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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未再]我要逆風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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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15-8-4 02:07 編輯

我要逆風去 作者:未再

內容簡介】:

  一夜歡愉,徐斯醒來見到的是一個正欲結束自己生命的江湖。

  幾個月前,她同徐斯一樣是天之驕子。只不過一個翻轉,她的整個世界就被顛覆了,遊戲規則不再掌握在自己手裡?

  江湖從來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為了爭取一個機會,賠上了服裝業大亨江旗勝千金所應該擁有的全部驕傲。她就差雙膝一軟,跪到這個男人面前,把身體把心都呈奉給他。

  逆風襲來的愛情,包裹著凜冽和悸動。這一場博弈,能否讓她得到如願以償的東西?

  江湖只知道,儘管有逆風,可是逆風處有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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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1:18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1 邂逅天城山  

     他與她之間的糾纏,

    竟是如此淡薄而濃烈。

    如透明的空氣,

    似焚燒的烈火,

    在日夜之間不斷奔湧。



    夜裡很涼,當身上大汗淋漓的男人從自己的身體中抽離,江湖才真切感到,夜裡真的很涼。她打了一個酒嗝,迷迷糊糊,似醒未醒。只是?那失去了溫暖的倚傍,有片刻怔忡,頭腦反而清醒了一些。

    男人緊緊地抱著她的腰,在她的脖子上親了一下。男人的身上也有酒氣,他的吻還帶著酒的微醺,在她身上的溝壑之間留戀,想要繼續將她灌醉。

    只願長醉不復清醒,江湖如是希望。

    男人終於累了,放開她逕自睡去。

    江湖卻慢慢清醒了,翻一個身,背對著男人。她深深吸了口氣,室內的空氣也冰涼。他們剛才沒有開暖氣。虛幻的溫暖以後,還需面臨冰冷現實。

    江湖想起來,這是山間的私家旅社,就算表面再奢華,只要佇立山間,周遭還是冷的。念及此,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結成冰,自心底而起,荒涼到頭,變作冰涼眼淚,差一點落下來。江湖分不清是後悔還是痛苦,也無暇去細細確認。身邊的男人慢慢發出均勻的呼吸,應該是睡沉了。

    室內複又恢復了沉寂。

    江湖微微抬起頭,榻榻米的對面是一扇窗戶,白色的窗簾在黑夜裡讓窗外隱約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魍魎,有種莫名的吸引。她撐起身子,坐了起來,那一股心底冷意又開始彙聚,催促她站起來。

    她面對著窗戶,站起來,走向前,輕輕撥開了窗簾,在插銷上輕輕一摁,只微微用力,便推開了窗子。窗戶大開,山間的風卷著白色窗簾,飄忽不定,如同孤寂的白影。

    從窗簾間隙看出去,外面並沒有魑魅魍魎,只有高高懸掛在夜空的月亮。遠處是黑魆魆的山嶽,閃爍的星子好似掉落在山坳,讓月亮勉強孤獨支撐。

    也許月亮也會感到涼。

    江湖感覺更冷,不禁用手臂環抱住自己,但又猝然放開,雙手慢慢地扶上窗框。

    伊豆的春天會來得很早,冬天的積雪沒有化開,這裡的花朵就會綻放,還有連綿的雪松林,中間是很深的溪穀。現在天很黑,看不到很早的春天綻放的可愛花朵,也看不到窗下連綿雪松林之間的溪穀。

    江湖知道溪穀很深,從這扇窗子看得清楚。因為窗子的尺寸很合適,日本人很注重以人為本,那樣的寬度和高度,能讓居於此間的人有一個遠眺天城山的美好視角。

    這個尺寸,也足夠她做一個飛躍的姿勢。

    有位她喚“洪姨”的前輩,在剛才的酒會上說:“許多日本人會選擇在這裡自殺。葬身在美麗的溪穀,靈魂可以飛上天城山。也許天城山不像富士山那樣擁有雪山女神,但是離天堂總是近一些的。”

    江湖聽到了,就沒來由地記住了這句話。

    天城山上有湯島溫泉,煙霧嫋嫋,果真像是仙境,人人嚮往。在山崖美景的繁盛處建了些溫泉旅館,最有名的湯本旅社也在此處。川端康成在那裡寫了《伊豆的舞女》,美好的故事裡不包含這裡存在著險要的跳崖的角度。這一間私家旅社,就建在這麼一個險要的、但是能覽盡天城山勝景的懸崖旁。從這裡跳下去,勢必粉身碎骨,然後便可放下一切,一生休矣。

    江湖抓緊著窗稜,低下腰,閉上眼睛,咬一咬牙。只需要一瞬間,就能來去無牽掛了。她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

    風很急,呼呼刮到她的臉上,有點疼痛,但她已經顧不上了,踮起腳,把膝蓋擱在窗框上面。

    突然,她的腰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經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來。整個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樣拖回到床上。

    江湖被這突如其來的雙臂驚嚇到了。定睛一看,才想起這間房內還有一個男人,此刻這個男人正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江湖尖叫道:“徐斯,你放開我!”

    雖然徐斯的手臂很有力,卻也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住她。“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奮力掙扎,瘋子一般甩著頭髮,叫喊道:“渾蛋,放手放手!”

    徐斯當然沒有放手,反而越發用力地反剪她的雙手,摁住她的雙腿。

    他吼道:“媽的,你給我老實點。你莫名其妙跟我上了床,難道是想讓我莫名其妙地進監獄嗎?”

    江湖扭動著身體,徐斯不但摁痛了她,而且不管她怎麼掙扎,都沒法擺脫他的轄制,不禁氣急敗壞地尖叫道:“你滾,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一聲,“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黃浦江!”

    江湖停下掙扎的動作,也冷笑著回道:“我差點忘記了,你家就你一個男人,還沒留下兒子,死了多冤?”

    這話當即就激怒了徐斯,他騰出手來,捏緊她的下巴,力氣很大,捏得她很疼。“廢話!所以奉勸你要死也別拉個墊背的。”

    江湖突然號啕大哭,一直埋在心底的淚水最終還是沒有真正忍住。淚水讓她的面部痙攣而且猙獰,讓她的聲音透出濃濃的悲涼。

    徐斯被她的淚水弄得莫名其妙,黑暗裡只看到她痛苦得皺成一團的面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發遮不住這醜態,所以更加觸目驚心。他一貫厭棄女人的哭泣,自來認為鮮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確信這一點。而且江湖哭得驚心動魄,慘不忍睹。他心底確實生出一點厭惡,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還開著,山風吹進來,涼涼的,幸虧能借用這一點涼意讓自己保持冷靜。他決定不可以放手,必須要杜絕其後可能發生的悲劇。

    其實,徐斯也不是不後悔的。若非身體的衝動、心理的放鬆,以為是他鄉遇故知的豔遇,又何來眼前的麻煩!或者是說江湖掩藏得太好,讓他失去警惕。

    這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徐斯開始回想,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一切都還是正常的……

    徐斯陪同嬸嬸洪蝶來參加中日企業家聯誼年會時,第一次看到了江湖。

    他的第一印象是,這位昔日光鮮的國內服裝業翹楚——紅旗集團董事長江旗勝的掌上明珠,怎麼就憔悴成這個樣子了?

    她不但人瘦了,頭髮也剪得很細碎,老老實實一件白色翻領襯衫,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黑色船領上衣,下頭是同樣黑色的呢褲。一點都沒有春天的顏色。

    這同徐斯記憶中的江湖有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帶著娃娃相的嬌憨女子,常年一頭打理得油光水滑的波浪長髮,橢圓臉,大眼睛,最喜歡向她的父親撅嘴撒嬌。

    他還記得同江湖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紅旗集團總部尋江旗勝進行商務洽談,江旗勝正有個臨時會議要結束,請他在辦公室外等候區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從江旗勝辦公室裡走了出來,對著徐斯就問:“你姓徐?”

    他點頭。第一個感覺是眼前這女子穿得很靚麗,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Tang前短後長束腰絲質上衣和絲質黑色束腳長褲,腰後頭打了一個很漂亮的褶皺,拖了十分飄逸的後擺下來。她又把長髮紮了一條大辮子,刷了長長的睫毛,就像是充滿了東方風情的活芭比娃娃。

    這種女孩走在大街上,絕對是扎眼的。因此徐斯確實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活芭比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種親切但又有些微頤指氣使的口氣吩咐道:“到對面的麥當勞買個套餐給我,費用找財務部報銷。快!快!我午飯沒吃,快餓死了。”講完一陣風又回了江旗勝的辦公室。

    徐斯真是目瞪口呆。自小到大,他從沒有被人如此隨意使喚過。當然,麥當勞他是不會去的。

    徐斯等到江旗勝開完了會,一同進了那間辦公室。

    江湖從辦公室的隔間走出來,先對江旗勝撅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別再關著我讓我做這勞什子的方案,麻煩死了,我等會兒還要去上班呢!”

    徐斯就在想,大小姐還上什麼班?真是笑話。可是後來聽說江湖倒真是另有份職業,在公關公司做推廣。

    當時,江湖連珠炮一樣講完,才看到父親身後的徐斯笑著瞅她。她狐疑地掃了他兩眼,徐斯琢磨,她一定是把“我的麥當勞套餐呢”這句問話吞掉了。

    江旗勝面對女兒總是慈愛的,也不責怪,徐斯看得出這位慈父寵愛女兒的程度。

    後來江旗勝介紹了徐斯給江湖,江湖暗地裡吐了吐舌頭,嘟噥了一句,“我還以為是那個姓徐的助理。”

    如今眼前的江湖,同那時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但是,徐斯想,就沖江湖的帽子是Chanel的,襯衫是Miu Miu的,船領上衣是DavidRodriguez的,褲子是Versace的,一身名牌搭配得天衣無縫,她依然擁有服裝大王掌上明珠的氣質和架勢。只是,她的面色真的不是很好,甚至帶有幾分呆滯,一直癡癡望著車窗外。

    有人對江湖說:“江湖,你要節哀,讓你爸爸在天之靈放心。”

    江湖的眼圈沒有紅,僅僅點了點頭,道了聲謝,這一路就再也沒有多話。

    在座的人都默然了。

    江旗勝年前猝死於自己的辦公桌前,早已是商圈內的大新聞了。在座眾人均同江旗勝或多或少有過接觸,又同在商海沉浮,現在見他的孤女孱弱,不由得都起了惻隱之心。

    還是洪蝶先把話題岔開了,“這次的活動,你們公司做得相當不錯。”

    徐斯這才注意到江湖的身份不是被邀請的嘉賓,而是這次承辦方的公司職員。

    江湖聽到洪蝶的話,也是認得這位長輩的,她回過神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希望大家都能滿意。”

    在徐斯眼內,她做得足夠好了,在父親猝死、家遭巨變之後,依然能保持很好的儀態。

    他把目光從江湖身上調開,是帶著幾分尷尬的。因為在最近的一段日子裡,很不巧地,他心裡一直琢磨著她家的產業。

    這是一盤很重要的生意,在幾個月前就計畫好了的。

    事情是這樣的。江湖的父親去世後,隨之而至的便是紅旗的控股方四水市市政府控股的紡織一廠對外宣佈出售紅旗集團的分塊業務。

    一個服裝帝國即刻土崩瓦解。

    徐斯從一開始就對此事十分上心。更巧的是,徐斯的舅舅方墨劍曾在四水市擔任主管經濟的常務副市長,同江旗勝交情匪淺。這一回舅舅被派遣周旋紅旗的分拆出售,這絕對是意外的收穫。

    徐斯的商業原則從來趨利為先,能不錯過就絕不錯過。

    母親方蘋一直想要他回歸集團經營的主業來,自然一開頭對他這個計畫不以為然。嬸嬸洪蝶一般會幫他講兩句好話,“徐斯有他的一套,先前我投資的沈貴的那個房地產項目,他看穿了沈貴他們尋來的建工集團不可靠,讓我及時撤了資本走人。要不然,這次南區倒樓事件,我們也脫不了身。還是放手讓徐斯試試吧。”

    果不其然,母親最終還是點了頭,對她這個獨生兒子畢竟有份本能的支持。

    徐斯大大舒了口氣。他是個效率為先的人,有了想法就會調查和實踐,見長輩通融,很想儘快落實下去。恰好這時候日本方面邀請中國企業家前去日本開這麼個聯誼年會,素來不喜?頭露面的母親便令他同嬸嬸一起代表徐風集團出席。只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次的東洋之旅,與他正覬覦著的紅旗集團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這麼狹路相逢了。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面前已成孤女的江湖。

    她很吸引他。他鬧不清自己到底是愧疚還是憐惜,總不能坦然面對她的眼睛,便也不同她打招呼,逕自別開頭看外面。

    天城山的盤山公路還是平坦的,沿途風景雖是殘留冬色,但也頗為美妙。這讓徐斯的心頭又鬆快起來。

    目的地是在天城山山腰的一處山莊旅社,老早就有紅地毯鋪到歐式圍欄入口處,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這一車的嘉賓,沿紅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這棟旅社是明治時期留下來的巴羅克風格建築,矗立山間,氣勢磅?,真是一處既可繁華,亦可清幽之地。

    江湖引他們至正門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門童接應,大廳裡不出意外的一派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景象。徐斯領了房卡,確認好房間,便信步踱到了後花園。

    很不合時宜地,他看見江湖同一名男子站在花園深處講話。很巧,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個款式。

    徐斯遠遠站著,沒有走上前去,因為他看到江湖揚起手來,這是一個想打人的姿勢。男子用手格開了她的手,她頹然倒在地上。

    不知這是一出怎樣的戲碼,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該繼續看下去。

    他又折了回去。

    宴會廳裡熱鬧非凡,嘉賓們紛紛在簽到板上面簽到,與之留影,中日媒體記者爭相拍照。國內風頭甚勁的電視劇小公主也蒞臨添彩。

    徐斯在熱鬧人群裡尋到嬸嬸,嬸嬸低聲說道:“等一下你舅舅代表商務部出席,你的致辭準備得如何了?”

    徐斯這才恍然大悟,明白過來主辦方又請自己致辭又讓自己住進全旅社內最高那層視窗開在懸崖可觀天城山日出的豪華套房的大好處,是沾了誰的光。

    他笑,“這個風頭是出得大了點。”

    嬸嬸白他一眼,他彎起手臂,讓嬸嬸將手伸進他的臂彎,一同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裡頭早已經人頭攢動,女士們固然爭奇鬥豔,男士們也不遑多讓,清一色的筆挺西服,做工考究。不過考究的人,不代表會討論考究的話題。徐斯不意外地聽到紛紛議論中,有這麼一段閒話:“老江是晚節難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邊投機金融,到頭來平不了倉,一下心肌梗塞了。這倒也沒一了百了,轉頭他辛辛苦苦二十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連渣都沒給後人留下。這就是國退民進的時候股權不清晰的後遺症,若我是老江,一定……”

    話未說完,舞臺的燈光已經亮起來。

    往日的輝煌歷史總是被今日新貴的神采遮蓋,所有的話題都停了下來。

    徐斯立了起來,向嬸嬸欠身,又向舅舅頷首致意,面帶微笑走上舞臺。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便是今日開始的新歷史和新話題,尤其是徐風集團在年前以淨利五十億力壓同行,使這位少掌門身上鍍上了一層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環,取代了往日輝煌的前輩。

    但徐斯絕不會擺出高傲的態度,他謙遜地微笑頷首,立刻贏得在場前輩們的好感。

    他先用英文說:“今天由我來做這個致辭,我太汗顏了。在座中日兩國的各位前輩的經驗和貢獻遠勝我這個晚輩,我只好說,我謹代表我們這些晚輩,謹遵先輩的教導,務必恪盡中日企業家前輩們賦予我們的社會職責,保持並繼承各位前輩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會形象,嚴於律己,互相?明,為尋求東亞地區經濟之成長,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徐斯講完,又分別用中文和日文複述了一遍,自然掌聲如雷。

    只是他無意瞥見舞臺一側,有位女士抿一抿嘴,應該是有嘲諷的意思。

    這是他第三次看見江湖,她站立在舞臺邊緣,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會廳內的?紫嫣紅、衣香鬢影幾乎淹沒了。

    徐斯走下舞臺時,生出一個想要同江湖打個招呼的想法,不過恰巧被代表中方律師行業協會出席的發小莫北叫住了。

    莫北帶著懷孕的太太莫向晚一同前來,很高興他鄉遇摯友,上來就玩笑道:“馬屁拍得很溜啊!”

    徐斯看了一眼莫北身邊的太太,“得,你就這樣胎教?”

    有人撥開人群過來同莫向晚打招呼,正是身披小貂皮的電視劇小公主。兩人好似很熟絡,小公主人乖嘴甜,給了莫太太不少恭喜。

    莫向晚簡單做了個介紹,原來她曾供職的文化公司是這位小公主的經紀公司。小公主轉了個身,面對徐斯。

    徐斯微笑。

    小公主有結實飽滿的胸脯,加上神采奕奕的表情,格外有活力。這是演藝圈人士的十八般武藝,可以迅速將這活力感染到其他人。

    沒有來由地,徐斯又瞟了一眼舞臺另外一側。

    那邊那位,用了無生氣的態度,抬頭往這邊望了一望。眉宇之間,似乎很惆悵。

    徐斯哂笑,小公主以為他在微笑。

    她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以前為徐風的果奶做過廣告。”

    徐斯記憶力一向很好,說:“這是我們十年前的產品。”

    “所以讓我賺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感謝。”

    小公主有些激動,徐斯客隨主便,他們尋了個機會,撇開了剛才的介紹人以及友人,取了威士卡,走到一處角落。徐斯可以避開舅舅的視線,不用被捉住,押著去用中、日、英三國語言同男人們交流,以此來考驗自己的商務智慧,這是再好也沒有的。於是他更加不介意說一些笑話,逗笑眼前做童星時就為徐風集團做過貢獻的漂亮女子。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麼一個角落第四次看見江湖。

    江湖優雅地從侍者端著的託盤上拿下一杯金黃的香檳,躲在另一邊的角落淺酌。

    徐斯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三兩句議論到她身上的閑言。

    議論歸議論,現實是現實。實際情況是,確實沒有人主動來同江湖打招呼。世易時移,就這麼簡單。她再擺江旗勝千金的架勢,也受不到多少關顧,只得立在一角落當壁花,猝然一瞧,頗有些形影相弔的淒涼。

    徐斯想,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可又忍不住再瞧她一瞧。

    這嬌氣千金還是千金的態度,落落大方沿著壁角線踱步,姿態優雅得很。但也許心不在焉,忽然迎面差點撞到一名男士。

    江湖抬起頭來,幾乎立刻就把一雙柳眉豎起來。

    徐斯站的這個角落,正好可以聽到那名男士用悠閒口吻問江湖:“聽說紅旗下頭幾個大牌子都待價而沽,江小姐是業內行家,如果我沽得一所,是不是能請得動您這位玉觀音坐鎮?”

    徐斯聽了聲音,才想起這名男士倒也不是陌生人,以前是打過交道的。

    他的大名喚作張文善,人稱張花少。其家族的副食品生意做得很大,讓他有足夠資本活躍社交場,時不時鬧一段緋聞佔據娛樂新聞版面。相比之下,徐斯雖然也會偶爾來一段花邊,但是他對緋聞的使用則要謹慎得多。

    故而,人前人後的,姓張的往往喜歡同他別一別苗頭。但徐斯從來不輕易與人為敵,總能輕巧避開這種尷尬。不過對張文善的為人,他心裡還是清楚的。

    這時見江湖被張文善攔住,明顯是張文善來者不善。他又對江湖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分明是揭他人瘡疤撒鹽。

    不過徐斯沒有動,他甚至還給齊思甜講了一個笑話。其實他在等江湖的回答。

    江湖是這樣答的:“是的,張先生。這份產業要找新的買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現在生意不好做,有些東西都跌價了,不過還是要看具體環境的。就像這一陣豬流感,活豬的價格雖然跌了,但外來的企業家圈不了幾頭豬,不過像張先生您這樣的業內人士就不一樣了,誰都搶不了您的豬。那些跨行的企業家還真沒辦法在豬圈裡發展事業。不過像我們做服裝的,是很歡迎新夥伴加入的,畢竟和豬圈還是有差別的。”

    這一段話江湖講得抑揚頓挫,語速又極慢,口齒卻十分清晰。她講完以後,還拿手裡的酒杯碰了一下張文善的酒杯,翩翩離開。

    落在徐斯眼中的張文善的那張臉,可就精彩紛呈了,眉毛眼睛鼻子都快擠到一處去了。

    徐斯在一樓大堂坐了一會兒,醒了會兒酒,然後上了樓。

    旅社最高一層也不過是五樓,電梯門開之後,一路鋪著軟軟的地毯,走在上頭悄無聲息的。

    徐斯是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把門卡插進卡槽的時候,才發現有人跟著他。

    他轉個身,江湖跌跌撞撞走過來,腳步分明不穩當。徐斯怕她跌倒,伸手扶了她一把。

    這位千金一定喝了不少酒,徐斯被她迎面的酒氣一熏,自己又昏沉了幾分。

    江湖的整個人就軟在了他的懷裡,手無意識地攀住他的腰,在他的丹田下二分處撫掃。

    這太要命了,徐斯捉住她的手,但又沒動。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她停止,還是想要她繼續。

    江湖歪歪地靠在他肩頭,雙頰酡紅,醉眼迷離。

    不過兩個小時,她竟能醉成這樣,不知喝了多少酒精下去。

    徐斯拍拍江湖的臉,她的臉蛋似蘋果,還是熟透的,伸手可摘取的樣子。他不自禁就舔了一舔自己的唇,方覺適才不停說話不停灌酒,讓嘴唇都乾裂了。

    江湖微微睜開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清楚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她抬頭湊到徐斯面前,她的唇貼牢了他的唇。

    江湖有很漂亮豐滿的嘴唇,徐斯吻上去,才知道不必口舌交纏,唇齒相依一樣可以纏綿。可她偏偏探出了一點舌頭,靈巧得像條蛇,似無心,但這勾引著實有力。

    女人的舌頭靈巧,像香滑的巧克力,真是絲般感受。除了那點酒氣。

    徐斯丹田之間有股氣往上躥了出來,有點點動情,也自認是趁人之危。他按住她的下巴,以便抬高她的唇,另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臀部。

    他就這樣靠在自己的門前,接受這一番投懷送抱。撕扯糾纏之間推開門,兩個人重重跌倒在門裡的地毯上。

    先是江湖懵懵懂懂爬了起來,一個趔趄靠在門上,又將門關上了。

    門裡是一個黑暗世界,看不清周圍的一切。

    徐斯跟著爬了起來,對面的那個女人伸手拽住了他的手。她在四下摸索,無法站牢,好不容易摸到他的手,便緊緊攥著,不放開。

    黑暗裡可以將欲望放大,徐斯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真實的反應,在酒精的催化下,要逐步逐步吞沒他的理智。

    如果對面的女人理智一些,應當速速離開。

    但是江湖貼了上來,揪住了他西服的前襟,仿佛想在黑暗裡仔細瞧清楚。徐斯握住她的手,承擔她的重量,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在要倒到床上的前一刻,他問:“江小姐,你知道我是誰?”

    江湖咕咕噥噥,口齒不清,“徐——”

    原來她知道。

    徐斯又問:“你知道你在幹什麼?”

    這一次江湖把話講清楚了,“你覺得我漂亮嗎?”

    她問完,又抬頭吻在了他的脖子上。

    瞬間的激情,可以燎原,而黑暗,助長了激情,可以不問原因地肆意燃燒。

    徐斯推高了她的上衣,扯開裡頭的襯衣,就坐在床沿,吻著她的腹和胸。

    江湖的身材不錯,原來她穿著蕾絲胸衣,輕輕軟軟,讓他很直觀地就感受到她胸口的溫度。

    徐斯反身將江湖壓倒在榻榻米上的時候,又聽見她迷迷糊糊地問:“這裡是五樓?這裡的窗子是不是能看到懸崖上的朝陽?”

    他胡亂應和,忙於舔舐吸吮她的身體。

    全憑感官的回饋,他就知道她也有一身絲滑的好皮膚,正是嬌生慣養出的出水芙蓉,該豐腴的地方一點都不含糊。

    酒香和女性的體香,如同海上的完美風暴,一波接一波地刺激著他的感官。

    徐斯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他甚至在想,也許這位元失去父親的孤兒需要撫慰,故此選擇一種極端放蕩的方式來發洩。

    他褪去了江湖的長褲,把手放在那一點敏感的地方,她的欲望之源誠實明白表示出她亦有此渴望。

    徐斯微微支起身體,先沒有進一步地行動,還是又給了江湖些許考慮的時間。不管她有多醉,她都有是否繼續下去的主動權。

    但江湖沒有動,她把臉埋在枕頭裡,讓徐斯沒法看清楚她在那刻的表情。

    實則徐斯的手放上去的那一刻,江湖就好似感到被閃電灌頂,瞬間劈去她些許清醒意識,人更迷惘,只能跟著感官行動。或許她已無力去分辨其中陳雜的百味。

    徐斯在進入的時候,用手包裹住她的胸,感受到她的心跳,都一樣的快。至少兩個人的身體都是誠實的,律動和呼吸都是急促的。

    她是清醒地、自願地、荒唐地在同他發生了這樣的關係。

    那麼,且先好好一通享受。

    整個過程中,徐斯流了汗,江湖似乎也流了不少的汗,臉上都是濕漉漉的,像被雨水打濕的蘋果。

    但是到了半夜,她讓他差點當了殺人嫌疑犯。她還一改先前的沉默和迷糊,變得伶牙俐齒,竟然能把握話語主導權。

    徐斯按住江湖,看她氣喘的胸脯漸漸平靜,不再言語。

    窗還開著,他轉頭看看窗子,再看看床上的女人,異常惱火。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扯了毯子過來把江湖裹了個結結實實,江湖就是個破麻袋,隨他便。但他還不敢掉以輕心,又撈起自己先前隨意丟棄在地上的皮帶,把江湖聯手帶腰綁了個結結實實。

    等他再抬頭望向江湖,借著月光看到她竟然閉上了眼睛,臉蛋紅撲撲的,宛如熟透的蘋果,同剛才在他身下婉轉呻吟一個樣。

    這樣一想,徐斯又懊惱又憤慨,坐起來穿好了褲子,又穿好了襯衫。

    這時候,門哢嚓一聲,被打開了。

    外頭有人低聲問:“徐斯,你在嗎?你怎麼把房卡插在外面?”

    這位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洪蝶嬸嬸,她啪的一下扭亮了燈,然後走了進來,手裡還捏著房卡。

    徐斯這時才剛剛站定,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和燈光炸了一個猝不及防,用手往眼睛上微微一擋。

    洪蝶才是大吃一驚。

    面前的地毯上躺著女人的外衣和內衣,而女人躺在徐斯的床上。面對眼前混亂情況,她只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麼。

    洪蝶來得正是時候,也正不是時候。她是又氣又惱,伸手拽了徐斯到門外,又將門虛掩起來,而後目光嚴肅,盯牢他。

    徐斯用手擋一擋長輩利劍一樣的目光,解釋:“她剛才想要跳窗。”

    洪蝶還是嚴肅地凝視他。

    徐斯無奈放下手,“我沒強姦她,您別這樣看著我。”

    洪蝶恨鐵不成鋼一般搖搖頭,推開他說:“你去我的房間,收拾好你的衣服,還有你的鞋子。”

    徐斯百口莫辯,也是無處可辯,又在長輩面前慚愧萬分。確實是自己昏了頭,色迷心竅,該當死罪,而且他的荒唐立刻有了現世報。

    他回房很快將自己的物品收歸好,再望一眼床上的江湖。

    雖然她被綁得結結實實,但似乎是真的睡著了,整個人蜷起來,像一條潔白的蠶。

    這樣她不會再去跳窗了,徐斯一顆心蕩一蕩,再放下來。

    他差一點就要去體會日本的刑事流程和拘留所現狀,想完這些,他已經被洪姨推出門外,那扇門在他面前重重關上。

    這輩子,他是頭一回這麼狼狽。

    江湖在半個小時後再度醒轉過來,她躺在舒適的床上,一睜眼就能看見當空的一輪明月。

    月亮下面的也許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暈。那仙女真是美麗,從月光深處走過來,面容和月光一樣皎潔。當眼瞳的焦點漸漸明晰,她認出來那是徐風集團的副董事長洪蝶女士。

    父親曾經為她介紹過這位長輩,讓她喚她為“洪姨”。

    江湖張了張嘴,沒能把“洪姨”兩個字叫出聲音來。

    洪蝶俯身下來,用手拍拍她的面孔,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愛撫她的小女兒,她催促江湖說:“起來泡湯,明天回國就沒有機會了。傻孩子,不要在這裡貪睡。”

    洪蝶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那種伶俐的嘹亮,是低沉的,很醇厚,聽到耳朵裡,能知道她的誠意。

    她還是一位長輩,俯身過來屈就,帶著關心。

    江湖翻身起來,皮帶已經鬆開,她可以自由地跟著洪蝶走到一樓的溫泉。

    此間的溫泉由山上的泉眼湧出流淌下來。旅社建了返璞歸真式的池塘,迎接這一股溫泉。池塘建在山腰,臨著懸崖那一邊沒有護欄,只有人工壘砌的圓潤的帶著火山紅的山石幾。

    洪蝶將自己倚靠在石幾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講:“是不是發現從這裡跳下去要比從徐斯的房間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溫泉裡,沒有坐下來,只是看著遠方的海面,有星星點點漁火,但是並不能看真切,天空下頭,是不是有漁人還在勞作?她也不能看真切。

    她木然地站著,被洪蝶伸手一拽,撲通一聲坐進了溫泉裡頭。

    很燙。

    她驚跳了一下,不過一秒鐘後就適應了。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這裡的溫泉開到晚上十點,她自工作交流守則上得知的。而且這裡的溫泉屬私家溫泉,過了點未必肯為私人開放。

    不過剛才洪蝶同值班的當事用英語小聲對答了一番,就順利地領著她進來了。

    這位長輩是好意的。

    江湖蜷起膝蓋。

    洪蝶轉了個身,往熱氣濃重的地方靠了靠,說:“我頸椎有毛病,老犯疼,溫泉泡泡還真有些效果。”

    江湖還是不說話。

    洪蝶笑起來,說:“第一次看見你這個小姑娘,我就知道是個倔脾氣。真是個倔脾氣。節哀順變不是一個好詞,我不跟你說,但是你也不要用‘節哀順變’來作踐自己。”

    江湖放開抱著膝蓋的雙手,又在溫泉中伸直了腿,把整個身子拉得長長的,堅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著洪蝶,瞪著她好一會兒,問:“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來,她的臉上有笑窩,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可親。

    “是不是覺得我年輕?”

    江湖認同地點頭。

    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個人。”

    江湖看著她。

    眼前的女人,皮膚出奇的好,光滑潔淨,讓人沒法一下猜測出她的真實年齡,讓江湖一開頭以為她是月亮裡出來的仙女。

    現在她這樣說話,但是臉容恬淡,絕沒有流於外的任何喜怒哀樂。她只是把她的話,一句一句講到自己的心坎裡去。

    江湖就問她了,“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做什麼?”

    洪蝶側一側頭,似乎在認真思考江湖的問題。

    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了。”

    江湖把自己往溫泉裡埋了一埋,反轉個身,望著遠處的漁火。

    洪蝶說:“這個角度好,看不見懸崖。”她頓一頓,加了一句,“你爸爸會放心的。”

    江湖接著把半張臉埋在溫泉裡。

    洪蝶說:“你那樣做,會讓徐斯坐牢的。”

    江湖閉上眼睛。

    她是徐斯的家人,她關心的自然是徐斯。

    洪蝶接著說:“雖然只有他一個人的窗戶開在懸崖邊,你也不能糊裡糊塗和他鬧到床上去,聽著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顆絕對清明的心,不然你只是個糊塗鬼。”

    江湖在溫泉裡睜開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撲騰出來,她孩子氣地迷糊地低嚷,“我只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喜歡徐斯啊!”

    江湖搖頭,“我不知道幹了什麼。”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個好覺。還有,你來到這裡,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來的,不可以丟了你爸爸的臉。”

    江湖一下浮出水面,坐在鵝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面孔哭了出來。

    眼淚從她的手指縫流出來,滴進溫泉裡。眼淚很燙。

    在啜泣聲中,她聽到洪蝶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像你這樣哭過。但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一無所有,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溫柔但是不含任何憐憫地望著她。她哽咽著,說話斷斷續續,不過終於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她說:“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但是,沒有想到,洪蝶慢悠悠地,用她低沉的聲音說:“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用手擦了擦眼淚。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時間還早,不到黎明,足夠講述一段故事。

    她問江湖:“你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風又急了一些,她們都感到冷,所以又將自己的身體放入溫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自一個比較久遠的時代說起。江湖仔細聆聽著,聽著她的聲音,和汩汩的溫泉流淌的音韻。

    故事的開端,發生在黑龍江黑河的冬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風光蔚為壯觀。

    可是,對於千里迢迢奔赴此地的知識青年來說,惡劣的環境、無望的前途、一年一年逝去的青春,讓他們在這樣瑰麗的景致下,只有滿心的絕望。

    當然,也有人不會這麼悲觀。

    知識青年小榮是興高采烈地告別了嫩江農場的勞作生涯,來到景致壯麗的黑河邊上,進入了兵團。

    這意味著他進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幹骯髒的農活了,巡邏實在要比伐木耕作輕鬆太多了;其次,待在這裡就意味著轉業回城的機會更多一些,還有定向分配的機會。

    機會是來之不易的。

    這全賴一場車禍。

    原本他千辛萬苦得來一個高考的機會,沒想到在進城趕考的路上,搭路的貨車同一輛軍需用車撞上了,車子翻在半山腰。當他艱難脫困的時候,軍車裡也有個青年爬了出來。

    兩輛車只有他們倆倖存下來,而對方傷得比較重。小榮背著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終於抵達山下的小鎮。

    他們都在山下衛生隊裡躺了一個月,而小榮失去的是唯一一次的高考機會。

    那個青年叫小虎,父親是一個特別大的官。他把小榮當作救命恩人,托了些關係把他調到黑河附近的兵團。

    小榮因禍得福,他寬慰自己應當知足。

    但生活依然艱苦,尤其是伙食,每日不加調味品的白菜湯和大?子飯讓上海青年小榮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適應。

    窮則生變,他知道山林裡時常會有些小型的野獸,炙烤以後,異常美味。小榮想了些辦法,說服了自己的班長和兵團的團長,他們經常夜裡進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凍成冰面的江,江的那一頭是當時所謂的最大的敵人——“蘇修”的領域了。所以他們必須很小心,不能用鳴槍的方式射殺獵物。

    好在這個行動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只出過一次意外。他們追一隻?子的時候跑上了冰面,結果冰面驟然開裂,三個人都掉進了冰窟窿裡。

    小榮沉到水裡時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有一個十六歲的黑龍江丫頭和她的父親路過岸邊,看老毛子戰士從冰窟窿里拉出三個人來,三個人都是黑頭發。

    丫頭的父親是兵團衛生大隊的,人稱洪老頭,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去山裡采藥。他年輕的女兒自幼在山裡成長,心思卻很細巧,拉著父親一同躲進了草叢裡。

    兩人看著老毛子對拉上來的三個人好一頓搜身,從小榮的身上搜出一隻懷爐。他們掂了掂懷爐,也就罷手走人了。丫頭卻拖著父親的手,走到了三個快要凍死的年輕人身邊。

    小榮醒過來時,看見丫頭端著一碗面疙瘩站在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膚,深眼廓,頭髮又黑又亮,辮子末還綁了喜兒綁過的紅頭繩。他又想。

    丫頭也在想,這是一個相貌體面的青年,這麼斯文白皙,臉頰瘦瘦的長長的,像《紅色娘子軍》裡的洪常青。

    就在丫頭的家裡,灰塌塌的土牆草頂之下,小榮吃完面疙瘩,擦淨了嘴,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片樹葉,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

    丫頭坐在紅彤彤的燭火下,用城裡買來的彩色紙頭剪了許多蝴蝶,然後貼在灰白灰白的牆上。

    小榮傷勢好了以後,每個禮拜都會去衛生隊。丫頭會給他的面疙瘩湯里加很多酸辣粉,讓小榮度過一個北方式的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來臨的時候,小榮的家鄉郵了包裹過來,他拿了兩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塊藥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頭家裡。

    他還遞了一包大前門給洪老頭,同洪老頭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頭不停撫摸著粉色的新毛巾,心裡想著,真是又軟又漂亮。她把毛巾輕輕貼到臉上,一轉頭,就看到小榮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來可真好看。

    之後的一段日子裡,丫頭發現父親手頭多了些西藥,阿司匹林、青黴素等等。是小榮弄來的,說是支援衛生隊的。

    她罵小榮是個搬山鬼,小榮也只是瞅著她笑。

    洪老頭在炕底下離開火源的另一頭挖了個洞,陸續藏了很多東西,總是三更半夜抱著這些東西鑽進山裡,跑到江邊。

    丫頭偷偷跟著父親,看到父親和老毛子在一起講話。

    洪老頭回到家裡,丫頭把炕洞裡的東西搬了出來,他敲了閨女額頭一下,說:“小榮是個聰明蛋,城裡多好啊!他城裡比這裡還要好,閨女你想去不?”

    丫頭只是搖頭。

    她氣衝衝去尋了小榮,約他去了附近的林子裡,嚴肅地警告說:“你這是投機倒把,是犯罪。”

    小榮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沉澱出一些別樣的情懷。他說:“如果我被抓了,會被判死刑吧?”

    丫頭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小榮說:“老毛子找我買東西,可以賺點鈔票。”

    丫頭還是不說話。

    小榮又說:“現在已經有人回城了,小虎答應過我,他會托他爸想辦法,把我儘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紹好工作給我。”

    丫頭沉下臉,“你就想著靠別人。”

    小榮沒有生氣,“丫頭,我爸媽在六五年下了幹校再也沒回來。”

    丫頭不知從哪裡來了勇氣,主動抱住小榮,把臉埋在他的胸懷裡。

    小榮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走了,你爸咋辦?我要給他老人家多弄點錢傍身。”他伸手抱住了丫頭。

    他們無聲地依偎在一起,聽到風拂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小榮隨手摘了一片樹葉下來,用手一撮,放在唇邊,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

    後來,洪老頭從小榮那兒又取了一批水壺。這是筆大生意,老毛子要了很多貨,小榮就裝病回了兩趟家,其實是去南方的小鎮組織貨源。

    小榮和老毛子約定在山裡的邊境線旁交易,貨是分批帶出去的,都是小榮和洪老頭一塊兒送的。只是剩下最後一批貨時,兵團恰好要開會,丫頭對小榮說:“我和我爸去。”

    小榮同意了。

    只是丫頭的運氣不好,她和洪老頭的手推車剛進了林子,就被一束手電筒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他們被送去城裡的拘留所,審訊的同志和藹地告訴他們,他們在林子的那一頭發現等貨的蘇聯兵,鳴槍警告,蘇聯兵落荒而逃。他們在林子裡搜查,直到遇到洪老頭父女。

    洪老頭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頭被員警同志帶到他跟前。他艱難地向丫頭使眼色,一直到他被衛生隊的人抬走。

    丫頭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榮,他們就是一條“投機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槍斃的。

    但是如果招出小榮,小榮會被槍斃。

    丫頭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監牢內,特別想念小榮用樹葉吹出的《小小竹排江中游》。

    故事說到這裡,江湖著急地問洪蝶:“小榮去救丫頭了嗎?”

    洪蝶搖搖頭,“丫頭被關了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最後父親主動交代了罪行,但是堅持自己的女兒並不知道這一切,最後他被判了死刑。”

    丫頭被放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槍決了,父親臨終寫了一張字條留給她,上面只有一句話——“好好過日子”。

    她攥緊了字條,埋葬了父親,然後直奔兵團,想找到小榮。

    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團和農場都亂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車接走一批又一批本來就不屬於這裡的年輕人。

    丫頭找到小榮的班長,又找到了團長,他們都是當時和小榮一起被她救下來的人,她想他們一定知道小榮去了哪裡。

    但是班長什麼都不肯說,團長最後告訴了丫頭,“小榮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後面的故事洪蝶說得十分簡短,“後來丫頭輾轉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現很好,剪過紙的巧手幹什麼都靈敏,很快升職。她還去念了夜大。她遇到了她後來的丈夫,她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她不會忘記,她的爸爸是因為她死的。心裡的悔恨會跟隨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歎息,“可是,不是小榮死,就是她的爸爸死。這樣的選擇真難。”

    洪蝶說:“再難,要過去,總是會過去的。人生不過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過如此。月亮將要被太陽替代,開始一段全新的歷程。

    江湖從溫泉裡站起身來,她拉起了洪蝶,說:“洪姨,謝謝你。”

    洪蝶同她攜手,走出溫泉,一陣山風迎面吹來。洪蝶說:“你瞧,時間過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儘管有逆風,可是逆風處有朝陽。”

    江湖抬起頭,果真迎風可見朝陽,一線一線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頭,能夠溫暖雙瞳,墜落的星子已經不見了。

    而春天也應該會很快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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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1:38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2 決意逆風去

    面對迷茫的未來,

    她漸漸學會隱忍。

    只因為開始懂得:

    自己並不比別人幸運,

    而衝動,

    永遠比堅強容易。



    上海的春天,確實比所有人預期的都要來得早。三月出頭就有微微的熱風撲面,讓人從容脫去厚重的外套,輕裝上陣。

    有了好的氣候,才能告別一季殘冬,重新站回起跑線,邁開一年的序章。

    在浦東郊區的南段,隔著主幹道的兩邊,有總計占地一千畝的巨大建築群矗立,氣派非凡,尤其隔道兩邊主樓間還修了封閉式天橋,橋身掛著一排巨大的廣告語——“我的城市,我的生活:自由馬”。

    徐斯先把他新買的雷克薩斯停在馬路一邊,卷起手邊的報紙,在扔到車後座之前又瞧了一眼。經濟版頭條一排黑體大字,寫著:“紅旗集團控股方四水市紡織一廠擬於近日對外出售原紅旗分塊業務”。

    他丟開了報紙,打開車窗,探出頭往這邊的天橋上張望,看到有工人正在作業,準備將看板緩緩放下來。

    徐斯把車開入廠區,才停好了,就看到了舅舅方墨劍從車間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不少工作人員和服裝業的大老闆。

    方墨劍見到徐斯並不太意外,但也沒有當眾招呼他,只管同身邊人講著話。徐斯就意態悠閒地在旁等著,直到覷見舅舅獨自往二樓的大會議室行去,他才跟了上去。

    方墨劍先是瞪他一眼,“你今天這麼急吼吼過來是打的哪門子算盤?”

    徐斯笑嘻嘻地講:“我來學習參觀。”見方墨劍板牢了面孔,他才又接著講道:“我一直對自由馬的童裝副牌小紅馬挺感興趣的,這回來看看。”

    方墨劍罵道:“小狐狸,我早知道你沒安好心。”

    雖然被長輩說中了心思,但徐斯並沒有心虛。他會選擇今日趕來,的確是沒打什麼太光明正大的主意。

    稍後,一旁的會議室內即將由四水市經濟系統的領導代表紅旗的股權方來宣佈紅旗集團的分塊業務出售計畫。今日到此的企業家們全部都是打著同他相同的主意。

    但徐斯多一層篤定。

    在這位嚴苛的表舅面前,他只需要將意思表達清楚,一般是會得到意想得到的幫助的。他也相信舅舅對自己的盤算也是有所耳聞的。

    果不其然,方墨劍又問:“我聽你嬸嬸講,你還想要騰躍制鞋廠?”

    這卻讓徐斯有些意外了,沒想到舅舅會關心到他的一盤大計畫中額外的小計畫。

    他這回野心勃勃想托舅舅的關係,把紅旗集團的童裝品牌用個較為優惠的價格買下來,也預備著再購進一兩間制衣廠、制鞋廠以備生產之需。方墨劍口中提到的這間騰躍制鞋廠就是他計畫購進的其中一間。

    徐斯尋找合適物件收購時注意到騰躍制鞋廠,倒是因為這是間成立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廠,生產的膠底鞋在十幾年前曾紅極一時。這些年來卻漸漸沒落了,只能托賴接紅旗的訂單和外貿訂單來維持經營。又適逢紅旗動盪和金融風暴,就有些支持不住的意思,但勝在行業經驗還是豐富的。

    徐斯托中間人尋到鞋廠的一位裴廠長套了套意思,沒想到對方竟然十分願意,徐斯自然順水推舟了。

    只是舅舅特地一問,讓徐斯好生疑惑,他答:“是啊,有什麼掌故?”

    方墨劍講道:“這鞋廠以前的廠長是老江的丈人,老江就是從騰躍開始入這行的。那時騰躍還是國有企業,後來是老江幫著私有化後還給了老丈人家,現在他們的廠長是他的小舅子裴志遠。”

    徐斯一呆,實在是沒有想到無意插手的鞋廠也會同江湖家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他今日也是約了騰躍的廠長在此地進一步洽談。這麼一想,他的心裡立刻生出一些些道不明的彆扭勁來。

    也真是白日不能說鬼,他跟著舅舅一路上了二樓,一拐角,就在二樓會議室門外的等候區看到了江湖。

    江湖坐在會議室外大型布展區的臺階上,她身後的布展區還有三五個木模特身著去年自由馬的冬季新款,擺著很好看的姿態。

    她坐在模特下首的陰暗角落裡,蜷著腿,沒有動,更不知道目光放空在何處。徐斯乍一眼看去,以為那也是一個不會動的模特。

    江湖身上穿著自由馬的春季新款露肩的修身長絨衫,一直蓋到臀部以下。絨衫是黑色的,她的腿上又配了黑色的打底褲,下面一雙棕色的羊皮長靴。一身的衣服樸素而得體。

    從徐斯的眼裡看過去,江湖的這個姿態很美。從她的額線到鼻尖到下巴,還有纖長的頸,過渡到從圓領中袒露出的圓潤的肩膀,以及修身的絨衫包裹著的身體,線條一路都很流暢,幾乎就是個假人了。

    方墨劍上前一步,喚了聲:“江湖。”

    江湖抬起頭來。

    她的短髮稍稍長長了些,蓋住額頭,她下意識用手拂了一拂,答:“方叔叔。”

    方墨劍走上前去,徐斯停留在原地沒有動。

    他並不如一般情場玩家一樣,無論經歷怎樣的風雲變幻,都能巋然不動聲色。那一夜的荒唐和驚變,是讓他有一點尷尬的。

    尤其,他當時還打著她父親公司的主意。往深層講,他委實太過欺負婦孺了。

    洪蝶嬸嬸也嚴厲地警告他,“這件事情你要快點忘記,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那有關人家小姑娘的清譽。”

    徐斯不是不警醒的,他甚至自認確實做了一樁至大的醜事。他這般偷香竊玉的行徑,同江湖之後那剛烈求死的對比,即可讓他狠狠羞愧一番。

    這實在是稀裡糊塗的乘人之危,太不夠光明磊落了。

    徐斯甚至有想過,自己其時並無女友,他可在江湖喪父這段時間,給予她一些情感補償。

    但似乎江湖並不這麼想。

    就在那夜次日的清晨,徐斯走進旅館大堂用早餐,遠遠看見江湖獨自倚窗而坐,面前放著筆記型電腦。他走近一些,可以看見她上的是中國的門戶網站,網頁上偌大的標題很顯眼——“服裝大王江旗勝覆沒實錄”。

    徐斯在自己房間裡上網時就看過這篇報導。報導寫得很詳細,該記者似乎從多方面瞭解了江旗勝的過往商業行為,將其猝死歸根為兩個原因——其一,是江旗勝股改失敗後,轉而與房產商沈貴投機房地產,投資的房因施工方偷工減料而猝然塌方,相關人等自然免不了吃上官司;其二,便是江旗勝私人投資的香港利都百貨股票因其和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計畫失敗而下挫,這一役讓他的私人帳戶浮出水面不說,經濟損失也十分慘重。

    這兩點都在點子上,和徐斯知道的基本一致。

    不過,那時候,他在想,以江湖當下的精神狀態不太適合看這樣的報導。

    果然,江湖的肩膀聳動了一下,徐斯下意識地走了過去,遞上一張餐巾紙。

    江湖回頭一見是他,起立轉頭想走。

    這般無禮得太過明顯了。徐斯面色不由沉了一沉,存心拉開她身邊的椅子款款落座下來。

    江湖面上青白不接,是發覺了自己的反應失態了。但她沒有立時說話,或者她根本就認為她與他,全然沒有話題,也無進行話題的必要。

    徐斯心裡一冷。

    通過江湖的態度神情,他也能大致猜測她的心理。

    恐怕她當昨夜是一出荒誕劇,是她放縱自己墮入深淵的魔幻夜。白日一線光現,她就得脫離,儘量讓自己遠離。

    這個念頭,讓徐斯不是那麼舒服。

    而江湖只講道:“我得回房了,少陪。”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腕。

    昨晚他曾經沿著她的手,握牢過她的腰,讓她沒法動彈。她的反應,迷糊而熱情。如今,她的反應是忍不住地自然地打了一個寒噤。

    不過一夜,她對他的碰觸,竟然本能起了抵觸,再加上這麼個無視的厭惡的態度,令徐斯心頭無端端起一陣無名火。

    他鬆開手,講:“昨晚我大意了,沒做其他措施。”

    口氣佯作稀鬆平常就事論事的。但他注意到江湖咬咬牙,閉了一閉眼睛,方覺自己的口氣有問題。

    她是誰?至少江旗勝在江湖上威名猶存,她的千金身份依然有效。他這樣說出來,之於她,是過分了一點點。

    但徐斯不會收口,也從不認錯。

    直到江湖清了清嗓子,這樣同他講:“出來玩的總是要承擔一點責任的,做好點防備工作,對人對己都有好處。這個道理我懂的。”

    講完以後,她疾步走出此地,逃也似的。

    徐斯愣了一兩刻,看江湖走遠。忽然手機就響起來,那邊有一把好聽的女聲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

    這麼一個輕聲細語的開場白之後,齊思甜用溫柔的又不失身份的、邀請的又並非乞求的語調講:“我第一部電影要上檔,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捧場?”

    徐斯是太有空去捧場了,他答:“回國後我讓秘書到你經紀人那邊拿票。”

    齊思甜講:“好的。”

    這才是徐斯該得到的異性的態度。

    而反觀江湖,前晚瘋癲浪蕩,第二天便整裝變作淑女,翻臉賽過翻書,無情更勝男子。連生在女士掌權家族的徐斯都無法習慣。

    這個女人的反應永遠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江湖當無事發生,他徐斯也發揚女士優先,跟著當無事發生了,也算成人之美了。只不過心頭總有一層揮之不去的不是滋味。

    尤其現下方墨劍喚了一聲江湖,江湖的目光明明往這邊掃過來了,她是看到了他的,但她就是當作沒有看到他。

    徐斯不希望自己第二回自討沒趣,乾脆就立定在原地,並不走上前去。

    方墨劍往前走了幾步,一眼先看到展臺對面的窗沒有關牢。雖然三月微暖,但令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受這冷風,就太說不過去了。

    他先將窗戶關牢了,待回過頭來,江湖已經站了起來。

    她說:“方叔叔,我就是來看看,還有一些爸爸的舊物要整理,弄好了就走。”

    方墨劍關心道:“你要注意身體。”

    江湖欠了欠身,想要轉身離去,方墨劍又叫住了她,招手讓她過來低聲囑咐,“你爸爸生前同沈貴在高爾夫球場賭過一場球,贏了沈貴五百萬。沈貴上周進牢裡之前,已通知助理把支票轉給你。”

    江湖慘然地笑了笑,茫茫然問:“爸爸怎麼會贏沈叔叔這麼多錢?”

    方墨劍沒有回答。

    江湖便明白他的不便之處,也就不問了,只向他又欠了欠身,轉身往另一頭的江旗勝舊日的辦公室走去。

    她在門外徘徊了許久,實在沒有勇氣踏入父親去世的地方。

    有人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湖轉頭,是在紅旗集團服務了二十年的財務經理岳杉,她同時亦打理著江旗勝的私人帳戶,同江氏父女關係很親厚。

    江湖看到嶽杉,就像望見了親人,迷迷糊糊孩子氣地問她:“岳阿姨,我爸爸走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痛苦?”

    岳杉中年富態但又不失白皙的面孔上閃過一絲痛楚。

    她是第一個發現江旗勝在辦公室內氣絕的人,她記得江旗勝最後的樣子,倒伏在他的辦公桌上,冷冰冰的,皺緊眉頭,微微張著嘴,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

    這根本不像一貫意氣風發的江旗勝。

    嶽杉一直沒有將這一幕告訴江湖,她只是寬慰,“是的,你爸爸臨終面容安詳,就像在夢裡過世。他不曾受苦。”

    江湖的眼圈還是忍不住紅了。

    嶽杉的眼圈也忍不住紅了,“我還有些事情同你說。”

    她默默看一眼江旗勝辦公室的大門,轉了頭,把江湖領進了另一頭一間小會議室,把門關上鎖住,再把自己隨身拿的文件一一放在了江湖的面前,說:“這是你爸爸生前存放在我這裡的東西,所有的手續都清了,我也確認了可以動用這部分財產,今天正好全部交還給你。這些是他在本地、北京、廣州和香港以你的名義購買的房產;這些是他存在本地銀行保險櫃內的珠寶首飾;除此以外,你爸爸有海外股票投資,不過你也曉得這部分虧蝕厲害,而且上面在查。他個人的銀行戶口全部被凍結了,要做清償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過來看,一份一份都令她驚訝。她說:“爸爸比我想像中有錢。他考慮得這麼周到。”她把文件一一閱覽完畢,問:“他虧了好幾億,怎麼可能還剩下這麼多?”

    嶽杉伸出手來,她緊緊握住了江湖的手,“這些問題,你不要多想了,於你無益。”

    江湖反握住嶽杉的手,急促地發問:“爸爸買的股票虧了,投資的樓房倒了,連累紅旗跟著瓦解了,可是,他可以想辦法還的,雖然——雖然還是要去坐牢,但他都是可以活著的,他為什麼會支援不住,為什麼會突然心肌梗塞?”

    只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她問好了,自己又哽住了。她側頭,玻璃窗上折射出她的容顏。

    她分明看清楚自己的驚恐。

    有一種心底緩緩醞釀的驚恐在盤旋。自天城山的那個下午開始的恐懼——她不敢再想。

    嶽杉並不知道江湖的心頭萬千情緒,但見她神情悲戚,只怕她又要傷心,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說:“他是個愛護女兒的父親,他是個走在許多人前面的企業家。”她緊緊握住江湖的手,緊得江湖無法再思考下去,“這就夠了,對你來說,夠了。”

    江湖茫然點頭。

    不要想,不要想。她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

    嶽杉最後還是忍不住講了一句:“江湖,你要記牢,這條路是你爸爸自己選的,沒得怨。”她講好這句話,終於也落了淚,低下頭,忍了好一會兒,讓眼角什麼痕跡都沒露出來。她抬起頭來,還對江湖囑咐說:“下半月有個晚報做慈善晚會,昨天發來了邀請函,希望你代表你爸爸去領了這個慈善獎章。這是他的榮譽。”

    江湖籲一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

    岳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囑咐說:“你未來的路還很長,要好好自己照顧自己,你爸爸才會放心。”

    江湖黯然著,在歷經喪父之痛以後,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是萬不得已的無奈和不得已而為之的悲戚。

    嶽杉打開了會議室的門,紅旗的行銷總監任冰正捧著箱子站在外頭等著。這位業內人人稱道的江旗勝得意門生的眼圈也正微微泛著紅,看到了江湖,說:“江董生前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任冰和嶽杉都堅持為江湖拿了東西送到停車場。

    江湖再三道了謝,也是因為父親的葬禮正是任冰一手操辦,幫襯了自己不少。她還關心地問道:“你的去向定了嗎?”

    任冰遲疑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江湖露出一個祝福的笑容,“那就好,你們都會有新的開始。自由馬也會有新的選擇。”

    任冰跟著笑了笑,“江湖,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確實,岳杉、任冰連同這邊的紅旗廠房,如今已成為屬於父親的歷史,一切都過去了。

    江湖心中一痛,打開車門正想上車,偏偏瞥見了舅舅裴志遠陪著徐斯走出了大門,讓她心底這一痛痛至大吃一驚。

    舅舅裴志遠要賣騰躍制鞋廠的消息,她從日本回上海時就聽說了。

    這是父親逝世後江湖心頭的另一宗劇痛。

    外人不曉得,而江湖明白騰躍制鞋廠對江家,對父親意味著什麼。父親幾經周折想要把紅旗私有化而始終不得如願,但他曾經實現了將騰躍私有化。

    這是父親完成的一個事業的奠基石,是父親對母親的一份真情摯愛,絕不容玷污。騰躍鞋的歷史帶給她的驕傲,甚至超過了曾經的自由馬帶給她的榮譽和身價。

    江湖曾幾次三番尋舅舅磋商此事,她只有一個念頭,騰躍是母親和父親僅剩的了,是屬於裴江兩家的,舅舅不應該輕易賣掉工廠。

    但舅舅裴志遠因為炒股虧蝕了本,是鐵了心要賣廠套利的,嫌這外甥女麻煩,總是想辦法回避著她。

    江湖根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見舅舅,而且他又是一副諂媚的情狀跟著徐斯。這實在不能不促使她把事情往她最不能接受的一個方向想。

    而任冰為她揭曉了答案,他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決定不瞞江湖,說:“你舅舅打算把廠賣給徐風集團。”

    江湖狠狠咬唇,拔腿箭步上前,高聲喚道:“舅舅。”

    這一聲極不友好又極其尖利,裴志遠乍聽江湖這樣語氣甚無理的呼喚,馬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徐斯察言觀色,不知這對甥舅有何公案,但顯然他是不想做炮灰的,趕緊同裴志遠道別,尋到自己的車就鑽了進去。

    裴志遠見他要走,頗有幾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著徐斯,卻被江湖一把給拉住了。

    江湖氣急敗壞又喊了他一聲,厲聲問道:“舅舅,你要把工廠賣給徐風?”

    裴志遠根本就是理直氣壯兼氣憤江湖壞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氣,講:“連紅旗都被賣光了,我小小騰躍又怎麼了?你也曉得我每年做的那點貼牌生意是紅旗的,還有一些外單,這回全部落空,我廠子幾百來號工人也是要活口的。你撈著遺產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到我廠子裡一干民工弟兄頭上。”

    一句話就噎得江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心頭氣本就不順,被他一頓搶白,更是臉色愈發慘白。裴志遠見狀把口氣軟下來了,“江湖,我諒解你關心家裡的產業,但是你實在得面對現實,今時不同往日了。”

    他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哄一個孩子,哄完以後又四處找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發了好一陣的呆,只覺得自己剛才就是個傻蛋。她根本什麼都幹不了,她人在這座廠房裡,卻什麼都幹不了。

    嶽杉在她身後擔心地喚她,她垂頭喪氣地擺擺手,也沒有同岳杉和任冰道別,緩緩將車駛離了此地。

    慢慢出了廠區,江湖閉了閉眼睛,悲傷得好像離開的是一片斷壁殘垣。她想,以後自由馬廣告語沒有了,天橋也沒有了。

    想著,猛一閉眼,踩下油門,想要速速超車開過去,不用在這裡徒惹傷悲。

    這一路上不是很通暢,這時候又臨近下班的高峰期,路面很堵。好不容易過了江,前頭路面稍微通暢了些,卻有車擋著,還是一輛雷克薩斯的跑車,速度開得很慢,一直攔著江湖的道。

    江湖一時間心急,想要超車,誰知前頭的雷克薩斯竟也突然改了道,又一下擋住了她的道。她一時閃避不及,往雷克薩斯的車尾燈上擦了過去。

    兩輛車都不得不同時急?車停下來。

    江湖心急火燎怒不可遏地下了車,沖過去,雷克薩斯駕駛位的窗也跟著搖下來。

    竟還是個她一看即刻會火上澆油的熟人。

    江湖簡直是嚷了出來,“徐斯,你給我滾出來!”

    雷克薩斯裡頭坐的正是徐斯。

    江湖站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飾勃然怒意,吼完便伸手過來抓在他的車門窗上,使勁往外拽。

    徐斯先是一頭霧水。

    剛才他只是想靠邊停車接個電話,這個電話好像是剛才那位元裴廠長打過來的。他本來不想接,但是手機一直響,他聽得心煩氣躁,便決定停下車來接了這個電話。

    他是看准了的,此段路正臨近公車站,允許車輛停靠,而且他打了燈。在技術上規則上,他都沒有錯。

    後頭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是怎麼擦上來的?

    這女人又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他的腦筋還來不及轉過來,但是,緊接著,這女人的粗魯動作、粗暴態度一下觸到他的神經上頭。

    在他徐斯的面前,這位江湖小姐不是漠視便是歇斯底里,小姐脾氣發得太過無理了。他自小到大,何曾受過別人這樣的待遇?

    於是徐斯也懶得擺出和顏悅色的神情,乾脆就坐著不下車,只微微把頭一抬,輕佻地對江湖講:“打122吧,開單子,我的保險公司會處理。”

    江湖是頭一回這麼清楚地看著徐斯的面孔,也是頭一回這麼正視了他。

    徐斯有一副風流倜儻的賣相,眉眼周正,不可謂長得不好。但是有一點,只要他想,他就能明明確確擺出一副氣焰囂張的神情。此刻,他就是這副神情。

    徐斯沒下車來,只從副駕座那頭的包裡掏出了手機,撥了電話。他有條不紊地說,發生了事故,有紅色保時捷擦到了他的車尾,他的車在某路某段。

    他根本是懶得同她計較。

    可是江湖瞪著這樣態度輕忽的徐斯,她想,剛才舅舅就是要巴結他;她想,就是有人這麼虎視眈眈落井下石……就是他,就是這些人……

    短短幾秒鐘,江湖想了很多,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忍了半天的怒火,隨著這些想法噴薄而出,終於憋不牢了,索性發洩出來。

    她指著徐斯便叫:“你長沒長眼睛啊?這叫什麼態度啊?路上隨便亂停車啊?你媽沒教過你公德啊?算不算個男人啊?”叫完伸腳就往他的車門上踹了一腳。

    江湖這一腳用狠了力氣,踢出大大的一聲咚。她還嫌不解恨,又補了一腳。

    車裡的徐斯先是被江湖突如其來的撒潑嚇了一跳,待到她真踹到他的車門了,還連連踹了幾下,也撐不住了,噌一下就打開車門走下來。江湖一腳沒收住,重重踢到徐斯的腿上。

    這一下還挺重,徐斯皺了眉頭,心頭火起,跺一下腳,冷笑,“喲,力氣還挺大的。違規超車你還有理了?說吧,想打架還是想耍無賴?哥哥都奉陪!”他講完還擼了一下袖子。

    圍觀的路人見了,真怕這開跑車的男人當場揍了那開跑車的女人,熱心腸的趕忙過來攔了徐斯一攔,講:“朋友,說歸說,別動手,人家畢竟是小姑娘。”

    那頭的江湖握緊了拳,即刻也是一副隨時想揮過去的架勢。

    路人又勸,“小姑娘火氣不要這麼大,你快把人家車門都踹出坑了,這可是一百來萬的車!”

    交警來的時候,看到這一男一女當事人站在馬路旁邊冷冷對峙,誰都沒說話。熱心的路人不是正忙著勸解,就是在議論這兩輛車理賠起來所費多少。

    交警一番檢驗,得出結論:車頭車尾的碰撞不礙事,雷克薩斯的尾燈碎了,保時捷車頭擦了點漆,開了單子囑當事人尋保險公司理賠即可。本次事故應該是由保時捷車主擔全責。

    這個結論一下來,雷克薩斯兄弟立馬俐落地上了車,絕塵而去。獨留保時捷小姐在此地,繼續接受交警的質詢。

    江湖回到地處本市老洋房區的自家公寓樓下時,已經過了九點。

    當中的過程很窩氣,但又無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駕照開了罰單當眾教育了一通。周圍有很多陌生人圍觀,她本該感到屈辱的,但是當街站著,熱昏昏的頭腦逐漸冷卻下來。她是不該當街自暴自棄的,既然在日本的懸崖邊已經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那個徐斯,他的出現總是挾帶傷損著她的利器,無意就會傷她一個摧肝裂膽——那萬事絕望的一夜,還有心力交瘁的現在。

    江湖停好了車,抱著紙箱子進了電梯上了樓,終於回到家裡。

    她扭亮燈,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面的父親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緊閉著。望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進入那間房間。

    江湖只能把目光調開,環視室內。

    母親早逝,家裡的一切都是父親置辦的,一貫地講究簡單和氣派。整套設計精美的紅木傢俱,黑色皮沙發,都是冷硬的色調。

    原來有父女相依為命,江湖並不會覺著家裡又冷又硬。可是如今只得她孑然一身,她往四周一望,只想,這紅木怎麼冰得像冰棍?黑色的皮沙發又太過墨黑了。還好客廳電視櫃上放著好幾隻相架,都是家庭照片,還有父親創業以來獲得的各種國家級部級省級市級獎狀,這才顯得稍微熱鬧了些。

    江湖從父親的紙箱子裡翻出了兩隻相架,放到電視櫃上。

    那兩隻相架頭一隻裝了全家福照片。照片裡的父母都還年輕,美麗的母親一手挽著包,一手攙著不過三四歲的江湖,父親兩手叉腰,英俊的面孔滿是睥睨天下的神氣。

    他們的身後是自由馬在市百一店裡第一個專櫃,還有紅旗的老員工正在他們身後擺放貨品。

    另外一張照片是江湖與父親的合影。照片裡還是三四歲的小江湖,她正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撅著嘴笑眯眯的,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父親的臉頰。

    被江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面孔的父親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笑得開懷。

    父親笑起來,總能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望之親切,還令人倍生好感。

    江湖卻沒有遺傳到父親一口漂亮牙齒,所以只能時常撅嘴。

    父親曾經講:“我給你取名字叫江湖,希望你帶幾分男人的豪氣。”

    當時江湖向父親扮個鬼臉,摟著父親的脖子笑著說:“爸,要是我是男人婆,那不慘了?我將來嫁給誰去?”

    父親拍拍她的手,眉宇之間全是寵愛。

    昔日情景宛在眼前,如今卻只有悲傷排山倒海。

    江湖抱著這張同父親的合影,歪倒在沙發上,將身子蜷縮起來。

    她又如這些日子以來一樣,做了那個老長的夢。

    夢中的自己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窩在父親的懷裡。

    夢中的男孩也只不過才十歲,被他的媽媽牽著他的手局促地站著。

    他仰頭看著她,看著小小的她在俯視他。他沒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親懷裡,說:“哦,你是我家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還是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父親發了火,拍了她的腦門,下手很重,斥道:”丫頭片子說什麼渾話?要叫高屹哥哥,哥哥成績好,以後做你的小老師。你要跟哥哥好好學習。“

    她的腦門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來。邊哭邊用眼角餘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可是她猛地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地上很冷,頭頂更冷,有人俯視著她。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叫她嚷她撒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聲嘶力竭,”你這個騙子!環宇金融要收購利都百貨的消息,是你放給我爸爸的!你還去商業罪案調查科錄口供!“

    有人問她:”你要不要聽故事?“

    她想,什麼故事?她已經聽過一個故事了,一個逆風之處有朝陽的故事,怎麼又有故事了?

    可是,不對,她看到面前的人漠然地俯視著她。

    這副面貌熟悉又陌生,她才明白了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江湖害怕地揪住了自己的前襟,她想了起來,原來在這天,在逆風之處有朝陽的故事之前,她還聽了一個故事。

    她捂住耳朵,可是他的聲音這麼清晰地傳了進來。

    ”二十多年前,江旗勝手頭有從北京要來的外匯指標,請我爸爸利用在深圳羅湖地區進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為政府機關從香港進口辦公設備,把手頭的匯率差價清洗成流通差價套利。這是一筆很大的買賣,我爸爸動心了,他們配合得很好,也賺到了錢。但是這麼大的一個逃匯案,怎麼可能被放過?我爸爸被抓了起來,因為他的單位往來憑證有交易的記錄。

    “江旗勝變成了證人,出庭指證了我爸爸和他單位的領導。我爸爸被判了死刑。”

    江湖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冰涼起來,瑟瑟發抖,眼淚迸流,仍是聲嘶力竭地叫道:“我是個笨蛋!笨蛋!還是我把你推薦給爸爸!我害死了我爸爸!我害死了他!”

    她只是不停地哭著,抽泣著,氣都要接不上來,又縮成了七歲大的女孩兒。

    也不知是夢裡還是夢外,江湖臉上冰涼一片,一摸,觸手都是淚。

    她終於醒了過來,在黑暗裡,聽到自己的心臟瘋狂地跳著。

    江湖站起來進了衛生間,從鏡子裡看到自己蒼白的面頰,背後一大片晃白的瓷磚,陰冷冷的。她用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臉頰輕顫著,受不住冷。

    她想了起來,那夢,根本不是夢,是現實。

    就在天城山旅社的花園裡,高屹站在她的跟前,同她說出了這些話。然後這些話就變成了她心臟上的刺,時不時就紮得自己鮮血淋漓。

    高屹——這麼多個日日夜夜,她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會心疼得糾起來。

    不能想,也不可以想。

    江湖盯著鏡子,忽然啞聲問了自己一句:“你信不信有神?”

    問好之後,又放了熱水,洗了一把臉,抹幹以後,才想起來,這句話原來是父親說過的。

    那是父親在母親罹患腸癌去世後,安慰她的話——

    “女兒,你信不信有神?”——

    “媽媽就是神,所以她不會離開你。”

    後來父親決定頂著壓力將紅旗總部從四水市遷到交通更為便捷的浦東南部,也曾在家裡一邊吸著香煙,一邊這樣說道——

    “你信不信有神?”——

    “我就是神。”

    江湖想得疲倦了,懶懶地回了自己房間。躺上床,閉眼,入睡,昏昏沉沉。

    晨昏瞬息,世事浮沉,江湖可以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再爬起來,渾渾噩噩地把日子過下去。

    她常常去墓園,坐在父親的碑前,能待很久。

    墓園很安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江湖坐在父親的墓碑前,想,如果永遠在這個世界裡不再出來那該有多好。

    在從墓園回程的路上,她會買一份報紙,總是習慣性翻到經濟版,卻什麼都看不進去。

    可是這天有一條標題吸引了她——“百貨業堅信冬天已過去,春天即將到來!”報導右下角便是百貨業發言代表人的小像。小小的只有一寸,但是她已經看清楚,那張臉,那個冷冷的驕傲的旁若無人的熟悉的表情。

    江湖把報導的內容認真讀完,內容大多是介紹百貨這個行業近來的發展的,也對他這個受訪者做了簡單的介紹。

    他原來回來了,還代表市西新近要開業的百貨公司接受了採訪。

    江湖不知不覺地叫了計程車,不知不覺地就報了那個地址,不知不覺地抵達這間即將開業的百貨公司。

    百貨公司裙房的週邊包了印著“即將開業”的大型燈箱布,畫面大紅大綠,就如春天般溫暖。

    可是這裡是兩棟高樓的間隙,穿堂風毫不留情地吹拂過來,把江湖的發吹亂。

    她心頭一悸,想,她怎麼來了此地呢?難道想再見那個人一面嗎?見了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江湖甩頭,不該如此,她需離去。

    只是轉頭的瞬間,她還聽到馬路上的分明的喧囂,但是那個身影出現了,世界瞬間變得安靜,安靜得幾乎要麻痺掉她的意識。

    高屹就那樣自自然然地從百貨公司裡走了出來,穿著他千篇一律的西服西褲,頭髮很順,眉目疏朗。

    他的個頭很高,所以她看他一直需要仰望。

    她想起了拼命想要忘記的天城山的那個傍晚,她也仰望著他。他總是這麼高,過分的高,讓她在他的面前,只顧仰望而忘卻其他,哪怕是跌倒,也完全咎由自取。高屹一點點都不會側目,一點點詫異都不會形於外,淡漠的、疏離的,一如最初最初的模樣。

    他甚至連內疚都不會有。

    他為什麼要有?

    江湖握緊了拳頭。

    她想要走過去,但看到他那樣的側影,終究是沒有動。

    高屹停在了百貨公司的門口,他身後跟著走出來兩名男子。一名同他一般的高,身上穿了扎眼的格子襯衫。另外一名矮胖了一些,但是一身挺括西服讓他看上去十分的精神奕奕。

    江湖的目光掠過了高屹,停在這兩人身上,腦袋立即變作了糨糊。

    這三個人怎麼會混在一起?江湖想,原來人與人的組合會這樣的滑稽,徐斯、高屹會聚在一道,還要加上這麼個前紅旗集團行銷總監任冰。

    她一直盯著他們瞧,瞧徐斯,瞧高屹,瞧任冰。她使勁瞧著他們,想要把他們瞧個清楚。

    他們怎麼就能那麼泰然自若?

    任冰一直在同高屹講話,聲音不大,江湖是聽不到的。但是做行銷的口才都很好,江湖相信他能講得很棒,因為高屹認真傾聽。這個男人在專注地想,心無雜念。

    徐斯則態度悠閒,偶爾稍加解釋兩句。他開口的時候,高屹才會跟著講一兩句。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江湖的腦中轟然出現,就像上一次看到徐斯同舅舅一起自紅旗大樓裡走出來一樣,當時任冰還在她的身邊,告訴她這是怎麼一個情況。

    現在任冰在她的另一邊,她不知道是怎麼一個情況。

    江湖的心往下沉,驅使著她沖了上前,厲聲喚了任冰一聲。聲浪有點高,那邊三個男人都側了目。

    她是氣勢洶洶而來。

    任冰呆了一呆,被突然出現的江湖嚇到了,他看了看徐斯,這個細節被江湖捕捉到了。

    江湖把目光一轉,一個眼風狠狠朝徐斯身上剜過去。

    徐斯撇了一撇唇,不甚在乎地回望著她。

    就是這個徐斯,江湖想,這個人在這幾個月到底幹了些什麼?他想買走騰躍,他還同父親的舊人在一起。

    他們就在她的面前,鎮定地談笑風生,簡直春風得意。

    她就差要憤怒了,可是胸中翻騰的怒意沸騰到了頂點,在她一眼瞥到高屹的時候,全部泯滅。

    高屹沒有講話,沒有表情,沒有態度,只是疑惑地看著她,仿佛她打攪到他了。

    那種不帶絲毫責備的、疏離的,又有隱隱隔膜的眼神,太熟悉了。

    她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瞧著她,只要這樣瞧她一眼,她就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下去。

    太難堪了,這些日子來,她時常在這裡徘徊,為的不是再看到他這樣依舊冷冷的態度,冷到她會無地自容。

    任冰前進一步,喚她:“江湖。”似乎想要解釋的樣子。

    但是夠了,這不是江湖想聽的,她只覺得自己傻,是真的傻,傻到跑到這邊來,硬是要碰到這樣自損尊嚴的場面。這是自找的。

    這樣想著,她的心裡翻江倒海,讓她承受不來。她猛地扭頭,不辨方向地狂奔,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才發現眼前模糊一片,真的沒了方向。

    江湖以為她自懸崖回轉,就是一段新生,原來不是的,她到現在都還不能新生。現在所發生的不斷啃噬著她折磨著她。

    她貼著行人道一邊的牆根,一步一步移動著,仿佛想要借助這一片牆角,躲避世間喧囂。可是旁邊的馬路車來人往,全是沸騰的市聲,騷擾她的耳朵。就連夕陽的餘光還要欺進這一片角落,讓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形。

    仿佛都是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在牆角,擤了擤鼻子,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虎口,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哭,既然在日本沒有死,就不可以再哭。”

    迴圈了幾次,淚終於止住。

    她喘著氣想,高屹回來了,他還同那個徐斯混在了一起,還有那個在父親身邊待了十多年的任冰。

    他們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應該更壞,不然她便不是江旗勝的女兒。

    有人在她的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湖回首,很意外竟然見到了洪蝶,她慌忙掏出面巾紙擦乾臉上的殘淚。

    洪蝶溫柔地微笑,笑容和藹可親,可以溫暖她的心。這位長輩說:“孩子,這麼巧在路上又碰到你,有沒有空陪阿姨一道吃晚飯?”

    江湖仰首看了看西下的夕陽,又望瞭望長輩真摯的笑臉,於是點了點頭。

    洪蝶把她領到附近的一所本城聞名的洋房式高級社交會所,CeeClub。

    江湖對此地並不陌生,以往是跟著父親來此間赴過不少商務宴請的。當然,整個會所的規格和消費也在城內首屈一指。可儘管如此,一到營業時分,賓客仍是絡繹不絕。

    雖然現在未到營業時刻,裡頭空空蕩蕩,一桌客人也無,服務生仍恭敬地迎了出來。

    洪蝶對此間頗熟,擇了一處古董皮制沙發座,攜了江湖的手坐了下來,問她:“要點些什麼嗎?”

    江湖搖搖頭,洪蝶便做主點了菜,然後說:“這裡的鵝肝不錯。”她把江湖打量了一番,女孩憔悴萎靡,甚是可憐,她不禁說,“好孩子,你怎麼還這麼同自己過不去?”

    江湖不由窘迫,微微低了低頭。

    自日本回來,她是一直感激洪蝶的那番扶持她於生死之間的言語安慰的,但此刻以這番不堪形態再見到這位長輩,她是慚愧的。她強自扯出一個笑容,說:“洪姨,讓你見笑了,是我失態了。”

    洪蝶有點憐惜眼前的孩子,這樣堪憐的情狀,還能講出這麼直爽的話。她鼓勵地拍拍她的手。

    等服務生上了兩杯香茶之後,洪蝶用一個極坦誠的表情說:“我們徐風集團很想收購紅旗的小紅馬和幾間制衣制鞋廠。”

    江湖聞言抬起頭來,愕然之中還有悚然。愕然的是,她沒有料到洪蝶這麼開門見山,仿佛知道她剛才經歷的那番心理折磨一般。而悚然的是,洪蝶短短一句話就讓她一下回到現實,在知道舅舅和徐斯有聯繫以後,她雖然有疑惑有傷心,但那些都是片斷的,她所沒有聯想到的是徐斯的野心這麼大,想要吃下的不僅僅是一間騰躍制鞋廠,還有紅旗的一個子品牌。

    大驚大怕之下,她唯一的反應就是瞠目而無言。任何不忿哀傷自憐都不便再發作了,只剩下那麼點蕭瑟寂寥。

    洪蝶很歉然,“我應該提前告訴你並致歉的。紅旗的行銷總監任冰現在同徐斯合作,負責這塊事務。”

    她的開門見山和開誠佈公絲毫不帶驕傲抑或嘲諷的意思,這些話表述的這些事實,讓江湖的心頭仍是不覺涼了一涼,繼而想到的是,那麼剛才徐斯和高屹談了什麼,談新事業的合作嗎?所以洪蝶也會出現在現場?

    江湖先是憂傷而冷然地瞥了洪蝶一眼,這位長輩正姿態優雅地喝茶。她剛才的口氣溫和坦然,又充滿歉意。怎麼不坦然呢?他們是正當的商業交易,可長輩還是對她有了一份歉意。她是不可應對失禮的。

    江湖把頭抬了抬,把思緒也厘清了,能夠用平和的語氣這樣說:“紅旗都四分五裂了,各自去尋各自門,市場經濟自由買賣,也很正常的。”

    她的瞬間黯然,洪蝶看在眼裡,在想,眼前的女孩心思細膩,高傲之中還有敏慧,不禁憐惜,“我們點菜,讓阿姨好好請你。”

    菜一道一道上來了,洪蝶似乎是很想安慰江湖,不停為她布菜,還介紹說:“我最喜歡這裡的廚師做的鵝肝。在澳大利亞吃過一回以後一直念念不忘。後來他被重金聘來了CeeClub,正合我意,不用做飛去袋鼠國解饞的瘋狂舉動了。”

    江湖低頭跟著品嘗,根本味同嚼蠟。她把口裡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紅酒,心頭熱了點。

    突然地,但也毫不意外地,有一個念頭從她腦海深處浮現出來,就像大海深處探頭而出的一線光,刺眼地、跳躍地,讓她的心頭狂跳起來。這有力的跳動,幾乎能夠掩蓋住她剛才猝發的全部的悲傷和絕望。

    江湖甚至為心頭的這一觸之念而激動了,她是有她的歷史使命的,而眼前正面對著這個人,她是不應該放棄機會的。她幾乎是急迫地開了口,“那麼,洪姨,我是不是能從你們這裡把小紅馬再買回來?”

    洪蝶一愕,問:“江湖,你知道這需要多少錢嗎?買了以後還要多少錢用於日常的營運?”

    這就是一盆涼水潑淋下來,江湖也愣住了,才自省自己是衝動的。

    洪蝶向她解釋說:“這對徐風投資來說,也不是個小項目,都是徐斯在全權負責。”她頓了頓,思考了一番,很是審慎地對江湖講道,“如果你真的想回購,還是要和徐斯溝通的。”

    原來徐斯果真是這宗業務的主導人,所以他才會和任冰一起出現在高屹的百貨公司門口,那恐怕正是在談合作。

    江湖沉默著。

    洪蝶的話,不無道理,是她念頭一起所沒有想到的。如果她要將這麼個想法付諸實際的行動,是需要掂量自己的實力,考慮方方面面的現實,最最起碼要想好到底如何同徐斯來談這宗交易。

    江湖望住洪蝶,她的笑容總能在適當的時候給予自己繼續前行的勇氣。

    洪蝶說:“孩子,你別緊張。這件事情你可以回頭好好想想,有什麼洪姨能幫你的,一定會幫。”

    江湖恢復了鎮定,她想,自己是需要冷靜想想這件事情。她把酒杯端起來,笑了一笑,對洪蝶講:“洪姨,謝謝你的指教。”

    洪蝶同她碰杯,“哪裡,是洪姨要謝謝你陪我這老人家來這裡吃鵝肝。”

    同洪蝶短短的會晤,江湖不是沒有收穫的。自CeeClub一歸家,她先洗了個熱水澡,在熱氣氤氳中,冷靜自己的思緒。

    悲傷一層一層剝離以後,是終須要繼續向前行路的。

    只是,這一晚她又做夢了。

    夢境變得真實而熟悉,往事歷歷如老電影。

    高屹那張小小的、星眸劍眉的面孔,看人的時候,眼波靜定,如同平靜大海掩蓋全副心事。

    她總是喜歡跟著他,當他是玩伴。但他總是冷冷的,不願意搭理她。她尋釁向高媽媽告狀,“高屹不睬我。”

    無意外地,高屹會挨一頓狠罵,然後依舊如此。

    江湖就會想,這個人怎麼天生性格就這麼冷?

    可是,就在母親去世的那天,外間有凜冽的風聲、滂沱的雨聲。

    江湖孤獨地坐在黑暗裡,周圍有微弱的光,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在地面上,像個孤獨的小山丘。

    高屹走到她的身後,緊緊抓住了江湖的小手,江湖看到對面牆壁上兩人的影子漸漸合在一起,互相依偎成一個“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著取暖。

    就是母親去世的這晚,高屹掌心的溫度讓她溫暖。

    江湖這才暖起來,再回首,原來不是高屹的掌心,而是父親的懷抱。

    父親清雋的面孔,鬍子拉碴,刺痛她的粉嫩面孔。

    父親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著同母親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母親,那含情脈脈的臉容這麼溫柔。

    父親喃喃,“志堅,如你所願,我把騰躍買下來還給爸爸了。”

    父親沒有走遠,這句話就在江湖的耳朵邊,她聽了一個清清楚楚。她在想,志堅是誰?再一想,原來是母親。

    父親又說:“你走了,但我還活著。我活著,就有希望。”

    江湖一個冷戰醒了過來,身上蓋的被子被踢到了床底下。她乾脆翻身下床,走進客廳裡,把所有的壁燈吊燈開了,整個世界光亮起來。然後,江湖長久地坐在放著家庭相片的電視櫃前,看那一幀一幀的相片。裡頭有父親,也有母親,還有小小年紀的她。那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後來缺少了母親,她以為和父親仍舊是一個完整的家。而如今,只得一個她。但是父親和母親都在相片裡對住她微笑,仿佛就在她的身邊。

    她對自己喃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江湖揉揉眼睛,從容地站了起來,走進衛生間洗了一把熱水臉,把臉洗得紅彤彤,再抬起頭來,對著明亮的鏡子,命令自己開口講話。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自己在說:“你信不信有神?”

    她聽見自己在答:“我就是神。”

    江湖回到自己的房裡,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張支票。這是一張她在前幾日就收到的面值五百萬的支票。她想,她是買不回小紅馬了,那麼,傾她所有,她是不是能夠把騰躍買回來呢?然而,洪蝶提醒了她,她有的是念頭,卻沒有計劃。

    江湖走到電視櫃前頭,將那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抱在懷裡,喃喃,“爸爸,媽媽,至少我還能保留我們家最後一點記憶,對不對?我不應該讓騰躍再丟到了別人手裡,對不對?”

    她將全家福照片放在枕邊,才又安心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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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2:04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3 這是一場角力

    生活就是一種化學反應,

    只有將種種苦難稀釋,

    才能淺嘗到那點滴的甘甜。

    她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定義為角力,

    卻不知點燃的竟然是愛情。



    當一個念頭一旦萌芽,一旦被牢牢種植進內心,江湖就知道自己不達目的是不能甘休的了。

    她先是把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資金清算了一遍,而後托人打聽了一下徐斯到底花了多少錢買的騰躍,結果卻讓她頗為意外——徐斯竟然只出了區區五十萬就堂而皇之入股騰躍,變成了大股東。

    江湖不是不捶胸頓足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講過自己的舅舅“處事庸碌”,實在是沒有講錯。但這樣看來,舅舅是真的急著脫手,再同他多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

    江湖的目標只有一個——徐斯。但也不是不難堪的。這個男人,一路旁觀了她最落魄最蕭條的時刻;這個男人,還同她有了稀裡糊塗的身體接觸;這個男人,甚至是 瓜分她的家業的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可是,她要達成這個目標,重新站立到這片江湖上,就需要拋開尷尬,摒棄羞恥,就像洪蝶提示的,她得有魄力和勇氣找清路 子,說不定背城一戰可以成功。至於計畫,此時刻不容緩,邊戰邊做也不是不可以。

    想完這些,江湖便整理好手頭全部資料,致電徐風集團約見徐斯了。然而她的首戰即刻宣告失敗。徐斯的秘書接到電話,訓練有素地回答江湖,“徐先生出差去廈門,也許要一個星期。您方便的話,可以留下口訊。”

    江湖咬著嘴唇想了想,講:“我姓江。”講完又覺畏畏縮縮不夠光明,她何必如此畏首畏尾?便又坦率補充,“我是紅旗的江湖,我想找徐先生談談關於騰躍廠合作的事情。”

    之所以這麼開門見山,是江湖認為她同徐斯這般身份這般交集的人,無須額外的虛偽客套,把條件講個清楚才是上算。

    可惜,不管她如何著急,在那幾天裡,徐斯就是沒有任何回復。

    江湖在反復焦躁的情緒之中著實煎熬了好一陣,最後出乎意料的是,見到徐斯竟然是在代父親拿獎的慈善晚宴上頭。

    徐斯是陪伴電視劇小公主一塊兒大駕光臨的,現場謀殺了不少菲林。江湖入場的時候,聽到兩人正回答圍觀記者們的問題。

    有記者問:“徐先生和齊思甜前一陣是不是一起旅遊?”

    徐斯只是站在齊思甜身邊微笑,他同齊思甜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上去並不像情侶般親密。

    齊思甜對記者講道:“哪有啊!我是去廈門拍徐風的果C飲料的廣告。”

    記者又對著徐斯問:“那麼徐先生是用老闆身份去探班?”

    還是齊思甜答的,“如果有這重榮幸,賽過年終發了雙紅。”

    記者窮追不捨,繼續問:“今天二位攜手同來——”

    這回原本優哉游哉立定在旁的徐斯把話筒接了過去,搶了記者的話,講:“今晚我們代表徐風集團新上市的新產品果C飲料來給雲南的貧困兒童加油鼓勁,希望略盡綿薄之力,讓孩子們都有學可上。”

    這便是一出極好的廣告,也是徐斯出鏡的代價。

    江湖簽完了到,沒有記者來叨擾,也沒有熟人主動過來招呼。不過也好,她能夠隱在一邊暗忖,老早聽說徐風集團的果C比臺灣同行的同類飲料晚上市半年,所以這位大少爺今次不惜親自出鏡來宣傳產品,亦算因公鬧緋聞,不算不學無術。

    徐風便是他徐斯的使命。同樣的,騰躍亦是她江湖的使命。

    想起這點,這些日子來被徐斯的刻意回避惹起來的怒意,在心頭開始奔湧。

    他就那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用俯視眾生的輕薄目光看這些記者。

    也許,他也是用這樣的態度,應對她的電話留言。

    江湖一直在角落裡又當著壁花,徐斯是看在眼睛裡頭的。

    他老早知道今晚江湖會代表江旗勝出席晚宴,想,也是該見一見她的時候了。

    江湖留下來的口訊,秘書Jane一絲不苟地傳達了。那時他在鼓浪嶼的小別墅裡,坐在支著草簷的廊下,和齊思甜一起釣海蟹。碧藍的海水就在腳下蕩漾,陽光非常燦爛,齊思甜不作聲,穿著比基尼專心釣蟹的模樣很可愛。

    但是徐斯沒有被美色迷惑,放下了釣竿,回到別墅裡,打了個電話給任冰,詢問有關騰躍的情況。任冰彙報得十分完整。徐斯聽完以後,便讓廚房裡從香格里拉西餐廳聘來的廚師現場烹製海蟹。

    齊思甜怕海蟹性熱,海蟹製作得再可口,也只吃了兩口,吃完便回廈門去拍廣告片。

    她是一位好員工。

    任冰把騰躍的廠長同江旗勝的往來關係說了很多,徐斯想,難怪江湖這麼緊張,又揣測,也許她是想買廠,她計畫出多少錢呢?

    徐斯念及此,笑了一下。他又想,這位踹了他雷克薩斯的嬌氣大小姐究竟會怎麼做呢?她竟也終於有了有求於他的事情。

    徐斯原本決定次日回復江湖一個口訊,且聽聽她的打算。可惜不巧,任冰從國外招聘來的童裝設計師需要他親自面試,他對此不會怠慢,當夜趕回來先處理了這宗公事。

    他晾了她幾天,並不是存心的。但顯然,江湖不會這麼體諒人。

    就在這一刻,徐斯覷到江湖板住的面孔,又估量了一下她窄身的小禮服,確定她是沒辦法做到穿這身衣服還能一腳踹上來。

    他本來是想主動同她打個招呼的,很可惜的是,一進會場就被不少人逮住寒暄,有前輩有同輩,讓他分身無暇,還得提防記者的暗中窺測。

    江湖那邊則是一直冷冷清清,生人固然不側目,熟人也不過是招呼一聲便即告辭。

    此間的人們總是親近更值得他們親近的人物,額外的人無須額外的關顧。

    江湖能夠理解,她也能自找合適位置,先是同現場工作的同事交流了一陣,再尋了個角落坐下來小憩。

    在這個角落,她能看見徐斯。

    他的身邊圍攏很多人,有關注他身邊新人的,也有關注他的。所以他很忙,周圍環境沒有空隙容她能近到身旁。她沒有機會走過去,只能暫且先自顧自地喝雞尾酒。

    好心的主辦方連絡人過來尋到了江湖,同她說了很多感謝江旗勝董事長的話,江湖很高興自己沒有淚意,能夠風度很好地代替父親收下這些好意。

    一直到頒獎的時候,江湖終於重新站在了聚光燈下頭,代替父親講話,“作為一個企業家,應該承擔社會責任。雖然我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但是我相信他的善意會繼續下去,我們將繼續關注失學兒童的困境,並且給予援手。”

    徐斯立在台下,眼裡看著臺上落落大方的江湖,耳朵卻聽見身邊的齊思甜正同另一名女明星講話。

    那另一名女明星說:“紅旗不是完蛋了嗎,還有錢給這位大小姐捐款嗎?她今天穿得好素淡,恐怕今時不同往日了吧!”

    齊思甜講:“江小姐既然在這種場合講了出來,必然是有她的方法做到的。”

    她講完以後,待江湖接受獎章時,衷心鼓掌。

    不知不覺地,徐斯跟著齊思甜一起拍了手。

    台下如雷掌聲之於江湖,不過是恍如隔世的悽惶。

    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小場合一露面,便圍攏一群人來,聲聲“江董事長”不絕於耳,走至任何角落都不會冷清。

    現如今,還是類似的場合類似的人,當年的榮光絕不會惠及今日。她手裡小小獎牌,冰冰冷冷。

    江湖走下來時,看到徐斯為他身邊的齊思甜欠了欠身。

    下一個流程是齊思甜代表那部新電影的劇組為邊遠地區的失學兒童捐造希望小學,這一定是另一個焦點和高峰,記者們蜂擁到舞臺前,賓客也翹首關注這位可人兒的表現。

    齊思甜代表劇組發言,聲音甜美,把場內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徐斯身邊便留出了空位。

    江湖慢慢走到徐斯跟前。

    徐斯一側頭,對她禮貌地笑了笑。他想,她終於還是過來了。

    江湖也笑了笑,“齊小姐的新片表現很出眾,新的廣告片一定借勢大紅,看來徐風今年的銷售額值得期待。”

    徐斯可真受不了這位嬌小姐說的商務客套話,他也回復客套話,“承你貴言,但願如此。”

    現在的徐斯是有禮貌的、有距離的、十分商務的,而且同她一樣把客氣話說得不算太誠懇的。他是在等待她進入正題。

    江湖明白,也不計較,緊接著就拋出下一句,“徐先生,您看您什麼時候有空,我想同您談談騰躍的事情。”

    她這次用了敬語,讓徐斯微微皺了眉頭。

    真不太習慣,尤其是她刻意的禮貌,更顯得很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徐斯挺想知道江湖要怎麼同他談,所以很爽快很順口地答允下來,“你可以同我秘書約明天的時間。”

    江湖眉毛一跳,差點發作。

    這樣的話,這樣的口氣,從來只有她對旁人講。如今徐斯對她講出口來這麼自然而然,高高在上。江湖把不滿在心頭回轉兩輪,壓了下去,講:“徐先生,那麼我們明天見。”

    在江湖的眉毛下意識一跳的時候,徐斯就注意到了。

    他自來有識人見微的本事,當下就暗忖,看來無意又冒犯了這位大小姐,但見江湖只一瞬就把脾氣壓下去,相比上一回在馬路上的暴跳如雷,長進了不是一點半點。

    所以,徐斯很自然地笑了出來,儘管他知道他的微笑在此時的江湖的眼裡,同剛才下意識出口的話一樣容易讓她生氣。可他就是忍不住,而且慣性地加多一句,“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你的proposal一起帶過來。”

    江湖隔了一會兒才自唇角扯出一個也許算是微笑的表情來,答:“那麼我們明天見面聊。”

    舞臺上頭的齊思甜率眾下臺,江湖趁著人多背轉過身,往吧台區走過去。

    酒保正把搖酒壺耍得很帥,見到走過來的這位女士,不由謹慎地停手,問:“您要什麼?”

    江湖用手撐了撐吧台冰冷烏黑的檯面,上頭卻能反光,讓她看清楚自己一臉無法掩飾的怒容,根本就是咬牙切齒了,難怪令到面前這位酒保都小心翼翼。

    她說:“威士卡。”很快又否定,“獼猴桃汁。”

    酒保完全贊同她的後一個選擇,用最快速度搾了果汁,遞到她的面前來。

    酸甜的味道能安慰神經,綠色的果汁能鎮定視覺。江湖一口一口喝下去,借助外力要自己冷靜。

    是她有求於人,自當遵循他人的遊戲規則,徐斯只是要她帶著proposal,沒有說出更多讓她胸悶的廢話。在商言商,他的要求不算過分。

    江湖把這句話循環往復想了十幾遍,等一杯獼猴桃汁喝光了,才又從冰冷烏黑的檯面上看到自己面部的五官恢復到正常的表情。

    她終於冷靜下來。

    酒保打了個響指,祝福她,“Goodnight。”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大面額鈔塞到了酒保的手上。

    酒保吹了口哨,感謝美麗小姐的慷慨。

    江湖再帶著溫和的笑容轉過身來,聽到主辦方的主持人宣佈晚宴結束,感謝嘉賓的蒞臨。她便去衣帽間拿了外套,逕自去地下車庫拿車。

    等到把車開上來,她想到此地正門一定會有不少人和車堵著晚宴內的各大明星,好在她熟悉地形,知道另有個邊門靠著幽靜的林蔭馬路,人一定少很多,方便成行。

    當江湖拐到這邊馬路上,正不巧碰到紅燈亮起來,一轉首,又碰巧看到熟人。

    熟人正是徐斯,同他那位嬌俏可人的齊思甜站在林蔭道邊,他們身前停著徐斯那輛雷克薩斯,雷克薩斯前有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手裡捧著白色的搪瓷杯向他們不住乞討。

    江湖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

    小孩子圍著衣冠楚楚的徐斯和齊思甜兩人團團轉,齊思甜一個勁往徐斯身後避,好像躲瘟疫。

    其實這是極正常的,小孩子滿身骯髒,一雙小手應該更加黑漆漆,還伸了出來,差點抹到齊思甜那條Gucci的裙子上。

    江湖看這情形,很是幸災樂禍地輕罵一句,“活該,有車不上,跑路上現世。”她想他們還真把緋聞當事業了。

    那邊的徐斯被這骯髒孩子纏得正惱火,大力把車門打開,推了齊思甜進去,再把車門重重關上。

    小孩子轉到他跟前,口裡說著什麼,手又伸了出來,在徐斯跟前做了一個要抹上去的姿勢。

    看來是乞討不成要動用最原始的威脅手段了。

    江湖且看到徐斯突然蹲了下來,抓住孩子的手,在自己西服的領子上抹了兩下。

    小孩一下怔住了,江湖也怔住了。

    如果江湖沒記錯的話,徐斯今日穿的淺灰色西服是登喜路的新款,不但價格不菲,淺色系的料子更不能隨便沾染上髒汙。

    徐斯就趁著小孩子發怔的當口,也上了車,並且馬上把車發動起來。

    小孩這一次是真的乞討不成了,傻呆呆站在路旁,神情萎靡,更襯得一身破爛可憐巴巴。風吹過來,蕭索淒涼。

    江湖看在眼內,不知為何,突然搖下了車窗,又從手袋裡掏出了一張大鈔,朝小孩搖搖手。

    小孩在絕望之際突然看到有人垂憐,簡直喜出望外,屁顛屁顛跑過來,接受了江湖的善意,口裡還有祝福,“姐姐,恭喜發財;姐姐,萬事如意。”

    江湖在搖上車窗的時候,講:“你把你的手摸到別人乾淨的衣服是不對的,知道嗎?下次讓我看到,我就叫110了。”

    沒有想到男孩很憊賴地笑了下,講道:“姐姐,110不抓我們的,因為拘留所關不了這麼多人。”

    江湖把臉一沉,懶得再多說。

    紅燈一閃,終於綠燈,她一踩油門,飛馳離去。

    隔著她幾輛車的雷克薩斯裡頭,齊思甜正對徐斯講:“江小姐很有善心,你覺得呢?”

    徐斯只是撇著唇笑。

    齊思甜問:“你的西裝怎麼辦?”

    她看過去,徐斯淺灰色西服領口兩個骯髒的黑印,她想起剛才那個小乞丐渾身的臭氣,還有汙髒的不知道摸過多少垃圾的小手,不由打了個寒噤。

    徐斯倒是滿不在乎,先答她第一個問題,“她像她的爸爸一樣值得嘉獎。”但是沒有答第二個問題。

    徐斯實在是不想考慮第二個問題,因為這件西服基本可以算是報廢了。

    他反問齊思甜:“你怎麼不學學江小姐?”

    齊思甜甜甜笑起來,“據說本市地鐵裡有一撥乞丐,從第一節車廂乞討到最後一節車廂,每人每天可進賬250元,一個月下來,薪水有8000多元,同甲級寫字樓裡大半小白領的薪水一樣了,而且他們不用交稅。”

    徐斯哈哈大笑。

    齊思甜接著用嚴肅認真的表情講道:“在地鐵裡有空調,冬暖夏涼,‘辦公環境’很不錯。地鐵站建有KFC,乞丐們時常買套餐在‘辦公室’裡大快朵頤,羨慕死地鐵裡衣冠整齊的小朋友。”

    徐斯聽得非常愉快。齊思甜是個有心生活的女孩兒,在繁忙工作之餘,還能搜集許多有用的資訊,配合著不同人的觀點,用最好的演技講解出來,的確是個妙人。

    他看了一看後視鏡,對齊思甜說:“你的保姆車來了。”

    齊思甜開了車門,用手按住胸口,說:“我得去好好說說司機,在這個時候去加油是瀆職。”

    徐斯說:“這裡你的粉絲和那群狗仔不會發現。”

    他們講完互相道別,徐斯忘記給齊思甜一個道別吻,齊思甜也沒計較。

    徐斯是回了自己前一陣才置在浦東近郊的別墅,選擇在這處暫居,完全是為了配合新的業務。因為這裡距離幾間新收購的制衣廠和制鞋廠相當近,很利於公事的開展。

    征程一旦開始,勢必要全力以赴。這是他的習慣。

    回到別墅裡,徐斯把西服丟給了家政服務員,鬆開領帶,一路上了樓進了書房,開了電腦,把任冰事先做好的關於騰躍的資料翻出來閱覽了一遍。

    資料是他早就看過的,他又把當初任冰建議收購騰躍的意見看了一遍,任冰的意思是騰躍有大批熟練工和老制鞋匠,制鞋經驗可利用于童鞋的生產上。

    徐斯敲了敲桌面,喝了一杯馬丁尼,然後想,糟糕,騰躍是個可好好利用的工廠,他不是那麼捨得就賣給江湖,那麼該如何應付她呢?又猜,依照江湖的性子,明天一定會很早就來尋他。

    想著,他不自知地笑了笑。

    正如他所猜測的,江湖的確一大早就抵達了徐風集團的辦公大樓。

    江湖承認自己是著急了一點,她在早上九點一刻就打電話給徐斯的秘書,當即便講十點即抵達,根本不容秘書有任何推諉的言辭便掛了電話。

    她壓根不想浪費時間了。

    昨晚,徐斯那句要她拿proposal,確實提到點子上了。

    江湖根本就沒準備過proposal,她只在肚子裡打了腹稿,自己注資騰躍五百萬,可以讓徐風成為第二大股東,每年享受紅利。騰躍只是一間經營困難的小廠,對徐風這麼龐大的機構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徐斯應當成人之美。

    她連夜做了proposal,用精美的圖形表示未來的利潤。她想,有值得期待的紅利,徐風方面還有什麼不可同意的呢?

    只要徐斯同意了,她可以把他們一切糾葛過往扔到黃浦江裡去,從此好好經營廠子,為徐風這位二股東賺取利益,以示誠意。

    直到江湖走進徐斯的辦公室,她仍然是這麼想的。

    徐斯的辦公室在這棟徐風大廈的二十八層,雖然處在離開鬧市中心一公里遠的方位,但是仍可俯瞰鬧市繁忙世界。

    徐風大廈是徐風集團建造的,但徐風集團僅占了二十到二十八層,其餘樓層均出租給實力雄厚的外企國企私企。每年收租便夠徐風好好進一筆大賬了。

    這與紅旗集團每年向地區政府繳納廠房租賃費相比,又是另一種姿態。

    徐斯站在二十八樓,這兒絕對絕對是他自己的山頭,他合該稱王。

    江湖走到他的辦公室內,入眼的是美式的簡約裝修,在落地窗前,還有微型的高爾夫球道。徐斯站在窗前,盯著弧形不銹鋼辦公桌上的電腦,手裡握著高爾夫球桿。

    江湖走進來,徐斯擊出的球剛好進洞。

    他伸手請她坐下來。

    江湖沒有多說什麼客套話,坐定後就把隨身的筆記型電腦拿出來,立刻切入正題。

    徐斯一直在仔細聽江湖講述。

    她口齒一貫伶俐,聲音也算動聽。當她用和善態度講話的時候,還是挺吸引人的,尤其是她做的東西很專業,財務分析的角度很精准,表述得也很到位。

    只是,這個計畫已經不是徐斯想要的了。

    他用了半個小時,聽江湖講完,然後開口說:“江小姐,你的計畫和我的預想還有一段距離。”

    聞言,江湖想要立刻站起身來,眉毛也要跟著豎起來,但是她強迫自己還是坐著,望住眼前的這個男人。眼神裡的非善意是沒有辦法強迫自己不帶的,她抿一抿唇,至少繼續強迫自己不要現下口出罵言。

    徐斯望著對面的江湖。

    他能預知自己這句話講出來以後,她會有多麼大的反應。她的喜怒哀樂,從來形於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是體會過的,因此也能理解。

    目前,江湖只是咬牙切齒怒目相視,已經算進步了。

    有進步就好。

    徐斯得以把自己的話題繼續下去。

    他說:“江小姐,徐風入股騰躍後,已經為騰躍談下了北美的運動鞋加工合同,雖然金額並不算很多,但是年底就能收款,可以發給全廠三百名工人相當豐厚的工資,讓他們明年春節衣錦還鄉。”

    徐斯把話講得很慢,慢條斯理的,他相信資訊會全部抵達江湖的心中。

    她應當聽進去了。

    江湖的牙關首先松了一松,娥眉微蹙起來,不知心中動了幾何。

    這一定是江湖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騰躍是一個廠,還有三百名工人的生計要考慮。

    當然,江湖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她開了口問:“你不打算生產騰躍鞋了?”

    徐斯答得很簡單也很犀利,“騰躍鞋目前的銷量沒法保證工人在今年春節有紅包有雙薪。”

    他說完,伸手過來,為她關掉了筆記本。

    亮堂的螢幕瞬間就黑暗下來,江湖的心跟著灰了下來。

    他說了一個太過光明正大又根本無法反駁的理由。心頭的氣,就這麼一點一滴不由自己意志般地自行消掉,她在他的面前輸了。

    江湖一言不發地站立起來,將筆記本裝入自己的電腦包裡,只能對徐斯講一聲,“打攪了。”

    徐斯很有風度地將她送到門口,徐斯的秘書又將她送到電梯門口。

    他一直目送江湖進入電梯。

    此等情勢之下,江湖沒有吵,沒有辯,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誠然,她還是驕傲的,昂頭挺胸,絕不垂頭喪氣,保持了江旗勝千金的涵養,但也應該是識時務的。

    江湖雙腳踩進電梯裡,電梯下移,她跟著墜入深淵。

    一切的一切,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分明不能怨其他人。人在江湖,就需認清實力和勢力。

    江湖緊緊抓著電腦包,狠狠閉上眼睛。

    徐斯是贏得太漂亮了,他的理由讓她再有滔天的憤怒都沒有辦法斥責,甚至一開口斥責,便純屬她的無理取鬧。

    江湖將背抵在電梯冰涼的鏡子上,沒有了任何的氣力。

    這一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如此碰壁。

    江旗勝千金,不過因為是江旗勝的女兒,才能夠格當“千金”,沒有了江旗勝,她也不過是勁風之中東倒西歪的草芥。

    電梯在二十層停了一下,任冰走了進來。

    不管怎麼說,江湖對此人,心頭還有抵觸,她沒打算同他打招呼,倒是任冰帶著和善的笑容誠懇地先開了口,“江湖。”

    江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作聲。

    任冰卻自顧自且真且切且直接地向江湖建議,“騰躍的情況不太好,要想把這個牌子再打出來得費力氣,還不一定成功。江湖,你不妨試試其他的投資。”

    不能說任冰不算是提點,他能在父親逝去之後,還主動來關心自己,算是善意的了。江湖這樣想。

    但他是父親的麾下大將,如今那些所作所為,算不算賣主求榮?又這麼一轉念,江湖便又沒有了好臉色。

    但是,任冰的提點,和徐斯表達的訊息,無一不直指了訊息所表明的幕後事實。江湖問:“徐斯壓根沒打算扶植騰躍的品牌,只想讓這廠子做他童裝的加工廠?”

    任冰想,江湖不愧是江旗勝的女兒,目光敏銳。他點頭,也是不打算隱瞞了,並且說:“江湖,請原諒我。”

    江湖頹然地將背脊靠在冷冷的鏡壁上,不再說話了。說什麼呢?這麼明顯的成王敗寇。

    任冰是特地送了江湖一程,才折回二十八層的徐斯辦公室。

    徐斯對著電腦處理公事,一邊問他:“騰躍這牌子能不能再做起來?”

    任冰答:“難。但不是沒可能,畢竟曾經是有口皆碑的牌子。”

    “江湖能做起來嗎?”

    這個問題難答,任冰緘默片刻,才說:“江湖從來沒有在紅旗工作過,我不太清楚。”

    徐斯笑著望著任冰,意有所指道:“就看她是郭芙還是郭襄。”

    任冰心裡一觸,他能聽出來老闆的話裡有逼問的意思。這詢問超出了他回復的職責範圍。他又緘默了片刻,才迂回地對他現任的米飯班主說了一段往事,“她念初中 的時候,學校開了縫紉課,她構思的作業是給自己五十六個芭比娃娃做五十六件民族服飾,創意很棒,但是她沒有學好縫紉,卻非要用工廠裡的電動縫紉機。江董建 議她只做一件,她不願意,一個人在縫紉機前賭氣踩足二十個鐘頭,還是做得一塌糊塗。後來是江董不忍心,找來三個女工趕了兩天趕出來。”

    徐斯點頭,“我知道了。”他摁下對講機對外頭的秘書吩咐,“如果江小姐找我,請代我推辭。”

    任冰疑問:“你覺得江湖還會找你?”

    徐斯說:“她賭氣踩了二十個小時的縫紉機才達到目的,不是嗎?何況我不是江旗勝,沒法給她找三個女工。”他聳一聳肩膀,“你前任老闆的女兒,脾氣似郭芙,她現在需要的是冷靜。”

    任冰走出徐斯辦公室的時候,只在想,果真英雄出少年,少年更無情。

    徐斯是在三個月以後,在他的辦公室內接到秘書Jane的請示,說那位紅旗的江小姐又來了。

    他正在看母親方蘋發給他的電郵,請他好好考慮徐風的飲料的銷量如何在華北地區更上層樓,還告知他一段業內訊息,華北的一個同徐風規模差不多的飲料集團內部股東發生股權紛爭,需要進一步關注。

    不管他想與不想,母親已經為他的接班做好了鋪墊。案頭上還有一摞集團管理層提交的各類報告,現今都需他過目批示方可呈報母親。如果晚上那麼一時半刻,耽誤了一線運營,那總以老賣老的徐風老人都能叫上老半天。母親又要訓他。

    徐斯每日批閱報告就要花上好半日,實在頭大如鬥。在煩心公務面前,他幾乎都快忘了江湖那檔子事。

    這時候聽了Jane的請示,徐斯認為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提供這位千金小姐大費口水地遊說,便講:“我的行程你最清楚。”

    Jane答:“我代您婉拒江小姐。”

    徐斯這天在辦公室待到晚上十一點,才把全部報告批示好並發給母親。這才能噓出口氣,喝點甜酒放鬆放鬆。

    他站起來,站到落地窗前,仿佛站在臨空而建的空中樓閣,萬物都在腳下,而他感覺自己站得岌岌可危。

    旁人看他這種人,站在千人萬人的集團之上稱霸為王,好不威風。但人在高處,並不是要風得風,求仁得仁,自有其奮鬥的艱辛和刻苦。全球的金融走勢和私家的管理結構稍有風吹草動都能把人治死。

    徐斯喝完了一杯酒,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齊思甜發了一條短信給他,問:“我已經收工從橫店趕回來了,要不要來我這裡洗一個按摩浴?”

    他把短信摁掉,決定去放鬆一下。

    門外的秘書還在堅守,看他出了門想要離開的樣子,趕忙立起來提醒,“江小姐在等候區等您。”

    徐斯皺眉。

    Jane很為難也很無奈,“我向江小姐講過了,她很堅持,所以下午就親自趕了過來。我原本想請示您,但是江小姐說不要打攪您,她可以等。”

    徐斯有些慍怒,他走到這一層樓最外頭的等候區。

    徐風大廈的等候區是以時尚卡通出名的,桌子坐椅全部從美國進口,各種有趣的水果造型,很亮麗的顏色,同五彩繽紛的果汁很是類似。

    但是這種坐椅坐起來未必舒服,都是冰冷的硬塑膠。

    江湖就蜷在一隻香蕉坐椅上,在蘋果形的桌上開著她的筆記本,正玩著“祖瑪”。

    徐斯走到她的身後,她渾然不知,還在專注著手頭的遊戲。

    徐斯便也沒有作聲,他瞅著她的螢幕。這個女人在瞎玩,一隻只和水果顏色一樣鮮豔的彈珠毫無章法地落在遊走的珠串上,不曾消掉任何一個顏色的珠串。

    這樣下去一定死路一條。

    她也許在這個鐘點,腦袋也似糨糊了,所以玩得毫無水準。

    徐斯剛想敲敲江湖的香蕉椅背,江湖正好輕輕點擊滑鼠,又發射了一顆藍色的彈珠。於是奇跡發生了。

    這顆藍色的彈珠,簡直就是一顆生命之珠,被江湖發射出去之後,迅速消掉了一串藍色的珠串,當藍色的珠串被消滅,兩串紫色的珠串又相接,再被消滅,以此類推,那整整一串看似快要覆滅的進金字塔洞口的珠子,一顆一顆爆發了煙花似的,在螢幕上綻放,一直到最後的勝利。

    徐斯看得目瞪口呆。

    江湖是等螢幕上的分值跳好了之後,才轉過臉來。

    徐斯想,三個月後的江湖,同三個月前又有了不一樣。

    她的頭髮長了一些,順到了耳朵後頭,剪了個齊額的劉海,服帖地順在眉毛上頭。頂著簡單的童花頭,讓江湖這張嬌憨的面孔更加嬌憨了。尤其是此時此刻,還有半分的惺忪。

    她就這麼對著徐斯笑了一笑。

    徐斯頭一回發現,江湖原來有小虎牙,所以笑起來更像只娃娃。這是在天城山的旅館那晚都沒發現的。

    江湖半側過身,抬頭望著他打招呼,“徐先生,您好。”她又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十一點半了,明後天你有沒有空?”

    徐斯以為自己聽錯了,眼前此女子竟然沒有要求當下讓他來聽一份合作方案。他也微笑,“如果你要約時間,同我秘書聯繫一下即可,不必這樣跑一次,太過麻煩了。”

    江湖似乎是哂笑了一聲,微不可辨,但徐斯知道她一定是哂笑了。她說:“您貴人事忙,我跑一次是應該的,因為是我要打攪您。”

    她講完關掉了電腦。

    徐斯才發覺自己竟能耐著心,看著她慢悠悠把筆記本關上,放進了電腦包,慢悠悠把擱在另一隻橘子凳上的外套套好了,最後慢悠悠站起來。

    江湖轉過頭來,對牢了他,才問:“那麼明後天您幾時有空?”

    徐斯明明比江湖高了一個頭都不止,看著眼前的江湖,怎麼都該是俯視的。可是怎會平白無故帶了幾分心煩氣躁?

    而江湖在等待他的答覆。

    她沒有任何驕縱的意思,滿臉的企盼,甚至可以說很有些真誠。

    徐斯突然正色,講:“江小姐,我收購騰躍並不是興之所至。”

    江湖點頭。

    “所以,如果最後我還是不能滿足你的願望,我先在此表達我的歉意。”

    江湖再點頭,然後說:“徐先生,我想買回騰躍也不是興之所至。”她伸出手來,“但我要感謝您的坦誠,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撥出時間給我。”

    她這樣一副娃娃面孔,真真純真如孩童,仿佛半點污濁都沒有。確也不能怪江旗勝將她如珠如寶地捧在掌心呵護,她本來就應受到這樣的保護。

    徐斯在心內對自己懊惱,江湖要是軟弱下來做出請求的姿態,也許沒有人能夠拒絕。他伸出手同江湖握了一下,講:“明天十點半。”

    可是江湖說:“會不會太早?”

    不能說娃娃面孔的人沒有攻擊性,而江湖畢竟還是位大小姐,言語之間,時不時露一些譏誚出來,好勝對手一籌。

    她不會不帶一點點攻擊性,這才像是江湖。徐斯想,她還不是變色龍,所以他不該去做計較。

    他搖頭,“不會。”

    這天夜裡,徐斯回了自己在浦東的小別墅,淋了浴,出來發現手機上又有齊思甜發來的一條短信,問他今晚會不會過去。

    徐斯回復了三個字,“不來了。”

    他在睡覺之前下載了祖瑪,玩了半個小時,發覺江湖的那種玩法需要一些技巧。在這晚,他沒心情去琢磨這些技巧。他把遊戲關閉,入睡前,忽而起了興趣,不知道這三個月江湖到底玩了什麼把戲,做了什麼準備。這麼一想,他反而對明天的約會生出了意料之外的期待。

    這一夜,江湖沒有睡得很好。

    很艱難很艱難,她才能在終於等到徐斯的時候,給他一個笑臉。

    這是她出生以後的第一次主動示弱,而且用了女性原始的本能。

    徐斯根本不會知道,她心浮氣躁地打著遊戲,從下午兩點等到夜裡十一點半,她幾次想沖進他的辦公室裡,把筆記本砸到他的腦袋上。

    但是為了三個月來所做的努力,她想,她需要忍受。忍受徐斯的秘書對她無情的拒絕,忍受自己必須厚著臉皮上門找人求人,忍受自己在別人的王國足足坐了近十個鐘頭,還必須面對別人的下屬指指點點。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某一首歌裡這樣唱道。父親就非常喜歡這首歌。

    不能隨隨便便成功,就要經歷風雨。

    江湖是強迫自己終於等到了徐斯,同時強迫自己等到徐斯以後,用那麼雲淡風輕的態度提議另約一個時間詳談。

    徐斯是不可能在晚上十一點半還有精力聽她把她的計畫講解完畢的。

    江湖在半夜沒有睡著,又爬起來上了一會兒網。

    她打開人氣很高的一個論壇,在裡頭的子論壇有一張帖子,標題很長很醒目,“80後的你,有沒有暗戀過打籃球的男生?我的暗戀敗給一雙國產鞋”。帖子很紅,有十幾萬的點擊和上萬的回帖,還被版主加了精放上論壇的首頁。

    江湖把帖子打開,樓主把帖子寫得很長,從她的初中開始,她一直暗戀著穿騰躍鞋打籃球的男孩,總是偷偷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最大的心願一直是想買一雙進口球鞋給他,可是當她鼓起勇氣買好了球鞋,卻發現另一個女孩送了一雙新的騰躍鞋給男孩。

    也許女孩的文筆很優美,也許這個故事讓人為青春的遺憾產生了共鳴,一場網路懷舊被啟動。有人貼了騰躍鞋的照片——潔白的鞋面,挺括的鞋側,有兩條幾代人都熟悉的硬挺的弧線。一時間勾起好多人關於此鞋關於初戀的回憶。

    一張帖子的火熱程度超乎了發帖人的預料。

    江湖也沒有想到結果會這樣火爆,她把做好的將要陳述給徐斯的PPT打開,看了一眼自己寫在第一頁的用微軟雅黑這麼端正的字體加粗的句子——“有些品牌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像,而我們一直沒有完全相信它們。它們一直就在我們的身邊,從未離開。”

    次日,徐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聽著江湖做的報告。江湖開場的第一句便是這樣一句話。

    徐斯問:“你要給我說故事?”

    “徐董事長。”江湖稱呼道。

    但江湖的這個稱呼,真叫徐斯有些坐不住,仿佛眼前這個精神奕奕的女子,已經勝券在握了。他阻止說:“你可以叫我徐斯。”

    江湖微笑,“我希望可以有機會稱呼您董事長。當然,如果在騰躍上頭您可以網開一面,我會更加感激之至。”

    徐斯挑眉。她可真不客氣,勝負未定,她就開始講起了條件。這副架勢仿佛江旗勝仍在世。他且做一個有請的手勢,江湖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其實江湖的故事比任冰敘述給徐斯的版本更加詳盡,而她講故事的技巧也著實不賴,很能吸引人。

    但姿態是嚴謹的,她講述的時候,挺身半坐,正視對方,眼波冷然,面上一直帶笑。

    太職業化了。

    然,聲音動聽,清脆比黃鶯。但徐斯認為,這個故事再動聽,也與實際操作毫無瓜葛。她的報告太感情用事了。

    等江湖終於講完了歷史,已經過去十五分鐘,徐斯說:“騰躍確實歷史悠久。”

    江湖仿佛早有預料,“不過還沒有到讓你關注的地步,對不對?”她直視徐斯,“但是對消費者來說,只要還記得它,那麼它就有價值。騰躍是可以實現盈利的,它比構造一個新品牌成本要低得多。”

    她思考得和做得都相當全面了。

    徐斯不語。

    這就是冷靜之後的江湖交過來的答卷。她說服他的角度,在商業層面來看已經很充分了,可是,她沒有考慮到的是——徐斯根本不想做騰躍這盤制鞋生意。

    至少他在江湖進來向他做這份報告的時候,還是沒有想過盤活騰躍這個品牌。在江湖的彙報結束的時候,他也沒有最終下決定。

    而江湖的PPT已經結束了,她知道自己該如何鎮定下場。她從容地關閉了電腦,然後對住徐斯講:“徐董事長,我對騰躍的行銷方案有個全盤的規劃,但是計畫要晚幾天才能同您溝通,我需要一些財務資料。”

    卻原來她還有下文,這成功吊住了他的胃口,徐斯很想看看她做的行銷方案。但目前,他蹙緊眉頭,她從進門口至今一個小時,把“董事長”和“您”兩個敬稱說了無數遍,著實刺耳。

    徐斯頗為煩躁地站起來。

    他一貫熱性子,總把空調調在恆定的二十七度,這一間接待室就保持這樣的室溫,在此環境下,他的心內不應該還會存留一些燥熱的感覺。他對江湖說:“江小姐,你很用心——”

    江湖也跟著立了起來,搶過這個話頭,說:“所以我熱忱希望我的方案可以得到您的支持,騰躍有一套很老的班子,有很好的技術工人,欠的只是管理和行銷的東 風。”她略略昂了昂頭,“這句話是我父親生前同我講過的。我個人微不足道,但是我父親在這一行內的眼光還是很有一些的。”

    徐斯笑,帶刺的玫瑰依舊帶刺,玫瑰的尊嚴也不容玷辱。他能尊重。

    江湖繼續講道:“我希望約您下周的時間。”

    徐斯明白江湖的策略,她在爭取同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觸頻率。她這樣請求著,神色也是鄭重的,但沒有真正求助的意思。這位大小姐是不屑放下身段真正求人的,做到如今的心平氣和,已屬可貴。

    他想他不應當有所為難,儘管他還沒有任何決定。徐斯順手翻了一下檯曆,講:“下周恐怕有些困難。”

    江湖說:“沒關係,我同您秘書保持聯絡。”

    徐斯用手撐了一撐檯面,無奈微笑,“你老是‘您’來‘您’去,我受之有愧。”

    江湖垂首略一凝重,說:“因為是我在求你。”

    今日的江湖,不再趾高氣昂,不再歇斯底里,她用一段坦蕩的風度,讓徐斯能夠相信她已足以接受任何挑戰和打擊。

    徐斯把手伸出來,對江湖講:“我會考慮你的方案。”

    江湖也伸出手,“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

    徐斯請秘書Jane把江湖送了出去,便又處理下一段公事,看到任冰的報告,想到最近事務繁忙,還未同這班新下屬開席敘情,便把Jane叫進來囑咐,“今晚七點在景陽春訂一間包房,幫我定好任總等幾位童裝項目同事的時間。”

    Jane面上一陣遲疑,想了想才彙報,“恐怕任總會沒時間。剛才送江小姐去電梯口的時候遇到任總,江小姐約任總晚上吃飯,巧了,也是景陽春。”又覷著老闆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就加多一句,“任總答應了。”

    徐斯問:“是景陽春哪一家店?”

    Jane絕對是徐斯的好秘書,盡忠職守答道:“茂名路上的那一間。”

    徐斯又站回到落地窗前,往下看,想,江湖應該已經走遠了。

    好一個江湖,端的行事光明磊落,能當著他秘書的面約他的管理層吃飯。不自覺地,徐斯嗤笑了兩聲。她是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與否,或者明知道他一定會知道的,卻還要這樣做。

    江湖依然霸道。

    徐斯拿了手機出來,撥了個電話給許久未聯絡的莫北,講:“今晚你不用當奶爸了吧?我請你吃飯,去景陽春。”

    莫北說:“我得請示一下。”

    徐斯表示輕視,“是男人嗎?”

    這是逼得哥們兒不得不答應赴約。他又電召另兩位發小,結果都稱忙推辭了。最後到了飯店的酒席上,徐斯不住抱怨,“一個個一結婚都成家庭婦男了,喝個酒都這麼不痛快。”

    友人莫北一貫的好脾氣,不同他多計較。兩人邊吃邊聊,氣氛愜意。

    莫北說起妻子莫向晚剛出月子,預備重新找工作。

    徐斯隱約記得莫北的太太莫向晚曾與齊思甜在同一間傳媒公司任職,擔當的是藝人管理的工作,行內很有些名頭,後來辭職在家待產。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一樁事,十分巧合的是,江湖應該也曾在這間公司任職,年初日本那場晚宴就是他們公司承辦。

    於是他對這個話題留意了一下,還隨口熱心一句,“我也幫你太太留意留意好的工作機會,最好朝九晚四,早早回家對不對?”

    莫北看出徐斯戲謔的表情,笑笑同他幹了一杯。兩人海闊天空聊了不少閒話,只是過一陣,隔壁包間內舉杯把盞的聲音過於響了一點點,打攪到這邊的氣氛。

    那邊似乎是在劃拳,呼呼喝喝的,忽而又開始唱歌,唱的是五音不全的老歌,徐斯這裡聽到那邊扯了兩句,什麼“在我生命裡的每一分鐘,和親愛的朋友熱情相擁——”。

    徐斯把服務生叫進來,“去隔壁提醒一下,克制克制。”

    服務生依言去了,那頭清靜了一會兒,可過了一會兒又鬧了起來,碰杯聲響不斷,連莫北都皺眉了。

    服務生不好意思地解釋:“這是間大包房,用隔斷成兩間的,所以隔音效果差,真對不住。”

    徐斯也就只能隨他們去了。

    只是如他意料中的,他中間上廁所,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了江湖。

    她就靠著包房外的牆根站著,緊緊閉著眼睛,有一身的寂寥。

    徐斯是走到她的跟前,才發現自己走了過來,而他和莫北的包房被他路過了。

    江湖的臉蛋紅撲撲的,胸口起伏,周身一定很燙。

    這個模樣的她,他見過一回,後來發生了什麼,他此刻不能夠去仔細回味。

    也許是感覺到了面前站著人,終於,江湖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瞳先是渙散的,迷惘的,而後慢慢回過神來,聚焦到他身上,就如變臉一般,她的眼神立刻就冷了。她還扯了一個同樣冷冷的笑容,抬頭迎向他,說:“嗨,我怎麼這麼倒楣,上哪兒都能碰見你?”

    她有滿身的酒氣,外加略帶厭惡的口氣,讓徐斯很不舒服。

    徐斯先自皺皺眉頭,她喝得如此醉醺醺,那當然不應計較,便笑了一笑,“公共場所,隨便遇到,在所難免。”

    江湖也勾了勾嘴唇,竟然也笑了笑,露出她的小虎牙,格外可愛,加上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好像擺在水果攤前頭最誘人的紅富士,一口下去,一定脆生生,但不巧也可能崩了牙。

    她說:“徐斯——你——你好得意啊!”

    她明明是醉態可掬地講出這句話,讓徐斯卻有被崩了牙的憤懣,他本能就往後退了一步。

    江湖往前進了一步,伸出手來。徐斯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她的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幾下,身體也跟著搖晃了兩下。

    徐斯略一遲疑,想,他該不該再抓住她的手?但就上一次抓住她的手的後果來看,那並不是什麼好果子。

    這時有一間包房的門打開了,有人走出來喚了一聲“江湖”,然後看到了徐斯,便沒有近前。他後面喚的一聲是“徐董”。

    很巧,出來的這位是任冰,而他的包房就在徐斯的包房隔壁。

    徐斯或在意料之中,正想打個招呼,可還未轉身,衣襟一下被身前的搖搖晃晃的醉鬼捉住了。小醉鬼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將腰一躬,就對著他“哇”一聲嘔吐出來。

    任冰大吃一驚,待上前來,只見徐斯的名牌襯衣、西褲、皮鞋無一倖免,都沾上了又酸又臭的嘔吐物。而他的臉,因這猝不及防的意外瞬間扭曲得發了青。他頭一個 反應就是伸手要掰開江湖揪住他領子的手,可江湖不知怎的就是死死揪住不肯放,讓一貫儀態翩翩的他低吼起來,“媽的,你給我鬆手,鬆手,聽到沒有?”

    這番一鬧,兩間包房內的其他人等都驚動了,紛紛趕了出來。

    任冰的這間包房內的人士,徐斯大多都面熟,均是紅旗的高層,什麼財務總監、財務經理、採購總監、HR總監等等,加上一個任冰,看來江湖是請這群紅旗元老吃散夥飯。

    元老們一見江湖失態,也失了色,財務經理岳杉慌忙趕過來,同任冰一起七手八腳把江湖從徐斯身上拉開了。

    而徐斯一身的狼狽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他抿住唇,額頭青筋暴跳,雙眼狠狠盯住伏在嶽杉肩頭似乎已然醉過去的江湖。

    那邊的長輩立刻過來為江湖向徐斯道歉,服務生七手八腳趕來打掃現場,莫北過來拉了一拉徐斯,講:“我剛才讓這邊店長去隔壁百貨大樓買襯衫了,你先進包房清理清理。”

    徐斯恨恨瞥江湖一眼,她已經被嶽杉扶進了他們那邊的包房,整個人軟軟的,無知無覺,讓他更覺可恨。

    徐斯在包房內的衛生間簡單清洗了一番,換下髒臭的衣衫,此間的經理也將買好的上衣下褲送了來,尺寸正好,只能慶倖今日同來的是發小。

    等徐斯整理乾淨走出衛生間,任冰已經等在他的包房內,是有話要講的樣子。莫北見狀便先告辭了。

    任冰叫了一壺茶,給他斟了一杯,問:“徐先生,你沒事吧?”

    徐斯只覺得身上還留著嘔吐物的髒臭味道,一想起來自己也要作嘔。他冷冷地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任冰道:“江湖喝多了點兒,今天都是看她長大的叔伯阿姨、大哥大姐,難免放肆了。”

    徐斯冷著面孔問:“以前江旗勝也放任她喝得這麼沒輕沒重的?”

    任冰附和地笑了笑,然後斟酌字句地半透露半詢問,“江湖今天說想重整騰躍,紅旗的財務岳經理已經答應加入她的團隊了。”

    徐斯聽笑了。這小醉鬼請這班元老吃飯,果然是這意思。她竟然這麼自信,已然開始招兵買馬。徐斯在這極短的時間內,竟然想到如果不如江湖的願,她會如何?但答案來得也更快,她勢必不屈不撓,再接再厲。

    但這宗合作是有光明所在的,他徐斯又何必拘泥在此諸多刁難?他可不會像她,醉了一頓嘔吐,波及無辜路人。

    徐斯的心情平靜下來,抬頭看了眼正喝茶的任冰。

    就他現在這位元下屬透露的訊息,最後肯陪江湖冒險的舊人只有一個。這幫老狐狸,一個比一個懂得保重身價。他反問任冰:“你覺得怎麼樣?”

    任冰握著茶杯想了一想,才說:“江湖畢竟是江董的女兒,只是年輕了點,不過因為年輕,才有更多可能。其他的舊同事能看到她成長,也替故老闆欣慰。”

    徐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入口冰涼,這才發現錯拿了莫北的杯子。果真是人走茶涼。他講:“江湖也有心了。”

    這時候任冰的手機響起來,徐斯示意他接一下。

    給任冰打電話的是嶽杉,她說:“我把江湖送回去了,徐先生那兒沒什麼事吧?”

    任冰稍稍掩了手機說:“沒事,放心吧!”

    “沒影響就好。”嶽杉把手機掛上。

    她扭頭看著車後座歪在車窗口吹風的江湖,無奈道:“你這丫頭,何必跟人爭這個閒氣呢!”

    江湖愣愣地趴在車窗口,風呼呼地吹著她整張面孔都發了涼,她才縮了回來。

    “他們這種人,專門落井下石發戰爭財。今天任冰不是講了,過幾天這位徐斯先生就要去北京,趁他們的競爭對手出事去享漁人之利了。”

    嶽杉歎息,明白她心的不甘,所以才會去惡作劇報復徐斯。這就是江湖,有冤必伸張。她勸慰,“但也不要借醉裝瘋,得罪了他,影響了騰躍的事情就不好了。”

    江湖同嶽杉在後視鏡中相視一笑,她誠摯而感激地講道:“岳阿姨,謝謝你關心我,幫助我。爸爸講過,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這一次我要麻煩你了,本來你都可以退休了。”

    嶽杉在後視鏡內,久久凝視了江湖一陣。

    江湖認真專注的神情,是極像江旗勝的,尤其是請求別人幫助的時候,眼內仿佛又一線光芒透出,或許是希望之光。她會讓你以為,你對她的幫助一定能抵達她所期望的成功。於是,這樣的幫助就會變得更加有價值更有回報了。

    嶽杉說:“我相信你會是個好老闆。以後的路還很長,我們一起努力。”

    嶽杉今年已經五十三了,應當退休回去享受清福。江湖請她出山,用了眼淚攻勢,還有父親的舊語。

    一切原因無他,是江湖午夜夢回,看父親舊照片的發現。父母在自由馬第一個專櫃前的合影後方,有嶽杉的半個身影。她剪了齊耳的短髮,穿的確涼的襯衫,手臂上戴著藏青色的袖套。閃光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看向了父親的背影,而眉間有淡淡哀愁。

    這是一瞬間的永恆。

    江湖卻在二十年後的現在才發現,竟然也電光石火,明白了這麼多的舊人之中,能陪她於深淵處立起來的,也許只有嶽杉。

    江湖仰面癱軟下去,酒醉的腦殼逐漸在清醒。

    她想,她還是借了父親的光。其實沒有父親,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可能連嶽杉都不會在身邊。

    但是,從今日起,她要站起來,保持健康的身體和清爽的頭腦,用事實來證明她的成與敗,對與錯。

    江湖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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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2:20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4 久違的溫暖

    狹小的街邊菜館,

    牆壁塗了簡單的清漆,

    靠牆有矮矮寬寬的窗戶,

    窗臺上擱著些盆花水壺。

    小小空間內,

    卻有著濃濃的溫馨的味道。



    江湖在這天夜裡睡得異常踏實,也許酒精幫助了睡眠,讓她沾上了枕頭就進入黑甜鄉之中。

    手機是在清晨五點的時候響起來的,江湖翻個身,掙扎著醒過來,伸手夠到了手機。

    不知道對方是在哪裡打的電話,只聽見背景音的一片嘈雜,江湖迷迷糊糊的,習慣性地“喂”了一聲。

    對方先笑了一聲,然後說:“江湖,我在一個月後的這個時間會回上海,我們進一步溝通。”

    江湖的腦袋空白了幾秒,人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她不能辨別出電話那頭的是哪個人,於是就問了一聲:“哪位?”

    對方也停頓了一兩秒,才簡潔地答道:“徐斯。”

    江湖木訥地說了一句:“哦。”

    沒有下文,對方掛機,空餘一串嘟嘟聲。

    江湖翻身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到太陽高高掛起來,她才真正完全清醒過來。

    江湖下床後第一個動作是翻了手機的來電顯示,最後一個電話接於五點半,正是徐斯來電。她才確定早上不是自己做的一個白日夢。

    她回想了一下他說的話,才肯定下來,他明確表明她的計畫在他考慮的範疇內了。一顆一直懸浮跌宕的心安了下來。

    只是可氣他在這種時間來電,不太厚道,順手把手機電話簿內徐斯的名字改成了“敗類”二字。不過,有這一個月足夠江湖做很多事情。

    江湖先去把工作辭了,再同嶽杉一塊兒把父親留下的幾處物業拋售,這樣加上頭先的支票,流動資金更加充裕了。

    她是最後才同舅舅把騰躍的事情從頭到尾地溝通了一遍。

    裴志遠壓根不知道江湖在騰躍上打了這麼大的主意,竟然還基本搞定了徐斯。來龍去脈他沒心思細究,只聽還有增加投資的可能就讓一貫缺錢的他喜上眉梢了。

    江湖則想,舅舅雖不成器,但好在想法一貫實惠,這是有利於她的行動的。

    不過裴志遠到底是江湖的舅舅,也有親戚的體貼心,提醒她說:“你現在搞這麼多花頭,到最後人家不跟你玩了,小心吃力不討好。”

    長輩的顧慮,不是沒有根據。

    徐斯在商業上頭的行為,總讓她有隱隱的不安。

    就拿她最近自媒體以及自己的耳目從徐風處得來的訊息來看,她就看得很心驚。

    華北那間飲料集團的股權紛爭終於鬧上了媒體,而他們北方的市場也被徐風吞了三分之一。

    這是明面上的,暗面上頭,這間集團在港的股票因為鬧上檯面的管理權紛爭而直線下挫,自然有人會趁低吸納,照江湖所知,幕後趁火打劫的絕對少不了徐斯。

    她聞之是心驚膽戰的。徐斯資訊搜集之快速,運籌帷幄之幹練倒是其次,只那份張狂的野心令人恐懼。

    這在這個月最後的幾天,逐漸變成了她心底的隱憂。

    徐斯在一個月後準時來找的她,也是在清晨時分,江湖睡得正熟,忽而手機鈴聲大作,驚得她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

    手機藍屏上,跳動著兩個字——“敗類”。

    這次江湖醒來時就帶著十二萬分的警醒,她撫了撫胸口,深深吸了口氣,才把手機接起來,一接通,口氣就不怎麼好,講:“徐老闆,現在才五點半。”

    徐斯在那頭笑了,聲音懶洋洋的,講:“我是昨晚回滬的,現在在佘山。這裡山明水秀,我們正好溝通你的計畫。”

    江湖的眉毛又想要豎起來,山明水秀和溝通她的計畫,根本成立不了因果關係。而他的語調透著的少年得意卻掩飾不住,他在北方首戰告捷,真以為是橫掃千軍的帝王,勢必要人人臣服了。

    這口氣她是憋不牢的,可是,這口氣在胸口來回滾了好幾圈,她咽了下去。

    不管他是不是帝王,總之,是她要去求他。

    她只好妥協,答:“在哪裡等您?”

    徐斯把這個“您”受用下來,報了一個位址,是在佘山高爾夫別墅區,看來他一回上海就落腳在佘山的自家別墅,現在要等著她去覲見了。

    江湖問:“幾點?”

    徐斯說:“七點。”

    江湖一看鬧鐘,由此地至佘山別墅區少說三十公里,他大少爺要求太過嚴苛。江湖剛想反駁,徐斯優哉遊哉加了一句,“我對你的保時捷有信心。”

    講完以後又掛上了電話。

    江湖坐在床上生了好半天的氣,才勉力強迫自己去衛生間好好梳洗一番。

    其後,她在慢慢將內衣、長筒襪、小西裝和套裙穿戴整齊的時候,忽而覺著,這樣好像是臨戰的戰士給自己裸露的身軀加了層層的盔甲,好面對外間的風劍霜刀。

    然後她給自己打氣,自己已經離開江旗勝王國給她壘築的一個天空之城,面對強敵環伺的現實,她要加倍用心加倍努力,才能生存。

    江湖出門的時候,在鏡子前給了自己一個相當像父親的微笑。

    好在出門出得早,往佘山方向的高架並不擁堵,一路很順暢。

    江湖希望今天能夠很順暢。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她記起自己曾來過此地。這裡的別墅區在年前樓市低迷的時候掛牌最低三千五百萬,最高一個億。父親帶她來看過房,她最喜歡自帶游泳池和小型高爾夫球道,上下三層坐北朝南,可以看見朝陽升起的那幾棟。當時父親講,等她結婚就送她一棟做嫁妝。

    言猶在耳,物在面前,卻是人已逝去。

    徐家的別墅正是坐北朝南,可以看見朝陽,所以不是很難就找到了。她下車摁了門鈴,家政服務員來到門口迎接。

    江湖跟著家政服務員走進徐家的別墅,進門有個小小的花園,正是枝繁葉茂青翠時,分花拂葉進去之後,便是一座私人游泳池。

    在這初夏未至,還有些微春寒的清晨,有人在游泳池內矯若游龍,來回游了兩圈,從水裡濕淋淋地站了起來。

    江湖是頭一回在白天看到徐斯裸露的上身,按照他們這一類公子哥的修身習性,一定不會有贅肉,皮膚也一定會保養得宜。

    她站在花叢之外,泳池之前,尷尬地把目光從他赤裸的上身移開,同時腹誹了一句,“暴露狂。”

    家政服務員拿了一條寬大的黑色絲質浴袍替他披好。江湖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範思哲的。

    徐斯自己動手紮好腰帶,一路大步流星走過來。經過花園這邊的矮樹叢,飄飄然的浴袍下擺被樹枝扯到,他也不以為意,倒是江湖為這件質地一流裁剪出色價值不菲的浴袍稍微心疼了一下。

    徐斯走到她面前,用一個毫不掩飾的詫異表情說:“沒想到你只遲到了十分鐘。”

    江湖不卑不亢,“很不好意思,我已經儘量趕了。不過現在看來,我得等您整理完畢?您慢慢來,我可以等。”

    徐斯雙手插在浴袍的口袋裡,趁著早上七點多的太陽光,可以把她明確地打量一遍。

    她的氣色很不錯,衣著很職場,表情很嚴謹,口氣很專業,就是和說出來的話不太匹配。

    他本來以為按照她大小姐的大牌個性,起碼會遲到一個鐘點。

    這點上,她是有劣跡的。還是兩年前同他和江旗勝都有合作的沈貴辦的一個房產商的party,江湖足足遲到了兩個小時,一到就對江旗勝撒嬌耍賴,藉口路太 遠。當然,現場也不會有人怪罪這位千金姍姍來遲。正因為有這段往事的經驗,徐斯才會這麼早去騷擾她之餘,同時又悠閒自在地游泳。結果卻是如今的江湖面對再 遙遠的路程、再緊急的時間,都能夠迅速趕到。徐斯確有大跌眼鏡之感。

    徐斯在打量江湖的時候,江湖也在打量徐斯,不禁心生氣惱。這廝忒小看了人!他的態度分明就是料准了自己一定會遲到,所以才在這個時候肆無忌憚地游泳。

    這不能說他給予她十足的尊重的,而且此刻他是穿著浴袍在自家別墅游泳池前面花園後面會見她這位異性。

    太輕慢了,江湖想著,面容益發嚴肅起來。

    徐斯根本不當一回事,且是這麼解釋的,“有一批上等牛菲力和鵝肝昨晚到貨,正好給端午節做個羅西尼粽子。今天邀了幾個朋友一起來試試菜,你也是吃中行家,一塊兒提點意見。”

    江湖先是詫異,“試菜?”

    徐斯笑答:“CeeClub下個月換菜單,希望朋友們捧場。”

    江湖把他的話消化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敢情CeeClub是他們家開的。

    徐斯說:“你也曉得開餐廳現金流來得快,往往可以解燃眉之急。我們沒有實力做連鎖,就開一家試試水。”

    江湖想,這位大少爺的手伸得真夠長的,面上笑著客套道:“這樣特別的粽子倒是值得一嘗。”

    徐斯說:“那麼你等我三十分鐘,我們可以在朋友們抵達之前,把你的計畫討論一遍。”

    江湖問:“他們幾點到?”

    “下午一點。”

    那麼時間是足夠的,但徐斯將時間壓得也真夠緊張的。

    江湖不知怎的,就有一種想法,同徐斯的合作,壓力會不小。

    的確,在她坐到徐家別墅一樓的附加會議室內,同徐斯溝通行銷計畫的時候,切身體會到徐斯所施加的無形的壓力。

    徐家別墅在一樓的宴客廳旁邊竟然附設了會議室,根本就是說明這棟別墅的作用就是商務的,就如他們開的CeeClub。這一家人在商言商的專業程度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在這麼個環境內洽談合作,氣氛不會比在徐風大廈內更輕鬆。

    但一轉念,這何嘗不是反映出了徐斯的重視?

    江湖安心坐下來,拿出筆記型電腦。家政服務員送進來一壺茶,並給她倒了一杯。然後安裝好投影儀,調試正常之後,徐斯一身西裝革履地進來了。

    他坐在主人位,等家政服務員為自己倒了茶之後,示意江湖可以開始。

    江湖清了清嗓子。

    徐斯在之後的一個小時內,聽到了一份出色的報告講演。報告的框架清晰,巨細靡遺,把報告人的意志闡述得淋漓盡致。而且絕大部分內容,已經屬於商業機密範疇,報告人完全可以保留。

    徐斯沒有想到江湖會一點點私貨都不保留。

    而江湖,用一副滿不在乎又格外認真的神態,把她的計畫、她的步驟,一條一條講得很慢很清晰,她還用精確的財務公式測算過成本和回報。

    徐斯有點較量的心思了,看來這一個月自己做了很多事,江湖做得也不少。在今天,她把屬於她江湖的王國的藍圖展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她可以用什麼方式?明他賺錢。而他根據他的經驗和眼光,判斷下來的結果是,這樣的方式也許真的可以賺錢,說不定會是很多很多錢。

    在這個過程中,徐斯時而凝神細細思量,時而側耳專注傾聽,讓江湖很滿意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這樣的態度使得她更加充滿了信心。

    在把一系列的計畫陳述完畢後,她用最真誠的語氣對住徐斯說:“徐先生,我期待可以得到您的幫助。”

    江湖從來不求人,徐斯是知道的。她以前也不需要求人,但是她現在在求他。

    江湖從來不求人,她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她今天必須要低頭,因為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

    徐斯不愧為商人,他用戲謔的態度,問出了他想問的一個關鍵問題,“江小姐,我以為你會從上一次的散夥飯上拉幾個人。”

    他正中要害了。

    江湖完美的計畫需要合適的人選來完成,而這也是她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在這一個月中,江湖並不像徐斯那麼所向披靡,她面臨了第一輪的失敗。

    有一個詞叫“人走茶涼”,還有一句話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兩句註定了徐斯的“以為”在江湖實施起來會產生的必然結局。

    江湖心裡會有暗傷,只能強自裝個表面樣子,略歪一歪頭,睜大眼睛做無辜狀,還帶嬌嗔口吻攤手講:“可我喝醉了,錯過了好時機。”

    一時間,徐斯竟發覺自己很吃江湖裝糊塗扮可愛的這一套,還能笑著同她玩笑,“是錯過了好時機,喝多了會誤事,也會壞事。”

    都是聰明的人,一點即透。

    江湖於是在心內嘟囔,這樣講話真累。她坦率說:“我只能說,我想盡力調配資源,讓他們人盡其才。”

    徐斯掃了一眼江湖所謂的“人盡其才”。她列出的團隊中,只有嶽杉是這行內響噹噹的人物,其他的——這讓他怎麼說呢?

    可江湖是想好了說辭的,她一位位舉薦出來:

    “我的舅舅從業經驗二十餘年,資源豐富,未嘗不能兼任HR。騰躍的生產科長兼管銷售,是個老夥計,手藝很出名的,叫劉軍,五十多歲了。劉軍有個徒弟叫張盛,有把好手藝,不過是個瘸子。所以我想請兩個設計師過來一同和張盛做產品研發。”

    她把設計師的簡歷也遞了過來,一位元是以前服務過紅旗的國內名師,還有一位是剛自米蘭學成的海歸。她對這兩人開列的薪水當然不菲。

    徐斯把手臂支到桌面上頭,身子往前稍稍探了一探。他把眉毛挑高了,嘴唇微微撇著。他的表情證明了他的疑慮尚存。

    沒有關係,這些反應都在江湖的意料之中。如果要讓凱旋正得意的徐斯用心衡量,那就必須把條件講清楚,讓他去盤算。

    江湖繼續說了下去:

    “劉軍手裡經銷商資源算是比較豐富的。張盛在二十五歲就得了全市的勞模,技術是出名的出眾。兩位元設計師有作品在這裡,一位元還參加過歐洲的比賽拿過獎。”

    說完以後,江湖抿了一抿唇。

    徐斯還是沒有說話,讓她有些氣急,“總的來說,他們的行業經驗總比外行豐富。”講完即刻後悔,慚愧自己的自製力差,又衝動了。

    徐斯都看在眼內,笑了起來,“如果你是我的總經理,你需要為我負責,你的部門經理必須為你負責。你能完全信任他們嗎?”

    其實這個問題,在這一個月內,江湖反復問了自己不下百遍。

    騰躍鞋廠內的情況,她瞭解了個徹底。流程可以再造,但人心的確無法確知。她有她的不確定,也並不隱瞞徐斯,“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之前,用生不如用熟。”

    徐斯把江湖面前的電腦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再度將她的計畫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頁一頁,流覽的速度很慢。

    這確實是一份相當出色的行銷計畫,對品牌的提煉和推廣都很精准,傳播模式也很新穎。

    這是一份他看了就會想做一做的計畫。

    江湖真不愧是服裝大王江旗勝的女兒,從小浸淫在這個環境中,擁有得天獨厚的伶俐和創造力,還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

    徐斯在這一刻驀地產生兩個念頭:他是把她請來參加自己的專案,還是直接把這份計畫交給任冰參考?

    懷著這兩個念頭的他,一抬頭,觸到江湖的目光。

    她的目光盈盈,正正看牢他,告訴他,她需要他的?明。

    是的,江湖是全身心地傳達著這個訊息。

    誠然,她還是驕傲的,背脊挺得像陡峭山陵一樣直。

    徐斯想,她會很累。她這麼累,他還生出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卑鄙了一點?

    江湖是真的很累。

    在漫長的被拒絕和爭取的過程中,這幾個月仿佛就是她的一生。而命運的裁判就在前面。

    她的口很渴,連續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沒有顧得上喝水。

    在徐斯自己看報告的時候,她捧起了眼前的杯子。

    茶水雖冷,但茶香依舊。她知道是極好的碧螺春。青翠茶葉漂在茶水表面,杯中茶水雖只是個小小水世界,茶葉左漂右蕩,尋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她抿了一口,不夠解渴,乾脆全部喝光了。

    茶葉終於落定。

    這才爽氣。

    徐斯應該把報告看完了。

    江湖又清了清嗓子。

    她在催促了。徐斯推開電腦,揉了揉眉心。這個性急的大小姐言必信,行必果,果必達,鍥而不捨,竭盡全力。她在某些地方同自己很像,甚至可以匹敵。

    如果這份計畫真的讓她放手去實施,她能做到什麼程度?

    他想了起來,想起了她在天城山那夜的赤身露體的縱身一跳,是那般豁出去的堅定。

    那一跳已足夠他膽戰心驚的。

    徐斯在有確切想法之前,已經把這個頭點了下去。

    看到徐斯終於點了頭,江湖不禁心中松了勁。雖然還是笑著,甚至是笑容滿面,可心中卻刮起了蒼涼的風,越來越冷。

    幾個月前,她同這個徐斯一樣是天之驕子。只不過一天一夜的一個翻轉,她的整個世界就被顛覆了,她的遊戲規則不再掌握在自己手裡。

    她從來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為了爭取一個機會,支付十二萬分的精力,賠上了幾乎江旗勝千金所應該擁有的全部驕傲,苦口婆心,千般遷就。她就差雙膝一軟,跪到這個男人面前,請他高抬貴手兼慈悲散金了。

    然則,一切都是她自尋來的煩惱。她也完全可以兩手一拋,什麼都不管不顧。

    但是,不能。因為她是江旗勝的千金,背負著江旗勝和江湖的雙重尊嚴,背負著紅旗和騰躍的雙重記憶。她要挺住。

    徐斯把這份充滿誠意和智慧的報告關閉,並將江湖的電腦關上了。他站了起來,伸出手,對江湖說:“我對你做的騰躍項目很有興趣,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江湖還是判斷了三秒鐘,確定徐斯這一次是一諾千金地答覆了她。那麼,她應該邁開全新的一步了?

    她一時沒有伸出手來。

    徐斯當然注意到了,她總是用十萬分的戒備來面對他。這很不利於他們以後的合作,他想。

    在徐斯要皺眉頭前,江湖適時地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裡。

    她的敏銳就在這裡,可以在他脾氣到達臨界點的瞬間出招化解。他便真的沒脾氣了。

    江湖想,他是答應了,她不可以讓他反悔。好漢應當抓住機遇,就像父親總是說:“我的成功源於一次次抓住了機遇。”

    她一想,就緊緊握住了徐斯的手,還主動搖了一搖。這便算一錘定音了。

    末了,徐斯說:“徐風的法務部會聯繫你辦理相關的手續,江小姐,接下去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慶賀?”

    既然溝通的結果註定應該表示一下愉悅的心情,那麼江湖也就客隨主便了。

    下午的party準時舉行,地點在徐家佘山別墅那間足有百多平米且設施齊全的廚房。

    徐家別墅的每一個地點都有它們存在的價值。他們把什麼都考慮到,什麼都準備好,所以最後什麼都能做到。江湖想。

    列席的有城內知名的財經版記者和生活版記者,還有幾位元有名的食評家。CeeClub的主廚在寬敞潔淨的廚房裡現場製作口味獨到的羅西尼粽子。

    江湖駐足觀賞了一會兒主廚嫺熟的手藝,看著他輕巧地將牛菲力、鵝肝、鵪鶉蛋和綜合菇同加了松露酒的義大利進口大米一塊兒包紮成形態精巧的粽子。她想,徐斯做一個小小副業的新品發佈會都能這麼用心思,這麼先聲奪人。

    她莫名氣悶,伸手順了一順額頭前的劉海,發覺出了一頭汗,便悄悄退出了廚房。

    廚房外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飲料櫃被露天放著,隨賓客自行取用。江湖想過去拿瓶啤酒解乏。

    徐斯跟著走了出來,有財經記者擁著他提問。大多是關於之前一個月徐風在華北戰略佈局的問題。徐斯回答得遊刃有餘,兼之風度翩翩,從記者們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夥財經槍手很吃他的這一套美男計。

    誰說在商圈裡只有美女吃香?明明賣相佳的男人更受歡迎,這個時代早就是男色世界了。

    但江湖想不明白的是,徐斯明明這一天下午有這麼一個局,既照顧到他餐飲事業的廣告需要,又實現了他集團知名度的曝光,為何又非要捉她前來?

    她只是稍動念頭,下意識朝徐斯那頭望了一望,就被他看到叫住了。

    有記者也朝這裡望過來。

    江湖只好走過去。

    徐斯對記者們說:“接下去,我們會和騰躍有些合作。”

    這幫記者基本上都認識江湖,也都知道紅旗的情況,聽徐斯這麼一說,吃驚之餘立刻嗅出新聞點。

    江湖也是吃驚的。

    她沒有想到徐斯會當著記者的面直接宣佈今晨剛剛達成的意向,好像今天的結果也在他的算計之中似的。於是他們合作的新事業也有了個小小的發佈會。

    天,這個男人把一個宴會利用得一舉三得。他還能再精乖一點嗎?但他給的這個機會太好了,也是符合她計畫內的某一個環節,她立刻抓住機會,向圍攏過來的記者好好介紹了一番“騰躍鞋”。

    得以從記者的包圍圈中脫身的徐斯自顧自取了一瓶啤酒,站在大太陽底下飲了一個透心涼。

    江湖回答的尺度把握得不錯,回答問題時的表情也很好,眉目飛揚,語調抑揚頓挫,合該是一位在聚光燈下獨領風騷的人兒。且兼不驕不躁,不露聲色不透底線,把該答的問題答完以後,有技巧地轉移了話題。

    她中途過來取啤酒,徐斯手快,遞給她一瓶徐風的果汁。

    江湖對著徐斯瞪眼睛。

    徐斯笑著說:“酒後失言更會失態,要注意。”

    江湖看在徐斯即將成為自己的老闆的面子上,忍氣吞聲接了過來,轉頭同記者聊起了豐田汽車最近鬧出的召回問題汽車的話題。她閑閑講一句:“有熟人同我說,有一天突然看到這條新聞,第二天逢人就被問一句,‘今天你的車被召回了嗎?’”

    大家哄堂大笑,在一邊旁聽的徐斯一口啤酒沒喝下去。

    徐斯舉酒瓶時,側頭對身邊的江湖耳語了一句,“我的車還真沒被豐田召回,多謝提醒啊!我等一會兒就給他們打投訴電話去。”

    江湖也舉起瓶子,同大家碰杯,把橙汁一飲而盡,不知為何,心情格外歡暢。

    徐斯又在她耳旁輕語,“還有,我可不想再聽到那聲讓我肉麻的‘您’。”

    江湖把頭低下來,倒不是心虛自己先前的虛偽嘲諷的存心客套,而是在想,她要同徐斯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而且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合作物件,她要把天生的敵意收起來,更加職業化地面對這個男人。

    父親講過一句老話:“在商場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她要同徐斯做朋友,而不是敵人。因此,她抬起頭來說:“那晚弄髒了你的衣服,真不好意思。”

    徐斯只是微微笑了笑,根本沒有在意。

    Party不到傍晚就散了,回到市區以後,江湖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去了久光一樓的JeanPaulGaultier專賣店裡選了一條純白的休閒褲,又配了一件白色的恤衫。

    這套衣服是她預備賠給徐斯的,買什麼樣的是她回來的路上就想好的。徐斯的衣服總會帶著點暗妖,JeanPaulGaultier新款裡頭最低調的款式應該適合他,至於尺碼,她略微估算了一下就心內有數了。

    江湖拎著包裝袋從店內走出來時,看見了高屹。

    高屹沒有看見她,他站在百貨公司前頭,同他身邊的人講著話。看著是忙著辦公務的,所以他不會注意到她。

    江湖走過一間間名牌店時,存心別過頭,佯裝看著裡頭的櫥窗。

    夕陽的餘暉灑落下來,櫥窗倒映出人行道上的人來人往。

    江湖看到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高挑女子,猝然就把頭轉了過去。女子在奢華的名牌店門口路過,而她穿的不過是最普通的高領白毛衣和深棕色的長裙。她的步履輕盈,仿佛微步行走在漣漪之間,背負著萬丈夕陽之光。

    靜安寺的鐘聲正好在此時響起來,敲到江湖的心間。她看著長裙女子走向高屹,把她的雙手交給了他。

    江湖的眼前有些許模糊,揉了揉眼睛,手裡的包裝袋和手提包嘩一下全部掉在地上,手提包的扣子沒有扣緊,裡頭的手機、錢包等物件三三兩兩地散落出來。她狼狽 地蹲下來,七手八腳把東西撿起來,但總是撿了東邊的丟了西邊的,最後胡亂地把手機和包裝袋一起抓到了手裡,提了起來,逃也似的離開此地。

    從百貨公司的停車庫裡拿了車,再開出路面,路面上很堵,路路不通,江湖的腦瓜嗡嗡作響。

    這時,被她隨意丟在副駕座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徐斯劈頭就問:“剛才打電話有什麼事?”

    江湖沒頭沒腦地想,她什麼時候給他打電話了?一轉念,難不成是剛才無意摁到的?這原因就不太好講了,只好撿現成的藉口來做掩飾,“上回的事情很抱歉,我買了一套衣服賠給你。”

    也許她的態度轉變太快,讓徐斯大出意外,笑了聲,“你費心了。”

    接下來江湖就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心裡只是模糊地想,如果今晚有個人說說話就好,不用一個人再胡思亂想,於是便問:“要不我今天給你吧?”話出口才覺冒失。

    但是沒想到徐斯竟然答:“如果你不忙的話,那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我今晚得和任冰開個會,那之前只有兩個小時。”

    江湖只覺得自己腦袋似糨糊,趕了自己上了架,說:“你挑個你方便的地方吧,我請你吃晚飯。”

    徐斯講:“得了,哪能讓你又買衣服又請客,還是我請你吧!你在哪兒?”

    江湖講了下方位,徐斯便說:“你先去餐廳排隊吧,往靜安寺朝南再過幾條馬路的桃江路。”

    江湖想了想這位置,“俏江南?還是俏江南隔壁的日本料理?這兩家都不用排隊吧?”

    徐斯嗤笑,“不是。”然後報了一個江湖聞所未聞的餐館名字,還催她,“快點啊,這時候等位得等死。”講完就把手機掛了。

    江湖沒好氣地掛了電話,一望路況,不住埋怨他這位大少爺有一百種的花樣讓人煩惱。他可選了個好地方,完全和她折出來的方向反著來,這回她被堵在路中間,前 不前後不後的。好不容易尋了路口折返回來,按照徐斯給的地址,一路尋過去,終於尋到他說的那條弄堂,從小小平房頂上破落燈箱顯示的招牌確認了這地址。

    竟是一家小餐館,還有個拗口的名字叫“博多新記”。

    江湖小心翼翼把車停進了那條弄堂裡,弄堂裡沒有保安幫著倒車,她的技術向來不好,就怕不小心擦了車。這份辛苦自然又記到徐斯頭上。

    等下了車,江湖更傻眼了,博多新記門口密密匝匝圍了兩圈人,都在等位。她掂了一掂手裡的紙袋,還是回頭放回了車內。

    再走到小店門口時,江湖先往裡初初一探。小店真是小得離譜,才二十來平方的亭子間,裡頭小方桌統共六七張。牆壁塗了簡單的清漆,靠牆有矮矮寬寬的窗戶,窗臺上擱著些盆花水壺。小小空間內,人聲鼎沸,最大的優點不過是乾淨。

    無法想像徐斯會選這個地方。

    僅有的三四位服務員在內忙得暈頭轉向之餘,總算還能兼顧到外頭等位的客人,先來奉上了菜單。江湖翻開一看,菜單上頭招牌菜才二三十元,竟沒有超過五十元的大菜。

    再度無法想像徐斯會選這個地方。

    就在江湖排著隊看菜單的時候,徐斯還算準時地抵達了。

    他從弄堂裡走進來時,看見江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了小店的門口。一抹微光勻勻灑在她的身上,讓他看清楚她臉上的妝容有點殘,因為妝容殘了,人會愈加顯得憔悴,被燈光一照,特別明顯。

    怎麼和上午整個狀態都不一樣了?當然,心裡這樣想,口頭上,他是絕對不會問的。

    江湖一抬頭,望見徐斯是自己走進來的,先問:“你的車呢?”

    徐斯講:“四個輪子的能比地鐵快嗎?”

    江湖當即有了不算太好的預感,“那等會兒?”

    果然徐斯是答得如此理直氣壯,“一會兒你送我回浦東吧,過了江就行。”

    “徐老闆,你行。”

    徐斯笑嘻嘻問:“想點什麼菜?”

    江湖也笑,露出小虎牙,有點不懷好意,“你不會是因為要請客才這麼省吧?”

    徐斯沒同她計較。

    服務員來請他們入席了,小小的兩人檯面,一平方米都不到。兩人相對坐下,距離一下拉近了不少。此間空間又逼仄,江湖感覺從來沒有離得徐斯這麼近。

    她稍稍不安,往後退了一退,牽動小小的椅子,引來後頭座位上的人的抗議。

    可徐斯坐得老自在了,如他這樣的長手長腳蜷在小小椅子上應當是不舒服的,可他調整了一下角度,依然能坐出倜儻的感覺來,惹得鄰座的女孩兒偷偷看了他好幾眼。恐怕他是這裡的常客了。

    江湖趁他點菜的工夫問:“你怎麼曉得這麼個地方?”

    徐斯邊同服務員點菜邊說:“以前我們集團的老大樓就在附近,我常和一幫同事過來吃午飯。”

    江湖想,這樣的地方只有他的員工才可能帶他過來,而他也肯過來,真算難得。不過她講:“這裡的客飯只要二十來塊。”

    徐斯抬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眼底似笑非笑,“二十來塊的客飯比兩百來塊的牛扒好吃,你會選哪樣?”

    江湖不懼,望著他的眼睛,也笑,“CeeClub的牛扒也要兩百來塊。”

    徐斯自認胡攪蠻纏的本事差了江湖一大截,只搖搖頭先管點了幾樣菜,有沙薑雞、燒鵝、燒豬腩肉、鹹魚雞粒煮茄子煲、梅菜筍、剁椒蒸鱸魚,並兩碗白米飯。

    菜上得很快,所以更加顯出菜量的驚人,擺了滿滿一桌。

    江湖直納悶,敢情中午的羅西尼粽子沒能讓徐斯吃飽。

    她先嘗了沙薑雞,特製的沙薑粒入口香脆,雞肉滑爽細膩;再嘗燒鵝,豐腴香脆,兩道菜絲毫不輸名潮州菜館的水準。諸般滋味一過舌尖,即刻明白徐斯為何會選這間餐廳。

    徐斯把茄子煲的汁往白飯上一淋,埋頭吃得正香,也沒什麼矜持,看上去同周圍的白領男士無甚差別。看得江湖一怔。她從他的身上,仿佛又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又發了怔,徐斯看出來了,同她講話,讓她回神,“我有幾個月沒來這裡了,難得解一次饞。”

    江湖莞爾,“CeeClub的大廚會不會很沒成就感,讓老闆這麼懷念小店口味?”

    徐斯一本正經講:“老闆二十年前脖子上掛鑰匙的時候,就靠路邊小店提供晚餐,才能挨到深夜爹媽回家。”

    就這麼一句話,江湖聽得把手裡的筷子擱了下來。

    原來他們的童年也有相似之處。

    曾幾何時,她也是脖子裡掛枚鑰匙,每晚找路邊小店解決晚餐,再回家守著大門等待父親回家。那時候是掐著手指頭數鐘點。後來高屹的媽媽來家裡當了保姆,才把江湖從路邊的小店裡解放回家。

    高屹的媽媽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白斬雞,堪與小紹興一比。那雞肉滑爽細膩,就像剛才吃的沙薑雞。她做好了白斬雞,從不准高屹先吃。她做的規矩是由江湖吃剩了,高屹才能吃。

    小小的江湖享受這樣的特權是享受得理所當然的,一直到高屹的媽媽去世。

    她突然在想,這位長輩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態,才能這麼盡心盡力地照顧她的呢?

    吃過飯,他們一起去拿車,這時候的弄堂裡比剛才江湖停車的時候又多了好幾輛車。

    徐斯一瞧,樂了,“你的車還不是最貴的。”

    可不,江湖的保時捷後頭就是一輛賓士,龐大的體積完全把路給擋了。她跺跺腳,“開了輛賓士來吃什麼小潮州菜館,旁邊的桃江路才是正經。”

    後來還是靠徐斯幫江湖把車倒了出來,他教訓了她一句,“怎麼考的駕照?”

    江湖沒有作聲,把擱在車裡的紙袋遞給了他。

    徐斯隨手擱到車後座,客氣道:“破費了。”突然又問她,“你怎麼知道我的尺碼?”問出來又覺得問得不妥。

    果然江湖語塞了半天,才口氣生硬地講:“我隨便買的,不合適的話可以去換。”

    徐斯只是瞥了她一眼。

    她還不太會掩飾一些細微的表情,這時候尷尬了,面孔就僵硬了,甚至是氣鼓鼓的。讓人看著好笑又可憐,會想要揉揉她的發,忍不住心生憐惜。

    或許他的探尋目光被她察覺,也感到太過沉默有欠禮貌,江湖清清喉嚨想要講話,徐斯正巧也同時開口,兩人都沒聽清對方在講什麼。

    徐斯複問一句:“你剛才說什麼?”

    江湖說:“徐先生,希望你好好做小紅馬這個牌子,我爸爸生前一直看好童裝市場的。”

    前所未有地,徐斯萌生了無緣無故的心虛,由此而詞窮,想了半天只能答上“我會的”這句乾巴巴的客套話。

    他想,她心底到底是存著這樣的心事,她清醒地明白了,不論是自由馬也好,小紅馬也罷,之於她而言俱已成灰。這個瘡疤才是她堅持爭取騰躍的動力,現在能夠對著他這麼個她完全有理由訴諸委屈和憤怒的人平靜地講了出來,已經表明了她要重新開始的決心。

    難為她一介孤女承受這麼多,鍛造出這麼一份氣量。

    徐斯幾乎要敬佩她。

    心中時而翻滾的萬種苦澀,也唯有江湖自知。她又無言,默默把頭扭過去,看車窗外路側的燈火。這時車子上了南浦大橋,夜色下的黃浦江上傳來模糊的鳴笛,聽著像是嗚咽,月亮如鉤,掛在巍峨的橋塔之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徐斯選擇保持車內靜謐氣氛,就怕真的霜滿天上。

    就這樣一路無事地過了江,他把車停在了陸家嘴的地鐵站口,下了車,對江湖說了聲“謝謝”。

    看他提著紙袋離去,江湖才換回到駕駛位上,又往那頭看一眼,徐斯已經進了地鐵站。

    很難想像開慣跑車的徐斯會去坐地鐵。江湖搖搖頭,原路折返回去。

    第二天徐斯上了飛機,抓緊時間補眠,隱隱約約聽到坐在身邊同行的洪姨同母親講了講騰躍的事情。

    “騰躍未必不是一隻潛力股。做江湖的這盤生意完全進可攻,退可守。如果廠子做好了,徐風自然受益,屆時轉手多份收益。做得不好了,江湖自己的投資自負盈虧,賣了設備和牌子,我們的損失也能收回來,還能多收一隊人才。”

    雖然是洪蝶講出來的,正正是徐斯對江湖這盤生意的看法,也是他最後決定同江湖合作的其中一個原因,可是乍聽入耳內,還是覺著頗為驚心。

    徐斯暗中睜開眼睛瞅了嬸嬸好幾眼。

    嬸嬸一如既往地光鮮亮麗,皮膚好得看不出年齡。這麼一個麗人兒比年輕她幾十歲的江湖還要風采翩然。尤其當斷處,能比男人更加堅決。

    母親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江旗勝如果不是心肌梗塞,講不定能渡過此劫,哪會給徐斯這種後生小輩撿了便宜?他的女兒我有印象,年輕人想做些事情,能互惠互利的話,助一把也不會費多大工夫。”

    顯然,是贊同了洪蝶的意見。徐斯繼而又閉上眼睛,母親被嬸嬸說服總是好事一樁,免了自己許多口舌。

    他在北京的時候,上海方面關於騰躍事務的處理由集團法務部和財務部主持,他同時暗示了任冰多多關注此事。

    任冰得令,不多問是非,盡責把一總情況向徐斯如實彙報。

    為江湖打頭陣的正是跟隨江湖進入騰躍的嶽杉。她真不愧也是江旗勝身邊的人,專業素養不容小覷,同徐風辦理手續的便是她,同時她還把騰躍的財務制度好好地清理了一番。

    至於江湖,倒是還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

    念及此,徐斯竟然開始期待看到江湖在騰躍會有怎樣的一番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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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2:46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5 披荊斬棘

做人有三碗面最難吃:

體面、場面、情面。

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

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

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個禮拜,才得空親自去了一趟騰躍。

成為騰躍的控股方以後,他還沒有在廠內正式亮相過。一來,忙於徐風飲料華北市場的事務和小紅馬專案的籌建;二來,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過分干預騰躍的內政。

這個女孩一定同她父親有一樣霸道的本性。他並不想將自己和江湖的關係從之前的劍拔弩張轉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劍拔弩張。所以他在這天去騰躍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沒想到會還沒見到江湖,就碰巧親眼目睹了一場小小的對峙。

就在騰躍的車間裡,往日老在徐斯面前涎著臉的裴志遠,當著烏壓壓一群工人的面沉住面孔青筋暴跳,厲聲喝道:“老劉,你在廠裡做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規矩?吃完中飯不好好休息,在這裡鬥地主像什麼樣子?”

剛走到車間門口的徐斯見狀,不動聲色地停在車間門口旁觀。

裴志遠對面站的那個正是他開口指責的人。那人有張油光水滑的胖臉,天生眯眯眼,像極了彌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還是沒笑。

江湖就站在裴志遠的身邊,一身白T恤破洞仔褲,下頭一雙騰躍的紅線膠底鞋。徐斯第一眼看過去,差點把她當成了工廠裡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皺牢眉頭盯著自己的舅舅。她身後站著個一臉驚驚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齊了。

徐斯一個一個掃過來,對照裴志遠剛才的話和江湖曾經的介紹,便知“彌勒佛”應該就是劉軍,瘸子是劉軍的徒弟張盛。

劉軍聽了裴志遠的話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眯眯講:“我的老廠長,這有啥大不了的?你還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賭,我們就小小地放鬆放鬆,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再說,這不是給我們江總經理出難題嗎?她不瞭解這裡的情況,會誤會大家的。”

幾句話好像是笑言笑語,但沒有給裴志遠留分毫面子,無怪乎他氣得臉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麼話也不說。

裴志遠氣得直發抖,指著劉軍吼,“你來勞資科把賬算清楚,明天不用來了。”

圍觀的工人哄然。

裴志遠講完就背著手怒氣衝衝往車間另一個出口走了,剩下來的人只好看著江湖。

劉軍也看著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廠幹了二十年,裴廠長現在當勞資科的老大了,不能就這樣讓我下崗吧?”他講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邊工人們的支持。

江湖終於開口講話,非常輕聲細語,“劉叔,工人在工廠裡鬥地主影響是不好的,裴廠長的顧慮是對的。不過大家是需要放鬆放鬆,他也是一時氣急了才講出這樣的話來,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頭去,我去同他講講。”

劉軍勉為其難“嗯”了一聲,江湖趁機拍拍手說:“大家先開工吧,趕了這批貨,我們月底開一頓洋葷慶功。”

工人們倒是聽她的話,一聲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

江湖看見了杵在工廠門口抱胸看戲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頷首,“歡迎老闆視察工作。”

徐斯用老闆的神氣掃一眼當著全體勞作工人的面,大大咧咧在工作間內坐下來喝茶看報紙的“胖彌勒佛”。

江湖說:“到我辦公室去吧!”

她的辦公室就設在廠房後頭的平房裡。

騰躍的廠區同紅旗的廠區相比,簡陋太多了。只不過一間制鞋車間並車間後頭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間,作工廠管理部門的辦公室之用。

江湖的辦公室只有二十平米,鋪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門口放著深棕色的鞋墊。徐斯抬腳在墊子上擦了擦。

辦公室的東面開了扇小窗,窗臺上放了一盆仙人掌。這是房內唯一的植物。窗臺下是一張宜家款的原木色寫字臺,比一般的寫字臺矮一些,因為要配辦公椅。辦公椅其實不是辦公椅,而是家用的單人沙發椅,上頭鋪著軟綿綿毛茸茸的白色墊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選擇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只好轉移到寫字臺對面的雙人沙發上。

雙人沙發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發床。沙發的左邊疊放了三隻水果色的三腳圓凳。右邊立著一張小巧的原木色兩用矮櫃,既可以做茶幾,也能夠儲物。徐斯忍不住問:“這櫃子裡放被子?”

江湖點頭。看來她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江湖從寫字臺旁的書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礦泉水遞給徐斯,講:“我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好怠慢了。”

那座書架同樣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層,上頭五層放著書籍和CD,下頭三層放著些生活雜物和食品,什麼牙刷、茶杯和礦泉水、麵包、餅乾、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塊兒。最下頭一層是個開門櫃子,也許放的是江湖的換洗衣物。

徐斯沒有問,他扭開瓶蓋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裝,講:“推薦換徐風的純淨水。”

江湖從書架上拿了一袋麵包同一支鋁管下來,鋁管像是裝牙膏的那種。她說:“我中飯還沒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饑?”

徐斯請她自便。

江湖扭開了鋁管,將鋁管內的東西擠到麵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東西的表情很可愛,鼓著腮幫子很坦率的樣子,在他面前也絲毫沒有掩飾。

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狀的東西塗到麵包上,還吞咽得這麼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鋁管從她手裡抽了過來,原來是帶蒔蘿的魚子醬。

“這玩意兒是配雞蛋和薄脆餅的,有你這麼吃的嗎?”

江湖從容地解決掉手裡的麵包,才說:“這樣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麵包的袋子,“真夠崇洋媚外的,離這裡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橋吧?老法的麵包有這麼好吃嗎?硬得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裡買的,總覺得那裡的麵包發得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著她生活的品質,很好。她是在認真且開心地生活了。

江湖從資料夾內抽出了幾份文件遞給徐斯,“這是最近的工作報告。”

徐斯將魚子醬放在手邊,接過檔,一份一份看下來。

這本來就是他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會怠慢。重整騰躍後的管理工作和財務工作,她都處理得不錯,也有很專業的人在幫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還給她。


江湖沒有打算隱瞞她目前遇到的首要問題,她說:“這裡有些老廠的陋習,一時半會改不了。劉軍手底下一幫工人散漫慣了,老是上班鬥地主。”

徐斯問:“你舅舅不會才知道吧?”

江湖沒有作聲。

徐斯終於明白為什麼騰躍這麼多年隻靠江旗勝施捨來維持生計了。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江湖應了一聲,“進來。”

瘸子張盛推開門,見江湖在待客,猶猶豫豫地講:“我——”

江湖快人快語且和藹,說:“進來吧,這位是徐風的徐先生。”

張盛怔了怔,只好一瘸一拐走進來,朝他鞠了一躬,“董事長好。”然後就站著沒敢說話。

江湖拆了一隻圓凳請他坐下來,和氣地說:“別在意,剛才的事情老闆已經看到了。我正要解釋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為她口氣裡除了和氣,竟然還有幾分無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麼一下就委屈了。

顯然張盛也看到了,他木訥的面孔上滿是為難,遲疑又遲疑,才期期艾艾對徐斯說:“董事長,雖然工人們午休時候鬥鬥地主,但他們做工還是很賣力的。”

這明明是在幫著江湖解釋的腔調。但徐斯自問從始至終,就這個問題上頭,他沒說過一句施壓的話吧?他決定不發表意見,看看她在唱什麼戲。

江湖接著張盛的話解釋說:“是這樣的,上午我找張盛瞭解個別組長的情況,張盛講了中午賭博的情況,結果舅舅正好路過聽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個現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釋點點頭。

江湖繼續講:“我們會處理好的。”

張盛聞言,囁嚅了一下。

江湖看到了,鼓勵道:“你還有什麼想講的?有些情況是應該讓老闆知道的。”

張盛才為難地說:“如果劉師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會跟著劉師傅走的。現在工人很難找,接下去那批給美國的鞋子就難辦了。裴廠長現在——”他老實巴交地捶捶頭,“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沒講話,只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開口安慰張盛,“不會的,他們不會怪你的。等我們新的績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勞多得,提高效率完成美國的訂單,就還有獎金。大家都會樂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們財務和人事做的新制度是為了大家的福利,總之,會越來越好的。這點老闆是可以證明的。”

張盛聽得連連點頭。

只聽江湖繼續說:“不過劉師傅在工廠裡聲望很高,會有些工人不理解我們現在做的,我們管得嚴是為了讓他們多賺錢,如果他們能瞭解這點,哪裡會怪你呢?我在這裡當著老闆的面跟你講這番話,就等於立了軍令狀,一定會讓大家跟廠子一起進步,一起賺錢的。”

江湖這番聲情並茂把徐斯聽得驚詫無比,把張盛聽得心悅誠服。張盛挺了挺腰,講:“我曉得了。也許是大家還沒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廠長的苦心吧!”

等張盛又躬了躬身子離去,徐斯才問江湖:“原來是把我當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來得真及時。”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這幾年來,一直管生產和銷售的劉軍在騰躍很是積累了一股勢力,大有和廠長裴志遠分庭抗禮的勢頭。裴志遠素來計短志短,一向對劉軍一夥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江湖正式上任後,劉軍對她這位新老總沒有正面耍橫,但也不那麼放在眼內。岳杉請劉軍配合做新的銷售報表被頂了回來,江湖於是不再提原先計畫內將劉軍掌管的生產業務交由張盛來管理的想法了。

張 盛這個人,因為自身的殘疾一直很自卑。但他老實巴交的,人緣卻很好,同劉軍又有師徒之誼,許多工人與他很親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過好幾次茶,很是虛心 地請教了一番,當然也讓張盛看到了她的誠意、本事和在騰躍上頭的抱負。張盛確實是真心為工廠前途著想的人,認同了江湖以後,明裡暗裡總能提點幾句。

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們午休賭博很猖獗的時候,恰好被裴志遠聽到了。不知怎麼這些日子裴志遠對劉軍一夥的氣越來越大,逮住這個機會狠狠地發作了一回。

江湖這樣一解釋,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這個“不知怎麼”到底是怎麼回事,江湖沒有加以注解,但裴志遠怎麼一下就長了志氣?看來是另有文章的。

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會有新發現,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計是裴志遠遠遠比不上的,騰躍交到她手上,或許是得遇明主。

徐斯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這回張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給你當宣傳委員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負,她一上任就把工廠裡的陳年矛盾炒到白熱化來方便自己行事。現下還有心利用現成的機會,把他也當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見他手裡的水喝完了,又遞了一瓶給他,說:“我舅舅這口氣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會去幾間老廠子挖人,可能有幾間是老闆你投資的,請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沒能及時咽下去,差點噴出來。

江湖慢條斯理說:“當然,只要我的工人一個不少,舅舅不會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剛才信手放在一邊的魚子醬。

江湖吃東西看似豪邁,直接拿牙膏似的魚子醬塗到麵包上。但實際上,沒人注意到她擠鋁管的時候是由尾部慢慢一點一點往前擠壓,這樣可以保證鋁管不會斷裂,並且每一寸魚子醬都不會被浪費。

他把魚子醬放在手裡,問:“怎麼沒見你的車?”

江湖說:“在這裡怎麼能開名車呢?工廠裡有金杯。”

徐斯把魚子醬還給了江湖,是時候準備道別了。

他晚上同齊思甜還有個飯局。徐風新飲料在北方銷售勢頭喜人,齊思甜的廣告功不可沒,有其他廣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萬合約。

齊思甜說好要請他吃飯,就選在CeeClub。

時間差不多了,雖然江湖的坐椅很柔軟,他還是令自己站了起來。

江湖起身送他離去,請了保安為他倒了車。

幾天之後,打定主意和江湖在騰躍相依為命的嶽杉一大早拿著設計稿件和供貨合同,急急地來找江湖。

嶽杉說:“這個牌子的設計師和打版師給的皮料使用尺寸是兩尺,合同上簽的也是兩尺,但劉軍購買皮料按照兩尺二入貨,對裴廠長報的是兩尺一。他報給工廠的尾單數量與實際生產出的尾單數量配不上。”

江湖親自把供貨合同內的細則和設計稿件進行核對,憤怒到極點。

“這批貨的尾單有裴廠長老關係經銷商收的貨,但劉軍隱瞞的那批尾單數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

江湖冷笑,“看來舅舅一直不知道劉軍的瞞天過海,他怎麼可以這麼大意!”

“以前財務科的頭頭是劉軍的親戚,要隱瞞廠長,太過容易了。”

“我原來希望他可以再為廠裡出出力。”江湖歎氣。

嶽杉收好所有的檔。

江湖說:“如果我現在辭退他,他會立刻帶走一批熟練工。”

嶽杉恨道:“現在網路銷售如火如荼,名牌尾單利潤可觀,劉軍獲利多少可以想像得出來。這樣的蛀蟲手底下的人有樣學樣,能好到哪裡去?”

江湖沉吟,細細看那嶽杉。她本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只是——江湖說:“若是我爸爸,立馬就炒他魷魚了。”

聽她提到父親,岳杉臉上無辜紅了一紅,繼而歎氣,“今時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縱容。”

是的,江湖點點頭,“能留住熟練工,總好過在民工荒的時候招人。”她又悵然,“騰躍淪落至此,劉軍和舅舅統統有責任。”

嶽杉也悵然,“是啊。”

“先把財務科劉軍的那位遠房親戚辭退,殺雞儆猴還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說。

真是孺子可教,岳杉感到欣慰。

江湖對嶽杉撒了一個嬌,“岳阿姨,真幸運有你在我身邊。”

嶽杉面上又紅了一紅。

江湖的姿態像是她的小女兒,何其可憐可愛。

她想起江旗勝,又黯然神傷。

江湖很快就簽署好辭退令,交給裴志遠。

裴志遠閱後大怒,叫道:“原來他們蛇鼠一窩這麼久了!”

江湖看著舅舅輕輕搖頭,怎麼讓她開口呢?

騰躍的痼疾在這裡。劉軍和舅舅都是謀尾單外快的人,看中蠅頭小利而不思進取,何其可悲可歎。

江湖做出一個無奈表情,“可是一幫工人會跟著他走。”

裴志遠只想劉軍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時就有工人來彙報劉軍背著他的所作所為,暗地裡編派他的無能,把他內心老早窩著的那團溫火終於燒旺。這時也該爆發了,他說:“讓他滾蛋。媽的,背著我撈了這麼多。人怕什麼,我?著老臉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幾個人過來這裡。”

江湖怯怯點頭,“舅舅,我們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面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們更要團結,好好做好,不能讓外人占我們的便宜。”

裴志遠也有一絲長輩的護犢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這樣,我明天就去浙江跑跑門路。”

江湖拿出幾頁文件,翻給裴志遠,她說:“舅舅你也別急,我和岳經理暫時想了個辦法。”

裴志遠一看,心頭一驚,再覷一眼嬌嬌弱弱的小外甥女。

誰能知道她會想出這麼豪放又陰損的招數。

這是一份財務部製作的績效獎金發放條例,為獎勵生產部和銷售部,今年破例為這兩個部門入職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發一份績效獎金,但為了區別年底的雙薪,績效獎金計畫在年後第一季度末再發。

江湖授意嶽杉寫這份報告的目的很明確,是為了應付劉軍鼓動工人辭職的招數。如今劉軍之事敗露,他能立馬做的最大報復就是帶一批同氣連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讓騰躍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單的貨。因為以他的資歷和如今業內的用工荒這個大環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個東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制度,整個情勢就不一樣了。那些打算跟隨劉軍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棄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細的新廠重新打拼天下。

這個小江湖是怎麼想出這個招數的?

裴志遠在這份報告上簽字時,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這之後不過兩周,徐斯就收到了江湖發來的新產品試樣會議的邀請信,用下屬口吻盛邀領導蒞臨指導暨參加高層會議。

他贊她的不甘落後,又懷疑她是不是冒進了。

徐斯如約去了騰躍。

保安在門崗內辛勤值班,專業地為他泊車至指定區域,白色橫格線全畫好了。

江湖同她的管理層在會議室內準備開會。

會議室是從車間裡辟出來的一塊空間,用透明玻璃隔斷,懸掛投影幕,樹立寫字板,牆壁上貼著各個年代的人們穿騰躍鞋的照片。

徐斯走進來,同大家問好,他看到人群前頭精神奕奕的江湖。她沖他微笑,“老闆早。”

室內只有她最精神最自然,其餘人等如岳杉、裴志遠、劉軍都在暗暗觀察他。他當仁不讓坐在主席位,泰然自若旁聽江湖開會。

江湖在會上宣佈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所有的尾單由財務部審計完畢才能銷貨,第二件是宣佈“徐斯也首肯”的那份績效考核新標準。

她很會自說自話,徐斯記得自己沒對這份報告做過任何指示。她在占他風度好的便宜。

室內唯一被算計的劉軍勃然變色,眯眯笑眼看到徐斯,也不敢發作,也找不到適當的理由發作。

江湖還在火上澆油,“設計師下午會拿新的樣鞋過來。”

劉軍明顯詫異,硬聲硬氣問:“什麼時候做新產品了?”

江湖和和氣氣答:“也不算新款,就是把我們廠老解放鞋的外觀改良了一下,把鞋面的布料換了。昨天張盛上好膠底,就等設計師今天把新做的鞋墊送來成套了。”講完又平心靜氣地望望張盛。

張盛極其坐立不安,被劉軍當眾瞪了一眼。

她這麼光明正大地挑撥離間。

會議結束,江湖大方邀請徐斯去食堂吃午飯。

食堂也是她來了以後重修的,刷了牆壁,換了紅桌白椅,就像騰躍鞋上的白底紅線。處處都見心思。

午餐供應的食單寫在食堂門口的黑板上,今天供應三份款式——紅燒小肉飯,青椒雞片飯,水煮魚配飯。甜辣俱有,兼顧到各地工人的口味。

江湖在食堂裡笑嘻嘻地和工人們打招呼,有人叫她“老總”,有人叫她“大小姐”,她都無所謂。

但是所有的工人都叫他“老闆”。

江湖說:“我們做了個企業簡介,給大家分批培訓過。”

徐斯問:“也包括介紹了我?”

“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但是都喝過徐風的飲料,知道有徐風的支持,都很有信心。”

這算不算是拍他的馬屁?

徐斯點了一份紅燒小肉飯,還加了份水煮魚,都是異常可口的。

江湖只吃特製的沙拉,加了三文魚片。這是直到現在為止,她搞的唯一區別于工人們的特殊待遇。

江湖告訴他說:“CeeClub的主廚人真好,我想請他幫忙找個會做員工餐的廚師,他介紹的這位做本幫菜和淮揚菜都不錯,還特地去學了川菜。”

徐斯講:“你開這麼高的工資給他,他肯定賣力。”

“他要為幾百個工人服務呢!”她說。

吃完午餐,廚師出來問同事們的意見,一身廚服潔白,好像高級西餐廳走出來的。

設計師下午準時抵達,江湖招呼他們先同徐斯認識。

設計師拿出幾款樣鞋,看起來很像騰躍早年產的工字解放鞋,但是俊俏得多。鞋面挺括了,膠底很順滑,增高了鞋幫。

江湖問:“新的鞋墊已經換進去了?”

設計師點頭。

徐斯問:“鞋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設計師答:“從中科院買了個防臭防汗的試劑專利,不過要試好幾個配比才能知道最佳效果。”他指指自己的腳上,“我一路穿回來,正好省掉試效果的時間。”

江湖吩咐設計師把鞋子換下來,請張盛過來和設計師一起測試鞋子和鞋墊的氣味和濕度。

畢竟有著女性的矜持和一點潔癖。

張盛和設計師把測試情況寫在問卷上交給她,她認真閱覽了一遍,用筆劃出重點,說:“比上一次要好很多了。”

她把問卷遞給徐斯,又囑張盛叫來一名女工試穿女款,親自為工人系好鞋帶。

女工的臉漲得通紅,不習慣被老總這麼服侍。

她並不在意,接著自己也換上了樣鞋。

徐斯把問卷看完還給她,上面所有的指數都已經寫得非常詳細了,她還要自己來試穿看看效果。

張盛和設計師討論一張新的圖紙,“我昨天又想到一個可以不用鞋墊的夏季款式,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斯饒有興趣地湊過來看。

新設計上,鞋的側面多了六處透氣孔,鞋面圖案根據透氣孔的位置重新進行了設計,風格很獨特。

設計師給出意見,張盛認真聽講。他瘸了一條腿,但是對鞋子有出人意料的專注。

騰躍的人不是一無是處。

徐斯把江湖叫到她的辦公室,“還沒有處理劉軍?”

江湖報告,“我讓財務先介入尾單的處理,操之過急會影響正常工作。”

就該如此,徐斯贊同。

她現在做事情有章有法,不疾不徐,沒有了在日本時的衝動莽撞,也沒有前一陣在景陽春裡醉酒嘔吐的嬌蠻任性。她到底有多少面?

徐斯發現自己開了小差。

等徐斯離開以後,嶽杉來到江湖的辦公室。

江湖問:“今天清點成貨數量的時候,劉軍刁難了嗎?”

嶽杉說:“他沒什麼立場反對財務部做這個核查。”她顯然不是來談公事的,問:“那位徐先生,他算什麼意思?”

江湖答:“是不太合常理,不過他覺得我們工作開展得比較糟糕。”

嶽杉深深看了江湖一眼,“徐先生和女明星有緋聞。”

“我知道。”江湖說,“我想他的關心對我們工作的開展也會有點幫助。”

江湖的坦白讓嶽杉吃了一驚,她以為只是男方的有心追逐,沒有想到還有女方的存心利用。

她又念及江旗勝。這對父女行事何其相似,專會走“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路子。

然,江旗勝是江旗勝,江湖是江湖。

岳杉對江旗勝是一往情深,而徐斯不見得會甘心被江湖玩弄於股掌。所以她很擔憂,說:“任冰上一回跟我提過,徐風華北市場的新動作都是徐斯的部署。”

這個江湖也知道,“他不是花架子,聽說在徐風的生產部、行銷部、研發部、銷售部都混過很長時間。”

嶽杉勸道:“江湖,你如果不歡喜徐斯,下的工夫要把握好度,這樣的男人若是對你百依百順,那還好說。要是翻了臉,對付你的手段絕不是劉軍那種段數了。”

江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負面的結果,但是她也清楚,人在市場,步步為營,盈虧需自負。她很感激嶽杉對她的真心實意,抱抱嶽杉的肩,“至少騰躍可以最終得益,對不?”

注意到徐斯對騰躍反常理特別關注的不止嶽杉一個人,裴志遠是在心裡打了好幾天小九九,才跑去試探江湖。

“哪裡有這麼辦事的集團老總?老往小破廠轉悠。”

江湖不接腔,只管笑笑。

裴志遠以為她害羞,愈加肯定徐斯投給騰躍這麼多錢就怕是看在江湖的面子上的。

江湖從舅舅的言行就能猜到他想了些什麼有的沒的,存心不去點破。讓舅舅覺著有大好處而更加賣力幹活,也算意外的收穫了。

裴志遠往江浙珠三角跑了幾趟,果真物色到一些不錯的工人,等人數招募得差不多,江湖對劉軍下手也就不客氣了。

也合該劉軍事敗,自從他的親信被江湖辭退,他就有了拉隊走人的想法,臨走之前心有不甘地想狠撈一票,正待機會。恰好有一批貨加工完畢預備出倉,劉軍叫了兩個親信趁月黑風高再一次動了尾單。只不料才把貨運出工廠,就有工人追趕出來,又是吵嚷又是拍照。

江湖好整以暇地跟在後頭。

徐斯自任冰那兒知曉事件發生的始末,搖頭,“狠了點,也不給別人留餘地備著日後江湖好再見。”

任冰頗為認同,“劉軍擱了點狠話。”

徐斯想,江湖小小得意,就忘記她已沒有江旗勝在背後撐腰了。既然都做了,就讓她聽天由命吧。他走到窗前抽了支煙。

齊思甜打電話給他,“我的新戲確定被提名了。”

徐斯很是想了一想,才記起齊思甜的電影處女作似乎被東京電影節組委會選了去,也許有機會拿獎。他衷心祝福,“Goodluck!”

齊思甜聲音忽而哀怨,“我們一個多月沒有吃過晚飯了。”

徐斯有點嫌棄這樣的哀怨,他沒有答。

齊思甜馬上知道僭越了。他都沒有承認過他是她的男朋友,這樣的哀怨只適合真正的情侶之間。她說:“別太忙了,你注意身體。”

徐斯輕巧地把電話掛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有條短信進來。他看到螢幕上閃動的名字,無奈地想,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果然,江湖發來的訊息是:“週末有空嗎?有件事情需要您的?明。”

他沒有立即回電,下班赴了一個母親主持的商務飯局,等席後人散了才撥了江湖的電話。

這時已經是十一點了,江湖沒有睡覺,很快就把電話接起來。她叫他,“老闆。”

徐斯挑了一下眉,“什麼事?”

“請你吃飯。”

她哪裡會主動請他吃飯?他笑。

“還有一群媒體朋友,你都認識的。”

果然。

她怕他不答應,還小心翼翼、輕聲輕氣地加了一句,“請你賞光。”

徐斯答應的速度比自己心中拿捏的分寸更快,“那起碼也得是私房菜吧!”

江湖俏皮地答:“遵命。”

徐斯不知道她是用怎樣的表情來講這兩個字,這輕佻的一聲“遵命”久久貼在他的耳際沒有散去。

而江湖是狠狠摁掉了電話。如非必要,她根本不願用這樣的語氣向徐斯開這樣的口。

這全要怪她魯莽,棋差一著,未能周全全域,忽略了劉軍這麼多年同騰躍幾個主要經銷商建立的深厚關係。尤其這層關係並不是建立在騰躍鞋的市場表現上,而只是依靠了劉軍的交際手腕。這樣才更脆弱不堪,更易被破壞殆盡。

劉軍當然沒忘記在幾家經銷商面前好一陣調唆,又因騰躍鞋的銷量確實一向上不了檯面,這些人不用顧劉軍的老面子,就不客氣地借各種理由催款退貨。

江 湖應付得焦頭爛額,跟著舅舅四處請客安撫懇求。有個經銷商透了個口風,猶如給了江湖一道晴天霹靂。那劉軍離開騰躍後投奔的竟然是張文善。江湖這才曉得一向 被自己鄙視的張花少真有些門路,和幾個資金雄厚的合夥人托關係把自由馬運動系列這塊業務吃了下來。現今招了劉軍過去,正好報當初江湖對他的一言之仇。

他恃強放話出來,誰要是接了騰躍的單子,就別想接自由馬的單子。

口氣雖誇大了,但也頗有些威力。雖然紅旗解體了,自由馬的市場影響力餘威猶在,運動服更是一直熱銷。也不能怪經銷商厚金主而薄她這個已無威勢的落魄孤女。

但這之於江湖,猶如一把刀子戳到心裡。

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差點抱著枕頭又要痛哭一場。

什麼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有比這個更難堪更無奈更悲憤的局面嗎?

自由馬挾江旗勝之餘威,仍可橫行天下,而失去了父親的江湖只是一棵草芥,與騰躍一樣被人視如敝屣。

裴志遠焦躁起來,催著江湖,“你還不去求求徐斯?要不然新鞋子到時候找誰幫我們賣去!”

江湖前前後後想了好多天,想了好多辦法。人托人、勢借勢是現在面臨的局勢裡繞不開的方法,與其取遠,不如就近想辦法。

這是她第二次無奈地低下頭,想到去求徐斯來幫助自己。

心裡雖然極之難過,但江氏榮光和自我尊嚴仍不可墮落,而市場守則,也應遵守。不可以白白讓別人幫忙,她要教徐斯知道,請他幫忙是一種雙贏,最終以商業盈利來實現。

江湖將自己先前做好的行銷方案整理了一遍,調整了若干計畫以應對目前頹勢。約好了徐斯後,又把計畫修改了好幾遍。

終於挨至週六。

江湖沒有去美容院,只簡單地自己動手打理了一下,臉上只上了隔離霜,刷了睫毛,沒有塗眼影,沒有撲閃粉,口紅也很淡。頭髮全部平順服帖地攏在耳後。

她選了一套寶姿的套裝,上身是白色窄領中袖襯衫,腰部系上寬寬的蛇皮腰帶,下身是一條黑色的A字裙。腳上當然是再普通不過的黑色高跟鞋。

在出門之前,江湖拿了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鏡戴上,照了照鏡子,不張揚,不顯山,不出風頭,像學校裡的教導主任。

她滿意地對著鏡子笑了笑,笑起來卻很好看,像父親。

這餐飯訂在杜月笙公館旁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

這家店在媒體圈很有些口碑,不但因為好吃昂貴,還因為規矩特別大——只做晚市,需預訂,只能點老闆指定的套餐。

於是以“潮”和“小資”自居的媒體人趨之若鶩。

她選擇此間是有根有據的。

江湖把車開入料理店對面的地產大廈地下車庫,停好車出來,身邊緩緩開過一輛白色黑篷的蘭博基尼,車身流線必然是精彩的,她豔羨地看了好幾眼。

她從前撒嬌撒癡要父親買一輛蘭博基尼送給她。父親樂呵呵先講了兩個笑話,然後正色講:“一輛跑車可抵一間中小型廠一年的銷售額,開著太炫耀了,國內這樣的路況開著更加沒必要,連我都只開別克君威。”

蘭博基尼在隔著她紅色保時捷的旁邊找好了位置,停穩了。車門一開,下來的是徐斯。

他著一身黑色西服,沉穩又不失莊重。江湖突然想起周立波的清口,於是笑出了聲,問:“你怎麼沒開敞篷?”

徐斯看她巧笑倩兮,就曉得她又有俏皮話要嘲他兩三句,於是順了她的意思講:“今晚既沒星星又沒月亮,開敞篷幹嗎?”

他遲她半步,和她一起走出去,在她身後把她的打扮看清楚。大小姐今天穿著異常低調,改行要當修女了?

江湖眨一下眼睛,“我想起兩個笑話。有個鄉鎮廠的廠長買了輛蘭博基尼敞篷車,和廠長夫人開著去逛馬路,不巧半路上下了雨,結果呢,他們的工人看到蘭博基尼又開回來了,敞篷卻沒有關上,廠長夫人就在車裡撐了把天堂傘。”

徐斯隨和地笑笑,說:“我沒帶天堂傘,不過還好,我試車的時候第一個學的就是怎麼開關這個敞篷。”

他想,她不刺他幾句大約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但又很想成全她這番小快樂,於是又問:“第二個笑話呢?”

於是江湖又說:“前年金融風暴剛起來,迪拜有很多人破產,有人交不起私家車的相關稅費,就把蘭博基尼丟在馬路上再去報失。生財有道的中國人把車子撿了回去,鋸成兩半,當廢鐵運回國,然後再拼裝起來,一點點痕跡都不露,繼續賣給中國的富人。”

他們已經走到地面上,涼風習習,徐斯發覺自己嘴角上揚。他在她的面前,真不能太過高調,那總能激起她的好勝心。

徐斯把食指擺在唇前,做個噤聲姿勢,“難得托人把車從迪拜運了回來,你要是聲張出去,明天海關得辦我走私罪了。”

江湖笑得很快活。

徐斯有男人適當的大度和幽默感,還有靈敏的反應力。他並不是笑話裡徒有其表的富人。她把實際的想法告訴他,“今天和媒體吃飯,是想借他們的喉舌,把騰躍的新動作和新實力?喊一下。”

徐斯問:“原來的計畫提前了?”

他記性很好,還記得她當初的proposal裡寫好的媒體推廣計畫,也記得她原定計劃中的執行時間沒有這麼早。

但是,計畫趕不上變化。

她為了應對當下的窘境,不得不拉徐斯出來狐假虎威。他一向是媒體關注的物件,同記者們私交又好,近日又得勢得很。所以她才需要讓媒體為她來壯一壯聲勢,告訴世人騰躍是徐斯投資的新事業,讓那些跟紅頂白的人見到風好轉個舵。

想到這裡,江湖流露一絲謝意,又半藏幾分真心,講:“是的,不得已把計畫提前了。要麻煩老闆了。”

徐斯可以體會江湖感謝的意思,她現在有難處,但又不肯全盤吐露,還以為在他的面前能隱藏幾分,可是眉宇之間的微愁出賣了她。

這樣子真叫人憐惜,徐斯差一點把手撫上她的臉頰。

幸虧已到餐廳門口。

進入包廂,徐斯又看似不經意地瞥一眼江湖今日的打扮。

這個女孩,能把細節也做得這麼有心機。

有心機絕不是貶義,有時候細節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包房裡的媒體人都已經到了,俱為本城有名有姓的時尚媒體的女主編和美女記者。這一總媒體女強人對穿著打扮都很有一套,也大多有著姣好的面貌和身材。她們來吃飯,也是來鬥靚。

所以江湖讓位,把自己扮作教導主任,做鮮亮顏色後頭的幕布。

徐斯知道她為什麼請的全是女人,恐怕這也是今日自己被請來列席的原因之一。美女們一見他,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一時半會倒把江湖冷落了。

徐斯同人寒暄,心思卻在江湖身上。她正把一位年近五十的娛樂媒體老總喚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輩論交。

穿日式廚服的服務生送上第一貫鮪魚壽司。徐斯坦然在江湖身邊的空位坐下。

魚肉很新鮮,醋飯微溫,入口即化。身邊的江湖同他人談起米蘭秋季新裝。

第二貫是鯖魚壽司,非常有嚼勁。

江湖用閒聊口吻告訴大家同徐斯這邊的合作內容。

與洪姨平輩論交的長輩詫異,問徐斯:“徐斯,你不是投資了童裝嗎?”

徐斯在壽司上淋了些醬油,說:“遇到好的專案當然不能錯過。”

第三貫是黃鰭魚壽司,第四貫是魷魚壽司。在席的一位主編不愛黃鰭魚,江湖把自己的魷魚壽司換給了她。

她們一邊吃一邊聊。

主編在做選題,叫做“潮人新時尚”。

江湖說:“我們正準備做個鞋子的手繪大賽,就在大學裡組織比賽,會有獎品和獎金。”

徐斯微笑,“這個活動還能兼做慈善,捐助貧困生,學生會的人和校領導會比較起勁。”他親自為那位主編斟滿清酒。

主編面上紅了一紅。已經有人聲稱是個不錯的主意。

第五貫上來的是新鮮的甜蝦,色澤豔麗,大家叫好。

有記者建議,“說起來,最近送選東京電影節的那部電影是用了騰躍鞋做道具的,你們何不找他們一起宣傳?”

江湖好笑地望望徐斯,他當作沒看見。因為正好接下來的第六貫是他喜歡的海膽,甜而不濃郁,應該可以稱為清甜吧。

她略帶嘲諷的戲謔笑容也有一種清甜。

一餐完畢,徐斯拍手,大家跟著他鼓掌,算做這頓飯的喝彩。謙恭的主廚聽見了,趕忙進來向賓客們問好。

徐斯用日語向他表達感謝,來賓們都表示滿意。

確實都會滿意。

江湖是千金落魄,明珠蒙塵,令人見之惻然。而力撐她的是最近風頭正勁的徐風集團第二代掌門人,手上資源不知凡幾,也許往後更有想不到的好處。

誰不憐惜江湖?誰又不想結交徐斯?

不管雪中送炭也好,錦上添花也罷,大家心裡都有數,總之,會大力地為騰躍好好捧個場。

飯局結束的時候,有幾家媒體已經決定為騰躍做一期專題,介紹老牌子的歷史,當然也會介紹老牌子得到新興集團強有力的支持。

徐斯看著江湖笑容滿面地一一送走那些媒體人士。

她在求人,然而態度始終不卑不亢。她做得很好。

徐斯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電話,江湖沒有離開,她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空地上,仰著頭,看向東面天空。

那邊是杜月笙的老公館,現在改成了賓館,也許正在辦婚宴,往天空砰砰發著七彩絢爛的煙花。

夜空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時煙花攪動了黑夜的寂寞,鋪上熾烈的碎色,終於讓沉寂已久的黑夜熱鬧起來。

徐斯講完電話,回到江湖身邊,說:“走走嗎?”

她應當是有話要同他說,才會這麼客客氣氣等在一旁。

江湖笑笑,跟著徐斯走到林蔭道上。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好像路也很長。徐斯走得很慢。


江湖是想向他彙報工作,“我把騰躍的品牌預熱提前了一段時間,接下去會策劃個手繪比賽。”

公式化的口吻讓徐斯煩躁,以及,他想,她將他的背景連同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卻還要藏著掖著不肯承認。他微微冷笑,說:“行了,工作上頭的事情八小時內再談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尷尬的,她察覺到他情緒上不太愉悅。

他們走到東湖賓館的門口,裡頭果然是在辦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燈,爵士樂隊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來賓們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邊是那棟久經風霜的老建築,如今依然氣派。

徐斯說:“杜月笙有幾句名言。”他轉頭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別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說明你還有用。’”

江 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裡有點傲然的氣勢。她避開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熱舞的人們,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講:“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講的話是 很有道理的。他還有一句話,‘做人有三碗面最難吃——體面,場面,情面’,多無奈的一句話。但是也是要看人怎麼來做。我爸爸還對我講過他的另一句話—— ‘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講完以後,她把頭轉過來對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你還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來,邀請她,“我們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這樣的衣服?”又指指裡面的人們,“我們又不認得他們。”

徐斯一副不把誰放在眼內的表情,說:“沒有什麼不可以的。這麼多賓客,他們哪裡會發現多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邊的爵士樂隊把曲子換成一支圓舞曲,旋律圓滿,能讓人的腳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裡也是喜歡冒險的。徐斯已先往賓館裡走去,沒有保安攔他,她怎麼能不隨其後?那是不能落後的。

他們很容易就混到人群裡頭,徐斯把手伸出來,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腰間的皮帶上。

江湖的身體顫了一下,微抬起頭,看到徐斯正俯下頭。

正有射燈餘光從他後頭打過來,他的眉目都好像被灑上光輝,臉頰輪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飛揚跋扈。

這樣一副聰明面孔,絕對不會有一副笨肚腸。也許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開始生氣。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起小臉,就是那副稍微迷糊又顯然精明的樣子。頭髮已不服帖了,散散垂下,只有一身的衣著還是保持著嚴謹正氣。

或者說,有那麼點存心的道貌岸然。


就是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後,形成他們之間的無形之牆。也因為這道貌岸然,竟能變作強大磁場,讓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總在他的目光進逼的時候,慌忙轉開視線,只看腳下步伐。

其實他們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從那夜後,再也沒有靠得如此近了。這麼情形纏綿,狀態曖昧。

徐斯都心隨神外去了。

他的確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習過這樣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導,只能小心翼翼隨他喜好,被動轉出一個又一個圓。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初中就學了華爾滋,最後是陪另一個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滿了岔路。

她失神了。

這情景落在徐斯眼內,他卻在思忖,她是不是有一點點女孩的害羞?她低著頭,只管看腳步,是在怕面對他嗎?

徐斯將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頭側,看著她白皙細膩的脖頸。草坪上,他們的影子漸漸合一。他慢慢收緊手臂。

江湖立刻醒覺,一時心慌,一步踏錯,重重踩了徐斯一腳。

兩人猝然停了下來。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攬緊,俯下身,氣勢這麼迫人。

江湖只覺得心臟要跳到嗓子口,緊緊盯著他,生怕他大少爺脾氣說發作就發作,當場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就是這種戒備,這種道貌岸然,讓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兩人。徐斯差一點又要冷笑出聲。

一個人怎麼裝出這麼多面?

他問她:“你這麼慌幹什麼?”

江湖低語,“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說:“江湖,你還真是虛偽,心理活動太多也不怕累?”

他還是講破了,這樣倒也不用繼續裝腔作勢了。

江湖揚起頭,用一副坦然的態度講:“不如說是客氣。老闆,也許我的方式方法不會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業收益總是好的。是不是這樣的道理?我是給你打工的。”

在生意場上,他會認為江湖這樣一個合作夥伴能夠攜手共進,共謀利益。但他此時不太想當商人。

他抱緊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顫。

江湖還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著她,讓她清楚知道她剛才說的話有多刺激他。

撥亂線團的貓,弄了一爪子的線,現在無所適從,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更加擔驚受怕。

江湖將眼睛閉牢,算了,與其讓他占掉先機,不如自己先行就義,也好拔一籌。她踮了踮腳,輕輕在徐斯的臉頰上親了一親。

她的唇很軟,貼在他的面頰上停留的時間很短。

溫暖一閃即逝。

徐斯一震,繼而一怔。

她把眼睛睜開,她還頷首,她還微笑,“謝謝你照顧我,也謝謝你的寬容。”

她這麼輕輕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動做了。

徐斯無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夠寬容你的。”

她卻說:“我會為你給予的寬容回報相應的收益。”

“你知道我剛才想做什麼?”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話,也許我會當場給你一耳光,我們倆都會暴露在這個不合宜的場合,喪失了體面。我剛才講過,杜先生說過‘體面’不好吃。”

“這麼說,是你幫我保存了‘體面’?”

在徐斯眼裡,這個厚臉皮的丫頭竟然還“厚顏無恥”地點了點頭。

他重重推開了她,帶一點微怒轉身而去。當然就沒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籲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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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3:09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6 昨日重現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風雨。

空留下點點滴滴的回憶,

在夢境裡迴圈演繹,

卻始終探不到你的消息。

這晚徐斯懶得再跑一長段路回自己的小別墅,乾脆回了離此處不遠的老洋房區,徐家的老宅便在這裡。

夜已經深了,洋房前的弄堂靜悄悄的,徐斯儘量把車開得靜悄悄,進門時也輕手輕腳,生怕吵醒母親和嬸嬸。

這一夜,他睡得不怎麼舒坦。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長輩們還沒醒來,他又開著車出去了。

清晨的太陽溫吞吞的,如同他昨晚輾轉反側之後的情緒。

一股氣憋在心口,那個難受啊!

他一路過了江,把車開進了騰躍的廠區內,才醒覺自己此舉太無聊。今日是星期天,誰知道江湖會不會在廠裡。

正好保安正在交班,見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搖下車窗問:“江小姐在不在?”

夜班保安講:“在的。”

好,不算白跑一趟。徐斯下車,把車鑰匙丟給保安泊車,他徑直走到江湖的辦公室門前。

徐斯敲了很久的門,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來開門,但衣服穿齊整了,頭髮也順過了。

江湖一開門,一見是他就先吃了一驚,睡意全消。

她從來注意在這間工廠內的下屬們面前的形象,但是她沒有想到大清早來敲門的會是徐斯,大吃一驚之下,連睡意都跑掉了,第一個反應就是關門。

徐斯動作靈敏反應迅速,用手格住了門,一扳,人一側身就進了房間。他用力把門關上。

江湖往後退了兩步。

一大清早,她的反應遲鈍,思維也不清晰。她還沒法明白這個大少爺為什麼這時候出現,只是結結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個箭步走過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對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江湖一動也不動。

昨夜回到工廠,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給徐斯的那個吻,是做得過火了。一時間亂掉章法的爭鋒好勝,想奪掉徐斯的主動權,想避開徐斯的正面交鋒,想勝徐風一籌。但也許後果會很嚴重。

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懊悔自己這種不能自控的情緒讓自己做出特別荒唐的行為。

濫用曖昧,有違初衷。有違初衷,也許會遭到譴責。她竟然在這條暗道上越走越偏差。

為什麼不能像父親一樣,將所有的情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料想得到徐斯不會善罷甘休,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徐斯一大早來到這裡。他的吻帶著清晨微涼的氣息,僅止於她的唇。江湖緊緊閉著雙唇,她害怕地盯牢徐斯。有些事情的後果不是自己能夠掌握的,當年是如此,現今也是如此。

徐斯感受到了江湖身體的顫抖,她的唇甚至也在發抖。她沒有他想像中膽子那麼大。任性的大小姐,她所有的心機和任性,都有一定的心力承擔的範圍。

徐斯放開了江湖。眼前的人,且不說她是花容失色,但也基本接近這個狀態了。他往後退了一步,與她保持了一米的距離。

是他失態了,這是不應該的。今早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做他平日絕對不會做的事情。

江湖氣息很急促,胸脯都在起伏。

他們兩人都讓事情失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江湖說:“徐先生,對不起。”

是他吻了她,但她對他說“對不起”。

徐斯忍不住好笑。那麼,江湖自己先承受不住,預備攤牌了?

她果真垂著眼瞼,看都不敢看他,低聲說道:“如果我做了什麼讓您誤會的事情,我想這都是我的錯。”

一股濁氣就這麼從徐斯的心底騰騰生起來。

他原來是要開始自省自己是失態的唐突的發了神經的,但她有必要做出撇個乾乾淨淨,把一切當作錯誤全數承擔的罪人姿態嗎?

徐斯反倒笑了,乾脆尋了那張舒適的辦公椅坐下來,還蹺起了二郎腿。他說:“江湖,說什麼傻話呢?你不是早就看出來我喜歡你嗎?說真的,我的確是想追你。”

江湖把眼睛抬起來,好像在思索,也許在思索要說怎樣的話來跟他周旋。他們這樣真不像一早就發生過親密關係,且剛剛還親吻過的男女。

他不會給她機會就此糊弄過去。

徐斯接著講道:“既然已經說白了,再裝腔作勢也沒什麼必要。你考慮考慮。”

他講完,立起身來,不管還在發愣的江湖,逕自開門走了出去。

早晨的太陽完全升了起來,徐斯再開回大馬路的時候,遇到了早高峰的堵車,正好方便他打一個電話。

他對齊思甜講:“明天我讓律師把那層樓過戶到你名下,算是提前給你的賀禮。就這樣吧。”

齊思甜半天沒有答話。

徐斯摁掉了電話。

很快齊思甜的電話回了過來,她說:“多謝你照顧了,好的,再見。”

徐斯回到家裡,母親已經起床,正同洪姨一起吃早餐。桌上放著蓮子銀耳羹,徐斯給自己盛了一碗。

洪蝶奇問:“昨晚回來睡覺了?這一大早又去了哪裡?”

徐斯答:“跑步。”

洪姨給他加了一碗白粥並油條,說:“胡扯,這外頭就是商業街,哪有地兒讓你跑步?”

徐斯嬉皮笑臉說:“我開車去中央綠地跑的。”

方蘋睨他一眼,“聽說你又換了車?”

徐斯預備聽訓。

方蘋沒有拿正眼瞧兒子,“一個人的身份不是用車來表現的,當年你爸爸踩黃魚車出的身,如今誰又能小瞧了他?只有那些沒三沒四不輕不重的二流子才會把錢砸在車上,開到大馬路上去招搖。現在公司做大了,就更要矜持,要穩重。”

徐斯沒有想到母親和那江湖丫頭會英雄所見略同,笑道:“媽說的都對。”

家政服務員進來送早報和信件,有一封請柬,用大紅的信封裝著,是給洪蝶的。洪蝶隨手放在一邊,也沒拆開。

等到了辦公室裡,自己的案頭也放了一個大紅信封,同早上洪蝶收到的那個一樣。Jane說:“利都百貨高總寄來的。”

他拆開信封,是一封結婚請柬,新郎的署名是高屹,新娘叫海瀾。

徐斯把任冰喚來辦公室,問他:“高屹的婚宴請柬收到了嗎?”

任冰果然是收到了,他以為老闆不想列席,便答:“我購好賀禮,附上贈言吧!”

徐斯說:“高屹做得倒是很周到,連我嬸嬸都請了。也沒見他們聊過幾次。新娘子你認識嗎?”

任冰是知無不言,“高屹的母親過世了,他也基本沒什麼親人了,這回請了不少商界的朋友,搞得很熱鬧。”

徐斯十分意外,其中故事千絲萬縷,他完全可以想像,但他忍住沒有再把問題問下去。他只是想,江湖認不認得這個新娘呢?

他決定親自出席高屹的婚宴。于公於私,都似乎是有這個必要。

但是,高屹會不會也請了江湖呢?

其實,江湖得知高屹結婚的事情,還是從齊思甜那兒聽說的。她是要同齊思甜談一個合作。這一步棋,對騰躍極之重要。

她預備在國內先借媒體用懷舊風把騰躍的概念炒熱,用手繪比賽來推出騰躍的新品吸引眼球,然後搭一搭齊思甜那部可能獲獎的片子,將騰躍鞋同中國功夫掛個鉤,從國外炒到國內來。而且最最巧合的是,東京電影節期間,在東京有個國際鞋業展覽會,天時地利俱全。

如今就差人和了。這需要齊思甜的配合。

江湖先是請嶽杉出馬同齊思甜方面洽談,被打了回票。

從初中開始,江湖就知道齊思甜是一等難纏的角色。她若是求你辦事,必定千好萬好,若是反之,則效果也相反。當年紅旗盛大的時候,齊思甜為了爭取到拍一支自由馬的廣告,沒少在江湖身上下工夫。當然,她現在也有權利拒絕一支收入也許並不是十分豐盛的廣告代言。

這些人情冷暖,這段日子以來,她是嘗遍了。

江湖想起一段舊文,徐斯請齊思甜拍廣告,可是送了一輛跑車呢!也許這年頭男色加財色才會更吃香。她苦笑。

不過齊思甜畢竟懂人情世故,打了個電話同江湖打招呼。她說:“老同學,經紀人對我的代言管得嚴,本非我所願。”

江湖講:“沒關係,可以理解。”

齊思甜問:“什麼時候見面聊聊?好幾回和你在一個場合內碰頭,總沒空說上話。”

江湖只是苦笑。也許是因果迴圈。在父親在世的時候,是她從來不主動與這班別有用心的同學們攀交情,到如今,輪到她自己別有用心要攀附交情了,也是同樣這般的難。不是沒有一點點的自怨自艾。

齊思甜又說:“也許很快就有機會了,聽說海老師和高屹結婚了,你會不會參加婚宴?”

江湖沒有愣很長時間,她是這樣答的,“哦,是嗎?大概會去吧,看我的時間。”

掛上了電話,江湖愣了很長時間。

她就坐在辦公桌前,一個不注意,窗臺上的仙人掌已經長了老大一圈,針葉繁盛。

她從來不養植物,念初中時上生物課,老師佈置同學們養花作業,她選擇最不用費心的仙人掌。她把種著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櫃上,高屹每個禮拜會來家裡給她輔導功課,順便從江旗勝手裡領取家教報酬。他進門時習慣用一隻手撐著鞋櫃,用另一隻手換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來紮他的手。因為他總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惡作劇。江湖罵自己天真無聊。

發這一陣呆,時間過得飛快,已經晚上七點半了。

嶽杉每天七點半下班,下班之前會來找江湖聊聊。這天她同樣準時來了,手裡拿了一疊資料,隨手放到了江湖的辦公桌上。

兩人交流了一陣公事,嶽杉把所有報告都講完,才遞出一份資料,“這是利都百貨五樓運動城的專櫃租賃合同。高屹手底下的人送過來的。”

江湖猝然一驚,早已平靜的思潮開始翻湧。

嶽杉說:“他給了個五樓最好的位置,價格也很公道,很符合你計畫裡的直營店發展的策略。簽與不簽,你看著辦吧。”

江湖很唐突地問嶽杉:“如果是爸爸,他會不會簽?”

嶽杉考慮也沒有考慮,“你爸爸講過,人在市場上,就算被對方插過兩刀,只要生意可做可發展,仍然可以合作。他去廉政公署指證過你爸爸,但這份合同我研究過,沒有太大問題。”

但是,這是讓江湖會痛徹心扉的取捨,她說:“可是,高屹他——”有太多話難以啟齒了,忽而眼內蓄滿了淚,嚷,“我不想——簽。”

嶽杉眼前的江湖,又回到幾個月前那副迷惘又痛不欲生的模樣。這是最令她心痛的。她感同身受。

她難過地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江湖放在書架上的鏡子,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兩鬢微斑,面染滄桑,的確是不年輕了。

幾番滄海浮沉的蒼老身軀,願意重拾鬥志,站到這個女孩的身後,是因為從她的背影看到了另一個背影。

嶽杉以為可以再次見證另一個王國的建立。

但江湖畢竟年輕。她有她父親的心機,但卻又有更多年輕的羈絆,那些無謂的羈絆,在江旗勝曾面臨的困境面前不值一提的羈絆。

這些羈絆讓她糊塗,讓她軟弱,讓她痛苦到無法保持清明的頭腦。

嶽杉說:“傻孩子,你怎麼還把高屹看成是你爸爸的對手?你太不瞭解你爸爸了,以他的見識和手段,怎麼可能敗在籍籍無名的小輩手裡?憑他高屹,就算讓你爸爸那些投資失誤了,那又能怎樣?江旗勝就算是做錯了,也是有本事反敗為勝的。”她握住江湖的手,“你別小看了你爸爸。”

江湖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痛苦的當初,怎麼都解不了的心結狠狠捆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呼吸都困難。她只是拼命搖頭,現時現刻沒有辦法做其他的思考。

嶽杉感到很累。她露出疲憊的神態,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女孩還陷在痛苦深淵無法自拔。她以為她有著江旗勝的剛強。

但嶽杉站了起來,江湖立時察覺到了。腦中保留的一段清明,讓她知道不能讓嶽杉在此時離開她,然後再用另一種態度來猜度她。

幾乎是下意識地,也是別有用心地,她在嶽杉還沒走出這間房間時及時開口,“岳阿姨,我知道我自己很蠢,總是想著這些。可是,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事,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做了足夠讓我痛恨的事情,我卻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恨你。”

她的語氣極為悲戚,讓嶽杉不禁站住。

江湖用紙巾把眼淚擦乾。

她想,她很久沒有完整地去想一想,那段往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但是她願意把這段往事向嶽杉傾訴。

十四歲之前的江湖,一直以為高屹的生活中,只有自己和高媽媽兩個女性,她有足夠的時間霸佔高屹的全部時間。

當然,這是在高屹遇見海瀾之前。

江湖還記得海瀾當時是師範學院的大學生,派到學校來實習。報到的那天,穿了樸素的一身白,清清秀秀的。她當時給江湖的班級上視聽課,放的片子是《泰坦尼克號》。

她把片子內的經典英語臺詞一句句寫到黑板上,在同學們陌生的單詞上標上了音標。

視聽課是兩節課連著上,中間休息的時候,江湖看見高屹站在教室門口。

她以為高屹是來尋她的,但是看到海瀾走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

平靜就這麼被打破了。

江湖知道高屹和海瀾有牽扯,是在酒吧的門口。

父親有時候會帶她參加飯局,見識場面。這天的飯局氣氛很熱烈,後來又去了酒吧加節目。江湖非要跟著去,父親寵愛她,就把她帶上了。

海瀾出現在酒吧中央舞臺,她穿著白色長裙,抱著一把吉他,聲音像緩緩溪水,清冽悠揚。

只是回家的時候,她趴在爸爸的別克君威後座,往後看的時候,覷見了高屹。他靠在酒吧對面的牆壁上頭,看到海瀾走了出來,也不管紅燈亮起來,敏捷地穿過馬路。

江湖的心驟然一緊。

海瀾代初三年級的英語興趣班和自習課,她很年輕,看起來頂多像高中生的樣子,所以很有親和力。許多學生都喜歡她。

有個同學的母親是師範學院的老師,她知道了一些關於海瀾的情況,譬如海瀾是北方小鎮考來本地,家裡只有一個重病的母親。

齊思甜歎,“海老師很自強不息啊!”

江湖不屑地想,自強不息個鬼。

她回到家裡,把仙人掌放在鞋櫃上,再打開電視機,心安理得地開始看《還珠格格》。高屹會在這天來給她補習。她初三了,還是漫不經心的。

這所重點中學的校長是父親的同學,學校裡有項獎學金由紅旗集團贊助,所以江湖沒有什麼精神負擔。

只有高屹這種要賺父親鈔票的人才會認真。

高屹當作沒有看到她在鞋櫃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辦地督促她背化學元素表。

江湖挑釁地講:“我知道你這樣的年紀叛逆,但是不能叛逆得太離譜了。”

高屹不搭理她,只說:“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憤憤而又有些憂傷。

有人說,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江湖卻覺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麼猜都猜不准。

高屹在學校裡從來不會理她,別的同學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江湖只能在課餘偷偷注意高屹的一舉一動。


她看到過高屹和海瀾在放學後,在離開學校很遠的路口會合。她跟著他們鬼鬼祟祟走過幾條馬路,到了西區一段荒廢的鐵軌。

高屹和海瀾,一人沿著一條軌道當作走獨木橋。海瀾衣袂翩躚,樸素的白裙子在夕陽的餘暉下劃下美好的痕跡。

高屹的手握住了海瀾的手。

這一幕太過深刻,江湖久久難忘。

很小的時候,高屹的手握過她的手,現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個年輕女老師的手。

籃球賽那天,海瀾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和高屹的運動背心顏色很相配。她遞來鞋子的模樣帶著春天的溫柔。

那時,江湖手裡拿著可樂,用破落嗓子在大叫,“高屹!高屹!”接著一跤摔得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喝可樂。

從填報志願開始,高屹似乎同高媽媽鬧了些意見。

次日高屹出門上學,眉毛上貼了一塊創可貼,看見江湖,根本不想理她,結果被江湖一把給拽住。

“被狠揍了啊?”江湖想要伸手摸摸他臉上的創可貼,被他一轉頭給避開了。

“你就幸災樂禍吧你!”高屹冷冷地說。

“討厭。”但是江湖很想和他說說話,就問,“喂,你要考哪個大學?我爸說你可以考一本裡那些和國外學院合作的金融經濟科,那才前途無量。學費嘛,他老人家的公司不是還有助學基金?”

高屹冷笑,江湖看了出來,心內生出了些畏懼,又不敢再和他講話了。

高屹填的高考志願是北方的一所大學。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他的成績,他可以考上遠比這所大學好得多的大學。

他和班主任相持不下,於是高媽媽就被叫到了學校。

江湖都看到了,她想,她知道怎麼回事。

她在學校裡到處找海瀾,終於在學校的花壇截住了她,她身邊圍著好幾個同學,齊思甜也在其中。可江湖不管,氣衝衝說:“喂,你有空嗎?”

海瀾看過來,她應該不太記得江湖,但也不喜歡她這麼無禮的口氣,問:“什麼事情,同學?”

江湖說:“我在那邊等你。”她往前走了幾步。

海瀾讓同學們散了。

江湖確認了一下四下無人,先“哼”了一聲,說:“你覺得搞師生戀很新潮嗎?”

海瀾沉默了。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嗎?他幹嗎要考回那種地方去?他本來就是那種地方來的,那種鄉下地方有什麼好去的。”

海瀾平靜地說:“小同學,你說得很對。謝謝你的提醒。”

江湖那時候只是小同學而已。她倍感挫折。

高媽媽在學校裡當著老師的面給了高屹一巴掌,這件事情被江旗勝知道了,他語重心長對高屹講:“你媽打你,是要你做人分清形勢。”

高屹在江旗勝的面前,從不會低頭,但也從不會多說話。

有了父親的插手,江湖更加有底氣,她甚至在動腦子,想,在父親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師是決計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學校的,而高屹在高媽媽和父親的雙重壓力下也一定會屈服。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就是十四五歲的江湖最大的心計了。

而海瀾,也許領會了江湖的意思,開始回避高屹。

江湖挺得意,為的是她頭一回可以操縱別人的行動。

但高屹還是千方百計想要找海瀾講話,甚至在學校裡也會堵著她。

當然有觀察敏銳的學生發現了。江湖聽到齊思甜繪聲繪色講著高屹和海瀾的事情,立刻對她嚷,“你無聊不無聊,整天說三道四,神經病。”

齊思甜愣住。她性情溫順,長得又很漂亮,一直是公認的初中部校花,同學們都喜歡她。只有江湖會這麼蠻橫地當眾不給她任何面子。

而江湖絲毫不覺得。

對江湖來說,她只知道那個初夏太悶熱了,她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不踏實。半夜醒過來,身上有個地方墜墜地痛,還有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就像燥熱的天氣,壓得人透不過氣。

她一骨碌坐起來,看見身下的席子染了一片紅色。她不免驚慌失措,但是她竟能迅速鎮定。

高媽媽是個細心的保姆,早就為她準備了一些青春期女生應該有的東西。江湖從衣櫃裡翻出了衛生巾。換了乾淨的睡裙後,她又打了一桶水,將席子擦乾淨。

這樣一折騰,她再也沒有睡意了,這時已是晚上九點。父親還沒有回家,她爬了起來,不知是什麼情緒的驅使,讓她悄悄摸去了高家的亭子間。

這天的月亮不亮,烏雲很多。她剛剛走到高家門口,高媽媽突然把門打開,看到她在外面,十分意外,問:“江湖,你怎麼來了?高屹呢?他不是去給你補課了嗎?”

江湖腦袋裡轟的一聲,瞬間憤怒到了極點。這個高屹,一定是去見海瀾,還非要扯著她說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著高媽媽就把關於高屹和海老師的那些事全部說了出來。

高媽媽如遭雷擊,聽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講完了,她焦慮地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不行,這樣不行,我得找他去,我得找他的老師去。”

她一邊講,一邊真的要往外走。

江湖沒料到高媽媽反應這麼大,她害怕了,說:“高媽媽,你等高屹回來再說吧。”

高媽媽甩開江湖的手,“等他回來?他這麼晚都沒回來,不行,我不能不管。”她匆匆走了出去。

江湖幫他們把門帶上,追了高媽媽一小段路,可是高媽媽腳步飛快,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她急得直跺腳,又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回到高家門口等著。

過了一會兒,高屹一個人回來了,看見了她,皺眉說:“這麼晚待在這裡做什麼?我送你回家。”

江湖問:“你又去找那個老師了?”

高屹掏出鑰匙開門,“懶得跟你說。”

他還是這副態度,不把她放在眼內。江湖又氣又恨,賭氣講道:“是啊,你懶得跟我說,所以你媽媽去學校找老師說了。”

高屹一愣,推開了門,先叫了一聲“媽媽”,當然無人回應。他急了,聲音也大了,問:“江湖,你跟我媽說什麼了?”

江湖瞪著眼睛嚷了,“你這麼凶幹嗎?你覺得你做得很對嗎?”

她見高屹要追出去,存心擋了他一擋,被他著急一推,重重摔在地上。她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於是哭出來,“你還推我,你還推我。”

高屹沒法,把她扶起來,說:“你別鬧了,我媽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江湖只覺得手掌痛得要命,只覺得心裡沒有來由地沉甸甸的。高媽媽還不回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心裡一害怕,甩開高屹自己跑回了家。

這一夜她睡了醒醒了又睡過去,早上被父親叫醒。父親說:“高屹媽媽出車禍了。”

江湖茫然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咽了咽口水,喉嚨很疼也很乾澀。

高屹臨近高考的時候,辦了母親的葬禮,沒有參加高考。葬禮很簡單,參加的人也不多,人都是江旗勝出面請來的。

江湖一直紅著眼睛躲在父親的身後,沒敢看高屹。

他瘦了,臉上生出了胡楂。送了母親的遺體去火化回來後,他向江湖招了招手。

江湖抽泣著,不敢過去,江旗勝推了推女兒,“過去安慰安慰高屹。”

江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過去。高屹很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那晚我是去和海瀾告別的,她準備回家鄉的中學任教。我媽最大的心願是希望我考上這裡的大學,我不會辜負她。”

他的聲音很涼,讓江湖的心不住抖,又悔又怕,她流眼淚辯解,“是你沒有早說!”她跑回父親身邊,想,這都不是她的錯,都是那個老師的錯。

回家路上,她把高屹同海瀾的事情全部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說什麼,只是後來把高屹叫過來問:“你接下來怎麼打算?”

高屹說:“我不會辜負她對我的期望。”

江湖向嶽杉這般道來,雖然強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傷,把頭低垂下來。

嶽杉是頭一回知道江家這段隱事,知道之後,更不忍心讓江湖自揭年少瘡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給予安慰。

江湖握緊了嶽杉的手,還是講了下去。

“從小到大,高屹都不怎麼喜歡跟我說話,可是我就是喜歡跟著他,攪和他的那些事情。後來我交男朋友,總是把男朋友跟他比,每個都談不長。高屹大學畢業後,進了利都做招商,一直在日本和香港地區工作。他沒再跟我們聯繫過,我也不敢和他多聯繫。”

“後 來,我們公司和香港的利都百貨合作,我又見到了高屹,他管著招商的事兒,我攛掇著磨著我爸和他多合作,多提點他。可是,可是,後來爸爸事發,他去廉政公署 舉報——”江湖突然噤聲,就差那麼一點點要把那段更驚心動魄的往事——也是父親的醜事吐露,她不能讓嶽杉曉得,她低下頭,“我今天才知道高屹和那個實習老 師結婚了。就像《神雕俠侶》裡的郭芙,砍了楊過一臂,可也成全了他。我欠他的,他欠我的——也沒有辦法算了。”

嶽 杉無言,看著江湖,女孩抬頭望窗外,視線停在無邊的黑幕之中,好像找不到歸去方向。她的眼圈也紅了起來,她唯一能勸慰江湖的是,“我一直認為高屹是迫於公 司內部的壓力去廉政公署舉報,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他沒資格也沒實力扳倒你爸爸。”她的心軟弱下來,“是我不好,挑起你的心事,你爸在天之靈會怪我的。江 湖,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做得很好。”

江湖發覺嶽杉又回到她的身邊,她不是孤獨的,而嶽杉的姿態是保護的。

她輕輕靠在嶽杉肩頭,搖頭,“岳阿姨,爸爸不在了,我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委屈,而是人生有因果,沒有辦法的。爸爸這麼強大,最後還是倒了,我常常害怕。”

“怕什麼?”

“我怕江湖險惡,人情冷暖。徐斯,還有那個張文善,他們挖了一個個坑給我跳。”

“你可以不理這些去國外的。”

“爸爸十六歲就一個人上山下鄉,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建了紅旗。”

嶽杉心想,她到底還是江旗勝的女兒,她有這一份自覺,那麼自己就可以放心了,這個女孩會不斷進步,直到成功。

江湖在夜裡又沒有睡著。

夜裡總是無數秘密和無數細節在心頭表白和呈現。而她想念父親,想起天城山那晚的噩夢。

父親,父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屹的心思?

江湖抱住枕頭,喃喃自語,“爸爸,你到底有多少想法,我是不知道的?”

在沙發床上輾轉幾回,又看到窗臺上仙人掌的影子,刺得眼睛發痛。

清晨醒來時身心俱疲,好像又回到幾個月前。

這樣不行,這不是她把一切向嶽杉坦誠相告的目的。

江湖爬了起來,驅車去附近別墅區找個恆溫游泳池遊個泳,把身心安撫下來。滿面的容光又回來了,清醒的頭腦也恢復了。

再驅車回去辦公時已是精神奕奕。

回程中遇到紅燈,停下來時,看到路邊有拖車拖走一輛老式的別克,徐斯就站在路邊,穿得一身白,手裡還握著一瓶水。

那套衣服是她買的JeanPaulGaultier的本季新款,穿在他身上正合身,雖然有點妖,倒也符合他的氣質。

江湖正想搖下車窗同徐斯打招呼,這時路邊躥出一個民工,走路搖搖晃晃,似乎喝了酒。民工走到她的車前,突然對著她的車窗吐了一口濃痰,又搖搖晃晃地走到對面去了。

她被這瞬間的變故驚住了,只望著車窗上的濃痰,感覺要作嘔。

徐斯當然也看到了她,他走過來扭開水瓶,把裡頭的水統統倒在車窗上,然後示意江湖開門。

江湖竟然知道他想幹什麼,她把紙巾盒遞了出去,徐斯抽出幾張紙巾,從容地把車窗抹乾淨。

江湖由衷地講:“謝謝你。”

徐斯晃了晃手裡徐風蒸餾水的空瓶子,笑,“幸虧我帶了水。”他不客氣地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了進來。

江湖說:“為了表示感謝,我會把工廠裡的飲用水全部換成徐風的。”

徐斯關上車門,“那倒是要換成我謝謝你了。”

江湖想起他們最近一次的對話,很有一點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只好找別的話題化解,“你怎麼在這裡?”

徐斯說:“我最近住附近的別墅。”

果然是狡兔三窟的有錢少爺。

“老爺的別克車,一開上大路就拋錨了,車子剛被拖走,就看見你在這兒。”

江湖笑起來,“你開的車怎麼不是被豐田召回的,就是一上路就拋錨的?”

徐斯對她的揶揄應當不做解釋的,可仍答了句,“謝謝,是我媽的車。”

江湖點點頭,“老一輩的品味真夠一致的。”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越想越好笑,握著方向盤的手也禁不住跟著顫起來。

這樣看著十分危險。徐斯不滿道:“哪能這麼開車?”

江湖也覺得笑得過了分,收斂起來,說:“去哪兒?我送你。”

徐斯把手背在腦後,“去佘山。”

“What?”江湖驚叫,“這裡到佘山?”

徐斯說:“Yes,我十二點要在那兒跟大人們開個會,十分緊急而且重要。”

江湖看了一眼放在車前座的卡通小圓鐘,合理建議,“這裡很難叫到計程車,這樣吧,我送你到張江地鐵站。”

“你不知道本市地鐵在上班高峰能擠死蚊子啊?”

她叫:“我早上還有會呢!”

“告訴他們推遲到下午或明天。”

“憑什麼?”

徐斯笑,“你少安勿躁。”

江湖心內一轉,安靜下來。

徐斯知道她識趣了,便說:“我舅舅今天在我們家佘山別墅暫住,明天一早要去杭州開會,兩個月後他還得領隊去東京參加一個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專家研討會。”

接下來的話,徐斯就不用講透了,江湖真是太承他的情了。她馬上說:“那麼那個鞋業的展覽,你舅舅會去參觀?”

“那是日本方面安排的行程之一。”

江湖有點羞赧,又有點鼓舞。

徐斯的舅舅方墨劍作為政府代表,如果能夠親自到騰躍的展位做一些慰問,自然會有不可估量的其他價值。而徐斯為她想到了。

她把車往高架的方向開過去。

徐斯笑,“所以我正要到你工廠找你說這事。”

江湖說:“那絕對是真要謝謝你了。”

“江湖,是不是覺得和我談戀愛好處還是挺多的?”

江湖不知道怎麼答。徐斯真的明刀明槍同她周旋了,她又亂了章法。

先前曖昧周旋,不過是想著利用他的喜歡,取得一些方便,再爭取回報給他商業實利。她同他,可以兩不相欠。

但,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計畫。現在把一切都說破了,接受了他的好處,迎接了他的追求,那麼,她同齊思甜又有什麼區別?

江湖的笑容漸漸隱去,自己謀篇佈局的功力如此遜色,才會導致現今的尷尬場面。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斯扭頭看向窗外。

此時上了大橋,可以看到黃浦江面一片迷蒙,對岸的城市也在迷霧之中,看不清真相。

然而,真相頂簡單。她小心謹慎地利用著他的喜歡,可又不情願真的付出什麼。這是個矛盾的女人。

也許她並不知道,她的父親江旗勝在最初認識徐斯的時候,曾有意撮合他們。

這是一件往事了,原來徐斯都不記得有這回事,還是那日飯桌上,洪姨同母親講起地產商沈貴因樓房倒塌那事被判了二十年,他才驀然回憶起來。

那時由他代表徐風和江旗勝及沈貴一起合作那個房地產專案,江旗勝稱讚過他的果決幹練,有意無意介紹過江湖的情況。

他 偶爾同混時尚圈的熟人閒聊,說起了紅旗的江小姐,對方講了一件逸事,“江小姐大學剛畢業那會兒交了個時尚雜誌當主編的男朋友,此男之前女友無數,和江小姐 交往期間,還跟一模特藕斷絲連。江小姐知道後發了火,拍著桌子說過一句話——‘既然想傍我,就擺出傍我的態度’。回頭就跟該男分手,自由馬的廣告就再也沒 有上過這本雜誌。”

光是這麼一句話就讓徐斯敬謝不敏了,他委婉地對江旗勝表達了拒絕的意思。江旗勝當然不會高興,但很快徐斯發現那個項目的問題,退出了他們的合作,也就沒有進一步交集的可能了。

現在想起來,不是不能理解江湖的矛盾。

江旗勝千金何曾落魄到要去傍別人?

她內心的百感交集乃至掙扎,徐斯竟然能揣摩得透。

兩人沒有再說話,江湖打了一個電話吩咐岳杉和舅舅把會議改到下午。

嶽杉多問了一句江湖現在人在何處,她如實答了,嶽杉說:“徐斯有心了。”當然是有弦外之音的,也許還有提醒。

江湖說:“我心裡有數。”

徐斯側頭看了一眼江湖,等她掛了電話,才問:“你心裡有什麼數?”

江湖想了想,“怎麼和老闆相處的數。”

徐斯把手搭在她的坐椅上,人傾過來,好像是貼在她耳邊講話似的,似笑非笑說:“江湖,追女孩子就要擺出最有誠意的態度,你覺得我的態度怎麼樣?”

她最怕的就是他這種似是而非的調情態度,會讓她感到壓力很大。於是她坦白說:“我覺得壓力很大。”

一句話逗得徐斯哈哈大笑。

一路氣氛尚算輕鬆地抵達佘山的徐家別墅,但也是過了十點了。

徐家別墅的花園內也許正在開茶敘,花園內放了好幾張古樸的藤桌籐椅,洪蝶坐在最顯眼的那桌旁,徐斯的舅舅方墨劍坐在她的身邊,正為她倒茶。兩人有說有笑,洪蝶看見了徐斯和江湖進來,向他們招手。

徐斯對長輩們玩笑說:“我們來搶鞋業的老闆們的先。”

卻原來是這樣。

江湖大為汗顏。她是消息滯後了,同行們都已經想到要來爭取方墨劍所能給予的支持,而她這麼後知後覺。她大大方方跟上去,同長輩們問好,被洪蝶拉到身邊坐下來,徐斯坐到他們對面。

方墨劍有若干個月沒有見過江湖,此時見她氣色不錯,比前一陣胖了,也恢復了往昔的明豔,頗為感慨,問了問江湖的現狀,說:“老江在天有靈會欣慰。”

江湖沒有紅眼睛,也沒有哽咽,她說:“我現在才知道爸爸以前有多難。”

洪蝶拍拍她的手,“你爸爸是你的榜樣。”

徐斯喚家政服務員再加兩隻杯子,還為自己和江湖要了早餐,但江湖托詞已用過早餐。這樣的場合正好講話,要是吃起了東西,就難免讓話題的長度和深度打折扣。他也就不勉強,等茶杯送上來,親自為她添了茶,還推到她的面前。

洪蝶怪異地看了他們一眼。

江湖低著頭當作沒有看見,只答覆長輩的問話,“自由馬是我面前的豐碑,我只希望可以做到爸爸做的一二,也許就算是成功了。”她對著方墨劍和洪蝶笑,“也要多謝長輩們的關懷和提攜。”

話說得很得體,能讓長輩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方墨劍點了點頭,洪蝶又問了問騰躍的情況,問得很仔細,江湖也答得得體而清楚。接著,方墨劍又講了些江旗勝的成功往事鼓勵江湖。

江湖的眼角還是忍不住濕了,她用喝茶來掩飾,抬起頭來,滿眼笑意。

徐斯坐在她的對面,正拿著卷著油條的蛋餅狼吞虎嚥。這桌子上只有他一個能旁若無人無須關注他人印象地據案大嚼,真是幸福人生。

洪蝶笑著對徐斯說:“你這老闆當得真是輕鬆。”

徐斯已經解決了他的早餐,正悠閒地喝茶,邊說:“不輕鬆,什麼都要操心。”

江湖到底沒忍住斜他一眼,徐斯只是望著她微笑。

有客人陸續到訪,都是同行。徐家花園裡那些籐椅原來就是做這些準備的。江湖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徐斯把她送到花園門口。

江湖頗為慶倖,也很感激。她向徐斯道別時說:“老闆,多謝你。”

家政服務員跟了過來,手裡提著裝著保溫飯盒的環保袋。徐斯接過來遞給江湖,“回程上吃點東西,一路開回市區時間不短。”

江湖怔了怔,才接了過來。等家政服務員走遠了,她示意徐斯同她走遠幾步。

這時的江湖矜持拘謹了,她手裡提著沉甸甸的環保袋,心情很複雜。她對徐斯說:“徐斯,如果我之前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我想先道歉,也許是我自己想的做的太偏門了,這樣不好。”

這是她頭一回這麼叫他的名字,卻是為了道歉。徐斯覺得實在好笑,他報之以沒有笑意的微笑,說:“江湖,怎麼這樣敢作不敢當?”

江湖歎道:“您就當我敢作不敢當好了。”

徐斯沒有想到江湖也會用這麼無奈的口氣說出這麼無賴的話,倒也愣了,他突然問了一句:“江湖,在日本的時候你又算什麼意思呢?”

江湖冷不防聽到徐斯舊事重提,心裡絲毫沒有準備,也不知道該對他講什麼,最後只好呆視著他。

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娃娃一般的無辜,讓他也沒有辦法再講什麼。能講什麼呢?他脫口問這一句已是失態——徐斯有點氣急敗壞了。

而江湖似乎是反應過來了,唇動了動。她在想,這樣的事情,女方都不去介懷,拼命忘懷,他這樣身價這樣性格的人又何必耿耿於懷?

真是頭疼。遇上這位徐斯先生,連講一句話都要費腦細胞。她自小到大,何曾為了同一個人相處花這許多的心思,反復斟酌反復籌謀反複思量反復量力而行。

但徐斯似乎是不預備聽她的回復了,他擺擺手講:“得了得了,你先回去吧。”

江湖如釋重負地轉身,幾乎想馬上光速逃回自己的車裡。

徐斯在她要走的時候又叫了她一聲,然後說:“江湖,公是公,私是私,你有你的意思,我有我的想法。不如我們由頭來過。”

江湖往後一退,差一點被石頭絆倒,絆腳的石頭令人氣惱,她忍不住了,回復他一句,“《春光乍洩》是男同片。”

徐斯笑起來,瀟灑地轉身回去了。

江湖回到車裡,先把保溫飯盒拿出來,打開蓋子,是熱乎乎的燕窩瑤柱粥,熬了很久,味道很香。蓋子的夾層上還插著小勺,飯盒底下墊著一包濕紙巾。非常周到。

她小心吃了一口粥,粥米香糯,瑤柱鮮美,可口又暖胃。她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回程路上,江湖把車開得很慢。

自父親失勢、猝死再到她苦苦掙扎的今日,已經很久沒有男人主動追求她了。

以前的江湖,一直知道自己招人喜歡,不管是因為外貌還是家世。有喜歡她的人招了她的喜歡,她就會嘗試著交往;有喜歡她的人不招她的喜歡,她也會放任曖昧,享受一些便利。這在以前,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她也沒有放什麼心思進去。

感情之于她是談不攏了就散,從來不會有什麼額外的負擔。進退,是在她的股掌之間。

她想,徐斯對待感情,應該也是同樣的。可他為何——江湖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她判斷不出徐斯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是一時興起,還是會認真對待。想到最後,她索性不再去想,把心一橫,加快車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隨他去吧!

回到騰躍之後,江湖把每週的部門例會開了。會後她收到上回宴請的主編郵來的報紙,騰躍的報導大幅刊登在報紙上。

裴志遠向江湖邀功,“虧我一直盯著,好幾個經銷商鬆口了,答應咱們繼續入貨,賬期也不催得這麼緊了。”

江湖說:“舅舅辛苦了。”

裴志遠走後,嶽杉才講:“《時尚週報》的報導相當詳細啊!不但講到了徐風,還把老廠長是烈士子女的往事都報了。”

她笑,“她們主編很捧場,最近幫我做了不少宣傳。瞧,經銷商都鬆口了。我想在她們報紙開始投幾期廣告。”

嶽杉點頭,說:“最近行銷工作陸續增加,又是廣告又是比賽又是展覽的,經銷商那裡還得盯著,靠著你舅舅可不行。”

江湖驚呼一聲,“原來我真的三頭六臂,能做這麼多的事情。”

“是,你是哪吒轉世。”

江湖歎氣,“真是哪吒轉世倒也好了,還有齊思甜小姐需要公關,我下周約了她。”

嶽杉問:“非她不可?”

“她的片子很有希望在東京電影節拿獎,又恰好用到我們的鞋,是個絕好的機會。”

“為什麼不直接找導演或者男主角?”

“找了導演就得供著一個劇組,何況導演沒瘋狂粉絲。男主角是新人,人氣比不過齊小姐。”

這便是嶽杉所不能瞭解的工作範疇了,她說:“我建議你儘快招一個行銷經理。”

嶽杉的建議正是江湖最近考慮的內容,也是江湖在辭退劉軍後,在人力資源工作上的首要之務。她尋了在獵頭公司任職的一位舊日同學幫忙招聘行銷經理,對方同她閒聊幾句,卻無意講到了高屹的婚禮。

“沒有想到高屹和海瀾會在一起,這是母校最大的新聞了。”

江湖輕咳一聲,“沒有想到你們都這麼八卦。”

“沒有想到高屹會和海老師有一段,還修成正果了,誰的青春期能這麼轟轟烈烈啊?”

江湖沒怎麼搭腔就掛了電話。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保安抱著一株足有半米高的植物站在門外,臉都被擋住大半。

江湖先是眼前一亮,那花兒鮮紅的花瓣向外卷開,極大極豔,闊大的綠葉根本掩不住花兒近乎囂張的嫣然姿態,遠遠一看,更似團熱烈的火焰。

江湖很驚訝,保安解釋:“剛才有人來送給您的,您看放哪兒?”

江湖見保安抱得費力,先忙指著書架的角落讓他放好。

保安安放妥當,好事多嘴了一句,“江小姐,這令箭荷花倒是值不了多少錢,但這個紫砂花盆可值了大錢了。”

江湖問:“剛才你講這是什麼花?令箭荷花?”

保安介紹,“這叫令箭荷花,花又多又大,長得快,又漂亮,一般養花人家都會養來佈置陽臺。但是栽到這花盆裡就不一樣了,這可是四方側角千筒紫砂盆,又這麼大只,看陳色也是件古物了。”保安說完便將一張卡片交到江湖手內。

江湖接了過來,笑道:“您是行家。”

保安憨憨道:“平時愛折騰些花花草草。”講完就退了出去。

江湖展開卡片,不過是潔白的一張卡片,沒有任何修飾,內裡就寫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徐斯”。

好一個徐斯,如此光明正大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江湖捏著卡片哭笑不得,著眼處這麼大盆的花,一下把她的小小辦公室變局促了。

她的手機適時響起來,“敗類”兩字閃動。

江湖接起來就說:“我辦公室沒有陽臺可以佈置。”

徐斯在那頭講:“就放著唄,和你的仙人掌做個伴,聽說這花也是仙人掌科的。”

原來是如此,江湖又望一眼自己窗臺上的小小仙人掌,在這間屋子內毫無疑義地被豔麗無比的同科花友令箭荷花壓過了風頭。

保安說了,這花並不貴,自然就不能退。她只好講:“那謝謝你啊!”

她想,也虧徐斯這位花花公子想得出來,旁人送百合送鳶尾送劍蘭送馬蹄蓮,他一出手一盆匪夷所思的令箭荷花,她想現在是不是流行送盆栽了?

徐斯在那頭答道:“行啊,既然想謝我,就請我吃飯吧。”

江湖愕然,哪有人這麼不客氣的,而他也太不客氣了一點,她也不氣弱不回避,把語氣加重了一點點,“徐老闆!”

徐斯好像笑了起來,“江總,有什麼指示?”

江湖沒好氣,“您都指示了,吃飯唄!”


“怎麼,不樂意啊?”

真真不能同這位元徐老闆在話題上兜圈子,才一兩下又把自己兜成了下風,江湖無聲地咒了聲“算你狠”。

徐斯不逗她了,說:“今天請你去CeeClub試菜。”

江湖望望火熱的令箭荷花,又望望檯曆上的日程表,今晚左右無閒事,就答應了。

倒是也巧,她下午同齊思甜約在CeeClub附近,正好順路。

江湖又望瞭望令箭荷花,心裡無端端升起一股尷尬。

齊思甜在這天的氣色不是很好,戴著墨鏡,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人還是美人。

江湖候了她二十分鐘,她不算遲到得太離譜,且一到便抱歉道:“早上從成都回來,飛機晚點了,晚上還要飛香港。最近商演太多,總沒空赴你的約。”

“這麼辛苦。”江湖歎道。

齊思甜坐好,微笑,每個角度都完美無缺。她說:“工作需要。”然後開門見山,“經紀人在幫我談一個國際名牌,所以現在不太能接新的廣告。”

江湖也微笑地注視著她。這麼得體的一個拒絕理由。

她把準備好的計畫書放到齊思甜的面前,講:“沒關係,我不需要你幫忙拍廣告片,只是小小地亮相一下。也許目前我這邊開價不會比國際大牌更有吸引力,但是合作期間,每售出一雙鞋都可以給一定比例提成。”

齊思甜笑著拿過來,認真翻閱了一遍,認真回答江湖,“我回家再看看。”她突然問,“高屹的婚禮,你會不會去?”

這問題是突兀的,但江湖是有準備的,而且她也不想回避了,“他沒有給我請柬,不請自去是冒昧的。”

她已經太久沒有和齊思甜打交道了,幾次社交場合的相遇,雙方也只當不認得對方,如今坐在一起敘舊,雙方心內是各有各的計較的。她有心理準備,齊思甜也會有她的分寸,她是聰明人,她的有的放矢會在不得罪對方的範圍內。

齊思甜當然會講:“我一定會考慮的。”她指指那邊,“我的經紀人來了。”

果真有名女士走近過來,一邊走一邊講電話,走過來時掛上電話,同齊思甜講了一句,“向晚說要找時間同我們聚聚呢!”

她們要講私房話了,是不適宜有外人在場的。江湖欠了欠身,同她們道別。

徐斯從任冰那裡瞭解到江湖正在為行銷的事情頭疼,就給她打了個電話,邀請她吃飯。江湖因為工廠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又不好拒絕,只得匆忙趕過去。到了CeeClub的門口,江湖駭然發覺玻璃門倒映的自己一臉晦氣,一身暗色服飾,儀容顯得很糟糕。怎麼一天就把自己折騰得這麼殘?

徐斯見到她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這是有原因的,徐斯原來還請了莫北夫妻一同用餐。對方夫婦衣著都很得體,尤其莫北的妻子莫向晚,面貌姣好,衣衫光鮮,笑容恬靜,在現場僅有兩位元女性的情況下,把江湖比得灰暗無比。

莫北的手一直挽在妻子腰間,讓江湖一見便知這位靚麗女士生活在幸福家庭中。

而她,孤零零漂泊江湖,灰頭土臉自當正常,這徐斯有什麼好皺眉頭的?她沒好氣地對徐斯講:“今天很忙很趕。”

徐斯笑了,說:“你來捧場就是給我面子了。”

聽得江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多嘴多舌必是下風下場,她需謹記。

徐斯將江湖作為自己的朋友介紹給莫北夫婦,仿佛這是一場平常的友人聚會。只是江湖有一點不自在,這是她認識的第一位徐斯的朋友,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朋友同她約在一塊?

徐斯當然是不會作解釋的,直接領著他們一行人直接進廚房看主廚操作。

江湖站在一邊不怎麼講話,聽那莫北同徐斯說:“你算得真精,和同行西餐廳聯合進貨,食材成本降低了不少吧?”

徐斯笑道:“是不少。”

江湖暗自咋舌,此人精力真真充沛,連家族旗下小小餐廳都能管理得有模有樣,不能不嘆服。

但也歎息。

自從接手騰躍以來,她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來處理各宗事務,還是屢屢力有不逮。一碰到煩心事,多操點心思,臉上倦容立現。不能怪職場之內一貫重男輕女,女性同男性在體力和精力上的差別就是這樣的明顯。

江湖找了個機會悄悄去了衛生間,洗了把臉,拿出隨身的化妝包,重新化了一個淡妝。在收起口紅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正是莫向晚。

對方友善地說:“現在精神了很多。”

江湖朝她微笑點頭,她從一開始就覺著這位女士不但面善,連名字都有些耳熟。

用餐時,徐斯一句話就解開了她的疑惑,“說起來,你和向晚還是前後腳的同事,為同一個老闆服務過。”他還特地詳細補充了一句,“那時候你的前老闆做的是娛樂公司,旗下藝人無數,向晚主管藝人公關事務。她離職以後,你們公司倒轉型成純公關公司了。”

江湖忽然就醍醐灌頂了。

她暗忖,自己的前老闆曾經開的確是藝人經紀公司,莫向晚又是管理藝人的,同那些明星必有些私交。於是一念通,百念融,她心存感激地望一眼徐斯,這廝但笑不語,席間沒有再提及什麼。

用餐結束之後,徐斯先將急於回家看顧孩子的莫北夫婦送走,江湖沒有跟著一塊兒走,而在店內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候著徐斯。

她想,這頓飯吃下來,她再不明白徐斯的意思,也就太過遲鈍了。但這個意思他們都不便說破,而她是承情的,徐斯也是周到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在最得體的範圍內。

江湖頗有些坐立不安。

徐斯同莫北說了一陣話才道了別,折回店內。

江湖坐在暗處,人卻在沙發內輾轉,身板還是硬直,一刻都不能放鬆。所以她才會這麼累。

徐斯問吧台要了一杯熱檸檬水,走過去放在江湖面前,他說:“向晚離職以後,因為結婚生子就沒有繼續找工作。現在他們的孩子已經三個月大了,所以她有意物色新的發展機會。她的情況你可以具體瞭解一下。”

江湖捧起透明水杯,握著喝了一口,講:“我知道了。”

徐斯又說:“她的工作業績是標青的,對媒體公關圈很熟悉,人才難得。”

江湖笑起來,“連老闆都說‘人才難得’,那一定是很難得的。謝謝你的晚餐和花。”

徐斯也笑,“那你就抓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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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3:27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7 誰是誰的劫難

    在她心中,

    這一番豔遇,

    於自己,是一種深抵絕望的曖昧;

    於他,不過是一場狩獵。

    他可以繼續豔遇,

    但她,卻玩不起。



    江湖很容易就從舊日同事那裡拿到了莫向晚的資料,當她的履歷放在自己面前時,她想,徐斯既然想幫人,用的方法必定是最合適的。

    莫女士在原公司任職時間超過五年,工作業績斐然,在娛樂圈和媒體圈都有口碑。無論哪個方面,都符合江湖的需要,尤其齊思甜能迅速晉升一線女星,全賴莫向晚力排眾議為她接了一部歷史正劇。

    嶽杉對此頗有微詞,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在資本市場摸爬滾打過的豈會是善類?更不會是食草動物。徐風投資的一些企業,聽說都有徐斯的心腹。”

    江湖久久無言。

    嶽杉所言極是,連憐愛自己的父親都不是善類,認識徐斯至今,通觀他的所作所為,他又豈會是耶?

    她望著那盆長得風姿綽約的令箭荷花,這花已開,花朵囂張跋扈,壓倒室內一切顏色,讓窗臺上的小小仙人掌暗淡無光。她請了那位懂花的保安來看顧這盆令箭荷花,保安盡心盡責,把這花養得很好。

    其實紫砂花盆上頭用小篆刻著一句話,字體線條極細,花盆陳色又暗,她一開始沒有注意,後來還是保安提醒了她。

    小篆她是看不懂的,於是臨摹下來請教懂行的朋友,對方告訴她上頭寫的是:“得清閒儘快活,日月似穿梭過,富貴比花開落。”

    江湖失笑,暗忖,真是附庸風雅的富貴公子。

    然則細想,確有其道理。

    富貴比花開落,人生不正是如此嗎?只是清閒快活,又從哪裡來呢?

    她托了保安去問詢了一下紫砂花盆的價格,其價值在江湖心中估算的範圍內,徐斯的張弛,沒有逾越她的底線。他是高明的對手。

    江湖掐了一小片令箭荷花的綠葉子,在掌心揉碎。

    她還是決定把莫向晚聘請過來。她抱抱嶽杉的肩說:“我知道岳阿姨永遠都會為我好,我會當心的。”

    嶽杉眼角不禁濕潤。

    江湖把莫向晚的簡歷傳給做獵頭的同學,對方詫異,“你不是要我出面幫你請這位吧?”

    江湖說:“老同學,我照付你仲介費,算你業績。”

    對方笑:“這是所為何來呢?”

    江湖講:“這個人原來在時尚圈娛樂圈都有些名頭,你找她的時候放一點風聲。雖然騰躍是個沒落的老牌子,可是為了尋發展,還是希望能出好的薪酬和福利延聘一些人才的。”

    對方自然醒悟,“我懂你意思,你放心吧!”

    江湖笑,忽而問了對方一聲,“明天是不是高屹的婚禮?”

    對方答:“是的。”

    不知怎的,回到自己家中,江湖仍是整夜未能成眠。今夜是個不眠之夜,也許有人正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之中。

    而愛情是什麼?她托住腮,一直想,一直也想遺忘,那個人最好是她自己。只得一心人,一同經歷風風雨雨。

    但那些只是妄想而已。

    江旗勝千金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富貴比花開落而已,只是清閒,再也難得。只能把一切悲傷嗟歎懷疑悔恨摻雜成悵惘,沉澱在心底。

    如而今的江湖,唯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能量重新建立自己。

    但是,她每一步的進步,每一個階段的進階,都贏得了那個叫做徐斯的男人的關注。有了這重特別的關注,她處處都能如虎添翼。

    而江湖很害怕。這是一番豔遇,于她,於他。他可以繼續豔遇,但她是玩不起的。

    她怎麼能在一夜想到這麼多人這麼多事?江湖翻個身,逼迫自己入睡。

    翌晨,她需要早起。

    江湖記下了高屹結婚的酒店,決定去看一看。

    確實只是真的去看看。

    她驅車趕到酒店,酒店旁邊正好有一間Paul的分店。江湖進去叫了一杯咖啡,拿著報紙坐了一個上午加一個下午,吃了一份商務餐,把經營報晨報看了個遍。

    傍晚時分,江湖從Paul內走出來,走到對面的展覽中心。那邊綠樹掩映,行人熙攘,無人會看到她。

    展覽中心在做婚慶博覽會,一對一對的情人進進出出,甜蜜好似連體嬰。

    這時候天空飄起雨來,江湖沒有帶傘,側身往展覽中心的傳達室門簷處靠了靠。

    對面酒店的門口陸續有車開了進去,車頭綁著花球的婚車終於出現,在酒店保安的指揮下開進了酒店區。路線蜿蜒,好像畫一個句號。

    也許這就是一切的一個句點。

    這個句點之前,有所傷心,也有所傷亡,傷害在不知不覺中如同利刃,遷及兩代。至此,也該結束了。

    江湖看著下車的人兒被花傘簇擁住,她看不清楚。她下意識就踮了踮腳,只能看見新娘模糊的背影,她著一身曳地的白色婚紗。

    突然,有人在她頭頂撐了一把黑傘,遮住越來越細密的雨絲。

    江湖回身。

    徐斯穿著她送給他的那套白衣白褲,笑吟吟站在她的面前。

    黑的傘,白的人,在這陰霾的天氣中,這麼的觸目。

    江湖不自覺就紅了臉。

    徐斯偏說:“你難道來婚博會踩點?”

    她只好厚著臉皮順著編著他絕對不會信的詞,“是啊,不是要去日本參加鞋博會嘛!”

    “這麼用功?這樣不行,好像我這個當老闆的太苛刻了,雙休日都讓我們江總這麼奔波。”

    江湖答得很調皮也很無奈,“我現在除了奔波,也沒別的事兒好幹。”

    而徐斯只是凝望著她。

    江湖尷尬了,因為徐斯沉默了。也許他覺得她太過虛偽,也許他覺得她的話題很無聊。

    徐斯說:“江湖,我送你的花盆,還有一個同款的,上頭也寫了一句話。”

    江湖臉上畫了一個問號。

    “想人生待則麼?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松些個。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江湖呵呵一笑,說:“要到‘呵呵笑我,我笑呵呵’的境界,那得去喝酒。”

    徐斯俯身向前,“喝酒能令你快樂?”

    江湖用力點頭。

    但是徐斯說:“酒入愁腸愁更愁,喝酒的女人往往不明智。”

    江湖忽而有些激動,“是啊,所以那時候我才發了神經,吃了虧。”

    徐斯卻說:“你是吃了虧,有些東西勉強不來,又何必搭上自己去吃虧。”

    江湖猝然握緊拳頭,同徐斯辯道:“什麼叫做搭上自己?不是讓你討了便宜了嗎?你還這麼多廢話!”

    徐斯另一手突然就把江湖的腰攬住,兩人一下緊緊貼在一起,也成了親密的連體嬰。

    這便是江湖時不時還是會發作出來的小姐脾氣,她發脾氣的時候,眼睛會格外黑白分明,尤其此時,還閃爍著晶瑩淚光,差一點點就要墜落下來。

    徐斯不忍再說什麼,他輕輕說:“你確實需要好好睡二十四小時,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也就這麼一句話,江湖竟然愣了,不知為何乘勢緊緊抱住了徐斯。原來自己還忍著淚,卻在他的懷中徹底哭了出來。

    這應當是一個結束,可是之前的過程這麼慘烈。高屹父親的亡故,高媽媽的車禍,自己父親的驟然離世,她同高屹之間分不清的債權債務關係,父親離世後自己的艱辛困苦。

    她竟然在抱著這個男人哭泣的時候想了這麼多的事情。

    然而,當她抱著徐斯的時候,卻令他感受到了一絲異性的接近帶來的震顫。更何況這是他本能眷戀著的女性溫軟的身體而帶來的馨香。

    這個感覺太熟悉了,身體的某一處會不可遏制地變化,基本而原始的變化,這麼迅速,這麼激烈,這麼毫不掩飾。

    他連想遮掩的時間都沒有。

    這完完全全是平生頭一回,徐斯只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異常狼狽,可是又不願意稍離半分。

    江湖是感覺到了,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她的接近所起的變化,熱而且僵直。而他沒有說,沒有動。

    而她,她是太需要一個依傍,一旦神經有一線鬆懈,就忍不住要肆意發洩。她是不是可以將這份明顯的尷尬無視,先用這一個堅實的胸膛,安慰著自己飄萍自傷的心?

    不管是無視還是有心,江湖還是在哭累了之後,才稍稍退開了身子,想要結束這個擁抱。

    但徐斯的手沒有鬆開。

    身後有人過來兜售,“先生,小姐,我們是瑞金賓館裡的花園別墅,適合辦非常浪漫的室外婚禮,還送婚房,婚房送兩天哦!”

    江湖慌亂地扭頭避開陌生人用手擦乾淚,只聽見徐斯對對方講:“我們對別墅婚禮沒興趣,對對面的酒店婚禮興趣比較大。”

    對方訕訕離去,於是她終於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問:“原來你也是來參加婚宴的。”

    徐斯說:“走了一腿泥,婚禮應該是參加不了了。”

    她望望他的白褲子,褲腳被濺了不少泥水,確實有礙觀瞻。

    看到他的褲子,又想到他的反應,江湖開始尷尬。

    徐斯歎口氣,終於把欲望壓制。

    江湖沒有想到,她之于徐斯,竟然能有這樣大的影響。接下來她該怎麼做?她在進退之間猶豫。

    她的手,還無力地抵在徐斯胸前。他的胸前有濕意,是她剛才落下的淚。她的發長了一些,垂下肩頭,她垂著頭,讓發把她的容顏遮掩。這仿佛是一種保護,不讓人輕易入侵。

    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想要了然她的一切。

    徐斯望住江湖,她的眼內還有疑惑,所以臉容是脆弱迷惘的。她把鼻頭哭得紅紅的,嘴唇更像是雨後的櫻桃一樣,有著濕漉漉的吸引。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他只是又稍稍彎下身,她的呼吸裡有法式全麥麵包那種獨有的質樸而飽滿的甜香。他很久沒有吃過麵包,原來這樣的香氣對他會有一種致命的吸引。他想他是不是需要請CeeClub的主廚專門為他做一道類似的菜肴……

    徐斯的想法有很多,然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吻在了江湖的唇上。

    如同他記憶中的一樣,仔細回味之後,他不願意就此放開。

    江湖一開始是錯愕,本能想要往後退,但是被他抱得死死的,兩人又再度緊緊貼在一起。

    所有的路人都會以為這是一對甜蜜的正準備婚禮的小情人在雨中情不自禁。

    徐斯的氣息張狂而霸道,如同一場猝不及防的驟雨,但江湖心底明明是知道今日有雨。

    或許真是情不自禁,至少她不是一人獨留此地。

    世間一切不能皆如她意,人、事、物,太多太多的是她沒有辦法把握的。然後,她的肩膀軟弱下來。這是她失態了。

    徐斯的唇終於能拂開江湖的唇,把全部情緒傾瀉。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他才終於放開了她。

    “江湖!”他這樣喚了一聲,完全是非要她回答一聲的態度。

    江湖靠在他的身上。在一秒鐘之後,定下神來。她先是講不出話來,也不知道怎麼講。

    在這件事情上,她想,或者扮作鴕鳥,把頭往沙子裡一埋,不再面對徐斯這麼難纏的對手,把眼前場景當作過去平常生活內的平常經歷,應付一下。

    於是她想開口說話,想尋一個合理解釋掩蓋剛才的瞬間失態。

    沒想到徐斯先笑了一笑,他說:“江湖,你就別費腦子給我搗糨糊了。”

    她的唇上還留著他的氣息,而他也果然知道怎麼來堵她的話。

    徐斯就是這樣的人,在兒女私情上頭也一定要握有主動權。他的話不會多,但一定會讓她徒呼奈何。

    如果這是一場戀愛的開始,她完全不可能具備以往所有交往之中的優勢。

    的的確確很難去適應。

    沒有想到徐斯說:“你何必事事都去計較都去算計,累不累?”

    江湖遽然一驚,仰頭看向這個男人。

    他又何曾不是占著自出娘胎就無往而不利的優勢?剛才他一時情動的尷尬,此時此刻,在他的身上一點點都看不出來。他的那股子形於外且毫不遮掩的精明,讓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有一段犀利的態度,自有天然而成的坦蕩。

    江湖只得說:“徐老闆,原來你是這麼追求女孩子的。”

    徐斯好笑地瞅著她,“那麼你來教教我,怎麼追比較合適?”他放開了她,但還是拽著她的手,把她牢牢拉在自己的傘下,說,“你別老擺這種壓力很大的樣子,好像我正幹著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哪有哪有?徐老闆好心給我送雨傘,我感激不盡。”江湖趕忙辯解。

    徐斯冷眼看她,也只有這江湖,才能同他親吻以後,還能把腦瓜轉一個飛速,真話假話場面話句句都能現場編造出來。他不免是氣餒的,所以冷笑,“淨說反話來煞風景。”

    煞的是什麼風景?憶及剛才的風景,江湖驀然面紅。她期期艾艾說:“你好去參加婚禮了,我要回家吃飯睡覺了。”講完掙一掙手。

    徐斯沒有放開,說:“吃什麼飯?我還沒吃晚飯呢,現在人都酒過三巡了,我去了也沒得吃了。”

    結果是江湖又被徐斯強制帶到博多新記陪吃了一頓晚飯。

    他今天沒有開車,又是坐了她的車,讓她當了司機,在駛進桃江路附近的弄堂之後,他把她叫了下來,幫她給倒了車。

    江湖撐著徐斯的傘,突然想起來以前同父親一起出去的時候,都是父親來幫自己倒車。她有?那的失神。

    這天的博多新記內人不是很多,他們仍選了上回坐過的那張小檯子。

    她並不是很餓,反而徐斯餓得很,叫了一大堆菜,都是上回叫過的。

    江湖問他:“你就這麼喜歡這小店?”

    徐斯講:“這裡雖然做的是潮州菜,但就是有種老弄堂小飯店的感覺。”

    她沒有想到徐斯這號人物也有這樣的念想,只是想,若是以前的自己,應該不會有徐斯這般的閒情光臨這樣的小店。

    如今情勢不同,心境也不一樣,她能夠放低一切,來細細體味。

    江湖點點頭,吃一口梅菜筍,筍乾味道十足,甜鹹適口,一下就把她的胃口打開。所以說,是她不曾見識過很多美好事物。

    她一聲不吭,只管吃東西。

    徐斯的心情應當不錯,叫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吃得很香甜,看來是餓了。他還說:“這裡的老闆就在周圍一圈開店,也不開到別的地方去,也不開多了,在合適的地方做合適的事,算不算聰明的選擇?”

    他的話中有話,江湖莞爾。她說:“是啊,就因為這裡周圍都是大店貴店,才顯出小店多麼珍貴是不是?”

    徐斯儼然一副教訓口吻說:“還是挺有悟性的。”不知算誇獎還是算諷刺。

    江湖狠狠瞪他,他只當沒有看到,自顧自又叫一碗飯,胃口真的很不錯。

    後來又是江湖開車送徐斯回浦東的小別墅,一路上她忍不住抱怨,“你怎麼出門都不開車?”

    徐斯卻很坦然,“今天有任冰的順風車,何必多在酒店車庫裡多占個車位?”讓江湖腹誹不已。

    但是她也頭一回知道他在浦東的小別墅原來離騰躍的工廠不遠,她還在別墅區的會所裡遊過泳。

    徐斯是個能安排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

    她送他到別墅門口,正要催徐斯下車走人,徐斯卻俯身過來,讓她本能往後退了一退。

    黑暗裡,他的眼睛卻很亮,認真專注地看她,逼得她只得直視他,卻看不透他眼底的意思。

    目的已經達到,徐斯微笑,他打開車門下了車,還道了一聲相當輕飄飄的“晚安”。

    江湖在他的身後握著拳頭揮了一揮。

    江湖接到莫向晚的回復,便安排了一次比較隆重的面試。對方準時抵達,也穿了一身職業套裝,妝容淡雅,態度從容,看來也很重視這個面試。

    在她抵達之前,江湖同獵頭同學通了一通電話,同學辦事很利索,已和莫向晚溝通過一遍。所以莫向晚對江湖的這次約見心裡有數,也能明白江湖的意思,所以她對江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江小姐,您太隆重了。”

    看來也是一個開門見山的性格,對上江湖的胃口,她謙遜地笑道:“不不,我們公司以前從來沒有設立市場行銷部,第一回組建班子,是很重視的。這樣,我們公司的情況是百廢待興,薪酬方面也許不太具有競爭力,但是如果年底有盈餘,會撥出百分之十給管理層做花紅,雖然少了一點,但是我有信心這個比例會逐年遞增。我的目標是把鞋子賣到海外去,不是代加工,而是我們自己的牌子。”

    也許莫向晚沒有想到江湖會把話說得這樣直接也這樣完整,笑道:“江小姐太爽快了,竟然什麼都不問我。”

    江湖說:“我相信以前行業內的口碑,勝過我問千百個問題。現在你的情況是已婚已育,這樣的員工許多公司都會歡迎,對吧?”

    “我被你說得好像已經是最佳員工。”

    “不不,我的員工都是最佳員工。”江湖說。

    於是也就水到渠成,如同她想像的那麼容易,莫向晚是個很易溝通的對象,也很有職業素養。她親自把莫向晚送了出去,講:“我真誠希望你可以儘快上班,我們有一大堆行銷活動要做,我已經快應付不來。”

    莫向晚答:“如你所願。”又好意提醒,“江小姐晚上可以用一點金黴素眼藥膏。”

    江湖撓了撓右眼皮,才發現眼睛發澀,因一大早忙到現在,竟沒有感覺,現在確有發腫跡象,只好無奈聳肩,“最近真是太忙了,這下恐怕要好多天沒法見人了。我讓保安幫你叫車。”

    莫向晚忽而有些羞赧,“我先生在下麵等我。”

    於是她把莫向晚送到廠區門口,握手告別。

    廠區內果然停了一輛陌生的寶馬,有兩位男士站在車旁聊天,都是江湖認識的。其中一位一見莫向晚就招呼聲,另一位徑直往江湖這邊走過來。

    那人不是徐斯是誰?

    江湖的右眼皮又癢起來,她又用手撓了一撓。徐斯已經走到面前來,江湖下意識用手往臉上一擋,把臉撇開。

    徐斯笑道:“幹嗎?見不得人嗎?”他伸手移開她的手,目光往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笑起來,“你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江湖甩開他的手,那頭莫向晚已經上了車,同她的先生向這頭伸手道別。

    江湖搖搖手,卻對身邊徐斯講:“是啊,看到別人夫妻恩愛家庭幸福,我很羨慕,不可以嗎?”

    徐斯斜斜睨她一眼,“原來這世界上也有讓你羨慕的東西。”

    徐斯不是頭一回參加騰躍的會議了,會議一貫是江湖式的簡潔明瞭。

    會議快結束時,裴志遠頗有得色地邀功,“嗨,我今晚還得陪著那幾個經銷商大爺。”

    徐斯不動聲色看一眼江湖,據他所知,自從劉軍走後,騰躍的銷售工作是她親自管著,何時又讓她舅舅插了一手?

    只見江湖轉頭對嶽杉講:“那些經理們都挺辛苦的,也支持了我們這麼多,該好好犒勞犒勞他們。”

    岳杉對裴志遠講:“等一下我把預支款送過來。”裴志遠自然臉上樂開花。

    徐斯心頭定下來,這個女孩很會保護好自己。

    生意場上,聲色犬馬的公關作用她是知道的,但也知道如何安排合適的人做這件合適的事,讓自己不用身陷囹圄。

    會議結束以後,他把江湖叫住。

    江湖問他:“老闆還有什麼指示?”

    徐斯沒有什麼指示,只是把會上那些他聽得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問了一遍。

    他來參加會議的用心,江湖是揣度出一二的。他自然對她有些心思,但也不會僅僅如此。徐斯既然想做什麼,必然會事先做足許多功課。他這幾個月來已經參觀了無數陳衣廠和服飾公司,更不消說對自己的投資產業查得那個緊。

    江湖想,在他面前看來是不要想有什麼商業機密了,他盯得這麼的緊。所以她把問題一一解釋清楚,末了問:“老闆,可以嗎?”

    徐斯說:“解釋得很詳細,是個好員工。”

    江湖站起來想送客了,但貴客不動,往她臉上仔細瞧了瞧,說:“你得去醫院了。”

    確實是得去醫院了,這一場會議下來,江湖一開始就在強自支撐,但連續兩個小時的動腦費心,讓她的眼皮益發沉重,右眼完全睜不開來。

    徐斯心內不免內疚沒提早注意她的身體,他說:“你的車鑰匙呢?我送你去市里的醫院。”

    這次又是他開著她的車,一起回了市內。

    兩人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因為江湖的眼皮作痛,喉嚨也跟著痛,頭腦昏沉,竟在車上睡著了。

    徐斯一邊開車,一邊轉頭望一眼江湖。

    她把座位往後調了一調,整個人氣息奄奄地趴著,面孔沒有朝著他。

    她這麼愛漂亮,前頭他同她講話的時候,就一直垂著頭,不想讓他望見她的矬樣。上了車便一扭頭,也是朝著車窗外的。

    生了病還這麼倔強。

    他把車開到離江家最近的甲級醫院,把車往醫院的停車場內停穩了才推了推江湖,沒想到她真的睡了過去。他湊近,發現她雙頰通紅,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極燙,於是伸手推醒了她。

    江湖迷迷糊糊的,打了幾個噴嚏,有些不甚清醒。

    她不清醒的樣子反而比平常要可愛得多,還傻傻問他:“現在幾點了?”

    徐斯答:“快八點了。”

    他像領著個孩子一樣領著她去掛了急診的號。這間醫院內的病人總是很多,再晚的急診也有大堆的人排著隊。

    江湖發了三十八度九的高熱,扁桃體跟著併發炎症,又患上了麥粒腫,醫生開了藥,問她是想打針還是吊水。

    江湖頗為難地猶豫扭捏。原來她這麼大一個人還怕打針,徐斯在旁哂笑。他對醫生說:“還是吊水吧。”

    之後他又領著她去了注射室,那邊更是人頭攢動,有老人有孩子,喧鬧聲十分的大。江湖卻不以為意,尋個角落的空位坐下來,喚護士過來幫忙。

    徐斯趁著這個當口出去買了份外賣,提回來時還是熱氣騰騰的。

    江湖已經吊了水,正一個人縮著肩膀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徐斯在她身邊坐下來,她睜了睜眼睛,右眼還是很難睜開,她只得放棄,繼續閉著眼睛。

    徐斯說:“別動。餓了嗎?要不要我喂你?”

    江湖陷在黑暗裡,神思恍恍惚惚,記憶忽近忽遠。這一番情形好生相似,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突然地病了,父親抱著她半夜上醫院,她窩在父親的懷裡,又哭又鬧,父親哄著她,問她想吃什麼。

    她弱弱地答想喝粥,後來不知道父親在大半夜使的什麼法子,弄出了一碗白粥,還是加了糖的,一勺一勺喂她喝下去。

    於是江湖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身邊的這個人應該是打開了什麼罐子,有撲鼻的糯香。

    他說:“張嘴。”

    江湖乖乖把嘴張開。

    那一口粥如同記憶中的一樣香糯而甜軟,溫柔地撫慰到她,連喉嚨裡那火燒火燎的痛都減輕了許多。這樣的溫柔輕輕牽動了她的某一處神經,內心深處酸不可抑,她哽咽了,鼻頭酸澀,低低喚了一聲,“爸爸。”

    徐斯的手停了一停,蹙眉,可見她舔了舔唇,心內被輕輕一撥,不動聲色地一口一口喂她喝完。

    江湖閉著眼睛,小心吞咽,她只是在想,也許父親就在身邊,就這樣呵護她。也許一切一切的孤單和淒涼都會過去,待她睜開眼睛,又回到從前,重新回到父親的羽翼下,她不再是一隻莽撞得四處碰壁的孤鬼了。

    她是這樣渴望著,渴望在沉痛的病逝的壓迫下,是這麼清晰,催促她尋找那唯一一縷可握牢的依靠。

    江湖往徐斯的這邊靠了靠,整個人又縮了縮。

    徐斯把手上的保溫杯放在一旁,輕輕將自己臂膀靠在了江湖的身邊。江湖馬上就捉住他的手臂緊緊抱住,整個人伏了上來。

    她再也沒有動了,只抱著他的臂,仿佛維持著這麼一個姿勢,可以讓她安穩和安全,她便再也不肯放。

    徐斯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撫她的背,問:“江湖,你爸爸平時怎麼叫你的?”

    江湖甕聲甕氣答:“小時候他都叫我小蝴蝶,後來就一直叫我江湖。”

    徐斯沒有再說話,問護士要了一張毯子給江湖蓋好。她伏在身邊,真像一隻棲息花間的小蝴蝶,被風雨撲打得氣息奄奄,需要安靜地休養。

    徐斯仍用手一下一下輕拍著她,讓她知道身邊始終有人。

    江湖在淩晨的時候醒了過來,右眼仍沒法睜開,她勉力地睜開左眼環顧四周。點滴瓶內已經剩下不多的藥水,她的身上蓋著毯子,身邊的男人正端正坐著看報紙。

    徐斯的側影原來有幾分像父親,永遠能用最軒昂的姿勢適應各種場合,從不會失禮。

    江湖想要揉揉眼睛看清楚,手被徐斯捉住,“別亂摸,你睡著的時候給你塗了藥膏。”他叫來護士為江湖拔了針頭,又扶著她站起來。

    “送你回家?”

    江湖頭腦仍昏沉,可堅持說:“回浦東吧,明早還有個會。”

    徐斯說:“得了吧,三更半夜你還讓我開車過大橋,我可累死了。”

    她抬頭,眯著眼睛看他,果然一臉倦容,便不太好意思了,說:“我家就在隔壁一條馬路的社區。”

    徐斯大致記得江家的方向,好幾年前江旗勝在家中宴請過他和一干生意夥伴,只是那時候江湖忙著學業和富家千金熱衷的各類公關活動,沒有撥冗列席。

    再次來到這間大屋子,他頭一個感覺就是大得太過空蕩蕩了。他那一回來時,這裡宴請了極多賓客,反而讓屋子有些擁擠。現在只他同江湖兩人,一開門便是撲面的清冷氣息,遠不如江湖在廠裡的小辦公室緊湊溫馨。

    難怪她經常不回家。

    江湖靠在門口換了鞋,又靠在鞋櫃旁喘口氣,才想起徐斯還站在門外。

    他陪了她這麼大半夜,他又沒有開車出來。她不是不領情的,只好為難地講:“要不你也在我家將就一夜?”

    徐斯已經推門進來。

    他可真是不會客氣。江湖無奈,拿了鑰匙開了父親的房門,找了一套睡衣給他,“我爸爸沒你這麼高,將就著穿吧!”

    徐斯看著她又把江旗勝的房門鎖上了,知道那裡是她的心傷,她這麼不願睹物思人。他接過睡衣,調開目光,看到了電視櫃上的江家照片,說:“你和你爸爸很像。”

    原來他看到了那張全家福。江湖把相架拿過來,捧在掌心,很稚氣地講:“人人都說我長得像爸爸。”她又問他,“你呢?我見過你媽媽,你不太像她,你應該也長得像你爸爸。”

    徐斯說:“是的,可我都快要忘了我爸長什麼樣子,他去世的時候我才五歲。”

    她又問他:“你爸會不會讓你騎在他脖子上?”

    徐斯想了想,搖搖頭,“真不記得了。”

    江湖得意地講:“我爸會,我七歲的時候還能坐他脖子上。”

    她得意的樣子像是吃到甜蜜糖果的小女孩,那股子嬌憨又回來了。雖然她的眼睛腫著,甚至半張臉都腫著,徐斯卻覺得此時的江湖更加稚氣而可愛。

    他不願再多想,把江湖手裡的相架抽出來,說:“你早點休息吧,我很能自便。”

    江湖還是堅持洗了澡,重新上了藥才上床睡覺,睡覺前喝了一杯純淨水,加了兩片檸檬。她依舊是她,稍稍恢復,便有她的規律,很能自律。

    徐斯想,他也需要自律。

    他晚上睡在江家客廳的沙發上,江旗勝的睡衣並不是很合身,有些緊繃,正如他的心。

    其實他可以將她送抵之後很有紳士風度地道別,但是他沒有,而是選擇睡在江家的沙發上,穿著江旗勝的睡衣,身上蓋著江湖親手拿出來的毯子。

    心內微微一蕩,又?住。此情此景,若稍有綺念,似有對不住屋內逝去長輩之嫌。終於,他可以把心情平靜,去除綺念,靜如碧波。只是碧波深處,深如黑夜,他自己也探尋不到。

    江湖就睡在隔壁的房內,睡過今夜,她的病勢應該會有些好轉,明日她還要準時去掛點滴,明早他得提醒她一下。

    他翻個身,放穩自己的身體,告訴自己,把這一覺睡好,不要再胡思亂想。

    江湖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床,這是她的家,她恍惚以為父親仍在,穿著睡衣,蓬著頭髮,睡眼惺忪,還眯著右眼就走出房門。

    徐斯大大咧咧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早報。

    江湖把哈欠打了一半,驀然見他好整以暇,才想起昨夜的一切,不期然扭捏起來,收手回來順順頭髮。

    此時的江湖,難免是帶些初醒的邋遢的,睡衣不整齊,頭髮也很亂,眼睛仍腫著。

    徐斯當作什麼都沒看見,道了一聲“早安”,然後收起了早報,先說:“灶臺上有白粥,桌上有配菜。”然後又問,“今天還要上班?”

    江湖知道自己一副病鬼樣子不宜見人,可是卻一早就要面對他。但也沒有辦法回避,她只好訕訕說:“不去了,我在家裡和他們MSN連線交流。”

    年輕的女孩,總能倒下又爬起來,繼續生氣勃勃,很快就會恢復。徐斯微笑。他走到她的面前,點一點她的額頭,“有松有弛,這樣很好。”

    江湖用手捂著額頭。

    徐斯惋惜搖頭,“就是可惜眼睛腫得像小饅頭。”他在她想要踢他之前,擁抱住她,“省省你的力氣,好好養病。”

    江湖停住不動了,任由他來擁抱。

    她不想承認,昨晚他的擁抱就如同父親的擁抱,她恍惚片刻,思念如浪潮般洶湧,無法抵抗,於是想要佔有更多,以便懷念更多。

    江湖的心軟弱下來。

    怎麼會是徐斯?怎麼竟然會是他?

    他這樣志在必得的追求姿態,並不能讓她舒服。可是他的擁抱溫暖,又讓她太想棲息。

    江湖閉上了眼睛。

    也許是她寂寞了太久,才會這樣的軟弱。她沒有再掙脫徐斯的擁抱。

    這是場曖昧的遊戲,但是它有一個不堪的衝動的開始,不安的過於互相揣測的過程,還有一個不明的甚至可能會潛藏危險的結果。

    父親在母親逝去之後,沒有再續弦,但是不代表父親身邊就不會有調劑生活的女性出現。之于父親,之于徐斯,也許一段感情僅僅是生活中的一項娛樂,鬆弛緊張的精神罷了。

    原來這個男人連這個方面都是同父親相像的。

    怎麼竟然就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陪在她的身邊?

    也罷也罷,江湖把手輕輕環在徐斯的腰上,閉上眼睛。閉目塞聽,且先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寧馨。

    徐斯叫了計程車把她送去醫院才回去公司辦公,臨走時叮囑,“把午飯送到醫院還是送到你家?”

    江湖的心上不期然就會起一些感動,想,這徐斯還是體貼的,只要他願意對別人好,會做得比誰都周到。她答:“送到我家吧。”抬腕看一眼手錶,“大約四個小時以後。”

    他想俯身親吻她,但是江湖把頭一扭。

    她臉紅了。

    徐斯笑,就隨她心意,不再過分親昵。他送她進了注射室才離開。

    江湖望一眼徐斯的背影,忽有一種難為情由心內升起,細細一想,既難受又好受,讓她有點無所適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既想快快擺脫,又想分辨清楚,卻又害怕分辨清楚。

    一時半刻,她竟然有點百感交集。

    在輸液的過程中,江湖同嶽杉等人通了電話,交代好公事。嶽杉聽說她病了,十分焦急,江湖反而安慰了這位長輩一番。

    也許此時自己身邊真正關心自己的,也唯有這位長輩了。

    江湖掛好電話,無聲歎息,爸爸,其實我們都欠了岳阿姨的情分。

    到底有多愛,才會如此愛屋及烏?江湖想,也許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體會。

    但是,江湖所想不到的是,她在離開醫院時,竟然看見了本該在度蜜月的高屹。

    就在醫院的大堂裡,有醫生推著一輛輪椅從某個監察室內出來,輪椅上頭坐著一個女人,開口喚了高屹一聲。那竟然是海瀾,而此刻她穿著一身病服,戴著口罩。

    江湖驚駭莫名,怔在當場。

    有人自江湖身後走出來,“你病了?”

    江湖轉頭,來人高挑的個子,戴著墨鏡,淡妝,態度從容。她說:“來吊水,你呢?”

    齊思甜說:“我來探病。”

    江湖順眼又看向那邊,高屹已從大夫手裡接過輪椅,把海瀾推去醫院的花園處。她便了然。

    齊思甜問:“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江湖想了想,建議道:“我家樓下有間茶樓很隱蔽,茶葉不錯。”

    齊思甜笑,“我知道,那裡有很安靜的包廂。江湖,你有時候思路快得讓人嫉妒。”

    江湖也笑,“我忘記戴一副墨鏡。”

    齊思甜自己開了車來,竟是很普通的沃爾沃,一點都不起眼。

    江湖自然刮目相看。

    齊思甜此人,張揚的時刻很張揚,低調的時刻又極低調,很會拿捏分寸。這樣的人在演藝圈不紅,才是奇怪。

    然而,她略一深想,就會不自在。她想起的是這位舊日同學同徐斯的前塵往事。

    世事便是這般的巧合,就在這天早晨,在大太陽底下,她同齊思甜狹路又相逢,還彼此給了一個笑臉,如今更要促膝長談,坦陳一部分的真實。

    江湖上的恩怨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江湖勸慰自己不應拘泥過多,找來這許多的不自在。

    她們抵達茶樓,江旗勝父女是這裡的常客,老闆一向出來親自接待,今日看到更有嬌客,便把最優雅最隱蔽的包房貢獻出來。

    江湖叫了一壺龍井,對齊思甜說:“我內火有點盛,只好下這個主張了,你不介意喝龍井吧?”

    齊思甜施施然道:“我一貫隨便的。”

    江湖笑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齊思甜答:“如果我不跟你說,估計你也會去問其他的同學,我想既然遇到了,就同你聊聊吧。”

    江湖為齊思甜斟了杯茶,“有心了。”她清了清嗓子,“海老師怎麼了?”

    齊思甜抿一口茶,才說:“我也是在婚禮上才知道了一些故事。唉——”她幽幽歎了口氣,“海老師和高屹,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江湖往後靠了一靠。

    她有一點點震動。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往事,竟然是這樣的一個開始。她什麼都不知道。

    而齊思甜慢悠悠地把話繼續講了下去。

    “他們兩人原來是鄰居,自小一塊兒長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吧。高屹來上海後,過了幾年,海老師考到這裡的師範大學。海老師家裡的境況不太好,她的媽媽當時得了乳腺癌,正在上海治病。她的爸爸遺棄了她們母女,所有的擔子就都在海老師肩膀上了。後來海老師來了我們學校實習,和高屹重逢了。我想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了感情。”

    自從重重打擊之後,江湖的精神沒有絲毫的鬆懈,總是防著那些意外。但有些意外總是在她不能防備的?那壓迫她的心,她的五內仿佛被狠狠震了一下,說不清楚是酸還是痛。

    可她仍平平靜靜問齊思甜:“後來呢?”

    齊思甜悠悠然地給她沏茶,自己又抿了口,才講:“不知道怎麼回事,高屹在他的媽媽去世以後就沒有再和海老師來往了。海老師為了給媽媽治病,去深圳做銷售賺錢,這麼拖延了幾年,她的媽媽去世了,再後來她就回家鄉去教書了,當了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一直在通信,一直到這回高屹回頭找她,我才知道這些隱情。”

    江湖完完全全沒有辦法把齊思甜泡的茶喝下去,那茶格外苦澀,根本就是難以下嚥。她問:“她——不會得的也是乳腺癌?”

    齊思甜也把杯子放了下來,神色凝重,“有的人生來幸運,有的人的生活卻充滿了不幸。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犯錯,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大些,有的人則小些。老天未必公平。”

    江湖慘然一笑,“是的,老天未必公平。”

    齊思甜說道:“海老師也得了乳腺癌,大約是遺傳的關係。她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上天對她可真不公平。”

    江湖心潮起伏,但絕不會面對齊思甜外露。但齊思甜把往事娓娓道來,這些許經歷填補她所不知道的空白,別人的世界別人的苦痛,她忽而能夠融會貫通,然後推己及人,竟會一陣痛不可抑。

    但此時切切不可失態,江湖拼命告誡自己。

    她抬起頭來,把齊思甜打量了一遍。她的眼睛還腫著,所以看人未必真的能看清楚。眼前的齊思甜神色謹然,無悲無喜。她在螢幕上總是演驕傲的公主抑或大呼小叫的千金,但是回到現實,她能這麼一絲不苟,一舉一動都泰然處之。說任何話,擺任何態度,都好像這麼的冠冕堂皇。

    然而,江湖上人過招,總有那麼些因由。江湖是明白的。

    她把激蕩的心情緩緩平復下來,把游離于外的思緒一把一把捉回來,把注意力集中起來,直接而坦率地說:“我很難過,這些都是我沒有想到的。謝謝你把一切告訴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受苦受難的不單單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是我太自私了。”

    齊思甜微微一怔。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江湖的回答。江湖沒有激動,沒有閃躲,只用普普通通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讓她捉不住任何話柄,也摸不透她的情緒。

    她蹙住眉頭。

    齊思甜是個甜美女子,蹙眉更添三分西子捧心的嬌嬈。江湖望住她,觀察她,一時想岔了,她在想,自己的賣相著實同齊思甜沒有辦法比擬,徐斯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此人心思難以捉摸,她甩一甩頭,還是不要著眼此處。但這樁樁件件的千絲萬縷,她一念即明。

    女人,也許永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江湖傾身又為齊思甜添了茶,齊思甜沒有作聲。

    江湖說:“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辦法把握和控制,我很遺憾。只希望從今開始,大家都能求仁得仁。我還是很有誠心希望同你合作的。”

    齊思甜半張了一張口,是駭異的、驚詫的、根本沒有想到的,半晌她才喃喃,“江湖,你是怪物嗎?這時候你還在跟我談合作?”

    江湖垂下眼瞼,不露聲色,“我一直以來都很有這個誠意,不然我也不會請你喝茶。”

    “你簡直——簡直——”齊思甜哽了半天,找不出來任何合適的說辭,最後只好冷笑,“我算認得你狠。莫向晚來找過我了,她幫過我一個大忙,情面上頭我是不會不講道義的。”

    一聽此言,江湖先是驚訝。她沒想到還未到任的莫向晚的效率竟然會這麼高,而且動作又如此精准。如若背後沒有他人授意,實在是不可能的。

    但這也是件再好不過的巧事,怨不得齊思甜會如此這般的氣急敗壞了。天賜的機緣江湖不會不緊緊捉住,她微微一笑,用茶杯碰一碰齊思甜的茶杯,“那麼期待我們的良好合作。”

    齊思甜輕輕冷哼,“你,你同他,還真是天生的一對。就是不知道最後誰坑了誰。”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這江湖上頭狠打海摔慣了的人,誰又是省油的燈呢?如此的齊思甜,又怎會最後被人坑了?

    江湖反而釋然,她對齊思甜講:“我明白的。我有時候想起,以前你們這班舊同學總是說我像郭芙,郭芙還是好命的,起碼最後遇到的是人好心好的耶律齊。不是個個都像她這麼好命。”

    齊思甜站起身來。

    也罷也罷,棋逢對手不過如此。江湖用坦誠當作武器,還是技高一籌。今日這番話已讓齊思甜無心再多爭辯,最後只得是願賭服輸。

    她向江湖道別。

    江湖末了講:“我會讓我們的律師同你的經紀人具體談談細節。”

    齊思甜點點頭。

    這是她至大的優點,永遠不會和現利過不去。

    其實,江湖想,自己也是如此。

    她轉回家中,一樓的物業管理員叫住了她,笑容滿面講:“江小姐,有人送來一個外賣給你。”

    外賣用隔熱袋裝好,包裝得很仔細,隔熱袋上頭有“Cee”三個字母。她帶回家打開,甜香撲鼻,很能開一開胃口。裡頭裝的品種卻很簡單,不過是燕窩粥和清火的涼拌菜蔬,用不同飯盒裝好,量也正好。

    她打開了電視機,把粥和菜慢慢地吃完,隨後發了條短信給徐斯,說:“午飯很可口,謝謝你。”

    徐斯是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的短信,他說得很簡單,才三個字——“不客氣”。

    或許病來真如山倒,江湖這一場病生足了一個多星期,每日都需至醫院吊水。岳杉同裴志遠都表示想要上門來照顧她幾天,被江湖給婉拒了。這些天早午晚三餐倒是日日有人送上門來,她可以被照顧得很好。

    徐斯並不是每天都來探望她,一天隔一天地,總是揀晚上六七點過來,來之前給她發一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頓晚飯,說一會兒閒話,大多談的是公事,譬如手繪比賽,譬如即將到來的鞋博會。過了九點半,他就會告辭,很有分寸。

    先前兩天,江湖的眼皮還腫著,不怎麼願意面對徐斯,他只當沒有看見。既然他當了睜眼瞎,她再處處計較,那便是狹量了。

    江湖在心裡暗示自己,他沒看見,他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事與願違,直到她的眼皮消了腫,徐斯放心取笑了一句,“恭喜你終於不用當金魚了。”

    江湖拿了鏡子一照,眼皮消腫以後還留著紅痕,依舊有礙觀瞻,便沒好氣地講:“嗯,連眼影都不用塗了。”

    徐斯說:“你還挺能自嘲。”

    這天他吃完了飯,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過了一會兒,嶽杉登門來探望江湖,一進來便問:“我在你家大樓門口看見了徐斯。”

    江湖給嶽杉倒了茶,又切了水果。岳杉把這一周公事上頭林林總總的檔拿出來,請她過目簽署。

    她在流覽檔的時候,嶽杉一直望著她。

    江湖心裡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檔都簽完後,抬頭對嶽杉講:“我大約會和徐斯談戀愛。”

    嶽杉重重歎口氣。

    江湖捏著簽字筆,在手指尖轉動,默然了一會兒,又說:“我以前也談過戀愛的,感覺過去了,不能在一起了,就分開了。順其自然吧。”

    嶽杉無奈,“你用這樣的心態去談戀愛,是談不好戀愛的。”

    江湖停下轉筆的動作,用手撐著下巴,又想一陣,才說:“我覺得有個人陪在身邊做伴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嶽杉說:“我知道。”

    她怎麼又能不理解呢?一個孤女單身行走會有多麼寂寞和無助?她想她應當理解江湖,可是——她仍說:“你爸爸會擔心的。”

    是的,江湖明白。父親去了,而她活著,不論多辛苦,都要走下去,好好的,不辱江旗勝的聲譽。

    她軟軟地靠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嶽杉微一側頭,就能看見電視櫃上江家的全家福,年輕的江旗勝有著她最熟悉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可是,江旗勝已經不在了,不能再庇護他的女兒一路太平。不管是不懷好意的天羅地網,還是真正可以借力的好風青雲,都需江湖自己計算和把握。

    嶽杉但願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她望著江旗勝的相片,心中默默禱祝,“江湖站起來不容易,如果要她再遇到什麼艱難險阻,切切保佑她面臨的不要是一個粉身碎骨的深淵。”

    江湖睜開眼睛,就看見嶽杉臉上露出的憂慮。她也轉頭看向父親的照片。

    她時常會學父親這樣的微笑,於是便真的微笑。她在心內默念,“爸爸,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是堅強還是軟弱,您要保佑我一直有勇氣走下去!”

    照片內的江旗勝,眼神炯炯,仿佛正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可以給予她們勇氣。她們命令自己一定要這樣想。

    於是江湖便真的借用走下去的勇氣很快恢復元氣,在身體上,她把療程內的點滴吊完,基本腫也消了,燒也退了,就是臉頰蒼白,看著一臉大病初愈的弱相。

    她在去醫院拿最後一個療程的藥時,情不自禁地就去了兩腺科的病房。

    江湖承認自己還是放不開。其實早幾天她見護士推著海瀾下樓做檢查,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清楚她住哪個病區。

    這回她先在病區內徘徊了幾步,有護士見狀上前詢問,便問道:“有沒有一位叫海瀾的病人?住幾號房?”

    她自稱是病人的朋友,想要詢問病人的病情。護士為她查了一下,當然基於職業道德,並沒有透露得很詳細,只是說這幾天這位病人要做一個卵巢去勢的手術,最好不要頻繁探望,以免病人術前勞累。

    江湖沒有聽懂這是什麼意思,回到家裡上網收郵件的時候,順手查了查資料。然後,她坐在電腦前發了半天的愣。

    世間的苦痛,遠超過她所能想像的範圍,太令人不堪重負了。

    江湖在那幾天情緒極低沉,徐斯來陪她吃晚飯時,兩人都沉默著用餐。他見她抑鬱寡歡,就不會進一步探問,更不會貿然逗她說話。

    他當然會意興闌珊。她對他的追求並不甚積極,總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

    徐斯想起同嬸嬸洪蝶前一陣的一段對話。

    洪蝶特特問他:“聽說你往騰躍跑得勤。”

    徐斯答:“工作而已。”

    洪蝶卷起手裡卷宗,敲到他的肩膀上,“你有什麼心思,你嬸嬸我會不知道?”

    徐斯抱拳,“小的道行淺,還是您老高明。”

    洪蝶說:“你以前換女朋友,只要不是太離譜,你媽和我都不願管這種事兒。但這次——你是不是真想追江湖?”

    徐斯坦率地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她可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些小明星,嬌嬌女。”

    徐斯承認,“這幾個月她的表現,足以證明了她不是,不是嗎?”

    洪蝶點頭,“所以她和你以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你以前交過的那些,分手也就分手了,但江湖——如果你們倆能成,我們長輩是很高興的,如果不能成——”

    徐斯把洪蝶的話截過來,“嬸嬸,您想的是不是太多了?”

    洪蝶從原先的笑意盈盈終至板起臉來,說:“你得好好尊重這個小姑娘,要是她覺得自己被虧欠了,是會向你討要回去的。”

    徐斯當時皺皺眉,講:“您夠誇張的。”

    洪蝶說:“內心堅忍的人,最受不得背叛和虧待,一碼歸一碼,會分得清清楚楚,態度難免就會銳利了。江旗勝做事情從不吃虧,他女兒也是。”

    江湖堅忍,徐斯相信。這幾個月騰躍的起色已經足以證明一切。

    江湖銳利,他也相信。

    就拿最近一宗事來說吧。他推薦給騰躍任市場行銷經理的莫向晚尚未正式任職,便經他的暗示,先同齊思甜交流了一番,而後齊思甜的經紀人就找了岳杉談代言合同細節。

    江湖那幾天在養病,但並不妨礙她批示了一張付款憑證,由嶽杉轉遞一份花紅給莫向晚,用的理由是績效獎金。

    莫向晚自然驚訝,同丈夫說了。後來莫北對徐斯開玩笑,“你給我太太介紹的新老闆在管理上講究雷厲風行、賞罰分明啊。”

    徐斯心底一觸。

    江湖此舉,雖然稍顯稚弱和衝動,但她刀鋒一樣迅捷而銳利的行事風格已露端倪。這樣的風格帶著男子慷慨氣,徐斯並不能說十分喜愛。加之她的態度總反反復複,不冷不熱,徐斯更覺有一股濁氣存在心底。

    從不曾如此費勁地同一個女孩周旋一段感情,尤其是他竟然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萬分的把握。

    這樣一想,心裡也就涼了一涼。

    這幾天他在江家用餐基本上飯後即告辭,也少了興致停留逗趣了。

    只是這天,徐斯一離開,江湖也稍稍修整了一番,跟著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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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4:01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8 東山再起

    是否應該追逐下去,

    探清楚緣分的虛實?

    又恐一個趔趄,

    摔得粉身碎骨,

    而她不能倒下。

    她又驅車去了醫院。



    現在是探病的鐘點,但兩腺科的病區因為位於住院部大樓的八層,故而十分幽靜,沒什麼醫院特有的刺鼻的氣味。

    海瀾住在單人病房,高屹現在的能力,已經能夠把她照顧得很好了。

    江湖慢慢走近那邊,屏息地、慢慢地接近,怯怯地,帶著不可名狀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來到這裡,只是想——看一看他們。

    海瀾的病房內有護士走了出來,同裡頭講:“等一等,我去拿針劑。”她沒有隨手把門關上,直接便急匆匆奔走出來。

    江湖偷偷靠在門沿,往裡看去。

    高屹背對著門外俯身在海瀾的病床前,江湖只能看見海瀾的一隻手緊緊摳著他的背。她的手枯似柳枝,似時刻都會折斷。她的整個身子蜷縮著,應該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海瀾在喘息,但並不呻吟。高屹沒有安慰她,卻用手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

    間或,她微弱地講:“高屹,你走,我這副死樣子很難看。”

    高屹什麼都沒有說。他這樣的性格,在這個時候,不會說什麼話,也絕對不會走。

    他們握住的手,十指交纏,都拼盡了全力。

    她挨盡多少痛苦,他就給予多少力量。

    也許這便是不離不棄。

    江湖想,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懂。

    江湖轉過頭,遠處有醫生跟著捧著注射盤的護士一齊匆匆過來,江湖把頭一低,也匆匆離開,踉踉蹌蹌一路跑到樓下,沖到醫院外頭。

    外頭明空朗月,夜色很美。她逼著自己仰著頭,月亮可能太亮,能照見白日尋不到的心靈溝壑,月亮也可能太涼,冰冷地敷在面上,會不住眼酸。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海瀾和高屹。

    江湖靜立片刻,才去停車場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駛出醫院大門時,路邊有車在打燈鳴笛。

    江湖搖下車窗往後看,這輛車她不是太熟悉,因為是普普通通的別克商務車。

    別克的車窗搖下來,徐斯探出頭對著她“喂”了一聲,講:“要不要上高架往江那頭開一圈來回?”

    江湖說:“我從來不飆車,而且也沒人開著別克請別人一起飆車的。”

    徐斯撲哧一笑,“誰說要跟你飆車了?兩岸霓虹輝煌,夜景無限美好,請你一起遊夜上海。”

    江湖不禁笑了出來,答一聲,“好。”

    上海的夜色很美,從浦西到浦東,有霓虹點綴,所以這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江湖把車窗開得很大,她沒有把車開得很快,只要用適中的速度,就能看清浦江兩岸的美妙江景,也能讓夜風像溫柔的紗一樣撫摸到自己臉上,把淚水擦去,還她明亮雙目。

    好像記憶中多年以前跌跤,母親的手擦掉她的淚,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江湖仰著面孔,心意堅定,只要不疾不徐的速度,原來景致可以如斯美好。

    徐斯的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後頭。

    他並不著急,因為江湖不會開得太快,如果她加速了,他也未必追得上。他彈一彈方向盤,對自己現在駕駛的別克老爺車很無奈。

    從江湖家裡出來,他去車庫拿車,沒想到老爺車油門熄火。他很惱火,剛想給拖車公司打電話,就看見江湖匆匆跑進車庫,一會兒就把她的紅色保時捷開了出來。

    這時候徐斯的老爺車意外發動起來了。

    他不是故意跟著江湖去了她吊水的醫院,他僅僅好奇而已,不知道大小姐三更半夜看什麼夜風景。

    她進了病房區,他才想起來任冰提過一回,高屹新婚的太太正在住院,似乎就是這間醫院。

    事實上,徐斯對那次婚禮的印象深刻得很。

    那日的賓客不少,主婚人是高屹任職的那間百貨公司的大中華區的日籍董事長。日本人謙遜和氣,坦言婚禮是自己能送給得力員工最好的禮物,所以一定要承辦。

    徐斯也聽說過坊間的一些秘聞,去年香港中環利都百貨物業被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案中,高屹提前向香港地區分部和日本總部的管理層預警,請他們聘用審計公司對澳洲這間金融公司的物業進行審計。雖然為時已晚,但他冷靜出色的表現,被日方董事會要員記在心內。後來日方擬向中國大陸投資,頭一個考慮到的人選就是高屹。

    徐斯不是沒有聯想過,江旗勝在這樁收購案中栽的跟頭會不會同高屹有關?他起碼對江旗勝有一個見死不救的責任。然則江湖中人,商界浮沉,自當明瞭功名利祿之中將要承擔的風險。既然下了賭注,最後無論什麼下場,都是自己的責任。這是徐斯一貫的看法,根本無所謂誰對誰錯。

    江旗勝叱吒江湖這麼多年,類似的手腕早已耍得出神入化,死傷在其手的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聽聞早年江旗勝走私起家,他的同夥們先後落網,唯獨他安然無恙,這一份能耐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了。

    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可是,徐斯在婚禮上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想到了一個關鍵,他問隨他同來的洪姨:“江湖的爸爸也是老江湖了,當年怎麼就沒看出來澳洲公司的物業有問題?”

    洪蝶堪堪才同高屹的上司寒暄完畢,對徐斯輕聲講:“我後來聽熟人講,那幾棟澳洲物業被一家國企看中要買下來當澳洲分公司的廠房,這個消息是落實的。但是當時澳洲的公司要拿去當作換股的抵押,所以大企業才沒得手。當時這個利好消息一出,誰都認為這項投資鐵板釘釘,換股收購後,百貨公司的股票必得更上一層樓。誰知道出了這樣的岔子呢!但對那家國企來講,倒是因禍得福了。”

    徐斯默想,江旗勝也許真的老了,才會在陰溝裡翻了船。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喝酒,冷眼旁觀。

    這場婚禮很簡單,主婚人致辭,新人致辭,一切匆匆,然後新人就退場了。他們倆都沒有什麼親人到場,熱鬧之餘,愈發淒涼。

    齊思甜也來參加了婚禮,同舊同學聊得很熱絡,又同新娘的同鄉講了好幾句。她好像最後才看到了他,對他輕巧地笑了笑,拿著杯子過來同他乾杯。她說:“高屹能給他新娘子的也許只有這場婚禮了,儀式是一種尊重。”

    徐斯對別人的故事沒有多少興趣,百無聊賴地挑一下眉,齊思甜就知道了他的意思。這個女子永遠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退下。

    徐斯再回頭的時候,就遠遠看到江湖站在對面的展覽館門口。

    江湖有一種看不破紅塵的執拗,總會驅使她做一些傻事。

    徐斯把酒杯放下,就下了樓。

    現在,他還是在想,江湖總是用這種執拗和自己過不去。那也無非是因為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任性的孩子都有這毛病。

    徐斯撇唇自嘲地笑了笑。

    他跟著她很有默契地一起在浦東濱江大道的停車場找了車位停下來。這裡有遼闊的綠地,清新的空氣,是欣賞兩岸的霓虹夜景的最佳觀景點。

    他們都很會選地方。

    徐斯下車關門時江湖也在鎖車,她對他吆喝,“買幾罐啤酒?”

    江風徐徐,很是涼爽。徐斯略一眺望,兩岸新舊建築巍峨參差,江面有船舶緩緩駛過,發出悠長的鳴笛。三五行人嬉笑走過,前頭還跑了一條哈士奇,人同狗都是悠閒的。

    徐斯認為江湖出了一個好主意,問她:“要幾罐?”

    江湖聳肩,“越多越好。”

    徐斯說:“你等等。”他指了指不遠處面對江面的人形條椅,“你坐那兒。”

    這話根本就是命令,江湖瞪了他一眼。

    她是半點的喝令都懶得受,但好在並不堅持任性,最後還是慢吞吞走過去尋好條椅坐了下來。

    徐斯在濱江大道附近沒找到便利店,於是就近找了間臨江的會所酒店買了四罐啤酒,看到酒店內供應港式小食,便又捎帶了份鴨下巴。

    回到江湖身邊時,她正用手逗著陌生人牽的哈士奇。哈士奇跟著她搖擺的手左右跳騰,江湖不由咯咯笑得正歡。

    一人一狗,就像兩個孩子在嬉鬧。

    徐斯遠遠站了一會兒,等江湖同哈士奇鬧夠了,狗主人牽走了哈士奇,他才走回她的身旁,把啤酒丟給她。

    江湖剝開啤酒拉環,猛喝了兩口。

    徐斯遞上鴨下巴,江湖笑納,“正是我所愛也。”

    兩人相對坐下,也不避忌,各自赤手拿了鴨下巴大快朵頤。

    徐斯覺著好笑,好好地同她跑到這處吹江風喝啤酒吃鴨下巴。江湖兩手並用,口齒用在吃食上明顯也是伶俐而敏捷的,能把骨頭啃得乾乾淨淨。

    她也不怕髒不怕邋遢。他想。但她吃得他很是生起一種食欲,也脫下西服放在一邊,卷起了襯衫袖子,同她一塊兒把鴨下巴風捲殘雲。

    等徐斯想起來拿啤酒時,發現江湖已經喝掉了三罐。

    她拿起第四罐啤酒,正要剝開啤酒拉環,他用手搭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這個動作。他說:“別再喝了,你一喝多,就會做傻事。”

    這裡雖然有遼闊的綠地,但是路燈疏落,不能照到所有角落。

    他們坐在一處暗處,雖然看得見兩岸璀璨霓虹,卻望不清對方眉眼。江湖不知道徐斯是什麼表情,但他搭在她手上的手指,很熱。

    江湖沒有抽開手,“你放心,我不會再吐你一身。”

    她有微微挑釁的意味,也有微微挑逗的意思。

    徐斯笑,“不錯,工夫到家了,真讓人不能小覷。”

    江湖答:“那是。”她終於把拉環拔開,啤酒的泡沫濺到他的手背上,還有她的手背上。他們都毫不在意。江湖仰頭灌了一口。

    她雙手捧住啤酒罐,對著夜空說話,“徐斯,你相信嗎?要是我想談戀愛,全上海的男人可以從浦西排到浦東。”

    徐斯在周圍摸了一圈,無奈地發現一罐啤酒都不剩了,他攤手,“我相信,我哪能不相信?”

    江湖又猛喝好幾口,再把臉貼在啤酒罐上。臉頰有點發燙,她感覺到了。她的酒量並不是很好,她自己是清楚的,可是喝一點,似乎是微微醉了,但又最清醒不過。

    她對著夜空怔怔的,“徐斯,怎麼你總是會在這種時候出現?”

    徐斯說:“是我不合時宜了。”

    “也得謝謝你。”江湖忽而笑了笑,頗自嘲地,“還陪我睡過一夜。”

    徐斯先一怔,冷冷地悄無聲息地“哼”了一聲,繼而,又沒來由地不好意思起來了。

    江湖並沒有注意他的態度,只兀自搖搖頭,“但那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是個很不好的人。”

    終於,他忍不住還是騰出手來,抱了抱她的肩膀。

    他問她:“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江湖轉頭認真地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總是要去看高屹嗎?明著看,暗著看。”

    徐斯靜默地看著她。

    江湖說:“那是因為我對不起他,人這輩子不能對不起別人,對不起別人你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話頭,徐斯想要阻止,“江湖。”

    江湖將易開罐內的啤酒全部喝完,她把易開罐捏緊,仿佛下了什麼決心。在這撩人夜色裡,她心內的夢魘被喚醒,那遙遠記憶中鎖住的疑點,像蛇一樣蜿蜒地爬到心頭,開始啃噬她的良知。

    她又問一遍:“你知道為什麼嗎?”

    徐斯掐了一掐江湖的肩,說:“並不是很想知道。”

    江湖搖頭,接著拼命搖頭。

    什麼都阻止不了她了,她的急於傾訴,為那些陳年的負擔找一個可吐露的方向。

    “我爸爸有一輛和你現在開的車很像的別克,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起很嚴重的車禍,我爸爸第二天就換了車。”

    短短一句話,江湖的口氣跌跌撞撞,仿佛講了幾個世紀。而徐斯心內一觸,他不願意再聽下去,及時打斷她,“行了,江湖,你沒喝幾口就醉了。”

    江湖甩開徐斯的手,往事歷歷,戰慄更大。

    在她記憶深處被埋葬的影像,時隱時現,向她的良知挑戰。

    她以為自己會忘記,然而不能。

    她繼續往下說:“其實,是我,是我看到高媽媽給爸爸整理檔,所有的檔都要拿到路邊的小店去複印。但我知道那些是沒用的,沒用的。爸爸怎麼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裡?可是——可是——”她狠狠地捏緊啤酒罐,“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她從我家鬼鬼祟祟走出來,走過了好幾條馬路,在路邊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她很低聲地說話,但是我聽到了,她說她要舉報江旗勝。我很害怕,我叫了計程車,跑到爸爸的工廠裡。”

    江湖舉手,把易開罐遠遠地扔進黃浦江裡。她扭頭望住徐斯,眼睛亮得可怕,“你這麼聰明,你猜得到這兩件事情的關係嗎?”

    徐斯伸出手來,攤平,遮住了江湖的眼睛,他說:“你醉了,還把罐子丟到黃浦江裡,這比吐在我身上還要糟糕。我不該讓你喝酒的,吃一頓鴨下巴就結了。”

    江湖伸手握住他的指尖,並沒有推開他的手。她喃喃,“我醉了嗎?”

    “是的,你醉了。小醉鬼才老幹傻事說醉話。”

    江湖握住徐斯的手,握著,輕輕把他的手移下來,她跟著倒伏下來,臥在他的膝頭。她說:“是的,我大約是真的醉了。”

    徐斯調整了一下坐姿,讓江湖枕在自己的膝頭,伸手撈起西服蓋在她的身上。他說:“你眯一會兒,醒醒酒,我送你回去。”

    江湖翻個身,徐斯的呼吸就像黃浦江的微浪,總不會起太大的風浪,而時有寧靜的起伏能讓她的心情漸漸平靜。船舶的鳴笛漸漸地遠了,四周忽然平靜,她鬧不清身在何處了。她嘟囔了一句,“徐斯,你真是好精。”

    徐斯摩挲著她的發,她的發留長了,披散在他的腿上,溫順有如黑緞。他想起了當年的那位嬌憨洋娃娃。

    他情不自禁低聲笑了一笑,“真不知道是我在泡你,還是你在泡我。”

    那一夜江湖只睡了半個鐘頭,就清醒過來,徐斯開了她的車送她回了家。她迷迷糊糊進的家門,都忘記同他道謝,就關上了門。

    徐斯還以為會有晚安吻,可見是自作多情了。

    他無聊地叫計程車回了浦東的小別墅,清晨起個大早,發現外頭下起了暴雨,只好又叫了計程車去濱江大道那頭拿了車。來回折騰,竟也不嫌煩瑣。

    把車開到騰躍工廠門口時,恰好眼尖看到莫北的車停在騰躍門口。

    他摁兩聲喇叭,打一個手勢,示意莫北開車跟著他去了附近的會所喝早茶。

    兩人在會所坐下後,徐斯搶先揶揄幾句,“雨天管接管送,二十四孝老公。”

    莫北笑著抱怨,“你介紹的好工作,讓我每天回家都得做家務。”

    徐斯抱歉,“最近她們是很忙,新產品要上市吧。”

    莫北瞅著他還是笑,徐斯聳肩。

    莫北說:“我明白的。”

    徐斯問:“明白什麼?”

    莫北說:“這種問題你自己去考慮。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你自己身體的荷爾蒙會告訴你。”

    徐斯嗤笑,“行了行了,大律師整天故弄玄虛地做分析。”

    徐斯態度一貫閒散,莫北已經習慣,但徐斯不是個習慣回避的人,剛才明確是在回避。莫北微笑,“我已經結婚了,有些道理比你懂得多一些。而且我也一向比你想得少一些,想得少一些未必不好。”

    徐斯只喝茶,不講話。

    莫北夫妻感情如膠似漆,過著簡單快樂的家庭生活。他以前覺著這實在是芸芸眾生中男女最普通至極的生活,現下卻微覺妒忌。

    他想,被江湖這小孤女攪和得自己也寂寥淒清,情緒極重。同莫北的這頓早餐,讓自己的情緒很壞。

    江湖這一天都沒有給他電話。

    昨晚她還睡在他的膝頭,睡熟的時候,一手環住他的腰。她馨甜的氣息讓他在那半個小時如坐針氈,卻又不得不做足正人君子。

    江湖在情感的收放之間,分寸可以把握得極妙。

    然而,她還是放縱了,講了那樣的秘密。她清醒以後,一定會後悔一時口快發洩情緒。

    徐斯冷笑,心內跟著躥起涼意。

    江旗勝的黑白曲直就好像無底深淵,底下陰風陣陣,不知深有幾許。有些問題,他越想越膽戰。

    江旗勝會是怎樣的一個心狠手辣的對手?不過他畢竟已經故去了,自己是想得太多了。在江湖,江旗勝已成心底的一道傷口,一重懷念。

    徐斯回集團總部開了幾個會,隨後召來任冰詢問小紅馬項目的進展。任冰把一切安排得很好,只是行銷方案還需要再商榷。

    徐斯還沒有著手同海外投資公司具體聯繫這個項目,他想待有了萬全的把握後再行動。

    任冰表示贊同,這位上司不是個會妄自尊大、衝動行事的人。他說:“我研究了江湖的方案,她做得很全面。媒體預熱週期很長,每個週期都有主題,配合推出來的新產品。同時在經銷商那頭下了工夫,等鞋博會回來,問他們拿貨的就要似雲來了。”

    徐斯說:“她慢慢瞭解市場,也慢慢讓市場接受,有這個耐心,很不錯。”

    一開始慢一點,但是慢慢知道彼此需求,也未必不好。

    等任冰退出後,徐斯吩咐Jane推了晚上和同業聯絡感情的飯局,提前一個小時下了班。

    他又去了騰躍。

    江湖正在廠房內看手繪展的展板設計樣稿,展會公司的工作人員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面前聽訓。

    她說:“我的主題要中國紅,要鮮豔,要閃亮,要商場內所有的人一望即知。不要這麼雅致和矜持。老牌子一次爆發,需要有激烈的情懷。這一次手繪的第一名也是用紅色做主色。”

    她又對莫向晚講:“我同意用‘快閃’方式開場,足夠吸引商場內看客,人山人海那是最好不過,一定要有電視臺拍攝,申報、晨報、晚報的記者務必全部確保到場。還要有年輕人自己拍攝,然後放到開心網、人人網、寬頻山傳播。”

    徐斯在她身後開口,“如果江總還有預算,還可以現場資助貧困大學生,學校領導就會捧場,以後團購少不了。”

    江湖說:“已經安排了。”

    她早已將徐斯的有效建議付諸行動。

    莫向晚拍拍手,讓大家各就各位。

    徐斯伸手指示,“去你辦公室談。”

    江湖跟在他後頭進的辦公室。

    他隨意地坐到她的辦公桌上,看著她面色鎮定地走進來,還微微頷首,說:“老闆,有什麼指示?”

    真是好定力,果然把昨晚的失態當作過眼雲煙。

    徐斯失笑,“我想沒有一個男人聽到女朋友叫自己老闆,會覺得順耳。”

    江湖臉上抽了一下,這位風流公子就這麼把自己的身份落實了。也好,他除了談情談公事,沒有談隱情,連一點點的暗示都沒有。想起這一點,江湖心中還是有些微後悔的,昨晚是自己大意了。

    探望過高屹和海瀾,她心內波濤又掀起百丈巨浪。有一種情緒急於宣洩,把心內重重負擔袒露。只在那片刻,她下意識中把徐斯當成個好的聽客。這一份篤定來得太突然了,雖然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同他談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戀愛,也調整出自己所認為的最合適的進退尺度來周旋,包括身體的,包括言行的。

    也許她認為他一向懂得取捨和進退之間的把握?向他宣洩是安全的,是可以萬無一失的?可宣洩的時候,她真的什麼都沒有想到,只是想說說。

    江湖想了老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可為什麼偏偏會是徐斯呢?她又想,也許徐斯被江氏父女的這些複雜往事攪得知難而退也講不定。但,徐斯又來了,他說他想追求她,似乎至今未曾改變這個主意。現在的事實也證明,他確實是個安全的聽客。她又意亂紛紛了。眼前的徐斯就這麼三分正經三分不正經,半真半假地望著她。

    徐斯抬腕看了看手錶,講:“六點半了。”

    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親密地抱了抱她的腰,“現在你我都下班了,你可以陪你男朋友吃頓晚飯嗎?我覺得水煮魚不錯。”他還在她的面頰上親了一親。

    江湖沒有回避,側了頭,正好看到徐斯身後的令箭荷花,霸佔室內一角,火紅花朵可以把窗臺上的仙人掌阻擋。

    她把臉仰起來。

    兩人一齊去了食堂,工人們吃飯聊天,氣氛輕鬆熱鬧。

    食堂一角張貼了高一米寬三米的大壁報,裴志遠正指揮手底下的助理張貼優秀員工的照片和事蹟報告。

    徐斯饒有興趣地在旁看了半天,江湖解釋:“上個月開始評選優秀員工,根據工作績效和出勤率,每半年一次,有加獎金。”

    裴志遠笑眯眯說:“重獎之下,必有勇夫,現在趕訂單和我們自己的產品,那效率叫一個高。”

    江湖輕蹙雙眉,但不刻意讓旁人察覺。

    但徐斯察覺了。

    她還是直白,欣賞與鄙棄黑白分明,只是現在懂得把不屑掩藏起來,明白收斂,以及與人面子。

    裴志遠湊過來同徐斯隨意聊了兩句,徐斯打了個哈哈。

    莫向晚同市場部的同事和設計師一起走進來時,江湖真心微笑,說:“怎麼還不下班?早點回去吧,你兒子也要吃晚飯。”

    莫向晚笑道:“有他爸爸帶著。我同幾位元再核一下活動流程,明天要和公關公司開會,也要提前知會媒體。”她對徐斯點頭打了招呼,並沒有過來湊這頭的熱鬧。

    江湖去廚房吩咐了晚餐餐點,出來同徐斯坐到一處,她說:“莫向晚是個很負責的市場專才,幫了我很多。”

    徐斯說:“你付工資,員工盡力,這很正常。”

    “現在一個崗位要招聘到合適的人,並且這個人能盡力去幹,其實很難。”

    “就像找對象?”

    江湖沒繼續接他的話題。

    這頓晚餐她又只吃沙拉和麵包,用她那種怪異的搭配。不過細心的廚師給她燉了一盅雞湯。

    徐斯心想,她的員工都是真心為她解決問題,她不發作小姐脾氣的時候,原來有這麼大魅力。只怕她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些心思。

    江湖是的確用了心思的。

    工友們因為住在工廠後的職工宿舍,都把食堂當作休憩玩樂場所,吃完了飯,有人把食堂前方的投影幕拉下來,開了卡拉OK。

    設施倒是很全。徐斯一一看在眼內。

    有人上去唱歌,也不回避江湖和徐斯在場,可見這樣氣氛的培養不是一朝一夕的表面工夫。

    工友們開始輪流唱K,都是極俗的流行歌,唱得也不算好聽,江湖一邊用餐,一邊隨大家一起拍手,快快樂樂地把一頓飯吃完。

    讓徐斯意外的是,有女孩唱畢一曲後過來請江湖也唱一曲。裴志遠看到了,喝了一聲,“搞什麼搞?開聯歡會啊?”

    江湖不以為忤,反而笑著對她的舅舅說:“放工了嘛,大家一起輕鬆輕鬆。”

    她落落大方走到食堂前頭,拿起了話筒。

    徐斯不知道她會選唱什麼歌,但她竟選了鳳凰傳奇的《自由飛翔》,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認為她不該會選擇也不會愛聽這樣的歌,那自然是她用了心機來同普通工友相處的。

    以前的江湖,絕對不會花心機來做這些事情,因為不必花這些心機就什麼都能得到,有一個江旗勝捧她做呼風喚雨而無須兼顧他人感受的城堡公主。

    如今公主頭頂上沒有了庇蔭,她只有放下身段,親自披荊斬棘,開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是的,有心機才能把事情做好,才能重出生天。

    徐斯同大家一起為她鼓掌。

    江湖的歌唱得很不錯,很有她的特色。當她唱到“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燦爛的星光,永恆地徜徉”,窗外已是星光燦爛,食堂內的工友為她打著節拍,節奏激越,可以勵志。

    這便是江湖要的效果吧。

    可徐斯分明就感覺到確有什麼照耀到他的心頭上,似煙火盛放,或許真有芳香進駐。

    他怎麼就會覺得這首歌這麼動聽?他不自覺就會同身邊的普通工人們一起為她鼓掌。他們都是真心喜歡這樣的歌曲這樣的旋律,所以聽到江湖為他們演唱這樣的歌曲會真心地去快樂。

    同江湖一起吃完了飯,徐斯又建議去她的辦公室再坐會兒。

    江湖不好拒絕。她沒忘記他在追求她,她也瞭解他對騰躍內政的興趣同樣很大,每回來廠裡必定要把近期重要文件過個目。她情願現在講公事而不要談“追求”。

    江湖找話題向徐斯彙報,“齊思甜和我們的合同已經簽好,兩個月後我們飛東京,手繪比賽之後的行銷活動可以開始了。”

    徐斯只是笑著瞅著她,讓她有一種被洞穿的窘迫。

    他並不答她,把文件也隨手放在一邊,反倒翻了翻她放在書架上的CD,最上頭一張是Olivia Newton John的One Woman's Live Journey。

    他想,這才像江湖真正愛聽的音樂。

    江湖擋住他的手,嘟噥,“別亂翻我的東西。”

    他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間。

    她的腰很軟,他知道。並不久遠的記憶一直提醒著他。

    江湖一時間沒出聲。她是在片刻之間思前想後,最終決定不開口拒絕。

    她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俯下來,吻住她,深深地,一定會有唇舌交纏。

    她沒有拒絕。

    他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身體,感受她的心跳,並且停留在那裡,輕輕包裹住她心臟跳動的那個地方。

    江湖忍不住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那只手。

    推開他,還是不推開他?她的手在猶豫。

    後來,她還是沒有推開他。但徐斯結束了那個吻,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的耳邊說:“One Woman's Live Journey。你的心跳一點都沒亂,我反而想讓你喝點酒了。”

    他的前後兩句話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她聽得愣住,不知他是為何意。

    徐斯鬆開了她,還是把書架上那張碟抽了出來,說:“借給我聽幾天。”

    她可能說“不”嗎?江湖默允。他這樣的人,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可接受拒絕?

    徐斯把碟放好,說:“就知道你不願意。”

    “……”

    她無語的表情很可愛,欲辯又止,明明心存不滿,表面還得硬裝著大度,像個任性孩子努力要扮作大人的成熟。

    徐斯忍不住又親了親她,江湖下意識低頭要躲,他就順勢吻到她的額頭上,還對她說:“明早來找你吃早飯,叫大廚準備白粥醬菜。”

    徐斯走後的不短一段時間,江湖都愣在那裡,出不得聲。好半晌,望望窗臺上的仙人掌,再望望書架旁的令箭荷花,又陷入良久的冥想。

    那之後的好一陣子,徐斯沒有再找江湖,或許知道她忙於手繪大賽的諸多事宜,就不多做打攪。

    江湖鉚著一萬分的精力在做這件事情,當萬事俱備,次日就要見真章的時刻,她開始做了最差的打算。

    嶽杉看出了她的患得患失,鼓勵她說:“就算失敗了,也不一定就是壞事,起碼可以積累經驗,重新來過,只要有信心就永遠不缺下次機會。”

    江湖識清自己的內心,自己害怕失敗,在高屹面前,在徐斯面前,以及——在父親的面前。

    手繪比賽前夜,她回到家中,卻失眠了。

    空蕩蕩的大屋子,江湖開著電視機都覺得冷清。她打電話給徐斯。這時是夜裡十二點。

    鈴聲響了很久,他也許睡著了。江湖剛想放棄,那頭接通了。

    徐斯的聲音很沙啞,顯然剛從睡夢中醒過來,他問她:“睡不著?”

    江湖點頭,一想,他又看不到,就“嗯”了一聲。

    徐斯說:“別緊張,你會成功。”

    她怯怯問他:“徐斯,你做過這麼多專案,能不能說個成功的案例給我聽聽?”

    徐斯想了想,“當年徐風第一次做果乳,在杭州請了鼓樂隊巡街,晚報上刊廣告現場派送,後來現場被擠爆,第二天經銷商拿貨踏破門檻。”

    她笑,“還當年?不像是你做的。”

    “是我爸爸做的。”

    她不語。

    他說:“二十年前,別人都以為這樣的手筆是發瘋。”

    “也許我們沒辦法超越他們。”

    這樣的想法徐斯偶爾會有。

    “他們有一種——我們不會有的信仰。”她說。

    這樣的想法徐斯偶爾也有。他說:“他們遇到的困難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但他們成功了。相信你的爸爸,你會成功。”

    江湖閉上眼睛。

    相信爸爸。她一直都相信,然而,她又害怕這樣的相信,一直害怕著。

    徐斯說:“有一句歌詞——‘時光洗禮,唯有風采會留低’。他們留下的風采足夠我們學習,其他的,你無能為力。”

    江湖躺在床上,身體軟弱下來。

    其他的,你無能為力。徐斯知道她的無能為力。原來有這麼一個人知道她明白她,並不是件太壞的事。

    徐斯接著又和江湖說了許多話,都是閒聊,說起了他的父親。他對父親的印象並不深刻,也許是因為父親去世得早,隱約只記得些許片段。

    她總能從他口中的父親,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她說:“小時候我喜歡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帶我去人民公園玩,那兒離我家很近,他總帶我去,幾乎每個禮拜都帶我去。他帶我去的時候就把我放在肩頭。好奇怪,我怎麼記得這麼牢?那時候我才三四歲。他把我拋得很高,又能很穩地接住我——”

    她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再講下去就傷感了,徐斯於是結束話題,說:“你累了,快睡吧!活動在十二點開始?”

    不知為何,徐斯能把這個時間記得牢,竟讓江湖心頭莫名一暖。她答:“是的。”她轉頭看床頭櫃上的鬧鐘,時間不早了,為了明天,她無論如何需要逼迫自己快快入睡,便同徐斯道晚安,掛上電話。

    她只是道晚安,沒有更親昵的道別語。徐斯捉著話筒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來。

    不知道江湖同以往的男友是如何交流的,這麼吝於給予甜言蜜語。是天生缺少女性溫柔?他想,應該不是。

    當年洋娃娃一般的江湖也只是對牢江旗勝一個撒嬌撒癡,如今父親不在,她再難有小女兒情態,該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徐斯就給自己找了個這麼合情合理的理由,讓自己安心入睡。

    一覺到天亮,徐斯被手機鈴聲鬧醒,這時才九點。

    徐斯拿起手機,方想起來,這不是電話而是昨晚設的鬧鐘。他哂笑,下床,極快地打理好自己,驅車去新近開業的利都百貨。

    百貨大樓在雙休日的早晨一開市就吸引不少人,大樓中庭人群湧動,把早一日搭建好的騰躍活動的舞臺淹沒。走近幾步,才能望清火紅的展板。莫向晚正同邀請來的活動主持人聊天,對方正是因最近球賽解說而人氣提升了一把的電視臺體育節目的年輕帥氣男主播。

    莫向晚看見徐斯,便抽空過來打招呼。徐斯說:“原來請了這位當主持。”

    莫向晚笑道:“江湖幾個月前就定了他,那時候他報價低,人氣還沒現在這麼高。托了最近球賽的福了。”

    徐斯點頭,又看到岳杉同裴志遠在展臺後頭同商場負責人聊著什麼,只是不見江湖,便問:“江湖呢?”

    莫向晚看看表,驚呼,“喲,都十點半了,江總還沒到。”她去找嶽杉尋人,顯然那頭的人也不知道江湖的去向,一下全都慌亂起來。

    徐斯掏出手機,給江湖撥電話,她那邊總是占線。他就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問:“你是不是在人民公園?”

    過了一刻來鐘,江湖才回復他,只有一個字“是”。

    嶽杉過來抱歉道:“江總十一點半會準時列席。”

    徐斯笑了笑,“我知道。”

    這裡離開人民公園並不是很遠,徐斯叫了計程車過去不過用了十來分鐘。公園早已經改建成公共綠地,綠樹蔭蔭一片,在鬧市的中央格外清涼,附設各種各樣可以歇腳的臺階石椅,供人們休憩。

    有孩子嬉笑打鬧著從徐斯身邊跑過,徐斯撥了電話給江湖,問她:“我已經到人民公園,你還在?”

    江湖顯然一愣,方說:“你在哪裡?”

    徐斯也這樣問:“你在哪裡?”

    她答:“遊樂場。”

    徐斯很難形容這樣的江湖。

    她用黑色的皮筋把及肩的發紮了起來,短短的一簇,紮得很緊。白色恤衫,舊舊的仔褲,只有腳上一雙手繪如意圖案的騰躍鞋最扎眼。

    看起來這麼平凡的一個江湖,落在人海中也是會不見的。

    徐斯一定睛,又在人海中找到了她。

    她把雙肩包背在胸前,雙手交握緊緊抱著,正仰頭看搖擺起伏的離心力遊樂器。遊樂器上的人們被拋向空中,尖叫聲此起彼伏。她蹙著眉,一臉不知是渴望還是羨慕,不知是堅毅還是擔憂的表情複雜到難以形容。

    他走到她的身邊,“是不是想玩那個?”

    江湖孩子似的吸吸鼻子,“我在想一個人買票玩好傻,正好你陪我玩?”

    徐斯望一眼被拋到最高點的人們,在心裡估計出他們離地面的高度,堅決地搖了搖頭。

    江湖咯咯笑起來,恍然大悟,“原來你怕高?”

    徐斯把她抱在胸前的雙肩包提了過來,“是,我怕高,所以你還是自己上去吧。”

    江湖突然就朝徐斯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一蹦一跳去買票了。她在上游樂器之前,還朝徐斯擺了個勝利的手勢,孩子一樣,天真到無以復加。

    這樣的她,也是娃娃,可愛無比。

    徐斯提著她的雙肩包,站在人群裡仰頭看她往遊樂器上坐好,自己系牢了安全帶,雙手握緊了安全柄,慢慢地被拋向空中。

    她今日紮頭髮用的皮筋不夠牢固,才在空中甩了兩三下,皮筋就松了,她的頭髮被勁風吹亂,讓她整個人看上去瘋瘋癲癲很沒形象。可她才不管,甩出雙腿,盡情尖叫,好像想要盡力擁抱天空。

    徐斯後悔沒帶相機,他盡力在遊樂器疾速的甩動中尋找她在哪裡。她一會兒到左邊,一會兒到右邊,下墜,上升,左搖,右擺。她始終笑著,還是大笑,樂得飛飛的。

    從遊樂器下來的時候,她連頭髮都沒來得及紮好,就從遊戲場蹦了出來。

    她叫他,“徐斯,徐斯。”仿佛呼喚同伴。

    徐斯招招手,江湖看到了他,她跑回到他的身邊,接過他手裡的雙肩包,像任何一個學生一樣,熟稔地背好。徐斯適時地幫她把肩帶順好。

    江湖抬起頭來,就往徐斯的唇上親了親。

    這動作完全下意識,她被自己的下意識愕住,回心一想,有點羞赧。

  他也愕住,突然就拉住她的手,往樹蔭處避去,還未等她完全反應過來,他已傾身吻下來,彷佛他已等待許久,只候這一刻的缺口把積聚的情感傾瀉。

  唇舌的纏綿,呼吸的交融,把江湖僅剩的意識奪走。

  罷、罷、罷!

  她不想再有意識,只留本能,閉上雙目,就在這個男人的懷裡,享受這樣激越的情海帶來的顫慄,整個人都是熱烈的,被旺盛的生命力充盈。

  江湖不知道一個吻還有這樣的效果。

  徐斯忘情將江湖親吻,霸道的口齒相觸,唇舌交纏,只想能一舉攪動到她最深處的靈魂。

  她攀附在他的懷裡,應當心甘情願沾染他的氣息。他是如此地期望。

  他的手抱緊了她的身軀,很快發現她的仔褲和T恤之間可露出方寸肌膚。他撫摸到那處,那處的溫暖光滑差一點讓他失控。

  他的手被江湖握住,她阻止了他。

  徐斯知道差一點擦槍走火,於是戀戀不捨地結束了這個吻。

  江湖慢慢張開了眼睛。眼前男人的眼中含情,深深的凝望讓自己不覺也動情,就好像剛才坐在離心力遊樂器上頭的感覺,暈眩而不真實。

  怎樣的牽扯才讓她與他的緣分甚重?避不了,一日比一日悵惘。是否應該追逐下去?探緣分虛實的一個究竟?又恐如剛才處在高處,不甚冷寒,就怕一個趔趄,摔得粉身碎骨。而她不能倒下。

  徐斯不知道江湖在想些什麼,臉上分明還留著三分□,眼神卻閃爍遊移,這表明她心神並不安寧。

  就在同他忘情親吻之後,她的心神並不安寧。

  徐斯在心內對自己哂笑,在這樣時刻,會與他一樣分神去想老多想法的,也就江湖一個。

  他揉揉她的發,講:“你的發佈會就要開始了,老總遲到的話,那影響得多壞?”

  江湖才如夢初醒:“呀!”原來把重要事情暫時忘懷,馬上自責,說,“我馬上就去。”

  他牽著她的手,不容她甩脫,說:“往那邊叫車方便。”

  回到商場正好十一點半,商場地下一層有美食廣場,這時候客流更比早上多了一倍,大多是途徑一樓中庭,去地下一層尋地方吃午餐的。

  徐斯立刻明白江湖選擇這個時間開幕的原因了,正是借這個時段商場底樓餐飲區人氣旺盛的天時地利人和。又轉念,女孩玲瓏的心思用在感情上,也許會更添可愛。

  他不方便再牽著江湖的手,只是跟在她後頭走進了商場。

  就在這個時刻,那頭的舞臺旁的音箱忽而發出鳴笛的噪音,路人捂著耳朵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江湖忽然轉頭對徐斯說:“別動!”把徐斯嚇了一跳。

  他不明所以,但見她保持那樣扭頭的姿勢,一臉俏皮表情,雙手插在褲袋裡,頭微微歪著,就這麼靜立在面前。

  徐斯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正想發問,又見商場內不少路人像江湖一樣靜止了。有的人保持著打手機的姿勢,有的人保持著蹲下系鞋帶的姿勢,有的人正把巧克力咬了一半就一動不動了,還有情侶互相擁抱,形同相思樹。商場內足足有一小半的人變成了“雕塑”,好像一瞬間時間停止了。

  有許多同徐斯一樣莫名其妙的路人行走在這些“雕塑”之間指指點點,好奇觀望,有活躍的路人立刻加入“雕塑”的行列,於是商場內的“雕塑”越來越多,把商場外的過路人們也吸引進來了。

  徐斯對站在他對面扮作“雕塑”的江湖說:“原來你搞快閃和行為藝術。”

  江湖微笑,並不說話,只朝著他眨了眨眼睛。

  於是他也沒有動。

  時間靜止下來,江湖站在人山人海中,和徐斯只有一臂的距離。

  她一個人,卻要攪動人山人海的新浪潮,一人執帆破浪。

  人山人海中,他只望牢她一個。她很快就會回頭,進入人山人海,他一不留神,也許就捉不住她。此刻他只能做的只是緊緊盯牢她。

  徐斯的注視讓江湖的心中無所適從。

  她的唇上分明還留著他的溫度,熱燙的,剛才讓她的呼吸都困難,正如他此刻的眼神,也是熱燙的,看久了恐怕會在心頭留下印子。

  這就是在感情上一向收放自如的徐斯的魅力,讓她偶爾隨性,或許跟著也會忘情,事後一細想,恰似入魔。

  她移開目光。

  在二樓的樓梯上,有人默默站在那邊,自高處往下注視。

    那個人,現在在高處,看著她。。


  人生豈無憾然?她與那人的距離,隔著人山人海,從來不曾站在一處過,自己曾有的情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夢中的自我安慰。她雖然站在他的低處,但不應該就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就算站在他的低處,她仍要抬起她驕傲的頭顱,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失敗。

  激蕩的音樂響起來,年輕帥氣的主持人突然吊著威壓從天而降,穩穩落在高高的舞臺上。

  路人歡呼起來,近來晚上最大的休閒活動就是看這位主持人的現場直播演說,難得逛街也會遇見他,當然願意多逗留一陣。

  主持人一落到舞臺上,音樂立刻歡快起來,他對著天空打了一個響指,所有的“雕塑”一瞬間活了過來,迅速聚攏到舞臺前,排好有序的隊形,突然音樂又變成熟悉的八十年代廣播體操的旋律。

  徐斯看得饒有興致,他沒想到一個開場竟然暗藏這麼多的玄機。

  巨大的投影幕上出現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孩子穿著“騰躍”白球鞋做廣播體操的身影,視頻經過剪切,讓所有人都看清楚那些孩子們的腳上大多著款式最老的“騰躍”鞋。舞臺下的人們跟著舞臺上的主持人一起跟著旋律做起了大家記憶中久違的廣播體操,現場視頻投影到投影幕上,每個人的腳上都著一雙騰躍鞋,有老款也有新款。

  江湖也在其中,徐斯抱胸站在圈外。

  這麼個別開生面的開場,他完全意想不到。他想起昨晚同她說過的那個關於父親賣果乳的典故。大場面需要大氣魄,還要有運籌帷幄的手段。

  江湖的動作不夠嫺熟,應該沒多少時間訓練,不過好在能跟上節奏,動作不出大紕漏。

  一曲結束,表演廣播操的人們任務完成,立刻散入人群,但人們已經被活動吸引,圍攏上來看個究竟。

  江湖退到一邊擦汗,她知道徐斯就站在她的身邊,她對他說:“這就是一個開始,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他看見她在自信地微笑,好像只是給她自己的微笑。

  他也笑:“是的,這是一個開始。”而後朝工作區的“騰躍”員工拍了拍手,“晚上慶功會我請,大家不要遲到。”

  那邊的員工歡呼,所以江湖不好拒絕。

  她再往二樓那處偷偷瞧去,那人已不在。她輕輕笑了笑,瀟灑甩甩頭,問徐斯:“你決定在哪裡請我們慶功?”

  徐斯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江湖看著他,他的弦外之音是在表示根本無所謂她的下屬會不會因此猜測他們是否在戀愛。

  她想起他的上一樁緋聞,他也無所謂那些狗仔隊當他和齊思甜是不是真的有一腿,反正時過境遷,只要徐斯仍在這個地位,有了新的一段境遇,舊的總會被人忘卻。

  他的人生一向豐富而又風生水起。

  江湖心底不怎麼好受起來。

  也許她是在嫉妒他對任何人和事的遊刃有餘,抑或是在氣餒自己如今不得不一而再的審時度勢和步步為營。

  不過這天的活動實在是相當成功的,快閃環節一結束,跟著就是現場手繪比賽和頒獎,參賽作品件件精彩,完全符合現代年輕人求新求異的品味,圍觀的媒體記者的閃光燈亮個不停。主持人一通知今日的手繪鞋對折銷售,馬上就有顧客蜂擁到“騰躍”在樓上運動城的“騰躍”櫃檯去。

  大學裡頭的領導感謝企業對貧困學生的?明,讓媒體記者又有好許多新料可以寫:老牌子煥發新光彩,還不忘記回饋社會等等。

  江湖撫著心口,至少她此時是成功的,她的努力得到很好的回報,讓她似乎再次摸到了撬動地球的那支槓桿。

  她忙碌間隙再尋徐斯,已經不見了他的人影,他只是發了一條短信到她的手機上,告訴她晚上慶功會就在KEE CLUB,而時間定的很體貼——是在淩晨,在百貨公司關門以後。

  他怎麼知道她一定要待到今晚結業,清算好當日收穫以後才得放心?

  想到這一層的江湖,心內真的不怎麼能夠放心,命令自己不要深想。

  晚上收工的時候,所有人臉上都有興奮的光彩,難掩收穫的喜悅。

  嶽杉同櫃檯一齊計算當日營業額,對江湖講:“‘自由馬’第一個櫃檯第一天賺了兩千塊,那個年代的兩千塊是什麼概念?但是我們今天不比那天差。”

  江湖拿紙巾擦臉上的汗,她的臉蛋紅撲撲,是忙出來的,也是開心出來的。

  “不不不,這全賴這個老牌子還被大家記得這麼牢。”大家七嘴八舌,開始期待午夜場的慶功宴,老闆承諾的大餐,沒有人會輕易忘記。江湖叫了大巴護送當日所有工作人員去KEE CLUB。

  她沒有和大家坐同一輛車,而是去女廁洗了把臉,這時才發現今天換了雙肩包裝女學生就跟著忘記帶化妝包,望一眼鏡子內素面朝天的自己,一身恤衫仔褲,丟進人海,絕對石沉大海。

  不知道徐斯還找的到自己與否?

  江湖甩甩頭,不管不顧,走出商場叫了一輛計程車抵達慶功現場。

  裡頭已經清場,全都是自家的員工,吃喝自取的自助,還佈置了跳迪斯可的舞場,同KEE CLUB往日那副高貴端莊樣大相徑庭。

  她一進場,大家立刻拍手,跟著一起來助興的主持人正在舞臺中央想要高歌一曲,看到江湖,便立即邀請江湖上來說兩句。

  江湖並不推辭,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接過話筒說:“讓我說兩句我就說兩句,說的不好大家不要見笑。”

  她說的很俏皮,大家都笑了。

  “今天很感謝各位。”她向眾人鞠躬。

  所有人先自一怔,而後嶽杉帶頭鼓掌,江湖把話筒還給主持人。她看到徐斯站在最角落的那處,坐在那只當日黏著她大腿皮膚的古董皮制沙發上,手裡舉著香檳杯朝她頷首。

  她走到徐斯跟前,說:“上次我坐在這只沙發上,穿的是裙子,很失策。”

  徐斯笑:“裙子很短,大腿貼著皮沙發?”

  他太直白,讓江湖臉一紅,她坐下來,和他保持了起碼半臂的距離。

  “有什麼好害羞的,來這裡吃飯的女士,大多數都會穿裙子。”

  徐斯叫來waiter,為江湖拿了一杯雞尾酒,兩人碰杯,江湖抿一口壓了一壓心頭沒有來由的心浮氣躁。

  她儘量保持隨和自然的笑容,用隨和自然的口吻說:“徐斯,你要是追求起女人,確實——很——”她尋找到一個非常俗氣的形容詞,“高段。”

  徐斯還是笑,問:“大小姐還滿意嗎?”

  “要是我說不滿意,那就是太挑剔了。”

  “Yes,如果還要被挑剔,那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江湖很想把手裡那杯喝了剩一半的雞尾酒潑過去。

  她沒有化妝,眉眼輪廓都很淡,鼻樑上還有隱約的雀斑,但神態生動。她一開心就會有不自覺的俏皮,臉上也像鍍了層光輝,還是很能夠吸引人專注去看的。

  他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顏,她在他的身體底下,臉上的本來就淡薄的脂粉被眼淚沖刷的一塌糊塗,在枕頭上一輾轉,全部擦乾淨,月光底下,就是一張素淨的面孔。

  他親上去,已經沒有脂粉的味道,只有一股似有若無的青草的香。

  後來,她因為他的衝擊而臉頰泛紅,身上沁出細汗,低微的呻吟就能催動他的□。他當時離她這麼近,就在她的身體內,她的深處是這麼溫暖,她的氣息是這麼馨甜。

  徐斯知道此刻不應該想到其時其景,他們甚至還隔著半臂的距離,她的恤衫仔褲把她包裹得一點遐想也不留給旁人。

  他別轉過頭,不去看她。

  江湖不知道徐斯在這片刻心內轉了多少念頭,單只因他突然的冷場而尷尬,她找話題來說:“我才知道爸爸為什麼這麼拼命工作,原來工作帶來的快樂難以用語言來表達。”

  徐斯突然悶聲不響拉過她的手,阻止了她繼續講這些冠冕堂皇的廢話。

  她不知道他會幹什麼,這時候燈光就全暗了,只留一束照著主持人站在舞臺中央唱起一支深情款款的老情歌。江湖側耳傾聽了一陣,才辨別出是張國榮的《儂本多情》。

  他唱:情愛就好像一串夢,夢醒了一切亦空。

  徐斯的唇印在了她的手指上,微微的暖熱的觸感,江湖心中跟著微微地一蕩。

  他呢喃:“One Woman’s Live Journey.”

  江湖便不能縮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她喚他:“徐斯。”

    江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徐斯接著就擁抱住了她。

  他的體溫透過他的襯衣傳遞到她的身上,他的心跳她亦感受的到。江湖猶豫了片刻,緩緩地伸出了雙手,抱牢了徐斯的腰,又緩緩地把頭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如果這是一場夢,如果夢醒了一切都落空,那她也應有這個權利,乘機在這個夢裡,好好休息。

  江湖閉了閉眼睛,身體在軟化,心也在軟化,最艱難的時刻應該是過去了。

  她自嘲地想,全賴這個男人,自己的今日確賴這個男人的扶持。所謂的獨立也是妥協,終究沒有辦法真正獨掌天地。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想法讓她的肩膀又開始僵硬起來,徐斯的雙臂加了點力氣,他在她的耳邊說:“大小姐,是不是讓你喝點酒,你才能專心和我談情說愛?”

    江湖方又放軟身體,順勢傾倒在這個男人的懷抱裡,在這半迷蒙半繚亂的間刻,無人注意的光景,還是任由自己沉迷這一刻吧!。

  她的猶移和軟弱只在瞬間,但徐斯仍是敏銳地感受到了,她總是用一萬分的敏感強自支撐應對萬事,怎麼就會這麼倔強?。

  他不禁疼自心內深處來,複又在她的發上吻了吻,說:“小蝴蝶,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她微笑著喃喃:“誰說不是呢?”。

  一定要好好睡一覺,說不定能夠夢到父親,她就可以同父親說,自己已在風浪中找回位置,而後乘風破浪,勇往直前。而且——也許真的找到了一個可信而可賴的夥伴?。

  這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開始,江湖是相信自己一步步能夠走下去的。

  她還是忍不住去探了探海瀾。

  也正是巧,有護士用輪椅把海瀾推出來,江湖一路跟了過去,原來是護士送海瀾到化驗室做什麼檢查,化驗室外還有一兩個重症病人需排隊,海瀾排在末尾。。

  在護士走開時,江湖不禁走前兩步,海瀾正巧轉頭。

  人已經是憔悴得不成形了,但眉眼的溫婉一如當初。她望見了江湖,微笑頷首,好像只是向一個陌生人打招呼。。

  她完完全全地不認得自己了?

  這時,海瀾開口講:“小姐,麻煩你讓一讓。”。

  江湖站著沒動,海瀾又喚了一聲:“那位小姐,後面有人要過來。”。

  江湖方恍然回神,原來身後有坐輪椅的病人要借路。。

  她半回過身,很窘,說:“真不好意思。”。

  病人同海瀾一同對她說:“沒關係。”那位病人似同海瀾相熟,問海瀾:“今天又看到你的學生來看你,沒有想到大明星這麼念舊。”。

  江湖知道她們談論的是誰,又聽到海瀾講:“小齊是個很有心的女孩。”

  隊伍很快就輪到了海瀾,她被護士推了進去,門闔上時,江湖忽逃也似地速速離去。

  時時刻刻心心念念記牢的一切,在別人的世界裡,也不過是一場過眼雲煙。她帶去的傷痛和不堪,是可以被統統遺忘的,她是無足輕重的,卻經常貿然地自以為是地打攪別人的人生。

  有電話進來,打攪到她,是徐斯,問她:“今天忙不忙?晚上一起吃飯?”

  江湖把驟然侵襲的失落稍一整理,她現在已經習慣和徐斯約會,所以用一個算愉悅的聲音答他:“今天又去哪一家餐館?”。

  徐斯的聲音也很愉悅,說:“在哪兒呢?我來接你。”。

  徐斯是打定主意正兒八經地同江湖把這場戀愛談了起來,他調整了自己的時間,也逼迫著江湖調整了時間,來共赴這場遲遲才正式揭幕的戀愛。。

  江湖在徐斯不動聲色的安排下,不得不把每日晚飯時間留出來,同他一塊把浦東區內各大小風味餐館吃了個遍,不拘由誰來結款買單,江湖若要搶著付,徐斯也隨她的便。晚飯後,他們或聽音樂會或去酒吧放鬆,也是不拘的。。

  這是酣暢而隨意的約會安排,江湖很樂意接受。

  他也再沒有往她的辦公室內送花,只是請了一位鐘點工為江家老房每週定期做打掃,清潔完畢,再為江家養上幾盆海棠,放在陽臺的和客廳的角落和江湖房內的窗臺上,讓偌大的房間不再寂寞。

  江湖頭一回看到鐘點工搬上搬下覺著有趣,故問:“都是什麼花?”。

  鐘點工指點道:“竹節海棠,就是我們常說的‘秋海棠’,不是什麼稀罕的花,就是花朵漂亮,看著好像蝴蝶,熱鬧的很。”。

  江湖臉上一燙。又是蝴蝶,又是熱鬧,都是屬於她的凡間溫情,太能讓人動心了,她怎麼體會不出他的意思?

  她望向父親的相片,父親對著她微笑。

  徐斯會在週末擇一日到江家,從CEE叫一份大餐送過來,兩人份剛剛好的。同江湖盤腿坐在地毯上,像野餐一樣鋪開報紙,擺開盤盞,還把投影儀和家庭影院打開,翻出原聲香港片的影碟來看。

  早年的香港片不是槍戰片就是喜劇片,總能讓人單純地緊張或快樂。江湖常常因為周星馳式的誇張幽默笑的前俯後仰。

  她對他說:“以前我爸不在家,我一個人無聊就不停看他的片子,看好多遍總也不會看厭。”

  他有相同的經歷,不免戚戚焉:“我小時候看壞了三台錄影機。”。

  “於是接著就養花了?”。

  “我外公愛好養花,又喜歡教育我們愛護綠化。”。

  “這麼怡情養性?難怪難怪——”。

  徐斯慢悠悠喝著啤酒,眼裡看著江湖滿臉的促狹勁兒,想著,她時而的簡單正好配她洋娃娃一般的單純眉眼。。

  江湖隨手撈過徐斯喝空了放一邊的啤酒瓶。她是近來才發現他挑嘴得很。譬如這啤酒,他只選一種產於盧森堡,用地底兩千米深泉釀造的,口味比一般啤酒更苦澀清冽。

  徐斯正咕嘟喝了一口啤酒,趁她不注意捉住了她吻了一下。在口齒交纏之間,她體味到那啤酒特殊的清香,不禁舔了舔唇。徐斯就為她也倒了啤酒,有一口沒一口地敬她,最後江湖微微熏醉,歪在沙發上小酣。。

  徐斯坐在沙發另一頭看她,她在家裡一向素面朝天,眉眼具是清清淡淡,此時因小醉而雙頰酡紅,像撲了層胭脂。

  沙發旁的茶幾上就放著一盆海棠,花姿婷婷,如蝶展翅欲飛。

  徐斯望了一會兒江湖,又望了一會兒海棠,終於明白什麼叫“淡極始知花更豔”。他找來一條毛毯替她蓋好,獨自一人把片子看完,把啤酒喝光。

  江湖醒來時,徐斯不知何時也小睡過去,就枕在她的腳邊,手邊還放著瓶啤酒。她把毯子蓋到他身上,傾在他的身前。

  毯子很柔軟也很溫暖,這是江湖自父親去世後,頭一回感覺出家裡重又有了暖暖的人氣。

  她托腮坐在徐斯跟前望牢他發呆,他不知怎地就醒了,慢慢睜開眼睛直起身子。

  他們離得很近。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鼻尖和嘴唇幾近摩擦,而她沒有往後退,定定地望進他的眼底。

  他在想什麼?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欲望如何紓解?可她竟然已不再厭惡他的觸碰和他的懷抱。

  這是在她的家裡,他就如她的家一樣,她有一種莫名的安全的寧馨之感。儘管她仍不能準確地從他的眼底看透他。

  徐斯伸出手,拂過她的發,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

  欲念隨時可能爆發。

  她正在想什麼?她已不再逃脫和應付,但,是否真的就此坦陳?不再計算得失?徐斯掀開了毯子,深深幾次呼吸,很是懊惱。

  怎麼說呢?情感之間計算得失,他一向認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給予和獲取本該成正比,他以前都是以此作為支付感情遊戲情場的標準。

  然而——徐斯摸不清自己毫無邏輯地想什麼,只好往江湖的臉頰上親了親。她的臉蛋暖烘烘的,似燒熟的剝殼雞蛋,他幾乎忍不住想要吮上一吮,但是又不能保證吮一吮之後會發生什麼。幸虧江湖懂得及時用手隔開了他。

  她找來個話題,說:“我們下個星期就要去日本了。”。

  徐斯搔搔她的發尾:“要不要我這當家屬的跟了去?”

  江湖臉上一紅,撅起嘴,每回她被他的肉麻情話堵得害羞而無詞以對,就用這個表情過渡。他親到她的嘴唇上,只一下,接著在她耳邊說:“把頭髮留長了,梳成洋娃娃那樣的波浪卷。”

  “那已經不合適我了,我都已經老了,徐老闆。”。

  “你這不是拐著彎罵我?”他板著她的指節,放到唇邊,頗加了些力道地咬了一口。

  江湖吃痛,收了回來,他不讓,又輕輕吻到她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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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04:33 |只看該作者
Chapter 09 情迷迪士尼

    夢境是溫暖的,

    有成片的花海。

    她徜徉其間,

    看到花海那一頭的人,

    就立定在那邊,

    身披萬丈陽光,

    向她伸出雙手……



    在去東京之前,徐斯沒有再約會江湖,他們都能體諒和配合對方的忙碌。

  臨去東京那夜,徐斯同江湖通電話:“祝賀馬到功成。”

  江湖答:“承老闆貴言。”。

  他們又聊了些公事聊了些私事。江湖一邊聊一邊想,又要去日本了,她不意外地想起他們在日本曾發生過的荒唐事。那夜之後的經過和發展,出乎了自己的預料,顛覆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全部生活。她在得失之間感慨,在感情上頭計算。

  他在那頭說:“我會想你。”

  情話脫口而出如此自然,江湖有一瞬而生的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答。

  徐斯在電話這頭無奈地想,到底是女孩,會害羞,也幸虧還會害羞。她再如何在商場在人生場上步步為營,也還是個嬌慣的女孩,在情感上頭並不善於遊刃有餘地步步為營。

  然而,為此顛顛倒倒的卻是從來都能步步為營的自己。徐斯掛上電話,又在想,是真的掛上電話後就開始想念她。

  不知江湖是否同此心?

  這樣的想法讓他心中一悸,連忙收斂心神,不讓自己再有心慌。

  江湖不知道徐斯這些顛顛倒倒的思想,將東京的展覽做到最好的念頭在第二天就侵佔了她的滿心滿意。

  下了飛機,入住酒店,一切工作按部就班開始執行。展臺搭建需要兩天,江湖接來翻譯,親自督場指揮,幫忙搬運貨品,囑腿腳不靈便的張盛組織演員的排練。

  忙碌的搭建工作之餘,她撥空同場內的幾間國內外同行交換了名片。

  開幕那天的清晨九點半,天氣晴朗,文化會館掛出祝賀的條幅,迎風獵獵,各國媒體濟濟一堂。江湖準備就緒了。

  日本革靴工業同業聯合會的代表做了開幕詞,翻譯對江湖說:“他們說歡迎來自中國的貴賓參觀。”

  語畢,中國的貴賓陸續出來。江湖一眼就望見人群中的方墨劍,這位長輩還不是領隊,他畢恭畢敬陪同著一位著深色西服的領導,讓現場媒體把鎂光燈閃個沒完。

  江湖吩咐張盛:“等一下不要緊張。”

  張盛問:“一早就練習了好幾遍,不會緊張。”

  半個小時後,有中國的展商用舞獅開場,騰躍的展臺卻悄悄辟了一處透明的手工作坊。張盛穿著藏青色的工作服,戴好眼鏡,坐在裡頭用簡單的易攜設備做鞋面。軍綠色的鞋面被裁剪好,他聚精會神開始在鞋面側邊繡一個“工”字。整個人連同鞋子都特別樸實。

  方墨劍陪同領導走到這裡,停駐下來,一直看著張盛把“工”字繡好,問方墨劍:“這是解放鞋?”

  方墨劍招手讓江湖過來。江湖隨手拿了一雙軍綠色工字解放鞋成品送到領導跟前。

  領導細細鑒別了一遍:“嗯,做過改良了?”

  江湖答:“用了防水的面料,加了除臭除汗劑,膠底的形狀也改變過,可以修飾腳型。這樣就很時尚了,限量版加了手繪和手工繡字。”

  領導點點頭,笑著對方墨劍講:“他們工廠我還記得,當年把鞋子送到抗美援朝前線去過,現在換這麼年輕的孩子來管理了。”他說著掏出錢包,“我要買那位師傅手裡做的一雙留作紀念。”

  張盛戰戰兢兢走出透明工作間和領導握手致謝,鎂光燈又閃成一片。

  一切都在原定方案內進行。

  莫向晚喜不自禁:“剛才拍照攝影的記者裡有CCTV,說不定可以上七點新聞檔。”

  江湖說:“這是最理想的。” 她始終笑得很矜持,但在心內大呼萬歲無數遍,很想握住方墨劍的手好好感謝,又想掏出手機立刻給徐斯打個電話。她笑自己癡傻。

  第一天展會結束時,幾乎人人累癱,但是成果很圓滿,已有日本的經銷商打探情況,表示出簽約代理商的意向。

  第二天仍是準時抵達現場,先來一場精神抖擻的武術表演。穿老款騰躍鞋的學生們英姿颯爽地打詠春拳,引來烏壓壓一片海外人士和日本人的圍觀,時不時喝兩聲彩,又拔了會場的頭籌。

  莫向晚正為學生們準備茶水,又為即將上臺的女模特們吹發化妝,忙得不亦樂乎,完全頂下保姆和化妝師的人力。江湖想感激徐斯為她介紹了這樣的人才。

  有戴眼鏡的斯文男士悄悄走到莫向晚身後,她一轉身,就被他抱牢。她的臉上的驚喜落進江湖的眼內,男士抱著莫向晚差點不捨得放開,放開以後就忙著幫她一塊兒準備茶水。

  江湖眼內一熱,但願人人家庭美滿,並且充滿了愛情的芳香。

  這天夜裡,和江湖同屋的莫向晚沒有回來過夜,她一個人寂寞地坐在窗前,用手機打祖瑪。一邊打一邊想,徐斯會不會像那位莫先生一樣突然出現?他是花花腸子,一切皆有可能。

  江湖逼著自己趕緊睡覺,不要想他。

  最有一天的展覽,眾人更加不會鬆懈,對騰躍鞋有興趣的海外經銷商代理商們正式來接洽。江湖和莫向晚輪流拿著資料在會館外的咖啡館裡接待,連廁所都來不及上。

  等午飯時間過了,江湖裝了一肚子咖啡,正想去廁所,不巧被一位從新加坡趕來的客戶纏住。對方問得殷勤,又是男士,她實在不好意思打斷人家,不得不掐著自己的虎口,企盼會談快快結束。

  忽然,有人在她身後用英文講:“對不起,有什麼具體細節可以問我,這位小姐還有個會。”

  這一刻的江湖沒有驚喜,那是騙自己的,她笑意盈盈回轉過頭來。

  徐斯拍拍她的腰,示意她趕緊撤。

  從廁所回來時,新加坡客戶已經走了,徐斯坐在原位等著她。

  江湖趨前,學日本人躬身:“歡迎老闆視察工作。”

  徐斯執起手裡的資料做一個要抽她的姿勢,可哪裡捨得?

  瞧她這一副模樣,同所有工作人員一樣穿騰躍自產的中國紅系的運動服和膠底鞋,把劉海捋到頭頂,用一枚銀色髮卡別住,留出光潔的額頭,更加顯得眉尾飛揚,眼波流俏,雙頰映輝。

  人,是精神煥發的人,春風得意得毫不謙虛。同上一回在此國相遇的她已經判若兩人。

  她簡直像脫胎換骨了一般。

  徐斯想擁抱她,但此地是公共場所,真?風景。他問江湖:“帶了禮服嗎?”

  江湖答:“帶著一兩套簡陋的小禮服。”

  她的精細在他的意料之內,笑說:“亂哭窮!今晚就請穿著你‘簡陋’的小禮服再辦趟公事。”

  江湖話頭醒尾:“大領導要宴請?”

  她的神態都透出聰明活潑勁兒,徐斯想即刻就親到她的腦門上:“大領導今晚要宴請在日的中資企業大老闆們,想不想去軋一腳?”

  江湖孩子似地把聲音拖長:“想——”

  她穿得這樣孩子氣又這樣孩子氣地撒嬌,就如百隻貓爪在他的心尖上撓。徐斯瞅住她老半天沒回過神來,很不想就此離開,可又不能忘記下午的重要會談。

  道別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吻在她的手背上,仿佛一把羽毛騷動了她的心,很癢,但是需要以矜持噤口。他還幫她在附近的料理店叫了一份定食,囑咐:“再忙也要吃午飯。”

  需不需要像父親似地這般提醒?江湖竟然感動,但不可形於色,暗壓入心底。然,才剛道別,就已開始盼著晚上的見面。

  最後一天會館提前關門,三天來的回報讓大夥士氣很高昂,結業鈴聲響起,大家高叫“烏拉”。

  莫向晚同張盛都催江湖快些回去準備晚上的晚宴。

  江湖對現場外援勞力莫北笑道:“那只能請外援莫先生代班了。”外援莫先生笑著應承,好好先生的樣子。

  莫向晚告訴她今晚同先生去伊豆泡溫泉,江湖當然放行。

  她火速回到酒店,洗了澡換了裝,又去酒店附設的美容中心吹了頭髮,讓劉海蓬蓬地偏向右邊,同發尾一色微微翹起來,頗顯俏皮。

  再回到房內化妝,狠下了一番功夫,出來的效果把自己也驚豔到。

  江湖想,真是太久太久沒有這番出挑靚麗,拿出必得豔冠群芳的勢頭了。

  她翻了翻帶來的小禮服,真是巧合,有一條是當日在CEE CLUB見洪蝶的MIUMIU的白色小短裙,但現在整體一瞧,白色過素,怕在這樣背景的晚宴上反觸人目,便又翻找出一條黑色的John Galliano 緊身V領長裙。

  徐斯在酒店大堂看著一襲長裙的江湖,差一點點窒息。

  他一直知道江湖盛裝的時有娃娃般的嬌憨美,有時加上她天生的任性和高傲,會有一番很逼人的囂張氣焰。但是,他從不知道她其實也可以在嬌憨中有逼人的性感。

  這條長裙裁減實在得體,V領邊緣緊貼胸線敞開,她的鎖骨她的胸溝恰到好處地露出來,但絕不暴露,腰部的褶皺收的很好,裙線流暢而下,緊貼臀線,自小腿處再散開去。分明的曲線,告訴別人她是如何曼妙。

  他的眼在她的身上流連好一會兒才抬起來看向她的臉,發固然風情萬種,修飾過的眉眼也當得起明豔照人的講法,唇色更加熱烈如火。

  徐斯不曉得該如何反應,這一隻嬌豔蝴蝶欲振翅而飛。

  但“蝴蝶”還有憂心,江湖走到徐斯跟前問:“這是前些年的舊款,會不會太過時了?”

  徐斯挽起她的手,真心說:“怎麼會?”她手指上帶著CHANEL的山茶花戒指,一點細節都沒有放過。他將她的手挽到自己的臂彎裡,想,帶到任何場合,她都會讓聚光燈照耀過來。

  事實上的確如此。

  徐斯攜江湖齊齊出席在麗思卡爾頓酒店宴會廳的晚宴,引起的矚目絕對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們一進場便有人竊語:“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老江的女兒氣勢不減當年。”

  也有人知曉些內幕的:“據說把個鞋廠搞得起死回生了,算不算虎父無犬女?”

  當然也免不了閒言碎語:“還不是借到好風入青雲?徐家的青年才俊春風正得意。”

  江湖統統不放入耳內。

  觥籌交錯,衣香鬢影,是非黑白,羨妒敬貶是這一出出折子戲交際場永不落幕的戲碼。上場下場,有時是彈指一揮間的得失。其間冷暖只有自己心中清楚。

  江湖的笑容得體,應酬得也得體,完全的寵辱不驚。這便是跟在江旗勝身邊浸淫了這麼多年的一面,她始終沒有墮掉江旗勝千金的名頭。徐斯想。

  而她的目標明確,由他領著同方墨劍和大領導打了招呼。

  方墨劍乍見這樣的江湖,似有所感,連說:“老江必以你為驕傲。”講完方覺在上司面前感慨頗過,又補充道,“但是你爸爸犯了錯誤,你要引以為戒,好好努力為民族品牌做貢獻。”

  江湖垂下眼瞼,點頭。聽到這樣的話,下意識想反駁想辯解,可是又是明白的,那些確是父親曾經犯過的錯。她不得不為父親低下這個頭。

  還是徐斯來解的圍:“舅舅的話小輩們都謹記,一定為四化建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那頭有記者聞風望向這裡,他向她使個眼色,她知其意,朝記者點點頭,對方得到鼓勵,過來想要搶個民營企業年輕創業人和首長的交流心得的採訪。

  江湖別過方墨劍等,隨著記者坐在僻靜處答了一通場面話,末了還同記者又邀了個回國後的飯局。

  待再次回到場內,卻見徐斯正被另一位漂亮小姐截住講話。江湖想,是不是要煞煞那邊的風景呢?可這兩日還要倚靠舊同學齊思甜把事情辦好。

  他們談性頗濃,徐斯臉上露出好神氣,看來話題很得他的心意。江湖乾脆往布菲台拿了一份抹茶冰激淩,不巧的是回座的路上也被人截住了。

  原來道路就是這麼窄,冤家總能碰到頭。

  張文善用肩膀一擋就阻住了江湖的前路,一張明明清秀的面孔非要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而江湖向來是不會吃這一套。

  她皺了眉,這樣的場合,這位沒有德行的同齡人應該不會放肆到當場亂來。

  她是料對了,張文善不過見她光彩照人,又成矚目焦點,竟然還同徐斯相攜入場,心內鬱結,想找個話頭發洩發洩。這回將江湖攔住,皮笑肉不笑講道:“我和徐斯老搭子了,老想最近他怎麼不同我們耍樂了,原來另尋了樂子。江小姐,站在朋友立場要勸你一句,江湖生涯不太適合女性朋友,你的舊屬劉軍總說你還是當乖女比較合適,何必胡打海摔?頭露面的,江老闆總給你留下保障的吧?”

  江湖在踏入今日這樣的場合那一刻,就能想到必定會有人做出如張文善一般的判斷。那一整個過程,她卻也是害怕著真的往這個方向墮落。

  這是層尊嚴上的隱痛,她的驕傲中,必然還是捎帶著這份隱痛的,但由張文善這麼個專門落井下石拈花惹草的草包來揭,卻是傷不了她的分毫。

  江湖笑了笑,笑容嫵媚,張文善觀之竟失神。她滿不在乎地說:“據我所知,徐先生一貫忙的很,哪裡有樂子?剛才還向主席臺那邊的大領導做彙報。我倒忘了歡迎張先生加入我們這行制衣做鞋的,但這行裡的精乖算計,不比一柄大刀手起刀落的生意這麼爽快。剛才領導還再三告誡我,要我們年輕人創業需勤勉謹慎。我們共勉吧!”說完頷首離去,獨留面色紫脹的張文善在當場。

  但這麼一停留,又不見了徐斯,齊思甜倒還在原地同幾位領導攀談。望見了她,持著香檳杯款款走過來。

  她今日一身銀色中裙,款式大方,態度也大方,倒不如她這般囂張。

  江湖用冰激淩杯同她碰杯:“我已經看到你們到了日本的通告節目,你非常出色,祝你成功。”

  齊思甜禮貌地笑:“託福。鞋子我已經收到了,試了試確實舒適,希望芳汀女士會喜歡吧!”

  江湖道:“她一定會喜歡,也會喜歡你的表演。”

  齊思甜把眉毛一挑,想要說些什麼,到底沒說出來。江湖已自離去。

  她在場內轉了一周,碰到不少熟人寒暄,就是沒有找見徐斯,心裡漸有些不爽快起來,忽看到有人往門外聚去,也好奇趨前。

  門口有兩位元酒店服務生正扶著捂著眼睛的張文善,向前來詢問的酒店保安回答著什麼,現場有人懂日語,馬上就有一個段子流傳開了,都說這位副食品集團的張先生在酒店男廁所跌了一跤,眼睛撞在了門框上頭。

  江湖琢磨,這等酒店的廁所裡難道沒有遞手巾的小童服侍?哪會讓客人遭這樣的意外?

  大家都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她隨身的手機響了起來,徐斯言簡意賅地吩咐:“來車庫。”

  江湖拎起裙擺,悄悄從邊門溜了出去。

  這一次來日本,徐斯租了一輛車解決交通便利,還是雷克薩斯,與他先前用過的是同款。江湖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車,才走到車門前,車門就被裡頭的人打開,她的手被裡頭的人伸手拽住,那只手的手指上似有烏青,她還沒看個清楚,整個人就被拉著順勢坐進車裡去。

  門關上時,徐斯整個人也趨近過來,對住她的唇狠狠吻下去。他想撬開她的牙關,可她一時突然倔強,不肯就範,他就親到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頰撲了粉,觸感並不好,他又移到她的脖頸處親吻。

  這處才細膩柔軟,是他想念已久的。他一點一點吻下去,知道她在用手推拒他,但他不會再放開他,就這麼一點一點吻到她的胸前,順著她的心跳,膜拜一般地親吻。

  不輕不重的力道,足夠讓她的心跳開始紊亂,他的吻會隨著她的心跳加重了力道,她怕那樣的火熱會在她的胸口烙出一個個永不磨滅的印記。她是這麼害怕這樣的印記,想要往後躲得,但他的雙手緊緊扣著她的後背,就像是要箍緊了她,讓她永遠不能逃離。

  江湖歎了口氣,將手插入他的發內,終是抱住了他。

  徐斯把頭抬了起來,讓她看清楚他眼中倒映著她,還盛著他明明白白的渴望。

  他的唇貼到她的唇上說話:“讓我吻你——好嗎?”

  他那副淡淡煙草氣息也停留在她的唇齒之間,是那樣的癢。也罷也罷,江湖的牙關松了開來,他的舌頭觸到了她的小虎牙,於是熱情再度噴薄而出,攪動出她的熱情。

  她勾摟住他的頸,她的胸膛緊緊貼住他的胸膛,一樣的狂烈的心跳,沒完沒了的唇舌交纏,全身的血液仿似騰騰岩漿緩流,把身體一處一處燃過,不知何處才是出口。也許根本不需要出口,只願全身在欲海滔天裡膨脹,這一刻這一秒,就此時間停止,瞬間成為永恆。

  也許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只是很短的一個間隙,他們以為天地之間只剩下彼此。

  江湖喘息時想,怎麼最後會這樣?怎麼會是徐斯?一個吻就讓她意亂情迷,幾乎快要貪戀他的身體。一激靈,她電光火石般地回想到剛才齊思甜同他的親昵片段,這刻他還這麼如火如荼地同自己接吻。這煞風景的想法讓她的熱情一個折扣打下來,猛地就把徐斯推開去。

  徐斯正在全情投入,不妨她這麼大力地一推,一陣錯愕,清醒過來先是瞧見她的唇膏花了,似足一隻小花貓,指了指她的唇忍俊不禁。

  江湖見他笑得如此促狹又開懷,趕忙掏出隨身帶的化妝鏡,瞧見自己不但唇膏花了,雪白胸前更有無數紅痕,真有一萬分的狼狽,全部拜他所賜。她拿出濕紙巾把嘴上唇膏抹乾淨,但胸前的紅痕是沒有辦法抹乾淨的,心頭氣惱更甚,將濕紙巾甩到他的身上。

  徐斯不以為意,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看清楚他這只手的無名指和中指上頭確有烏青。

  他說:“我們去買件衣服逛逛夜市?”

  江湖沒有好氣:“這邊風景無數,我還有公事纏身,沒心相奉陪老闆賞風景了。”

  徐斯佯裝皺眉研判地看她:“你這是生的哪門子的氣?剛才我不過和齊思甜敲定下季產品廣告代言費的事情。”

  江湖在肚子裡說,此人素行不良,她又不是不知道。

  他又說:“還說和我交往壓力很大,明明壓力很大的那個是我,新賬老賬三五不時被翻出來。”

  江湖叫:“哪有三五不時?”

  “這不就開始了?”他人又湊過來,“大小姐,你不會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吧?”

  她歎氣,伸手摩挲著他的臉,清楚自己真把感情投入給這麼一個一開始她堅定認為不可信任的男人。至此投入之後,她又有了滿心的苦惱:“我不知道。”

  徐斯把額抵到她的額上。

  直到這一刻,當這段感情真正開始的時候,她生出來的另一種彷徨和拘謹又讓他不知道如何來說情話,他只想緊緊擁抱她。

  江湖抓起他有烏青的指節,狠狠捏了一下。他呻吟一聲,按住她的手:“幹什麼?”

  她說:“我討厭你,一開始就討厭你。”

  他反而笑眯眯地問:“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我?說來聽聽。”

  她指控:“從你不給我買麥當勞開始。”

  他張大嘴“啊”了長長的一聲:“原來那時候你就對我有意思了。”在她想要伸手摑他前,又堵住了她的唇,然後貼著她的唇說:“那時候你有多囂張,現在還是一樣囂張。”

  江湖推他:“我都快見不了人了,你還折騰我!”

  徐斯流氓似地掃一眼她的胸脯:“這樣的就算折騰啊?”

  江湖一口咬到他的下嘴唇。

  這時他們隔壁的車打了燈,緩緩駛出停車位,唬得江湖目瞪口呆。不知隔壁車主何時進的車,不知那位車主有沒有看到他們剛才那出天雷地火。種種擔心讓江湖立刻用手掩住面孔。

  徐斯只是笑,摸摸她的發,哄她像哄小孩子:“乖,我們去買衣服,然後去吃夜宵,剛才我可什麼都沒吃。”

    徐斯先把車開去銀座的Burberry,江湖遮著胸口死也不肯下來,徐斯二話不說脫了自己的西服遮到她身上,連拖帶推把她拽進了店內。好在店員很專業,目不斜視,反而江湖做賊似的速速選了襯衫和長褲,又速速換好,連鏡子也不照一下就催徐斯付帳走人。

    店員很貼心地為江湖把吊牌剪了,又把換下的小禮服疊好放進購物袋,雙手遞給江湖,最後九十度鞠躬送他們出門。

    出得店門,徐斯問:“想吃什麼?”

    江湖看了看手機上頭的時間,“都十點了。”她沒忘記這些都難不倒徐斯,不過她有更好的主意,“去六本木買包子拿回酒店吃。”

    徐斯問:“到你的房間吃?”

    江湖鬧個大紅臉。

    “你沒訂酒店?”

    他用可憐巴巴的口氣說:“我早上十一點才下飛機,馬不停蹄租車辦事兒,現在行李還在後備箱。”

    江湖沖他腦門揮拳頭,對他無可奈何,也知道他心存旖旎念頭。然而討厭的是,她也有旖旎念頭,是因為在他鄉見到他?還是因為剛才的那個過分激烈的吻?還是因為這段吹了很久的徐徐微風終至釀成了席捲全身的風暴?此時此刻,只看他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她竟馬上就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牽動在心頭滋生,渾身過電一般地酥軟。

    太令人面紅耳赤了。江湖偏過頭沒好意思接腔。

    徐斯很自然地自進店內起就拖著江湖的手,現在還是拖著。他很不捨得放開江湖的手,自剛才那激烈一吻至此時此刻,他必須對自己承認,不論之前他經歷過多少風月情債,但卻從未有嘗試過在心靈的頂端呼之欲出的躍動的感覺,瞬息之間可以沒頂。

    兩人手拖手,站在霓虹閃耀、車水馬龍的街口,沒有講話,都在理著心頭的萬千情緒。

    “快去拿車。”江湖終於先開口說話。

    徐斯才驚醒,去停車點把車開了過來,他不習慣日本的右駕駛位,開了好半天方抵達目的地,結果望著已經閉門謝客的老張饅頭店大跌眼鏡。

    江湖拿出手機按照門口黑板上的號碼打過去,有聲音溫柔的接線小姐接聽,江湖用英文提問,對方也能應答,於是江湖點了蟹粉蝦仁小籠、蝦仁燒賣、酸辣湯、太白醉拉糕、醉雞、炸豬排,還問有沒有啤酒,對方答有朝日也有力波啤酒,江湖選了力波啤酒,約定一個小時以後送貨到酒店。

    徐斯哭笑不得,“老張饅頭店?我還以為到了城隍廟。算你狠,跑日本吃小籠包。”

    江湖扮個鬼臉,“我心是中國心,我愛吃中國饅頭。”

    他們回到酒店裡歇息半刻,外賣就送到了,竟然多了一份牛肉粉絲湯。送貨員用中文解釋:“我們登記江小姐姓名時就猜測是同胞,果然是這樣的。他鄉遇老鄉太讓人高興了,非常感謝惠顧。”

    徐斯塞了小費給送貨員。

    江湖說:“真仔細,知道我們少點一人份的湯。”她接過徐斯遞過來的小籠包,使勁地吃。

    徐斯瞧她吃得香,非要搶她的小籠包,江湖用手擋住,“去去去,那邊有蝦仁燒賣。”可他就是同她搶著平分了小籠包,然後又要搶她愛吃的拉糕。幸虧他的手機及時響起來才作罷。

    他起身走到窗邊去接電話,江湖聽到徐斯對那頭說:“真夠速度的,已經到了伊豆了啊?不,我們不去了……祝你們夫妻玩得開心。”

    他收起手機,她正抬起臉,唇角還掛著小籠包的肉汁,眼睛盈盈望著他。

    伊旦——天城山——都是往事,他沒有代她決定去加入這個旅行。江湖無法不細細體味徐斯的這份體貼,她把小籠包全部推到他面前。

    於是這頓夜宵兩個人都吃撐了,還剩下最後一碟醉雞。江湖把盤子推開,捂著肚子,“我實在吃不下了。”

    徐斯讓江湖先去洗澡,她躺著連腳指頭都懶得動一動。他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先拿了衣服洗澡,出來後換了那套他穿過的黑色範思哲睡衣。

    江湖已累得眯縫了眼昏昏欲睡,冷不防從眼縫中瞥到他這樣熟悉的形象,一個激靈就醒過來,醒過來以後臉頰立時冒上了火辣辣的燙。她像火燒了猴子屁股一樣從床上彈起來,抄了衣服鑽進了浴室。

    徐斯用過的浴室,絕對乾淨。地磚上、洗浴池內、盥洗盆裡、鏡子上、馬桶上的水漬全部擦乾。排風開著,捲筒紙被仔細地卷好了折口,用過的浴巾被整齊地掛在欄桿上,乾淨的浴巾被體貼地放在了洗浴池一邊。

    他真夠愛乾淨的,她想,順手拿起噴淋,上頭尚留有水珠,銀色的手柄微溫,她想到是徐斯才用過的,臉上又如火如荼地燒起來。

    把自己清洗了個乾淨,卸掉妝容後,江湖把鏡子上的霧氣擦乾淨,她看著鏡子裡毫無武裝的自己。

    雙頰酡紅得不成樣子,不知是熱水薰染的還是因為其他原因。江湖用雙掌捂住臉頰,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真變態,怎麼就讓他跟著登堂入室了?應該讓他再去開一間房,不然是要出事情的。”又念及那一份存在心底的旖旎念頭,她暗罵自己是在發癡發昏,太不夠冷靜了。

    江湖吹幹了頭髮,用一個冷靜的表情走出衛生間,決定好好同徐斯商議商議現在下去再開一間房。可是徐斯已經躺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睡著了,人微側著,右手擺在被褥外頭,拇指和食指上有老大兩塊烏青。

    她走到他的床前,俯下身喚了兩聲。他沒理她,連睫毛都不曾扇動一下。

    他比她要冷靜得多。

    江湖籲了口氣,理不清楚是放心還是有些難為情。她努力把注意力轉移到寫字臺上吃剩下的一次性碗筷等雜物。徐斯沒把這裡一併收拾了,看來是真累得睡熟了。

    於是江湖把一片狼藉全部清理好,按了服務鈴找來客房服務收了垃圾,又推開窗透透氣,過半刻關好窗拉好窗簾,摸出隨身帶的Anna sui的Sui Love往室內噴了一圈,把食物殘留的香膩味道全部蓋住。

    躺在床上時,江湖對著自己笑著搖搖頭,之前還暗暗咋舌徐斯有潔癖,自己不也是此道中人。她想著想著,眼皮漸漸沉重,扭滅了燈,拉了被子蒙了頭,很快安然進入夢鄉。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江湖清楚地在夢鄉中知道自己在做夢。可是她不願醒過來。

    夢境裡是溫暖的,有成片的花海,全都是令箭荷花和海棠,在朗日清風下搖曳生輝,斑斕的色彩讓她滿心舒暢。

    她徜徉其間,分花拂葉,看到花海那一頭的人,就立定在那邊,身披萬丈陽光,向她伸開雙手。她向那頭飛奔過去。

    “徐斯。”江湖喊。

    有人在她身邊說:“我在。”

    江湖悠悠地睜開眼睛,床頭燈被打開了,暈黃的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隔了床頭櫃的另一邊,徐斯半坐起來,正側身望著她。

    江湖轉過身來,也望著他。

    徐斯問:“做夢了?”

    “嗯。”

    “夢到我了?”

    “嗯。”

    他伸右手在額頭做了個童子軍禮,“我很榮幸,大小姐。”

    江湖又看到了他手指上的烏青。她問:“不是去打架了吧?”見他但笑不語,她撲哧一笑,心內明朗,用調皮口吻講道,“張文善連架都打不過你,太菜了!他今晚得糾結死。”

    一句話把徐斯逗笑了,極其開心。他也想逗她,問:“小屁孩,明天有假期不?”

    江湖齜牙,“討厭,誰是小屁孩?”她想了想,明日全體出差同事均有旅遊節目,而她很想就偷這麼一個懶,同徐斯在一起,於是就點點頭。

    “明天獎勵你,帶你去迪士尼。”

    這是個絕好主意,而江湖絕沒有想到,她笑呵呵地就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可惜隔了一座床頭櫃,徐斯遺憾不能就勢吻上去。

   

     第二天才微露晨光,徐斯就把江湖推醒。江湖一摸手機,才六點半,怨聲載道著直賴床。

    徐斯知道江湖偶爾會在一些重要事件上耍個小無賴,沒想到她在早起上頭也能耍個小無賴。他抱胸說:“要是不起來,咱們就幹點別的事兒?”

    江湖一下把被子掀到他腦袋上,翻身就下了床,跑進浴室洗漱。

    徐斯知道她聽懂了,樂呵呵靠在浴室門口,看著她強裝不害羞,利利落落風風火火地刷牙,洗臉,化妝,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她是做什麼事情都有效率的,但他很想她慢一些,不期然地想,看一輩子也是有意思的。

    等到兩人洗漱乾淨吃了早餐整理好行李,都換了休閒服運動鞋,把車開到東京迪士尼樂園門口,正好是園門大開的時刻。

    徐斯把車停好,問江湖:“你爸以前帶你來過嗎?”

    “去過美國和香港的。”

    “玩了幾天?”

    “一天啊,他多忙呀!”

    “那好,我們玩兩天。”

    江湖掏出手機看日曆,“今天可不是休息日。”

    徐斯說:“我給你訂了後天的回程機票。”

    那她還能說什麼呢?這徐斯完全是有備而來的。

    等進了園區,江湖再一次確定,徐斯確實是有備而來。他把他們的行李先寄存在樂園旁的迪士尼大使飯店,辦理好入住手續。他還在異國他鄉請了“黃牛”。專門有人不知用的什麼法子打好了好幾個項目的“快速通行證”等在園門口,還隨手附送兩份宣傳小畫冊,一份是中文版公園地圖,另一份是中文版的娛樂日程,詳細介紹了遊覽當日所有遊行和演出的時間、地點和路線。

    雖然有違公平原則,但是太周到了。江湖情不自禁獎勵徐斯一個吻。

    他們隨著人流湧進這快樂之園。

    清晨的迪士尼樂園本來是座靜默之城,陽光漸漸普照,好像魔法就要解開靜默之城的封印,閘門一開,童話歡樂迎面開啟,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卡通人物滿場飛奔迎客,園內瞬間就熱鬧非凡起來。

    江湖的心情跟著熱鬧起來,想捉一隻“小豬”來合影,可“小豬”為了逃避“大灰狼”跑得飛快,讓她追了大半個廣場,終於氣喘吁吁揪住兩隻豬耳朵,讓徐斯拍了好幾張照。

    她的精力可真是旺盛,昨晚明明睡得比他晚。但如果不這樣精力旺盛,怕是根本走不到這一天。他一路給江湖拍了許多照,她表情俏皮,動作誇張,在他眼裡,是只和滿廣場卡通人可愛得不相上下的娃娃。

    江湖在沃特‧迪士尼銅像前才終於肯站直了拍照,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她告訴徐斯,“我現在特別尊敬創造出一個王國的神。”

    徐斯能夠理解她的想法。

    有一隊旅行團走到他們身邊停下來,巧的是都是中國人。團員準備和銅像合影,導遊做介紹,“東京迪士尼對日本人意義非凡,一生中一定要去三次——小時候和父母去,談戀愛就要帶著女朋友去,結婚生子以後帶著小孩去。”

    江湖拖著徐斯往“太空山”跑,他說:“小時候我倒是沒被爹媽帶來玩一次,第二次來倒像是第三次來似的。”

    江湖沒聽清楚,“什麼?”

    徐斯當然不會告訴她,只一路小跑跟著她到了“太空山”。他們竟然是第一車玩客,得到工作人員的特別祝福。

    只是徐斯實在想不通江湖怎麼就對這些危險係數高的遊藝器那麼感興趣。好在這室內過山車的設計考慮到大多數遊客的承受力,並不十分危險。

    坐了過山車的江湖顯然意猶未盡,臉上紅撲撲的興奮不減,看得徐斯直發笑,說:“真是小毛丫頭。”

    江湖果然又興致盎然地拉著他往“巨雷山”方向跑了,徐斯邊跑邊快速掃了眼手中的說明——好傢伙,竟然又是過山火車。

    不過此時園內遊客已多,處處都排開了長隊,“巨雷山”下頭的通道也不例外。江湖唉聲歎氣,“亞洲人怎麼這麼多呀!島國人也這麼多呀!”

    徐斯指著前方綿延幾十米的蜿蜒人龍,“這兒是快速通道?那得排隊到什麼時候?”又望一眼立在前邊的一塊牌子——“此處向前需等待100分鐘。”

    兩人一致決定換一個遊藝專案,結果都要排老長的隊。江湖咬咬牙,隨便選了一處排著。

    徐斯趁排隊的空當又給她拍照。

    江湖老時不時出神地望著樂園裡開開心心的大家子小家庭,一開始並沒有發現徐斯偷偷拍她,後來發現了就搶過照相機反要給他拍。

    徐斯在鏡頭前有一段天生的倜儻風度,江湖連拍十幾張,再一格格看下來,心想,自己怎麼竟為男色所迷?罪過罪過。

    這樣一鬧,時間過得飛快,終於輪到他們上遊樂船,完成一段可愛美妙的旅程,而後自高處往下墜落,濺起水花撲滿面。回到地面,徐斯掏出面巾紙替江湖擦乾頭髮。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人這樣照顧了,江湖決定好生受用這一刻這一天。

    徐斯也決定好生受用這一刻這一天。

    其實他自小就對遊樂場的興趣不大。原本莫北建議去伊豆泡溫泉吃海鮮,上一回他帶著太太來過,因太太正懷孕,故沒有玩得盡興,這一回自當補償一下。可徐斯卻毫不意外地記起了天城山上冰冷的月亮,於是婉拒了好友的建議。

    他在飛機上翻了兩小時的日本觀光導覽手冊,看到迪士尼樂園的宣傳,相片上有一隻遊樂器同人民公園裡的那只離心力遊樂器很相似。

    徐斯下飛機時就給東京的朋友打了電話,委託代為弄幾張迪士尼樂園的遊樂項目“快速通行證”,好儘量讓江湖在這兩天玩個盡興。現在看見江湖能快樂成這樣,證明他的決定是明智的。

    兩人之後又玩了三個項目,雖然手握“快速通行證”,可還是排了老長的隊。等三處都玩好,兩人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懶得再到處尋餐廳吃飯,只隨意地在就近的小賣部買了熱狗和飲料胡亂吃了,還打包了一隻手槍似的迪士尼火雞腿。然後江湖建議找好下午樂園巡濱遊行的路線,先去占地皮。

    徐斯揉揉她的發,她是良心發現找來藉口讓他休息。

    遊行路線的兩邊早有遊客三三兩兩地聚集,他們找到一處離下一個要去的遊樂項目較近的空地。徐斯發現四周的遊客都拿出報紙鋪在地上席地而坐,他用日語同前頭的遊客商議,勻來了一張報紙,也鋪在地上。

    江湖笑道:“多學一門語言就是好,處處有得情面講。”

    徐斯盤腿坐在報紙上,拉住江湖的手,使了一把勁拽她坐下來,“江小姐,可否不講體面地隨便坐坐?”

    江湖學不了男人們粗放的盤腿動作,蜷了小腿到身後,學日本婦女那麼席地跪著。音樂響起來時,她把徐斯的相機搶過去攝影,舉累了就放下來,把雞腿肉一條一條撕下來吃。

    徐斯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正捏著雞腿肉。他笑著瞅著她,她自然就把雞腿肉喂到了他的嘴裡。他們和這裡所有的黃皮膚黑頭發小情侶沒什麼兩樣。

    一輛輛卡通花車徐徐開出來,江湖興高采烈地拍照,徐斯一直看著她。《獅子王》的彩車開出來時,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發一陣呆。

    她告訴他:“那年我爸爸要做華中市場,一個暑假都沒有回來,可我就是想讓他帶我去看《獅子王》,一直打電話纏他,還被他罵了。沒想到他回來的第一天剛下飛機就去大光明買了兩張票,領著我去看了這部電影。辛巴爸爸死的時候,我哭得死去活來。”

    他環住她的肩膀。

    好在緊接著是白雪公主和王子出場,他們站在高高的花車上向人們致意,那樣幸福。他們跳舞他們歌唱他們接吻,雖然歷經坎坷,但因愛情的美妙,所以人生變得圓滿。花車散發芬芳,正如生活。

    遊客都看得心滿意足。

   

     好在下午的遊樂項目並不怎麼累人,無非是旋轉木馬和幾場童話表演。江湖一直樂得飛飛的,徐斯也就不會感到太過無聊了。

    接近傍晚五點時,他們理智地先去樂園旁邊迪士尼大使飯店的ChefMickey占位吃了自助餐,出來時整個樂園華燈初上,城堡的尖項矗立在夜空之中,漫天繁星成為點綴,美得如夢似幻。

    城堡那處正在進行加冕典禮的表演,煙花砰砰地射向空中,還有華麗的音樂。

    江湖翹首,空中鮮花怒放,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牢身邊人的手。他的手很溫暖,她一扭頭,他就吻住了她。。

    他們的身體貼近著對方,但那還不夠。他領著她回了酒店。

    那間客房的名字叫“愛麗絲夢遊仙境”,門、鏡子、櫃子、沙發、窗簾等等,全都是童話的仙境裡的翠綠色彩。徐斯把大幅的碎花窗簾一把拉開,他們一起看到了遠處的城堡下,公主和王子登上馬車,他們正在接吻。

    煙花把天空照得更亮,把此處也照亮。江湖仿佛看到昨日夢境中的花海,她把燈熄滅。

    徐斯拉起江湖的手,環住她的腰,貼住她的臉,他們在絢爛煙花下滑出兩個舞步。

    彼此已經熟悉對方的步伐,那就夠了。

    煙花忽然熄滅了,世間頓時沉寂。他們在黑暗裡額頭抵著額頭。

    徐斯慢慢地吻了上來,江湖不再拒絕,也不想拒絕。她是知道的,身體深處有一簇莫名的小小的火焰被點燃了,會越燒越高,越來越旺,幾乎要把全部的理智焚燒殆盡。

    她把自己的熱度傳遞給了徐斯。微弱的火焰?那點燃。幾乎是急切地,他們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扯開了對方的衣服。

    他記得她的腰肢的溫軟,她的臀部的飽滿,她一身絲滑的好皮膚。他用手包裹住她的胸,她的心跳同他一樣激烈。兩個人的身體依然都是誠實的,呼吸依然一致。

    欲望依然可以在一瞬間劈劈啪啪爆出熱烈的火花。

    但是,徐斯的動作忽然減緩下來,珍而重之地在江湖的耳畔問道:“可以嗎?”

    江湖只是迷亂地呻吟和點頭,心臟幾乎跳脫出胸腔,不知企盼還是害怕。他慢慢地探入,把她的害怕一點一點驅散,仿佛有一股力量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明白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不用在一片荒野中孤身獨行。

    他伸手拂開她臉上汗濕的發,騰出另一隻手來,用兩隻手溫柔地捧住她的臉,她望到他的眼睛裡,他們在對方的眼內烙下自己的痕跡,彼此交織,不捨得分開。

    他看清楚她在他的衝擊下滿足地喟歎,微笑,露出漂亮的小虎牙。他俯首吻下去,她的手指插入他的發中,她的唇、她的舌毫無保留地、任情地、肆意地回應著他。

    達到項點的時候,他的胸貼著她的胸,他的手攬著她的腰,他們在一塊兒。

    江湖感到暈眩,透過徐斯的發隙透過窗簾縫隙看到的窗外月亮,恰似一團火球,能把自己焚燒至灰燼。

    暈眩之後是滿足,沒有任何牽掛,安心地倦極而眠。

   

     第二天起床費了江湖很大的力氣,徐斯正在浴室淋浴,她對著衛生間的門恨恨做個揮拳姿勢。

    徐斯在裡頭叫:“能站得起來不?迪士尼可沒世博會的輪椅。”

    江湖用被子圍著身體咚咚沖過去,被裡頭的徐斯一把拉了進去。

    他們出來時,已近正午。江湖把窗簾一把掀開,陽光正明媚,宛如一把把碎金灑遍恢弘的童話城堡。她“嘩”了一聲,指著遠遠的沃特‧迪士尼銅像,“他看到這樣的城堡一定覺得自己是神。”

    徐斯自她身後擁抱她,“你信有神?”

    江湖顫了一顫。

    他說:“我就是神。”

    她微微側臉,同他的臉相碰。她在心裡說:“你信不信有神?——我就是神。”

    他們用完早餐,再沒力氣像昨天那樣排隊玩遊樂器,只手拖手在世界市集信步閒逛。

    江湖什麼都沒有買,徐斯說:“我以為你對這些掛件絨毛玩具都會有興趣。”

    江湖說:“都是Made in China,如果在這裡買了,未免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

    徐斯看牢江湖,她同她的父親應該有著同樣的萬丈豪情,對於女性來說,多麼不易?他說:“洪姨曾經講過類似的話。”

    江湖難得聽到徐斯講起家人,又是自己心存親近的那位,就很想聽下去。

    徐斯說:“我是我媽和洪姨一起帶大的,我爸和叔叔去世得早,她們倆妻代夫職母代父職,行事犀利,把徐風當做畢生事業經營,處處都要爭個人先。”

    江湖喟歎,“她們都是堅強的女性,都很出色。”她想起洪蝶曾講過的那段嘗盡冷風的淒苦往事,沒有來由地縮了一縮肩膀。

    徐斯微笑,“堅強通常是和苦難連在一起,如果可以選擇,誰還要整這些東西呢?”

    一句話把江湖心底觸動。

    他看出她的悵惘,親親她的臉,“小蝴蝶。”

    江湖推開他的臉,“討厭,公眾場合注意影響。”

    徐斯拉住她的手,“你暗示我再回酒店嗎?那敢情好,我還沒退房昵!”

    他們嬉笑打鬧,好好地逛了一上午,最後一計算時間,還是理智決定下午就把房退了,提早離園。

    從迪士尼樂園離開的?那,江湖心頭掠過一陣不舍。童話城堡保留了一段如夢如幻的記憶,讓她,幾乎沉醉。太久太久不曾這樣放鬆,不用被世間凡事騷擾。

    上到高架上頭,車河靜淌,沿河而上,重新進入了凡世生活。

    江湖一直偷偷看身邊的徐斯。

    她在想他,也在想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這兩天情難自禁得不像是自己。

    徐斯看到了就捉住她的手,吻了吻。他的多情手段總是如許溫柔,好像一團烈火,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一汪不確定的海潮。

    江湖不知道掀起的波瀾會將自己如何覆沒。

    他們驅車至成田機場附近的酒店辦了入住手續,再回到市區吃晚飯。江湖為岳杉和一班同事選了禮物,仍建議晚飯光顧那家老張饅頭店,徐斯當然沒有意見。

    這天的饅頭店生意仍然極好,江湖進去才發現,不過三百多平米的地方,坐得人擠人。裝飾是極為簡單的,牆壁上掛著老上海月份牌,用老上海建築畫吊頂,桌椅都是老上海的條桌條凳。門邊有個展示櫃,出售禮盒裝的小籠包,白色的環保包裝盒,封面上手繪兩隻小籠包,相當可愛。

    他們拿了號,隊伍已經排到了外頭。徐斯煙癮犯了,往吸煙點抽煙,拖著江湖一塊兒去說說話。

    江湖只感歎,“怎麼國外做得這麼好,國內做得一塌糊塗呢?可惜可惜!”

    徐斯吞雲吐霧一番,才笑說:“江總,怎麼?整合行銷的癮頭又上來了?要不回去找他們集團的老總聊聊?”

    他口氣是一貫的灑脫自信,派頭摜得老大。

    江湖翻個白眼,“我哪裡有人家財雄勢大?”

    徐斯嘿嘿一笑,“別這麼指桑?槐呀。多不像你,你想說我是仗勢欺人的大爺對吧?”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答覆對方時,不知有意抑或無意,用手遮擋了一下話筒,往旁邊走了一步。江湖見狀,知道徐斯有私話要講,先獨自排到隊伍裡去。終於等到位子時,徐斯那頭把電話講完了。

    他說:“明天還有個緊急會議要開,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江湖別轉過頭,“老闆事忙,我很理解。”

    徐斯把手敲在江湖額頭上,江湖避開,可他順手用力環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回去以後搬到我那兒好嗎?就在浦東,你上班也近。”

    江湖的心動了動,同他這兩日的耳鬢廝磨,他們俱都習慣彼此的親昵舉動。某一個瞬間,她不是沒有想過是否就此塵埃落定。

    然,這裡等待座位的隊伍能排到頭,服務生給她看到了菜譜,而塵埃落定之後是什麼?她心裡沒有譜,心底海潮起伏,這兩天的快活快活得不似真的,反而不曾真將真偽努力辨別個清楚。

    而今細想,自己決定放開懷抱以後,反而更加害怕,有摸不到岸邊的惘然,或許是情深了才會情怯。

    在這個時刻,江湖有了片刻動搖,於是立刻答:“不好。”

    徐斯只是又抱了抱她,沒有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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