青,將最後一桶水倒進水缸裏,指頭已經凍得毫無知覺,艱困地扶著水缸,雙腳虛軟她滑落跌坐了下來。

  她曲膝緊緊環抱著自己,疲憊得把頭埋在發臭破襖裏,好半天後,才發覺自己哭了。

  “囡囡……你到底在哪裏?”

  外頭雪花紛紛飄落,觸地無聲,也因為如此,出現在廚房門外,那陣試圖放緩的腳步聲聽在她耳裏,依舊清晰駭人。

  她警覺地抬起頭,淚霧未幹的美麗眸子布滿尖銳刺人的冰冷。

  來人怔住,呐呐了半晌才找回聲音,“對不起,我……嚇著你了?”

  阿牛哥?!

  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她清豔小臉上的嚴峻防備之色依然未減,不發一語地盯著他。

  阿牛哥是個憨厚的小夥子,自小就跟著他娘胡嫂子在談家幫工,並且親眼看見自家大小姐從一個美麗天真愛笑的女孩兒,遭逢巨變,淪落成一名飽受主子和下人欺淩的奴婢,做的是最苦的活兒,吃的是最冷最餿的剩飯。

  他實在很難過。

  所以他總忍不住暗中找機會幫她的忙,偷偷幫她劈完堆積如小山的木柴,雖說大小姐並不領情,可他也隻求自己心裏好過。

  談珠玉慢慢地撐著水缸站起來,冷著臉就要出去。

  “等、等一下。”他急聲道。

  她腳步停頓,眼底戒慎之色更深。

  “這個……你留著吃。”他笨手笨腳地從懷裏掏出紙包,飛快地塞給了她,然後怕是她會扔還似的,緊張笨拙地退出廚門外,匆匆奔入夜色裏。

  談珠玉低下頭,打開了那暖暖的、猶殘留著他體溫的桑皮紙包。

  裏頭是兩顆雪白包子,泛著暖暖麵香味,像一記重拳擊中了她的鼻梁。

  又酸又熱又痛的滋味迅速在眼眶鼻端彌漫擴散開來,該死的淚水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胸口。

  她是談珠玉,徽州富商談三爺的大千金,為什麼她會淪落到需要一個下人偷拿包子給她吃?

  鼻頭酸酸的,心口痛痛的,眼眶熱熱的,可是談珠玉還是迫不及待將那兩隻包子塞進嘴裏,狼吞虎咽;嚼吃的動作沒停頓過,撲簌簌往下掉的淚水也沒停過。

*****

自那日之後,她在園子裏遇見阿牛哥時,已不再滿懷戒慎地繞開路。

  但她仍然低著頭快步經過他,不敢抬頭接觸他充滿同情的目光。

  可命運沒有因此就稍稍善待她,數日後,她又因小小細故被秋菊用藤條打得遍體鱗傷,幾乎動彈不得。

  當天晚上,阿牛哥在她睡的柴房門口放下一小罐跌打損傷膏,什麼話也沒說,眼裏泛著淚光,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才走。

  她目送他的背影離去,鼻頭酸楚,好半晌後才彎下腰拾起那罐藥膏。

  掩上門,她就著油燈昏暗的微光,咬著牙慢慢褪下襖子,露出了僅著粗布肚兜的雪白肌膚,開始為自己上藥。

  就在此時,砰地一聲,門猛然被人推開。

  “什麼人?”她迅速攏緊襖子遮胸。

  “好妹妹,是我呀。”不請自入的男人涎著臉笑,昏黃幽暗的燈光也掩飾不了那張長年受酒色摧殘得臘黃的麵孔。“好哥哥看你來了。”

  談珠玉渾身寒毛警覺地豎了起來,指尖顫抖著飛快將襖子穿好,後退。

  “大少爺,已、已經很晚了。”她力圖鎮定,“上房的邊門就要落鎖了。”

  “小堂妹,真真可憐見的。”他置若罔聞,色迷迷地走近,就要來拉她的手。“聽說你挨打了,來來來,傷在哪兒?讓哥哥幫你揉揉。”

  兩年來,她已被種種災厄磨難訓練出了野地動物的求生本能,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落入他手裏!

  可是窄陋的柴房根本沒處可躲,也無處可逃,獸性大發的堂兄一下子便抓住了她。

  “放開我!你、你要做什麼?”她死命猛踢掙紮,驚恐又害怕。

  堂兄猴急地將她壓在身下,一手急急要解開褲帶,嘴裏亂七八糟嚷著:“好堂妹,我知道你留在這兒就是為了我,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來來來,先給香個嘴兒,哥哥一定會好好疼你的……”

  “放開我!”她拚死抵抗,“我留在這裏是為了找囡囡,才不是為了你這個禽獸——”

  “你這婊子敢罵我?”他惱羞成怨。“什麼囡囡爛爛的,那個小鬼早死透了——那夜在祠堂,你不都親眼瞧見了?”

  談珠玉如遭雷殛,雙耳嗡嗡然,臉上血色頓時抽得一幹二淨。

  囡囡……死了?

  死掉了。

  震驚和悲慟冰凍了她的心髒、意識和四肢百骸。

  她像塊破布般任憑壓在身上的禽獸上下其手,直到他急急褪下褲子,撩起她的裙擺就要頂入,談珠玉猛然驚醒過來。

  囡囡已經死了,那麼她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她想也不想她張嘴狠狠咬下他的頰肉,在堂兄慘號哀叫之際,抓過一隻醃菜用的瓦罐重重砸破了他的頭!

  他腦門兒登時開花,應聲而倒。

*****

她連夜逃出了談家。

  談家怒氣衝天地報官要捉拿她,還派出了打手四處搜尋她的下落,揚言要把她這該殺千刀的賤人拖回去零剁碎剮!

  她在城外的亂葬崗躲了三天三夜,白天藏在墳堆後頭,晚上蜷在墓碑邊睡。

  夜裏鬼火碧慘慘地飄浮著,野狗嚎叫著,冷風颼颼地刮過耳邊,冬夜寒霜露水凍得她瑟瑟發抖。

  她很害怕。但是跟鬼比起來,她更怕的是人。

  鬼從來沒有害過她,可是她遇過的每個人幾乎都曾經傷害過她。

  第四天的深夜,談珠玉一路躲躲藏藏地摸進城裏,全身髒兮兮得像個乞兒,憔悴饑餓又疲憊地敲了一間破舊老屋的門。

  她猶如驚弓之鳥,不忘警戒地環顧著四周寂靜黑夜。

  門開啟,阿牛哥驚愕地看著她。

  “我好餓……”她蒼白虛弱如鬼,然而淒慘落魄的處境卻絲毫毀損不了她驚人的美麗。“請你給我一碗飯吃。”

  “大小姐……”阿牛哥局促不安,難掩心痛。

  “我會報答你的。”她直視著他的雙眼,小手拉過他的大手,輕輕地放在自己柔軟初鼓的胸前……

  隔日,睡在地上的阿牛哥醒來後,卻發現床上已空蕩蕩無人。

  她走了。

*****

商岐鳳在大廳那一記掌摑過後,這一夜,竟漫長如一生。

  回首前塵舊事,血與淚,痛與悲,她似乎永遠無法擺脫那如影隨形的惡運與苦難。

  而天,終究還是亮了。

  酸澀的雙眼望向逐漸攀窗越戶而來的明亮曙光,她卻覺得前方依舊一片昏晦黑暗無望。

  唯有手裏握著的玉瓶,隱約帶來了一絲溫暖和希望。

  她還能對他抱有任何奢求和祈望嗎?

  談珠玉深深地吸著氣,慢慢地束好了銀縷帶,慢慢地套上了繡著流雲的月牙色外袍,慢慢地抬頭挺胸,推開門跨了出去。

  她是談珠玉,談三爺的掌上明珠,那個永不言敗的談珠玉。

  一路上,若兒滿眼擔心,卻隻能默默跟隨在她身後,跟著她穿越花廊曲巷,經過奴僕們奇異又窺探的眼神。

  她臉龐雖浮腫青紫得難看,腰依然傲然挺直,眼神依然堅定明亮,依然美得令人無法逼視。

  唯有談珠玉自知,她的心顫抖如風中秋葉。

  隻是當她走進往日轄帳的書房,赫然發覺一臉冷漠的商岐鳳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自今日起,生意上的事用不著你插手了。”商岐鳳低頭審閱著,連看也未看她一眼。

  腦際轟地一聲,談珠玉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

  “為什麼?”她曆經千辛萬苦才勉強擠出這三個字,“難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嗎?”

  他終於抬眼望向她,眼神深沉而冰冷。

  她心一痛,喑啞低語:“是,賤妾知道為什麼。”

  因為她的疏失,令鳳徽號遭遇巨大損失,商譽嚴重受創,他如何願意再信任她?

  “我會負起所有的責任。”她目光堅定地迎視著他,“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縱然亡羊補牢,賤妾也絕不讓鳳徽號因我蒙羞。”

  他冷冷地注視著她良久。

  “滾。”

  她身子一顫,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沒有再說任何一個字,隻是慢慢轉過身去,她移動雙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書房。

  眼前盡是茫茫,背後俱是絕望……

  她不知道她這一生,還有什麼立足之地。

  這些年來,自己腳底岌岌可危踩著的這一片懸崖,已逐漸支離破碎。

  臉頰仍腫脹淤青得可怕的談珠玉遊魂般,步履麻木地走過了園子,一想起往後在每個絕望冰冷的日出日落,仍然得見到外麵的人,見到任何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惡意臉龐,她就有種胃寒翻騰欲嘔的痛苦感。

  她想要緊緊地環抱住自己,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暗暗地躲在無人的角落裏,漸漸朽化成石,風吹過,就能破碎成千千萬萬粉末,灰飛煙滅。

  她不想再麵對任何人,麵對任何事,她隻想死——

  爹,娘,囡囡,為什麼要活下來會這麼地難、這麼地痛苦?

  細瘦的指尖止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輕輕搭在腰帶上。

  隻要回到屋裏,將這條腰帶解下來,然後甩到梁上,慢慢打成一個圈套……

  談大、談二、談四的麵孔一一閃現眼前!

  “不!”她死命咬住唇瓣,藉那傳來的椎心劇痛震醒自己。“大仇未報,禽獸未亡,我怎麼能死?我不能死!”

  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就能繼續和命運搏鬥下去。

  談珠玉強迫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拾階過了曲橋,走過開滿萘蘼花的綠牆,若兒不敢驚動她,遠遠地亦步亦趨,忠心跟隨。

  直到她纖弱孤寂的身影一晃,陡然墜落——

  “主子!”若兒慘然大叫,拔腿狂奔過去。

  巨宅豪邸深似海,遠在另一頭的商岐鳳渾然不覺,在親自看過和“祖記”所簽合同和來往帳目細節後,沉思了片刻,隨即揚聲:“備轎!”



*****


藏青色大轎緩緩入了朱門大開,宛若巨獸張口的靜王府。

  “今日吹的是什麼風?”靜王笑了。

  商岐鳳漠然地負著手,緩緩回過頭來,眸光深沉複雜。

  “商東家,你是大忙人,該不是專程來找本王喝一杯的吧?”

  “商某想請靜王幫一個忙。”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

  “哦,什麼樣的忙?”靜王滿眼興味地盯著他,“話說回來,以商東家雄財巨勢,怎會有需要本王相幫之事?”

  他嘴角微微一牽動,不知是自嘲抑或是諷刺,“王爺言重了。商某不過一介商人。”

  “商東家太客氣了,”靜王笑吟吟的,“但不知是何事,竟有本王麵子大過商東家的時候?”

  “五船私鹽。”商岐鳳開門見山,也無多做解釋,隻是三言兩語道明來龍去脈。

  “事涉私鹽?”靜王沉吟起來,“這就麻煩了,事幹國體禁例,商東家,你從不是如此大意不智之人啊!”

  商岐鳳沒有為自己辯駁,隻是平靜地注視著靜王。

  “罷了罷了,既然是商東家的麵子,那本王少不得就濫用一回特權,替商東家討還了那押著的一百四十五船絲貨,至於那五船私鹽就充公便是。”靜王一拍胸膛,十分豪爽應允。“再讓你手下那名主導此事的大掌櫃主動投案,由他一人出麵承擔轄貨不周,致混私鹽之責,即可大功告成。”

  “不。”他臉色一沉。

  靜王的笑容瞬間一僵,“本王向來不違國家綱紀,今日已是破例一回,商東家切莫自誤。”

  “商某是東家,咎責在我。”商岐鳳堅決地道,“請王爺高抬貴手,不追究他人。”

  “本王不明白,難道商東家願意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掌櫃,自領重罪?”靜王皺起了盾頭。

  “對。”他冷冷承認,毫不猶豫。

  靜王高高挑起了劍眉,難以置信,半晌後,突然又笑了。

  “既然如此,請恕本王直言,這個忙,本王不願幫!”

  他一震。“王爺?”

  “你自願出麵承攬此罪,鳳徽號群龍無首,日後形同瓦解,可想而知。本王向來不愛看人做傻事,自尋死路,尤其是像商東家這樣的聰明人。”他擺了擺手,“眼不見為淨,本王是絕不做幫凶的,簡直半點好處也無。”

  商岐鳳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逐漸恢複鎮定。“王爺的意思,商某明白了。”

  “是嗎?”靜王嘴角往上一揚,“當真明白?”

  “隻要王爺能鼎力相助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銳利目光緊緊盯著對方,“鳳徽號接受皇家插旗持股三分。”

  “這提議還不錯,不過商東家何不索性大方些?”靜王又笑了,這次笑得好不老奸巨猾,愉快滿足。“皇家持的這三分股,不如就做幹股之論,如何?”

  不出一分一毫銀錢即可無償取得持股利潤,好大的口氣,好狠的出手,趁火打劫,便硬生生咬下了鳳徽號好大的一塊肥肉。

  商岐鳳臉色陰沉得可怕。

  靜王自然知道“逼虎傷人”是為大忌,心中倒也深為忌憚,萬一迫得商岐鳳一怒之下劍走偏鋒,聯合江湖勢力大舉反起,那才真教兩敗俱傷。

  “這樣吧,本王做個保人,這三分幹股皇家絕不白要了商東家的,”靜王口氣一忽兒硬一忽兒軟,滿麵笑意親切。“往後有皇家做鳳徽號的靠山,無論南來北往,毋須通關派令,關稅隻收一半,且暢行天下絕無阻攔,好不?”

  商岐鳳嚴峻神色這才緩和了一絲。

  他心知肚明,皇家對鳳徽號早已生染指分利之意,此番雖是有人搗鬼,卻也由皇家暗中首允能成事。

  否則沒有最高上級默許,縱然收到密報,誰人敢真正上船抄貨?

  “王爺既願做這個擔保,商某自然從善如流,”他陡然一笑,靜王沒來由寒毛微豎。“那麼待明日商某擬妥合同,還請靜王親自落款打契,並蓋皇家禦寶小印為信,王爺以為如何?”

  果然是個最最精明厲害的奸商。

  靜王又是恨得牙癢癢,又不由得油然生敬。

  有他親手“畫押”,有皇家禦寶金印,皆是有憑有據,將來就算想賴帳也不行了。

  “好,君子之約——”靜王豁然昂首。

  “一言九鼎。”他擲地有聲。

  果真是天大的亂子,地大的銀子。

  談珠玉,看你給我惹了多大的禍!

  商岐鳳臉色深沉陰鬱得可怕。

*****

直待回府,管家稟報,商岐鳳才得知談珠玉暈厥一事。

  “命大夫來看看也就是了,這種小事何須來報?”他麵無表情道。

  “回爺的話,大夫已來診過。”管家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稟知,“說是玉姑娘已有了一個半月的身孕。”

  “你說什麼?”他大大一震。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管家臉色瞬間驚得慘白,急急伏倒在地,重重磕頭。

  因爺下過命令,府中各房姬妾侍夜過後,都要喝一碗禁絕得孕的湯藥,玉姑娘那兒自然也得照規矩行事。隻是玉姑娘一開始就不得寵,後來更形同打入冷宮,底下人見狀便懶待熬那碗形同虛設的避孕湯。

  之後,沒料想玉姑娘卻又一夕翻身,一躍成為了爺的得力助手,不知為何,爺倒也不再在薔薇軒留寢。

  與此同時,其他房裏的主子們因嫉妒爭寵又鬧得凶,成日不是打奴罵婢,就是變著法子,一下子要裁製新羅衣,一下子又要打金銀首飾,攪得他這個老管家暈頭轉向,結果百密一疏,這才……

  “爺,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粗心疏忽了。”管家顫抖著聲,差點涕淚縱橫地將前因後果盡稟分明。

  聽完之後,商岐鳳臉龐陰沉不定,陷入沉默。“她現下在何處?”

  “回爺,玉姑娘在薔薇軒,人已經醒了。”

  他冷冷盯視了老管家一眼,老管家嚇得腿都癱了。

  “你,罰俸半年,自去二門領受十棍子!”

  “是、是……謝爺輕罰,老奴下次決計不敢再犯了。


*****

半躺在柔軟錦褥上,談珠玉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而且做的還是前所未有的美夢。

  她不敢亂動,甚至連稍稍大口喘氣也害怕驚醒這個美好的、暈陶陶的夢境。

  我懷孕了。

  以為自己已經走到絕路,山窮水盡,再無翻身之日,卻沒料想,此時此刻,她腹中竟有了商岐鳳的骨肉!

  她有了他的孩子,有了商家的嫡親血脈,她再度站穩了腳步,掌控了局勢。

  顧不得虛弱暈眩感依舊,她緊緊地捂住了腹間,再也難掩狂喜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好開心,好痛快,卻未察覺自己眼眶濕了。“有了這孩子,母憑子貴,又何愁大事不成?”

  上蒼總算待她不薄……不,上蒼總算尚存一絲良知,不致教她一身血海深仇無處討還,隻能含恨而終。

  她又有了活路,那些禽獸就注定該走上死路了。

  “主子,婢子親手燉了盅雞湯。”若兒小心翼翼地捧著熱騰騰雞湯,卻是滿麵笑容,“你多喝點,從現在起得好好補一補身子,把肚裏的小少爺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傻丫頭,灶房裏廚娘多得是,哪還需要你親自下廚做湯?”她眼底藏不住滿溢的喜悅和感動。

  若兒警戒地四下張望了一下,壓低了聲道:“主子,往後你入口的湯飯粥菜都由奴婢親手打理才好,這府裏有心眼的人多,嫉妒你得孕的將會更多,咱們不得不謹慎些。無論如何,你和肚子裏的寶寶萬萬不能有絲毫閃失。”

  談珠玉悚然一驚,暈暈然的喜悅感瞬間消散了大半,隨即鎮定了下來。

  “我竟一時疏漏了……”她一頷首,眼眶微微發熱。“好丫頭,幸虧你提醒。”

  “主子平素待奴婢的一片心,奴婢若還不知感恩圖報,豈不是連禽獸也不如了?”若兒眼睛也紅紅的,小小聲道:“若不是主子的恩德,婢子一家老小現今哪能有盤茶館生意可供溫飽?”

  談珠玉眼神一黯,低聲喃喃:“世上忘恩負情的人何其太多,你我主僕如今唇齒相依,尚能真心相待,也算是難得了。”

  在這之前,多年來她唯一能相信的人,也就隻有自己。

  “主子,你寬心吧,現下你有了寶寶,往後鳳爺待你一定會另眼相待,說不定他一高興,就扶持你坐上正位了。”若兒光想像,就忍不住替她歡喜。

  談珠玉下意識撫摸著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心頭一陣暖流通過。

  寶寶。

  她甩了甩頭,揮去脆弱的情愫,很快恢複理智。“不,爺並非是個感情衝動的人,對這孩子,他或者會另眼相看,可這正房主母之位,不到最後,還不知鹿死誰手,一切都言之過早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孩子注定將會是商府龐大權勢財富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談珠玉握緊拳頭,雙眸灼灼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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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當天晚上恰逢十五,是每個月各房嬌姬美妾齊聚,陪同商岐鳳“團圓”齊用晚飯的日子。

  身著絳紅衫子,外罩月牙色繡花比甲背心,談珠玉並沒有因有孕而驕囂誇耀,依然淡掃娥眉,唇點嫣紅,長長黑發鬆鬆綰就,以一串小小晶瑩米珠穿就的蝴蝶花綰住,隱約露出雪白玉頸。

  嘴角噙著一絲神秘喜悅的微笑,她緩緩落座,勉強自己克製住渴望投向他的眸光。

  他知道了嗎?這樣天大的喜事,管家豈敢瞞他?

  隻怕這通府上下、大大小小也知道了。

  皺然低垂眼兒,她依然可以感覺到眾姬妾充滿妒恨憤慨的惡毒眼神。

  他呢?他很高興嗎?

  再鎮定老練,談珠玉依舊忍不住心下惴惴,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可是商岐鳳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舉箸夾起了一片玉芹入口,緩緩吃將起來。

  她握住筷子的手指有些顫抖,不知怎地,鼻頭不爭氣地一陣酸楚。

  已有姬妾嗤地笑了一聲,伴隨而來的是交頭接耳的竊笑。

  談珠玉頭低低,死死咬住下唇,倔強地極力想眨掉眼前突然彌漫上來的淚霧。

  滿桌菜肴豐盛宛若皇膳,她卻一絲食欲也無。

  不,不能認輸,情勢越是不明朗,越是對她不利,她越要沉得住氣,絕對不能上了她們的惡當!

  隻是初初有孕的談珠玉聞到一些油膩魚腥氣味,胃陡然翻騰攪弄了起來,原想忍到宴席終了,冷靜從容離去的她,怎麼憋也憋抑不住那突如其來的惡心。

  “嘔……”她喉頭酸水苦澀直溢,小手緊緊捂住。

  筷碟交碰的聲響瞬間靜止,席上氣氛登時僵硬沉滯得詭異。

  談珠玉雙頰羞窘得紅如霞火,腰桿卻挺得越發傲直,眼神森冷強硬。沒有任何人可以藉機羞辱她。

  “管家說,你有孕了。”商岐鳳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渾厚。

  她心頭緊緊揪著,雖然告誡過自己千千萬萬次,仍舊情不自禁地望向他,眼帶盼望。

  “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冷冷地道。

  談珠玉滿眼的渴盼還未消褪,還未能反應過來,直到四周惡意快活的訕笑聲哄堂而起,她終於聽懂了他的話,臉上瞬間褪色慘白若死!

  來得真不是時候?來得真不是時候?

  可那、那是他的孩子……

  她不能置信地瞪著他,腦中一片空白,想開口說些什麼,可是她不再記得自己的聲音,不再記得自己該呼吸,甚至不再記得自己還有心跳。

  然後,商岐鳳起身離席了。

  然後,周圍那些勉強壓抑下好半天的惡毒諷刺、取笑詛咒,頓時炸了鍋般迫不及待地撲咬過來——

  “哈哈!你這賤人也有今日?”

  “老天有眼,你應有此報,還以為比我們姊妹高明厲害到哪裏去?嗤,就算肚裏懷的是龍種也當不成太子,爺怎麼可能讓你這爛汙女人懷上商家高貴的血脈?”

  “爺都發話了,但凡有點羞恥心都應該自行了斷,要不要姊姊我介紹你到我娘家藥鋪提幾帖紅花,濃濃地熬上一碗灌下去,就算有十個胎也打下來了!嘿嘿嘿……”

  “你闖下那麼大的禍,怎還會以為爺願意讓你養下他的孩子?真不知你是真笨還是假精明?”

  談珠玉一動也不動,臉上毫無血色,沒有哭也沒有罵,隻是呆若泥塑雕偶。

  “爺不會要這個孩子的。”桃花笑得好美好豔好陰森,狠狠捅上最後一刀,“我敢跟你打賭,最遲明日,爺就會讓人送打胎藥到薔薇軒去的。”

  談珠玉陡然一震,終於自麻痺的痛楚中漸漸回過神來,渙散的目光再度恢複明亮銳利冰冷如刃。

  不知怎地,幸災樂禍痛加圍剿的眾姬妾突然個個悄然沒了聲息,寒毛直豎。

  唯有桃花,以氣焰高張的勝利之姿斜睨著她。

  “至少,我懷了。”談珠玉嘴角揚了起來,“而你們呢?恐怕連打胎的機會也未曾有過吧?嗯?”

  眾姬被戳中死穴,登時臉色大變,灰敗如土,其中尤以桃花更甚。

  但,眾人心中對她的恨意也更深了。

  談珠玉何嚐不明白?

  鬥是死,退也是死,她從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而也唯有從血海裏,才能殺出一條生路!

  所以,為了保護她肚裏將來的保障,她拚命武裝起自己,當夜不寐,竭盡腦力試圖想出一條能留住肚裏胎兒的計策。

  可苦苦思索,她心底的恐慌卻越滾越巨大。

  說到底,到最後商岐鳳若強要命人逼她濯下紅花,她就算死命掙紮也決計反抗不了。

  “怎麼辦?我究竟該怎麼辦?”她惶惶自問。

  一寸寸夜色流光消逝,可恨的黎明再度不請自來,在透室而入的陽光下,她容顏極致黯然憔悴。

  但是天亮之後,出現在薔薇軒的並非一帖墜胎紅花,而是一名仙風道骨的銀發老者。

  “老夫姓紀,忝職宮中太醫院副首,奉旨一貫隨侍靜王府。”紀太醫微笑開口,“今日特遵鳳爺所托,前來為小夫人請診安胎。”

  “安……胎?”她顫抖著嗓音,幾以為這是夢。

  “是的,安胎。”

  談珠玉高高提著的心終於回到了原處,淚,不知怎地落了下來。

  他要這個孩子,他是要這個孩子的。

*****

宛如大石重重拋落池塘,這個消息瞬間衝擊得商府上下撼動震蕩難抑,一時之間,下人們紛紛競相走告,搶著要到薔薇軒大獻殷勤、巴結討好。

  其他各院的姬妾們卻驚呆了,花容玉貌俱化成如喪考妣,共中幾名平時較為受寵的小妾——如桃花、幽蘭和海棠,更是大受打擊,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

  “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桃花怒氣填膺,尖叫了起來。

  幽蘭臉上盛滿悲傷哀怨,恨意難平。“男人自古皆是喜新厭舊,你我容貌雖如故,可在爺的心底,我們卻己褪了顏色了。”

  “她怎能懷爺的孩子?”海棠氣苦極了。“平時是我陪爺侍夜多些,真要懷也該由我,怎麼能是她?”

  “沒有喝上避孕湯是意外,可爺竟然同意留下她的孽種……”桃花染著豔紅蔻丹的指尖緊緊掐握拳頭,咬牙切齒。“萬一、萬一爺當真對這狐媚子動了心——”

  “你是說……爺……愛上了她?”幽蘭臉色慘變。

  “不會的!”海棠嚷嚷,捂住雙耳拒絕相信。“爺絕對不會愛上她的,因為爺從不愛任何人,他對我們都是一視同仁,你們都忘了嗎?”

  “不管爺心裏怎麼想的,或者是不是真愛上了她,眼前能確定的是,在我們之中,唯有她被爺允許留下孩子。”桃花冷冰冰道破事實。

  而將來這個孩子,就會順理成章成為商府的繼承人。

  談珠玉那個賤人,自然也就能母憑子貴,欺到她們頭上來。

  可惡!

*****

盡管府裏的小後宮暗潮洶湧,可在若兒的全力防堵以及談珠玉的萬般小心戒慎下,日子倒還算平靜安然。

  流光推進,時序輪轉,原本微涼乍暖的春末夏初漸漸被暑熱的盛夏取代,一轉眼,兩個月過去了。

  她已經懷孕三個半月,小腹雖未明顯凸出,可已經開始有更多害喜的症狀,嗜酸愛困,常常抱著一壇子蜜醃的金棗吃著吃著便睡著了。

  兩個月來,商岐鳳並沒有如其他人所想的那樣,開始待她萬分憐惜疼寵,事實上,他舉止並無任何異常與改變,仍舊淡漠沉靜,不多言。

  他很少到薔薇軒來,就算來了,也不再留下過夜。

  談珠玉每每想起這個,突然就會變得想哭;情緒敏感纖細愛哭也是害喜十惡不赦症狀之一,也是她最想戒掉的陌生習慣。

  因為她的疏忽失責,令鳳徽號損失甚钜,雖然他將所有帳冊盡收了回去,也不讓她知曉後來事情究竟怎生處置了結,但是她心底總掛記著這樁悔愧的重大錯誤。

  最重要的是,究竟是誰出賣了鳳徽號?

  沒能揪出這個內賊,她心底始終隱隱不安。

  “主子?”若兒快手快腳地縫起小鞋子小襪子,偶一放下針線,恰巧看見她神色鬱然。“你要多多好吃好睡,將養身子才是,萬萬別再操心勞神了。”

  “知道了。”談珠玉回過神來,溫婉一笑。

  也許是肚裏懷著孩子,激發了她細膩柔軟的母性,她美麗臉龐上的精明與敏銳,慢慢被溫暖柔和的神情取代。

  就算麵上倔強,可每當她低頭輕撫著肚子時,眼底眉梢的憐愛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哎呀,婢子忘了小廚房裏的灶上還燉著參湯呢!”若兒啊地一聲,急得跳了起來。“主子,你稍等一下,婢子去去就來。”

  “不急,當心腳下。”看著若兒急腳貓似地往外衝去,她忍不住笑了,高聲叮嚀。

  若兒一不在,屋裏又靜得悄無聲息,分外聽聞得屋外蟬聲唧唧,清風習習而來,好一派盛夏悠悠時光。

  她望向窗外,這才瞥見在外頭濃綠樹蔭下,有一個高大身影靜靜佇立。

  談珠玉心頭一熱,屏住呼吸,癡癡地望著那熟悉挺拔的形影。

  他是來看她的嗎?可為什麼他不進來呢?

  難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是他生命中不願麵對的一大困擾,所以才致使他連想跨進她房裏的欲望也沒有嗎?

  她黯然神傷地低下了頭。

  當晚——

  夜裏難寐,隻要一合上眼,夢境就紛紛擾擾而來。

  她夢見了爹娘,夢見了囡囡,還夢見了——他。

  朦朧之中,他厭惡的眼神卻那般清晰,她情急地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卻被他一把揮開,踉蹌跌坐在地。

  “我懷的是你的孩子……”夢裏的她再也抑不住痛楚委屈的淚意,哽咽飲泣。

  “來得真不是時候。”他眼底嚴厲憤怒之色令她戰栗。“我最痛恨人利用我,是你利用了我,得到這個孩子!”

  “不……不……”

  談珠玉驚醒過來,心跳又急又快,這才發覺自己滿頰的冰涼。

  她竟該死的又哭了!



*****


用罷午飯後,談珠玉獨自撐著油桐花傘,擋住灼熱陽光,在園子裏散步。

  她需要自己一個人冷靜地想想。

  肚裏的孩子是她的王牌,無論如何,都是她地位的倚靠和保障。

  除此之外,她根本不需要去理會商岐鳳在不在乎、愛不愛這個孩子。

  一切都是出自利害關係的利益交換。

  她現在該好好思考的是,要如何利用這個孩子幫助她在短時間內,將所有被收回的權勢一一要回來。

  談珠玉回複昔日自信,她很快下了一個決定,明日就借詞身子不適,再央請紀太醫向爺言及孕婦心神耗弱不寧,若未多加關懷調息,恐有礙胎兒生養。

  她終於笑了——重新掌握局勢的感覺真好。

  “喲,這位是誰呀?”一個甜膩膩的聲音響起。“笑得這般開懷,倒似肚裏懷的不是孩子,是金子呢!”

  談珠玉戒備地停住了腳步。

  嬌豔的桃花和清麗的幽蘭、海棠手上挽著花籃子,連袂而來。

  “桃花姊姊說笑了。”她淡淡地道,並不願再多做衝突爭執。

  “唉,事到如今,我們這些怨婦也隻能說說笑,聊作自娛自憐罷了。”桃花怨毒的雙眼像是要放出飛箭來。“難道這也犯了你的禁?”

  幽蘭拉住桃花的衣角,“別說了,咱們現在不比人家是香餑餑,萬一惹得人家不快,向爺告狀可就慘了。”

  “這陽光太熱毒了,這兒也並非說話之地,請兩位姊姊好走。”談珠玉若無其事地欠身,神色淡然地就要舉步離開。

  “是呀,也請妹妹好走——”桃花笑得好不燦爛。

  談珠玉始終沒有放鬆對她們三人的戒備,可是卻忘了背後,一股大力猛然自背後襲來,她想反應已經來不及了!

  “不——”

  被推下湖的談珠玉被冰冷湖水淹沒的刹那,本能地緊護住了肚子,腦中唯一的念頭隻有肚子裏的胎兒——保護孩子——她的孩子——

  寶寶……

  “你們做了什麼?主子!主子!”

*****

渾渾噩噩,昏昏沉沉,寒冷和灼熱的痛苦交替著,談珠玉冷得齒關打顫,又被高燒折磨得輾轉掙紮囈語不絕。

  恍恍惚惚中,耳畔似乎有人在叫喊,有人在哭泣,還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威脅恫喝,可是她的頭好痛,胸口好痛,肚子更像是火燒般,有種什麼在汩汩流出她體內,溫熱的、潮濕的令她恐懼。

  她好像失去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是她的命嗎?

  “冷……”談珠玉呢喃。

  有一雙溫暖的臀彎牢牢環擁住了她冰冷發抖的身子。

  她緊緊攀附著那暖熱得驚人的擁抱,終於漸漸入睡了。

  但體內猶然空空洞洞,到底是什麼不見了?


談珠玉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後總算勉強自鬼門關搶回了一條命。

  隻是當她清醒過來後,卻發現她的孩子沒有了。

  “都是婢子遲了一步,是婢子沒有保護好主子……”若兒伏在床畔哀哀哭泣,自責悔恨不已。

  孩子沒有了……

  她蒼白憔悴的小臉怔怔,手掌緩緩地向下移動,慢慢平貼在肚子上。

  不見了……

  孩子……她的孩子……

  “主子,往後還會有的。”若兒強忍著嗚咽,努力想安慰她。“主子你、你也不要太傷心了,身子要緊。”

  她不要……傷心……她應該傷心嗎?

  她不會傷心,因為這個孩子隻是她的籌碼,籌碼沒有了,她應該是失望,應該生氣,她為什麼該要傷心?

  “沒有了。”她喃喃,自言自語,“隻是沒有了。”

  “主子?”若兒終於察覺到她的異狀。

  “他呢?”

  “誰?”若兒一怔,忍不住怒火中燒。“爺嗎?婢子真是沒瞧見過像這樣的爹,孩子沒了,卻沒有重重責罰那三個殺人凶手,你昏迷的期間也沒瞧見他來看過,難道你們母子是死是活,他真的全都不在乎嗎?”

  若兒激動得又氣又罵,一時間也忘了不該再雪上加霜,過度刺激自家主子。

  可是談珠玉隻是呆呆的聽著,沒有生氣,眼眶也沒有一滴眼淚。

  事實上,她好像流不出半點眼淚,情緒好像早就已經流幹了,沒有了。

  “……我累了,我想睡。”她慢慢掙紮著躺了回去,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若兒隻覺得主子不對勁,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了?

  主子真的不難過嗎?為什麼主子連哭也沒哭?難道她也和那位狠心無情的爺一樣,對這個孩子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可她明明就那麼期待孩子的出生,常常以為沒有人瞧見的時候,偷偷地對肚裏的孩子說些傻氣的話。

  “唉。”若兒眼眶又紅了,“怎麼會這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

孩子流掉了,商岐鳳並沒有勃然震怒,將通府上下一幹人等全喚來痛斥嚴懲。

  饒是如此,連日來府裏每個人心驚膽跳、戰戰兢兢著,深怕爺不知幾時要大發雷霆。

  事發當日,商岐鳳並沒有痛加鞭笞責罰那三名姬妾。

  但是第二天,桃花、幽蘭與海棠卻從此消失了,商府裏再也不見這三名嬌姬美妾。

  其餘幾房小妾嚇得沒人敢再衝動行事,除卻不敢再去薔薇軒那兒打落水狗,甚至連自己院落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日子一天天過去,商府裏的一切仿佛又恢複了舊日的平靜。

  溺水又小產導致元氣大傷的談珠玉,也一日日慢慢調養好了身子,既沒有哭也沒有鬧,生活起居一如往常。

  那個未來得及出生的小生命,好像就這樣靜靜地、無聲地消逝在人們的記憶裏。

  這天黃昏,晚霞淒美如醉,暈染得天空仿佛即將落下一場胭脂雪。

  談珠玉默默來到小書房,想把自己慣用的那柄烏檀算盤拿回去。

  自被收回權的那一天,她心神大亂,滿心羞愧悲憤,根本顧不得那許多,後來有了身孕之後,自然更加無暇思及這等瑣事。

  現在她的身子和精神都複原了,該做的還是要做,至少,在重新得回他的信任之前,她不願再落人話柄,或是惹他疑竇不快。

  她如玉的指尖輕輕撫過紅木書案,感傷地碰觸著那張紫檀太師椅,順手將一管擱在硯上的狼毫掛回筆架。

  就在這時,她寂寥的目光被桌上一隻方方正正的螺鈿玉匣吸引住了。

  這是新添的物件吧?

  匣子邊緣壓到了一角紙尖,她隨手將匣蓋掀起,想把那紙張妥善放好,眼神不經意地瞄到紙上墨字,腦子轟地一聲,胸口如遭巨拳重捶!

  她慢慢抽出了那張紅紙,指尖劇烈顫抖著。

  紅紙上頭,龍飛鳳舞的字跡並列著一男一女,兩個名字。

  商無憂。

  商無慮。

  指尖的發抖漸漸擴大到全身,她身子搖晃了一下,及時扶住桌沿,下一瞬間,她將匣裏的那整疊紅紙全揣到麵前,一張又一張,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透過灼熱模糊的視線,深深烙印入腦海心口。

  商行雲……商飛雪……商宙武……商宇秀……商平……商安……

  原來,他也和她一樣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

  原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早已並非是個冰冷的談判籌碼。

  那是她孩子,她的腹中骨血,她的心肝寶貝!

  “平兒……安兒……”談珠玉緊緊地將紙壓在胸口,死命壓抑多時的巨大悲傷痛苦在這一瞬間盡數崩潰,她號哭出聲,“寶寶——我的寶寶……你回來呀,娘在這裏……你在哪裏?”

  夕陽殘紅,晚風寂寂。

  窗外,商岐鳳靜靜佇立在窗畔,無語,眸光悲傷憐痛地默默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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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 10:29: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商岐鳳破天荒失眠了一整夜。

  那撕心裂肺的陣陣悲泣聲不斷在耳畔響起。

  她哭得脫力疲乏,昏昏沉沉,像隻重傷的小獸般蜷縮成一團,懷裏卻死死攢著那疊紅紙,那副渾身冷汗濕透重衣的模樣,牢牢烙印在他腦海。

  一股翻江倒海而來的陌生情緒,猶如荊棘藤蔓股緊緊勒纏著他的心,商岐鳳感到胸口異常發緊、糾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麵容陰鬱壓抑。

  “爺?”門外響起一個刻意壓低音量的輕喚,“您起身了嗎?”

  “誰準你來打攪?”他低斥,口氣裏有一絲罕見的煩躁。

  門外隨從一驚,惶恐道:“是、是,驚擾爺了,小的馬上打發玉姑娘回去——”

  玉姑娘?

  “慢著!”他心下震動,衝口而出,“讓她進來吧。”

  “是。”隨從不敢有絲毫疑惑。

  商岐鳳獨居的“鳳凰堂”寢室清幽寧靜,前廳寬敞開闊,鋪就天青老燒磚,鏤花雕窗寬大高聳,透光明亮磊落,四柱之下擺放數盆半人高的雪色曼陀羅花。

  他負著手,眸光灼灼,卻又帶著一絲渴盼與憐惜地望著門外。

  曆經羈水、小產、哀慟,那麼弱不禁風的身子卻承載了這麼多打擊與重創……不知她可有好些了?

  “賤妾見過爺。”一個脆生生的嗓音清朗響起。

  他目光複雜地直直盯著她。

  出乎意料之外,她非但沒有一絲憔悴悲傷之色,反而周身妝飾珠翠,身著俏紅羅衣,美麗的鵝蛋臉上黛眉彎彎描,朱唇點點染,妝粉濃豔得勝過平常七分。

  美得豔光四射,卻令他感到有種大相違和的怪異衝突感。

  他注視著她,心下倏然一緊。

  她精心妝點得嬌美無雙的臉脂粉上得太厚了,厚得仿佛想要掩飾住真正的氣色。

  盡管晶眸水靈靈波光流轉,卻也藏不了眸底那一抹疲倦。

  不知為何,昨夜緊緊糾結在他胸口的痛楚漸漸擴大。

  “你找我?”他呼吸莫名停頓了一瞬,這才恢複如常。

  “賤妾是來和爺做一個談判的。”談珠玉的眼神透著淡淡淒冷,語氣卻十分平靜。

  “談判?”他深深凝視著她,心疼中透著隱隱不安。

  “孩子流掉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籌碼了。”她迎視著他,坦白道。

  他臉色微微一白,怒氣陡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爺聽得很清楚。”她冷淡地,一字一字地道:“這孩子原是我翻身的籌碼,隻可惜,掉了。”

  他耳際嗡嗡然,仿佛全身血液全往腦袋衝。

  這孩子……對她而言僅是如此嗎?

  不可能!

  如果他未曾親眼見她悲慟欲絕的那一幕,或者他會相信,甚至視為理所當然。

  商岐鳳直勾勾地瞪住她,試圖看穿她的真假。

  半晌後,他終於壓抑下胸口翻湧的情緒,聲音低沉的開口:“你真這麼認為?”

  “是。”她夷然不懼地正視著他。

  隻一個字,卻不啻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

  心中對她殘存的一絲憐意,瞬間消失無蹤。

  原來她和她們任何一個女人都一樣……

  “既已無籌碼,你還有何資格與我談判?”他心下憤怒冰冷,眼神狂怒得發亮,字字自齒縫擠出。

  “我隻剩下我自己了。”她語氣澀然,卻堅定不退。“可是,我能用我的頭腦和雙手,幫你賺回更多銀子,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麵色冷竣如霜,不為所動,掩在大袖底下的雙手緊緊掐握成拳。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他厭惡自己竟對她的淒然有一絲軟化,口吻越發凶狠。“由始至終這一切,你步步為營處處算計,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她聞言身子一震。

  “財富?地位?寵愛?”他目光冰冷地瞪視著麵前那張美豔的容顏,諷刺意味濃厚,“不,我料想你真正要的,當不止如此。”

  談珠玉鼻頭一酸,心痛如絞。

  她心底真正最想要的,永遠不會再回到她身邊了。

  所以,她隻能豁出全力,去緊緊抓住生命中僅剩下的唯一意義。

  “我想報仇。”

  他微微眯起雙眼。

  “這些年來,我所走過的每一步,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為了替我爹娘和我妹妹複仇。”她眼底的淚意慢慢凝結成冰冷的恨意。

  他銳利目光閃過一絲奇異震動。

  “不知爺可聽過徽州談家商號?”她望向他。

  “茶糧商號大戶的談家?”商岐鳳若有所恩地盯著她,依然難掩嘲諷,“你若出身那一個談家,又何以淪落至為人婢妾的地步?”

  “爺不信我。”她神色黯然,喉頭止不住酸澀滿溢。“是,倘若此事並非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信自幼敬愛的嫡親叔伯會為謀奪家產,暗地毒死我爹,私刑打殺我娘,連我六歲的妹妹也不放過!”

  他目光一凜。

  “若不是談禮複,我的大伯……我談珠玉至今仍有爹有娘,有依依相親的小妹,也還有……”她哽住,“家。”

  他沉默,心口莫名糾結。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得沁出了血來。

  “把一切來龍去脈,全說清楚。”他終於開口。

  “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過往家仇血淚全盤托出,最後,不忘恨恨地咬牙切齒道:“這一筆血債,無論如何我都要向談家討還,不管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就算最後要我和仇人一起死,一起墜入地獄,我談珠玉也在所不惜!”

  商岐鳳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慢慢地頜首,“所以,為了報仇,你不惜利用任何人,包括我,和孩子?”

  ……是,她是。

  談珠玉一陣心痛,隨即揚起頭來,玉容倔強地道:“反正我早已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兩岐鳳臉色燹得嚴峻可怕。

  “你曾在乎過這個孩子嗎?”他呼吸深沉急促,微微咬牙。

  “我更在乎如何拿回談家三房原有的一切。”她直直望入他眼底。

  是,很無情,很殘忍,但,她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在失去了這麼多之後,她支離破碎的人生,也隻剩一個目標——複仇,徹底毀了那些毀了她的人!

  氣氛霎時凝結如冰,沉重僵滯得教人屏息。

  她在等待。

  下一刻掀盅,不是活,就是死。

  談珠玉神情緊繃,生平從未下過如此凶險的一著棋,也從未感到這般充滿希冀又忐忑不安過。

  像是足足過了一生之久,商岐鳳麵全無表情,終於緩緩開口。

  “你犯的錯,令我失去了鳳徽號全部資產的三分之一,”他聲音冷漠森然,談珠玉不禁打了個寒顫。“你須負責把它全數賺回來。”

  她腦袋空白了一瞬,下一刻心漸漸蘇醒了過來。

  “爺……是答應了?”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你何時達到目標,鳳徽號就何時助你複仇。”他看也不看她,冰冷目光落在不知名處。

  “好!一言為定。”她疾聲道,深恐他反悔。

  縱然他的神情陰鬱得駭人,依然一頷首。

  她多年來壓在肩上的沉重倏然一鬆。

  憋在談珠玉胸臆間的那口氣得以籲了出來,可淚水卻突如其來地湧出眼眶,灼燙絞痛得心慌。

  終於,走到了這裏。

  距離複仇,即將觸手可及。

  可為了走到這一步,這些年來,她幾乎喪盡了自尊、情感和天良,去利用、哄誘、欺騙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賣了她自己,利用了他,也壓搾盡了她那可憐的、未能出世的孩子。

  然後,終於換得這一切。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她惘然的眸子對上他無情冷硬的目光。

  起初自他眼底瞥見的那一絲憐意,徹底消褪得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間談珠玉終於明白,這一生他最貼近她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她無言地、黯然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鳳凰堂。

  商岐鳳負在身後的手掌,指節緊握得泛白。



*****


商岐鳳一言九鼎,果真自隔日起,便正式將她納入鳳徽號麾下一員。

  眾人自是群情嘩然,但懾於他的威嚴,縱然心下再是忿忿不平,也不敢鬥膽質疑他的決定。

  “自今日起,南北運河統轄權歸由你掌管。”當著眾掌櫃之麵,商岐鳳神情嚴峻地將黃金令符交給她。

  “謝鳳爺。”談珠玉麵色肅穆恭謹地跪地,雙手接過。

  授信令符儀式結束,出乎眾人意料的,商岐鳳並無叫起,也無親手相扶她,而是麵無表情地拂袖轉身而去。

  留下手握鳳徽號一半重權卻窘境難堪的談珠玉跪在地,好半晌才自行起身。

  他此舉不啻一記重重的警告——

  掌控越大,責任越重,莫以為手中有權,就可擅自妄行!

  談珠玉雙頰一陣熱辣,麵上仍然平靜從容,環顧四周暗暗訕笑的眾人。

  “運河水路四大掌櫃的劉先生、範先生、高先生、曹先生,本季茶、絲、酒、糧共一百八十九家相與的往來帳冊,請於明日辰時送來予我。”

  眾人鄙夷地暗暗悶哼,四大掌櫃更是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

  “今時正逢大年,河川水位高,行舟走船速度快上一倍有餘,於運通貨物大大有益。”談珠玉一張芙蓉臉上笑意微微,眼神卻是銳利無比。“諸位掌櫃,我記得號規有一條:‘若是全年淨利六百萬兩以上,主事掌櫃和夥計可分得一成紅利’,這可是整整六十萬兩銀子呢,歲末年尾,大家是吃粥吃飯就看這一遭了。”

  淨利六百萬兩以上?她竟有這麼大的誌氣?

  眾人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氣。

  她嫣然一笑,“珠玉雖是初來乍到的後進,除開自小父執輩亦曾調教過商營之道,對如今商事景況也不能說不熟悉,若能得諸位掌櫃經驗相習、鼎力相助,你我齊心共誌,逐利天下,又何愁達不到這‘區區’六百萬兩的淨利所得?”

  眾人心兒一陣怦怦亂跳,個個神情難掩驚豔與詫異,尤其是四大掌櫃,更是驚訝地微張了大嘴。

  這位空降而來、牝雞司晨的玉姑娘,怎對運河水路貨運諸事的往來如此熟悉?

  而且那沉穩的風範,成竹在胸的氣勢,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是,玉姑娘。”四大掌櫃肅然起敬,齊齊抱拳拱手。

  “謝諸位掌櫃扶持了。”她優雅地欠身行儀。

  “但不知玉姑娘已有何定見和想法?”水月坡眼底佩服之色一閃而逝,話鋒一轉,立刻直接帶入正題。

  她微笑地塑向水月坡,“是,珠玉是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與總掌櫃和眾位掌櫃商量可行否?”

  “玉姑娘請說。”

  她娓娓地將盤桓在胸中籌算多年的計畫道來。

  眾人一開始有三分猶疑,可漸漸地眉心舒展開,最後神情興奮期待地迅速亮了起來。

  “好!此計大妙!”連素來穩重的水月坡也忍不住笑了。

  “就依玉姑娘之計,咱們就這麼幹!”其餘掌櫃更是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環顧眾人,談珠玉滿意地一笑,胸中熊熊的複仇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熾熱了。

*****

若兒的姊姊遠嫁至徽州,也是個最勤快熱心可靠的,自從半年前藉由若兒從中介紹了談珠玉之後,便秘密與談府裏的阿牛哥搭上了線。

  這幾年來,阿牛哥雖對大小姐念念不忘,可在他心中,大小姐就像天上仙子那般高貴聖潔,不可褻瀆,所以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讓出自己的床,睡在地上,半點也不敢冒犯大小姐。

  當他一知道大小姐平安,甚至密謀要複仇奪回三房基業後,一個粗粗鈍鈍大手大腳的大男人,也忍不住歡喜感恩得猛謝神,並且二話不說就答應做大小姐的內應。

  兩年來,老實又苦幹的他一直還是園子裏的花工,但是正因純樸溫厚,不帶任何威脅性,所以從上到下,從無人會防備著他。

  當談家大爺和重要相與在書房內說及商務機密時,也從不在意窗外那個默默掃著落葉,毫無存在感的阿牛;當談家二爺召外頭歌妓在水榭裏飲酒作樂、醇言醇語大放闕詞之際,也沒注意到站在池水邊勤力打撈枯殘荷葉的阿牛。

  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聽見了談家大爺即將與武夷山上的茶農續訂茶磚的合同契約;也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知道了談家二爺和四爺,暗地裏虧空了名下十五間商號三分之一的周轉銀。

  更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看見了二爺和四爺偷偷商議著,要將各自掌管的三間糧行股利暫押出去,先套取大筆現銀搶作珍珠黍的霸盤。

  “劉先生,武夷山上茶農那兒便勞駕您親身前去遊說,我們海外胭脂醉賣得極好,鳳爺也有意在當處直接成立商行販茶,各項茶品若能齊備,對於業務拓展更是如虎添冀,那些茶農的整年辛勞,也不至遭談家再度打壓苛扣,豈不雙贏得利?”談珠玉叮囑。

  “玉姑娘放心,屬下必定從中剖析利害,讓茶農們分曉。”

  “有勞了。”她將一封厚厚的信遞予另一名精悍掌櫃。“曹掌櫃,請您秘密前往徽州一趟,這信裏有銀票十萬,典押契約兩份四式,談家那六間糧行生意很是興旺,地段極好,連生意加地皮至少值五十萬兩銀子,若非談二、談四有急用要周轉,我們怕還撿不著這樣的便宜。”

  “屬下會假他行商號之名進行質押收購,見機行事。”曹掌櫃沉著地道,“必不負玉姑娘厚望。”

  “辛苦二位了。”她微笑點頭,“待二位掌櫃大功告成回轉府中,珠玉必定稟請鳳爺論功行賞,以酬二位辛勞。”

  “謝玉姑娘。”兩名掌櫃大喜。

  親自送兩名掌櫃離去,談珠玉回到書房,繼續埋首繁重商務卷宗帳冊之中。

  直待天黑,丫鬟進來點燃了宮紗燈,又悄悄出去了,半點也不敢吵擾她。

  若兒親手提著食盒來,見談珠玉專注地撥算盤、批注著帳,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放下,並替她磨了一汪濃濃的墨,也默默退下。

  因為若兒知道,主子工作起來便是個拚命三娘,沒將當日手頭上事務盡數處理完畢是不肯歇息,勸也無用。

  盡管時序入秋,寒意漸生,她也是不管不顧,有時一做便是大半夜,累極了才伏在案上稍微睡一下,兩三個時辰後就又開始點燈做事了。

  她像是為了複仇,便有用不盡的精力,可唯有談珠玉自己心知,這樣竭盡一切力氣地奔波忙碌,不止為了報仇,也為了不去記起一些早該遺忘的人與事,以及某些虛妄可悲的想望。

  她知道,他是恨她的。

  他恨她利用了自己,利用了孩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所以,他隻是將一半權力交付與她,卻不再對她付出任何一絲溫情。

  薔薇軒裏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那副雙陸寂寥地擱在桌上,自從數月前和他對弈完最後一局後,她再也沒有將那副殘局收拾起。

  一切,都留在他當時還會對她微笑的那時候。

  胸口一陣刺痛,她手上的狼毫停頓在半空中,眼前的字跡突然由清晰漸漸暈成了模糊。

  一滴豆大的淚落在帳冊上,瞬間濕了帳頁上新寫的字。

  她這才發覺自己竟哭了。

  指尖顫抖著,再也握不住筆,她緊緊地將臉埋入掌心,低聲啜泣了起來。

  窗外,湖麵另一端——

  冷月下,一抹高大身影負著手,靜靜佇立在湖畔,深邃鬱然的目光望著湖麵飄蕩的朵朵浮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命運乖舛又冰冷無情的女子。

  她留在府中,留在他身邊,也隻是想利用他的力量複仇。

  這樣的一個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人牽掛。

  但為什麼,偏偏他就是放心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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