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現在登入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酒小七]浪花一朵朵(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5-8-4 02:16: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29
  江玥至今記得,第二天醒來時她看見的阿懶,他在晨光中熟睡的模樣。

  春日,窗外樹梢上鳥兒的叫聲顯得格外的歡,江玥就是被它們給吵醒的。頭很痛,她當然沒忘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她沒有動,只是安靜地躺著,她的腦袋仍舊貼在阿懶的肩窩。

  隔了一小會兒,江玥仰起頭凝視這個與她夜半繾綣的異國男子。可惜她沒有繪畫的天賦,不然她一定會畫下他的睡顏。

  有的人就是這樣得天獨厚。她心裡甚至泛起一點輕愁,因為不知道時間會怎樣改變它。

  江玥呆呆地看著,直到那栗棕色的睫毛微微顫動,像蝴蝶扇翅欲飛那刻的輕顫,然後就看見他笑了。

  “看得這樣入迷?”阿懶的聲音是剛睡醒時的磁啞,“那就常看好不好?”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間,背和臀之間那凹下去的地方,他像是極其迷戀那段弧線,反復地摩挲著。對這個晨起相見,他們都有點入迷。

  過了很久,阿懶再次開口:“玥,做我女朋友吧!”

  他總是叫她單名“玥”,因為“江”的音他發不好。

  江玥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文化的,國族的,地域的。

  不過也許正是有這樣大的差異,他們之間才存在這樣大的吸引力。若說愛情如花有花期,那還有無數的差異留待他們的好奇心去探究。

  阿懶手上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到她總是冰涼的身體。

  是誰曾在歌裡唱過——人是需要人的人?

  江玥告訴自己,他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收下吧。

  因此,阿懶就成了江玥的男友,如果嚴格說起來,也是她第一個男友。

  在接下來將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們像所有年輕的戀人一樣,嬉戲歡樂,當然也曾有過意見不合的冷戰爭吵。他們一起出遊,一起做功課,也會一邊做飯一邊辯論自由與公平這樣的大問題,夜晚阿懶總是過來她的宿舍,他們做/愛,然後相擁而眠。

  江玥喜歡這樣的生活,恬靜而愉悅。她能感覺到自己變得不一樣了,不再是湍急的激流在心間亂撞,而變得像是接近出海口的河灣,寬容開闊,流水平緩。

  那些日子裡,她笑得多,少有畏懼。

  她還是會想起江珺,在午夜夢回,或是早晨那刻迷夢與蘇醒的臨界點。只是這時的他,讓她總也觸摸不著的他像是前塵舊夢,依然讓她酸楚,但也只能是這樣莫可奈何的酸楚。她得背負起自己的行李,繼續往前走。

  那時因為年輕,江玥和阿懶都沒有過多的考慮未來,而且心安理得地認定他們會繼續這樣好下去。

  如果那個意外沒有發生,江玥相信他們是會好下去的。阿懶不是已經向她求婚了嗎?

  雖然那是一個非常散漫的,不正式的求婚,但她卻認真地考慮了。

  那是2006年冬季學期快結束時的事情。

  阿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這唯一的姐姐那時要結婚了。江玥見過她,是一個美麗健碩的女子,待她很是友善。婚禮在休士頓舉行,雖然江玥也很想與阿懶一起去觀禮,但最終只將一對翡翠耳環交給他代送。

  如果江玥知道這是她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如果她知道,這次的道別將成為訣別,她一定會放下所有的論文,乃至放棄學位,她也要跟他同去。如果她去了結果會不會改變,那件事是不是還會發生?

  但江玥不是卡珊德拉,她沒有預知命運的能力。

  當時她是苦著臉,與阿懶道別的。阿懶揉她的頭髮,安慰她說,“肯定能趕出來。而且肯定寫得很棒。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他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後就走了,江玥沒送他去機場,甚至沒有送他下樓。

  那時她一心只為自己壓頂的論文焦慮。

  碩士讀完後,江玥仍留在東亞系攻讀博士,只是專業方向從經濟史轉做了思想史。因為跟著阿懶親近了一點哲學,江玥對思想史生出了濃厚的興趣,而且認為在當下這樣曖昧不明的文化氛圍裡,研究思想史別有一番意義。

  可思想史的博士,豈是容易讀的。幾乎是什麼都要看,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都要看。有時一門課就講一本書,可是這一本書底下不知又墊了多少的論述著作。

  那會兒臨近期末,她選的三門課都要交論文,要看的參考文獻摞起來幾乎有她高,她唉聲歎氣總算明白為什麼哈佛橋上常有學生跳河自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條路怎麼越走越料峭,但都是自己選的沒得怨人。

  近中午的時候阿懶已到休士頓,出機場時他給她發了短信,只說自己到了。江玥看一眼,回說好,她知道阿懶體貼,怕打擾她。晚上時,阿懶打電話來,他們閒聊幾句就掛斷了,江玥那會兒哪有心思和時間與他暢談呢。

  再就是阿懶走後的第二天下午,江玥收到了他的另一條短信。

  他就是在這條短信裡向她求婚的,如果它也算求婚的話。

  “我覺得結婚挺好的。小月亮,寫完論文,考慮一下,嫁給我吧?”

  一條短信江玥看了足足一分鐘。

  放下手機,重回剛剛在讀的《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厚厚的一冊書就快讀完了,可最後這幾頁是怎麼也讀不下去,因為她的腦子裡不斷地冒出阿懶的問話。

  江玥懊惱地把書蓋到臉上。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婚姻,至少從未想過結婚這事與她有什麼相關。在她知道自己愛上了江珺以後,從十四五歲到現在的二十四歲,這麼長時間裡,她從未想過自己要嫁給江珺。是的,她從未想過。可是在這個“未想過”裡,卻暗含了一個預設,那就是既然不會嫁給他,那她還結什麼婚呢?

  現在突然有一個人和她說,要娶她。這個人是她喜歡的。雖然對一輩子還沒有概念,但是在可預見的年歲裡,她是願意與他在一起的。

  想到了這裡,江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江珺。

  如果她與阿懶結婚,是不是意味著她會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與他再無關係的家?

  在她無依無靠時,江珺給了她一個家。從那時起的十幾年裡,她一直依賴他,在感情上,在精神上,在物質上。現在她終於要脫離這種如蛭附骨的依賴了嗎?

  江玥記起斯賓諾莎的一句話,人有幾分自決,便有幾分自由。

  如果至純至高的幸福是擁有你最渴望擁有的。那麼,她是不可能享有那種幸福。

  好吧,那就讓她脫離對他的依賴吧,讓她享有自由吧。

  江玥想好了答案,靜下心來,回到桌前繼續讀她的書寫她的論文。

  她想,等阿懶回來,就可以告訴他,她願意。

  可惜這件事不是她願意就可以成行的,因為阿懶再沒有回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5-8-4 02:16: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30
  五點剛過,江珺就回來了。

  進到玄關,他瞥見江玥趴在餐桌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像是睡著了。他放輕腳步走到她身後。見沒驚動她,剛安下心來,下一眼他就看見了桌上開著的自己的電腦,windows屏保圖示忽上忽下的漂移,江珺預感不妙,手指在觸控板滑過,螢幕上顯示的正是那張她和阿懶的照片。

  你越擔心它發生的事,就越可能發生,墨菲定律真是屢試不爽。

  江珺手搭上江玥的肩膀,這時他已能感覺到掌下那微不可見的壓抑的輕搐。

  “玥玥”,他溫柔地叫她,等著她。

  待她終於抬起頭來,他看見的是一張淚水漣漣的臉,那麼悲傷,充滿悔恨。

  江珺把江玥攬到身前,一下一下撫拍她的背,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安慰她。

  江玥雙手環抱住江珺的腰,臉埋在他的肚腹間,眼淚全都印在了他的衣襟上。

  “我從沒有這樣地懊悔!為什麼我當時不打電話告訴他我願意呢?為什麼我會像個沒事人一樣,坐那裡看什麼勞什子史華慈呢?說不定,說不定,我的電話就能把他叫醒呢?”

  江玥無數次地反問過自己,問一次就恨一次自己的冷心冷血。

  如果在下午之前,江珺聽到了這樣一段沒頭沒腦的話,肯定會覺得不解。但現在他都知道了,知道她拽著他衣擺的手為什麼那樣用力,知道她的自責,知道她經歷過的痛。

  江珺只怪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下午從J大工程學院大樓出來時,他遇見了宋嘉祐。江珺遠遠地就看見他了,猶豫片刻,還是叫住了宋嘉祐。寒暄過後,江珺問宋嘉祐,有沒有時間,可否與他談談。

  於是,他們去了附近的J大茶室。

  剛開始仍是幾句閒聊,一壺凍頂烏龍上來後,江珺切入正題。

  “宋老師,我想知道江玥為什麼放棄哈佛那麼好的機會?聽江玥說是你建議她回來的?”這個問題一直在他心裡打轉,現在終於問了出來。江玥從來沒對他撒過謊,江珺知道這背後定是有什麼,她不想騙他,所以總是避重就輕,略過不提。他想知道,也必須得知道,他決不願意再對她猜疑,口出惡言。

  宋嘉祐看了看江珺,目光帶著估量的意味。昨晚相見,他已經確信眼前這人就是在江玥心裡份量最重的那一個,是她病到迷糊時口中仍喃喃喚著的那一個,也是讓她思及歸來的那一個。現在他更加明白了為什麼她會栽得那樣重。

  “看來,江玥什麼也沒說。當然,她肯定不會想要再提起那些事。”宋嘉祐點了一支煙,當他把煙盒遞向江珺時,江珺擺擺手,說戒了。

  這一場病和病中的修養,讓他想了許多,他還有許多的事情想做,他還想再看到她。江珺靜靜飲茶,等著宋嘉祐開口。

  “你應該知道她曾經有一個男朋友叫阿懶的吧?”宋嘉祐拋出一個問題。

  “知道。”江珺點頭,“與他有關?”

  “阿懶也是哲學系的,那時我在哈佛做訪問學者,他的導師是我當年在伯克利的師兄。我這個師兄因為我來了,就在自己家弄了一個聚會。阿懶帶江玥過來,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因為我和她都是中國人,而且還都是J大的,所以聊得也就多一些,後來也見過幾次。”

  “江玥很有靈氣,也很漂亮。看得出來阿懶很愛她。只是有時我會納悶,一個女孩子,年輕貌美,讀名校,家境好,男友又好,怎麼會有那麼悲觀的想法。”

  “你知道她說過什麼?她說人最大的運氣是不出生。如果不幸生到了世上,那最大的運氣就是在最快樂時猝死。”

  聽到這裡,江珺感到難過。每一個損傷都會留下瘡記,這些瘡記漸漸形成了人生的底色。原來她與自己是那樣像。

  “也許是她的容貌氣質,也許是她的悲觀,不管怎樣,當這兩種品質齊聚在一個人身上,那會是非常迷惑人的,所以我對她印象很深刻。”宋嘉祐停下來喝一口茶。

  他一面回憶,一面繼續說下去:“去年冬天,阿懶死了。在他姐姐婚宴的休息室裡睡著時死的,說是心臟性猝死。”

  宋嘉祐歎了口氣,“算是死于華年了。我知道消息已經是好幾天後了。我想應該去看看江玥,幸虧去了,不然還真不知道她會怎樣。”

  那時,江玥躺在床上,臉色唇色灰如蠟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一直在咳,咳得驚天動地,像要把肺都咳出來,把心都嘔出來。

  宋嘉祐當即抱起她,送去了醫院,一查才知道感冒已經轉成了肺炎。他陪著她看病,注射,取藥,吃藥。從醫院出來後,宋嘉祐想了想,還是把她帶到了自己的住處。她一直迷迷糊糊地閉著眼,宋嘉祐把她安置到自己的床上,而自己則在客房支了沙發床睡。

  第二天早上,宋嘉祐推開她房門時,看見她已經坐起來了,也不再咳了。他坐在她旁邊,佯裝輕鬆地說,老美的大丸藥還真管用。

  誰知江玥還真應他了,她說這藥真討厭,弄得嘴裡又苦又臭。

  宋嘉祐給她端了一杯溫水。

  江玥喝著水,出一會兒神,接著悠悠地說,“寒假我們說好要去巴賽隆納的。他都已經和當地的朋友聯繫好了,要借住在他們家的。他說要帶我去聽西班牙吉他,去看真正的弗朗明哥舞。他最重承諾,從不會食言。我不信他會忘了我們的約定。”

  她睜大眼睛望著宋嘉祐,哀怨的神情,脈脈如訴。

  宋嘉祐毫無辦法,他只能歎息,聽著她說。

  江玥說一段沉默一段。

  她回憶起阿懶胸口的刀疤。她曾問過他,那時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心臟上的血管有一個洞,後來補上了。江玥也沒在意,因為他一直都好好的。只有一次在查理斯河邊,為了躲雨,阿懶拉著她飛快地往回跑,跑了一陣,他停下來,撫著胸喘氣,嘴唇一圈泛著青色。在那之後,每次做愛,江玥都要叫他慢一點,慢一點,可他總是不聽。

  江玥想起他帶給她的每一點快樂,泣不成聲,“早知道,早知道……”

  宋嘉祐一直留她住著,照顧她直到病徹底好了。他問她,“要去看他嗎?我開車送你去。”

  江玥搖搖頭。她知道阿懶葬在他的家鄉紐約的某塊墓地裡。但那如茵的綠草下埋著的軀體,已經不是阿懶,他已經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柳阿婆死時,七歲的她還相信有一個天堂,人死了不過是去了另一個地方,而且那個地方聽說要比這個世界好上許多。

  現在,她知道根本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塵歸塵,土歸土,他的軀體自然是要歸於塵土,而他的靈魂則是寂滅,歸於無,歸於虛空。讓她再到哪裡去見他。

  宋嘉祐手上的煙早已燃到了盡頭,行人經過時帶起的微風,讓煙灰截截抖落。

  他把煙蒂扔進煙灰缸,也結束了對那段傷逝的敘述,“其實伊壁鳩魯說得很對,死亡對死者來說並非不幸,對生者才是。那段時間江玥的精神時好時壞,有時候她好像接受了這個事實,有時候她又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過下去,還有的時候她也想要結束生命。那時我就拿《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給她看,讓她看看人該怎麼對付虛無。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她有意想要讀哲學。”

  宋嘉祐說到這時,笑了笑,繼而對江珺說:“你知道,哲學家是很少有人自殺的。雖然他們總是討論死亡啊,自殺啊。但他們自己不會自殺。”

  江珺卻笑不起來。他不知道歸來後的江玥,平靜的外表下,曾經有過這樣的波瀾駭浪。這一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為什麼那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不是自己?為什麼她什麼也不對他說?

  在不知情時,江珺還可以輕鬆地想怎樣做可以去彌補他昨天的過失。

  現在,每多知道一點,他就多一點罪孽,宋嘉祐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生生地抽在他身上。

  江珺再坐不下去,匆匆與宋嘉祐道了再見,就讓王浩快些開車回香蜜河的家。他要快點回去,快點見到她。至於回去了見到她了,又能怎樣,能做些什麼,他卻沒有頭緒。

  太久了,也太遠了,他親手將她推開,讓她獨自在外曆了一劫。

  如果美玉要經過這樣痛苦地打磨,那他寧願江玥永遠只是一塊璞石。

  車快到時,江珺想定了。他可以永遠捧她在手心,不再讓她受一丁點的苦楚。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5-8-4 02:1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31
  深秋的黃昏,日影西斜,薄落天際,這一刻間,明暗交替,總是讓人徒生荒涼之感。

  江玥獨自度過許多個這樣的黃昏,她曾想,世界的終結也不過如此,無聲無息,一點一點地沉落,人在其中悽惶無策。

  此時此刻,天光隱沒,整個房子裡一盞燈也沒開,唯有電腦螢幕閃現一點亮度。江玥早已停止了哭泣,她軟綿綿地依在江珺身上,在倉惶之時只需要有這樣一個可依之人,便像有一根線在扯著,不讓她墜落。

  昨夜的爭吵和夢境,加上這一天的勞作,回憶與痛哭,江玥疲倦至極。側過腦袋,將劇烈跳動的太陽穴壓在他腹上。

  江珺用手指緩緩梳理她的頭髮,短髮已經長至垂肩,他說喜歡長髮,她便留了起來。

  “餓不餓?我們出去吃飯?”

  “不想吃”,江玥深深地呼吸,他衣服上浮動著薰衣草絲絲縷縷的芳香。

  江玥還在讀高中的時候,有一陣子迷戀上了精油,林林總總買了許多瓶,在研究了功效又親身實驗後,對薰衣草和迷迭香最為鍾愛。因為江珺總是淺眠,江玥便在他的衣櫃裡被枕上,滴幾滴薰衣草精油,任其慢慢揮發。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竟把她的小習慣保留了下來。

  現在薰衣草香混在他身體溫熱的氣息裡,讓江玥想就此睡去。

  “困,想睡。”江玥疲懶地不想多說一個字。

  “那就先睡吧。睡醒再吃。”江珺推推她,讓她起來。

  江玥手仍拽著他的衣服,麻料的西裝外套,不拽也是會皺。

  “不想動。”江玥嘴裡模糊地咕噥著。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時她的言語已經完全不經理智考量了。

  江珺無奈的笑笑,打橫抱起她。

  他曾經這樣抱過她許多次,她熟睡時的臉總貼緊他的胸口,圓圓的像初熟的蘋果。後來她長大了,兩個人好像不約而同地避免了這樣親昵的肢體接觸。

  江珺把她放到床上,扯了被子給她蓋上。

  江玥拉了拉江珺的衣角,“累著你沒?”

  “真把我當老頭啦。你這一點能累著人嗎?當年我跟我哥跑碼頭拿貨時,一百五十斤的大包扛十多趟也沒嫌累過。”江珺覺得好笑,“不過比起你讀初中時,還是重了幾兩的。”

  “據說,人在死去的瞬間,身體會輕掉21克。”江玥冷不丁地說。

  江珺在床沿坐下,看她被淚水蝕紅的眼圈,連眼皮也浮腫了。

  “玥玥,那不是你的錯。不要再想了。”

  “嗯。”她微不可聞地應道,過了會兒,又說:“也許阿懶是幸運的。他們說他死的時候,臉上還含著笑,他肯定想到什麼開心的事,而且也不痛苦。真運氣!”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

  江珺想起洪水退去後石堆下父母的屍骸,想起山崖下江舟血肉模糊的臉。他們全都死於橫禍,並且死得淒慘痛苦。

  “陪我一會兒吧,叔叔。”江玥往裡挪了挪,眯著眼,不置可否的看向江珺。

  她以為他會找理由拒絕,沒想到他卻躺下了。

  雖然兩人是各枕各的枕頭,中間還隔了好大的空隙,但是自那個夏夜後,他們第一次躺在一起。這樣久違的距離讓他們都一時無言。

  “回來就好了。玥玥,以後都會好的。”過了一晌,江珺輕輕地低語,像是保證,帶著斬釘截鐵地肯定。

  “叔叔,你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為什麼?”

  “阿懶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做什麼好,覺得做什麼都沒意義,因為人隨時都可能死掉。除了死,好像沒有什麼事是值得一做的了。我亂七八糟地看了很多書,我看到許多人,許多很偉大的人,他們也跟我一樣地苦惱。但我並沒有覺得安慰。後來不知道在哪裡,記不得了,也許不過是一本爛書,我看到一段話,它說,生命不是與死的鬥爭,不只是死亡之日的推延,而是另有所欲。大概就是這樣簡單的話。但是我像是突然得知了一個真相。”

  江玥轉過身背對著他,似乎這樣才有勇氣把話說完。

  “那時候我就在想,我總覺得活著這麼沒意思,難道這世上就再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想要的嗎?我想做什麼?我好像一直沒有想過,我想要怎樣,想做什麼,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我總是被生活推著往前走,總是做著應該做的選擇,卻忘了問自己願不願意。”

  江珺睜開眼睛,她的聲音很平靜,也沒有絲毫埋怨的意思,但江珺聽了卻像被針紮了一下。

  江玥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我的願望也是多餘的願望,它們都是奢望,不可能得到的,所以也就不該有。何必再去失望一次確認一次呢。”

  “你怎麼會是多餘的呢?你不能這樣想。”江珺反駁。

  “我生下來就沒人要,後來阿婆養我,但是誰都與我不親,在教堂的時候,奉獻箱裡少了錢,阿婆會打我,說是我偷的,明明是她孫子拿的,卻冤枉我,就因為我是撿來的。”

  “都過去了,玥玥,那都過去了。”江珺拉她的手。

  “我也沒什麼朋友。曾經和我好的,都走了,不再理我。就連你也不再理我。”江玥如鯁在喉,“這麼多年,只有你對我好,只有你什麼也不求地對我好,可是你為什麼要不理我呢。”

  江玥嗚咽起來,多年的委屈積壓在心底,今日終於找到渲洩之機。

  在嗚咽聲裡,她說:“我想看到你後悔,我想,我想……”

  江玥始終沒能說下去。

  江珺趨向前將她摟在懷裡,“噓,我錯了,我錯了,以後不會了,我保證,再也不會不理你。乖寶,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好。”

  他像安撫受傷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安撫著懷裡簌簌發抖的江玥,直到她鎮靜下來,直到她呼吸平穩。

  待江玥恬然安睡,江珺才悄悄起身。

  他長籲一口氣,走出了江玥的房間。到餐廳把自己的電腦拿進了書房。擰開書桌上的檯燈,江珺把那個名為“歲月的童話”的資料夾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

  初時的她驚惶落魄,慢慢地與他親近,得他馴養。更多的時候,她是自己靜靜得長著,從不讓他多操心,她需要的總是很少很少。像一株最易養活的植物,只要一點水,一點光,它就能長出嫩芽,長出花苞,再慢慢綻開花瓣。因為他給了這一點水和一點光,她就把自己的全部回報給他,她的青澀,她的甜美,而且她還那麼的不自信,不信她的回饋有多寶貴。

  面對今天的江玥,在知曉她所有的遭遇後,在傾聽了她喃喃的絮語後,江珺覺得既心疼又虧欠。他告訴過自己要對她好的,可卻讓她受了更多的委屈。

  此刻暮色四合,夜盛大的降臨。即使關嚴了窗,秋夜的空氣已是凝凝的冷。這樣的清冷的夜晚裡,靈魂卸下了白日的種種偽裝。江珺想起這七年,每每在寂寥時浮上心頭的假想——如果這時候有她在身邊就好了。

  現在她終於回來了,只要她願意,他就和她一起,直到她想要離去。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江珺心裡想,那就讓她來裁決吧。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5-8-4 02:17: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32
  夜裡快十點的時候,江玥醒過來,眼角餘光瞥一眼身旁,是空的,連枕上的凹痕都已恢復原狀,他早已走開。

  江玥心裡也明白,沒有人會一直守著另一個人。但在睜開眼的那一霎,希望和失望仍在心念間轉了一回。

  饑餓感催著她起了床,脫掉薄衛衫,套上了一件粗線毛衣,是檸黃亮藍煙紅的方塊拼貼圖案。每當情緒低落時,江玥就穿得色澤鮮豔些,偽心理醫生宋嘉祐告訴她明媚的色彩能夠讓人的心情隨之明朗。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書房亮著燈,讓她不由趨身走近。江玥倚在門框上望著江珺伏案的背影出神。她一直就喜歡看他做事。有一段時間,她常看著工作中的宋嘉祐發呆,因為像極了江珺,那種如入無人之境的慎思與專注,總令她著迷。

  江珺寫完郵件,摁了發送,猛一轉頭卻見她站在身後,“怎麼不出聲?還以為是聊齋裡的花妖來紅袖添香呢!唔,不對,應該是拜占庭教堂的彩繪玻璃。”

  “玻璃?”江玥不解地低頭看自己。

  “不用看了,說你的毛衣呢,沒說你身材。”江珺蓋上電腦,向她走來。

  江玥知道自己誤會了,紅著臉說:“餓了。”

  江珺問:“想吃什麼?”

  “鹵面。”江玥不需一秒鐘考慮,脫口而出。

  江珺說:“那還不簡單,你來打下手,我們快點做出來。我也餓。一直等你,哪知道你這頭小豬竟然睡到現在。”

  江玥跟在江珺後頭進了廚房。

  冰箱裡有青辣椒和茄子,江珺洗了茄子把它切成丁,江玥在水盆裡把青辣椒剝開。

  記得她剛來那一年,夜裡江珺時常做鹵面當宵夜,江玥主動要求給他做幫手,江珺便教她怎樣把辣椒的頭往裡一推,就可以輕輕鬆松剖開了肚,連籽都能一下清理乾淨。

  那時他和藹可親,她做壞了事情,從不責備;而她遇到的所有困難,他都能解決,不見了的作業本紅領巾,他總能給她找到,他給她包的書皮,總是整齊漂亮得讓同學羨慕,上中學時,遇到做不出弄不懂的題目,不論是數學還是物理甚至英語,他都可以幫她解答。江玥一直覺得神奇,他好像是機器貓,肚裡有百寶囊。

  到很久以後,在江玥心裡,他還是無所不能。就像現在,煮個鹵面,他都能統籌安排,做得有條不紊。

  鹵已經炒好正燉著。煮面的鍋裡水已經滾開,江珺估好份量,將麵條下了進去。

  江玥站在一旁,無所事事,便盯著他看,襯衣的袖子挽到手肘,脖子上掛著小碎花的圍裙。越看越好笑,江玥連忙從桌上拿來手機對著他拍,江珺無奈卻也老實地配合她。

  “你什麼時候找到我的那些東西的?”江玥問他。

  “什麼東西?”

  “就是你電腦裡存的我的照片,還有那些八百年前的證件啊卡片啊。”

  “搬家那時候。”

  江玥想,原來是那時候,應該就是他快結婚的那陣子。她還想問,那鋼琴錄音呢,還有那些她從來沒見過的照片又是怎麼回事呢。

  就在這時,房間裡面突然響起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宛轉悠揚的小提琴樂音,一聲高過一聲。

  江珺說:“是我的手機,在外套口袋裡,你幫我接一下。”

  江玥邊走去,心裡邊揣測,原來他還真看了《布拉格之戀》,她對當初他們同看這個電影時的彆扭情形記憶猶新。

  從江珺搭在書房椅背上的外套口袋裡找到手機,江玥正要伸手去摁接聽鍵,卻忽然停了動作。手機螢幕上一閃一閃地顯現五個字——“俞新果來電”。

  她當然記得俞新果是誰,這麼晚打來,是公事?還是私事——為他姐姐?

  江玥跑去廚房,把手機遞給他,“你自己接吧。”

  江珺接起電話,“新果……沒有,你說吧……”廚房裡抽油煙機嗚嗚地響著,江珺走到陽臺上。

  江玥看著鍋,不讓麵湯滾溢出來,時不時又拿筷子在鍋底攪一攪,水汽蒸騰到手上那樣燙,偶爾水滴也濺到身上,她卻像沒知覺到一樣。江玥控制著心神不去聽,但那話音就像小蟲子會自己鑽進耳朵。

  她聽見他說船廠和訂單的事,這些她因為不瞭解聽得似是而非。只有最後一句“你姐怎樣了”入耳格外清晰,他說,“讓她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麼需要就告訴我。”

  江珺從陽臺進來時,江玥已經把麵條盛在盤裡,澆上了鹵。她剝了兩瓣蒜頭,放入搗蒜缽裡,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搗得極是用力,仿佛搗的不是蒜,而是惡魔的堡壘。可誰是惡人呢?

  “再搗就全蹦出去了,你坐下吧,我來弄。”江珺接過她手上的蒜缽,往裡灑了點鹽,一邊敲著一邊說,“我要和研究所的負責人去日本的船廠考察一趟,韓國也要去看看,大概要十來天才回來。”

  江玥一愣,“什麼時候走?”

  “明天下午,剛剛新果打電話來就是告訴我和日本方面聯繫好了。”江珺歎一口氣,“你在睡的時候,我看了一份市場資料包告,現在造船業形勢不樂觀啊,我們介入得太晚了。”

  江玥聽得緊張起來,“不要緊吧。都說造船耗資量特別大。”

  “沒事。造船和航運一樣都有週期,我心裡有數,資金不用擔心,之前新果談了好幾個訂單,我讓他先緩緩。重要的是定位,做出高附加值的船型。現在做的就是為以後鋪路。”

  江珺一向冷靜,在人人追求擴張時,他在恆洲內刊上寫文章說要控制住腳步。在人人收縮投資時,他卻去收購虧損的企業,兼併受困的競爭對手。幾個月前美國次債危機剛出現苗頭,他便下了指令要整個集團公司盡力將負債最小化。這二十年,他見過太多的風雲變幻,生意場的朋友夥伴許多今天仍是意氣風發,明日就落馬敗走異國,乃至囹圄半生。所以即使恆洲做得再成功,他也甚少想到榮譽和自豪,反而時時警醒著潛藏的危機。

  江玥知道,以他的識見和能力,根本毋需她來擔心。

  大概兩人都是餓極了,對著各自的一大盤鹵面,只顧埋頭大快朵頤。仍舊是江珺先吃完,他看著正吃得香的江玥似乎想起什麼,忽然問道:“你回國的時候怎麼不告訴我?”

  “那時候太忙了。要跟那些科班出身的拼哲學史,而且還是不分方向的什麼都考,看書都來不及呀。雖然宋說過他肯定有辦法錄取我,但我也總不能差得太離譜讓他為難。”

  “他對你倒是真的好”。江珺還想說,男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對一個女人那麼好,但想起昨夜自己已因他失了方寸,終究是按下沒說。其實他也清楚,這些道理她不會不知道。

  “你說的對,他對我是有知遇之恩。”說罷,她又感歎起來,“唉,總算考過了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場試。”

  江珺笑她:“小孩子家家,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你這一輩子還長著呢。”

  江玥抬起頭來看著他,“我是真覺得自己老了,你也許看不出來,但這裡已經很老很累,”她指指胸口那處,“有時候我覺得這輩子已經長得讓人都厭倦了。”

  江珺摸了摸她的頭,“別瞎想。”

  他想勸她,可一時也想不出能說什麼。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活了四十一年,真正是苦多樂少。但是有時候他會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他和她都不是命運的寵兒,像兩個負數,但機緣巧合碰到了一起便負負得了正。因為她總令他想起光,想起輕快的風。浮士德說,永恆的女性,引領我上升。也許她就是那股引領他上升的力量,讓他覺得這一生除了生存與責任外,還有許多可留戀處。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5-8-4 02:17: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33
  第二天午後江珺就動身了,江玥跟著他下樓。車已經停在那裡等著了。

  上了車,江珺探出窗對她說:“上去吧,我到了就給你電話。”

  “好”,江玥揮揮手,卻仍舊站著,目送他又一次的遠行。

  看著那輛絕塵離去的銀灰色勞斯萊斯,江玥心裡暗笑,他可真是個頑固派。說是換車,換來換去還是選了勞斯萊斯,一隻tumi行李箱用了許多年,喜歡吃的菜式就一直點,愛看愛葛莎,就收藏全一套反復地看,這到底算是長情還是保守?

  康州的天是秋霖脈脈,陰晴不定,江玥又記掛起神戶的天氣,想了想還是打電話給他。

  “下了飛機記得去買件大衣,神戶這幾天肯定會下雪。”

  江珺拖長了音說:“知道啦。你都說了好幾遍了,我沒得健忘症。倒是你自己,要小心別弄感冒了,還有,別做起事來就忘了吃飯。也別見我走了就又熬起夜來。女孩子家……”

  江玥聽著他念叨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一通電話怎麼演變成全是在數落她的。她連連應道:“好,好,我都記下了,一定改過自新,和一切糜爛的不良的生活作風徹底決裂。”

  江珺這才滿意地嗯了聲,又問她,“想要我帶什麼沒有?”

  江玥想了想說:“帶套和服給我吧。”

  “好”。

  江玥把手機緊緊握在手心,耳邊仍響著收線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等我回來。”她知道他就是有這個本事,只要輕輕的一句話便能讓她心起漣漪。

  但是這些年她早已學會一件事,那就是不做無謂的期待,你若抱了期望,最終的落空就能擊得你措手不及。她嘗過太多這樣慘痛的教訓。

  自他走後,江玥多數時間都待在學校,上課,聽講座,在圖書館自習室裡看書做翻譯,甚至還去小劇場看了一出昆曲玉簪記,她讓自己儘量地忙碌,儘量過得充實。她已經有了經驗,知道要如何控制自己,才能不因一人的離去而亂了秩序,讓心田長出漫漫荒草。

  夜晚回到家,十點來鐘,他會打電話來,就像以前一樣,與她說說今日的行程,閒話家常。每次講完,江玥會打開他的房間,在裡面坐上一會兒,他不在,但他的氣息仍存留著。

  江玥常常覺得疑惑,他們分開了七年,疏遠了七年,現在又突然進入彼此的生活,他說,他們會像從前一樣,但時間是線性的,不可逆轉的,他們怎麼可能回得去從前呢?

  從前是怎樣?他是一個可信賴的長輩如父兄;一個可戀慕的異性,但她只能偷偷地戀慕。

  他不能要求她永遠那樣天真!

  每當江玥陷入這種沒有終結的玄思時,理智就跑出來告誡她,好了,別再想他了,做事去吧。她已經太過懶散。因為江珺給她提供了優渥的生活,讓她不用像其他學生那樣在各項兼職間疲於奔命,也不用焦慮著發論文以便將來謀職。江玥心想也許就是因為沒有生存的壓力,她才流於這些小眉小貌的感傷。

  不過事情很快就找上了她。系裡一個女講師懷孕了,手頭的一個函授課程轉了一圈,轉到江玥手上。因為每個拒絕的人都告訴她說去找江玥吧,她最閑。這樣眾口鑠金,弄得江玥沒得推辭也就接了活。

  至此每個週六和周日的上午她就要去公管學院給行政函授班講上六節的哲學概論。從沒在外兼過課的江玥如臨大敵,幾乎從接下任務起就開始準備,花功夫做了幾十頁的PPT想著把課講生動些。

  結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到了第一個週六上午,她早早去了教室,拿出列印好的講稿,調好電腦與幻燈。誰知她的嚴陣以待,底下根本不當回事。到了上課時間,零零散散地進來了幾個人,吃早餐的吃早餐,看小說的看小說,連打毛衣的都有,到後來,有人甚至帶了小孩來,江玥在上面講,她在下面訓斥孩子作業寫得太潦草,弄得江玥啼笑皆非。這才信了那個女講師事先跟她講的:函授上課就跟放牛吃草差不多,人去了就行,隨便吹牛就好。

  江珺再打電話來時,江玥就把今天的遭遇當趣聞講給他聽,直說自己表錯情,真浪費啊。江珺笑說,有人昨天還沒空和我說話呢。聽見江玥唉聲歎氣,就又安慰她,“你就當是對著空氣練習演講術好了。”

  有了這一上午的經驗,江玥繃緊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那晚上一覺睡下,第二天起來已經遲了。套上衣服,江玥臉都顧不得洗,拿了包就往外跑。她這個雖是放牛班,學生可以愛來不來,隨便遲到,但做老師的到得太晚就要成教學事故了。

  急匆匆趕到北門口,已經快八點半了,正在江玥歇氣的當口,卻聽見徐炎輝叫她。徐炎輝騎著電動車,手拎著兩個煎餅果子,剛好停在她身邊。江玥跳起來,大嚷“太好了,太好了,好師兄,快載我去公管學院。”

  徐炎輝笑嘻嘻地說上來吧,江玥這時卻為難了,不知該怎麼坐上去。娃娃臉的她為了裝老成,穿的是一條及膝的煙灰色羊毛包裙。最終她是側身坐在後座,一手拎著他的煎餅果子,一手攬緊他的腰。

  那天會出事情若說是偶然,卻也有這樣層層相依的因果順序。如果她起來早一些,就不用坐徐炎輝的車,如果她穿的是牛仔褲,就不會側著坐。當然這些如果都不會成立。

  當電動車飛速地從圖書館一側的陽明路順坡沖下時,江玥還和徐炎輝開玩笑說,師姐好福氣,天天有人給她買早餐。正說笑間,前面一輛車突然打開了車門,江玥在速度與障礙的兩相撞擊下,咣嗙一聲摔翻在地。

  驚魂猶未定,疼痛已經襲來,令江玥更加吃驚的是,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裡,有一個是陸沙。

  徐炎輝和陸沙還有一個與陸沙同行的女人,都圍了上來。陸沙的驚訝顯然不比她少,但這刻都壓下了,先看江玥的傷。手上的皮膚擦破了一大片,滲出血珠,這是小事,嚴重的是腳踝那處越腫越高,稍稍一碰江玥就哇哇叫起來,直抽冷氣。

  陸沙迅即抱起江玥,對一旁的女人說,“希希,開車門。”江玥被他放入後座,徐炎輝和楊希希跟著上了車。

  這樣的骨傷,陸沙信不過校醫院,便驅車直奔最近的市一醫。

  拍了片,情況還算好,只是腓骨骨折。很快做了牽引復位,但江玥也就成了現在這樣:右腿打著石膏,人躺在病床上不得動彈。

  陸沙坐在床沿,看看她被墊高的石膏腿,又看看她搽了大片紅藥水的手掌,那張他以為不可能再見的臉因為疼痛煞白得不見血色。他歎了口氣說:“真是狹路相逢啊。”

  “是啊,有時候世界真是很小。”對這樣的重逢,江玥也有點茫然。“他們呢?怎麼都不見了?”

  “你那師兄說是去給你頂班了,她去準備會場了……那個……她是我女朋友,我代她向你道歉。那會兒我們起了點爭執,她一急就開車門要走,沒想到撞上的是你。”陸沙沒說這場爭執的源頭正是江玥本人。車進了J大,楊希希就半開玩笑地讓他講講當年的師妹女友,誰知陸沙卻突然沉默不語。

  “沒事沒事,你別怪她,我也就是多躺躺罷了,正好可以借機偷懶休息。”江玥打量陸沙,西裝領帶,一派精英模樣。“你怎麼回來了?”

  陸沙說:“我沒讀博士,那時侯很迷失,只想快點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就去工作了。正好花旗在招人,就被招了進去。前年被派回上海的。這次來康州開招聘宣講會,因為我是J大畢業的,就叫我來現身說法。”他用短短數語講完了五年的歷程,這裡面有每個胸懷抱負的年輕人都曾經歷的蛻變,從惶惑不安到接受現實,有奮力也有妥協。

  “你呢?你怎麼也回來了?”陸沙不是沒打聽過江玥的下落,知道她到了哈佛,他曾多次在google earth(谷歌的衛星地圖)上標出她與自己的距離,四千五百多公里,放到在古代那是相去萬餘裡,各在一天涯。可在現時他只要一張機票,五個小時便能見到她,地理上的距離是這麼容易逾越。但他終究是沒有買這張機票,見了她又能怎樣,走不進她的心,只能徒增煩惱,人心都有一個痛苦免疫系統,趨利避害是理性且自然的選擇。

  江玥的回答更加簡略,只說自己在J大的西哲所做博士。那別後的種種真不知道要怎麼說,索性不提。

  兩人面對著面,卻相顧無言。

  陸沙不斷地看她,眼前所見與記憶中的她除了頭髮短了,臉容和身形竟毫無差別,時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一樣。陸沙很是唏噓,“你怎麼一點沒變?我真懷疑十年後,二十年後見到你,會不會還是這個樣子?你的眼睛甚至還有那種很小的小孩才有的骨瓷藍。”

  江玥微笑著說:“不,我變了許多的。陸沙,是你一直把我想得太好。你把現實裡看到的我和你幻想中的形象重合起來了。其實我再普通不過。”

  “不。江玥,我後來想過許多次,想你究竟有什麼好的。你不夠聰明,但又有一點聰明;不是才華橫溢,但又有點靈氣;算不上絕頂漂亮,但就是讓人看了順眼;性情不算好,孤僻,沒有人緣,但至少真實不做作。也許就是這多出來的一點點,讓人念念不忘,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一點點。”

  “謝謝你,陸沙。你總是讓我覺得自己不是那麼的一無是處。”江玥是發自肺腑地感激他。

  過了一會兒,她擱在地上的帆布大包裡傳出的微弱鈴聲。陸沙聽見了,就從包裡找出手機,遞給她。

  是宋嘉祐打來的,問她在哪號病房,中午要吃什麼,他一會兒就過來。江玥一一作答,她不用問也知道是徐炎輝狗腿地早把消息告訴給了宋嘉祐。

  掛掉電話後,陸沙問她:“是你叔叔?”聽她的語氣,敬重裡帶兩分嬌俏,不像是對男友,而像是對長輩,他記得江玥說過她只有一個親人。

  “啊……哦,不是,是我的導師。”江玥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猜測。

  “能借我看一下你的手機嗎?”陸沙剛剛一瞥之下,見到了她的手機螢幕,心底存了一個疑問——那人看起來好眼熟。

  從江玥手上接過手機,陸沙看了一眼,無法置信,摁亮螢幕再看一次。果真是他!

  “螢幕上這人是江珺?”也許有長得像的人呢?陸沙猶抱懷疑。

  “嗯。你知道他?”

  “早就聽說過,昨天剛好在鳳凰週刊裡看到他的訪談。”

  “真的?那我要找來看看。他很少願意接受採訪呢。”

  “是,他是也這麼說,不願意做公眾人物。”對這樣堪稱商界傳奇的人物,陸沙怎麼可能不知道。但他的確是在那篇採訪裡第一次見到江珺的真容,白衣白褲站在一片高爾夫練習場上。陸沙記得記者問他早年在二級市場上搏殺的情形,江珺只說,“當然賺了很多,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是專注做實業。”瀟灑的氣度,讓陸沙豔羨不已。

  他幾乎立為偶像的人,居然在她的手機螢幕裡帶著圍裙,拿著鍋鏟儼然一個居家主男,而且笑得無奈又縱容。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姓江,她也姓江,他叫江珺,她叫江玥。

  陸沙心裡一動,問道:“江珺就是你叔叔?”

  “對。”他的假想得到江玥再一次的肯定。

  “你……你心裡那人就是他?”陸沙問得有點難以啟齒,問完後又有些不敢聽到答案。

  江玥突然明白過來陸沙為何是這樣扭捏的神態。

  她坦然地解釋道:“你猜的沒錯,我是愛他,但我不是他親侄女,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陸沙聞言,既覺釋然又有幾分悲涼。從瞥見手機螢幕的第一眼起,他就預感到,這個男人是江珺,而且就是她愛的那人。陸沙以為這個荒謬的想法絕對是個小概率事件,現在卻不得不臣服於自己親眼親耳見證的事實。

  過了許久,陸沙說:“很早以前我哥告訴過我,男人的一生中,有意義的女人,不可能超過三個。所以我一直很慎重,生怕浪費了限額,直到遇見你,江玥……不過輸給他,我也不算冤。”

  江玥無言以對,她知道陸沙未嘗不是個好選擇,但愛從來由不得人選擇。

  有時候,她會覺得愛情這回事,根本不能功利地去計較得失,這個世界殊不可愛,若能在其間找到一個讓你心生歡喜由衷愛慕的人,已是一件很運氣的事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5-8-4 02:17: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34
  宋嘉祐來時,陸沙已經走了。宣講會那邊不停地打來電話催他過去。陸沙十分歉然,但身不由己,最後和江玥說了明天再來看她,便匆匆離去。

  江玥躺在床上,想著這真是個多事之秋,江珺剛從醫院出來,自己就又進去了,骨折這回事不比別的,端的是行動不便,處處要靠人。正發愁間,就見到了宋嘉祐。

  宋嘉祐進了病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玥一圈,卻搖搖頭坐下什麼也沒說。
  江玥沖他笑笑,“為什麼我最狼狽的時候都會被你撞見?”

  “你呀,就是不讓人省心,”宋嘉祐扶她坐起,給她背後墊好枕頭,“剛想叫你下星期跟我去復旦開分析哲學年會的呢,這下倒好。”

  江玥回嘴說:“分析哲學那套我又不懂而且也不喜歡,帶我去也是浪費。”

  “你總得去見見世面的吧。會議是挺沒意思的,不過借機會一會下學界的高人大德,這些人是挺好玩的,知道別人都在做什麼想什麼,對自己也是一個啟發和促動。”

  “是是,我又懶惰又任性,最沒出息了。”江玥立馬自我檢討。

  宋嘉祐聽了卻笑,“說你一點都說不得。餓不餓?我做了黃骨魚燉豆腐,還有一個韭芽炒蛋,中午就在這兒陪你一塊兒吃了。”

  “太好了,想不到一場禍事還能換到你的菜吃。”江玥歡喜起來。宋嘉祐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國時曾讓江玥大為驚豔,只是回國後再沒機會吃過。

  宋嘉祐把飯菜佈置好,兩個人一邊吃一邊閒聊。

  江玥把煩惱告訴他,自己不過是閉合性的骨折,用石膏外固定了,實在沒必要一直躺在醫院裡。只是折在腿上,走不得動不得,很麻煩。

  宋嘉祐想了想說,“待會兒問問醫生看,可不可以提前出院,反正你也不需要吊針,回家去也好,我托朋友給你請一位有經驗的護工就行了。”

  當天下午,江玥就出院了。宋嘉祐開車送她,到了樓前,又把她背上去,然後一直陪著她直到護工來了才走。

  請來的護工是個白淨整潔的中年女人,江玥叫她陳阿姨。要吃要喝,拿遞東西,上廁所,擦身體,江玥都得倚賴她。

  當天晚上,在陳阿姨的輔助下,江玥總算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用電腦看24小時,那麼緊張刺激的劇情,她卻看得心不在焉,總是拿眼睛去瞄螢幕右下角的時鐘圖示。

  直到十點,電話準時響起。

  江玥“喂”了一聲,即聽到他說“是我”。

  她說我知道,然後問他好不好,事情辦得順利嗎?

  “唉,看了才知道差距在哪裡。這一趟收穫是大,就是太累。一連趕了好幾個地方,算是馬不停蹄,今天剛到東京。不說這個了,你怎樣?忙什麼呢?”江珺的聲音溫和慰人,間雜著長歎,語氣聽來疲憊之極。

  江玥愣了一下,想著要不要和他說今天的事故呢。他在外奔波已是這樣勞累憂心,怎能再給他添上煩愁。

  江珺聽她沒應答,又問了一聲。

  這下她很快反應了過來,“噢我挺好的,現在正在看美劇呢。”

  讓謊言聽起來可信的一大訣竅就是要虛虛實實。

  江珺果然沒發覺,“呵,看什麼呢?好看麼?”

  “好看啊,那個傑克‧鮑爾簡直是打不死的小強。”

  江珺笑著說:“你現在倒是五穀雜糧都要吃了嘛。從前對這些電視劇多不屑一顧的。”

  “女文青也有別的審美需求嘛,哪能一直悶騷純文藝的。再說我現在只想做不費腦子的事。”

  江珺又笑,“那還不容易,反正有我養你,你想做什麼做什麼,就是什麼也不做,光發呆也行啊。”

  江玥知道他會這麼說。雖然這些年總是為他的冷淡疏遠而心寒神傷,但她心底還是有一種篤定,如果自己真到了退無可退處,他是一定會在的,會護著她,他是最後一道,也是最堅實的一道屏障。

  她是可以什麼也不做,只是她沒法忍受自己這樣的無所作為。他是一道屏障,卻也是一道陰影。她的動力來源於他,壓力也來源於他。他是那麼強大,總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優秀。雖然他總是在的,但江玥並不願意躲避在他的羽翼下,她二十五歲了,人總要自己紮根下來,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那晚,江玥想了許多,大學畢業之時人人憂患的出路問題,到現在她也沒有解決,讀了這麼多年書,讀到博士,仍然無助。

  最後她帶著一筐的問題,跌入了睡眠。

  第二天,宋嘉祐過來看她。

  聽到門鈴響,江玥從躺椅上坐起,扶著牆一路跳了過去。

  開了門,宋嘉祐見她單腳立著,正要往回跳,連忙伸手拉住她,“你還不小心些,萬一再傷了,麻煩可就大了。陳阿姨呢?怎麼讓你來開門。”

  “就這幾步的路,我跳一下又不要緊。陳阿姨去買菜了。還沒謝你呢,這個護工阿姨人很好。”

  宋嘉祐抱了江玥放到躺椅上,指指地上的一袋櫻桃,說“給你買的,等我洗了給你”。他進了廚房,一會兒端出一盤絳紅的珠果給她。

  江玥拈著果蒂吃起來,宋嘉祐卻坐著不動,只看著她。見她時不時地撓一下頭,便問:“是不是想洗頭髮?”

  “嗯,你看都耷拉在一起,昨天疼得出了一頭的汗,今天就癢得難受了。”江玥苦惱地說。

  “要不我送你去沙龍?”過了幾秒,他又說:“不用出去也行,我有辦法。”

  江玥信任地聽憑他的安排。

  當然她的信任不是無緣無故的。

  人人都以為宋嘉祐和他的女學生關係曖昧可疑,一段師生戀必是逃不掉的。其實他們都誤會了,連江玥自己最初也曾誤會過。

  在阿懶死後,江玥病重神思恍惚的那段時間裡宋嘉祐曾細心周致地照顧過她。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了不少時日,後來也曾一起出行旅宿。宋嘉祐若存了心思,他便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做點什麼,但他卻從未有過任何逾距的行為。

  江玥從防備到不解,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問了他。

  那時他們開車穿過一個小鎮,冬天的黃昏,天色黯淡,路上的車很少,也見不到幾個人。車燈照著路面,無數條雨絲飛撲而來,最終都成了水珠裡的小小一點,慢慢在窗玻璃上垂落。宋嘉祐把車停到路邊,撳下車窗,想要抽一支煙。

  江玥就是那個時候問的——“宋,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問畢,她轉頭去看他。

  他正吸進一口煙,臉頰凹進去,顯得特別的嶙峋和滄桑。

  宋嘉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你特別讓人心疼。”

  煙抽到一半時,他複又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很多年前,她也像你一樣大的年紀,臉圓圓的,像你一樣總是打兩根辮子。我們一大幫人聚會的時候,她總是坐在角落,很少說話很安靜,聽著我們爭論得面紅耳赤。她非常聰明,圍棋下得極好,那一幫人裡幾乎沒人能贏她。她呀……有一次她說我的一篇文章寫得好,我聽了樂壞了,到現在還記得那股高興勁兒。”

  他像打開了記憶的閥門,絮絮地說著當年的那些遊冶和心動。那時他們都在B大哲學系讀研究生,時時聚會闊談。

  江玥一邊聽,一邊遙想那愛思想的妙女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模樣。她問,“那你追到她了嗎?”

  宋嘉祐搖頭,“不,她有男朋友,他們是一起從四川考過來的,感情非常好。畢業後他們很快就結婚了,那時我已經出國。我以為她會幸福……後來她丈夫受了政治事件的牽連,我聽說了打電話給她,她也還是那樣,都說很好很好,反倒叫我不用記掛。可是,那之後沒幾天,就聽說她去了。她丈夫還在隔離審查,那晚她一個人在家,癲癇發作起來,硬生生地窒息死……”

  宋嘉祐說得很慢,中間幾次停頓,車內回蕩著Miles Davis的爵士小號曲,繚繚地撥動人心弦,連帶他的聲音都飄渺起來。

  他們靜靜地坐在車裡,雨霧讓前方變得迷濛,好像過去的某個影子在那裡閃過,人是那樣無力,什麼都挽留不住。只有記憶,他還記得她年輕的容顏。只是時間的力量摧枯拉朽,連這一點記憶也越來越淡薄。

  宋嘉祐轉過頭來望著江玥,沒有夾著煙的那只手,伸去觸碰了一下她的臉。

  人總說重溫舊夢,實際上舊夢是沒法重溫的,因為逝去的已然逝去。他放下手,笑了笑說,“所以我特別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

  自那以後,江玥便能理解為什麼有時候他望著她的目光會那麼複雜,好像是望著一個悠遠的幻影。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5-8-4 02:17: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35
  江玥坐在靠背椅上,仰面將頭順著椅背端緣落空垂著,溫熱的水柱從上而下地打濕頭髮。宋嘉祐的指腹按摩在她的頭皮上,力道恰好。

  一個內心豐厚,溫柔且懂得照顧人的男人卻孤身一人地生活。雖然說智性的精神生活註定是孤獨的,但江玥仍為他不甘,甚至興起一點酸楚的憐憫。

  她問他:“宋,你就不會覺得寂寞?就沒有想過再結婚或者是找個伴侶?”

  宋嘉祐回答說:“當然會寂寞,只是寂寞這回事,總要習慣的,不是找個人一起就能驅走得了的。而且我也自在慣了。”

  “可是……”

  “可是什麼,到我這個年紀,喜歡一個人與和她生活在一起是兩碼事了。激情和好感這種東西年紀越大,來得就越不容易,因為燃點越來越高,一般的人很難再觸動你。而且,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樣的。一件東西你買了它,時時拿出端詳,握它在手把玩,甚至將它鎖在抽屜,總之它是你的。而感情呢?愛呢?怎樣才算擁有……”

  未等宋嘉祐說完,就有鈴聲響起,是江玥的手機。宋嘉祐沖掉手上的泡沫,對江玥說,“你不要動,我去拿給你。”

  江玥接過手機,原來是陸沙。

  “你怎麼就出院了?去醫院沒看見你,嚇壞我了。”從聲音也聽得出來他那份急促。

  “對不起,忘記告訴你了。我在醫院也是躺著,不如躺家裡自在。”

  “我沒法去看你了,現在就得回上海了。”

  “噢,週一了,你工作自然比不得從前讀書時間自由。”

  “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你保重吧。”

  “你也保重。陸沙,再見。”

  江玥掛了電話,也沒有過多的感慨,一場偶遇,本該是這樣的風雲聚散,倏忽來倏忽去。

  宋嘉祐剛開起噴頭,打算給江玥沖洗頭髮,電話鈴就又響了,這次是家裡的固定電話。

  宋嘉祐要起身去接,江玥猶豫一下,說好。她想著這個時間,不可能是江珺。

  人算不如天算,這通電話,恰恰是江珺打來的。

  他剛好有個時間空檔,便請日方翻譯帶他去買和服,到了專賣商店,才知道有這麼多項的選擇。於是打了這個電話來,想問一問江玥的意見。

  哪知接電話的是宋嘉祐。

  “宋老師?怎麼是你?江玥呢?”

  “她在浴室洗頭髮。”

  “能請她接下電話嗎?”

  “她恐怕不方便呢。”

  見電話那頭的江珺半晌也沒回應,宋嘉祐才想到他可能是誤會了。

  “江玥出了個小車禍,小腿骨折了,行動不便,所以……”

  之前江珺是在心裡揣度過他們可能發生的事。這下乍聞江玥車禍,卻是大出意料。一驚一急間,他還是定下神向宋嘉祐詳細問明瞭江玥的情況和傷勢。
  結束了與江珺的通話,宋嘉祐走回浴室。

  江玥問道,“誰呀,講了這麼久?”

  “你叔叔。”

  江玥神色一僵,“你和他說了我骨折的事了?”

  “說了。”宋嘉祐把她發上的泡沫沖洗淨。

  江玥一直愣愣地任他擦拭頭髮,再抱出浴室。謊言被拆了穿,而且是經由宋嘉祐告訴他的,江玥不免一陣心虛,一陣心慌,事已至此,又能怎樣,他早晚都會知道。

  宋嘉祐因為下午要給本科生上大課,只待到護工回來就離去了。走之前,他看了看江玥,歎了口氣說:“你知道你問題在哪裡嗎?”

  江玥抬頭看他,一臉迷惑。

  “你是太考慮別人的感受了。我當然喜歡你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聒噪,但你的沉默,是因為你總以為自己的那點事情那點想法沒什麼了不起,沒什麼值得一說的,別人不會對你的事情感興趣,所以你總是人群中話少的那個。對他你也一樣……”

  看到江玥愕然的樣子,宋嘉祐輕笑著說:“你不用覺得奇怪。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你也是太過考慮他的感受了,你總是以他的承受限度作為自己的限度。這個限度,也可能只是你腦中臆測的。”

  江玥說:“不,我試探過的。”

  宋嘉祐攤攤手說,“算了,我旁觀者說來容易,在感情的事上,理性其實並沒有用武之地。我只是想要你多考慮一點自己。”

  從一早起,天就是陰沉沉的,到了午後,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江玥左右不是坐著就是躺著,宋嘉祐走後,她抱著laptop做了一會兒翻譯,又流覽了常逛的論壇和博客。

  在論壇上,她甚少發言。在一個全民寫作的年代,江玥也沒有開博客。曾經她也是試過的,那時不過是記錄了購碟目錄,為哪個課程論文借了什麼書,間或寫寫天氣,以及一些情緒的蛛絲馬跡。可當她發現有人在看她的日誌,而且留了言從那字裡行間推測出她的背景,她真是覺得不安。那種為人窺探的驚惶,那種袒露的羞恥,讓她很快關閉了博客。江玥承認宋嘉祐的對自己的評論是一語中的。但那樣一種放低的姿態,何嘗不是她的自衛。

  宋嘉祐說她在臆測江珺的限度,是的,她一直如此,因為她是多麼怕他會厭棄自己。江玥何嘗不想聽從心裡的聲音,只是這些聲音,一重疊一重,蕪雜得她已經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真跡。她知道自己熱望著什麼,只是那通往所欲之路,是她不熟悉的,她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大點大點的雨打在露臺上咚咚咚,濺在玻璃窗啪啪啪,在秋雨催人的寒涼裡她也想要一個可以環抱的厚實肩背,但是沒有。她擁著棉被,看宋嘉祐帶給她解悶的Planet Earth(地球脈動)。

  看著看著,也不知何時悶頭睡了過去。直到這時突然驚醒,因為感到了一股人氣的迫近,非常熟悉,還帶有一股潮濕的水氣。睜開眼時,江玥見到了江珺的臉,離她很近。

  她這猛一睜眼也讓江珺嚇了一跳,他見她盯著自己看了一陣兒,卻又閉上了眼,甚至抿了抿嘴。他想笑,這孩子氣的表情讓他想起許久以前,她曾蜷在自己身側,睡夢中常常這樣抿嘴。十幾年的時間轉瞬而過,她已是二十五歲的成年女人,但這睡眠中的姿勢神態,卻與孩童時毫無二致。

  過了幾秒,江玥又睜開眼,這下她狠狠地眨巴著眼睛,猶不置信地歎道,“真的是你。”

  “是我。”

  “睡得昏沉沉的,還以為是夢呢。”

  她的聲音聽在耳中,仍帶著夢寐裡初醒時的含糊粘糯。

  江珺摸她的頭,問她,“為什麼瞞著不告訴我?”

  “怕你擔心,你那麼忙。再說也沒什麼要緊的。”

  “都這樣了還不要緊?你讓他來照顧你,卻不告訴我……”他憂心如焚地往回趕,東京街頭的似錦繁華,觸目都化成了灰堆。一路上腦子裡想的全是她,她的無助,孤弱無依。不不,她有宋嘉祐在照顧,想到這點,又讓他心中泛酸,有難言的空落之感。

  江珺總以為,不管如何,自己在她心裡總有一個位置,那個位置是無可取代的。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篤定是那麼單薄,經不起推敲,因為他能做,別人一樣能做,他能給的,別人一樣能給。要到這時,江珺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對宋嘉祐特別的抵觸忌諱,也許就是因為他是那個可以取代自己的人。這讓他心裡產生一種很怪異的危機感。

  各種念頭在心裡紛紜流轉,哪一個都來不及深思。那樣的起坐不甯,煩躁莫名,他急需見到她,只要見到她就會好。於是江珺撂下一群人,直接去了羽田機場,坐了最快的一趟航班,終於回到了家。

  開門進來,見到的卻是一個中年女人。直到走到自己的臥室,才見到她。她蜷成小小的一團。他走近,跪坐在床前看她安睡中的臉容,脆弱無辜,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變軟。

  他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瞞我了,好嗎?要從別人口中才能聽到,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她點點頭。

  江珺輕觸她手上結了硬痂的傷痕,又指指她支在軟墊上打著管狀石膏的腿,問道,“還痛嗎?”

  “手不痛。腳上有點脹脹的。”江玥臉朝向著他,看見他的袖口衣領上都被水沾濕,很奇怪,“怎麼弄濕的?你不是從車庫上來的?”

  江珺悻悻地答道:“沒,車停到樓前了,這樣快一點。”

  窗外雨聲暴戾,襯得房間裡是分外的靜謐,BBC的解說員低沉動情地解說著難得一見的畫面。大雪紛飛的喜馬拉雅山麓,BBC的拍攝小組駐紮了三年,終於拍到了雪豹的身影,母豹在風雪中去為小豹獵食。宏偉壯闊的自然,讓人觀之無言,而這刻他們也沒想要再說什麼,回來了,見到了,一時間所有的話好像都顯得多餘了。

  江玥想起那句爛俗的話,但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是的,惟願如此。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5-8-4 02:1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36
  時間就其本質而言,是永遠均勻地流逝著,一個刻度接一個刻度。但總有一些時刻從平滑的表面突起,就好像河道轉了一個彎,此後的光景與前時已然不同,連水流的速度都變了。

  自江珺回來後,江玥便常常感覺到時光起了這種微妙難言的變化。

  頭幾天,江珺很少出門,每日在書房看檔資料,用郵件和電話處理公司的事務。江玥就躺在他旁邊的躺椅上,蓋著毛毯,在電腦上看點正經的論文,寫點筆記。

  其實這情形很像十年前,一張書桌,江玥占一角寫作業,江珺則在一旁看財務和管理的書自學,一大一小像兩個苦讀的書生。那時江玥總是會時不時抬頭看他,每次看見他細緻地用記號筆在書上劃道或是翻動書頁,她都很受激勵,敦促自己要努力啊。

  而現在,江玥仍舊會暗暗瞅他,只是幾乎每一次她都會遇上江珺的視線。初時的幾次目光交匯,他會露出一點驚慌表情,像做什麼事被人抓個正著,那笑容裡也會帶一絲赧然。稍後幾次,他就恢復了自然,撞上她的眼睛時,他微微笑起,那緊蹙的眉頭會跟著舒展開來。

  也許時間就是在這樣的相視而笑中咻咻溜走的,江玥總是覺得一日光陰晃眼便過去了。

  一場秋雨過後,氣溫驟涼,但天卻是格外的晴朗。午後的日頭暖融融地照進落地窗,在深褐的木地板上灑下跳躍的金色影子。

  這時,江珺會把江玥抱到露臺上,一張白漆鐵桌,他們各坐一邊。江珺泡上一壺紅茶,倒一杯給江玥,淋上一點奶,甘冽醇厚的斯里蘭卡紅茶,有嫋嫋而起的鈴蘭香氣。兩人閒適地坐著,一面眺望不遠處的香蜜河,與河岸上一團火似的紅葉楓樹,一面享受著手中這杯茶,享受秋日煦暖的陽光。這樣坐一陣兒,江珺會讓江玥把腿擱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從護工那裡學會的手法為她按摩腳。他的手大且暖,握住她的冰涼的腳掌細細地揉捏,期間,他總會說上許多不著邊際的話。

  比如,他說:“我要造一艘遊艇給我們自己用”。江玥答好啊,“阿甘把他的每一艘捕蝦船都漆上Jenny號,我們的叫什麼好呢?”

  他說,“我們的就叫Cynthia。”

  江玥一愣,辛西婭?下一秒就回過味來,Cynthia是月亮女神呵。

  她看他,而他低著的頭。

  這世上有那麼一些人,他總是把自己的心意低低地潛埋著,他甚至不需要你去發現它。

  江玥仰起頭,目之所及是青碧無塵的天空,高遠遼闊,她覺得自己就像在那天際漂流的浮雲,太陽那麼大那麼熱,它毫不吝嗇自己的光亮,無論她飄到哪裡,都能被照耀到,只是不能離它太近,太近則會被灼傷融化,繼而消失。

  她想起宋嘉祐那日沒有說完的話,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樣的,感情,愛,這樣無形無跡的東西,怎樣才算擁有?要靠得多近?要握得多緊?那麼現在她與他這樣未嘗不是最好的。以前年紀小時,以為愛是盛放在一個固定形狀的容器裡,要到現在她才明白,愛情和生活從來不存在惟一的形態。

  一星期後,江珺又忙了起來。恆洲集團設在康州的分公司,成了他新的辦公地,因為去日本考察的團隊終於回來,江珺幾乎日日連著與他們開會。討論研究所的設置,新船型研發的方向,投入和設備的配置,重重地決策需要他定奪。

  忙歸忙,到了晚飯時間,他卻必定回來。起先江玥以為只是偶爾為之的,誰知他每日都會陪她一起吃晚餐,她納悶地問他,“現在事情這麼多,不用陪人應酬了?”

  江珺說:“到了一定的status,規則就可以由自己掌握了。”

  江玥聽他不講“地位”,偏偏要冒一個洋文,心裡暗笑,這人真是有趣,多少人明著眼吹噓自己,他卻總不好意思,而且好玩的是,他以為轉換一種語言便能擋掉話語的鋒芒。

  吃畢晚飯,護理阿姨就幫著江玥洗漱,待洗漱完,她便離開回自己家去了。這位陳阿姨因為做得一手江南口味的菜,很受江珺喜愛,漸漸成了江家的全職保姆。只是香蜜河的居所,面積雖大,但只隔出了兩個臥室,一個書房,江珺一回來,她便顯得住哪兒都不合適。

  江珺曾問過江玥,要不搬到植物園的那處別墅去,房間多,環境好,而且一直空著。但江玥卻直搖頭,她沒解釋為什麼不願意。其實她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江玥捫心自問過,愛而不妒可能嗎?關於俞新蕊,他不說,她也不提。江玥總是這樣想,當他和自己在一起時,他們倆組成了一個獨立封閉的圓圈,沒有別的人,也與所有人無關。她不停地向自己灌輸這個意象,因為她太多的時候會疑惑自己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為愛,可以傷害別人嗎?在她心裡,這個問題等同於——假以善的名義,可以行兇嗎?

  答案是那麼顯然。但行兇作惡是一目了然的可辨認可抵制,而在愛情中,對錯的界限是多麼模糊曖昧。

  她在這條繩索上搖搖晃晃,隨時欲墜。

  那天晚上,護理阿姨已經回去,關起門落了鎖,偌大的房子又只剩他們兩人。

  九點多,江珺仍是在書房裡,埋首於電腦前回復郵件,很久沒回祁寧,許多事務便是在郵件的往返裡解決掉的。近十年時間歷練出的幾個高級經理人此時都已能獨當一面,江珺把手頭的權力下放,也把自己肩頭的責任攤到他們身上。當財富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數字的增長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能夠激蕩人心,如果可以淡出,他並不想戀戰。

  到了不惑之年,對往昔來今都有了一番新觀感,現在的江珺依然有壯心有意氣,只是也漸漸體悟到了人生的那個大限。大限之外是永遠的悲哀與惆悵,所以他才特別地想要達成心底餘存的那點希冀,希望留下點什麼,希望靠近她。

  江珺手支在桌臺上,揉著酸脹的眼睛。以暗夜為底的窗玻璃上映著自己的影子。寒夜裡一盞孤燈,原本應該是淒涼的心境,卻因想到隔壁有她而憑空生出一縷暖意。

  從來都是如此,最早最早的時候,他懷裡抱著她,瘦小的身體,連炎夏也是微涼的體溫,那時他覺得她可憐,她哭,他安撫她,她笑,他也被感染。江珺不知道到底是從何時起,自己的情緒總為她所牽動。情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好象春夏之交的爬山虎,總是分分寸寸地攀爬著,卻等你幡然醒悟時它已經爬滿了整面牆壁。光陰穿梭往來間她長大了,那粒埋在他心間的種子早已不受他控制,生出奇異的花,蔓藤蓬勃將他纏得緊緊。

  江珺籲一口長氣,又回到該處理的事項上,及至全部做完,又過了一遍秘書發來的排程,這才關了電腦,並扔掉手上那只濾嘴快被咬爛的煙。煙是戒了,但多年養成的思考習慣改不掉,只好形式化為現在的叼煙在嘴幹咬著。

  想起江玥嚴令他戒煙的兇狠模樣,江珺無聲地笑笑。正當他站起身準備過去看看時,就聽到隔壁傳來她的叫喚聲。

  那時江玥正靠在床上,捧著一本懸疑小說看到精彩處,喉間突然漫起一點腥味,接著就見到滴落在書頁上的一點紅,血是從鼻子裡出來的。

  她捂著鼻端,一邊喊他,“叔……”

  江珺立時過來了,看見江玥捂著臉的指縫間居然溢出血來,一陣驚心。

  這時,江玥倒不好意思起來,“小事,流鼻血而已。”

  “還不快躺下”,江珺抽走她的枕頭,讓她平躺,又快步跑去廚房,從冰箱裡取了一塊冰。他手捏著冰塊敷在江玥的鼻子上,過了一會兒問,“止住了沒有?”

  “好了,沒事了。”

  “怎麼又流鼻血了?後天去醫院卸石膏時,順便檢查一下。”

  “真的沒事。就是開了暖氣,空氣太乾燥了。”小時候她常會流鼻血,多半還在睡夢裡,剛開始時她是翻身一起,到水龍頭下接一點水往鼻子裡滴,仰著頭再走回去。後來有一次被江珺撞見了,他責備她為什麼不告訴他,然後仔細向她說明這個時候不能仰頭,而要如何如何。那時江玥為自己惹事感到抱歉,後來才慢慢明白那樣的責備是因為他緊張,因為他關心。

  江珺挪走冰塊,去衛生間擰來一把毛巾,坐在江玥旁邊,把她的手上的血污細細擦乾淨,再擦她的臉,動作輕柔,鼻唇之間,下巴,唇角。血污褪盡處是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皮膚。

  他像受蠱惑似的,手指撫摸上她的臉頰,轉而往嘴角邊去,她唇色殷紅,江珺用指尖輕輕緩緩地摩挲著,這一副唇形他曾在心裡描畫過許多次。

  江玥一動也不敢動,甚至屏住了氣息,過了好一陣,終於從這迷幻的時空裡抽出魂靈。她側轉過頭細聲地說:“幫我拿件睡衣吧,這件髒了。”

  他頓住手,江玥感覺到整個時間也像停頓住了一樣,等到他站起來,時間便又返回了,滴滴答答繼續地走。

  江玥接過他從衣櫥裡取來的睡衣,“好了,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可以換的。”

  “好”,江珺沒再出聲,只是在轉身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視線停留了很久。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江玥無論在睡夢裡抑或是清醒時,腦間心上一再地浮現出這一幕,他眼睛裡那異于常時的紅,像燃燒的草木突然遇水,在湮滅前耀動的那顆火星。

  江玥嗤笑自己何其迂腐。她清楚地知道根本不存在所謂靈與肉的分界,她能看透它的虛妄,卻還是守著這條界限,即使是徒勞地。

  這俗世中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她可以質疑,但終是不能撼動它絲毫。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5-8-4 02:18: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37
  江玥的睡眠狀況一直不好,夜深不能寐,早晨醒不來。

  早上等她起來,拄著拐杖走出房間時,江珺已經穿著整齊,坐在餐桌前翻當天的報紙。抬頭見她立在那裡,問道:“怎麼不叫我?”他過來抱起她,手臂沉穩有力。

  “拐杖也挺好玩的。都沒怎麼用過,馬上就拆石膏了,不用就沒機會了。”江玥瞥一眼他的臉,不見倦容,眼睛也再無異色。

  江珺說:“等會兒我讓人送加濕器來,打暖氣時,你把它也開起來。”

  江玥刷著牙,嘴裡含糊地應著。

  他靠在衛生間的推拉門上沒有走開,洗手台的鏡面照出彼此的身影。等她抹完護膚品,他又過來抱她走。

  “我今晚可能晚一點回來,今天多做一些事,明天陪你去醫院。”

  “好,要是事情多,你不用趕,讓小王叔叔送我去就行。”

  “出事的時候我不在,現在回來了,當然是要陪你的,你就放心吧。”他提了電腦包,說:“走了。”

  江玥眼望著他出了門,她現在總是特別懼怕聽到“走了”、“去了”這些詞,怕一語成讖。

  心神不寧地等到中午,她打電話過去。

  “陳阿姨,給我做了蓮子百合粥。她說是你囑咐的。”

  “嗯,她選的挺好。你不是流鼻血了嘛,該吃點滋陰潤肺的。”

  “我把《玫瑰之名》看完了。你呢?上午忙什麼?”

  “還在開會呢,過些天估計要簽個大單子。”

  “那你忙吧,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江玥掛了電話,其實她根本沒什麼要說的,聽到他的聲音確定他安好,人也就平靜了下來。

  那天晚上江珺果真回得很晚,第二天沒去公司,陪江玥去了醫院。石膏取下,拍片複查之後,醫生告知骨痂形成得挺好,接下來可以適當地動一動,一周來中醫部做三次的針灸按摩,恢復正常走姿還要三個月。

  至此,江玥半脫離了軟禁生涯,得了一點自由,每日可以在家慢慢地挪動一小會兒。江珺從康州分公司發來一個司機,每週一、三、五日送她去做中醫理療。這樣過了大半個月,江玥的腳總算褪去了剛拆掉石膏那幾天嚇人的醬紫色,也不再那麼僵硬。

  時近聖誕,窗玻璃上隱隱有霜跡,而房間裡很暖。江珺把熱毛巾蓋在江玥的傷腿上,遵照醫囑地進行每晚臨睡前的熱敷。唱機裡放著巴赫的大無,他在厚沉低徊的大提琴聲裡告訴她明天要出一趟差,“就去大連簽一個合同,是最近在談的那個訂單,涉及金額很大,所以還是我自己去簽比較合適。”

  翌日清早,江玥還在睡時,江珺推門進來與她道別。

  江玥眼朦朦地睜開看他,白襯衣,黑色西服,手裡拿著大衣和領帶,襯衣的領子估計是紮了領帶又拉掉,一邊微微翹著。江玥讓他低下頭來,支身抬手幫他撫平。

  江珺笑了笑,給她掖了被子,說“睡吧”,站起來卻停著不動,幾秒後,他彎下腰,嘴唇印在她的額際,輕輕地吻一下。

  這個吻只是溫柔的輕觸,不帶一點情-欲氣息。江玥縮在溫暖的被窩裡,閉上眼,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顆胭脂紅的小太陽從冬天的晨霧裡冒出來,距離非常遙遠,但迷人,讓人心醉。

  週一,12月24日,江玥照樣去市醫做針灸理療。

  下午三點出了醫院,司機載著她往回走,行到中山路商業繁華地段,便遇上了塞車。江玥看到沿路商場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倒是動了心,便央司機停車,讓她稍微看一看就好。司機經不住江玥的好言央求,就將車靠邊停了,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旁邊,小心護著。

  讓司機深感慶倖的是,江玥並沒有多逛,徑直去了名品男裝店,行人較少不擁擠。

  那家店是江珺常穿的一個牌子,江玥挑了外套,襯衣,搭配好領帶,又要了一條圍巾,最後取出信用卡劃了帳,整個過程果斷快速。

  就在她簽帳單的間隙,聽見背後有人叫她——“小玥”。

  江玥一轉頭,就見到了俞新蕊。

  “沒想到真的是你。”俞新蕊歎道。

  江玥卻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俞新蕊穿著孕婦裝,腹部隆起,儼然有五六個月的身孕。最古怪的是,她的手掛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臂彎裡。

  看到江玥膛目結舌的模樣,俞新蕊倒不意外,“這是我先生。”向那男人介紹江玥時說,“一個小妹妹。”躊躇一下,又補上“是江珺的侄女。”

  江玥完全懵了,“我先生”是什麼意思?是指她丈夫?

  “給你叔叔買衣服?”見她還是木愣愣的樣子,俞新蕊又笑著問:“沒什麼要緊事吧?”

  “嗯,沒有。”

  “那就陪我去樓上喝個下午茶,怎樣?”

  電梯載著他們直上二十四樓,江玥尾隨著俞新蕊,兩個男士提著購物袋走在後頭。

  喝下午茶的人不算少,但這仍是一個僻靜之所,牆壁上掛著油畫,地面鋪著厚厚的絨毯,極高的天頂垂下一盞盞吊燈,很古典的氣派。

  侍者一路將他們引到靠窗的桌位,俞新蕊撐著腰坐下,仰頭對還未落座的“她先生”說:“讓我和小玥說點體己話吧,你們……”她歉然地笑著,聲音聽來半是請求半是撒嬌。

  “行啊,我們正好去吸煙室抽一支解解乏”,他拍拍司機的肩膀說道。

  他們走開後,俞新蕊徵求江玥意見:“我們喝什麼?”

  江玥說:“還是嬸嬸點吧,我都可以。”

  俞新蕊嘴角牽起來,輕哼地笑一聲,“那好吧。”

  茶點沒一會兒就上來了,一壺大吉嶺紅茶,一個三層的點心架。

  江玥給俞新蕊斟茶,正欲往骨瓷杯里加奶時,俞新蕊擺擺手說不要,“我喝清茶。”可接下來的一句是“不要再叫嬸嬸了,我和你叔叔已經離婚了。”

  自碰面起,江玥心裡也隱約想到過,但仍被這突如其來地轉題聽得手一顫,牛奶灑了一點在桌布上。

  她呐呐言道:“我不知道,他沒和我說。”

  俞新蕊說:“是啊,不然你見到我也不會這麼吃驚,他那個人,我猜也是不會說的。”

  “你們是什麼時候……離婚的?”江玥執著銀勺攪杯中的茶和奶,動作隨著問話一起變慢。

  “年初離的。”俞新蕊很平靜地吃著鮪魚三明治。“去年這時候他去了一趟美國,那次我是和他一起去的,你應該知道的……”

  “嗯,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江玥記得他說他在紐約。

  俞新蕊帶有幾分自嘲地說:“那時候他出差,說順便帶我去紐約度假。結果就最後一天陪我逛了下大都會美術館,看到有電腦精印的畫卷賣,買了一大堆,說你喜歡這個,看到不知會多高興。打電話過去才知道你出遠門了。我讓他寄,他卻一定要帶回來,等你回校了,又巴巴地獻寶一樣寄過去。”

  江玥想起來,寒假過後她和宋嘉祐從三藩市回來,有一天UPS送來一長捆的包裹,姓名地址是江珺的英文筆跡,打開一看,全是原尺寸高模擬的手卷,晉代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北宋武宗元《朝元山仙仗圖》、清代王原祁《輞川別業圖》,連藝術史書上都沒印全的畫作,整幅地鋪展在她眼前,極其精美,讓宋嘉祐都為之驚歎。

  “他對我從來沒有這樣用心過。”俞新蕊輕不可聞地歎息。

  她接著說:“也許是我虛榮的報應吧。從一開始我就被華麗的表像給蒙了眼。一個年紀正好的男人,事業鼎盛,風度翩翩,卻對你溫言軟語,我想沒有人會不動心。 那時我已經二十九歲了,青春只剩個尾巴,還能遇到條件這樣好的人,我自己都覺得是撞了大運。結了婚,在別人看來我的人生該是美滿如意極了。可是我呢,有的卻是失望,一天比一天更深的失望。他對我不能說不好,我找不出他一丁點兒的錯,連我爸媽都誇他。人溫和,又尊重我,甚至是遷就我,對我爸媽對我兄弟都照顧有加。可是——卻沒有更多了,我根本要不到更多,說得爛俗一點,就是我根本走不進他心裡。他把我當一個親人,當共渡一生的夥伴,說的話做的事都像是出於道義、出於責任,他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丈夫,拿出去也算得上模範了。但他就是不像一個愛人。”

  “有時候我想想,算了吧,該知足了。可就是不滿足啊。整個人就像一個杯子,一直是空著等著,等了幾年卻什麼也沒等到,只能是積一點塵土。我告訴自己說,男人和女人在感情上是不對等的,感情在他們身上占的比重完全不同。在男人那裡頂多也就30%,在女人則是全部,歡喜痛苦都由它。我一直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他對我的不熱情……”

  俞新蕊突然抬起頭來,盯著江玥說,“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沒有熱情,只是那熱情他沒有給我,而是……全給了你。你的每樣東西,他都整整齊齊地收好,你的生日還早,他就開始花心思準備禮物,到每一個地方,都會念到你,甚至夢話裡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一次兩次是沒什麼,可他卻是一直如此。我沒那麼笨,沒那麼遲鈍。你去美國讀書,其實我心裡還挺慶倖的,以為走遠了,會好一些,可是如果一個人在他心底,那離得遠跟離得近有區別嗎?”

  “我是真的灰心了。”俞新蕊手撫著凸起的腰腹,“去年冬天從美國回來後,我去康州開會,遇見了大學同學,他仍舊喜歡我。我想,這段婚姻是到該結束的時候了。女人總是想要有人愛她的。”

  江玥手捧著茶杯,聽著俞新蕊說完,滾燙的奶茶熱度都已經冷卻,她喝下一大口,嘴裡是澀澀的粗礪的感覺,不知是大吉嶺本身的口感,還是這番長長的話在她心裡激起的。如果她是一個無關的人,她會同情俞新蕊,怪罪江珺寡情,可她不是,她聽到江珺對自己的用心,他的感情,那麼多年秘而不宣。這刻的江玥真正稱得上是百感交集。

  俞新蕊吐出一口氣:“果然是要找人傾訴啊,說了輕鬆多了。我是有怨氣,可是卻不知道該撒到誰身上。其實想想他也挺可憐的。你嘛,也許這些話是應該和你說的。”她又取了芝士蛋糕,挖了一大勺進嘴裡,沖江玥笑笑說:“現在真是能吃。”

  在這頓下午茶結束前,俞新蕊問江玥:“你看過《英國病人》吧?”江玥點頭。

  “那我問你一個同樣的問題,what do you hate most?或者說你最怕什麼吧?”

  江玥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應該是佔有欲。”那種欲望從心底冒出來,不可抑制地升騰勃發,想要去佔有,這是她自出生到懂事,整個童年時期匱乏留下的後遺症。但也正因這種匱乏,她才特別地排斥佔有欲,因為想要而得不到的痛苦她嘗過太多。

  最後俞新蕊說:“真是奇妙。你知道江珺是怎麼回答的嗎?他說是失去。你想一想……”

  俞新蕊與丈夫離去後,江玥繼續坐了一陣,從玻璃窗望出去是城市的天際線,冬日的餘暉非常的稀薄,提醒著她流光逝去。他怕失去,是啊,他用強硬的外殼罩住了他的虛弱。弱者的理念一向是——與其失去,與其去承受那種痛失的空虛,不若什麼也不抓住,什麼也不曾擁有過。

  江玥面朝夕陽,像是迎著消逝的靈光。她想,她和他歸根結底都是懦弱的,所以才會從親近走到背離。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5-8-4 02:18: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38
  這個冬天特別的冷,在寒風暮色裡,華燈霓虹、樓宇行人,每一樣看上去都是灰撲撲的。

  一回到家,回到溫暖私密的環境裡,那種陰翳的感覺就散去了。江玥背靠在門上,屋內悄無聲息,中午出門的時候就讓陳阿姨回去了,而他還在千百公里外的北方城市,等著他的會是一個聲光喧嘩的晚宴。

  江玥應該早就習慣這樣一個人的獨處,可是現在她卻感到形只影單。她摁亮玄關的燈,往前走,摁亮客廳的燈,沙發靠牆處的一隻黑色行李箱暴露在光亮下,江玥定睛看,那正是江珺的那只老Tumi。怎麼在這?難道是他回來了?

  江玥扶著牆壁,快快地挪步到他的房間。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果然他在,大衣、西服外套和領帶都扔在床尾。他躺得直直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閉著眼,眼皮一點都沒動,非常安靜。

  她沒來由地一陣恐懼。他是在熟睡還是……

  江玥推了推他的身體,江珺睜開眼,眼白裡布著血絲,他拽住江玥的手腕,迷茫地問:“怎麼了?”

  江玥搖晃著手掙脫開,“被你嚇著了!”

  “我又怎麼嚇你啦?”見她低頭不說話,江珺又問:“和她喝個茶喝了這麼久?”

  “你知道?”江玥驚訝地直視他。

  “你自己把電話落家裡了,害我白擔心一場,後來就打電話給小張了,他說的。”

  “你……我……”江玥忽然覺得很氣惱,他總是這樣神通廣大,掌握一切,知悉一切,她就像小猴子,本事練得再高變成孫悟空,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別氣,我沒讓他告訴你,是想讓你好好……”

  江珺沒說完,就讓江玥搶白了,“我好什麼?我一點都不好!你結婚不告訴我,過去的事也就算了,可是……你連離婚了也不和我說,這又是為什麼?”

  “我說不出口。”

  “有你這麼可惡的人嗎?有你這樣的嗎?宋嘉祐說你是愛我的,她也這樣說,可有誰是這樣愛的?像小丑一樣被你愚弄。”

  江珺無言以對,他要怎麼解釋自己的延宕優柔,自欺欺人,無論怎樣地解釋都將是蒼白無力的。她眼裡怨忿的怒火燒掉了他矯飾的企圖,燒掉了他親手築就的樊籬。有佛經偈子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對自己最在意的人,他有著最深的憂怖,他擔憂著與她相關的一切未知的歲月,害怕等待著她與自己的一切未知的命運。他是一直戒懼著,遠離顛倒夢想。可他的狠心和忍耐,帶來的是寡淡的日常生活,而渴念卻像野草般瘋狂地滋長。

  江珺拉她的手,江玥悶聲不理,食指在不停地摳著拇指,像是不摳出個洞來誓不甘休。“別生我氣了。”江珺伸長手臂攬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跟前帶。江玥趴倒下來,頭撇在一邊。過了一會,猶是不解氣,轉過來,見他襯衣領子敞開著,便沖著喉嚨下鎖骨端的肉一口咬下去。

  她咬得很重,可江珺卻沒吭聲。這樣的無聲承受更加激怒了江玥。

  “好,你能忍,你什麼都能忍!”她跳到他身上,壓著他,張嘴咬他的肩膀,狠狠地咬,像憤怒發狂的獸,多年的委屈不平都化作牙尖的力氣。

  他的白襯衣被她的口水濡濕,沾透出一絲鮮紅的色跡,漸漸地她的嘴裡也嘗到了一點血的腥甜。

  江玥終於松了口,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江珺環過她的背抱她,手掌在她的背脊上上下下地撫著。他親吻她的滋著細汗的額角,把臉埋進她的頭髮,歎氣、呼吸,他在她耳邊輕聲地叫喚,太輕太含混,她聽不清,只知道他吻住了自己的耳垂。

  江玥扭著避開耳際太過敏感的酥癢,兩隻手捧住他的臉,固定著,倔強地執著地與他面對著面,這一刻誰也別想再逃開。他們彼此對視,眼、耳、鼻、舌、聲、意,每一處都能看到跳躍的愛-欲的火苗,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遮擋得住。

  江玥坐起身,脫掉寬大的毛衣,脫掉貼身的棉恤,脫掉牛仔褲,她看著他,他的喉結上下地滑動著。她脫掉了所有的遮掩,一絲不掛的,跨坐在他身上。她要揭下他們之間所有的幕帳,讓他看清楚她和他自己,他們的真實心意,可曾因為時間而改變分毫。

  他的身體早已炭火一般地熱,江玥動手解開他襯衣的紐扣,解開他的皮帶。正要拉開他的拉鍊,江珺按住她的右手。但江玥還有左手,她摁一下他試圖阻止自己接近的地方,在她手指離開之際,底下的東西彈跳而起。

  而後再不用江玥出手,江珺自己除掉了全部衣物,他翻身把江玥置於床中央,在這時仍不忘用靠枕支起她康復中的傷腿。他用手捂住她的眼,可她扒開它,她要看——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全部的身體,健碩且蘊蓄著力量。

  他伏身下來,親吻她的嘴巴,吻向她的頸項,再向下吻她的胸,重重地吮吸著,像大雷雨最初時刻的大大的雨滴落在她身上。他一隻手握著她右邊的乳房,像是握住了她的心,嘴唇貼著她的皮膚輾轉而至她渾身最炙熱之處,他用牙齒去啃噬、用舌頭去撩動那神秘的小核。江玥手指緊緊拽著枕頭的邊沿,在喘息間她似乎能聽見自己體液流動的聲音。

  當江玥面前再次出現江珺的臉時,他正在進入她的身體。江玥抓住他的臂膀,專注地感受著每一分寸變化。到全部進駐的那刻,他把她抱得緊緊的,額頭頂在她的額頭上,江玥笑著閉上眼,兩具身體嵌合得這樣緊密,失落的半個圓終於尋到了彼此。

  他開始緩緩地動起來,繼而加快速度。在不同速度和力度的過渡中,他令人驚歎地掌控著節奏,像一位技藝臻至化境的樂師,用身體與她合奏著一曲如歌的快板。他給她舒緩的愉悅,給她緊張的刺激,循環往復沒有間斷,她的身體好像從未接受過這麼多的訊息。

  這一支曲子越奏越激昂,弓弦間迸出急音,江玥抑制不住地叫喊出聲來,“不,不行了,我跟不上了。”

  在達到至高點的那一刹,他一直凝望著她的眼神失了焦點,迷離空洞,仿佛那刻迸入她身體深處的不是別的,而是他絲絲縷縷的精魂。

  稍許過後,顫慄停止,喘息平復,在他欲要抽身而出時,江玥腿圈上他的腰,牢牢地圈住,不讓他走。她抱住他寬厚的肩背,忽然流下淚來,她低聲地啜泣著,心裡非常非常的難過。

  江珺用拇指指腹抹去她的眼淚,嘴唇輕輕柔柔地停留在她的淚痕處,他喃喃地念著,“乖寶,不哭。乖寶,不哭。”他是明白的吧。

  據說,每種生物在交歡後都會特別的憂鬱。

  江玥感傷的又是什麼呢?

  他們貼得那樣近,可是——卻再沒有更近更近的距離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4 20:2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