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現在登入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未再]我要逆風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5-8-4 02:05:11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0 那一曲笙歌鵲起

    Maybe I hang around here,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We both know I got somewhere else to go,

    But I got something to tell you,

    That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But I believe you really ought to know,

    I love you.

     次日一早,徐斯把江湖送到成田機場,幫她辦理好托運,即刻告別。

    大少爺心頭無端冒出的一段抑鬱,江湖竟能體會。他們都不是容易遷就的人,細微的摩擦立刻敏感。但,正是有著萬縷的情絲,才生出這萬縷的惆悵。

    她坐在候機室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

    電視裡播著電影節特別節目,齊思甜落選最佳女主角,但是能大方地將一雙別致的膠底鞋送給評委法國影后芳汀女士。芳汀女±十分驚喜,對媒體說,她相信這個女孩有更好的未來,早有法國的導演盛讚她的表現。規規矩矩用優雅姿態站在影后身邊的齊思甜,表情不辨悲喜。

    江湖看後一笑,有得有失,患得患失,才叫五味人生。

    芳汀女士手掌托著鞋子,又讚歎一回。

    回到上海,江湖就給嶽杉打了電話,請她將同齊思甜的簽訂合同款項提早支付過去。

    嶽杉答允,又關切地問:“一切還好嗎?”

    江湖答:“很好。”

    江湖這才暢快地笑出來,“他們消息真靈通,這麼快就聽到市場風聲了。我們下午開個會討論一下。”

    嶽杉勸道:“別急,你還是休息兩天再說。”

    江湖說:“我現在心急似火。”

    她直接回到騰躍,嶽杉正等著她。她把買好的禮物拿給岳杉,嶽杉展開,羊毛大衣款式時尚,觸手極軟,版型極好,又是自己老早想托人買的牌子。她笑著說:“天也冷了,我一直想要買一件大衣呢!”再仔細端詳江湖,女孩氣色紅潤,眉眼半分春意半分愁緒,她心下清明,但終是未說什麼。

    江湖處理完手頭幾件事情,開始翻閱最近的訂單和滬上的報紙。

    當日日報上頭的娛樂專版,影后拿中國球鞋的新聞已經見刊,給騰躍鞋打了老大一個軟性廣告。再翻了前幾日的報紙,日報和晚報均有報導大領導鼓勵民族品牌快速成長的展覽逸事,張盛做鞋時大領導俯身觀看的圖片被放得老大,當然張盛手上的鞋子logo也是清晰可辨的。

    成績均是喜人的,江湖看得愈發喜上眉梢,於是撥了電話給上一回邀過的媒體人,想請他們再吃一頓飯。對方好好恭維了她一番,又告訴她:“最近整理去年的資料,找到幾張江董的照片,正好一起帶給你。”

    江湖感激不盡,沒有想到還能意外得到父親的舊照片,心情又激蕩了很久。

    她還是回了一趟家,保姆在她歸家之前過來打掃過了,裡裡外外都很乾淨。

    江湖打開父親臥室的房門。父親的臥室簡簡單單,放置的也是紅木傢俱,古樸老舊。長久以來,她終於有了坐在父親的床邊的勇氣。

    她坐了下來,又躺下來,這晚在父親的床上睡了個好覺,仿佛又回到父親的懷抱中。

    徐斯在兩天后才回來,這兩天裡的事情和兩天前的莫名情緒,讓他沒有主動去聯繫江湖。可是一下飛機,熟悉的城市氣息撲面而來,他還是憋不住打了電話過去。

    這日正是星期六,這刻只有八點半。江湖的聲音迷迷糊糊,聽到是他,埋怨道:“怎麼才給我電話?”

    徐斯笑起來,“在哪兒呢?”

    “工廠。”

    “還在睡覺?”

    “嗯。”

    她嬌慵的聲音似魔音,讓他的心頭他的身體都有點點不自在。徐斯才不讓自己不自在,立時說:“我來找你。”

    他掛掉電話時,江湖還在混沌狀態。不知是不是成功使人自滿,江湖回滬以後,接連兩日都睡得極好,少夢了,也能賴床了。她掛上電話,並沒有把徐斯的話聽清楚,就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這一次直到有人敲了老半天的門才又醒轉過來。

    她先看一眼手機,確定好當下的日期和時間,休息日一般不會有同事無緣無故來打攪她,且大多同事都放假耍樂去了。

    江湖應了一聲,仍先套了一件T恤,理了理頭髮才開的門。

    徐斯就站在門口,挾進一股涼風。

    她嘟囔,“你咋老喜歡大清早來擾人清夢。”

    這次也是一樣的,他側身進來,順手把門關上,劈頭就是一個綿長的吻,等到兩人清醒,已在她的床上糾纏。

    他什麼都不管,推高她的T恤吻著她,一定要吻到她難耐而無法自持。

    江湖心裡有些害怕,這裡到底是工廠裡頭,不知道外面有沒有下屬員工,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猜測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諸般猜測讓她又驚又怕,可是又不得不陷入他帶來的激情,怎麼都推不開他。

    他要得很急迫,進來的時候,她的姿勢都沒有調整好,被他壓痛了腿。但她一呼痛,他就察覺了,乾脆抱著她坐起身來。可這個姿勢讓他直接觸到了她的最深處,兩人俱都一震,有種難言的骨肉相連的激蕩。

    他們望住對方,誰都沒有動,誰都想看清楚對方眼底的自己。江湖狠狠咬了徐斯的耳垂一下,他一顫,又顫到她的深處。兩人仿佛都被驚醒了一般,互不相讓地彼此拉扯和接近,好像比賽,非要勝過對方。

    然則,比賽結束,並未能有勝負。

    徐斯死死抱著江湖,不願意起來。他說:“這兩次我們都忘了一件事。”

    他的手摸在她溫軟的小腹上。

    江湖也摸到自己的小腹上,咬了咬嘴唇。有些話有些事情已經不可能像最初那樣容易釋懷,不容易釋懷的事情就難以解決了。

    而徐斯說:“如果有了,我們就結婚吧,我幹不來斷自己後的事兒。”

    他的聲音帶著激情後的性感,她聽得出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正因為不是玩笑,所以她一震,非常意外,“What?”

    徐斯親親她的嘴,“江總,顯然你沒做好跟我長期抗戰的準備,計畫是怎麼做的?”

    江湖悶悶低頭,“我感到壓力很大。”

    徐斯哭笑不得,她又拿這句搞笑話出來,算不算在搪塞他?她怎可以老是搪塞他?他翻身壓住她,“行了,就這麼說定了。你有了,我們就結婚。主動權在你手裡,我壓力都沒大,你壓力大什麼?”

    在他身體誠實的反應下,江湖所有的異議和反抗均被視同無效。她徹底鬱悶了。

   
     徐斯就是徐斯,他既然已有決定,所有言行均如計畫進行。他想要同江湖有更多的相處時間,每週必會抽出一天與她共度,不是在江家老宅,就是在他的浦東小別墅,或看碟或聊天,活動乏味,但不乏溫馨。

    他們鮮少再出去用餐,徐斯也不再帶江湖參加各類公關應酬。他情願找Cee CLub的主廚做好餐點送來別墅。這點同江湖實在很相似,他們都不是太喜歡自己生活中所必須融入的那種人群活動的人,如非必要,寧願獨自享受所有閒暇時光。

    江湖有興致時,會簡單做幾樣西式小吃,口味都比較一般,徐斯倒是能不多話地全部吃光,但會毫不客氣地損她兩句。

    江湖把嘴一撅,他就吻上去,直到她氣喘吁吁。

    徐斯口上雖然說過“有了就結婚”的話,但之後的每次親熱都曉得做好保護措施。激情完畢,他會溫柔地抱著她去浴室清洗,而後各自佔據床的一半入睡。床上的楚河漢界,分得很清楚。

    這點他們又很相似,在各自內心同對方保持了一段距離,算不算是保護自己的行為?

    但徐斯會帶著江湖同他幾個好友聚會。徐斯的摯友不多,就那麼幾個,除了江湖所認得的莫北,還有兩位,都是已婚的身份,每次出來帶著妻子孩子,人口眾多十分熱鬧。他們會輪流做東組織活動,郊遊、燒烤、唱歌、打牌、釣魚、出海,都是極其普通的活動。誰做東,誰就預備活動的所有器械、食品和流程。

    有一回是徐斯組織爬山打靶和燒烤。江湖從小到大一直是人群中的焦點,喜歡指揮若定的感覺。她有了老高的興致,確定了地點和時間,還包了一輛中型巴士,請大家都不用自己開車,享受同車出遊的樂趣。

    江湖一手買好所有的食品,因為不太會做食品的準備,特地請教了莫向晚和徐斯的另一個朋友關止的妻子藍甯。

    莫向晚和藍寧都是比較擅長廚藝的,提前一天到江湖家和她一起把烤肉類醃制好。江湖學得很用心,人本來就聰明,一個下午就全部會了。晚上徐斯到江家過夜,她特地烤了蔬菜和雞翅膀加菜,徐斯建議,“不如你跟著她們多學幾天?”

    江湖抽了幾張擦手的面巾紙丟到徐斯腿上,“美得你,本小姐生來就不懂伺候大爺。”

    徐斯擦了手,拽著她坐到自己腿上,嘴上還油膩膩的就親了上來,江湖慌忙推著他的臉逃開,他噓她,“我是為你好,免得以後應對家務壓力大。你做什麼事情都好,就是家務做不好,那得多丟人。”

    江湖一邊躲他一邊嚷,“丟人?丟什麼人?”

    徐斯笑,“丟我的人。”

    “呸。”

    她終於被他捉住壓到牆上,彼此之間不留一絲縫隙。

    江湖推著徐斯,“省點你的體力,免得明天被你的哥們兒殺得片甲不留。”

   
     第二天的活動十分歡暢,在巴士上,一眾人的興致就很高。莫北和莫向晚的大兒子莫非生性活躍,一路充當小主持人,請爸爸媽媽和各位叔叔阿姨輪流表演節目不算,自己還模仿周立波,自嘲了兩句“頭勢清爽不清爽”,把大人都逗得前俯後仰。

    關止小夫妻把他們的一對龍鳳胎帶了出來,不過一歲多的寶寶,已經能看出不同的性格。女寶寶很沉靜,總是睜著大眼睛看著大人,大人逗她,她就笑笑,露出小門牙,讓大人愛得不行。若是不逗她,她也能安靜地看著大家。男寶寶就活躍得多,一路不停伸手要大人抱抱,也不怕生,就是不肯自己獨自待著。

    江湖見著有趣,把他抱起來,徐斯教她,“這小子好玩得很,你這樣抱他,他會拍手。”

    江湖學徐斯講的那樣,像蕩秋千似的抱了抱寶寶,果然逗得他咧嘴笑起來,拍手“呀呀”叫了兩聲。江湖愛得不行,親了親寶寶,沒想到寶寶也伸了腦袋過來親她,弄得她一臉的口水。

    江湖從來沒有同這麼小的小孩子相處過,雖是被親了一臉口水,司還是很開心。徐斯掏出面巾紙替她擦了臉,轉頭嘲笑關止,“我就說你這兒子是條小色狼。”

    關止涼涼地說:“會說話嗎你?見過這麼懂禮貌的小孩子嗎?這叫禮尚往來。”

    徐斯同他這幾個哥們兒講話就愛互相抬槓,一副互不相讓的樣子。但江湖能看出來他們的感情很親厚,不禁暗自歎息,自己從小到大只在父親的堡壘裡稱王稱霸,生性總要勝過同學同事一籌,所以二十多年竟沒有交到一個半個知心的好友,讓人生平添許多寂寞。

    同徐斯交往以後,尤其是自日本回來,他帶著她認識了他的好友們,他的那些朋友們個個都家庭美滿,性格有趣。

    其實她很羨慕,所以每回的聚會都會很投入。許久以來,她不曾真正歡悅過,笑鬧過。而她是實心渴望能夠這樣的。

    這天的活動是在浙江的山區,風景秀麗,依山傍水,天氣又很好。江湖訂了開在深山裡的五星級酒店,各項設施都很齊全。到酒店放行李時,徐斯才發現江湖給他們各自訂了一間單人房,朝向湖面,視野極好。

    他倒沒多說什麼,進房放了行李,然後帶著眾人爬山,到了半山腰的臨湖打靶區。大家先在湖畔草坪上的燒烤區野餐,吃了很豐盛的一頓。然後女人們留在外頭照料孩子和釣魚,男人們則進去打靶。

    莫北因為近視,所以並不太擅長此道,乾脆換下江湖去玩。裡頭的徐斯和關止比試正酣,兩人的環數不相上下。她替徐斯鼓掌叫好。徐斯換子彈時,回頭沖她笑了笑。

    江湖想,看起來他們出身相似,家境也不相上下,但他這位倜儻的公子哥兒的人生比她的要有趣味得多。譬如,她從來沒有出來享受過這樣的野趣和刺激的遊戲。一來是沒有夥伴,二來也是由父親帶大,天生少培養了她這份玩心。

    徐斯教她給子彈上膛,如何瞄準,貼著她的身體,在她耳邊低語,“今晚我去你那兒。”

    結果江湖每槍都沒中靶,徐斯在她身後看得直樂。

    一天的遊戲很酣暢,晚上大家又齊聚山裡的農家樂餐廳,各種野菜和魚頭湯都很出彩。飯後回到酒店,江湖抱著肚子躺在床上動都不想動。

    她仰望著窗外的天空,繁星幾點,落在山間,看起來是有好夜景的。她爬起來拉開窗簾,走到陽臺上,伏在欄桿上。湖邊樹著一桿一桿的圓形路燈,好像一把珍珠撒在瀲灩的湖面上,更襯出一片波光粼粼。

    江湖的心情寧靜,迎面的風也是寧靜的。

    隔壁陽臺有人問她:“在想什麼?”

    徐斯也靠在欄桿上,笑著望著她。

    江湖問:“你常和朋友一起出來活動嗎?”

    “差不多。”

    “我覺得我的人生真是乏味。”

    徐斯問:“怎麼這麼說?”

    江湖說:“我小時候一直是一個人玩,長大了也是一個人玩。”

    “你爸爸一定不放心你和別人玩,你是女孩,又有這樣一個厲害的爸爸,和我不一樣。”

    江湖把下巴輕輕擱在手肘上,慢慢蹲了下來,高度就和一個小女孩一樣了。

    “我小時候也來過這樣的地方,跟著爸爸參加這個研討會那個頒獎典禮,這個簽約儀式那個合作會議,他總把我一個人留在酒店裡,不管酒店是面對高山還是大海,我只有站在陽臺裡看看風景。他說,如果我一個人奔出去,跑丟了的話,就會很麻煩。”

    徐斯說:“我的朋友關止,你也看到了,只要他在他女兒身邊,就一定抱著不放手。女孩兒是要嬌慣一些的。”

    江湖點點頭,笑起來,想起徐斯那位朋友帶著女兒時小心翼翼的模樣,她又想到了父親。她說:“從小到大,我只有一個玩伴,爸爸也只放心把我放在他身邊。他會盡心盡力地跟著我,不讓我有任何危險,但是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到底喜歡玩什麼不喜歡玩什麼。他都是隨我的便而已。”

    徐斯知道她說的是誰,他承認自己心裡有些許的不是滋味。他往外看了看,這裡是二樓,江湖那邊的陽臺比這裡突出半米,有扶手相連。徐斯就忽而在這邊的扶手一撐,躍上欄桿,矯健地跨到那一邊欄桿上頭,順手一拉扶手,躍進了江湖的陽臺裡。

    整個動作雖然一氣呵成,可也把江湖嚇了一跳,這裡雖然只有兩層高,但那個高度也是有些危險的。她站起來撫著心口,叫:“你做什麼?”

    徐斯走過來,伸手把她抱在懷裡,他說:“你大了,也該換個伴兒一起玩了。老是緬懷往昔,對我這個男朋友多不尊重?”

    江湖把頭低下某。

    徐斯輕輕吻她的發,“小蝴蝶,我很高興我帶你玩過的,是你爸爸沒帶你玩過的。”

    江湖伏在徐斯的懷裡,“徐斯,因為這些都是我沒有體驗過的,所以我才不容易確定。”

    “確定什麼?”

    “一些情緒。”

    “你想得太多了。”

    “也許吧。”

    她仰起頭,他吻住她,然後稍稍離開,又抬頭望望月色,說:“今晚的一切都不錯,不要辜負。”

    徐斯掏出手機,撥動幾下,竟響起一串悠揚的曲調,江湖熟悉的嗓音緩繡響起。

    Maybe I hang around here,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We both know I got somewhere else to go,

    But I got something to tell you,

    That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But I believe you really ought to know,

    I love you.

     江湖怔了一下,才想起來是0livia Newton John的歌,自己那張Olivia Newton John的碟片被徐斯借走至今未還,原來他都聽過了。

    徐斯把手機擱在地上,調整了一下姿勢,一手環抱著江湖的腰,一手執起她的手。

    他們不是第一次在月光下跳舞了,他們的舞步已很協調,身體已很親密,一貼近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江湖貼近著徐斯,雙手慢慢改為環抱住他的頸,他抱著她的腰,輕緩隨意地舞動,讓她能安心地閉上自己的雙眼。

    這一刻這一秒,她滿心所想的,只有眼前的男人。

    月光灑在她身上,山風在她的耳邊拂過,這個夜晚,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他的氣息。

   

     這一次的活動結束之後,徐斯又稍稍改變了他同江湖的相處方式,他開始不避諱在騰躍同江湖同進同出了。

    好在工人們和中層都不敢講老闆的是非,高層這兒岳杉同莫向晚都不是多事的人,也絕口不提。倒是裴志遠老懷寬慰地講了一句,“女孩子家一個人在商場摸爬滾打總是不好的,有人撐著,你爸也能放心不是?”

    江湖只好乾笑,但真怕了舅舅會四處炫耀。

    這一段感情,之於她而言,雖然徐斯給予承諾,她總是不敢欣然把全部都接受下來。

    徐斯應是何等樣人?她心中早就下過定義的。只是後來事態的種種,徐斯此人的種種,各項的發展超乎了她自己的權衡和想像。每每多思深一寸,就會輾轉反側。如何應對?如何繼續?他們是否真會有一個錦繡未來?

    江湖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過這樣複雜而難以決斷的情緒。

    但是,徐斯的擁抱一如既往地火熱,私下相處時的耳鬢廝磨,往往會讓她忘情。江湖時而會歎息,女人畢竟比男人多了那麼多軟弱,多了那麼多的情。

    徐斯反而毫無江湖這樣糾結的情絲,他有了想法,必定雷厲風行地去實行。在騰躍接送江湖時,偶爾碰到來接送妻子的莫北。

    莫北問他:“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定下來了?以前從沒見你帶女伴跟我們一塊兒聚過這麼多回。”

    徐斯對朋友毫不隱瞞,“是的,天時地利人和。我沒看出這個選擇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我總不見得一輩子打光棍不是?”

    莫北忍不住笑起來。

    徐斯說:“我們處了大半年,一切都很合拍。我也沒有想到最後會是她。”

    莫北深有感觸,說:“緣分總是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來找你,能理解。”他拍拍兄弟肩膀,說,“想好就好,只不過這些日子看下來,有些地方你要斟酌斟酌。”

    徐斯挑高眉毛。

    “不要一味以己度人。”莫北說。

    徐斯問:“你這麼看我?”

    莫北聳肩,“以我對你的瞭解,有這樣的感覺。當然我的感覺不一定正確。”

    徐斯笑起來,“也許,我一向主觀能動性強,不輕易被外界改變想法。不過既然我想到的,一定會是最好的辦法,于公于私都會有益。”

    徐斯在自己心內又把全部的念頭轉了一遍,再次確認是不是于公于私都會有益,他的經驗告訴他,他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

    他依舊決定按照他的安排繼續後面的事情。

    頭一樁是洪蝶的生日會。徐斯是第一次想在家庭聚會中攜伴出席,他同江湖這樣說:“下個月嬸嬸要過生日了,我們家兩位長輩,生日的時候總要聚聚,偶爾會請三四位親朋好友。”

    江湖心內一觸,問:“洪姨下個月過生日?”

    徐斯答:“所以請你用你的眼光挑個禮物,順便撥冗列席。”

    江湖一點即明這樣的家庭聚會,徐斯帶她出席是意味著什麼,她忍不住了,追問:“徐斯,你是真的想好了嗎?”

    徐斯摟住她的肩膀,“江湖,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

    “都有。”

    又是這樣坦白,徐斯不是不氣結的,恨不能掐她兩下才解恨,他何曾對一個女孩用心至此。

    但是江湖撫摸他的眉頭,“徐斯,我是覺著現在這樣去參加你們徐家的家庭聚會,好像一切都快了點,那就有那麼點——那麼點——”她斟酌了一下,“不真實。”

    徐斯歎氣,“江湖,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人呢?”

    江湖講:“你是做什麼事情都會有計較的人。”

    徐斯笑,江湖是瞭解他的,因為瞭解他才生出萬般的不確定。他喜歡這個女孩,也許正因她的犀透和她對他的瞭解。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心,加深對她的擁抱,“小蝴蝶,我可真喜歡你。”

    直白的愛意表達,徐斯不是第一次說,可只有這一次,才讓江湖真正心旌蕩漾。

    她不禁暗罵自己:為何要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是否父親的離去,讓自己連面對感情的勇氣都沒有了?一轉念,她又想到了高屹。

    是的,江旗勝的女兒自小可以什麼都能擁有,唯獨感情,一直求而不得。

    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樣子?如高屹之於海瀾?還是就像如今的徐斯待她?

    若她同徐斯一如最初只是一場遊戲,她亦有遊戲態度可待之,但,她知道自己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質變,逐步瓦解了她原本以為很堅固的心防,她早沒有了最初的鏗鏘決定,在享受歡愉的最初的欣喜很卻以後,她開始怯懦。尤其是怕失敗。

    當然,她能看出徐斯的情意,從最初到現在,徐斯的感情是在升溫的,而如今她卻不知該怎麼面對徐斯,才能令自己真正釋懷和快樂。

    江湖也暗自歎自己引以為傲的那些衝勁和自信全部丟到哪裡去了。只是,每每想到高屹,她比任何時候都確定,自己是喪失了任何的自信和勇氣的。不過她所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在另一個特殊的場合又遇見了高屹。

    那是在父親的墓前。
   
     江湖一直沒有告訴徐斯,父親的忌日同洪姨的生日是在同一個月。這也是她一開始聽說洪姨生日時產生驚訝的原因。

    她沒有告訴徐斯父親的忌日,而徐斯再有心,也會有疏忽的地方。是她對徐斯有所保留了。

    這樣時節,有人慶生有人祭亡,真真實實的生死兩重天。

    江湖還是想自己獨自一人和父親待著。父親故去之後,她每隔兩三個月會到墓園祭拜;在父親的墓前靜坐,看雲卷雲舒,什麼都不想。

    今次,她想把她的捷報稟報父親,自己在日日進步,不會玷辱先人名聲。

    江湖是轉過一棵雪松時,看見有人立在父親墓前,雙手握成拳,垂在身前,頭也垂下來。一身黑色素服。

    她在雪松後頭停住,她在想,為什麼高屹會出現在這裡?

    這時候,高屹做了一個讓江湖驚訝的動作。他慢慢蹲了下來,輕輕撫著墓碑,表情肅穆,而嘴唇微動。

    他在同父親說什麼呢?是宣洩還是懺悔?抑或高屹畢竟是念舊的,可他卻處心積慮做出那樣的圈套。

    江湖很想走過去問出這個疑問,但不敢跨出這一步——她一如既往地怕著這個男人,渴望接近而又不敢接近,五內會移位,不知是愧還是恨,是愛還是怨。

    世間有太多難解的情緒了。

    江湖最終仍是沒有跨出這一步。一直等高屹走了以後,她才走到父親的墓碑前。

    父親的遺像並不慈愛,不是在她面前的那個爸爸的樣子,而是選了他的一張雜誌採訪照,那是曾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企業家江旗勝。

    江湖拿出手絹,把父親的照片擦拭乾淨。再把供飯、供酒一一擺好,學老人那樣焚香燒紙,下跪磕頭。這樣最俗氣的祭拜,才能表達自己的哀思。

    然後她坐在父親墓前的草皮上,久久望著父親的照片,默默和父親說話:“爸爸,你走了以後,我遇到一個男人,他為難過我,後來追求我,當然也幫助了我,他說他喜歡我,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相信他,選擇他。”

    照片內的父親餘威仍在,目光炯炯,仍是那個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王者霸主的樣子。

    江湖這樣望著父親,父親永不會再給她指點了,她只能自己選擇。

    但她知道父親一直是催自己前進的,因為父親的目光永遠向前,蘊涵力量。江湖把背脊挺了挺。

    從墓園出來,天空碧藍,門前一條寬闊大道直通通與天際相連。也是另一種海闊天空。

    江湖給徐斯打電話,“什麼時候給洪姨買禮物?”

    徐斯在那頭笑了聲,江湖自我排遣自我疏通以後,就可以迅速站起來做選擇,這一段日子來,她的這一點是十分吸引他的。他說:“你有什麼好建議?”

    江湖倒真有個主意,問:“洪姨屬什麼?”

    “馬。”

    江湖道:“OK,我知道了。”

    這天晚上,她就把徐斯約出來,一起去了周生生,同店家談妥定制一件千里馬造型的金器。

    徐斯笑,“雖然很俗套,但也不乏新意。”

    江湖也笑,“徐老闆,何必損半句贊半句呢!”

    徐斯說:“下週六早上十點,我來接你。”

    江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徐斯一直以為,自己目前對感情以及感情所將涉及的事業所做的決定都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任何地方會讓母親感到不合適。

    但方蘋的態度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當她聽徐斯講完在洪姨生日會上,會攜伴出席,且那個伴侶是江湖時,先表現出一點驚訝,說:“一直以來我們的家庭聚會,你都不會把處的朋友帶回來,這會造成家人的誤解,並不是很合適。”

    徐斯答:“媽,那是因為沒有到合適的時候,也沒有合適的人。”

    方蘋滿臉的不以為然。

    徐斯很是意外,母親的話內隱含著拒絕的意思,他不是聽不出來,但這並不符合常理。於是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媽,你和嬸嬸不是當年還想讓我做江董事長的女婿嗎?”

    方蘋捏捏眉心,“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你不是一貫看不上小姑娘的大小姐脾氣?雖然她如今已非昔日可比,但你們才相處多久?這太草率了。還是你花花心思變了,不泡女明星改泡了女企業家?”

    徐斯說:“媽,此一時彼一時。”

    方蘋擺擺手,她不會同兒子再爭執下去,說:“既然已經請了人家,那就帶回來招待一下吧!就這樣吧。”

    母親既然這麼鮮明地表明瞭立場,徐斯就沒有再爭執下去,那樣做實屬無益,他自有他的方法繼續同母親磨下去,令母親就範。

    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何母親對江湖會有這麼大的排斥反應?

    一直以來,母親對他的未來妻子的要求幾乎條條符合江湖的背景——有家世,有樣貌,有能力,能助到徐家事業。她也曾惋惜過江家遺孤的不易,而暗示他們給予幫助。他實在想不出母親有什麼理由可以反對。

    嬸嬸洪蝶似也聽聞了徐斯母子的爭執,但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多加詢問,也沒有向徐斯表達過自己的立場。

    在她生日會這天一早,徐斯至江家把江湖接出來,先提醒了一句,“我媽這個人脾氣比較古板。”

    要以徐斯女友身份覲見徐斯的母親,對於江湖來說,不僅僅是對自己感情的一重確認,也是真正遭遇參與到另一個家庭的問題了。

    徐斯用這麼俗套的方式給予他們的關係一個肯定,她亦對他情動,是不該再彷徨後退的。

    也許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江湖給自己鼓了鼓氣,說:“你說過的,她們堅強慣了的。”

    徐斯撩了撩她的發尾。

    江湖今天的打扮沒有大意,黑色無袖裘絨中長裙,裙子只到膝蓋上頭,所以下面穿了一雙黑色長靴,外頭再罩一件兔毛大衣。

    徐斯看到她的裙子邊上滾了一圈手工制的小碎花,格外俏皮。他很滿意,問:“什麼牌子的?”

    江湖答:“Miu Miu。”

    認識她這段日子以來,他發覺她似乎有好幾件Miu Miu的衣衫,只有被她爸爸當公主寵,才寵出了這種娃娃氣質。這套衣服還好在不但保留了江湖的娃娃氣質,顏色還很端莊,跳脫的都在細節上,長輩們都不會覺得扎眼。

    江湖是用過心思的,這心思顯然讓徐斯滿意,算是對徐家長輩極大的敬重了。

    江家老宅離徐家老宅並不太遠,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徐家的派頭完全在江湖的意料之內。

    她見過他們佘山和浦東的別墅,佘山的別墅做任何晚宴都不會有絲毫的失禮,而浦東的別墅簡約清靜,很適合徐斯這種亂講究的城內貴少獨居。而這座老宅又是別有一段風情了,雖是在弄堂深處,但門前有道拱門明明白白雕刻著“建於l930”,裡頭座座都是前天井後花園俱全的獨立小洋房,而徐家在最裡頭。

    建築是老建築,屋內也是老洋派的。柚木的門,英國款的深棕真皮沙發配同色柚木家私,客廳地上鋪一條羊毛地毯。擺飾卻全都是傳統的明清陶瓷,相當有氣派和格調,和江旗勝是一個品味。

    江湖頗有親切之感。

    徐斯解釋:“全都是嬸嬸的手筆。”

    江湖側頭,“洪姨很有一套。”

    家政服務員過來接過江湖脫下的大衣,方蘋就出現了。

    誠然,能生下徐斯這樣的兒子的女性,當然會有其獨特的美麗,且面對著江湖,臉上帶著和藹客氣的笑容。但江湖望一眼這位長輩,還是被對方周身那股不肅而嚴的氣勢鎮住。

    方蘋說:“江小姐,很高興你能來。”

    太過客氣了,反而讓江湖遲疑了一下,才說:“阿姨,您好。”

    她和方蘋握手,對方習慣性將手壓在她的手上方。這個習慣同父親的也很相似,都是強勢的長輩。江湖感到有一點點壓力。而徐斯只是隨和地笑笑,沒有插口。

    應該說徐斯所有的氣焰在他的母親面前全部收斂,完全是恭順兒子的模樣,真實擺明在這棟宅子內,誰才是王者。

    方蘋說:“你們洪阿姨在二樓,今天徐斯的兩個舅舅都來了,他們在敘話。”

    江湖一想到二樓都是徐家的自家人,沒來由地尷尬起來,忙說:“那麼先不打攪長輩們了。”

    方蘋往曬臺邊的小沙發坐好,招手讓江湖過去,又吩咐徐斯,“你上去吧,舅舅有些話要問你,讓我先招待江小姐一陣。”

    徐斯望望江湖,給予一個鼓勵眼神,江湖回報一笑。

    他們的眼神交流都落進方蘋眼裡,她清清喉嚨,喚家政服務員泡兩杯咖啡。她還問江湖:“江小姐喜歡喝什麼咖啡?”

    江湖知道這個問題要給個明確答覆才夠磊落,便答:“卡布奇諾。”

    方蘋笑道:“真是個孩子。”

    很快,咖啡就被送了上來,香氣醇厚,江湖輕輕抿一口,知道是手工現磨的。方蘋喝的是清咖。

    江湖放下咖啡杯,方蘋的態度神情,同洪蝶相比,毫無風情可言,可舉手投足自有她的風度。

    方蘋說:“還是個孩子,喜歡喝卡布奇諾。”

    江湖笑了笑。

    “肯花心思做好事情,是個肯進步的好孩子。”

    江湖細細琢磨著“肯花心思”四個字,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甚至開始揣測這四個字經方蘋講出口到底是褒還是貶。

    “這段日子你應該很辛苦,我聽公司的同事說過騰躍能夠重新立起來,是紅旗集團江小姐的本事。”

    “紅旗集團江小姐”七個字,無疑是江湖曾經有的榮光,現經由企業界的長輩之口重新戴上,一時之間,她有了些微的激動,講:“我不足的地方還有很多,需要向前輩們好好學習的。”

    方蘋笑了笑,淡淡然講道:“你們這班小輩都長大了,徐斯能招攬到這麼好的人才,是我們的榮幸。我一直尊敬江董,可是要他的千金做我們徐風的下屬,這實在太委屈了。徐斯沒有考慮周到,因著故人之誼,也不該讓女孩子出來?頭露面。”

    一直到現在,都是江湖在聽方蘋講話,長輩的聲音很輕緩,不疾不徐,也有關愛的口氣,只是意思是在層層遞進的。只是聽到這裡,江湖的呼吸就急促了點兒。長輩還是有下文的,而她這個小輩並沒有什麼好的預感。

    還來不及做什麼應對,長輩的下文很快就來了。方蘋說:“其實你只入個股,讓徐斯請一隊合用的管理層,就用不著這麼操心了。趁著年輕,出國念念書,也好有空交個男朋友。”

    這總算是方蘋最終的全部意思了,她講完,江湖的心如預料的那樣撲撲亂跳起來,不知是生氣還是氣餒。徐斯的母親擺明態度地對他們的感情給了個否定的答案,而這個答案,不是江湖意料之中的。

    說實話,江湖雖然對徐斯的情感還有遲疑和彷徨,但對是不是能取得徐家上下的認同,是很有自信的。這是身為江旗勝女兒天生的一段自信,卻一上場就遭遇挑戰。她像梗到塊骨頭一樣不能通氣,不知如何整理好自己被打亂的思路。

    對方施施然又喝了口咖啡,江湖把咖啡杯轉了一圈,仍決定開口了。她說:“我爸爸一直教導我要趁著年輕多做實事,自己雙手爭取來的比父母給的都要寶貴。在騰躍做了這段時間,對這點我尤其有體會。我想我是應該多做做的。”

    她側了側頭,唇也抿了抿。

    陽光勻勻灑在江湖的眉梢,江湖所不知道的是,方蘋在心內感歎,年輕真是好,有飽滿的臉龐、水潤的皮膚、滿腔的勇氣和不肯退縮的心。

    江湖繼續講道:“我和徐斯合作得比較愉快,彼此也很談得來,觀念——至少合作到現在還挺一致的。阿姨,您放心,我想我可以和他繼續愉快合作下去的。”

    她講完全部的話,籲出口氣,心上的陰翳暫時掃落一半。這是無可避免的,方蘋開始這段話題,就帶給了她們之間一點點開戰的火藥味,而江湖不想讓自己鎩羽而歸。

    方蘋把她自下而上又觀察了一遍,笑道:“真不愧是江董的女兒。”

    徐斯不知什麼時候下來了,走到她們跟前來,問:“聊這麼久?可以開飯了。”他當著他母親的面,俯身親了親江湖的臉頰。

    不但江湖被嚇一跳,也讓方蘋有一絲不好意思。

    江湖想,才以為此棟小洋樓內,為王稱霸的應該是徐氏的董事長,適才看來,徐斯也自有他的手段應對,並不一定束手就範。

    她瞥一眼徐斯。他神態自若,對母親微笑,“媽,洪姨一定要等你一塊兒吹蠟燭。”

    方蘋對江湖仍展開和藹笑容,“不要見怪,這是我們家中歷來的習慣。”

    不管她如何在話頭話尾令江湖難堪或者說暗示江湖知難而退,但一番長輩的禮貌和周到,還是做全了。

    江湖隨他們一起去了朝南的飯廳。徐斯一一介紹了今日請的幾位客人,除了血緣親眷,就是徐風的高層。徐家的兩位親眷都是徐斯的親舅舅,江湖知道其中一位是方墨劍,與洪蝶都還未入席,另一位入席的她沒有見過,不過身著軍裝,看來是在軍中任職,這一回帶著女兒女婿一同來了。

    立刻,江湖敏感地發現現場沒有方墨劍的親眷,因為在座只有兩個席位空著。

    徐斯也夠精明,竟看出江湖眼睛掃過就現出的疑問,說:“大舅舅和大舅母離婚了,大舅母和我兩個表姐都在加拿大定居。”

    正說著,就見方墨劍偕同洪蝶一起走進飯廳來。

    江湖不禁要讚歎,洪蝶不管何時出現在何種場合,都絕對是唯一的焦點。

    這天是她的生辰,她穿著一件絳紅色錦緞旗袍,右襟處刺繡上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整個人喜慶又矜貴。而這不是她身上最醒目的地方,最醒目的是她的右手手腕上戴著一隻K金鑽石手鐲,鑲了三排碎鑽,鑽石之間有螺帽飾紋,非常耀目生輝,華彩熠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潔白如玉。

    江湖仔細辨別了這款螺帽的設計,她的記憶力很好,尤其因為家學淵源,對一些奢侈品牌是頗有研究的。她怎麼會忘記她曾買過這款品牌的同款K金的腕表?她知道這款螺帽的經典設計表達的意思是love,延續愛的傳奇。

    洪蝶從江湖身邊走過,江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手上的這只手鐲,想把每一個細節都看清楚,想把心中升起的每一個細節都拼起來。但是這太費力了,她越想越心煩氣躁。

    這頓飯,江湖是味同嚼蠟,食不下嚥,好容易才挨到結束。

    徐斯問:“是不是很累?早點回家?”

    江湖點頭。

    洪蝶親自過來送別,感謝道:“送來的小金馬我很喜歡,好孩子,謝謝你!”

    “小金馬”三個字又讓江湖眼皮一跳,洪蝶握住她的手,她又看見她手腕上的手鐲,每一粒碎鑽都閃出灼痛雙眼、灼亂腦殼的芒刺。她下意識地驚怕似的把手抽了出來。

    洪蝶不以為忤,她美麗的面龐永遠都有玉觀音似的圓潤,跨越了歲月的美麗,多麼令人觀之而心生敬慕。也許對於男人來說,是心生愛慕。

    江湖的眼皮又驚跳了下,只知道自己心裡很亂,她匆匆向徐家長輩道了別。

    徐斯依舊把她送了回去,江湖一路上都很沉默,徐斯也很沉默。

    仿佛彼此之間剛剛燃燒起來的熱情受一陣兩陣的風吹,就打了一個折扣。

    是江湖先開了口,“我——今天有點不在狀態。”

    徐斯伸手過來,撫摸她的後頸,“我媽算是遇到了對手。”

    這個折扣對於徐斯來說,並不算太大,他滿不在乎的表情說明他有十足的信心。但,徐斯的折扣和江湖的折扣不是發生在同一個事件上的。

    江湖什麼都沒有同徐斯說,把懷疑全部壓到心底,她需要冷靜地想一些事情。

    並非是江湖敏感,而是她太難忘記一些細節。

    她怎麼會忘得了呢?當初在卡迪亞的專賣店內,一擲千金買了下來,饋贈給高屹、海瀾當做新婚禮物,代表了她的一份酸甜苦辣俱含於內的祝福。

    她怎麼忘得了這份禮物外形的霸道而優雅,符合她承自父親的審美觀。店員說父親曾經預訂過一隻,而銀行的保險箱裡並沒有這款手鐲。

    洪蝶怎麼也會有同款的手鐲?

    江湖自問自己是否想得過多了,可是心中的疑惑一旦生成,就不容易抹殺,她無法不去多想。

    尤其,幾乎是很快地,她就受到另一重石破天驚的重擊,把她所有的懷疑落到實處去。

    也就是同媒體記者們一起吃飯時,答允將父親舊照給她的主編沒有食言。那些是父親參加該媒體去年舉辦的富豪俱樂部年會時的宴會照,有好幾張父親的相片,他和各行業的企業家相談甚歡,是他一貫的態度。

    可是其中夾了兩張相片,其中一張拍的是和父親有過合作的現已收監的房產大亨沈貴和一位老牌歌星,父親在背景中出現,遠遠站在鏡頭焦距外,把手輕搭在一位女士身上。

    女士的美麗,就算在相片上也能籠出一團淡淡豔光,吸引了看相片的人,還有相片內站在她對面的那個人。

    那個江湖喚作父親的男人,把手搭在女士胸下三寸。男人和女人的尺寸這麼近。江湖忽然呼吸就困難起來。

    她繼而翻到另外一張。

    笑靨如花的女人和風度翩翩的男人相攜著面對鏡頭。他們雖然年華已逝,但累積的財富和閱歷在他們的眉頭眼尾刻下的不是歲月的遺憾,而是無比的自信。而女士手腕上戴著的鑽石手鐲,點點晶光璀璨,更加渲染了他們的氣勢。

    他們彼此之間的身家和氣度是如此的般配。

    主編說:“好巧,原來江董和洪女士合影了兩張。”

    江湖一怵,手裡的相片掉落到桌面上。她彎腰撿照片,手肘又碰翻了酒杯,灑了自己一裙子的紅酒。

    這正好,她借機去洗手間清理,順便可清理自己的情緒。

    然而,此間餐廳的衛生間內用鏡子做幕牆,明晃晃一片,她遊目四周,只能看到自己,自己臉上的表情只能用心驚肉跳來形容。

    她在想什麼?她下意識已經想到了什麼,可是意識卻是混沌的,她無法理清。

    她離開衛生間,在餐廳裡走了好半天,一下竟找不到自己的包房,正要找個服務生問問,手機響了起來,舅舅裴志遠的聲音異常嘹亮,劈頭就問她:“江湖,你是怎麼搞的?這麼好的事情你怎麼不通知舅舅?你是不是想跟徐斯獨吞紅利啊?你這丫頭怎麼什麼都不跟舅舅商量?把長輩擺在什麼位置?你不要以為有徐斯撐腰,就真的可以不尊老了。”

    裴志遠連珠炮似的發問,各個問題又矛盾又奇怪,他的口氣又喜悅又生氣。江湖迷糊極了,乍聽之下一個都沒有聽懂。她問:“舅舅,你在講什麼?”

    裴志遠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江湖,你還要跟舅舅裝蒜?”

    江湖憋不住了,冷著聲音答:“舅舅,我剛才沒聽懂你的意思。”

    裴志遠連著“哎呀”叫了兩聲,“徐斯不是決定把騰躍給賣了,賣給老外的什麼投資公司,再轉手給歐洲的麥富寶嗎?麥富寶這麼大戶的集團都被你們搞定了啊?人家的運動品牌可是全球排名第五。”

    江湖的耳朵中嗡地就轟開了,心臟撲通撲通比剛才看到那相片還要跳得急,她急急問:“什麼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裴志遠在那頭聽出江湖的聲音有異常,也起了警覺,問:“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根本沒聽明白。”

    裴志遠說:“早上我來浙江招人碰到了劉軍那王八蛋,顛顛地跑來恭喜我,說徐斯在日本談好了大生意,通過什麼歐洲風投公司的運作,麥富寶要收購咱騰躍,幫咱們進歐美市場,他們也想擴大在中國市場的份額。他說麥富寶本來看中的是自由馬的運動牌子,就是他們張花少手裡的那個,可是在日本被徐斯一說兩說的,就看上騰躍了,這可不是大發展?劉軍說,他們麥富寶買了什麼牌子,都是派自己人去管,我們這堆老人就能坐在家裡數錢了。”

    江湖耳中的嗡嗡聲立時響成了一聲驚雷,她下意識地撐著牆。這間餐廳的牆只是用一格一格的木條做成的柵欄,看起來漂漂亮亮,其實很脆弱。她狠狠握住一條柵欄,四方的稜角一下刺痛她的掌心。

    那邊裴志遠還在講:“江湖啊,你好好問問徐斯,這事情怎麼連劉軍都知道了,我們還不知道?他到底算什麼意思?他到底賣了多少錢?我們股東能分到多少股?以後我們是不是真不用操心鞋廠這些煩心事兒了?”

    又是一連串的問題,突然地讓江湖由迷糊至清醒,把前因後果一一理順,她差點一陣暈眩。

    徐斯——她在想,好個徐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一邊同她濃情蜜意,另邊早已心存異心在她的背後部署妥當。江湖氣憤得腰肢一挺,抽回手來。她不知怎麼回的包房,怎麼又同那些媒體主編記者們繼續寒暄,怎麼喝下了好多的紅酒,怎麼結完了賬出了門開了車上了馬路。

    她不知道要開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心裡的一團火跟著灌下去的酒精,愈燒愈旺。她打開手機,找到“敗類”的號碼,撥了過去,等一接通就厲聲問道:“你在哪裡?”

    徐斯明顯一愣,很意外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怒,他說:“我還在公司。”

    江湖說:“我去找你。”講完就掛斷了電話,風馳電掣一般把車開到徐風大廈下頭,搖搖晃晃就沖了進去。

    這時是晚上九點半,大廈裡絕少有單位加班了,只有徐斯所在的二十八樓還燈火通明。江湖根本不等前臺留守的保安通報,徑直就沖了進去,用力推開徐斯辦公室的大門。

    任冰滿臉驚詫地正要走出來,江湖踉踉蹌蹌就撞了上去。她把任冰用力一推,“我有話要跟你的新老闆說。”

    徐斯就站在落地窗前,江湖撞進來時,他就抿緊了唇,她又喝酒了,一身酒氣,且一進來就對任冰毫不客氣。大小姐脾氣犯起來,並不那麼好看。

    任冰望他一眼請他示意,徐斯點個頭,任冰沒有說什麼,避開江湖走了出去,還為他們帶好了門。

    徐斯上前扶住江湖,“怎麼又喝這麼多酒?”

    江湖搖搖晃晃站直了,甩開徐斯的手,沖著他微微冷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呢?”

    她死死盯著他,不放過他一丁點細微的表情。她的心裡在想,這個男人定力該有多好,同她溫柔繾綣,卻又半絲口風都不露。

    徐斯詫異地看著表情近乎現出點猙獰相的江湖,她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小雌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樣的江湖,他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日本天城山的旅社花園內,她用這樣的表情和態度要摑高屹耳光,還有一次是在他的雷克薩斯外,她沖過來就對著他的車門來了一腳。

    他仔細思考了讓她回到這種狀態的可能性,很快就想到了因由。他說:“江湖,你聽我說。”

    這就說明一切都是真的。

    江湖差點把銀牙咬碎,恨聲說道:“徐斯,你好大的本事,好高明的手段,把我蒙得團團轉。”

    徐斯眉頭蹙攏,“江湖,你冷靜一點。我一直在考慮怎麼和你說這件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沙發,沉聲命令,“你坐下。”

    一聲低喝竟也有鎮定作用,江湖果然坐了下去,可是雙眼還是灼灼地望住徐斯。她在等他的解釋。

    徐斯摁了摁太陽穴。

    這就是他獨自留在日本兩天中一直到現在為止都非常頭大的一件事。

    他先問江湖:“江湖,我最早投資了小紅馬,就是為了重新整合把它賣給更合適的人,你是知道的對嗎?”

    江湖冷冷地沉默著。

    徐斯沒有管她,繼續講道:“一直和徐風有合作的投資公司在我收購了小紅馬的一開始就幫助我尋找合適的買家,在我對小紅馬重新整合、重新包裝品牌、投產和打開通路以後,他們給了我回復。我去日本是和他們開會討論這件事情。”

    江湖咬了咬牙。

    她怎麼不知道身處這二十八層高樓上的徐斯,一開始處心積慮,籌謀策劃,不就是做的“趁低買入,逢高賣出”的投資生意嗎?他圖謀的不正是徐風集團的資產增值嗎?他們那些趁著紅旗集團事發,用實惠價格買下紅旗集團產業的各色人等,大半是打了同樣的主意。

    這個現實她心知肚明,站在他們的立場,以他們所處的環境和位置來講,是一個不失為正確的商業戰略佈局。江湖以為自己可以不任性、不無知,大度坦然地為父親為自己接受下這個慘敗分裂的結局。

    然而,心裡明白和聽人明白講出來,分明是兩回事情。徐斯這席話恰如在她的頭項猛地一拍,她霍然警醒。她怎麼就在他感情的天羅地網中,主動地慢慢地忽略了這麼一回事呢?

    江湖死死瞪著徐斯,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目光和她的目光相平,他說:“他們按照原定的計畫會安排小紅馬的相關事宜,同時也給了我一個利好消息。”

    江湖牽了牽唇角,“利好消息?”

    “他們歐洲市場的大客戶麥富寶在中國市場的份額一直做不過阿耐達,希望在中國收購一個運動鞋品牌擴大市場佔有率。本來他們一直在和張文善談收購自由馬運動品牌的專案,所以一直在中國市場做調研,然後,看到了騰躍一系列的動作和市場上的良好回饋。他們認為騰躍比自由馬更合適,還因為騰躍不屬於自由馬休閒服的副牌,容易獨立,又有著很悠久的品牌歷史和消費群認可的拳頭產品。”

    江湖霍然立起來,這便是徐斯。

    她可以不任性不無知,徐斯可以更理智更冷靜更世故。

    徐斯跟著她立起來。江湖面對著他,咄咄逼人道:“所以他們就和你達成了共識,沒想到賣小紅馬的順風車又多賺一筆好生意?”

    徐斯握住江湖的手,“江湖,你別任性。請認真想一想,如果麥富寶收購了騰躍,以他們的運營實力,對騰躍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江湖猛地咬住唇,不出聲。

    “你離開日本後,我留了兩天,是希望和他們就這個事情再溝通溝通。麥富寶一貫的作風是由集團總部組織管理層進駐收購企業,任董事會主席和總經理等高級職位,中方股東全線退出直接管理層。”

    江湖又望著徐斯了,徐斯這個人講起公事來,除了口吻刻板,連表情都會很冷淡。這像二十八層高樓上應該有的無情。所以,她想她知道答案,她說:“結果是,他們還是要求我出局,由他們的人來管理騰躍。而你——”她看到徐斯垂下了眼,那就夠了,她已知道答案,“你已經和他們達成共識了,是吧?”

    徐斯還是握著江湖的手,說:“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對這個問題一直感到很難向你表述,因為我猜到你可能會持激烈的反對態度。”

    江湖叫:“我的態度是很激烈,但是反對有效嗎?”

    徐斯說:“江湖,在商言商,我和他們談下來的收購金額是三億,這是一盤很好的生意,若不是他們急於在這兩年要和阿耐達爭取中國市場的份額,也許談不到這個數。我希望你理智對待。”

    江湖把自己的手從徐斯的手裡抽了出來。

    她說:“從開始到現在,你一個人有條不紊地把事情一樁一樁都辦好了,事前不徵詢我的意見,事後也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我。那是因為你已經認定這是一盤好生意,任何人都不能破壞,也不能反對你的做法。你唯一煩惱的是,如何來應付我的態度,在沒有想到萬全的辦法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是不是這樣?”

    江湖說得都對,所以徐斯沒有講話。

    江湖又說:“你們徐家的人都一樣,都這麼喜歡安排別人的生活,希望別人照著你們的想法做事做人,希望你們自己的路沒有人能阻擋,誰要擋了你們的路,你們是不論三七二十一都要劈死在路邊。”

    徐斯把手插進了褲袋裡,他承認自己也聽不下去了,他素來不喜歡他人講話時夾槍帶棒擴大傷害範圍,於是說:“江湖,這是你和我之間要處理的問題,我們應該客觀地就事論事。”

    他還是把自己擺在絕對掌控的位置上,何等霸道?江湖一下就想到下午看到的相片,想到相片就想到洪蝶那位徐家的美人兒,她的溫言軟語,恰似步步設陷,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溫柔迷障中,他們徐家的人都擅長這一套。她又想到徐斯的母親在那天講的話,那些關於勸她出國進修的建議。

    原來他們姓徐的早就什麼都知道了,只把她一個人蒙在鼓裡,要她按照他們的意志來行事,把她掌握在股掌之間。

    自小到大,不管是在父親這邊,還是在高屹那邊,江湖何曾受到過這樣處心積慮的瞞騙?她心底的憤怒再度湧上心頭,用力一推徐斯,“我為什麼要就事論事?難道我還得感謝你為我設想周到?我不知道是感謝你一聲不吭賣了我家的產業,還是感謝你媽讓我留洋的那些好建議!”

    她的聲音裡帶了些哭腔,尤其是說到“我家的產業”。是心疼或許還有些許心虛,徐斯歎了氣,說:“我沒有跟你說,因為我認為你應該好好休息,而且不應該放棄更好的生意機會。把騰躍給麥富寶,你可以進行其他投資,或者參與徐風旗下任何你有興趣的事業。”

    江湖厲聲打斷他,“徐斯,別把我等同你那些承你恩惠受徐家福蔭的女朋友們!”

    徐斯不禁氣結,自己為了顧及她的情緒煩惱了好多日,此時又是好說歹說,此女分明不肯領情,也沒有明說她到底想怎樣。但他的心內是有決斷的,如果江湖要求拒絕麥富寶,那是絕對違背了自己一貫的行商原則。他重重哼了兩聲,“簡直沒法和你說通。”

    “對!你還想說不識抬舉對不對?”江湖叫。

    人的神經一旦被撩動,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勢必要刺傷對方才可甘休。

    徐斯用手松了松領結,煩躁得兩手叉了腰,“他媽的!”

    江湖冷笑三聲,“徐斯,好你個徐斯!我算認識你了。我是被你賣了還要幫你數錢的蠢蛋!”

    徐斯自小到大,又何曾同女性這樣爭吵過,江湖軟硬不吃,言辭犀利,早已讓他頭腦發熱,只恨她怎麼就鉚在一個問題上怎麼都說不通。他在自己尚能克制的前提下,說:“我們今天可不可以不說這個話題?你需要冷靜。”

    他話音剛落,江湖騰地轉頭就跑,還把他辦公室的門狠狠關上。巨大的撞擊聲,讓徐斯又一陣頭疼。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5-8-4 02:05:31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1 我就是你的神

    她問:你信不信有神?

    他說:我就是神。

    為了你,不瘋魔,不成活!

    深陷愛情的男女,

    總是瘋狂得那麼可愛。
   

     江湖踉踉蹌蹌進了電梯下了樓,站在大廈門口大口喘著氣。

    夜色已深,車流稀少,偶有路人路過,一瞥大廈門口站著個雙頰紅得不成樣子,頭髮也有些散亂的女孩不住喘氣,都會感到奇怪。

    但也只是一瞥而已,路人仍舊顧著走自己的路。在都市夜路裡,每個人也只能顧得了自己。

    江湖上了車,胡亂地擇了個方嚮往前開,頭腦依舊脹痛,分不清是同徐斯爭吵過後的疼痛,還是酒後犯的痛。

    黑夜裡,陰雲一層層壓下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打在玻璃上世界變得模糊而冰涼。

    她的頭腦也跟著變得冰涼,心頭也變得冰涼。她以為她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昂首闊步走下去,沒有想到在父親離去之後,命運的主動權就已經不在她的手上。

    想到了父親,她的心幾乎立刻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清晰明白地知道這樣的疼痛是來源於——恐懼。她的這片天這片地似乎又被劈裂了,自今日下午到晚上。

    江湖的淚水終於混著雨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她原來是這麼害怕,害怕著被一輪一輪的命運驅使著,必定會傷心,必定會屈服,更害怕——沒有資格去傷心自己的屈服。

    她還有著一層傷心,傷心著以為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夥伴,把往事撇開,可是這個夥伴——卻如父親一樣,讓她心驚膽戰。

    江湖悚然一驚,一踩油門,把車開回了家,幾乎瘋了一樣上了樓,沖進父親的房間,把所有的抽屜和櫃子都翻了一遍。

    父親的抽屜和櫃子裡有不少文件,最重要的都被有關部門的調查組拿走了,剩下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一些老資料老照片都是江湖看慣的。

    江湖頹喪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她怎麼還以為父親會剩下什麼東西?自從高媽媽的事情發生後,父親應該已經警覺,不再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裡。

    江湖倒臥在冰涼冰涼的地板上,仰首看著天花板。

    周圍一片漆黑。

    她好像回到了天城山那晚,黑??的夜,冷淡的月光,鬼影一樣的山影,睡在身邊的無情男人。

    一夜又回到當初。江湖覺得冷,肩膀微顫,她抱摟住雙肩。

    她回想起那夜自己必死的決心,那時候死了,也不過是一隻糊塗鬼,糊塗地來到這個世上,再糊塗地離開。

    江湖怵然一醒。是不可以再糊塗了。

    她頭腦昏沉一陣清醒一陣,原本是熟悉的家,竟也陌生起來。她看著這處,是熟悉的,可是又陌生,不知道父親藏了哪些秘密;她看著那處,是熟悉的,可一定睛,又陌生了。

    黑暗裡擒住她的不僅是傷心,還有恐懼。而她整個人趴在地板上終於感到了冷,行屍走肉一樣回到自己房裡,蓋了被子又翻來覆去沒有辦法睡好,直到有人來敲門。她翻個身,不想理。

    敲門聲響一陣停一陣又響一陣,手機和電話也輪番響了起來,好像陣陣催她警醒的警鈴。江湖只好爬起來,從貓眼裡望瞭望。

    徐斯板著面孔站在外頭,冷著面孔,也是一副沒有睡好的模樣,領口開了兩粒扣子,領子都沒拉好,皺巴巴地耷拉下來。

    江湖望瞭望牆上的石英鐘,已經是早上六點半了。她一夜幾乎沒怎麼睡,再看到徐斯,竟能平心靜氣地問自己,是打開門再和他談嗎?可是又有什麼好談的呢?

    她望望父親的房間,房門大開,裡頭遍地都是她翻出來的父親的衣服、資料、信件、相片等等,亂糟糟的,如她此時的心。她不記得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有什麼結論,也知道現在面對徐斯也無法給出結論。

    手機又響了起來,江湖還是接了。

    徐斯在外頭說:“我們再談談。”

    江湖說:“我們彼此冷靜一下吧!”她把手機掛了,靠在門框上緩了好一會兒神,再往貓眼裡瞅了瞅,門外已經沒有了人影。

    江湖扭頭,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海棠花在陽光下翩翩飛舞。她擤了擤鼻子,逼著自己再度走進父親的房間裡,再亂,再驚惶,再恐懼叢生,也要把所有的頭緒理一遍。

    江湖把全部的資料又順了一遍。找出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幾封信件,仔細核對信件上的往來地址。

    至少有一點,江湖知道自己進步了,就是不會再武斷地傷害自己。

    在一切疑點未能解除之前,她需要弄個明白。

    江湖給嶽杉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請幾天假。嶽杉有些奇怪,問:“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江湖說:“沒什麼,日本回來以後沒怎麼休息。”

    嶽杉道:“你之前可不是這樣。”

    她有些擔憂,江湖聽了出來,她把話題岔開了,問:“岳阿姨,你什麼時候開始為我爸爸工作的?”

    說起這麼個關於當年的溫情話題,嶽杉的心思果然被轉移走,她把當年的事情記得很牢,講:“你爸爸從溫州進貨開小專櫃的時候,那時剛把騰躍還給你外公家。他從溫州進了一批衣服,想做一個新牌子,就是後來的自由馬。街道裡分配我去了他的小加工廠做女工,我學過會計,又給他兼出納。”

    江湖問:“為什麼要叫自由馬呢?”

    嶽杉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紅旗集團所有的牌子都是你爸爸想出來的,自由馬、小紅馬什麼的。也許是取千里馬跑得快的意思吧!”

    千里馬的意思?江湖哂笑,也許。

    她還瞞著嶽杉的是,她托人托關係去見了那位以前只打過幾次交道,卻和父親關係匪淺的沈貴。本來江湖以為探沈貴的監應該很容易,沒有想到沈貴一案又牽連出一些其他領域內的經濟犯罪,故對探監人員做了十分嚴格的審查。

    江湖心急如焚地等了兩天,才收到通知可以去探監。

    又是一個下雨天,冬風瑟瑟,冷雨瀟瀟,刺人心骨。

    江湖進監獄看守室的時候,外套的肩膀處淋濕了一片,出來時,淋濕的地方沒有幹,而天氣倒是放晴了。只是天空仍舊陰霾,世間萬事萬物都變成了灰色。

    江湖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這天她沒有開車出來,手裡擎了傘,傘倒是慢慢地幹了,她才發覺自己竟一路走回了家附近,已走到了甲級醫院門口。

    她抬頭就看到醫院大樓上鮮紅的紅十字,就像一座凜然的十字架,刺入她的雙目。江湖撇開頭,慢慢走了進去。她不知怎麼就進了兩腺科的病房,正是探病的時間,人進人出的,沒有醫生和護士來攔阻她。

    江湖走到了海瀾的病房門口,門微微敞著,海瀾的聲音傳出來。她零零碎碎聽懂她唱的是粵語,歌詞是這樣的——

    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

    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面。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煉,

    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

    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

    她的嗓音還是這麼動聽,江湖記得海瀾有一副好嗓子,做過酒吧的駐唱。這是她旁觀過的苦痛人生,原來別人的人生裡也有理想和不亞於她的苦痛,但仍能惦記住那一份愉快是多麼榮幸。

    江湖停駐在門外,聽著海瀾把這首歌唱完,一直到裡頭的人問了一聲:“誰在外面?”

    有個剃了光頭臉色蒼白穿著小病號服的小朋友跑了出來,看見江湖,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說:“姐姐,你也覺得海老師唱得很好對不對?”

    江湖再要回避也來不及了,只得被小朋友拉進了房內。

    海瀾比上一回還要清瘦,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精髓,隨時都會枯亡。

    江湖見之一驚。

    但是海瀾轉過臉來,面對江湖的表情卻是充滿了善意,顯得她的臉龐有一種美麗的光輝。

    海瀾房內還有兩個小朋友,都穿著小病號服,乖乖坐在她病床前的椅子上。

    海瀾說:“你們快回病房吧,爸爸媽媽都要來看你們了。”

    門外有護士進來,說:“孩子們,可以走了。”

    小朋友們都依依不捨地同海瀾道別,看得出來,海瀾很有些孩子緣。

    她也是依依不捨地看著孩子們。此情此景,太令人難過了。

    江湖心下惻然。

    病房裡終於只剩下她同海瀾兩個人了。

    而海瀾招呼她,“江湖,這裡坐。”

    江湖駭異地望住海瀾。

    海瀾只是慈藹地看住江湖,“上一次,我一下沒認出你。你長高了,人也漂亮了,就是娃娃面孔沒有變,不過也比中學的時候顯得長了些。”

    江湖默默地走到海瀾病床跟前,她還掛著點滴,旁邊放了座什麼檢測儀器,看起來病況並不樂觀。江湖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她暗暗懊惱一束花一個果籃都沒有買。

    海瀾只是很溫和地說:“我很高興你還能來看我。”

    江湖囁嚅了一聲,“海老師。”

    “也很高興你還叫我老師。”海瀾輕輕喟歎,“我實在不怎麼配這個稱呼。”

    江湖的心一抽,她突然在想,高屹的一些事情,海瀾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於是,她試探地小心翼翼地開口,“海老師,你會不會怪我?”

    海瀾仍是溫和地瞅著她,“為什麼要怪你呢?你當年和我說的話都很對。人做錯了事情,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有做錯事情,就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她伸手過來,握住了江湖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但是卻很有力,“我後來聽高屹說,這些年你的心裡也不好過。其實我一直想找你,想跟你說,高屹媽媽的去世是和你沒有關係的,那都是我的錯。高屹也沒有怪過你,他怪的其實一直是我。”

    江湖心一沉,幾乎脫口而出,“不,那不關你們的事!”可餘下的話哽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

    海瀾笑了笑,“所以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把別人的錯攬在自己的身上。不要這樣,這樣不好。”

    江湖望住海瀾,她溫婉的笑容還有昔日的影子,讓人望之平靜。她想,她有點懂了為什麼高屹會愛她。高屹一直無法平靜的內心,是需要這樣的眼神安撫的。

    海瀾同她講:“我沒有資格來怪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的年少輕狂和不知輕重,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對高屹,對他的媽媽,還有對你。得到任何懲罰,都是應該的。而因為這個病,讓高屹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已經是最大的救贖了。”

    江湖眼內起了濛濛的白霧。

    原來每個人都在用他的方式為自己的錯誤償還代價。海瀾說她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因為所有的錯誤都是她造就的。可是,整個事情不是這樣的。

    江湖很想這麼說出來,但,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真相。她甚至要掩蓋這個真相。這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實在是太糾結太內疚了。

    海瀾被江湖嚇到了,抽出面巾紙遞給她說:“真的,江湖,你不要難過。我聽說你家裡出了很大的事情,你一個人挺過來很不容易。但凡站了起來,就不要再跌下去。人生是一道一道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江湖只是不停點著頭。

   
     出了醫院時,天已經擦黑了。海瀾本來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卻是在想,還要見高屹嗎?她哪裡有立場去見呢。

    她找了藉口出了病房,走出了醫院。

    她又走到了社區裡的小花園,坐在石凳子上,獨自一人,雙目無神地看著暮色落下,路燈一處一處亮起來。有老人吃完了飯,在花園裡下棋聊天,身邊放著收錄機,播著故事廣播。

    江湖的身邊多了人氣,畢竟人還在現實生活之中。她用雙手捧住臉,重重地歎了口氣。

    海瀾說沒有資格怪任何人。江湖在心內想,我有資格怪別人麼?

    故事廣播內的播音員抑揚頓挫地播著老故事,這麼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柯鎮惡在向楊過講述他的父親曾經的惡貫滿盈,於是楊過面對有殺父之仇的郭靖,再也無法下手。

    可是仍是要面對的。似乎是片刻之間下了個什麼決心,江湖堅定地走出了小花園。

    大樓的門口停著輛老別克,有人斜靠在車身上抽著煙。他這一次衣衫齊整,人也精神了很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等得久了,整個人有種難言的落寞。

    江湖叫了一聲:“徐斯。”

    徐斯把頭轉過來,“怎麼都不開機,把電話線也拔了?”

    這幾天,江湖只想讓自己頭腦安靜,所以把家裡的電話線拔了,手機也關掉。看起來,徐斯對於他們的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種較為認真的態度。

    江湖心中不是沒有起了一波翻湧。

    然則,不過幾天,他們之間除了本身的誤會,還有了那些夾纏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懟。她感到很累,再想,罷罷罷,也許一切該就此終結,若不終結,她早晚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怨懟,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江湖說:“我想休息幾天。”

    徐斯掐滅了香煙,問:“你想好了嗎?”

    江湖平心靜氣地講:“我已經全都想明白了,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從交易開始的,這是一場博弈,我技不如人就應該願賭服輸,現在鳴金收兵,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吧!”

    徐斯在靜靜地看著她。

    江湖自嘲地笑了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覺得委屈,明明很正確的商業計畫,被我攪和成一團亂麻。好好談個戀愛,也會無端端多這許多煩惱。好了,我不跟你爭了,就這樣吧。”

    徐斯狠狠盯著江湖,見她說完就要進樓房,他及時伸手過去攔住了她,“江湖,你是什麼意思?”

    江湖又笑了笑,“我只是想,我們這樣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計我我防備你有什麼意思呢?要不了多久我們都會怨恨對方,何不現在做個了斷,大家都免除了後患。”

    徐斯忽然也笑了笑,縮回了手,眼神犀利,“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江湖平靜地看著徐斯。

    徐斯抬手扶了扶額頭,再放開手,“我倒是真不該費這個心。”

    江湖說:“是的,我們都不是第一次和情侶分手了。”

    她說完,徐斯已經摔門坐進了別克,一踩油門,飛馳而去。

    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臉,原來是淚,不知何時落下的。

   

     深夜,又是冬季,這個城市的夜變得淒清寒冷。

    徐斯的別克猶如迷途的馬,莽莽撞撞地在馬路上盤旋了好幾個路口,都沒有離開江家的社區太遠。

    他在一個紅燈口,?停了馬達。

    不是不窩火的。那位任性的大小姐,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理會也不瞭解他的立場、他的退讓、他的隱忍,更無從付出她的體諒和她的退讓。

    何曾有一段感情會讓自己顛倒讓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戰的這幾天,他都慣性地去撥打她的電話,無果之後,按捺不住地自己尋了過來。得到如此結果,只可以說是自作自受。

    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決絕,果真是有架勢敢擔當的江旗勝千金。

    只是,徐斯想,如果剛才自己一個箭步上前,對著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纏綿是不是能化去她的決絕?

    他搖了搖頭。江湖有刀鋒一樣的剛烈,一時的歡愉無法融解江湖的決絕。

    他捏著方向盤,差不多要懊惱自己的優柔寡斷和牽腸掛肚。

    天底下不是誰少了誰就活不下去。

    尤其他徐斯更不會。來來往往的感情,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吹一口氣就可以散了。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對方講:“徐斯,今晚有沒有空?我同你們的代理公司已經簽署好下一季廣告合同,是不是可以過來慶祝一下?”對萬還溫柔地補充,“大家都在等你。”

    瞧,只一下子工夫,就會有人主動來緩解他的寂寞,紓解他的鬱悶。

    徐斯重新握緊方向盤,把車子開動起來,終於遠離這處閒氣地。

    在另一處世界裡,他自為王,人人唯他是從。齊思甜仍是溫柔可人、小鳥依人的,在他的身邊,為他排解煩惱。

    仿佛又回到毫無煩惱、無心無肺的從前。

    徐斯不知同多少個廣告圈娛樂圈的夥伴碰了杯,最後他們都從齊思甜的香閨散去,剩下他們兩人站在落地窗前對著黃浦江景對酌。

    齊思甜一直比江湖漂亮,徐斯是清楚的,尤其一頭長發光可鑒人,非如今短髮的江湖可比。他伸手摸摸她的發。

    齊思甜也一直比江湖善解人意,在這個時候,她是這麼說的,“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要我給你按摩?”

    齊思甜還有一手很好的按摩手藝,她告訴過他,她的父親是個老中醫,她這手是家傳絕學。她也是個有良好出身的良家子。

    徐斯就勢坐在落地窗前。

    齊思甜使用的力度很巧、,每一下都能讓徐斯舒緩緊繃的神經,跟著就有一股暖意湧進心裡頭去。

    她連撫慰他的手法都比江湖的親吻來得溫柔。

    徐斯伸手捉住了齊思甜的手腕,她很熟練地捕捉到他的唇。他抱緊了對方,可是忽而睜開了眼。

    入眼處,是浦江兩岸的黯然夜景。因為節電節能,如今的兩岸霓虹夜景並非日日都能見著。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濱江大道,江湖倒臥在他的膝頭,他看著江面對岸的萬國建築璀璨耀眼,她馨甜的氣息在他身邊縈繞。

    就一?間,徐斯仿佛被人兜頭狠潑一盆涼水,全部熱情速速退卻。他雙手抓緊齊思甜的肩,把她緩緩推開。

    齊思甜的眼睛也比江湖的漂亮,瞳仁極大,睫毛又長又卷,根本不需要美瞳和假睫毛來修飾。

    這樣一個妙人兒,卻讓他無法再從容地沉迷和放縱下去了。

    他已經回不到當初的狀態。

    齊思甜的眼內瞬間就蓄滿了淚,盈盈望住徐斯,“真的已經不可以了嗎?”

    徐斯放下推開她的手,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說:“謝謝你,不是你的錯。”

    齊思甜是個好演員,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哭。這個時刻事關尊嚴,是絕對不可以哭的。她把淚生生逼回,說:“好吧,我願賭服輸。”

    今天兩個女人都對徐斯說了“願賭服輸”這樣的話,徐斯不由啼笑皆非。

    他出了齊思甜的香閨,開著車又在馬路上轉了幾圈。

    他嘲笑自己,“願賭服輸”,原來輸光的那個人是自己,然則,口不能言,冤不能報,是自己啞巴吃黃連。

    接下來,是不是該讓步的還得是自己?

    徐斯回到浦東的小別墅裡。

    這裡處處都有江湖的痕跡。就在前一陣,他們還時而在這裡做飯看碟。

    江湖沒有好廚藝,只會炒個雞蛋做個麵包吐司,他抱怨兩句,她就把眼睛一瞪,“愛吃不吃。”

    她實在是有太多的缺點了,可是,每一個都讓他印象足夠深刻。

    徐斯打開電腦,把所有的工作郵件看了一遍,然後抽著煙思索到半夜。

    他是在一周後,私下招來任冰,交給他一份計畫書。

    任冰看了第一頁就皺了眉頭,再看第二頁,他不禁問:“這樣好嗎?董事長會不會答應?”

    徐斯擺手,“你照辦就是,所有的制度包括薪酬都不會更換,對你個人的職業發展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只是看你是不是願意跟著我這個門外漢繼續幹。”

    任冰笑,“對我這樣的打工仔來說,只要老闆足夠穩定,又給予足夠的投資,都無所謂。”他試探地問,“江湖知道不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

    “她這兩天去哪裡了?”

    徐斯驚駭地站起來,“什麼?”

    “江湖這兩天沒和你在一起嗚?”

    “沒有。”

    “天。”任冰扶額,“裴志遠這兩天在傳你和江湖好事近了,要賣了騰躍。嶽杉著急得不得了,前天去找江湖,沒想到在江湖那兒撲個空,江湖留了個口訊給她,說要出去旅遊一陣。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

    任冰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徐總,你和江湖在談戀愛吧?是不是為賣騰躍的事情鬧矛盾了?”

    徐斯苦笑,“是,所以才做出這麼不理智的決定。”

    任冰由衷地說:“雖然我一開始也建議你不要過早告訴江湖要賣騰躍的事,她是大小姐脾氣,又為騰躍付出很多精力,在心理上一定不能接受下來。但是我又想,其實你們兩人合作,也許結果不會比把小紅馬和騰躍賣給老外行家差。”

    徐斯講:“那得先找到她再說,誠如你所說,她是大小姐脾氣,鬧起來很讓人頭疼。”

   

     足夠徐斯頭疼的事情還不光這一件,方蘋得知他更改了之前高層管理會議決議過的提案,把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

    “項目一直是你跟進,我相信你不會意氣用事,而且你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徐斯把騰躍和小紅馬的財報遞給方蘋,“半年來,兩個品牌銷售業績都可圈可點,作為集團的多業務戰略,也算是成功案例。”

    母親重重喚他,“徐斯,你已計畫賣了小紅馬和騰躍以後增加奶粉生產線,如今奶業惡性競爭,兩大巨頭正鬥得你死我活,我們正可以利用這個時機擴大市場份額。”

    “媽,讓我試試兩手抓。”

    方蘋沒有好氣地指著大門,“給我出去。”

    徐斯一一收好資料,走出門外,Jane過來垂頭喪氣地彙報,“騰躍的岳總監還是說沒時間。”

    徐斯點個頭。他尋了好幾回岳杉,對方對他根本不理不睬。他能夠理解。

    Jane說:“莫先生約你晚上吃飯。”

    晚上在約好的餐廳裡,莫北見到徐斯,愣著打量了他好一番,而後笑了,“是個失戀的樣子。”

    徐斯不耐煩地罵了一句,“滾。”

    莫北說:“我老婆找過好幾個江湖的舊同事和舊同學,他們都沒有她的消息。”

    徐斯悵然地坐下來。

    莫北笑著說他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徐斯搖頭歎了氣,“是,我是自作孽。”

    “你當時就應該把你的計畫告訴她,一般的女孩誰受得了感情上的欺騙?”

    徐斯把莫北講的“感情上的欺騙”琢磨了一兩遍,才說:“這點我想到了。我當時想了不少辦法,用怎樣的方式告訴她,怎麼避開她的命門。她有商業頭腦,也極能理解一般的商業行為,孰賺孰虧,她自己心裡都清楚。”

    “你是太高估了她的清楚。如果她真清楚理智,那就不叫談戀愛了。”

    徐斯攤手,“反正現在虧大的是我。”而後又問莫北,“幫我介紹個靠譜的私家偵探吧!”

   
     同莫北吃完了晚飯,徐斯悵悵地回到浦東的別墅,把櫥內衣衫稍作整理,翻出了江湖曾經買的那套白衫白褲。

    這套衣衫並不符合他的商務衣著需要,故穿著機會不是很多。但是衣服舒適而服帖,色調和款式也是他一貫鍾愛的,這是他第一套收入旅行箱的衣服。

    徐斯在徐風大廈的辦公室內給自己辟了一間單人房,買好簡單的床具。自這日後,他肩頭的擔子百上加斤,恐怕不去費個九牛二虎之力,母親不會滿意,自己也不會滿意。

    洪蝶都納罕了,直說:“似乎並沒有什麼臥薪嚐膽的必要?”

    徐斯笑笑,“奶粉的市場份額到不了媽媽的期望,我是需要有個臥薪嚐膽的決心的。”

    洪蝶笑笑也就罷了。

    方蘋不承想對兒子疾言厲色一番,他就發下這樣的志向,再多責難也不能出口了,對洪蝶歎道:“也許真是孩子們的世界了,我想我是管得寬了,好也罷,歹也罷,也該是他自負盈虧了。”

    洪蝶不知發了什麼呆想著什麼事,好半會兒沒有回她的話。

    方蘋端詳著洪蝶。

    從小叔子徐向雲第一天把洪蝶帶回家中,她就從有著無比美貌的洪蝶的眼中看出一種同自己相類似的堅毅。那時,她想,很好,會有個好臂膀。

    商海沉浮這麼多年,再美麗的容顏也經不住歲月的流逝,洪蝶的眼角唇尾被歲月刻下痕跡。曾經烏黑的眼睛也不若年輕時候明亮,一頭烏髮更因歲月而清減了,不如她年輕時那樣紮粗粗長長的麻花辮。

    她拍拍洪蝶的手,說:“是該放手了,是他們的世界了,我們這批老人老的老,死的死,以前我似乎是想得不夠開。”

    洪蝶自自己的冥想中反應過來,笑道:“大嫂,明年春天我們去地中海吃海鮮好不好?我看徐斯躊躇滿志,應該給他空間,他會處理好自己的問題。”

    方蘋長歎一聲,“希望如此。”

    兩位老姊妹互相安慰一笑。

    確實也可安慰,自徐斯搬入辦公室三個月,一天工作足足十五個小時,除非應酬媒體和商業合作夥伴,否則活動範圍絕不會跨出辦公樓、工廠和各騰躍投資的企業。這是自他進入徐風集團任職之後,從未有過的勤奮。

    徐斯按照自己的計畫,將小紅馬和騰躍合併為全新的服飾事業部,由任冰兼任總經理,又挖了一兩位紅旗集團的舊日大員來充實人力資源,這樣他的精力便可騰了出來處理徐風的事務。

    全新事業部的新管理團隊也是頗有建樹,不過三個多月,任冰就做好關於騰躍鞋往北方市場拓展的商業計畫。他講:“江湖開了一個很好的頭,芳汀穿騰躍鞋的照片最近在國外時尚媒體十分火爆,已成明星街拍時尚焦點。我們正好乘勝追擊。這個計畫是同哈爾濱的大學生運動會合作。”

    徐斯很爽快地給了個批復,而後任冰報告說:“嶽杉提出辭呈。”

    任冰這樣彙報,已說明他盡過全力挽留,然而,結果令人遺憾。

    徐斯只是問:“她有什麼新的打算嗎?”

    任冰答:“她說想出去旅遊。”

    江湖走後的這三個月,嶽杉對待公事仍可算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但此心已志不在此,徐斯就不強人所難了。他說:“這樣也好,她這一年多來幫助江湖做了很多基礎工作,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著又是淡公事,徐斯給任冰佈置了新任務,“去哈爾濱的時候,聯繫聯繫遠大購物中心,聽說他們招商部開始新一輪的工作,對我們也許有益。”

    任冰得令。

    徐斯起身,站在二十八層的高度俯瞰這個城市,窗外寒風的凜冽,他一定不會感受到,但馬路上依然如故的車水馬龍是不因任何節氣的變化而改變的。

    這個城市的人們,依舊以自己的快速節奏跟隨城市運轉。不管怎麼說,冬季總是要過去,而春天仍然是要來臨的。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5-8-4 02:05:56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2我自海上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與過往相遇,

    悸動的不只是人,

    還有心。

   

     自然,換到了又一季的春天,這個城市依舊復蘇很快,新條綠枝,仿佛一夜就鋪滿大地。

    生機勃勃,商機也勃勃。

    北區爛尾許久的百貨樓,重新更換承建商和產權方,多方努力之下,總有好的結果,日夜努力趕工,新建了主樓,爛尾的副樓也得到修繕,有望在初夏來臨的時候,正式開業。

    招商部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商戶查訪和詢問。

    江湖一個人在百貨樓裡逛了一圈,同招商部的一位林先生接上了頭。

    她對此處的規劃是頗為滿意的,尤其是地下一層的餐飲區規劃做得很好,正餐、速食、麵包、甜品、冷飲等店面的區域劃分得十分規整而得體。

    江湖看中了主樓地鐵口上來的那一個鋪面,三百來平方,符合江湖的開店方案。

    招商部的林先生頗有難色,說:“這裡有速食店看中了。”

    江湖問:“是哪一家?”

    林先生答:“做日式拉麵的那家。”

    江湖笑:“我知道,他們是國內速食的翹楚,想必你們的老闆是很看重的。他們的要求也不低吧?一定壓價壓得厲害。”

    林先生面上難色不減。

    江湖沉吟一陣,講:“其實你們的租金對我們來講,是偏高的,這是我們重新包裝後的新牌子,具體的生意會怎麼樣都不好說,不過我們很有誠意重新包裝這個牌子,對你們的租金我們回去會好好考慮的。這裡地鐵一通,我相信客流價值是存在的。如果我在這一周給你答覆,你是不是能夠通融一下?”

    林先生一拍手掌,“江小姐這麼爽快,我倒是不好說什麼了。那一家名氣大,老闆很想讓他們進來,可是他們壓價太狠,所以合約遲遲未簽,如果江小姐這裡簽合同的速度可以快一些,我想老闆那邊是能去說說的。”

    江湖跟著講:“那麼我們講定了。”

    要分別的時候,林先生提醒道:“江小姐,如果你要再逛逛,可以看看我們的主樓,一樓是名牌專賣店,二樓是運動城,都初步規劃好了。只是當心別往西邊走,那邊副樓還在整修,工地上頭比較危險。”

    江湖蹙眉,“這樣的話,你們來不來得及在夏天竣工開業?”

    林先生用手做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如果來不及,老闆就要發飆。不過放心,副樓要做寫字樓,不著急開幕。”

    “沒想到你們接手新建的主樓倒是比前任留下的副樓造得快。”

    林先生只乾笑兩聲。江湖同林先生握手分別。

    她還是走到副樓看了一看,根據百貨樓的計畫書,副樓同主樓形成一個雙子樓,只下面兩層同主樓相通,現在用廣告板一圍,同主樓倒真是不相干的。

    江湖在百貨樓裡轉了兩圈,才上到二樓,就看到了熟人。

    莫向晚正好轉身同百貨樓招商部的人道別,她見到江湖,趕忙上前,頭一句話是,“我來這邊談騰躍的專賣店。”

    江湖笑,“上一次在哈爾濱的遠大購物中心碰到任冰,他也用這句話采打招呼。”

    莫向晚抓住她的手,根本就是很想同她長談的樣子。她是立即表達了這個意思,“找個地方聊聊吧?一年多沒有見你了,現在這麼巧,可見老天也在幫我們重遇。”

    這可怎麼拒絕?

    江湖同莫向晚尋了百貨樓外的咖啡館坐定,各自叫了飲料,莫向晚就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從哈爾濱回來的?”

    江湖答:“去年三月就離開哈爾濱了,又到別處旅遊了。”

    “任冰都同你講了吧?”

    江湖輕輕點了點頭。

    莫向晚仍是不會追問她各種私人問題,一如任冰。

    他們連告知她訊息的話語都差不多,莫向晚接著講道:“我們和哈爾濱的大運會主辦方一起聯合辦了個手繪活動助興,這個方案很受學生族群關注。後來我們就同遠大購物中心談了個專賣店。”

    江湖只是微笑著說:“我都知道。”

    “芳汀女士回法國後用各種衣飾搭配鞋子穿著上街,又送了幾款給圈內好友,被記者當成時尚街拍做了報導,一如你當初的計畫,牆內開花牆外香了。”

    江湖還是微笑,“我也知道。”

    “騰躍和小紅馬都沒有賣掉。”

    江湖的笑容稍稍滯了一滯,仍說:“我知道。”

    莫向晚沒有把話題繼續停在這個問題上,她問:“岳經理有和你聯繫嗎?”

    江湖點頭,“她說她也去北方旅遊,只是我們一直沒碰上。”

    “我們都希望你們能回來。”

    江湖遞上一張名片。

    莫向晚默默在心內念了一遍——“張鼎餐飲管理諮詢有限公司”,不禁疑惑地看向江湖。

    江湖說:“我從哈爾濱直接去了趟日本,也真的很巧,遇到那邊一家中國點心鋪子的老闆,談得很投機,於是決定一起做點事情。”

    江湖說得很簡略,莫向晚聽了個大概,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江湖。

    她想,眼前的江湖和丈夫的摯友徐斯都是很會打理自己的人,不管在怎樣的環境裡都能自強自立,絕不會失禮於人前,也不會失禮於自己。

    江湖把這一年來的一小段經歷講完,自己也感慨。在之前的一年,她遇到波折時唯一的選擇是用最愚蠢的方法逃避,但那種方式試過一次,就絕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江湖不知自己是懦弱了,還是堅強了。但看如今,日過日,月過月,年過年,只要狠下一口氣,就能挺下去。父親是這麼過來的,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過來的。

    莫向晚看了一眼時間,心裡有個想法,她邀請江湖,“是不是回騰躍看看?一切還是老樣子。”

    江湖把話題岔開了,又同莫向晚聊起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一直到她們聊夠了分手道別,莫向晚沒有再把這個建議重提。

    江湖婉轉但又直白地拒絕了莫向晚的邀請,只因她是有把這段前塵往事一拋的決心的。

    不想,不在意,也許良心才可稍微安定。

    可是她把車從北區開出來的時候,還是沒能忍住往過江隧道的方向駛去。

    這條路她太熟悉了,離開上海以後,時不時就會夢到自己從這樣一條路上一路氣喘吁吁奔到騰躍的廠房門口,挽起袖子,埋頭在廠內苦幹,而後一抬頭看到騰躍的廠房已成一片廢墟。

   

     江湖很快就到了東京。

    來到東京也只不過是白天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逛,不知去向何方。她責怪自己頭腦發了熱,跑來這異國他鄉,把每一道景,都看成一種思念、一種渴望、一種幻想。

    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她在想念徐斯。

    江湖會把對徐斯的情愫反復與對高屹的比對。她同徐斯明明只有不算長的一段相處時間,甚至雙方並非實心實意之餘,還有許多的隔閡和算計。

    她呼氣,是的,算計。

    徐斯這麼一個慣於享受生活也慣於精細算計的男人,在和她交往的那段不算太長的日子裡,為了她是有改變的。

    她也在變。

    當時並不知道,在矛盾迸發後的那幾日,她才感受到了這種痛楚,仿佛是不知不覺之間,心內被鑿開一個小洞,突然就空了。

    這同她對高屹的愧疚不一樣。


    具體是什麼話,江湖不太記得了,只是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徐斯已不知不覺侵蝕了她的心情,他帶給她的影響力超過自己的想像範圍。

    只有讓自己忙碌起來,才能甩脫這樣的感受。江湖嘗試與別人交流,坐在六本木的廣場上,用英語和藍眼睛的外國小朋友聊天,進了老張饅頭店,坐在曾和徐斯坐過的位置上,吃著一人份的小籠包,越吃越孤獨。她聽到有人用中文聊天,便很自來熟地加入了他們。

    因為那樣,就能讓自己忽略心內的小洞。

    人糊塗一點,會更有勇氣面對未來,然後繼續活下去。

    是的,這樣才能支撐自己繼續把路走下去,不能栽倒,只有前行。

    騰躍已經近在眼前,相隔一年,既熟悉又陌生,江湖把車開到大門對面,才確定工廠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廠區口豎了一桿旗桿,飄揚著大大的印著騰躍標誌的司旗。

    工廠的大門敞開著,保安正指揮運貨車緩緩開出來。應該是提貨的經銷商,接連開出來四五輛。

    江湖搖下車窗,往外探了探,可以看清廠區內一片繁忙,工人們正幫忙搬運貨物。

    這世界確實是不會因少了某個人就停止運轉。沒有了她的騰躍,似乎越來越繁榮。

    江湖鼻頭一酸,把窗搖起來,踩下油門,掉轉了車頭。

    這時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所以馬路上沒有什麼車。開過兩個路口,江湖從後視鏡裡看到了車後不緊不慢跟著一輛老式的別克,不緊不慢跟著她又開過兩個路口。

    她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不聽使喚地把方向盤往另一個計畫外的不知通向哪裡的路口轉去。

    後面的車子跟著她轉到這個路口來。

    兩輛車從寬闊的國道公路開到滿是灰塵的建築工地,又穿過一片田埂,再度開回寬闊的公路,上了橋,又下了橋,又穿過一片工地。這片工地不太平坦,一路顛顛簸簸,差點把江湖的一顆心震出來。

    終於開過了工地,就是過江大橋了,她想也沒想就開了上去,加了加速度,風馳電掣一般“飛”過黃浦江,可氣下橋的時候遇上了擁堵,又被別克不緊不慢地追上了。

    好不容易等前頭的車一輛一輛開走,江湖緊跟著開過一個路口,又掉轉車頭,重新開回到大橋上,等到下了橋,再轉個頭,就是臨江的濱江大道了。江湖把車停了下來,她摔門走了出來,準確無誤地走到跟著她停下來的老式別克車邊,對著車門重重踢了一腳。

    裡頭的人把門打開。

    徐斯已把頭髮剃成容易打理的板刷,身上一套再普通不過的純黑西服配白襯衫。他一出手就扳住江湖的手,雙眼緊緊盯著她。他的眼睛像深不可測的湖底,不知蘊藏了怎樣的情緒。

    她拼命要掙脫,可是他的力氣很大。

    江湖終於嚷了出來,“徐斯,你幹什麼?”

    徐斯蹙住的眉頭松了一松,說:“兜了快三個小時,都能從上海到蘇州了。”

    江湖放棄自己的掙脫,“我喜歡上海一日遊。”

    徐斯撇了撇唇,“好吧,那麼接下來去吃晚飯吧,我餓了。”

    江湖又開始掙扎,“我沒餓。”

    “不必客氣。”

    徐斯猛地拉近了她。

    江湖看到了他的眼底,深不可測的湖底似有波濤,她似乎有預感他會做什麼,在他要俯下臉之前,說:“好吧。”

    徐斯放開了她,抽了抽唇角笑了笑。這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不夠冷靜。

    一年多的工夫了,他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濾瓶,能把所有的情緒都濾淡,然後逐漸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軌道上。

    在一開始,他確實因為她的離去而衝動和焦慮,托了莫北尋來私家偵探,去瞭解她的行蹤。

    他知道她失蹤的那天直接去了哈爾濱,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漠河縣,接著又回到哈爾濱直飛北京,在北京住了才兩天,就報了旅遊團去了日本。

    徐斯沒有請私家偵探再查下去。

    他在她去日本的時候,把騰躍和小紅馬的專櫃開到了哈爾濱,也為騰躍談下了法國的代理商。

    母親己不認為他是決策失誤,他也成功執行了跨行業的集團發展的策略。徐風集團內部的新老交替正式開始。

    可是江湖依舊杳無音訊。

    徐斯把曾經送給她的令箭荷花和竹節海棠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海棠是她走之前帶到辦公室存放的,她還請保安特別注意澆水護花。

    在江湖去了東京,但繼續兩三個月及至半年的杳無音訊之後,徐斯開始曬笑自己的態度真可算癡漢的自作多情,低級錯誤一個接一個犯下。

    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要斬斷一切聯繫的態度,連商務場面上的一封辭職信都欠奉。他怎麼就看不透了呢?他何必用盡心思地緊追不放?

    這委實太屈尊了。

    在所有失望和氣餒主宰了自己的情緒以後,徐斯堅信時間會讓一切平靜,屆時再回想種種,也許只是一段模糊回憶。

    就這麼過了一個冬季,徐斯是在開春的一個企業家年會上投資國營餐飲集團的風投公司老總同人閒聊時,聽到了她的名字。

    對方講:“沒想到江旗勝的女兒確實很有些家學淵源,我已聘來做開發副總了。”

    對方對她的敬業稱讚了幾回,徐斯就再也沒有在這場年會上聽進去任何話了。

    看起來,她是下定決心又找到一個新的起點,重新開始了。但是,她既然已經回來了,且還在這個市場上混,那就總有見到的一天。可如果見到了,他會跟她講什麼呢?她又會跟他講什麼?

    徐斯沒有結論,於是下意識就回避了這個問題。

    然而,就在今天,他去騰躍視察,開車出大門時,看見眼熟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正在掉頭。

    他的動作比他的意識的反應更迅捷,他立刻就跟著保時捷駛去的方向開過去。一路跟著她過工地上橋掉頭再上橋。

    現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擦去了他幾乎模糊的念頭。他鎖了車,一路拖著她的手走到她的車前,拉開她的車門,把她塞到副駕駛座。再繞過車頭,在她反應過來要鎖車門之前,鑽進車裡。

    “你沒車嗎?”

    “去了趟‘蘇州’,沒油了。”

    江湖賭氣別過臉。

    徐斯在發動汽車之前打了個電話,吩咐他們公司的司機來這裡取車,接著就發動了車子,一路又過了江,鑽入熙熙攘攘的車河裡。

    許久許久,兩人都沒有講話。

    他說:“去博多新記吃飯?”

    江湖沒什麼意見。

    他們在路上開開堵堵,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已經天黑了。小飯店的生意依舊很好,排隊排了十來分鐘才輪到他們,竟然還是他們原先坐過的那只小小的兩人位。

    徐斯點的還是那些點過的招牌菜,菜很快就上來,沙薑雞依舊鮮嫩美味。

    他們都低頭吃著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徐斯問:“怎麼不說話?見到前男友也不至於這麼陌生吧?”

    他的聲音冷冷的,聽不出以往那種戲謔或者玩笑的味道。江湖直板板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斯說:“那就說工作吧!”

    江湖遞上來一張名片,她的商務態度開始了。

    這是徐斯最熟悉的她的態度,她曾經用這個態度和他周旋了大半年。

    他不想打斷她,心想,讓她說這些也比兩人都無話說要來得好。

    他問:“怎麼想起來入這行了?”

    江湖就把這幾個月的經歷講了一遍。也許發覺之前講得太過簡略了,不夠殺時間,故而又增加了很多細節。

    徐斯一直聽著,時不時插句話問兩個問題,她就會耐心地給他解釋。

    這樣說了兩個小時,飯也吃了兩個小時。

   
     在江湖的眼裡,徐斯還是當初的那個徐斯,他的一切,除了剪短了頭髮,外形沒有太大的變化。
   
     不對,他的眉宇之間有淡淡的疲倦。

    不管是任冰的口中,還是莫向晚的口中,江湖所知道的是,徐斯在這年多是辛苦的。

    她有隱隱然的心疼。

    徐斯是不會知道的,她剛才自他一開車門,重新看到他那張臉,整顆心臟似被一股極微弱的電流擊過,其中的震顫和難受只有自己知道。

    這是江湖第二次坦白承認這個男人帶給自己的巨大影響力。

   
     她說到最後,把頭慢慢低了下來,不再看他的臉。

    徐斯招來服務生結帳,領著江湖走出飯店。他說:“我沒車,送我回浦東吧。”

    而江湖說:“送你去地鐵站吧。前面到靜安寺就可以換二號線去浦東了。”

    他說:“不好。”

    逕自去把她的車開了出來,叫她上車。

    江湖坐到車上又重新說了一遍自己的建議。徐斯沉著臉不做聲,一路把她的車開到他浦東的別墅。

    這一路順暢極了,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目的地,車就停在他的別墅的外頭,他們在車裡沉默著坐了一會兒。

    徐斯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整個人都沒有動。他轉過頭來,發現江湖正看著他。

    這一年多來,江湖也有了一些變化,她的發留長了,外形更接近他最初認識的她,只是人清瘦了,眉形卻更堅毅。

    徐斯伸手過去撫摸她的發,江湖沒有反抗。

    他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臉,她的眼睛轉了過來,他們互相凝望著對方。

    並不久遠的往事毫不意外的侵襲讓他們各自的心頭都顫了顫。

    徐斯終於傾身俯下,吻住江湖。

    久違的纏綿,讓他們的身體裡潛藏已久的潮水頃刻淹沒理智,只願用更親密的交纏來傾訴自己的內心。

   
     江湖在半夜裡悠悠醒轉,望著枕畔的男人望了很長的時間。

    在日本遊蕩的時候,她已經清楚意識到,自這個男人身上,她所經歷的她所付出的,和任何一位前男友都不同。她是自高屹的泥淖抽出,魂魄尚未歸位,又陷入了徐斯的泥淖,再度失魂落魄。

    拖泥帶水,是會終受其害的。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徐斯。

    江湖悄悄翻身下了床,輕手輕腳把衣服穿好,再回頭望一眼徐斯時,悄悄印了印眼角的濕意,再悄悄出了門。

    外頭涼風一吹,她快速跑入自己的車內,翻出手機,翻到“敗類”那條連絡人,用最快的速度發了一條短消息——“徐斯,再見。”

    她把車啟動起來。她想,她要離開此地,速速。

    這天以後,徐斯沒有來找江湖,連個短信的回復都沒有。

    也許這就是一個終結的結局,他們藕斷絲連了這一陣子,終於尋到一個最合適的告別的儀式。

    接下來的日子,江湖沉湎于全新的工作之中,新的開店計畫可以把她全部的業餘時間侵佔。

    有工可開,可付諸實踐總是好事。努力之餘,也能受到額外眷顧,竟有兩家知名百貨樓的鋪位到期,對方來主動聯繫了自己。北區的百貨大樓主樓招商合同也搶先一步簽好了,接下來的裝修事宜又讓江湖忙得三頭六臂無暇分身。

    她偶爾會在晚上快收工的時候,上二樓的運動城看看騰躍專櫃的進度,時而會遇見來現場的莫向晚,兩人就會結伴一起去附近的小吃店吃頓簡易的晚餐。

    莫向晚沒有再提關於徐斯的種種,莫北偶爾出現了一兩次,看到江湖會溫和地打招呼,然後攬著妻子的腰一起回家。

    這樣平凡的幸福教她忍不住羨慕。江湖沒有讓他們發現她豔羨的目光。

    這個城市當真不大,江湖跑商圈時總能看到騰躍的專櫃或者專賣店。一群一群的少年圍攏在櫃檯前挑選自己心儀的款式的膠底鞋。

    不管身在何方,這一年多來,她是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騰躍,她清楚地知道騰躍的直營專賣店在上海開了五家,在江浙地區開了五家,在北京、天津和哈爾濱各開了一家。拓展速度不可謂不快,徐斯的商業風格即是如此,迅捷而精准。

    與之相較的是,麥富寶最終把自由馬的運動副牌收購了,投資巨大,一年來動作頻繁,華東和華南地區已經布下幾十個網點。

    徐斯當初對騰躍的計畫,從商業角度的選擇來說,並沒有錯。

    江湖想到這裡,心弦為之一顫。

    在這一年當中,她想得極為明白的一點是——他對她的瞞騙也許是源於對她的在乎。至最後,他選擇了退讓。

    但是,她走到如今的這一步,已經讓自己無法再去回應這一份情意了。

    每晚回到家中,江湖一定要把臉孔浸在冷水中,才能完完全全地鎮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一臉溫淋淋,眼前一片迷蒙。

    她看不清鏡中的自己。

    江湖問自己:“你信不信有神?”

    再搖搖頭,“這個世界上沒有神。”

    把臉抹幹,撲到床上,一覺睡至天明,再度投入重複而機械的工作。

    人生就將以此延續。

   
     在北區百貨樓的店面裝修了一半的時候,老張饅頭店在東區鬧市的旗艦店已全部精裝完畢,頭一天開業就來了個滿堂彩,吸引了好幾家媒體的關注。

    其中有一家《時尚週報》是同江湖合作過騰躍手繪大賽的,他們的主編見到江湖很熟絡,吐露了自己的一個新計畫,原來該報想做一個老上海老品牌的專刊,還準備辦個有特色的頒獎晚會,整個活動命名為“老上海新時尚”,已經選擇了好幾家老字型大小合作。對方說:“已經有服侍衣帽日用品的老字型大小了,還缺食品方面的,要知道上海的老食品牌子不少,要選幾個在新世紀有新發展的卻比較難。”

    這是老夥伴送上門的好機會,江湖立刻領情。

    對方舉辦類似活動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很有些經驗,流程也編排得有聲有色。江湖配合他們的活動組織了初次的廣告投放,效果非常好。老張饅頭店的投資方非常滿意。

    江湖在媒體提供的品牌清單裡看到了“騰躍膠底鞋”,這是意料之中的。這一年多,騰躍這個牌子重新獲得了新生,幾乎成為民族品牌崛起的楷模,各項類似的評選總也少不了它。

    徐斯在騰躍上是花了心思的,而她感到欣慰。

    主編問江湖願意不願意親自參加活動收尾的野外時尚party,各品牌都會安排展位元模特走台,也有明星來捧場。江湖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幫個活動在浙江山區依山傍水的五星級酒店內舉行。

    江湖沒有想到又會來到此地,此地又什麼都沒變,打靶場、燒烤場和釣魚臺還是舊時模樣,環著湖畔一路的圓形路燈,白天看起來也像珍珠。

    party就在酒店湖畔的草坪上搭了棚舉行。

    江湖在party上遇到了徐斯。

    其實他沒有什麼必要來出席,這個活動雖然聲勢很大,但是都是由各品牌主管市場方面的經理或副總和媒體接洽,最後列席的也是這個級別的人物。徐斯作為騰躍控股方的老總出席,名頭有些過高了。所以他一出席,就引起不少側目。

    江湖正同媒體朋友閒聊。

    她一年多前從騰躍出走,媒體圈不少人是知道的,但是對於她和徐斯的關係,鮮少有人瞭解,外界相傳是企業內部高層動盪,徐斯清除異己。

    這是空穴來風,徐斯自從母親與嬸嬸外出旅遊之後,正式接管徐風集團,目前職位是代理總裁。新帝登基,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件發生,徐風內部也更替了兩三高層。外界便將江湖的離去同這起事件視為等同。

    這樣一來,一些同江湖打過交道的舊交見兩人同時出席,不免有些看好戲的心態。

    徐斯進場以後,眼睛都沒有朝江湖瞧過,他同一些熟人攀談,一派鎮定自若。反而是江湖同人聊天時不時走神。

    他來這裡做什麼呢?難道不是任冰或者莫向晚過來出席會更加合理一些嗎?

    心煩意亂了,江湖講話就會心不在焉,同她聊天的人也覺無聊,這麼幾個回合,她就落了單,乾脆拿了瓶小瓶黑啤,坐在一角看舞臺上的表演。

    今晚亦有騰躍的表演,年輕靚麗的模特穿著運動服走台,腳上手繪如意的騰躍鞋煞是打眼。

    有人在江湖的耳邊講:“這個款式已經是暢銷的經典款。”

    太陽已經西下了,又是熟悉的繁星點綴暗藍的夜空,遠處是連綿的山巒。不似天城山脈那樣險峻,所以自那處吹來的山風也沒有徹骨的冰涼。

    江湖望著夜色中的山脈,長久沉默。

    身邊的人也在沉默。

    一直到有人打開香檳慶祝,眾人拍手鼓舞,如雷的歡呼讓江湖終於回過神來,緩緩回頭看著身邊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是她買的,隔了一年多,他仍然穿得很有型。黑夜裡,一襲白衣的他,不會辱沒翩翩佳公子這樣的形容詞。

    徐斯臉上的表情很溫和,看不出什麼脾氣,也看不出什麼好神色。他見她終於看了過來,說:“我在等你說話。”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譏誚地一笑,“是嗎?你難道不是一直欠著我一個解釋?”

    江湖的心裡難過至極,她在想,解釋?這麼多這麼多的因緣又如何解釋得起來?她說:“你就當我是個任性的女人,興之所至地做了很多讓人感覺煩惱的事情,以後我不會再給彼此惹來麻煩。”

    她講完就想即刻離開,仿佛再多待一秒,就會在這個男人面前全線崩潰。可是她的手被他扯住。

    徐斯暗暗牽住她的手,沒有人看見他的動作,也讓她沒有辦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有所掙扎。

    他很低聲地,也是擲地有聲地問:“真的不會再給彼此找麻煩了嗎?”

    江湖的心頭無端一震,繼而一股疲乏困倦浮上心頭,“我也希望如此。我們一開始就是一場事關成與敗的交往,並不單純,也不值得我們雙方投入太多。如果權當是一場遊戲,我想,參與者你我雙方能更加釋懷一些。你這樣的人,真的要忘記一段過去,並不會很難。”

    徐斯牽住她的手的力道緊了一緊,接著就猛地鬆開了她,“你說得對,放不下的是我,從最初到現在,被你放了幾次鴿子,我沒有那麼容易釋懷。但是,江湖,該放下的是你。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回到一個單純的起點。”

    江湖搖搖頭,再搖搖頭,“徐斯,還是算了吧,你不要為難我,也不要為難你自己了。你看你以前的日子多好過,那樣不好嗎?”

    徐斯只是看著她,看得江湖心裡有點發了毛,她難堪地別過頭,他問她:“那晚你離開的時候,為什麼哭了?”

    江湖轉個身,尋到一處不引人注目的出口,拔腿就跑。

    風吹亂她的頭髮,沖入她的鼻腔,讓她呼吸困難,讓她流淚也困難。她就這麼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狂奔,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似乎遠離人群就能遠離塵囂,就能遠離一切的煩惱和心魔。

    徐斯還是追上了她,就在山腳的湖邊。他從她的身後抱住了她,把她攬入自己的懷內。江湖掙扎著要離開,可是被他死死抱著不放。兩人一路踉蹌,雙雙倒在草地上,徐斯翻身壓住欲起身的江湖,雙手箍住她的頭,狠狠吻了下去。

    江湖從來沒有被徐斯這麼霸道地吻過,他的唇舌灼熱,可以把她整個地吞噬,壓迫得她幾乎窒息。她無法躲避,只能承受。雙手在糾纏中逐漸無力,她癱在草坪上頭。

    徐斯慢慢抬起身體,望著她的眼睛。

    江湖又哭了,眼淚從臉頰滑過,他伸手拂去她的淚。

    “為什麼又哭了?”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說:“徐斯,放過我,也就是放過了你自己。”

    徐斯把頭埋在她的脖頸之間,“江湖,你什麼都不願意跟我講嗎?”

    江湖的身體逐漸僵硬了,她的雙手慢慢擱在他們之間,把他輕輕擋開。他挺了挺身子,坐了起來,她跟著也坐了起來。

    夜幕下,他們都坐在草坪上,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眼底到底流露的是怎樣的情緒。

    徐斯先開了口,“我們要把這個啞謎打到什麼時候呢?”

    江湖慌忙地截住他的話,“我知道你很聰明,你會猜到我心裡頭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困惑,或許——或許還有其他的事實,我還不知道的。可是,不要說出來,不要點破它,我們可能都負擔不起。”

    “你什麼時候才能認為自己有足夠能力去負擔?”

    “如果一直無力承受,我寧願就此一直回避下去,遠離這一切。徐斯,我是我,你是你,我的情況不允許做成像你這樣,請你——請你成全。”

    徐斯霍然起身,無聲離去。

    江湖已經記不清她是第幾次用這樣的拒絕把徐斯推拒到心門之外,這是一種傷害,成為他自尊上頭的一道傷痕。這也會是她心頭的傷痕。

    多少個夜晚的輾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懷,已將她折磨到無力。這種淒涼無助的苦果,唯有自吞。她不能夠向任何人傾訴,也沒有資格傾訴。

    江湖站了起來,就在清風明月之下,無論如何,接下來的路,她也要一個人走完的。

   
     回到城裡以後,日子照舊過了下去。

    江湖接到高屹的電話,是在海瀾的葬禮之前。她很意外,高屹打電話過來時,聲音很冷靜,用她自小就熟悉的語調說:“海瀾的葬禮在周日。”

    江湖內心一慟,半晌說不出來話,最後才曉得安慰一句,“高屹,節哀順變。”

    高屹說:“我很好,你放心。”

    江湖在心內無聲地喚了聲“高屹哥哥”。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江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坎子,海瀾走完了自己辛苦的一生,這麼短暫,又這麼多難。

    江湖買來紙箔,跪坐在那幅全家福前,疊了一晚上的元寶。

    她記得高媽媽葬禮之前,父親命下屬往喪葬用品店買了香燭紙箔放在家裡,在家裡燒過一陣紙箔,火盆裡紅紅的火舌,躥得很高。江湖害怕地躲在自己的房裡。

    她抬頭望望年輕時候意氣風發的父親,對父親說:“爸爸,很多人都走了,也有很多人敗了,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了,那該多好。”

    年輕的父親笑著望著她。

    江湖疊了三個晚上的紙箔,在周日時,全部帶到了海瀾的葬禮上。

    海瀾的葬禮在北區的殯儀館舉行,儀式很簡單,很多老同學都參加了。大家臉上都有哀痛。海瀾教他們的時間雖然很短,可是她留給不少人一段美好的回憶。

    江湖走進靈堂,恭恭敬敬朝海瀾的遺像鞠了三個躬,高屹以家屬位還禮。她把手裡的紙箔遞給高屹,高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一年多未見高屹,也未聯繫他,他又瘦了很多,但眼神依然鎮定,一如既往。

    江湖轉頭看著海瀾的遺像,這個女人明眸皓齒,心地善良,被內疚和病痛折磨,也依然會有淡然的神采。她聞高屹,原來這麼相像。

    江湖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高屹拍拍她的肩膀,江湖一震,她沒有想到高屹還會對她做出這樣愛撫關心的手勢。

    “不要難過,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肩膀上,她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走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江湖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後。

    緊接著,齊思甜戴著一副墨鏡走了進來,也是恭恭敬敬行了禮,同高屹交流了兩句,就站到了江湖的身邊。

    她講:“世間是不是真的很不公平?”

    江湖答:“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個世界也許只有相對的公平,沒有絕對的公平。”

    齊思甜說:“江湖,我還是說不過你。”

    “在這個場合,我們不適合再談論這些問題。”

    “我明年就要結婚了。”

    江湖一愕,但在靈堂裡也說不出“恭喜”之類的話。

    “海老師病危前,我來看過她幾次。她總是勸我,做人要珍惜幸福。她自己這麼辛苦,還總是把好的建議無私地給予別人。”齊思甜哽咽,也拭了拭淚。

    江湖喃喃重複,“珍惜幸福。”

    “如果當年海老師能夠得到多一些的機會,就算壽命還是這些年,但是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江湖的心揪了起來。

    她想起了當年,悲劇一再地上演,直到無法遏制。

    她閉上眼。

    很久很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她睜開眼睛,竟是洪蝶溫柔的臉龐。

    洪蝶說:“好孩子,你瘦了不少。”

    江湖本能地往後退了步,“你——洪姨,您怎麼會來這裡?”

    洪蝶一身素服,鬢角也平添了幾分霜色,好像也是憔悴了,沒有了當初的光鮮奪目。

    她不以江湖的見外為忤,只是隨和講道:“我來參加海小姐的葬禮。”

    江湖狐疑地望了一眼高屹,他的目光停留在海瀾的遺像上,他心無旁騖,世間的一切仿佛同他無關。

    很快地,來祭奠的賓客都到齊了,按照流程悼詞致祭,送死者火葬。高屹一直很木然地站著,而後跟著海瀾的靈柩往火葬室走去。

    他的步履他的儀態,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高屹再回來時,現場只剩下江湖和洪蝶兩個人。江湖蹲著,在殯儀館提供的火盆裡燒著紙箔。

    她沒有同洪蝶再講話,也講不出什麼話,洪蝶應該也沒有心情同江湖講話,隨意地拉了椅子坐下來,望著躥高躥低的火焰發呆。她們見到高屹回來,洪蝶立了起來,又望瞭望江湖,終究不曾說出什麼來。

    這副奇怪情狀看在江湖眼內,她心裡作了另一番計較。

    她沒有在儀式結束時即刻離去,是有些話想跟高屹說說的,可是洪蝶也沒有走。她們倆耗在這裡,等到高屹回來,又各自不知該講些什麼好。

    反是高屹對她們說:“多謝你們來送她一程,天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洪蝶先走了,江湖遲疑地看著洪蝶的背影,又望瞭望高屹,她把全部勇氣鼓起來,“高屹,我很難過——”

    高屹眼色溫和,是江湖從來沒有見過的溫和,他從來都沒有用這樣溫和的眼神望過她。他說:“江湖,我做了一些讓你難過的事情,直接導致你面臨極度窘迫的境地,我很抱歉。”

    江湖只是搖頭,“雖然我以前也幻想過要你向我道歉,或者說認罪,可是,那是太過自私的想法,我想——”她試探地小心地問,“你和我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高屹說:“我知道。”

    江湖苦苦一笑,人人都是心知肚明著蛛絲馬跡的真相,這些真相讓她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地面對一些人一些事,其中辛苦,只有自明。

    高屹說:“江湖,這兩年多來你很辛苦,可是你做得很好。你要好好走下去。”

    江湖望牢高屹,這個她少女時期就牽掛的少年,他們一起度過了並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中間還發生了不能挽回的傷害。她已分不清對他到底是初戀的愛慕,還是夾雜著青春歲月的遺憾。

    只是他這樣一句安慰,好像是春風拂過她被嚴冬幾乎凍僵的心房,暖暖地回了回氣,酸澀又湧上鼻頭,她嗚咽了,“高屹哥哥,對不起——”

    高屹說:“江湖,你不必向我道任何歉。”

    “我知道,來找我的兩家百貨公司,都是你介紹的吧?”

    高屹笑了笑,“什麼都瞞不了你。”

    “我一直受著別人的照顧,一直過著很舒適的生活,我以為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從來不知道道謝,也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別人在生活中會歷經的艱難。我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很討人厭的孩子吧?”

    “因為你有一個愛你的爸爸。”

    “是的。”江湖苦笑,“他很愛我,很愛我。”

    高屹說:“早點回家吧。”

    “那你呢?”

    高屹把海瀾的遺像取了下來,說:“我明天開始會放個長假。”

    “也好,你太辛苦了。”

   
     這一晚,江湖把紙箔全部燒給海瀾,才回到家中。近一年來,她又沒法在晚上安然入睡了,她從自己的房間,踱到父親的房裡,抱著抱枕,蜷縮在父親的床上,昏昏沉沉地才眯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聲驚醒了。
   
     電話是嶽杉打來的,她在那頭說:“江湖,你讓我查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江湖的昏沉被遽然驅散,她猛地坐起身來,猝然的用力不禁讓自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她急急地喚了聲,“岳阿姨——”

    那頭的嶽杉答:“當年環宇利都一案裡,代表國內央企表示收購環宇金融在澳大利亞房產的辦事處就在香港。”

    江湖慢慢地幾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當時高屹設局讓你爸爸入局,還有兩個重要的助力。當時利都百貨計畫以高價向環宇金融出售香港的百貨大樓和附帶的寫字樓,其中75%是用換股的形式交易,環宇金融用自己的股票作價售給利都,餘下的才用現金支付。如果環宇本身的股價穩定,利都雖然冒了些風險,但也未必賺不到利潤。因為環宇金融在澳洲主要投資房產和畜牧業,股價一直很穩定。”

    “你爸爸收到這個內線交易的資訊時,還沒有貿然出手,但是這時候四水市政府重新討論了紅旗集團的股權問題,方墨劍答應你爸爸再幫忙談個確切的金額,但是金額還是比較大的。就在這個時候,有央企想要購買環宇在澳洲的房產作廠房自用,出價頗高,進一步哄抬了環宇的股價。”

    “一開始,市場因為這個利好消息喧嘩了,利都的股票被炒得很高,有人因此賺得盆滿缽滿。你爸爸就坐不住了,我在當時勸過你爸爸謹慎,誰知道他像著了魔一樣根本就不聽我的。他一入局,整個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我們都知道的是高屹當時代表利都,和環宇的相關代表一起向香港的監管機構說明兩家的換股計畫,只有環宇金融肯擔保合同的作價金額在三年內不會滑落,利都才會簽下這個買賣協議,如果環宇的股票下跌了,損失的這筆數額,利都有權向環宇追討,這樣利都的董事會就很難同意簽訂合同。這個時候,偏巧金融風暴襲來,澳洲房產迅速貶值。所有事情一起發生,趁這個時機投機的大戶全部損失慘重,你爸爸也不能倖免。”

    江湖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氣息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煞是難受。

    “江湖,那家央企駐港代表處的負責人,從前是徐風投資的高層,洪蝶的心腹。就是他和環宇接洽購買廠房的事情。”

    江湖整個背都挺直了,意料已久的涼氣從腳心緩緩貫入。所有發生過的事實如同她所猜測到的一樣,會像車輪一樣,一輪一輪滾到自己的面前,再重重壓到自己的心上。她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氣。

    嶽杉繼續講道:“紅旗集團旗下的投資公司和沈貴合作的專案也有協力廠商入股,那家公司註冊地在香港,法人也是洪蝶。”她問江湖,“孩子,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去查洪蝶的事情?在原來的整宗事件裡,我都不知道存在洪蝶這麼個人,是不是她一手策劃了這些事情?我現在都懷疑四水市政府向你父親松了口,答應讓你爸爸增持股份也和她是脫不了干係的。”

    江湖支吾無言。從央求岳杉重新整理紅旗集團的財務資料,重新查詢父親過往的那些投資的項目開始,她就一直在矛盾,在猶豫,是不是將知道的懷疑的統統毫無保留地告訴嶽杉。

    這樣一個嶽杉,為了江家父女,可謂不求任何回報地付出了。

    可是,她又該怎麼說呢?她知道的那麼一星半點,同現今查出來的這些資料聯繫起來,簡直是有如驚濤駭浪一般的過往。一個浪頭過來,足以將嶽杉在心中建立的二十餘年的江旗勝的豐碑一把推倒。

    不可以,她不能夠這樣做。江湖的掌心冒出了細汗,她閉牢嘴,不發任何聲音。

    而嶽杉繼續說道:“江湖,你這孩子,唉,當你找我去查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有數了。你對你的爸爸,唉,不管怎麼說,不管你爸爸曾經做過什麼,他對我來說,都有他特別的意義。”

    江湖難過地喚道:“岳阿姨。”

    “我進紅旗集團的時候,你爸爸才三十多歲,風華正茂,雄心萬丈,事業剛剛起步。我的丈夫是個不成器的酒鬼賭鬼,把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花到了麻將桌上。有一次我不肯給他錢,他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帶著臉上的傷上班,被你爸爸看到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我家裡的事情,他找到我老公,給了我老公一筆錢,對我老公說:‘是個男人就不應該拖累老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打老婆,要你好看。’”

    “就因為你爸爸這樣一句話一個動作,我決定再難也要離婚。我鼓起勇氣,終於贏回我的自由身。後來你媽媽去世了,他沒有再婚,一個男人帶著你這樣一個小女兒,過日子難免是辛苦的。江湖,我對你爸爸真的沒有任何的癡心妄想,我只是覺得這個男人這麼有本事,卻又能對你媽媽做到這一步。你媽媽真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後來,我爸得了腦梗塞,我弟弟又在美國留學時在校園槍擊案中被流彈掃到腿部,傷情很嚴重,醫生要他截肢。治療費住院費和兩頭奔波的旅費讓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你爸爸很慷慨地出了醫藥費,還為我聯繫了美國的醫生。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我也這麼做了,我在他的面前,把外套脫了,他卻輕輕為我披上,我還記得他對我說:‘嶽杉,你不是那種隨便玩玩的女人,就不要輕賤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名分和感情,就不能來占你的便宜。’”

    “是的,江湖,你爸爸他不占我的便宜,對我來說,也許是我的遺憾。我再也無法回報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記著他,我記著他一輩子。”

    江湖握著話筒,只帶著千般的幽怨,萬重的惆悵。她望牢相片內的父親,英挺的男人在年輕時候,面對柔弱女子的困境伸出援手的無意的英雄之舉,就羈絆了女人的一生。

    江湖十分的於心不忍和愧疚。

    嶽杉又是重重歎氣,她說:“江湖,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難,特別是感情,我知道你心裡的結。你和徐斯——我只希望,你可以真的讓自己好過一些。你因為徐斯不忍心親自來查這些事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還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告訴我沒有關係,因為對我來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影響不了你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已經走了,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切都不能改變了。可是,孩子,你接下來怎麼辦呢?”

    江湖哽著聲音答:“阿姨,您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也許,我也會像您這樣。”

    嶽杉難過地在那邊流下了眼淚,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江湖,你不應該承擔你爸爸留下來的壞影響。你去國外吧,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時過境遷之後,一切都會好的。”

    江湖的淚跟著滑落下來,她未曾體會過這樣一份無私的關愛,全心的付出,根本不奢望回報,更加不會怨懟。這個女人,對她,對她的父親幾乎是付出了一生最美的年華,而根本不在乎父親所做過的一切,只將父親最好的一面保留在心中。

    她哭了出來,講:“岳阿姨,謝謝你,謝謝你。”

    掛上了嶽杉的電話,江湖伏在床上哭了很久,外頭明明明月當空,可映入室內,卻是一地死灰,沒有半分的光彩。
   
     她的整個生命,從看到洪蝶手上的那只手鐲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滿顆心內充滿了猜疑、埋怨、憤怒、猶疑、悵惘、愧疚,最後痛徹心扉的是,身為江旗勝的女兒,她竟然找不到立場讓自己能找到一個確切的出口,把這些情緒全部發洩出去,只能把頭埋進沙子裡,不斷地回避。
   
     嶽杉為她打開了這個出口,用的方式,說的話,讓她自慚、矛盾、難堪到了極致。

    她盯著窗子,她就是這麼怯懦,不敢明明白白地打開這個窗戶,管它是怎樣一個不堪的真相,應勇敢地探出頭去看個究竟。

    江湖跑進了衛生間,用涼水狠狠地把臉面沖刷,冰涼的痛感能鎮靜她的神經。她抬起頭來,望著鏡子內的自己。

    那眉那眼,承自父親,有父親的堅毅,可是一看到父親的影子,她就會猝然地避開雙目。

    她自問:“爸爸,如果是你,也許不會有我這些煩惱,對吧?”

    自然無人答她。

    她自答:“爸爸,我做不到,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總是要面對這一切的。”

    江湖回到房裡,翻開手機,找到通訊錄,往下翻到H行,找到了洪蝶的號碼。

    這時是夜裡三點半。江湖看好了掛鐘,理智地把手機停在這一行,拉了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鐘,設成了清晨七點半。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做了個深呼吸,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一個了結了,我不可以再這樣下去。”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5-8-4 02:06:20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3 往事並不如煙

    往事就是這樣,

    來得似火,

    去得並不如煙。

    真相如果太重,

    是連自己也要欺騙的。
   

     在這個城市,雖然暖春如馨,但有時候會有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江湖一出門,就被一陣寒風嗆住,她咳嗽了兩聲,緊了緊身上的風衣。

    自江家駕車去徐家老宅並不遠,這條路江湖已經熟悉了。這次二度走上這條路,同第一次走的時候有了天壤之別。自天堂墮入地獄,也不過如是。

    而一切,終須去正式面對。

    江湖把車拐進那條弄堂,開到終點,在徐家的停車庫把車停好了,深深吸了兩口氣,才下了車。

    徐家弄堂邊的一座小花壇不知何時栽了桃樹,江湖不記得第一回來的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景致。

    此時豔春三月,桃樹風華正盛,一朵一朵綴於枝頭的粉紅小花開得分外妖嬈,遠遠看去,仿佛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飛於其中。

    江湖在桃樹下站定片刻,想起徐斯送給她的竹節海棠,也是有著這樣儼然的花姿。

    只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樹壯觀,擁有這樣壯觀的花團錦簇的蝶飛之態。

    江湖輕歎一聲,摁下了徐家的門鈴。

    很快就有家政服務員過來開門,江湖說:“我是上周和洪女士約好了今天十點的,她從義大利回來了沒有?”對方點點頭,把她引上了二樓。

    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徐斯的母親就給過江湖一個出乎意外的下馬威,而後她又乍見洪蝶手上讓她聯想萬千的手鐲,導致並沒有將徐家好好端詳。

    徐家的一樓客堂間還是上一回來的模樣,幾乎沒怎麼改變,也許這個模樣被維持了很多年,已是徐家一段不變的歷史背景。

    這同江家一樣。父親從不輕易改變家內裝飾,老式的傢俱老式的擺設萬年不會更變。

    這是屬於他們的歷史。

    江湖上了二樓,靠東的一間客廳正是上一回吃飯的那間,再往西還有三間房,家政服務員把江湖引進朝東的一間。

    一進去,原來是間花房。內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頂,陽光透進來,暖暖的?紫嫣紅,滿滿的一室花香,讓人說不出的通體舒適。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裝,提著水壺,正給一盆海棠澆水。

    陽光在她身後,花紅在她身前,灑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層輕霧,人在縹緲之間。

    江湖在門口靜靜站著,家政服務員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

    洪蝶把頭抬了起來,臉龐如玉一般白潤。因為陽光的普照,江湖幾乎看不出來她臉上的歲月風霜。

    她的笑容依舊和藹,朝江湖招了招手,“你來了,這裡坐。”

    江湖繞過門口的兩盆花,一步踏進花房,才恍然發覺門口擺著的是兩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開花,翠綠的莖葉卻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對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過去,那邊放了一條藤木長凳並一座方木茶幾。

    洪蝶說:“這裡還和徐斯的外公當年佈置的一樣,沒有在花房里加舒適的桌椅,老人艱苦慣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長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壺,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著一隻英式的骨瓷茶壺並兩隻茶杯,她伸手翻開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面前。

    茶葉很好,一股清香撲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內竟絲毫沒有被沖淡。

    江湖執起杯子來,輕輕吹氣,輕輕抿了一口。

    洪蝶只是一直看著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開口講道:“好孩子,真不錯,再困難難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著杯中的茶葉,旋轉,及至塵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內的茶葉。

    洪蝶朝門口令箭荷花的方向點了一點下巴,“那只花盆,本來是一對,有一隻被徐斯搬走了,現在又被放在他的辦公室裡。現在這一隻上頭寫著一句話。”

    江湖是有著極好記性的,她馬上就可以講出來,“想人生待則麼?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松些個。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極高的孩子,江旗勝有你這樣的女兒,他應該可以瞑目了。”

    江湖淒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撫住自己蠢蠢而愈發激越的心。她問:“富貴確實只如浮雲,呵呵一笑,人生就過去了。不是嗎?我爸爸已經不在了。”

    洪蝶側目,好好看了她一會兒,想要撫一撫她的發,被江湖一個瑟縮躲開。

    江湖把頭抬了起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給您這個電話,我是想問您討您還欠我的下半場故事。我想,您心裡是有數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自顧自抿了口茶,“下半場,是呵,我還欠你下半場的故事。”她問,“江湖,你知道了些什麼呢?”

    江湖畢竟還是定力不足,手微微發了顫,她說:“我去過漠河縣,我打攪了爸爸的老同學,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認識了,他們都說你們以前談過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給我說的故事——”江湖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這個她存在心裡的問號,令自己午夜夢回都會忍不住戰慄的問號——這一刻,終於即將揭曉,“我在想,一直在想,這個故事和我爸爸的關係——”

    洪蝶把目光從江湖的臉上移開,不知落在花房內哪簇花團之中。她說:“我上次的故事講到哪裡了呢?”她捶了下額頭,“對了,講到丫頭從監牢裡出來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變得凝重,“情人不講錢,商人不講心,奸人不講義,任何倒過黴吃過虧的人都應該記住這些道理。記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活該。但是,十八歲的丫頭不懂這個道理。”
   
     被放出來的丫頭,再也沒有一天睡踏實過,明月當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魎,每日每夜,備受煎熬。

    她的鄉親因為她和她父親犯下的罪行而疏遠了他們,她的存在就是村裡的一場笑話。

    這時候她大病了一場,整整七天燒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過來,只覺得眼前滿是蝴蝶飛舞,抓不住現實世界的邊際。

    她起身,很艱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杯子裡都是茶垢和灰塵,她已渴不擇杯,全部喝了乾淨。然後坐在炕上,所有的神志回歸以後,她只想問個為什麼。

    她不知道小榮為什麼就這樣走了,為此她找過班長,也找過兵團的團長。班長和團長都告訴她,因為組織紀律什麼都不能告訴她。團長的老婆見她瘦得可憐,偷偷拉了她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丫頭,別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這天,如遭雷擊的丫頭不知是如何挪動自己沉重的腳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貼滿剪紙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裡只是反復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定要尋到小榮問個清楚,也許,也許一切只是誤會,並不像團長老婆講的那樣。小榮也是自身難保。也許,小榮是求過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長家,賴在他的家門口不願意離開。班長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標,正和老婆打點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頭的苦苦請求,勸班長把小榮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給了她。

    從漠河到上海,這是一條迢迢崎途。

    丫頭把全副的家當都變賣了,買了車票,自漠河摸到了哈爾濱,又買了火車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車站排了好幾天的隊,才買到去上海的火車票。

    坐在從北向南的火車上,丫頭強迫自己挺著腰,一直看著火車窗外一座接著一座的山巒,好像崎路永無止境。

    經過了這些崎途,她終於到了上海。

    丫頭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大的城市,馬路這樣的寬,車子這樣的多。她背著行李過馬路,沒有看清紅綠燈,險些被麵包車撞了。車裡的司機罵著她聽不懂的上海話,她害怕極了。

    上海的弄堂又這樣窄,彎彎曲曲,交叉縱橫,她一條一條地找,都沒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了。

    丫頭沒有辦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車站的雨棚下臨時給自己鋪了個床鋪。有撿垃圾的流浪漢見她漂亮,幾次三番想欺負她,她只好戰戰兢兢地躲到車站的崗哨亭邊上。

    崗哨亭的老員警看她可憐,給了她熱水和點心。

    上海有種點心叫生煎,丫頭吃著生煎,就在想,為什麼要叫生煎?難道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嗎?

    老員警問她要來了地址,幫她問了問人,原來這處地址的人們被分配到一家鞋廠,全部搬進了市里分配給鞋廠的宿舍區。

    丫頭問來了宿舍區的地址,竟然是在浦東。又要坐車又要坐輪渡過江,那邊一片蘆葦茫茫。丫頭咬了咬牙,淩晨時分就起身趕了一個早,坐輪渡過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黃浦江,昏暗的天,黃色的水,江風陰冷陰冷,直吹到人的骨頭裡。

    她下了船,找不到該坐什麼公車,只好一路問著人一路走,還是走不到那個遙遠的地方。

    終於走到這個地址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天的朝陽如血,老舊的工廠旁邊是一片一片的農田,田埂上滿是隨風搖曳的黃金花,荒涼而蕭索。

    工廠的門口掛著紅綢,有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手裡挑了-桿長長的鞭炮,又有好幾個工人跟著走了出來。他們說說笑笑,其中一個掏出了自來火,擦一下,一星火點,巨響沖天,震耳欲聾。

    有一輛黑色小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如一只黑黝黝的怪獸,裡頭鑽出一個健朗的身影。

    丫頭捂住胸口,看著那邊工人又興高采烈地拿出幾支高升,放在馬路中間點燃。

    ?的一聲,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顆熾熱心臟被活生生炸開。

    所有的工人都簇擁著那個身影,往工廠裡走去。

    丫頭站在這頭,竭盡她的全力。她在盯著那個身影,怎麼這樣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觸目的黑西裝,要多體面有多體面,他還把頭髮留長了,有了點劉海,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剃出青青的頭皮。

    他——他的胸前還別了一朵大紅花。

    丫頭搖搖欲墜,伸手就抱住身邊的電線桿子,她在想,胸前別著大紅花是個什麼意思?她軟軟地坐在了電線桿邊上。

    丫頭在工廠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終於又看見了小榮。小榮的身上沒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藍布裝。工人的藍布裝沒有那麼觸目了,讓她能大著膽子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

    小榮回過頭來,眼中既沒有驚慌,也沒有失措,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用熟悉的憐愛的口吻說:“傻孩子,怎麼跑來了這裡?”

    他把她領到了工廠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見不少熟人,他同他們打招呼,他們都狐疑地看了看丫頭,小榮沒有多解釋什麼。

    到了招待所裡,小榮又出去買了一袋蘋果,回來給丫頭削了個蘋果。丫頭拿著蘋果,小榮把她抱在懷裡,一手撫摸著她的臉。他的氣息溫暖,讓丫頭把什麼話都哽在喉嚨裡講不出來。

    許久許久,小榮終於說:“我還要上班,等我下班過來我們再聊,好不好?”

    丫頭只好點頭。

    小榮給她買了招待所裡的洗澡票,領著她到澡堂子門口,說:“你先洗個澡,好好睡個覺。”

    丫頭扭頭就看到澡堂子門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樣,而面前的小榮這麼白皙俊秀。

    她紅著面孔,進了澡堂,把身子搓洗乾淨。

    晚上小榮又過來了,帶來了兩瓶可口可樂、一包紅腸、一包夫妻肺片、半隻烤鴨。他沒有說什麼話,只是把菜使勁地都往丫頭的碗裡夾。

    丫頭餓了好多天,是被餓狠了,乍見這許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嚥吃了好幾口,才想起來一連串想要質問的問題和發洩心中累積的憤怒。

    可是小榮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榮見到抬起頭來的丫頭,還是當日樹林裡的那般鮮嫩妍麗的顏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頭永遠都記得,在小樹林裡的那夜,小榮給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她偎依在小榮的懷裡,小榮的親吻像山風一樣溫柔,小榮的眼神卻像山火一樣熱烈,可以將她焚燒至死。

    她只要看見小榮的眼神,就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懷著的一顆心,可以全部掏給這個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這個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來的。

    這一夜,不過是繾綣了半夜。小榮是後半夜走的,臨走前對丫頭說:“我會給你一個明白的。對不起。”

    丫頭睡得正迷糊,聽到了他那句“對不起”,猛地警醒過來。小榮已經走了,身邊的半個枕頭是冷的。她抱著那半個枕頭心想,不可以這樣,她是來問個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問個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濛濛亮,招待所裡就吵吵嚷嚷進來了一大幫員警,還開來了警車。他們一間一間查房,拉出來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們丟上一件衣服蒙住頭,拉到了派出所裡。

    一直到被當做犯人拷問時,丫頭才驚醒,原來員警把自己當成了賣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個淫窩。她驚恐萬分,說自己是來找人的,她把小榮的名字和地址給員警,員警卻說查過該地址的居民,沒有一個人是叫江榮的。

    虧得犯事的老鴇到底有些良心,證明了丫頭的清白,可是員警還是把她當做盲流遣送回鄉。

    不過只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丫頭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員警一路一路送回來的,回到家鄉,早已經閒話紛紛。

    小榮始終沒有出現。。

    而她回到漠河的時候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此時的丫頭,竟然有了無比的堅毅,她撫摸著肚子,心想,這個孩子是一定要生下來的。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親。無論他的父親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裡的計生辦剛剛成立,要開始執行計劃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頭舉報了,計生辦的人便想拿丫頭做個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這時,她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肚子變得很大,行動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這樣危急的關口,竟能迅速地打點好行裝,蹣跚地躲到了山林裡。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頭在山上找了一處山洞,過起了最原始最艱苦的生活。她挺著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飯,偷偷下山從相熟的鄰居家買食物,她還能用自製的彈弓打一些野兔野雞。

    團長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蹤,也是帶著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講起一樁交易。有對新近死了兒子的夫妻,因為女方不孕,男方的媽逼得緊,想問丫頭買下孩子。團長的老婆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丫頭可以得到一筆錢,還可以重新嫁人。

    丫頭緊緊捂著肚子,把團長老婆趕了出去。後來團長老婆又來了幾回,都被丫頭打了出去。她生產的那一晚,團長老婆又來了,這一次來得正及時,慌忙幫她找了村裡的穩婆過來接生。

    這是一個難熬的夜晚,丫頭的魂與魄幽幽地分離著,整個身體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誕生一個新的生命,是這樣的痛這樣的苦。

    她淌下淚、汗、血,這麼反復煎熬。

    兒啼響起來時,她暈死過去,再醒過來時,竟然還在無盡地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過來時,穩婆還留在身邊,手上抱著一個嬰孩,遞到她的面前。

    丫頭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是斬釘截鐵地說:“我應該生了兩個娃娃。”

    穩婆堅持,“是一個。”

    “團長的老婆呢?”

    “丫頭,你糊塗了吧?你明明生了這一個。”

    “是兩個。”

    穩婆把嬰孩摜到她的懷裡,扭頭跑掉了。

    皺巴巴的嬰兒,小得跟剝皮的老鼠一樣,她抱在懷裡,號啕大哭。

    丫頭是在山上養了大半年的身子之後,才決定帶著孩子離開家鄉。

    這個北方的小縣城,來來去去就是這麼些人,他們鄙棄她,計生辦的人想著法子要處理她,她必須逃走。

    這必然又是一條艱難的路途,丫頭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為什麼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懷裡抱著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討,一路打著零工。她撿過垃圾,偷過電線,賣過野菜,幹過最好的活不過是在飯店裡跑跑菜、迎迎賓。有流裡流氣的客人調戲她,她狠狠給了對方一巴掌,第二天老闆就把她辭退了。

    日子很難,丫頭只想找到一個合適的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讓自己和兒子有個相對安穩的環境,可是,並不是那麼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個小縣城找到一個在菜場賣豆腐的工作,她的兒子就發了高燒,還引發了肺炎。丫頭沒有多少錢,醫生不給開藥。她無助地看著不過一歲多的娃娃燒得臉頰通紅,最後急得直哭,還給醫生下了跪。

    醫生表示無奈。好心陪伴丫頭來醫院的菜場賣雞蛋的女人悄悄告訴她,在菜場前頭的理髮店裡,有種特別的生意提供給這個小縣城裡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賺到很多錢。

    丫頭記了起來,她看到過就在大半夜裡,男人在那個理髮店裡進進出出,裡頭時而會傳出荒唐的呻吟。

    她懷抱著兒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時候,敲開了理髮店的門。

    這是另一扇黑暗之門。

    在黑漆漆的屋子裡,她赤條條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門進來,她閉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開,身下銳利的刺痛告訴她發生了什麼。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丫頭在夜裡總不能睡好。黑夜裡獰笑著的是豺狼是餓虎,把她拆皮剝骨,吞噬下去。

    每夜都是極漫長的。

    丫頭開始還會啜泣,到後來就漸漸不會哭了,雙眼空洞地瞪著烏黑的房頂,任人擺佈。一直到早上,惡靈就會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只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陽,她就有加倍的勇氣活下去,走下去。

    這雖然是個不堪的工作,卻讓丫頭用很短的時間賺到不少錢。她本來就有逃出生天的勇氣,而有了錢,她就有了逃出生天的辦法。

    終於,她積累夠了足夠的資本,可以開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開始尋找新的起點。

    丫頭愛看報紙,小縣城的報紙上也寫著“效率就是生命”這樣的標語,成千上萬的人湧向最南方的那個特區城市,仿佛那裡就是新的希望和未來。

    她下了決心,打點好行裝,帶了兒子,又一次開始流浪。

    丫頭去了深圳,幾經周折進了一家工廠打工。她很賣力地幹活,很用心地結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職,當上了車間主任。她以為她會靠著這間廠慢慢回復到恬靜的生活,慢慢忘記過去的一切。

    可是命運不讓她清靜。

    那天,丫頭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飯。這天幼稚園組織孩子們看電影,會由老師送孩子們回家。可走過了飯點孩子還沒有回來。她著急起來,在廠區內外找了好半天。兒子的老師急匆匆跑來找她,領著她趕到醫院。員警等在手術室外,把情況簡短地告訴了她。

    孩子們回家時,經過工廠廠區前的十字路口,有輛桑塔納失控了一樣沖過來,軋傷兩個孩子。

    丫頭在手術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術燈終於滅了,醫生走了出來對著所有人搖了搖頭。

    孩子彌留的時候,張著小口,只微弱地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想爸——爸。”丫頭陪了孩子整整兩天,不吃也不睡,整個人幾乎已經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沒有了任何氣息。她癡癡地望著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臉貼在孩子冰冷的面孔上。

    她決定休個假,把孩子的遺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華大上海,她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無助,她在這幾年裡積攢了一點存款,也交了些能幫上忙的朋友。她費了些周折找到了小榮的新地址。

    那是一個老式石庫門區,用上海人的話說,還屬於上只角。蜿蜒的弄堂,讓她分不清從哪裡進去可以找到她想找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飄過來,嬌憨而稚嫩地叫著:“爸爸,爸爸。”

    丫頭躲到了房檐下,從另一條弄堂裡駛出一輛自行車,年輕的父親推著自行車,前頭載著小女兒,身邊跟著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問:“為什麼要我們一起去挑轎車?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答:“還是你看看,你覺得好,我們就買。”

    弄堂口有綁絨線的老婆婆,扁著沒有牙的嘴對這一家人說:“你們好福氣啊!”

    年輕的父親上了自行車,等妻子坐好了,才飛也似的沖出了此地。

    丫頭從房檐下出來,站到了太陽底下。

    她想起來這個年輕的妻子好面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間的工廠門口見到過,當時小榮穿著西服,還戴著大紅花。

    原來她是他的妻子。

    丫頭抬頭望望太陽,太陽都不能讓她的全身暖和起來。

    她在這條弄堂附近徘徊了好幾天,住在附近的小旅館裡,甚至還買了一輛二手的自行車。她每天都悄悄地跟看小蓉。

    他們每天清晨六點半起床,七點帶著小女兒出門,到馬路對面的小吃店吃早飯。早飯很豐盛,有白粥、油條,還有生煎。然後妻子留在家裡做家務,小榮則用自行車載著女兒去幼稚園,然後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頭去過的那間工廠,門房裡的老頭叫他“江科長”。

    小榮工作時,丫頭會在工廠旁的稻田埂旁坐一天,對著碧藍的天金色的稻田發一整天的呆。

    工廠裡的工人在午飯後會出來放鬆,丫頭聽到他們聊天,他們說:“江科長不管怎麼說,也只是老廠長的女婿,老廠長還有兒子,這廠子將來歸誰,難說!”

    丫頭用手捂住了面孔,心中不辨悲喜。

    小榮下班以後,會先去幼稚園接小女兒,再在路邊的小吃店裡給小女兒買一個雞蛋餅,小女兒會吵著要優酪乳,他就很聽從地買了優酪乳。

    這是一個很疼愛孩子的父親。丫頭心酸地想。小榮從小就父母雙亡,原來他會把全部疼愛都給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三天,小榮沒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間工廠,然後開出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丫頭跟不上小轎車的速度了,等她騎回到那條弄堂口,黑色小轎車已經炫耀一般地停在路邊。

    小榮送了兩位朋友出來,丫頭認出來其中一位就是小虎。

    小榮和小虎關係還是這樣的好。從漠河到上海的關係,他想維護的,還是可以維護得很硬,他想拋開的,也可以硬起心腸拋開。

    丫頭感覺冷,她想跟蹤些什麼呢?她又能再做些什麼呢?她把自行車又賣了,打點好行李,去火車站買車票,路過一家洋速食門口時,有很多人在排隊。她記得她的小兒子一直渴望可以吃一頓這樣的洋速食。她沒有很多錢,沒有辦法滿足兒子的願望。她想,她應該替兒子嘗嘗這頓洋速食的炸雞是什麼味道。

    店裡的客人很多,丫頭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拼桌。年輕人有很好的賣相以及和善的神情。丫頭看著覺著他面善。他大口吞咽著漢堡,吃著吃著就流下了眼淚。

    丫頭怪異地又望瞭望他。她想了起來,在小榮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這個男人。她遞了一塊手絹過去。

    年輕人轉過頭來,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臉上有一種少見的、絕倫的神采,眼睛裡滿滿盛著的都是憂傷,他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話,他說他的兄長代表中國新興的企業家去美國參加研討會,大巴在沙漠區翻了,他很想念兄長。

    他說著說著,發現坐在身邊的美麗女子哭了,而她眼睛裡的憂傷滿滿沸騰起來,漸成了火焰。

    丫頭在胡思亂想,這今年輕人有個工廠,這個年輕人認識小榮,她沒有了父親,也沒有了兒子,在這個淒冷世界裡等於什麼都沒有了。

    走出速食店時,她對年輕人說:“我一直想找個工作,你能不能幫幫我?”

   
     江湖捧起茶杯,茶杯裡只剩下茶葉,一滴水都不剩了。

    她牽掛已久的因由,她也早知道會是一道霹靂,把她的世界劈得支離破碎。

    她捧著茶杯的手不住顫抖。

    而洪蝶繼續說道:“我後來又去老家查過當年的卷宗,江榮的名字列在證人一欄。我給小榮找再多的解釋也全部都成為泡影。”

    江湖抖著雙唇,問:“當——當你再出現在我爸爸面前的時候——那——那——”

    洪蝶抿唇一笑,“叫江榮的時候,他見到我都不皺一下眉頭;叫江旗勝的時候,他見到我又怎麼會動容?此去經年,江湖風浪早就把他的狠心腸煉成了石頭。他走私、賄賂、陷害、殺人,每一件事情都幹得利利落落,何來良心上的不安?從他出賣了我爸爸,並且為了脫身置我爸爸于死地的那一天開始,從他在和我上了床以後,轉頭就把我當成妓女向派出所告發的那一刻開始,江旗勝就在梟雄之路上一路順風了。”

    江湖說:“他見到了你,然後——然後——你們就——”

    洪蝶蹙了蹙眉尖,“他重新遇見了我,舊情複燃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而錦上添花的是,我是徐風集團的副總裁,我的丈夫在多年前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他在我身上投資多少又能收益多少,他心裡早盤算明白了。他甚至打過你和徐斯聯姻的如意算盤。利益不嫌多,是江旗勝一貫的操守準則。只可惜那時候徐斯心不在此,只是敷衍了他一番。”

    江湖撫上了心口,“你是、你是處心積慮,一個回馬槍殺得我爸爸措手不及。”

    洪蝶溫柔地瞅著江湖,“要殺你爸爸一個回馬槍,不是這麼容易的。傷人一千,自損就要八百。”

    “環字和利都的事情,那個央企插了一腳,是不是你指示的?沈貴的專案,是你安排我爸爸加入的?”江湖一連串地發問。

    “利都的那件事情不過是個舉手之勞。而沈貴,呵呵,江旗勝早就不滿足賣衣服賺錢,他投資房產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洪蝶微笑,“你去見了沈貴,問到了關於我的事情,才去的漠河吧?這一整個故事和你自己猜的差了多少?”

    江湖攬了攬自己的雙肩,“我是去見了沈貴,他告訴我你和我爸爸都準備結婚了,你們是三十多年的舊識。我想到了你告訴我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

    洪蝶笑,“我就知道只要一點點線索,你一定能自己串起整宗事件,也會清楚應該是你爸爸對不起我。”

    “一切的線索都是您給的,或者——”江湖定定地看向洪蝶,“洪姨,您本來就想讓我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江湖,我沒想到你這麼善良。”洪蝶的語氣柔軟,憐憫一般地說,“你查到漠河以後竟然不敢親自再查下去了,是不是怕親自查到這些一下承受不住?我想,你一定是日日反復想著你爸爸到底做過哪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才得來這些不爽的報應。你這丫頭甚至避開了徐斯,這都太辛苦了,孩子。”

    江湖閉了閉雙目,“我只是、我只是沒有立場責怪您、控訴您、埋怨您。”

    “你是江旗勝的女兒,你比誰都瞭解你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我能想像得出你的煎熬。”

    江湖咬住了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你心裡清楚可能沒有立場責怪我、控訴我、怨恨我,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借了嶽杉的手,幫你查明真相,對不對?”洪蝶說。

    江湖別過頭,可是忍不住譏誚地說道:“洪姨,原來你的天羅地網還包括一直盯著我的想法、我的行為。”

    “你還是太年輕了。如果換做你爸爸,他絕不會因為受不了內心的煎熬來給我打這個電話問真相的。”洪蝶拍了拍江湖的手,“在這個世界上,欠債還錢,欠命還命,是應該的,這樣才有公理。江旗勝欠我爸爸一條命,欠高班長夫婦兩條命,也許還欠了很多人的命,這是你和我都不知道的。”

    江湖真正地無言以對了。世間至大至大的難受是自己的親人被指責、被控訴,而自己找不到半個狡辯的理由。她戰戰兢兢地問:“你是什麼時候和高屹合作的?”

    洪蝶沉默了一下,“很奇怪,你爸爸一直很照顧高屹,也許他心裡還有愧疚這個詞,也許——”她怪異地頓了頓,“我並沒有和高屹合作,我發現市場上竟然有人和我一樣要整你爸爸,而且選了這個好時機,我是有意外之喜的。我早就懷疑是利都裡頭有人設計和環宇金融串通,唱這出雙簧炒高股市,以便從中獲利。我很樂意推一把成其好事。為了讓你爸爸相信,我請舊下屬用些關係做些動作促成此事並不是件難事;為了讓你爸爸深信不疑,我自己名下的投資公司也入了不少利都的股票。”

    “但這個方案並不能完全打倒我爸爸。”江湖駁道。

    洪蝶頗為贊許地朝江湖笑了笑,“當然不能,要扳倒你爸爸哪有這麼容易。多管齊下才能萬無一失,也是老天要亡他。沈貴的項目用的承建商資質不夠格和偷工減料是出名的,那塊地土質疏鬆,本來要做綠地之用,而他們貪心造樓,此刻樓不倒,他日也會倒。樓倒得也正是這個時候。”

    “而且,我和你爸爸重逢以後,你爸爸利慾薰心,一直希望和我強強聯手,不停鼓動我出錢和他一起在海外成立個私募公司。我自然順了他的意思。這個公司很隱蔽,為你爸爸做了很多私下的圈錢交易。在關鍵的時候,也能切中你爸爸的命門。在利都的投資上,在沈貴的項目裡,這個公司的介入都讓你爸爸的損失十倍於明面上,而得罪的人就更加是得罪不起的了。”

    洪蝶明明有一張柔美絕豔的面孔,可如今看在江湖的眼裡,令她生出了十分的懼怕,每一個毛細孔都會滲出冷汗來。她花了多少精力和時間,編織出這樣一張網,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要置人於死地。

    “四水市政府為什麼改變了對紅旗集團股權處理的意見?他們本來已經在股權問題上鬆口了。”江湖叫道,而後又自答,“是了,是不是方叔叔?您早就把方叔叔……”

    洪蝶只是笑而不語。她的笑容瑰麗如刀,女色如刀,才能如此鋒利。

    江湖幾乎是叫了出來,“那麼,我爸爸——我爸爸為什麼會突然心肌梗塞?”

    洪蝶仰頭,看了看玻璃牆外明媚的陽光。她被陽光刺到了眼睛,用手擋了一擋,轉而看向杯中茶葉許久,才緩緩開口,“只有抓住你爸爸的命門,他才能就範;只有萬力齊發,才能讓他萬劫不復。你爸爸很精明,事情已發生,他就來質問我,我也問了他這些年來折磨了我很久的問題。他全部都承認了,如何陷害了我爸爸,又如何陷害了我。所以我把你哥哥的照片拿給他看,告訴他,他可憐的兒子被車撞死了。他看到你哥哥的照片,整個人都懵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洪蝶的聲音,忽然飄忽起來,有種凜冽的寒意。

    “高屹在十歲的時候就到了你家,你爸爸記得高屹小時候長的是什麼樣子。”她又笑了笑,“如果我的孩子能長大,應該和高屹長得很像。”

    江湖不由自主地就往後跌去,手中杯子也被拋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響聲如驚雷,震得她滿腦子嗡嗡作響。

    幸好洪蝶伸手扶住了她,她甩開洪蝶的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角,腳邊的東西絆了一下,正是那盆令箭荷花。

    洪蝶也立了起來。

    “環宇和利都的事情之後,我打聽到高屹是高班長的遺孤,我當然查過高班長夫婦是怎麼死的。高屹一直在香港的利都工作,而你爸爸一直有投資利都的股票。這之間的聯繫一看即明,連我都一下就看出高屹包藏禍心,你爸爸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他是從來沒有把高屹這點復仇的小心思放在眼裡,他太自負了,根本不屑回避小輩的暗箭。很好。關鍵的時刻,我就助了高屹一程。高屹也真是背水一戰了,他和我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個舉動,我們都把自己的財富投入到這場賭局中,哄得你爸爸深信不疑。你爸爸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他以為別人和他一樣唯利是圖。”

    說完,洪蝶突然仰頭大笑,笑聲透出蒼涼的淒厲,聽得江湖難受極了,只看著她身體軟了一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的。

    洪蝶勉力地支撐住自己的身子,“這都是報應,報應!是對他的,也是對我的。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我的大兒子,我一直堅信他是活著的。我找過團長老婆,他們一家很早很早就偷渡出了國,之後就和國內斷絕了音訊。可是,就在環宇和利都的事情發生以後,他們回國了。這女人主動找到了我,她說她皈依了天主教,這些年來受到良心的譴責,要向我贖罪。當年他們決定回到城裡後再從福建偷渡出去,正在想辦法籌錢。恰好高班長的孩子病死了,他又因為工傷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他們出了高價托人買個嬰兒來養。團長老婆說,她當時看我可憐,才出了這個主意,見我不願意,原本想算了。可是,沒想到我生了一對雙胞胎。我生下老大時昏昏沉沉,她貪念一起,就把老大抱去賣給了高班長夫婦。他們兩夫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替江旗勝養大了兒子。”

    “我立刻回到東北查了高屹的出生記錄,他根本就沒有出生證明。我又找到高班長家的親戚,他們證實了高屹是抱養的,他們還給我看了高屹小時候的照片,和我可憐的小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

    江湖顫著手,指著洪蝶,卻只能傻傻地喃喃,“爸爸——高屹——爸爸——”

    “你爸爸看到了小兒子的照片,我也告訴了他,他可憐的小兒子是怎麼死的。我還告訴了他,他本來可以有一對聰明伶俐的兒子,他的大兒子這麼年輕就有這種心計設局,還有這種狠勁。你爸從我這裡離開回了紅旗集團,最後能倒在他的辦公桌上,而不是監獄裡,是他的福分了。”

    花海之中的洪蝶,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仿佛說出的這些颶風巨浪都是過眼的一縷灰塵,那樣的輕。她在花海之中,又像是在巨峰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江湖不住地顫抖。這個女人,竟然有著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方法。她背靠著花房的門,萎靡地虛弱地滑落到地上,用微弱的聲音問:“高屹知道不知道?”

    洪蝶說:“孩子,你從小就生活幸福,從來不知道世間疾苦,這是你的一份幸運。江旗勝作為父親,是個好父親。高屹作為哥哥,也是個好哥哥。他們不想讓你知道,就絕不會讓你知道。”她走到江湖的面前來,“可你也有和他們同樣的洞察力,你只要想知道,也總能知道的。”

    江湖用手背捂住嘴,死死地,想要把哭泣的意圖堵住。

    洪蝶慢慢蹲在她的面前,“在日本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這麼傷心,這些磨難就把你打倒了,你是不是能站起來?如果是江旗勝,一定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江湖終能憋住了這一口氣,“所以,你告訴了我半段的故事,其實,其實你一開始就想把我爸爸的——的——惡貫滿盈全部告訴我,是不是?你只告訴我一半,就好像給我喝了一半的毒藥,留我個活口,日後再流瘡流膿。”

    洪蝶只是微笑,那麼善意的笑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來,她說:“孩子,你不應該來找我的。”

    她一步一步往前進,江湖往後縮著肩膀,雙手反在背後扶著門框站了起來。

    花房裡光彩繚亂,她看不清眼前的是天使還是惡魔,接踵而來的真相已超出她的神志她的心理所能承受的範圍。她慌不擇路地往後退,一直退一直退,一直到有人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徐斯面對著嬸嬸,沉聲說:“您別再說了。”

    他被江湖猛地推開了,江湖根本不去想為何徐斯會出現,就踉踉蹌蹌一路奔下了樓,奪門跑了出去。

    徐斯腳步一動,洪蝶就在他身後說:“別追了,追上了你們也不知道要對對方說什麼。”

    徐斯定在原地,他慢慢轉身過來,“您真的不能改變主意了?”

    洪蝶又回到花房內,坐了下來,徐斯跟著進來。

    她仰頭看著窗外熱烈的太陽。

    她說:“我的大半生好像都在期待著這個結果。”

    “叔叔會很難過。”

    “他臨終的時候,讓我放棄過。但是我停不下來了。”

    “嬸嬸——”徐斯伸出手來。

    洪蝶避開了他的手,說:“你已能保全徐風,其他的統統不關你的事情,我也不會再牽累你們。”

    徐斯收回手,轉過身走了出去,最後回頭,他說:“嬸嬸,你的心裡真的好過嗎?為什麼不把這些都忘了呢?”

    洪蝶幽幽歎了一口氣。

    徐斯跨出一步,快速下了樓,也出了門。

   
     江湖跌跌撞撞沖出徐家大門,上了車,發動了汽車慌不擇路地開了出去。

    自從在漠河知道了洪蝶和父親曾經戀愛過的過往後,她敏感地聯想到洪蝶曾說的那半段往事。這段過往所可能牽連出的事實,就像生在身體內的癌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讓她顧慮,讓她掙扎,讓她戰慄,讓她痛不欲生,讓她不忍面對。

    而真相,就是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的猙獰傷口,醜陋無比又疼痛無比。所有的疼痛又是不可宣洩的,正如她在之前隱隱然已經預料到的。洪蝶有著這樣一段不堪的過往,她的父親正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江湖的全身都在發抖,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沒想到還是不行。世界就在腳下變成了碎屑,她不知自己身陷何處。

    她想到了高屹。她在想,高屹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又是怎樣面對的呢?

    而他,什麼都沒有對她說。

    江湖掉轉了車頭,一路瘋了一般地飛速趕到了利都百貨,把車停好,她就開始打高屹的電話,對方一直是忙音狀態。江湖穿過她做過活動的大堂,坐上員工電梯。她記了起來,小紅馬旗艦店開業的時候,她在這裡見過和高屹並肩而立的洪蝶。

    他們說過些什麼呢?

    她匆匆進入百貨樓的前臺,問前臺小姐:“我找高總。”

    前臺小姐猶猶豫豫答道:“高總離職了。”

    江湖驀地一驚,扭頭就想往高屹家中趕,突然驚覺自己根本不知道高屹住在哪裡。

    她略略鎮定,問前臺小姐:“可否告知高總的地址?”

    對方十分警覺,江湖又補充道:“我有個專案一直同高總接洽的,請您幫幫忙,真的很緊急。”

    前臺小姐不管江湖如何哀告,就是不願意告知高屹的地址。

    江湖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辦公區。

    外頭是熱鬧的商場,對面就是小紅馬的旗艦店,年輕的父母帶著可愛的孩子在裡頭開開心心挑選衣服。門頭上跳躍的紅色馬駒,有一種浴火奔跑的姿態。

    江湖看到徐斯迎面朝她走來。

    他說:“我知道高屹住哪裡。”他抓著她的手,不容分說地拉著她坐電梯下樓,進地下車庫拿車。他把她塞進車裡,自己坐在駕駛位上。

    江湖的眼圈紅著,發也淩亂,就一會兒的工夫,又回到了天城山那夜的樣子。

    徐斯把車前的面巾紙盒遞到她的面前。

    江湖啞著聲音說:“我不會再哭了。”

    徐斯收回紙盒,“一切都會過去的,只要你願意,就沒什麼不可能。”

    江湖拼命搖頭,她說:“徐斯,我不是你,江旗勝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她狠狠抿緊了唇。

    但徐斯說:“江湖,你最後選擇了主動找嬸嬸,應該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一個最壞的真相。”

    江湖抓著胸前的安全帶,過了半會兒,她問他:“今天你既然在家裡,我想,你應該是知道了這些事情。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徐斯歎了氣,“我和你一樣,一開始知道的都是一些蛛絲馬跡。最早應該是在叔叔臨終前,他和我聊了好幾次嬸嬸。他說,嬸嬸有極高的管理能力和資金運作能力,能和我媽配合得很好,她們可以成就徐風的事業。但是,他又很慎重地提醒我,要我一定要注意嬸嬸的投資方向和交際圈。除此以外他就什麼都沒有說了。我猜他應該非常瞭解嬸嬸的過去,但是他愛她,所以不忍心在任何人面前說她的舊創。”

    “叔叔去世後幾年,嬸嬸和舅舅一度走得很近,舅舅為了她和舅媽離婚是我們家心照不宣的秘事。我媽一直忌諱這些事。我以前以為嬸嬸沒和舅舅有結果是因為我媽,一直到你爸出現在她身邊。我開始覺得奇怪。尤其是沈貴的項目和利都的項目都很可疑,我試探過嬸嬸,攪黃了和沈貴的合作。後來,我才發現嬸嬸在香港早就有了自己的投資公司,還和你爸爸在海外註冊公司做了私募。她對徐家畢竟是有感情的,沒有讓她的私仇影響徐家的產業。”

    “我找的私家偵探把你在哈爾濱和漠河的行蹤報繪我,我就去查了你查過的資料,比你查得更徹底。然後我瞞著我媽私下找嬸嬸談了,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徐斯轉頭望瞭望江湖,“你為什麼一直不肯把你知道的這些告訴我呢?幹嗎非要一個人承受?我建議嬸嬸和我媽去國外旅遊,她們都去義大利好幾個月了。現在只要高屹是安全的,她作為一個母親就有可能把過往全部抹掉,安心生活下去。我希望她可以放下過去,也不要再牽涉到其他人了。況且,我舅舅在這件事情裡也有撇不清的關係。這也是我的私心。嬸嬸回來參加完海瀾的葬禮,又被我哄走了,可我沒想到你最後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她了。”

    江湖扭頭望著窗外,低喃,“你在怪我,是不是?”

    徐斯只是喚:“江湖——”

    她一直看著窗外,於是他選擇暫時沉默。

    徐斯把車開到了離百貨公司不遠的一處酒店式公寓前停下來,他們並肩進去,到服務台詢問高屹的房號,得到的答覆是高屹前天已經退房並且結算了租金。

    他們從酒店式公寓出來,天空一反常態地陰了大半。風挾帶著塵土飛揚起來。

    走到車前,江湖攔住了想上車的徐斯,她說:“你回去吧。”

    徐斯把手插到褲袋裡,看牢她。

    她果然是已經知道了,他俯身過來,一把將江湖抱在懷裡。他說:“江湖,你不應該再用這些事情折磨你自己了。”

    江湖把頭扭開,不想面對他的眼睛。

    江湖在他的懷裡說:“徐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也不知道你現在對我的愛和憐憫會不會因為這些前塵往事而終有一天變質,你——本來也不是容易妥協的人,如果你因為今天的妥協,而在日後生出加倍的後悔,我也是不情願的。”她又一次慢慢推開了徐斯,“我們都沒有辦法把這些發生過的事實全部抹殺。我的親人,你的親人。徐斯,我過不過去。我在今天之前,在還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時候,只要一想起我們兩家之間可能存在的恩恩怨怨,就沒有辦法再坦然地面對你。你之前追問我,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這些事情,告訴你我能猜到難堪往事,告訴你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再面對你的嬸嬸、你的媽媽、你的家庭,現在還包括你的親戚。新的矛盾舊的矛盾,每一個矛盾都是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我沒有辦法跨過去,真的沒有辦法。”

    徐斯就站在她的對面,凝神望牢她。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無辜而深情的表情,她也終於相信了他對她的情之所鐘。

    可是錯的時間錯的物件,只有千般悔恨萬般遺憾。

    徐斯沉沉出了一口氣,他緩緩地說:“江湖,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反復想著一個問題,我沒法再騙我自己——江湖,我愛你。”

    江湖忍了很久的眼淚,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徐斯再忍住,“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再跨到你這裡,用一句‘重新開始’,開心地接受你的愛,再過以前的輕鬆富貴的生活。你嬸嬸她——在今天之前,我只是憑藉猜測就已經沒法面對了。但是今天,就在剛才,一切都落實了,我連回避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更加沒有辦法回到以前了。是的,這都是我自找的,我是可以回避的。可是我沒有辦法,那是我的爸爸——他——他再怎麼樣——也是我的爸爸。你心裡也是有數的,我們——就不要再互相欺騙了,別的人——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們這樣互相欺騙。與其繼續痛苦下去,我們——不如不見。”

    她說完,狠下心,咬下牙,鑽進車內,把門重重關上鎖住,踩下油門,將徐斯遠遠拋離,好像也能將所有有關的甜蜜的悲傷的回憶全部拋離。

    當她在父親的命輪軌道內繼續父親延續下的命運時,江湖想,自己就已經失去了很多自由。

    她流下了眼淚,天空也落下了雨。

   
     江湖是在兩天后,才從岳杉那裡得知原來高屹去了香港,向香港律司商業罪案調查科自首,環宇金融和利都百貨在兩年多之前的內幕交易正式浮出水面。

    江湖問嶽杉:“我想去香港一次,能不能見到高屹?”

    嶽杉說:“原則上是不可以的,他還在被調查期間,除了律師,誰都不能見。但是我聽說高屹根本沒有找律師。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是無法再承受陷害生身父親致其死路的良心譴責。江湖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晚,她跪坐在父親的相片前,望住父親。

    她對著相片說:“爸爸,爸爸,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無人答她。

    她說:“爸爸,我很累。”她伏在了沙發上,看到了櫥上擺設的那些獎狀,昭示著父親曾有的?赫。

    他可以豪擲千金,幫助那些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人們;他也可以極盡君子之道,溫柔體貼,用男性特有的豪情和細心關愛女性,解救其困其窘而不乘人之危。

    可是,在另一面——

    他用盡手段獲取利益和榮耀,他忘情棄愛,置恩人戀人于死地,最終,他踏上巔峰,然,山峰下頭早已堆積了累累血債。

    念及此處,江湖幾乎再度心碎。

    父親泉下可知他的兒女為他吞下的苦果償還的苦淚?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昭昭日月,誰都不能倖免。

    江湖抱緊了自己,縮成了一團。只留在相片內的影像,只留在記憶中的父親,只能在相片裡抓牢著她的兩條小腿,在現實的路途上,再也不能帶給她任何一片庇蔭。

   
     江湖還是在第二天動身去了香港,同嶽杉約好碰面。

    隔了好幾個月之後的再相見,嶽杉幾乎大吃一驚,江湖整個人不是清瘦了,而是曾有的神采走了大半,仿佛經歷過什麼浩劫一般。

    她搖搖江湖的手,“你到底怎麼了?”

    江湖還能鎮定地對嶽杉講:“阿姨,我很好。您放心。”

    她已下定決心,不管嶽杉問還是不問,她都絕對要維護好嶽杉心中的父親形象,不能生一絲一毫的損傷。江湖咬住這個關口,沒有向嶽杉透露。

    她們在香港走了一些江旗勝舊時留下的人際關係,終於得到一個在合理範圍內的通融,可以同高屹通個電話。只是一切需高屹同意。

    正被拘留調查的高屹很快給了回應。江湖可以在調查科的辦公室裡,同拘留所內的高屹通電話。

    當拿起話筒,江湖的手不自禁地顫抖。她緊緊握住話筒,貼到耳朵上。

    那頭傳來高屹穩穩的、熟悉的一聲——“江湖”。

    她喚了一聲,“高屹——哥哥。”

    高屹在那頭沉默片刻,“你已經都知道了?”

    “哥哥。”江湖又喚了一聲,突然之間,胸中縱有萬語千言,只不知這一切該從何說起。

    高屹說:“不要難過,就像之前那樣,倒下去你還是可以站起來的。你已經做到了,不是嗎?”

    江湖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邊的高屹沒有答,停了一會兒卻說:“小時候在你家裡,看到你爸爸對你百般疼愛,你提的所有要求他都答應,到哪裡都會帶著你。縱然是在開會,也把你安置在身邊。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工廠給你補課,我看到你坐在他的大腿上趴在他的辦公桌上做作業。而他在打盹,但是雙手還沒忘記抱著你。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孩子會是他最大的弱點。”

    江湖握著話筒,只是聽著。

    “我的爸媽對我也是這樣疼愛。在黑龍江的時候,我爸每天到學校接我放學,回到家裡,媽已經燒暖了炕;我寫作業的時候,她坐在炕頭給我焙腳。爸被判死刑的那天,媽舊疾復發得了肺水腫。你爸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媽就對我說,是這個人害死了我爸,要我記住。”

    “她——”高屹遲疑了一下,“她來找我合作時,我以為是個好機會。這個機會我等了很久,你爸爸的強大超乎我的想像。我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可能真正超越他,但是我做的選擇和他當年的所作所為,不分軒輊。”

    江湖難過地說:“不,這——也不是你的錯。”

    高屹繼續講道:“她說得很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賬埋單。我按照我的帳本走下去,這怨不了別人。”

    江湖問:“你恨不恨——她?”

    高屹輕輕笑了聲,“如果我處於她的境地,和她的選擇會一模一樣。我哪裡有資格恨她?”他停了停,“她——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在日本的時候,你來質問我時,我已經覺得奇怪了,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回到上海以後,我查過當時的一些線索,查到了她。她——那時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公寓樓下,出現在海瀾的醫院裡。”

    “其實——我一直知道我是我爸媽抱養的。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小時候我們家親戚之間就傳過風言風語,爸媽才決定遷居到深圳去的。但是他們一直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我才更要幫他們討回公道。我回老家給爸媽掃墓時,老家的人告訴我有兩撥人來打聽過我,一撥就是當年把我抱來的夫妻,另一個,就是她。再回上海的時候,我直接去找了她。”

    江湖淚盈于睫,“哥哥,你太辛苦了。”

    高屹說:“江湖,你經歷的苦難不是因為你的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江湖的眼淚如泉一樣湧了出來。

    時間已經到了,高屹掛上了電話。

    調查科的員警上前問道:“江小姐,可否核對你的證件?”

    江湖把隨身帶的身份證、港澳通行證和護照都交給警官,警官一一核實,然後說:“關於高先生私人帳戶的經濟調查已經結束,清算工作也已完成。他拜託我們交付一些物品給你。”

    警官把一個紙包遞上來並打開。

    “這裡是高先生在國內銀行的存摺和密碼、股票帳戶,所有的金額在這張申請單上已經由他本人和律師簽字確認,他希望他在本案以外的財產全部由你保管。”

    桌面上放著的是薄薄的幾頁紙和幾個小本子,警官為她核對金額,剩餘的金額並不是很多。高屹在恨和愛之間,幾乎傾覆了自己的所有,而剩下的,就是高屹所能給她的,他全部給了她。

    原來她從小對他的傾慕和依戀,源於他們牢不可破的血緣。她自小到大,一直想要親近他,走進他的世界,當她終於跨進了他的世界,卻是因為這樣慘烈的一個真相。

    他在知道了真相以後,又經受過怎樣的一番掙扎和糾結呢?在這個過程裡,他不動聲色地竭盡所能地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他把全部真相隱瞞,寧願背負她的怨恨,也絕不向她吐露半個字。

    江湖把高屹留給她的東西一一塞進了紙袋,用心紮好,抱在胸前。仿佛這是她過去的一切,現在的一切,未來的一切。

   

     再次回到上海,江湖仿佛是走過了千山,跨過了萬水,崎嶇道路,讓她身心俱疲。

    嶽杉沒有陪著她一起回來,只是把她送到了機場,然後握緊了她的手,說:“江湖,我就陪你到這裡了,以後岳阿姨不能再幫你了。”

    江湖擁抱嶽杉。

    嶽杉拍撫著她的肩膀,就像對自己的小女兒那樣,“岳阿姨走了太多的路,再回去只怕會胡思亂想的。只有往外走,才能開闊心胸。我一直懷念著和你爸爸一起創業的日子,我會一直懷念下去,這是我畢生的財富。”

    江湖在她的肩頭流下眼淚。

    飛機準時起飛,穿過雲層,翱翔天空。朝陽堪堪升起,海岸線如此美麗。

    江湖整個人靠在機窗前,望著外頭。她不能自已地想像著當年洪蝶是怎麼從中國最北面的漠河縣一路一路走到了上海,又一路一路走到了深圳。風餐露宿,孤寒淒冷,絕望在她身邊如影隨形。

    從浦東機場出來,有一望無際的田野,碧藍的天,世界依舊廣闊。

    江湖望一眼,生出微微的暈眩。

    任冰打了電話過來,聲音有些猶豫,他說:“江湖,徐家出事了。”

    江湖的心裡咯?了一下。

    任冰說:“洪總向檢察機關自首了,供認曾經和你爸爸一起參與的經濟案件和境外的非法私募,這次連方墨劍都被牽扯進去,可能會被‘雙規’。”

    江湖往後重重一靠,她幾乎是下意識就把手機翻到了“敗類”這一條目,但是望了很久很久都沒能夠摁下撥號鍵。

   

     她從電視裡看到了徐斯。他穿著一身莊重的深色西服,接受財經媒體的訪問。他說:“我對這次事件給大眾造成的困擾表示抱歉,徐風的投資公司早已和洪女土管理的投資公司分拆,洪女士涉入的經濟行為和徐風的投資公司沒有直接的聯繫。有關部門已經查實。至於未來,徐風依然會立足本業,做好實業,再圖發展,能為中國的消費者提供優質的產品,一直是徐風堅持的經營準則。這個品牌成長了二十年,我們的目標是期望繼續朝著中華老字型大小的方向可持續發展……”

    電視裡的徐斯瘦了些,臉頰生出些胡楂,並沒有剃乾淨。這樣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他代表這個實力雄厚的集團,對最近發生的事件做出公眾道歉,態度誠懇,說話實在,證據也是確鑿的。他用沉穩的氣度力挽狂瀾于勢危。

    人人都會對年輕、英俊、氣派、實幹、敏銳、謙虛、嚴謹的企業家產生好感。他還交出了良好的銷售業績和更多的市場份額,讓市場對他的能力充滿了信心。在風雨飄搖時刻,徐風的股票不降反升。也許人們都認為更新換代才有更快更高的發展,舊物去了新的才能沖進新的天地。

    也許過不了太久,人們就會忘記徐風曾經二女稱霸的歷史,把洪蝶的過往抹殺,就真的是一個新的時代了。

    而洪蝶,她的經歷、她的過往、她所做的——江湖似有所頓悟。

    她決定再去看一次洪蝶。打聽好有關洪蝶最重要的調查已經結束,原則上准許外人探視。

    江湖是帶著滿心的惶惑和最後一點謎團,進入了拘留所。

    這天很熱,烈日灼燒,江湖流了一臉的汗。這時已是初夏,銳不可當的熱氣撲面,逃也逃不掉。

    在探視間坐定以後,洪蝶被女警帶了出來。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對女警說的,“麻煩找一張面巾紙給這位小姐。”

    江湖趕忙從褲兜裡掏出紙巾來,說:“不用了。”

    洪蝶笑看著她把臉上的汗抹淨才坐下來。她說:“你長得像你的爸爸多一點,高屹和他的弟弟長得像我多一點。”

    江湖把手垂下來。

    “我沒想到你還會再來找我。”洪蝶說。

    江湖手裡捏著紙巾,她說:“洪姨——”

    洪蝶抬手,“你爸爸欠我的,你贖不了,所以請忘記這份歉意。”

    她的姿態依然瀟灑,依然坦然,依然美妙。她清麗的面孔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美態。

    江湖幾乎是癡癡地望著。

    這樣的美麗,父親當年如何能狠心離棄?

    她斂了一斂心神,說:“我去香港探過高屹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句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

    洪蝶微微閉上雙目,幾乎經年累積的疲憊由此被拂掃。

    怎麼會是這個女孩,跨越歲月,跨越血緣,跨越仇恨,在倏忽之間,能夠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江旗勝怎麼生得出這麼一個女兒?

    江湖把聲音放得很低很低,像是在內心深處的自述,“您,是不是開始就想好了用同歸於盡的辦法來奪回自己的公道?”

    洪蝶舒緩了雙眉,溫和地微笑著。

    “如果我爸爸沒有去世,最後,你也會親口指控我爸爸,陪著他一起坐牢。是吧?”江湖又問了一句。

    洪蝶這才開了口,“你爸爸的猝死,確實在我的預料之外。”

    江湖吸了口氣,深深的,她說:“洪姨,你通過這幾年的苦心經營,資本積累和收集證據,還不惜放下身段引誘了方伯伯,分化了他和我爸的關係。你應該在方伯伯面前挑唆過,讓已和我爸爸有了矛盾的他影響當地政府在紅旗集團股權方案上的決定。你利用了人性中的貪財貪色把他們一網打盡了。也許,沈貴也是你布下的一顆棋,最後——”她直裸裸地看著洪蝶的眼睛,“你是計畫好當一系列事件發生以後,你有了足夠的證據可以自首,徹底扳倒我的爸爸,讓他倒臺。可是,你沒有想到會發現高屹是你的兒子,所以你心軟了,不能按照原來的計畫進行下去,你要保住高屹的安全。”她停下來,想了想,又繼續說下去,“你一開始忍住沒有告訴高屹真相,但是忍不住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而頻頻出現在他的面前。最終他開始懷疑了,自己查出了真相。你一定是一直在阻止高屹自首,可是他始終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高屹自首了,所以——所以你也——”

    洪蝶哈哈大笑出來,仿佛這輩子都沒有笑得這麼暢快過,她說:“小江湖,我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是我的知己。高屹的弟弟死了以後,我已經死了一半。世間所有的公義於我來說,都已經死了。”她唇角的笑紋漸漸舒展成一朵蒼茫的笑意,“可是,上天安排我見到了高屹。”

    江湖緩緩地握緊了雙手,“洪姨。”

    “高屹他一直後悔年少時面對愛情的盲目,用和愛人的分離懲罰自己對養母的歉疚。”

    江湖有氣無力地說:“那——都是因為我爸爸。”

    “有一點,高屹像你的爸爸。當他認為自己身負大仇,完全清醒的時候,可以毅然決然地拋棄愛情。這樣的絕情,可是又有絕對的情癡。大仇得報後,他找到海瀾想要彌補虧欠的愛情。”

    江湖漸漸有了因血緣而生的直覺,說:“高屹他知道一切真相以後,早就做好了自首的準備的,如果海老師沒有生病,也許他會安頓好海老師就去自首。海老師生病了,治不好了,他就照顧著海老師,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洪蝶的笑容隱沒了,作為一個母親的憂傷浮上她的面容。她搖搖頭,“江旗勝他這麼冷血,怎麼竟生得出你們這樣的兒女?”

    江湖說,“洪姨,可你還是把江旗勝的女兒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洪蝶抬起了自己的雙手,她說:“當我選擇這條路的時候,我就不可避免地和你的爸爸走上同一條路。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踩著多少人?環宇和利都一案,還有我為了取信你爸爸跟他合作的那些私募勾當,讓無數人血本無歸。沈貴的樓盤項目,我明知道有許多貓膩,還是攛掇了你爸爸和他成了此事。那樓一倒,砸死了正在施工的民工,還有許多人一輩子的身家搭在裡面。我早就欲潔不能潔了。”她長長地歎出這口氣來,“江湖,不是我想救你,曾幾何時,我恨你和你媽媽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那晚你在徐斯的房間裡,蒼白的面孔對著月光,我好像看到了當年在監牢裡無助的我。一夜之間,什麼都失去了。我把你救回來,也沒有安什麼好心,我還想看你的熱鬧和你的好戲。你能夠重新站起來,確實靠的是你自己。你——畢竟血管裡流的還是江旗勝的血。我並不意外你能逆境逢生。”

    江湖按緊了自己的虎口,狠狠按著,想著,想著,最後把心一橫,說:“洪姨,我一直不明白爸爸為什麼把股權自由的騰躍做起來以後還給外公。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因為騰躍不是他的,沒有他的血液。只有紅旗集團,只有自由馬才是承載了他的血液和他的情懷。我爸爸,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對,他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他愛你。我一直不知道紅旗集團的含義,自由馬的含義,我的名字的含義,我小名的含義。現在,我全都明白了。他把你的姓你的名你的生肖全部鐫刻在了他的生命中。”

    洪蝶的臉上不出江湖意外地浮現出一種痛苦,使得她的神態格外的淒迷。她說:“所以,你爸爸並沒有全然輸盡。我討回所有的公義,但沒有辦法否認的是我怨他最深最深的,是他對我一片情意的辜負。每每在背人之處,我都沒有辦法擺脫。他早已花光了我的每一寸愛和每一滴血。我遠遠看著他,他的富貴他的榮耀,讓我憤怒,讓我仇恨。可是,我也徹徹底底地忘不了他。我的思想和我的行為,根本沒有辦法從這個枷鎖裡解脫出來。”

    說完了這些話,洪蝶淒然地苦笑起來,她說:“同樣愛著你爸爸的裴志堅和嶽杉要比我幸福太多了。重遇你爸爸以後,他對我說,縱然他自負可以贏盡天下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的眼裡,可是,我一直在他的心中在他的夢中,讓他每日每夜都不能安眠。”

    江湖的臉上,也不住地扭曲而悲傷。

    洪蝶瀟灑地站了起來,這麼居高臨下地對江湖說:“沒有關係,我這輩子已經背負了太多的枷鎖,再加一道將自己畢生鍾愛的男人置之死地的罪行也沒有關係。這盤棋局從開盤開始,就不可能是活局。江湖,你這個聰明的姑娘知道這是我的命門,你替你的爸爸有再多的愧疚,可還是怨我對他下了狠手的。”

    她示意女警要離開了,可是臨走出門時,又回過身來,對江湖說:“我和你爸爸已經蓋棺定論。接下來的路,是好是壞,是你們小輩去走的。江湖,祝你好運。”

    講完以後,她昂起頭來,姿態仍是那樣的優雅。她仍保持著苗條的身段,白皙的肌膚,根本不似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該有的,甚至,她的發也如緞一般光滑,一身的風華仍是攝人。

    江湖坐在原處,一動也不能動。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5-8-4 02:06:36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14 逆風之處有朝陽

    誠懇相交往,

    懷著愛和恕。

    相唱和,人生曲,

    令彼此心弦蕩震,

    共沐朝陽……

   

     江湖在清晨醒來時,才發現外頭下了雨。秋雨颯颯,打在玻璃窗上,劈劈啪啪的聲音很擾人。

    窗臺放著一盆竹節海棠,開得正盛,紅紅小小的花朵,好像蝴蝶在飛舞,襯著窗外的秋色,又是熱鬧的。

    江湖在花前立了會兒,外頭的世界已經是濕漉漉的,她胡思亂想著,可惜海棠無香,可惜這個城市總有這麼多的雨,秋風秋雨使人愁。

    手機響了起來,是工地現場的工程部經理打來的。北區大樓的分店裝修已將近完畢,開業在即,物業方的煤氣管道竟然尚未通好。

    江湖利索地洗漱好,前往解決這樁麻煩事情。

    火紅的保時捷Cayman老馬識途一般在馬路上賓士。

    雨卻越下越大了,仿佛從天空狂瀉而下。江湖不得不又搖上了窗,把車速減慢,小心翼翼地行駛。

    人生就是如此,只要還存口氣,就需妥協于現實,亦步亦趨于現實,努力而慣性地過下去。

    她把車在百貨大樓的地下車庫停好,轟隆隆的不知是什麼機器開動的聲音炸得耳鼓膜發顫,雙子樓另一邊的辦公樓還圍著腳手架拉著綠色紗網,灰塵滿天的樣子。

    江湖走進地下停車庫的電梯,有兩個戴著安全頭盔的工人也過來搭電梯,一邊還罵著娘。

    一個講:“原來造樓的沈老闆都判了十年,這爛尾工程還搞不定,整天出問題,累死人了。”

    另一個講:“聽說大老闆請了建築專家過來又看出鋼結構出了問題,要加固地基。過了個大夏天的黃梅天,又碰上這個秋天雨下得多,這兩天下面開工,上面有幾道牆都裂了。”

    江湖聽著有些擔憂,到了地下一層自家的工地上,看到亞克力制的招牌已經通上了電,亮起來很是矚目,又覺著挺有滿足感。

    她跟著工程部的經理一起找了物業方周旋好半天,終於逼著對方答應再跑一跑煤氣管道的事情。從物業辦公室出來時,她看到了二樓的騰躍專賣店已經開了。

    想忍住想忍住,終究還是忍不住。江湖告別工程部經理,上了自動扶梯。

    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又是一段挺長的歲月,江湖一直在恍惚著,從這一年開始,她不像上一年那麼蝕骨蝕心地想念一個人了。

    也許這就是時間的魔力,他們縱有很多的不舍、難受、思念、愛戀,也會在時間的沙漏的磨蝕下,最後化成一縷清風。

    她再看到他的消息,只有通過報刊和電視了。

    他一向很會利用媒體為他所用,在最關鍵的時刻為他的事業服務。他做到了。

    江湖不知不覺會收集一些報紙雜誌,也不是存心收集的。只是偶爾看到關於徐風集團的隻字片語,她就會把雜誌或報紙一卷,放到茶幾下頭。

    從這些視頻和照片上看到的徐斯,不是在機場裡就是在會議上。

    他在這半年裡到處跑,從南到北的,還去國外談合作。不是不忙碌的。好在整個人又恢復了最初的神氣,頭髮、臉龐無一例外地整潔,穿著總是時髦的,不會讓徐風集團失禮人前。

    所以,當江湖看到騰躍專賣店門口站著的那個人,她遲疑了,她想,這個人怎麼比印象裡又高了?難道是因為瘦了?他怎麼還愛穿白色的衣服,可又把挑人挑得很的白色西服穿得空空蕩蕩。

    也許是她離著他老遠看不真切。

    自動扶梯到了頂點。隔壁一條自動扶梯可以下樓,江湖轉了個身。

    她撐在欄桿上的手,被按住了。

    江湖瞪大眼睛看著按住自己的那雙手。手指修長,骨節清晰。她抬頭看向手的主人。

    一下這麼近的距離,令她的眼睛花了一花,眼前是模糊不清的,可是,溫暖的氣息是清晰的。

    “江湖。”這一道聲音也是熟悉的。

    江湖想要往後退一步,這樣能看清楚一切,好讓自己曉得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曾夢到過這個人。

    她被他拉著走上了扶梯。他們緩緩隨著電梯下降。到了地面上,江湖的一顆心也落下來了。

    江湖問:“你怎麼在這裡?”

    徐斯答:“這家店明天開業,會辦一個活動。”

    江湖說:“我知道。”

    他們身後有人催他們閃開,原來兩個人站在扶梯口就這樣說了起來。

    徐斯提腳先走了一步,江湖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徐斯還是用那樣輕佻的口吻說:“我當了好幾個月的空中飛人,快要賽過喬丹了。”

    江湖微笑,“我知道。”

    “這陣子夠忙的,我們上了個新的健康飲料,打算和那個國際大牌再拼下市場。”

    “我知道。”

    “小紅馬又開了五家分店,香港店也準備開業了。”

    “我知道。”

    “還記得親你的龍鳳胎小子嗎?他都快過三歲生日了。”

    江湖側頭認真算了算,“是的。”

    “嬸嬸和舅舅的案子也判下來了。”

    江湖沉默了。

    她不知道這麼一路怎麼就跟著徐斯來到了這處隱蔽無人的拐角,也許是由遠及近的轟隆隆的響聲更大了一些,麻痺掉她的神經。

    當這聲音驟停,當入眼的是三面用白花花的防水布紮成的隔離牆,江湖才恍然驚覺隨著徐斯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處無人走近的工地附近。

    徐斯停了下來。

    他望著她。

    這裡很隱蔽,沒有顧客也沒有工作人員,連工作的機器都適時地停下來,三面又都是白的,這是一個白茫茫的安靜的無人打攪的世界。

    而他們的情緒在微妙地激蕩著,他們互相望著對方,又各自稍稍別開了臉。

    周圍的空氣都是凝滯的,實在有太多太多的情緒要吐露了。腦海裡浮現的一幕一幕,好像是一部老電影,把過往的甜蜜和悲傷慢慢重播。

    他們又忍不住再度望向對方。

    徐斯語氣很平靜地開口,“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根本對你沒什麼好感。見到你就像見到另一個令人討厭的我——自大、主觀、隨心所欲,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在日本的時候,你是那麼可憐,可還是又自大又隨心所欲。從日本回來以後,你天天纏著我要買騰躍,我就想看看,你這麼個千金小姐能做到什麼程度。你要麼是隨心所欲慣了,搞不清楚輕重;要麼就是生活沒了重心,想找個寄託。我沒遇到過一個女人整天煩我,是為了要我幫她創業的。”

    “江湖,我是低估了你。你步步為營地算計我,只是為了認真投入一項事業。我的想法反而齷齪了,你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很想看看清楚。我很樂意和你多接觸接觸。”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了個奇怪的念頭,我似乎覺得我好像可以代替你爸了,他給過你什麼樣的生活,我也可以。這想法真挺單純,我就是想讓你重新過上這樣的日子,就像你最初過的一樣。”


    江湖抬起眼睛,盈盈地望向他。

    “我想把騰躍賣了,是因為這是一筆好生意,還因為你為了這個工廠太累了。我想,你爸在的時候,不會讓你這麼累。我沒有跟你說,是因為我似乎沒有我自己所知道的那麼瞭解你,我以為我能拿捏好分寸,讓你順從我的所有決定。這是一個愚蠢的想法。”

    “你是瞭解我的,我自大、主觀、隨心所欲,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走了以後,我才瞭解我的這些缺點。我就在想我活了這些年,最後倒是從你身上看清楚了我自己。”

    “我承認在日本遇見你時,我沒什麼同情心,也沒安好心,把這次邂逅當成一場豔遇。可是越接近你,我就越矛盾。我這輩子都沒有過這樣的情緒,我想我是真喜歡上你了。你去哈爾濱和日本的那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上網找過你寫的帖子,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高屹,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你哥哥。你對十來歲發生的事情記得這麼牢。從你在帖子裡寫的那些往事,我知道你小時候對高屹任性胡為,可也對他千依百順,從來不對他用心計。你在我身上用盡了心計,到最後什麼都不肯付出。我長這麼大,除了父親早逝,幾乎沒遭遇過什麼挫折,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我沒法讓你像牽掛高屹這樣牽掛我。”

    “你離開的那段日子,我是既想徹底忘了你又想徹底留著你。重新見著你,我就只想留著你,不管那些陳年往事了。可你在我面前哭了,江湖,我第一次看到你為我哭了。可你還逞強非要一步步推開我。你心裡的這個疤如果好不了,就像你說過的,也許我們以後有一天會互相埋怨對方。”

    江湖就這麼看著徐斯,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亮若星辰,深深映在她的眼裡、她的腦海裡、她的人生裡。

    “徐斯——”

    “江湖,我一直想讓你休息休息。這幾個月來我挺累的,我媽病倒了,現在我們家只剩下我和她,她受的打擊夠大了,我得照顧好她。有時候我會到你們家樓下逛逛,我看到你在窗臺上養了海棠,我一直沒找你,我想讓你平平靜靜過好這幾個月。可是今天這麼巧就碰到了你。江湖——”

    “徐斯,你要我怎麼做?”

    “你什麼時候收拾好你破碎的勇氣呢?你那時候要跳天城山,我把你抓下來以後你用多大的力氣抓我打我?後來你鼓起勇氣,再也不尋死了。我在想,這回你這把勇氣要存多久才鼓得起來?”

    徐斯講完了,看著眼前的江湖。她娃娃一般的大眼睛含著水汽,她的眉形卻修得更加堅毅。

    這是他渴念的,渴念得太久,心上都生出隱隱的痺痛。

    他俯下身去,吻住了江湖的唇,用盡了力氣,仿佛要通過這一個吻,把他的力量他的思念全部傳達給她。

    他鬆開她的時候,看到她又流了淚。她流淚的樣子讓他心疼。他緊緊擁抱著她。

    江湖埋在徐斯的懷裡,她說:“我——”

    可是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就發出一聲轟然的巨響,震耳欲聾,仿佛天搖地動了一般。

    在驚恐之前,江湖只覺得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將她猛地推了出去,跟著起了一片塵土,轟隆隆地倒下一片,分不清是防水布還是磚牆。她的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下,碰到水泥地的手肘一陣劇痛,劇痛加速了她的魂飛魄散。

    江湖驚叫了一聲,“徐斯!”

    緊接著一陣陣的巨響由後頭迭次傳來,隆隆不斷。

    江湖的腦中先是一片空白,茫然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等巨響歇聲,塵煙散盡,才看見倒塌的防水布水泥板後有徐斯的衣角。

    她瘋了一樣沖了過去,只是一心想著,徐斯有沒有事,有沒有被落下的水泥板砸到?如果他受傷,如果他出了事情——那邊水泥板和防水布攏成一座小山,她看不見徐斯到底在哪裡,只能不停地瘋狂地叫喊著,“徐斯,徐斯!”
   
     莫北走進病房的時候,病房裡早已是人滿為患。

    關止早就到了,還抱著女兒一起來的。徐斯的秘書躬身近前聽他吩咐著什麼,任冰手裡也拿了一疊檔等著請示,徐家的家政服務員也在現場,護士在病床的另一頭幫著徐斯換點滴,主任醫師巡床巡好走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幫住院醫生。

    病床上的徐斯腿上打了石膏,手臂上也打了石膏,腿還被吊了起來,整個人看著就腫上了半圈,十分驚悚。

    關止的小女兒很怕見到這樣的情景,看一眼徐斯,就把頭埋在關止的懷裡不敢抬起來。關止說:“看,徐叔叔像什麼?”

    小女兒搖搖頭,答不出來。關止於是說:“像木乃伊。”

    小女兒學著說了一句:“木乃伊。”

    徐斯同秘書Jane把話說了一半,聽到關止在編派他,於是撥空甩了一句,“要早教別堵我這兒,滾外頭去。”

    關止馬上捂住小女兒的耳朵,“我們不聽徐叔叔的髒話,我們是文明人。”把徐斯氣得差點翻白眼。

    莫北上前笑著說:“關止說你沒事兒跑施工重地,被倒下的水泥板砸成半殘了,我看還行,還有力氣罵人。”他又對著任冰笑了笑,“也有力氣指導工作。”

    任冰也笑了,“徐總可以拿勞模了,我們的高層會議都能改病房裡開。”

    家政服務員端著一碗大補湯說:“你媽媽一定要你喝了。”

    徐斯一臉的不樂意,把湯放在了旁邊,碰也不碰,倒是同房內的一眾人講了幾回笑話。
   
     病房的門又開了,方蘋走了進來,看到一屋子的人,皺皺眉頭。

    關止抱著女兒先站了起來,對徐斯說:“我們先走了。”

    眾人都會意。

    莫北臨走前對徐斯輕聲說了一句:“我在樓下看到江湖了。”

    徐斯點了點頭。

    屋子裡一下子就只剩下母子兩個。

    方蘋看到滿滿的大補湯,親自端了起來,徐斯立刻半坐起身,說:“別,媽,你要是喂我,還讓不讓我活了?”

    於是方蘋把湯放下,正色地說:“你讓不讓我活了?家裡出了這麼多事,你還要再惹些事,昨天醫院給我電話嚇得我差點心臟病發作。要是你有個什麼事情,我該怎麼向你爸爸交代?”

    徐斯忙說:“我這不是沒事嗎?小腿就是骨折,手這兒是骨裂。”

    方蘋望一眼徐斯的秘書留下來的卷宗,稍稍順了順氣。

    病床上的兒子精神倒是還好,傷情她也具體瞭解過了。

    百貨樓的物業方是嚇得魂飛魄散,原本副樓的地基打得不穩,鋼筋也是劣質的,是那位出了名造樓樓倒的沈貴當年接的項目。但新的承建方並不想投入鉅資推倒重造,只是不斷在週邊加固,可是因為連著幾個月的雨季,終究防不了這爛尾工程的崩塌。

    水泥板倒下來的時候,正好和下頭的圍欄形成一個夾角,才沒砸到徐斯身上。不過他人高腿長,小腿閃避不及被另一頭倒下來的石塊壓住,手肘也被防水布的架子砸到。
    方蘋看著兒子手上腿上打的石膏,想起他這幾個月的辛苦,心裡頭一軟。

    她人生場上的接力賽,由她的丈夫起跑,至小叔,再由她同洪蝶妯娌接棒,一棒傳一棒,辛勤耕耘,才能積累成績,要想延續榮耀,就要看接下來接棒的徐斯是不是能承大任。
    要成就徐風集團的下一程功勳,也只有靠徐斯了。

    她對徐斯說:“我年紀已經大了,撐了幾十年,才不辱你爸爸的囑託,把徐風的基業建起來。我把它交到你手上,它就是你責無旁貸的任務。當然,這幾年你做得很好。但是一段事業的成功,有所付出,有所犧牲,那是在所難免的。”

    徐斯皺眉聽著母親的這番話。

    昨日江湖跟著救護車一起送他到了醫院,就沒有再出現過。而母親出現之後,眼中一直有責怪的意思。他想,母親終於是有她的話要講的。這幾個月來,她過分的沉默已讓徐斯明白了她的傷心實難癒合。

    方蘋接著講道:“我不是沒察覺你嬸嬸存了這麼多年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她和江旗勝的那些恩恩怨怨。你嬸嬸實在是個很好的人才。你叔叔病的那幾年是徐風最困難的時候,銷售萎靡,債臺高築,競爭對手兇悍無比。那時,我做戰略她做市場,我們力排眾議做純淨水,做碳酸飲料,從三線市場重新進軍二線市場,才一步步走出絕境。她在商場上驍勇善戰,私下裡絕無瓜分徐氏天下的私心,待你又有如親子。正因為這樣,我對她的所作所為放任自流,只要不侵犯到徐風的利益,我可以用一個女人的心體諒她,包容她,我甚至欽佩她有這份堅毅和堅忍,可憐她曾經遭受的傷害和不公。”

    “我以為江旗勝死了,一切就可以完結了。我和她能放心把徐風交到你的手上,人生的下半場就是安然度個晚年。時間過去了,我們老了,她心頭的仇恨也就消解了,事情也不會再波及你舅舅身上。可是,江湖一個電話就讓我的計畫徹底破碎。”

    “我這才驚覺,我對你嬸嬸的縱容和容忍,是在身邊放了一顆定時炸彈,早晚會引爆。她控制得再好,這爆發的破壞力仍可能把我幾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這樣的風險,我不會再冒第二次。”

    她說完,嚴厲地看向了徐斯。徐斯心頭先自微微一凜,而後清了清嗓子,說:“媽,以前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我不會是江旗勝,江湖也不會是第二個嬸嬸,縱然她父親的死和舅舅和我們家有脫不了的干係。我們兩代人的生長環境不一樣,這要感謝你們,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幸福的、寬容的、健康的天地讓我們成長起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和商業語言,我和江湖或許原先還有些背道而馳,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行為和語言開始統一起來。”

    “徐斯!”方蘋重重地叫他。

    “我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才會跟您講這些話。”徐斯說,“一段事業的成功是得付出和犧牲,但只有付出和犧牲過,才會知道什麼該放棄,什麼不該放棄。恰好這個過程我也經歷了,所以我瞭解了爸、您和嬸嬸的付出及犧牲。嬸嬸一生太辛苦了,就因為她始終不能自己放過自己,日日把苦難在身上加倍。媽,您和嬸嬸就不一樣,您和爸爸是自由戀愛,您這樣的出身,也沒嫌他家無恆產。雖然爸去得早,但這份感情仍是您回憶裡最珍貴的遺產。它讓您堅強,一生不會再寂寞。媽,您說對嗎?”

    方蘋從未同兒子傾談過關於感情的話題,也未向兒子描述過自己同丈夫的幸福婚戀和悲絕傷逝。兒子卻全都知道,如今娓娓道來,猶如春雨灑入乾涸大地,刷刷的巨響就在她耳邊轟鳴,震撼到心靈深處的每一絲縫隙。

    經年的孤單壓抑著的對愛情的懷戀,就在這一瞬間湧上了她的心頭。再堅固的盔甲也不住抖動,就要被卸載下來。

    她背轉過身,冷著聲音沒好氣地對兒子說:“你是昏了頭了。”

    沒想到兒子痞痞地說道:“我是昏了頭了,請您成全。”

    方蘋把腳一頓,轉身就摔門出去。
   
     江湖怯弱弱地站在病房門口。

    但是女孩衣衫得體,白色翻領襯衫,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黑色船領上衣,下頭是同樣黑色的呢褲。襯衫是Miu Miu的,船領上衣是David Ro-driguez的,褲子是Versace的,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說明女孩出列任何場合,都會維持好自己的禮貌和尊嚴,她充滿了朝氣和勃勃的希望。她的雙眼很明澈,坦蕩蕩地望向自己。方蘋想,她不會忘記女孩和自己曾經過過招,而且並沒有落在下風。

    方蘋把額際的發攏了攏。

    江湖開口稱呼她,“阿姨。”

    方蘋扯了扯唇角,“你有心了。”

    江湖續道:“我來看徐斯。”

    女孩的腰板筆直,是經得起風浪的樣子,也是有備而來的。方蘋略作輕鬆地笑了笑,乾脆地一如她以往作風地開門見山了,“所有的事情從你打電話找我弟妹非問個究竟就變得糟糕透頂了,按照我的立場,我心裡沒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你這孩子——”她歎了一歎,“做事情不留餘地,是不好的。”

    江湖用了一副恭敬的態度聽了,然後向方蘋鞠了一躬,她說:“阿姨,對不起。您沒有辦法理解我,我能理解。我向您說‘對不起’,是因為在這件事上,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我可能還是會這麼做。還因為,您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同意了徐斯給予我支援,讓我得到了騰躍。因為這兩方面,我對我所做的帶給您的傷心和不快,感到很抱歉。”

    方蘋歎了口氣,此女這等的悟性、靈性和敏慧,又怎能怪兒子會情之所鐘呢?

    她有些累,扶了扶牆,江湖見狀想要攙扶她,被她伸手制止。她極迅速地挺直了腰板,揚起了頭顱,用禮貌的語氣回復江湖,“那好吧,再見。”

    她離開時的腳步還是堅毅和果斷的,雷厲風行了一輩子,有些習慣已不能改變。

    江湖目送她離開,再回頭,只見徐斯一手一腳都打著石膏,不知何時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挪動到了病房的門口,臉上似笑非笑的。

    他實在是有倜儻公子哥的好賣相,周身腫上一圈,還套著藍白條相間的病號服,都能有這種優哉遊哉的閒情氣質。

    他說:“轉了半天怎麼還不進來?我這兒都沒手喝湯了。別跟我說你壓力很大,端個湯總沒問題吧,大小姐?”

    他的病房門大開,有一線陽光從那裡瀉了出來,把他的影子長長地照在地上。

    雖然已近黃昏,但是一線一線的光亮源源不絕。

    而此處很溫暖,並沒有什麼風,仿佛一切都是平靜的。

    江湖只是想起了天城山上,那一輪在逆風之處的朝陽,其實,也是有這麼溫暖的。

    春天很快就會到來了。

    (全文完)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4 20:2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