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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心]擒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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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15-8-6 13:35 編輯

梁心 - 擒鳳

她實在不懂鳳歧這有雙鳳眼、老是帶笑的男人在想什麼,
對於身後跟著仇家追殺的陌生人,一般人都會當沒瞧見,
可他不僅出手相幫,還幫得徹底,為她療傷、帶她逃命,
而且不論她如何冷言相待,他都能自說自話、沒個正經,
雖覺他多管閒事,但時日一久,她竟也習慣了他的相陪,
本以為能和他攜手共度此生的,不料他竟是仇人的師弟!
這麼說,他是有目的地接近,他的溫柔也非出於憐惜吧?
既然沒人想要她活,那這條命就還給他,再不欠他了……
鳳歧真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兒,
即便她如今改名成了義母「春松居」裡的頭牌琴姬尋蝶,
即便她性子丕變,成了話多嘴刁、教人招架不住的姑娘,
然而種種的改變他都不在意,只要她還活著,怎麼都好,
他竭盡所能地寵她、疼她、愛她,心甘情願被她擒服,
只希望,她也能像他一般地需要他,別再撇下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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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07:3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府樂聲聲不息,吹響街頭巷尾,迎娶的人馬如涓流小溪,綿延不絕。

  「尋蝶,你快瞧瞧,有人嫁娶呢!」坐在春松居春撥樓二樓的梓姨,興高采烈地指著駿馬上風光體面的新郎倌。

  梓姨是春松居的管事,而她口中的尋蝶,則是茶館著名的琴師,許多人一擲千金,便是求她一曲也甘願。

  春松居是銅安城內最負盛名的茶館,原先坐落於銅安城百花湖畔,靠近東邊相思橋的巷子裡,小小一間,不是很起眼,門口僅有一塊舊舊的匾額刻著「春松迎客」,故名春松居。

  自從春松居的主事沁蘭收留了孤女溫尋蝶後,靠著絕倫超群的琴藝鶴立眾家茶館,買下百花湖後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堪稱銅安一大傳奇,慕名而來的客人如過江之鯽,為了鞏固銅安城第一的名號,酒、舞、歌、宿,也一應俱全,雕梁畫棟、瓊樓玉宇,已無當年寒酸模樣。

  「就算是隔壁死了丈夫,也不關我的事。」溫尋蝶淡淡一哂,斜躺欄桿,手持小說,模樣看來是風情萬種,撩人的姿色所引來的目光,不比樓下川流而過的迎親隊伍少。

  「你看看你,五句說不出三句好,難怪找不到好婆家,要不是還有我可以靠,我看你喝西北風去吧!」這丫頭少說也二十二了,面貌姣好,體態婀娜,鼻挺頰豐,壞就壞在那張嘴說出來的話,著實讓人不敢恭維。「要是你蘭姨知道她救回的姑娘變成這副德行,一定死不瞑目。」

  「我這副德行,不就是蘭姨教的嗎?」她擱下小說,攏攏頰邊青絲,繼續閱讀。「再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以為我這做琴姬的會好到哪裡去?無關乎我這張嘴說的話能不能聽。你若想嫁,東邊相思橋畔賣燒餅的張叔不是對你有意思嗎?不妨考慮考慮。」

  「呿!我的行情可是水漲船高,配個賣燒餅的像話嗎?」梓姨白了她一眼,也捨不得對她生氣,畢竟春松居難過的時候,她也是吃到苦頭的。

  五年前,春松居一窮二白,就靠她跟沁蘭苦撐,日子難過死了,若不是沁蘭心腸太好,堅持救回奄奄一息的尋蝶,她真不想多扛重擔累死自己。

  幸好尋蝶這丫頭知恩惜恩,向沁蘭習來一身青出於藍的琴藝全貢獻給春松居,同業砸下百兩黃金都聘不走她,可貴的是,當時正在拓展名氣的春松居,一日最好的營收不過才三十多兩而已。

  梓姨感念地望著溫尋蝶。這丫頭個性雖然古怪,常惹得她歎聲連連,還是她捧在手心上的寶呀!

  「噯,我說,你還記得春松居是怎麼來的吧?」

  「我知道呀,蘭姨她相好出資開的。」手裡的小說翻了一頁,溫尋蝶目光不離,鉅細讀著,也能分神回答梓姨的話。

  「你說話就不能含蓄點嗎?真的是,要是有個男人肯接受你,我倒貼也要把你嫁出去,還要在銅安大辦三天流水席,為福德正神塑金身!」梓姨沒好氣地說。

  溫尋蝶放下書本,氣定神閒。「我成親跟福德正神什麼關係?」

  「我發願,這不成嗎?」打從尋蝶滿二十,她便積極安排,媒婆是一個一個換,偏偏上門的男人都讓她給嚇跑了,怎教她不緊張?「梓姨不是同你開玩笑,我都四十好幾了,能再護你幾年?要是哪天我走了,你可怎麼辦?以你的條件,找個好男人不是什麼難事,你為什麼就是不聽話呢?」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望向欄桿外,春到花曉,一株株迎風而開,可她的心卻宛如一座枯井。

  曾經,她愛過,深深地愛過,掏心掏肺地愛過,到頭來,全然相信對方的她什麼都沒有,僅有滿滿的心傷痛楚、悒鬱愀然,彷彿讓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教她清楚不忘。

  「聽你這麼說,你心裡……擱過人嘍?」梓姨順口問道。她知道尋蝶不愛人探聽她的過往,除了沁蘭,她從不對誰剖白心裡的話。

  梓姨根本不指望尋蝶回答,她卻大方認了。

  「擱過又怎樣?對現在的我,沒什麼影響。」現在的日子她過得愜意,這樣就夠了,有沒有男人來煩心,重要嗎?

  「難怪你眼界比天高,受過傷的女子我見得多了,愈是武裝愈是脆弱。」梓姨搖搖頭,不再續問,盡管她好奇得要死。「唉呀,跟你聊著聊著就偏題了。我是想跟你說,過幾天會有個管事過來準備接我的位置。」

  「接你位置?你要嫁人啦?」溫尋蝶再度浸沐書香,對梓姨接下來的話,意興闌珊。

  「嫁你的頭!」梓姨不禁捶了她一記,莫怪全茶館上下,沒人找她談心。「不管你愛不愛聽,這些話我一定要說。沁蘭愛上的男人嚴格說來是名道士,不能娶妻,所以他們收了個義子,了了沁蘭想成家當娘的願望,可惜他們收的義子天生不受拘束,根本靜不下來,跟他義父簡直一個樣,索性就讓他闖蕩天涯,一年回來住幾個月,等沁蘭五十歲,不管春松居營運是好是壞,他都得回來接掌,不再離開,直到下任管事接掌為止。可惜沁蘭死得早,四十八就走了,我三年前就發了喪文,他半個月前才回我,說他下個月初一要過來。」

  「嗯,辛苦你了,浪蕩子不好帶。」溫尋蝶聽完點點頭,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她知道,蘭姨是歡喜做、甘願受,她也是受了這種思想的薰陶,才慢慢改變自己,讓自己豁達些。

  只是,她還有得學呢。

  「哼,再難帶也好過你。」梓姨提裙站起,不再多說。「我要去忙了,你要看書,麻煩你移駕回房好嗎?你看多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堵在門口,他們望斷脖子是不幹我的事,把門口塞得水洩不通,教我怎麼做生意呢?」

  「誰教我房間光線不好,傷眼。」春松居擴建到銅安城內的百花湖上,一開窗,粼粼湖水波折而出的七彩,亮得她都快睜不開眼了。

  「那你也換個位子,非得選在這嗎?你是想讓全銅安城的女人恨死你不成?」

  「高處不勝寒,我習慣了,你別擔心。」溫尋蝶放下小說,揚唇哂笑,如沐春風的笑意卻吹起梓姨一身欲燃的怒火。

  「……我突然有種想把你踹下去的慾望。」

  「喔,那我該說請嗎?」她一臉無辜,輕卷垂落頰邊的鬢發,繼續品讀冊中故事。

  「你這丫頭……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

  「那就別說呀,少說少氣,不正好?」溫尋蝶像讀到某句頗具韻味的詩句,雙眸倏亮,纖指鬆開纏繞數圈的發綹,改在欄桿上撥點。

  梓姨一見她有了譜曲的靈感,識趣不再打擾,離去前叮嚀一句:「好心點,換個地方坐吧!」

  待梓姨走下一樓後,溫尋蝶擱下書本,纖指也停了動作,不點而朱的水唇逸出一聲破碎的歎息,幽幽呢喃。

  「蘭姨呀,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這事我參得透,可惜……看不開。」

  目光飄向遠去的迎親隊伍,她不是無心婚嫁,而是擱在心上已經五年的他,害得其他世俗男人再也無法入她的眼。

  「唔——」往事襲來又凶又猛,溫尋蝶緊揪心口,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如此清楚又深切的刺痛。她咬著下唇,緊閉雙眼,試著舒緩短而急促的呼息,花了一小段時間,才慢慢平復過來。

  她參得透這段情的得失,卻看不開他帶來的傷害,縱使蘭姨百般開導,她還是無法完全原諒他、放下他,這幾年為了擴建春松居,細細想他的時間少了,殊不知,她還是把這段往事記得很牢。

  記得與他相遇的那一日,她還不是以溫尋蝶的名字過活。

  五年前,在她還是寒傲梅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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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1: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寒風蕭颯,吹落片片枯葉,夕陽西下,灑落一地昏黃。林內,刀劍交錯之聲鏗鏘有力,數度驚飛安棲的鳥兒,一來數往之間,竟有驚天蕩海之勢。

  「寒傲梅,我今天就要殺了你為太師父報仇!」四、五把單刀同時以破空之勢劈向肩背受創的傲梅。

  傲梅嘴角淌著血,一襲白衣襯托出她的空靈淒美,更帶起她眼底深藏的韌性。忍住由喉頭湧上的血腥味,她奮力地揮舞著長劍迎敵。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青玉門人手上!

  為了降低她的戒心,平時皆著青衣裝束的他們全扮成普通莊稼農家,她一時不察喝下他們加了毒的茶水,無法全身而退。

  什麼江湖正派、百年名門,呸,盡使些下流路數,跟他們掌門鴻渡一樣,皆是道貌岸然的無恥小人,背地裡淨做些齷齪事。

  抹去嘴角沿流而下的血沫,她冷哼一聲,鴻渡那忘恩負義的畜生殺了她的父母,還好意思裝成江湖上人人崇敬的武學宗師,自居正派,她怎能嚥下這口氣!

  可惜她人微言輕,根本動搖不了鴻渡在江湖上的地位,於是她十年來勤練武藝,絲毫不敢懈怠,就是為了能手刃仇人。

  盡管全天下的人誤會她、追殺她,她還是不後悔殺了鴻渡,打從她決定復仇的那天起,便置生死於度外了!

  「妖女,哪裡逃?還不快束手就擒!」刀光一現,傲梅纖細的身軀再添新傷。

  緊咬牙關,她吭也不吭一聲,以劍撐地,絕不在青玉門人面前倒下。

  她雖是女子,卻有一身不容侵犯的傲骨。

  「哼,妖女,我就看你骨子多硬!接招——」單刀同時往傲梅身上招呼,恨不得將她當場剁成肉醬,已無力抵擋的她,只有舉臂以求一線生機。

  「喲,七、八個男人圍剿一名女子,丟不丟人哪?」

  一名身著紫錦衣、黑絨滾邊,卻揹著可笑的大布袋的男子突然從天而降,護在傲梅身前,兩指輕輕一合,夾住劈下的單刀,如狼毫筆尾勢勾起的鳳眼微微一瞇,青玉門弟子虎口如遭電擊,不得不鬆手。

  「誰?敢管閒事就報上名來!」青玉門人大驚,嚴陣以待。

  「怎麼我管閒事,就一堆人問我的名字?讓我當名施恩不望報的大俠也不行嗎?」男子微微一笑,鳳目點了神采,清風中飄揚的束髮凌亂卻不失個性,灑脫且自在,無拘無束的性子可見一斑。

  他的名字簡單,鳳歧兩字,可為了杜絕日後的麻煩,他才不會傻傻地給仇人線索。

  待他放下布袋,扶起身後傷重的女子,劍眉首次往中間攏起。

  從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看來,救起的女子十個當中,有八個決定以身相許,最後兩名許過人的少婦,眼神也只見愛慕與欽佩,可眼前的她別說欽慕了,冷漠地甩開他的扶持不說,還以劍劃出一道不容越界的範圍,如豹兒般的棕眸閃著警告,要是他敢再往前踏近一步,就準備跟他的雙腿道別。

  他救的應該是女人……沒錯吧?!

  想起追殺她的男子曾喚她「寒傲梅」,鳳歧不自覺贊同點頭。「人如其名,果真是人如其名。」

  這個性對他來說挺新鮮的,不由自主多看了傲梅兩眼。

  「你——兄弟們,別管他,幫太師父報仇才是我們的目的!」一行人略過自唱大戲的男子,攻向重傷喘吁的寒傲梅。

  「喂,好歹我這張皮相也贏得不少佳人傾心,給點面子好麼?」鳳歧挫敗地垮了肩,樣子挺可憐的,可惜滿是戲謔的語氣洩了他的底。

  傲梅聞言略一擰眉,嫌惡地掃去一眼,對沒人答腔還能自說自話的他沒什麼好感可言。碎嘴的男人沒個正經就算了,說出的話更不能聽。

  以劍撐起身子,她咬牙準備迎戰,打算以自身之力殺出一條逃生的血路。

  「喂喂,你肩頭跟背部的傷再不止血上藥,你會死的啊!」鳳歧心一驚,急忙拉回往前飛沖的她。

  這姑娘是想活命還是想找死?放著他不用,寧願當只撲火的飛蛾!

  傲梅橫去一眼,似乎在責怪他多管閒事一樣。

  盡管他救了她又如何?世間根本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潛藏的敵人,她的雙親就是太相信鴻渡,把他當朋友推心置腹,才會落得慘死的下場!

  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嬌軀不自覺地顫抖著,飽含恨意的秋瞳瞬也不瞬地直瞪著青玉門弟子。如果目光能夠殺人,她早就把他們撕成千萬片了。

  「好好好,你愛逞能就讓你逞個夠。」算了,只要幫她處理掉這群人,就算對得起他的良心了,其他的就隨她高興吧!

  他向青玉門人略一鞠躬,娓娓道:「不好意思,在下天生愛管閒事,就當你們上輩子沒燒好香才遇到我這位瘟神,我不會取各位的性命,也麻煩各位日後在街上看到我,請裝作沒看見。」

  「小子,這是我們之間的恩怨,我勸你別管,免得惹禍上身。」

  見他搓手而笑,直講不好意思,青玉門人原不想搭理,一句話草草帶過,揚臂就想往負傷的傲梅撲去,誰知卻突然動彈不得。

  「你究竟是誰——」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點了他們的穴道。

  「哈,蠢蛋才告訴你。」

  傲梅吃驚地瞠大雙眼,他武功超乎她預料的精湛,沒想到在他不羈的表相下,竟有如此修為,這時,她才好好地端視了他一眼。

  似墨濃黑的劍眉,帶笑勾挑的鳳目,本當矛盾的組合,卻有嚴謹中不失風趣,隨和中又帶點原則的感覺,還有他揉著無奈的笑……不,她怎麼如此認為呢?傲梅甩了甩頭,愈想拋去腦中可笑的想法,愈是在意他笑瞇的眼睛與微揚的嘴角。

  他星目朗朗生輝,笑意如沐春風,灑脫不凡的舉止……

  這一定是她的錯覺!

  「好啦,幫你解決完啦,我先走一步,你也快點離開這裡,如果我猜得不錯,後頭追兵鐵定不少,下一回你就不見得能好運遇上我了。」她一身傲骨似乎不容折枝,他也不指望從她嘴裡聽到一聲謝謝。鳳歧背起從不離身的布袋,回頭向她道別:「姑娘,後會無——喂喂,先別倒,先別倒啊——」

  他剛好接住昏迷的傲梅。

  人要昏倒,不可能挑時間的,再說她流了那麼多血,還有幾道傷口深及見骨,也沒聽見她喊疼,能撐到現在,身為男人的鳳歧也不得不佩服。

  可惜的是他這身新衣服啊,還穿不到三天呢,嗚嗚……

  ★★★

  朝陽東升,劃破厚重雲層,如二八少女拂簾外望,羞澀溫華。

  輕柔的陽光驟吻眉眼,好似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藏不住心事,一股腦兒地想找人分享心中喜悅,不給寒傲梅好眠。

  剛睜開的美眸迷濛氤氳,許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穩的她,撐起重如千斤石的身軀,緩緩地描繪著陌生的地域,驀地,一道隱約模糊的男人身影閃過,瞬間喚醒她所有戒備。

  有人!

  她習慣性往身側一搭,略帶迷濛的雙眼頓時瞠大,急掃過任何可能擱置佩劍的地方,不料遍尋不著,卻在離她約莫十步遠的圓桌上,瞧見她平時收藏於腰腹間的短刀隨便擱在卷放的布條上。

  傲梅秀眉微蹙,忍著身軀傳來的劇痛,下床欲拾回保命的短刀,豈知一握起刀柄,舖天蓋地而來的昏眩立刻吞去她的神智。

  房內傳來一道巨響,宛如重物落地之聲,揹著身在外室調製備份藥草的鳳歧聞聲飛奔而至,赫然發現原本安睡在床上的她竟跌臥在圓桌旁,動也不動,嚇了他好大一跳。

  「要命!」他脫口驚呼。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不是為了救回一具屍體啊!他趕忙將她扶起。傷重的她可不經摔呢。「傲梅姑娘,你沒事吧?來,小心點,你——嘶……」

  他傻愣了,雙手舉在胸前,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替她換藥的時候,他已經做好被賞巴掌的覺悟,傷口遍及肩、背、大腿的她,不將衣服褪了如何清潔上藥?然而他太小覷她的能耐了,此刻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才是她最好的回禮。

  瞧她手腕細如幼竹,秀氣標緻的五官,臉兒還沒他巴掌大,體態優美,充滿野性的棕眸寫滿靈靈生氣,淡漠的神色使得她看起來像尊完美的陶俑娃娃。過腰長髮舒適地枕在鎖骨上,隨著胸線描出完美半圓,更增添女性特有的嫵媚,離塵的美感讓鳳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偏偏她手裡拿的不是撲蝶的圓扇,而是銳利的短刀,再美,他也無心欣賞。

  「傲梅姑娘,你盡管放心,我不會對你不利的,不然在你昏睡的時候,我早就動手了。」他見她眉心漸鎖,還以為喚錯名字了,趕忙解釋道:「呃……我見你的佩劍上刻著『傲梅』二字,才這樣喚你的,喚差了,你可別見怪。」

  追殺她的男子喚她「寒傲梅」,她的佩劍上也刻著「傲梅」,他才大膽假設這是她的名字沒錯。

  傲梅秀眉微微擰起,甩著沉重的腦袋,昏眩尚未完全退去的她,此刻還看不太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誰。雖然他再三保證不會對她不利,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依舊不敢放,力道反而重了三分。

  看來她離市集不遠,吵雜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如此喧嚷的環境,她竟睡得意外深沉,倘若眼前的他欲對她不利,她還有命在嗎?

  不行!她得趕快離開這裡,免得教青玉門人發現,成了待捉的甕中之鱉。

  她深吸一口氣,奮力地想站起身。

  「噯,你慢點,小心傷口裂開——嘶——」他見她額上冷汗涔涔,想必是隱忍著極大的劇痛,好心地想扶她起身,竟教她無情的短刃劃傷虎口。

  此刻情形固然危險緊急,甚至直接關乎他的性命,但是眼前這幕如曇花乍現的美景來得實在令人措手不及,深深地震懾著他的心魂,教他無暇移開目光,頓時忘了虎口傳來的刺痛是拜她所賜。

  他熾熱的眼神令她不禁起疑,低首一看,原先蔽體的白衣已成碎布,松垮地掛在腰際,連兜兒也搖搖欲墜,白白便宜眼前這名陌生的男子。

  她淡淡一哂,並無太大反應,彷彿衣不蔽體的姑娘不是她。該哭的、該鬧的,沒有一項意料中的情緒出現,神情淡漠得令他吃驚,倒是她手中的短刀,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

  好方法,直接殺了他或是挖出他的眼珠的確比較實在。

  「傲梅姑娘,你冷靜一點,我承認該看的沒少看,不該看的多少瞄了幾眼,不過大家都是明理人,呵呵,有話好說,動刀動槍的,場面就難看了,你說是吧?」

  走踏江湖多年,他可是第一次陪笑,自知理虧的他笑到嘴角都快僵了,偏偏一時好心救回的女子壓根兒不領情,那對野性如豹兒的棕眸,看久了真的會毛呢。

  鳳歧努力釋出最大善意,緩緩地、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將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移開。他救回的姑娘武功雖有火候,但不算頂尖,卻全身披滿荊棘,早知道就把這刀扔遠一點,或是貼身收著,別急著為她換藥而隨意丟上桌了事。

  短刀才讓他移開半寸,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這回,換他脖子上多出一道血痕,血珠汩汩地冒了出來。

  「你是誰?」傲梅警戒地望著她,不敢鬆懈半分。

  這男子搖頭晃腦地沒個正經,活像個唱大戲的丑角,若不是親眼見過他敏捷的身手,須臾間點了七、八名大漢的穴道,她還當他只是個遊手好閒、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

  「我的佩劍呢?快交出來!」她抿緊唇線,眉間攏起山巒。

  「呃?」她好奇他的身分,這點可以理解,他也很想自我介紹,可問題是脖子上架著一柄短刀,誰有心情回答?「唔,那個……可以麻煩你把刀子移開一點點嗎?大概退個兩步左右,我會很感謝你。」

  至於佩劍,在她傷好,兩人分道揚鑣之前,他絕對不會拿出來。

  傲梅蛾眉一凜,不過問他何許人也,他態度支支吾吾又答非所問,可見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徒。

  她撫上肩部裹傷的布條,不禁懷疑裡面用的傷藥淬了毒,難道說他是變了裝束的青玉門人,對她施予援手不過是想活捉她回去交差的權宜之計?

  思及此,她眼神倏冷,開始使勁拆去肩背染血的布條,推去黑糊成球的藥草。

  「傲梅姑娘,你幹什麼……這樣傷口會裂的耶。」用刀子抵著他就算了,還把他辛苦敷上的傷藥刮去,太過分了吧!

  也不想想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幫她包紮好的?怕她半夜發燒燒壞腦子,徹夜不眠地照料,連飯也不敢多扒兩口,他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鳳歧打算制止她的蠢行,什麼都還沒摸到,手背上又多了一條火辣辣的傷口。

  傲梅直瞪著他,像頭負傷的母豹把命豁出去一般,又朝他揮刀。

  「哇,你來真的呀——還來——」他手又伸過去一回,再度換來亮晃的刀光。

  她眼神盛滿戒備,短刀護回胸前,任他耐性再好也撐不過她幾刀,屆時露出馬腳,接近她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鳳歧一聲長歎,俊臉滿是無奈地道:「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給點面子好不好?」

  好心救人卻讓她劃了幾口子,突然覺得無法用話語溝通的姑娘家還算小事,遇到這種只用刀劍講話的才是真麻煩,要不是師尊說打斷骨頭都不能對女人動粗,何需處處受制於她?

  「救命恩人?」

  聽到這四個字,傲梅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不再冰冷無情,但在鳳歧的眼裡看來,那稱之為不屑。

  「好啦好啦,算你跟我都倒霉,我倒霉救了你,你倒霉讓我救了,這樣總可以吧?」這楣,倒了八輩子啦!虧她有對晶亮的眼眸,裡頭卻不是什麼柔情似水的波光,而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冰,都快把他凍死了。

  可話又說了回來,若她堅忍的眸子裡盈滿與其他女子相同的依賴與欽贊,也不會吸引他佇留目光,甚至親身照料。

  所以,八成是他犯賤。

  鳳歧無奈搖頭。她鐵定以為這些傷藥有毒,反正他現成的傷口不少,就當著她的面止血上藥,她多少能放心了吧!

  他轉身拿罐傷藥,前後不到五個踏步,沒想到這樣也能出亂子。

  一見他背過身去,傲梅咬牙,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雖然不捨佩劍,畢竟那是父親在她六歲時,特地打造來讓她習武的寶劍,可為了逃離青玉門的追捕,她絕不能在同個地方待兩個時辰以上,她必須走,愈遠愈好。

  拉下床上薄被裹住單薄的身軀,一方面還得分神注意他的舉動,取來他擱在圓桌上的布條束緊纖腰,這些動作不免牽動傷勢,可她吭也不吭一聲,不斷吸氣壓下欲裂的苦楚。準備離去時,她對上他垂頭喪氣、自歎自憐的背影,竟意外勾起了惻隱之心,頓時覺得自己對他的態度有些殘忍無情。

  搖搖頭,她甩去腦中可笑的想法,將短刀插進束腰的布條裡。就算他真的與青玉門無關,只是路過順道救了她一命,她也不想跟他多有交集。

  她現在可是遭人追殺的亡命之徒,他武功再高,也敵不過傾巢而出的門派吧?

  不知為何,想到他可能因為救了她而命喪在青玉門手下,她就呼吸窒礙……

  傲梅悄聲摸至窗邊,準備一躍而下,可身子還未探出窗戶一半,纖腰已成鳳歧囊中之物,像抱貓狗一般把她抱回床榻。

  「我說——你想去哪兒?」清醒後就沒一刻安分,身上帶傷的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是死路一條。

  再說,一名衣衫不整的漂亮姑娘突然從天而降,不嚇死客棧旁賣包子肉粽的小販才怪,隔天他的名號不是淫賊就是採花大盜。

  為了捍衛自個兒的名譽,就算再被劃上幾刀都要把她抱回來。

  ★★★

  傲梅不住掙扎,痛感隨即蔓延全身,不僅背脊冷麻,額上再度沁出冷汗,薄被上可見點點紅漬,不難想像被單下的嬌軀是怎樣的慘狀。

  鳳歧像是沒察覺到似的,逕自拎著她往床邊走去。她暗自咬牙。這男人以為他提的是井邊打水的桶子嗎?

  傲梅抽出短刀,原本想再給他一次教訓,可刀子亮到他眼前,她頓了頓,遲疑了。

  如此近的距離是不可能劃他的手,除了皮薄的脖子外別無選擇,若是錯手殺了他——

  想著他可能死在自己手下,她心軟了。

  鳳歧沒多作反應,將她放回床上後,隨即關了窗,心裡暗暗打算等下絕對要找木條把窗封死,免得一時不察她又故技重施。

  「你……你究竟是誰?要殺要剮一句話便是,我寒傲梅不需要你來討好。」她蒼白的臉色看似隨時要昏倒,卻又不服輸地直視走回床邊的他,短刀穩穩護衛在胸前,不相信他的善意沒有任何目的。

  「唉……算我怕了你啦……」名副其實的一株「傲梅」啊!「哪,你的傷口裂得很嚴重,又沁血了,不處理不行。不然這樣,我給你藥,你自個兒換,等你換完,我再告訴你我是誰可好?」

  鳳歧雙手往前平伸,努力釋出最大善意,這回學乖的他選擇倒退走向外室,其間差點讓門檻絆倒,模樣可笑極了,哪裡看得出來身懷絕技的樣子。

  傲梅秀眉微擰,不解他為何肯為了素昧平生的她低下身段——不,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端過架子,反而是她處處提防,還傷了他。

  瞧他背過身去調配傷藥,還不時回頭查看她是否安穩地待在床上。明明他的傷口還沒處理,雖說是小傷,但與她這個麻煩相比,應該重要得多,不是嗎?

  「好了,你快換藥吧,這傷拖不得。」鳳歧謹慎地遞上藥瓶。在傲梅接過的那一瞬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才對……」

  她璀璨的雙瞳彷彿他仰躺北方草原時所見的燦星,晶亮耀眼,盡管她的眼眸裡還摻進了不信與猜疑的掙扎,也無損美麗。

  「我到外室等你,換好記得叫我。」鳳歧咳了一聲,移開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傲梅握著藥瓶,斂下如星子的雙眸,心思百轉千回,全是這名男人。

  這瓶藥,很輕,可瓶子裡裝的心意卻超出她能負荷的。

  這份心意,她究竟受不受得起?

  ★★★

  涼風入窗,西斜的陽光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風兒悄悄揚起輕垂落地的紗帷,有意無意地撫過傲梅略帶蒼白又痛苦的小臉上。

  「不!爹、娘……不……不要走!爹——」

  傲梅睜開滿是痛楚的眼眸,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許久不曾夢見爹娘,這回夢見的還是他們慘死的模樣,怎不教她軟了手腳。

  抬起手想抹抹汗濕的臉,指尖恰似碰觸到類似瓷瓶的東西,她這才想起房內應該還有一名男子,方才她惡夢痛吟出聲,怎麼不見他出現?

  緩緩地坐起身,傲梅略感訝異,身上的傷再次被包紮妥當,染血的薄被也換了一條,拉近鼻間一聞,還有曬過陽光的鬆軟味道。

  昨日下午她不敵睡意,握著他給的傷藥沾枕就睡了,他不僅為她換了藥,還貼心拉下帷帳為她隔去亮光。傲梅揪緊薄被,心口熱熱脹脹的。

  除了他之外,世間還有誰肯為她費盡心思?

  然而,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傲梅纖足輕巧落地,冰涼的地板引起小小顫意。撩起帷帳,鳳歧趴睡在圓桌上的畫面毫無預警地撞進她的心房。想必是照顧她照顧得累了,對她又無強烈戒心,才會睡得如此深沉,還發出微微鼾聲,看來上天給了她離開的好機會。

  「大爺、大爺,您快開門呀——」一陣急促的拍門聲砰砰砰地響起,讓累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能睡一會兒的鳳歧痛苦抱頭,火氣瞬間炸到腦門。

  「媽的——是誰啦?!」讓他休息一下是會死嗎?

  他跳起來準備應門,深怕小二的鬼哭神嚎吵醒傲梅,一抬頭,正巧與她對上眼,不自然的酡紅立刻佔領他的臉龐。

  傲梅眼底閃著訝然。為何每回想偷偷離去,最後總是會驚擾到他?

  「傲……」他本想開口跟她說上幾句話,可門外拍門聲太勤,他只能先向她說聲抱歉,以手示意要她蓋好被子,免得春光外洩才開門。

  「大爺,大事不好啦!你門派的弟兄追上來了。掌櫃的要我帶你們從後門離開。」跑堂的小二趕來通風報信,著急到滿頭滿臉的汗珠。「你們逃命還穿這麼醒目的紫錦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鳳歧嘖了一聲,沈眉低問:「什麼我門派的弟兄?」

  「大爺,你別擔心,我們掌櫃一年總會幫上幾對私奔的小情人,絕對不會洩漏你們的行蹤,趁現在掌櫃還壓得下,你們快點收拾行囊跟我走吧!」

  外頭那群身穿青衣的男人一看就知是青玉門的。青玉門風評正派,鋤強扶弱的事跡時有耳聞,客棧的說書先生還有一整套青玉門的傳奇故事呢,可惜門規太不通情理,拜師入門後終生不得成親,講難聽點就是道士,可憐那些動了凡心的弟子,不是棒打鴛鴦兩頭飛,就是叛走師門逃命天涯。

  更慘的是,他們還替殉情的弟子收過屍呢,所以掌櫃一見青衣上門討人,立刻差他上來助他們離開。

  鳳歧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可以確定找上門來的傢伙八成是追殺傲梅的那群人。

  「怎麼挑在這時候?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去就來。」他沖回房內,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套舊衣後返回床前。「傲梅姑娘,你先冷靜聽我說,客棧來了一群人,我猜八成是你的追兵認上我這件紫錦衣了。你快換上這套衣服,小二會領你從後門離開,至於那群人,我會替你拖段時間,甩掉他們之後再跟你會合。」

  他目光頻頻望向門外,著急又激動的模樣不像作戲,傲梅一怔,心裡的疑問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對你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且可能會喪命,你知道嗎?」

  如果他只是當個過路好人,從青玉門人的手上救下她的性命也就足夠,犯不著為她如此奔波。

  他的驚訝不在話下,俊臉上滿是錯愕,她的反應……是激動嗎?

  「現在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時候,要討好處,我就不會救你啦!」他嘖了一聲,將衣服塞進她懷裡,門外的小二不斷催促,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沒動靜。「快呀,沒時間猶豫了,火都燒到門口來了!」

  他不懂她心裡的百轉千回,以為她戒心重,仍然不肯相信他,縱然如此,他對她還是有股莫名的責任。

  其實方才他根本沒有入睡,傲梅痛苦的夢囈他全聽見了,幾近哭泣的悲鳴,難道連作夢她都不允許自己放聲痛哭嗎?

  鳳歧迅速地打包傷藥,再由床底取出她的佩劍。盡管他在房裡轉得像顆陀螺,她悲喚爹娘的囈語還是不停地迴盪在他的腦海裡。同為孤兒的他多少能瞭解她的苦、她的怨,也能體會她處處防範警戒的心情,倘若他五歲時不曾遇見師尊提點,眼裡的陰鬱絕不亞於她。

  在他眼裡,傲梅像是一條快要繃斷的絲弦,他若不及時鬆開捆緊她的壓力,一旦斷裂,是無法恢復原狀的,屆時,她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就當他雞婆愛管閒事吧,人都救了,他就是無法放任她自生自滅。

  鳳歧收拾好要給傲梅隨身攜帶的行當,擱上圓桌後又檢查過兩回,確定沒有遺漏才放心。一回頭,她雙手還捧著舊衣,眼神複雜地望著他,他不免驚呼:「你怎麼還沒換衣……啊,抱歉抱歉,我先迴避一下。」

  傲梅定定地望著他,直至他走出內室,虛掩上門才調回視線,將他塞進懷裡的男裝按近心口,思緒百轉糾結。

  爹娘死後,她整整十年沒有嘗過被人關心照顧的滋味,面對他的付出,她突然覺得身心俱疲,想偷空喘氣。一路走來孤孤單單,她多想有個人依靠,他武功高強,應該——

  不行!她不能興起想依賴他的念頭,兩人非親非故,他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她一旦軟弱下來,哪天失去了他的支撐,恐怕連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傲梅深吸一口氣,忍痛套上他的舊衣,其間,仍分神注意著前廳的他。

  他似乎在跟小二討價還價,可惜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從他急快的語調以及小二頻頻回覆的稱是聲,好像在計劃著什麼。

  取了圓桌上的包袱與佩劍,想起他收拾行李的模樣,怕落了重要物品似地檢查了兩回……是他說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還為她擔心這種小事。

  傲梅心頭一暖,築起的高牆又倒了一角。

  「好了?」見她右手劍、左手小包袱地走到門前,鳳歧提到喉頭的心總算安了泰半,心情難掩愉悅。她總算有件事肯依他了。「你放心地跟小二哥走,他會安排船隻送你到嘉興。走水路,他們要追你也沒那麼容易,倘若他們問起,我們就說備馬送你到寧波去了。」

  嘉興?傲梅一聽到這地方,棕眸閃過一絲沉痛。

  她的爹娘,就是長眠此處。

  「快走吧!」他不忘囑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一身麻煩,既然我救了你就表示我們有緣。記著,在我趕去跟你會合之前,千萬照顧自己,傷藥要記得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撐下去,知道嗎?因為我也不敢確認除了前面那群人外,是否還有另一路人馬。」

  梅兒,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心頭一緊,想起娘親生前跟她說的最一句話,櫻唇微微顫動,翻湧的情緒最後化為頷首,與店小二離去。

  這輩子還有人要她活下去……他為她做的,真的已經足夠了。

  傲梅前腳剛走,鳳歧馬上整衣下樓。所謂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他頭都洗一半了,只好硬著頭皮洗下去。

  唉,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

  紅楹雕桷,畫棟飛雲,鳳歧投宿的傳香客棧門口的樑柱上,左懸「財源廣進」,右掛「座無虛席」,八顆紅底黑字的大燈籠,尾部金黃結繐隨風飄逸,映著門前車水馬龍,頗具氣派。

  然而,平時門庭若市的傳香客棧卻一反常態,沒有人敢上門用膳打酒。客棧一樓內,除了八字鬍掌櫃手攢巴掌大的金算盤外,最有氣勢的莫過於一群二十來個的青衣壯漢,個個臉色凝重地守著通往客房的樓梯口。

  鳳歧還沒下樓就先瞄到這等浩大陣仗,尚未踱下最後一層階梯,轉身就想開溜了。

  想不到找上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面對的門派——青玉門。那身熟悉的可怕青衣,是他最最最不願回想的夢魘,沒想到追殺傲梅的人,是如此棘手的門派。

  他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回二樓,佯裝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豈知,他一身顯眼的紫錦衣再度出賣了他。

  「掌門,就是那名男子救了寒傲梅!」認出鳳歧的男子,便是當日在樹林中慘遭點穴倒地的其中一名門人,此刻,他已換回門派裝束。「你這傢伙!快點把人交出來!」

  「大膽,還不退下!」掌門夙劍斥退造次的門人,語氣平穩不帶起伏。

  「掌門,他可是——」

  「退下。」掃過一記冷然的眼神,門人悻悻然地退下,不敢再發一語,而後,夙劍改坐為站,踱步至樓梯口,不疾不徐地一揖——

  「師叔,近來可好?」

  師叔?!夙劍這一聲稱謂,教所有在場的青玉門人震驚。

  能讓「夙」字輩稱上師叔的,自然是前任掌門鴻渡的師弟了,如此說來,他不就是其他在場門人的——

  「太師叔?!」

  鳳歧搔頭傻笑,一臉尷尬。無怪他們會意外,當年他師尊焚光當滿三十年的掌門,功未成身先退,把爛攤子交給鴻渡後,拍拍屁股雲遊四海去,晚年才又收了他這名關門弟子。他回門派走踏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所以門派上下除了「夙」字輩的還見過他這名沒慧根的師叔外,晚一代「理」字輩的就沒見過他這號人物了,就算去翻門派譜牒也無法把「鴻歧」跟他兜在一塊。

  他雖然感念師尊大德,卻很懷疑師尊是用哪只慧眼識中他的,尤其在拜師後,回青玉門修習入門心法的那三個月更有此疑慮。青玉門嚴謹到幾乎不通人情的門規,綁情、束欲、戒嗔、斷癡,對天生浪蕩的他來說根本就是達不到的境界,連師尊也坦言除了創派的袓師爺外,歷代根本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因此,他能不回門就不回門,回去也是偷偷摸摸地來,絕不久待,免得讓上百條的門規、禮節,還有一大群木頭人悶死。

  「呵呵……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夙劍師侄哪。上回一別,迄今應該也有四、五年了吧,呵呵呵……」嗚嗚,他都快笑不出來了,五歲當上「師叔」已經夠令人難過了,今年二十有一就當上「太師叔」這等尊貴地位,三十歲不就讓人稱一聲「太叔公」了?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你怎麼穿著掌門的衣飾,鴻渡師兄呢?」他好奇地問。

  唉,說起青玉門的衣飾,他是大大不能苟同,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就比那莊稼人高尚一咪咪而已,除了掌門多了幾抹莊重的靛色外,整個門派裡裡外外就是青。

  看得他臉都青了,更別說要他換上一模一樣的衣著。

  夙劍低首回道,語氣低啞。「師父三日前已仙逝。」

  「仙逝……死了?怎麼死的?」這駭人的消息從他嘴裡吐出來,好像與閒話家常地說我家的雞昨天被隔壁的狗咬死一樣,沒什麼差別。

  「一劍穿心致死,發現時,已回天乏術。」夙劍語調驟冷。「而凶手,便是師叔救走的寒傲梅。」

  他的話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而下,落至平靜無波的湖面,卻意外地捲起滔天巨浪。

  「寒傲梅?她?!呵,你在同我說笑吧,憑她的武功,鴻渡師兄用小指頭就能把她捏死了,遑論一劍穿心這等死法?我都沒這種本事了。」鴻渡武學造詣之高,堪稱一代宗師,死在一名弱女子手上,怎麼想怎麼怪。

  鳳歧的頭搖得比博浪鼓還誇張,換來的是夙劍冷冷地一瞥。

  「三日前午後,寒傲梅自稱師父舊識,盼與之見上一面,師父得知後便將寒傲梅請至書房,囑咐弟子們不可靠近半步。約莫半個時辰後,寒傲梅離去,卻遲遲不見師父出門送客,爾等進書房一看,師父胸口便插著這把龍紋劍,已無氣息。」夙劍抽出掌門信物龍紋劍,續道:「那日,劍柄上纏著幾綹青絲,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寒傲梅便是凶手。」

  「這……」鳳歧辭窮了。照他這般說來,鴻渡是見過傲梅後才身亡的,再者,全江湖都知道——鴻渡是個光頭!

  「師叔,交出寒傲梅,我便不追究你私援私縱仇人之罪。」

  「唔……」供不供出傲梅的下落,令他陷入天人交戰。

  青玉門規之嚴謹,窮他畢生之所見。所以師尊死後,他便以承師志繼師願,遊歷天下助人行善的爛理由賴在外頭不回去。現在他誤救了殺害前任掌門的凶手,還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擊,回去不罰個舉鼎三日的酷刑,他鳳歧二字就等著倒過來寫!

  「師叔,你還猶豫什麼?再過幾日,便是師父頭七了。」情緒鮮少外顯的夙劍,語氣難得責備。

  「我知道啦,一生就一次頭七——唔……」他急得亂說話了。

  即便他與鴻渡的同門情誼淡如水,鴻渡還是同門師兄,輩分就是高他那麼一點點再一點點,這次遇害,他心裡多少也難受。

  但他對此事仍心存懷疑。傲梅為何殺了鴻渡?如何殺了鴻渡?以鴻渡的武學修為來看,她別說近身,光是在十步外就被掌風掃飛了,更別說凶器還是鴻渡當時的佩劍,一劍穿心的死法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他承認傲梅的武功確實比「理」字輩的弟子紮實,但在鴻渡面前應該像剛出生的雛鳥一樣,一捏就死。假使她真的殺了人,為了逃命,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應當捅進他的心窩才是,她何需猶豫收手?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還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便遭青玉門通緝追殺,難怪她處處防備,態度倔強。

  不知不覺間,鳳歧的心已經一半偏向傲梅了。為了厘清事情的真相,不讓她糊里糊塗當了替死鬼,他毫不考慮地告訴夙劍——

  「我拜託店小二,備馬送她至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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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1: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傲梅站在嘉興禾城的望吳橋上,足下東溪溪水茫茫,斜陽下,閃著粼粼波光,輕風吹揚拂面而過,帶起染著橘光的絲絲垂柳。

  家圍水,水繞家,一派旖旎的江南景色,眼前水鄉澤國的溫潤細緻,全是她幼年時期的寶貴記憶。

  寒家是北方望族,丞相、御史、將軍才人輩出,為官經商皆有成就,偏偏她的親爹寒孤松生性淡泊,母親體弱多病,便在她三足歲時移居嘉興,一來躲去家族內不必要的明爭暗鬥,二來風光明媚、四季如春的江南又適合孱弱的母親養病。

  可惜父親誤交損友鴻渡,最後落得家破人亡……

  搭上運往嘉興的貨船,她還是不敢相信多年來的願望即將成真,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上此處,祭拜慘死的父母。

  為了躲避鴻渡斬草除根,十年來,她不敢再回嘉興半步,如今報了血海深仇,又不知是否能躲過青玉門的追殺安然回到故居,所以,鳳歧簡直是上天賜給她的貴人。

  他的付出像涓涓滴水,逐漸地滴穿她這顆頑石,這幾年她好累,孤苦無依,像片浮萍根不著地,本來以為自己夠堅強,能撐得下去,沒想到同他相處日餘而已,就生出想依賴他的惰性。

  這念頭,連她自己都嚇了好大一跳。

  唉,別想這麼多了,鳳歧一旦知道追殺她的是青玉門,應該不會追上與她會合,現在她只想能快到雙親的墳前上香,親口告知天上的父母,他們的女兒不負期待,已經手刃仇人鴻渡了——

  一回過身,冷然的她不禁露出傻愣的表情,語氣也摻進了細微的雀躍。

  「你來了?」

  「可不是,差點累死我了。」鳳歧氣喘吁吁地放下大布袋,額際全是汗珠,為了趕上她,一路奔來不曾停歇,命都快去一半了。

  他抹著臉,氣息已穩地道:「我把夙劍引到寧波去了,沒想到他那張死人臉也有如此氣怒的模樣,要是你落在他的手裡,一定死得很難看。」

  夙劍本來要他一塊追捕,他臨時編了個謊,說他接了驛站急件,誤救寒傲梅已經耽擱兩天了,得快點把手邊訃聞送達才行。

  為了平時用度,他總會接些小差,私人公家皆有,若是遇上有人說媒,要把女兒嫁給他,或是堅持送上酬勞以外的謝禮,就把事情推到青玉門身上,鴻渡掌門時就收過好幾回,夙劍自然信了他的說詞,加上門派帶喪,同是天涯淪落人,便要他速辦後回來才脫身的。

  「你認識夙劍?」傲梅悄悄地退了一步,佩劍也架上胸前,冷然的棕眸寫滿戒備,還有一絲很難察覺的痛心。

  當年鴻渡與寒家交好時,曾在松下煮茶與父親談論弟子素質,夙劍乃其中佼佼者,深得鴻渡喜愛,所以夙劍接任掌門之位她一點也不訝異,只是鳳歧認識夙劍,不啻指出他與青玉門有私交?

  而且從他話中聽來,他與夙劍應是舊識。傲梅退了一步,戒慎地注視著他,素手架上劍柄,陷入天人交戰。若他這回真的是來捉她的,這劍,究竟拔是不拔?

  鳳歧猜得出她警戒的原因,連忙緩和,卻不敢自曝身分。

  「我師尊跟青玉門有些淵源,小時候都見過『鴻』、『夙』字輩,也切磋過武藝,不過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的。」他抹去額上薄汗,續道:「夙劍說你殺了鴻渡,要我供出你的下落,但我覺得奇怪,如果你武功好到能一劍殺了他,青玉門那幾個功夫不到家的三腳貓豈能傷你分毫?連我都打不贏他耶。」

  他的懷疑不無道理,只可惜,她要教他失望了。

  「鴻渡……是我殺的。」她艱澀地開口。與其欺瞞他,她選擇說出真相。

  鳳歧想必是認為她有冤屈才追了上來,她想知道若是明白告訴他鴻渡確實死在她手上,究竟他眼底的信任會不會變質。

  傲梅苦笑。變了也好,如此一來她便不用掙扎,這種不上不下的情緒也會消失,天底下的確沒有人希望她活下去,沒有人試著瞭解她的苦痛,而且落在他的手上也好。一來,他不是青玉門人,二來,以他的個性應該會同意讓她先為父母上香,再送她上路。

  這樣,也好……

  垂下佩劍,傲梅等著看他的反應。

  「真的是你殺的?!」天,他真的救了門派仇人?鳳歧張著嘴,下巴都快叩地了。「你為何要殺鴻渡?殺他總該有個理由吧!」

  好說歹說,鴻渡在江湖上也是稱得上名號的武術宗師,嚴謹律己,博學好問,人人總要敬上幾分,他實在想不出她動手的理由。

  他眼底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傲梅低下頭,長髮在她頰邊順出兩道黑瀑,也將她略帶苦澀卻定心的笑容遮掩起來。

  就算他的信任沒有消失,聽到寒家與鴻渡的恩怨,也很難全盤接受吧……傲梅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在閃著金光的東溪。

  「我殺他,是因為他該死。」

  「該死?」鳳歧皺了眉。說實在的,他想不出鴻渡該死的原因。

  傲梅抬起頭,冷然地瞅著他,一字一句,說出她不曾為旁人道破的心事。

  「鴻渡殺了我的父母——一劍穿心,不帶一絲猶豫地殺了我的父母!」想起那血腥的一幕,多年來的心酸苦痛,立刻化為頰側沿流下的淚水。

  滴落的瞬間,鳳歧似乎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我娘身子不好,很難受孕,寒家又是北方望族,豈能接受嫡長子膝下僅有女兒能接衣缽?我爹便在我三歲時舉家南遷。為了不讓寒家的親戚尋上,我爹一直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唯一來往的朋友就是鴻渡。可他愛上我娘,求之不得便殺了我雙親,若不是我娘早先察覺鴻渡不對勁,把我藏在地下酒室裡,死前更是穩穩地趴護住入口,恐怕連我也被滅口了,你敢說他不該死嗎?我爹待他如親兄弟,推心置腹,最後卻死在他那把掌門信物之下!更諷刺的是……」

  傲梅咬著牙,難掩悲慟地低吼:「他還是我的義父!」

  「鴻渡師——是何時有認義兄義女?這、這有誰可以作證嗎?或是有人親眼目睹他殺人的經過?」他難得慌亂地像隻無頭蒼蠅似的,始終冷靜不了。

  傲梅搖了搖頭,一句話就熄滅了他眼中的希冀之火。

  「沒有人,也沒有證據。」

  「那、那你要如何證明你就是鴻渡的義女,又要如何證明鴻渡殺了你的雙親?」他胡亂地嘖了一聲。如果她提不出佐證,根本取信不了夙劍啊!

  「就是證明不了,我才選擇不說。」傲梅望著即將下沈的落日,語氣平板地緩聲道:「如果可以,我又何須冒著千夫所指的屈辱親手殺了鴻渡,對天下昭告他的惡形惡狀,讓他身敗名裂不是更好?他殺了我爹娘後,怕事跡敗露,一把火燒了我家,就算有證據,也在十年前化為灰燼了。」

  她幽幽地歎了一聲,面容淨是無謂。「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連你也不信,我再說給誰聽都一樣——」

  「誰說我不信!」

  他並不懷疑傲梅的解釋,她總不可能為了殺鴻渡,莫名其妙編造出個理由,連娘親的清譽也賠了進去吧?再者,她在客棧時的痛苦囈語,額上的冷汗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嚴以律己的師兄動了凡心便罷,還離譜到殺了對方夫妻,若以青玉門規論處,別說掌門之位不保,廢去修習多年的武功,保不齊還得……去勢!

  鳳歧嚥下卡在喉間的唾沫,多少能明白鴻渡為何隱瞞多年不說。

  唉,反正人都死了,青玉門也沒有鞭屍的懲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停止夙劍對她的追擊。

  傲梅訝然回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你別擔心我尋死就說些不實在的話,鴻渡在外的名聲我很清楚,你自然是相信他多些。」

  鳳歧的話確實打動了她,但她很快便冷靜下來,不作妄想。

  不可否認的是,有人相信的感覺,真的很好……

  「你先別灰心,人常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夙劍讓憤怒蔽了眼睛,我可沒有,當中矛盾之處我尚辨識得出。你先跟我說說你當天殺了鴻渡的情景,愈詳細愈好,我好琢磨該如何幫你。」

  「幫我?」傲梅忖度,在說與不說間徘徊,最後在他勢在必得的態度與誘哄嗓音的交迫下,總算軟化。

  「在我爹娘十年忌日那天,我以故人之女的身分上青玉門找鴻渡報仇,原以為會遇上層層刁難,豈知不但順利得見鴻渡,他甚至要求弟子不可任意打擾。我想門一關他便要殺我滅口,便亮劍攻其後背,他閃開後卻不急著取劍還手,反而……反而問起我這十年來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她斂下美眸,雙手微微顫著。

  「你如何回他?」鳳歧皺了眉頭。鴻渡應該不會笨到猜不出傲梅此行是為了報仇吧,都亮劍了。

  難道他是因為心虛?可是心虛……不會問這種問題吧?

  「我沒有回他,提劍便往他心窩刺去。」傲梅閉上雙眼,在鳳歧詢問她情形之前,率先拋出疑問。「我一直猜不透,他最後明明拔劍了,為何不一劍殺了我,還像小時候指點我武藝一樣,提醒我該注意的地方,還要我換他的劍使。」

  「他把劍給了你?那把掌門信物龍紋劍?」聽到這,鳳歧發出驚呼,就差沒按上傲梅雙肩確認。

  她點了點頭,臉上困惑未褪。「我換過他的劍,重使了他指點過的劍法,一旋身,竟穩穩地刺進他的心窩。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鴻渡就死在我的手上,他隨意一招便能取我性命,不是嗎?然而,我明明報了仇,親眼看見他斷氣,為什麼我還是快意不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得不到解脫……」

  傲梅望著雙手掌心,空洞的大眼像要把她的神智全然吞噬一般,那句解脫讓鳳歧心中滑過一股凍人的寒意,心頭滿是恐懼。

  如果他不在此處,她是否已經投向橋下東溪,尋求她所謂的解脫?

  不,傲梅是個勇敢的女子,她絕不會輕忽她的生命。縱然如此,鳳歧還是忍不下心中的疑問,索性挑明地問了:「你心裡明白武功不如鴻渡,為何還敢隻身前往青玉門?你應該清楚不管此行成功失敗,你都難逃一死的命運啊!」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若是沒有及時出手相救,他簡直不敢想像落入青玉門的她會有何種慘狀。

  然而,隨著傲梅嘴角漾起的那抹苦笑,他不自覺地握緊左胸衣袍,如針刺的痛癢細細麻麻,像扎出了他深埋的情感。

  他不是沒見過比她標緻的姑娘,卻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心神如快要凋謝的梅花,骨幹卻挺得筆直,不曲不折堅韌迎風,迄今未掉一滴眼淚。

  如果可以,他想為她擋下一切風雪。

  傲梅不懂他內心激動,淡漠的表情像迷失了自我。「我沒爹沒娘,活著只是為了替他們報仇,可憑我的武功,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鴻渡的對手,既然結果都一樣,我只能冒死一拚,或許死在龍紋劍下,到了地府黃泉就能跟他們團圓了吧……」

  聽到這裡,鳳歧不禁湧上些許怒意。她究竟把自己的人生擺到哪裡去了!

  「你爹娘不過是死了,至少你還有看過他們,知道自己的爹娘姓什麼叫什麼,哪像我,天生孤兒,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照你的說法,沒有爹娘就沒有活著的必要,那我是不是該在出生的時候,自己先掐死自己?」

  鳳歧略帶譴責的憤怒語氣,引來傲梅不解的側目,空靈的大眼意外注入生氣。

  「嘉興應該算是我的故鄉吧,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在廟口當乞丐了。」鳳歧說得雲淡風輕,絲毫不見卑微。「誰教我倒霉,生母扔了我,卻讓個酒鬼乞丐撿了去,還沒學會說話就要先學會認命,可是我不認,只要有人罵我一句小乞兒,我就跟他拚命,衝上前去又踢又咬地要對方把話吞回去,被人打斷手腳就算了,還被壓在地上吃狗飯,要我跪下來求大爺拜奶奶。哈,我哪裡肯?最後免不了又是一陣好打,你瞧瞧,還有疤呢!」

  他伸出手臂,上頭微凸淡白的傷口不只一處。傲梅驚訝地瞠大棕眸,不信他能如此淡然地面對過往。

  七歲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爹疼娘愛,一夕間卻風雲變色,家不成家。深怕鴻渡滅口的她,草草葬了父母便連夜逃離嘉興。為了復仇,她告誡自己不許掉淚、不許示弱,聽聞哪個門派武功高強,有授女徒,不管路途千萬里,她必定前往拜師,低聲下氣地求藝。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像在喉間鯁了魚刺般難受,咽也咽也不下,吞也吞不得,僅剩下復仇、怨恨、苦痛的蒼涼人生,哪裡還有坦然的笑意呢?

  「很難相信吧,看我的樣子哪裡像過過苦日子的,可我說的都是實話,當年我為了活下來,什麼事情都做過。我想用雙手賺錢餬口,可惜沒人想請又小又臭的乞丐幹活,就讓一些公子哥兒練拳頭,換包子饅頭果腹,還傻傻地以為比乞討來得有尊嚴,有時餓得受不了,為了生存,被人踩過的饅頭還是要撿起來吃,那時候旁人一句小乞兒,差點讓我滾出熱淚。」

  鳳歧歎了口氣,情不自禁撫上傲梅眉心,想抹去她眉間的糾結。

  傲梅瞪大雙眸,直直望入他那對溫潤的眼。照理說,她應該揮去他造次的長指才是,怎麼會像一扁原地起伏的輕舟,賴著不走了呢?

  難道她開始鬆懈了?開始依賴人了?傲梅心一驚,棕亮的瞳眸轉著慌亂。

  鳳歧看出她的動搖與迷亂,趕忙繼續他的故事,果然成功轉移她的心思。

  「記得我五歲那年,照顧我的老乞丐走了,雖然他酒癮大又常打我,可沒有他我早餓死了,偏偏我窮得連張草蓆也買不起,如何安葬他?想來想去,只好去偷外地人的錢袋。豈知錢袋還沒到手,我的手倒先給人折斷了。過了半年,我忘記為了啥事又偷錢,好巧不巧又偷到同一名外地人,他說我跟他有緣,要我拜他做師父。我拜入了師門,左腳還是讓他給折了,因為我師父說公歸公、私歸私,我偷他的東西就是得受懲罰,之後我就離開嘉興見識江湖去了。後來,我師尊有個紅粉知己視我如己出,就認了我當養子。」

  他直視著傲梅水亮的靈眸,搔了搔頭。「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跟你說這些僅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可曾想過報了仇,往後的人生要做什麼呢?你何苦把自己的人生過得如此狹隘,難道除了復仇,寒傲梅這個人就沒有價值了嗎?」

  這樣的她,讓他感到好心疼。可能是他從小就得為自己打算慣了,自私了點,想到她的人生都為別人而活,就算是父母,他還是有些不捨與微怒。

  傲梅抿了抿唇,沉默許久才開口反駁。「我怎麼可能不報仇!今天換成你的師尊遇害,你能說得輕鬆嗎?」

  他說得一派自然,是因為他沒有經歷過她的痛,如果可以,她寧可從小孤苦無依,也不願意承受親人慘死血泊中,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痛苦!

  那股絕望抽乾她所有力氣,她無力反抗,也無力承擔,茫然無助又不知該何去何從,只能靠著復仇的念頭苦撐,他如何瞭解?

  「那你現在報了仇了,將來的路要怎麼走,你盤算過嗎?寒傲梅該過的正常日子是何等情景,你設想過嗎?姑且不論你是否抱持著必死的決心上青玉門,鴻渡確實是死了,你不該困在過去的愁緒裡,活一天是一天,如果你認為自己死了也無所謂的話,就太對不起犧牲性命也要護你周全的雙親,就算你到了陰曹地府,他們也不會見你!」他的心情不比傲梅輕鬆,這番話,他是握緊雙拳才有辦法說出口。

  「我……」鳳歧一字一句皆像冰刃,刺得她又疼又寒,櫻唇幾番蠕動,說不出完整的話,臉色如罩黑幕,雙手無力垂下,放棄掙扎,像是被人丟棄的破娃娃,無助地低喃著:「你說的沒錯,我對不起爹娘……但是我真的想不出來,正常的寒傲梅該是什麼模樣……」

  鳳歧的心像是給誰掐住一般,力量之猛,讓他快要不能呼吸了,恨不得衝上去擁她入懷,順著她的長髮,要她別再擔心受怕,以後有他。

  可他忍下來了,這迷失的衝動,連他自己也害怕。

  「你別慌,現在你還年輕,從頭開始並不慢。」他往前跨一步,與她並肩望向東溪,不敢再看向那令他心疼的眼神。「我救過不少姑娘,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心酸,可她們現在都過得很好,有了好的歸宿,可能前後一、兩年還釋懷不了,但是撐過去,就是你的了。」

  「是嗎?我也可以?」她有些不確定地問。

  他喜出望外。「當然可以,要對自己有信心。」

  傲梅靜默地望著他,未將他的雀躍收入眼底。「將來的事,現在不急著說,倒是你,別再為了素不相乾的我與整個門派為敵,趁著夙劍還沒發現你謊報消息給他之前,快點走吧。」

  「傲梅姑娘!」尚未厘清心中那股莫名悸動,她便開口要他離開,爬上鳳歧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恐懼。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放心,我不會輕易放棄生命,畢竟這是我雙親用命換回來的。」聽他一席話,傲梅有了新的領悟,原本低迷灰暗的心情慢慢地透出一道曙光。「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覺得你多管閒事,不過我的確欠你一個道謝。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沒讓我忘了雙親對我的期許。」

  梅兒,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笑了,恬恬淡淡,卻攪亂了鳳歧的理智。

  「等等,我跟你走——啊!不是,我是說我們一道,路上好有個照應,你身上帶傷,我正好可以多幫你一些。」今日一別,重逢之日遙遙無期,好不容易出現個令他牽掛至此的姑娘,他怎能放她就此離去?

  「你待我這般好,我還不起的。」她孑然一身,真的只剩下這條命了。

  「誰要你還,你能好好地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鳳歧對她笑了笑,星目滿是真誠,傲梅的心防再重再厚,也防不了他如風輕柔的呵護,無孔不入的溫柔。

  造得再大再牢固的船,總會有想靠岸停歇的一天,她真的累了,心,好累好累。

  「好,我答應你,好好地活著。」傲梅斂下美目,一時間湧上的情緒超出她的負荷,她怕自己失態了。

  「那我們就別拖延時間了,走得愈遠愈好。」鳳歧扛起布袋,往船家走去。

  「等等,我想先去一個地方。」她喚住他的腳步,盈望他的眼神多了眷戀。「我想先祭拜我的雙親,他們就在嘉興東郊的菩提丘上——」

  ★★★

  嘉興東郊外,一座小丘上植了兩株交纏而生的菩提樹,樹下兩座突起的小土堆,滿是雜草。

  傲梅蹲下身去,埋首拔草,素手讓草葉割出數道細痕也不覺得疼,一旁的鳳歧見狀,大手緊緊覆住她的,不願她如此辛苦。

  「我來就好,你到樹下休息,等會兒我們還要趕路,怕你吃不消。」

  傲梅搖頭拒絕,不願起身。

  「你啊,脾氣還真倔強。」偏偏,她就是這性子吸引人。

  鳳歧不再阻止,順她的意讓她盡點孝道,同時加快手裡的速度,比她早一步把草除盡。

  他發覺傲梅整治墓草的動作愈來愈慢,以為她累了,正準備勸她到菩提樹下休息,可話到唇邊,馬上又吞回去了。

  她眼角閃著悲楚淚光,卻堅強地不讓淚水流下,懺悔地跪著整草,葉緣上的點點血跡宛如她贖罪的決心。鳳歧心疼地抿唇,捨不得卻又無法出聲阻止,隨即暗怪自己粗心,趕忙取來收在布袋裡的短刀遞給她。

  「不,這是我應該受的。」她想也不想便拒絕,手裡動作緩慢卻不停滯。「為了復仇,我沒有為他們守孝,隔了十年才回來,連這點小事也不肯做,還是人嗎?」

  一句十年,埋藏了多少心酸,他卻只注意到她曾經想放棄的念頭。

  他自責歎息,懊悔地道:「真對不起,我把話說得太簡單了,你一個女孩子生活已經不容易,還得日夜擔心仇家追上,日子必定比我當乞兒的時候難過多了,我還大言不慚地指責你……傲梅,你罵我吧!」

  她一怔,對上他滿是懊悔的俊目,隨即搖了搖頭。「再辛苦也都過去了,是你教我別困在以前的愁緒裡,忘了嗎?」

  「傲梅……」這句話,宛如暖流注入鳳歧心坎,他再也克制不住滿腔澎湃的情緒,欺身擁她入懷。

  她不等他伸出援手,帶她一步一步走出過往傷痛,反而主動挺身面對,堅強得令他心折,她果然是個特別的姑娘,他沒有看走眼!

  恨不得將她揉入身軀的力道讓她僅能在他懷裡小口呼息,有些難受,卻不想他太快收回。傲梅輕閉雙眸,眨下眼角的淚水。或許活下來,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知過了多久,鳳歧的激情褪得差不多了,慌亂地將傲梅推開一臂之遙,試著解釋為何事情會演變成這種情況,可向來能言善道的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竟然結巴。

  「我是一時情不自禁,鮮少有姑娘像你一樣堅毅,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啊,不對!我不是不負責任——我是說人有失手,馬有亂蹄,我以前不會這樣的——」他何時這樣糗過,對上她,腦子都成漿糊了。

  「我懂。」傲梅頷首,繼續整草,當真未將他的話往心上擱。

  他是個無憂無慮、徜徉天地如鷹的男子,她不想成為他的牢籠,況且還是為了一個安慰的擁抱,這理由說來太可笑了,她並非死守禮教的姑娘,如果是,也不會拚盡全部只為替父母報仇,還一劍殺了曾是義父的鴻渡。

  鳳歧並未因此釋然,反而加添心裡的沉重。若在以往,營救的姑娘不需要他負責,早就高興到飛上天去了,有何愁緒之說?

  「我……」可現在說什麼都不對吧。鳳歧抿起唇瓣。

  整理完墓地,傲梅立刻拈香祭拜,還燒了幾捆紙錢,感念地道:「為了躲避鴻渡的追擊,我不敢請人為我爹娘立墳,現在為了逃命,也來不及為他們打點。從小顛沛流離,字習不好,想親自刻墓也沒辦法,若不是你為我打理這些行當,恐怕我真是兩手空空回來會見父母。」

  「我師尊磨過我的字,還上得了台面,你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不嫌棄的話,就讓我給他們刻個銘吧!」見她如此神傷,他也跟著難過,盡管做不到最好,多少還能完成她的心願。

  她少的、缺的,就讓他來填補吧!

  傲梅感激地望著他,右手顫抖地在地上寫下歪斜的人名:寒孤松、柳飄絮。

  不到一天的時間內,鳳歧便為她早逝的雙親立好簡陋卻充滿心意的墓牌。

  「謝謝……」她眼眶閃著水氣,來回看著她爹娘的名字,內心滿是感動。

  「謝什麼?我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瞧她身影輕飄如柳絮,彷彿一陣風吹來就能把她帶向天邊去,這或許是他的錯覺,但這錯覺太過真實了,待他意識過來,右手已經摟上她的香肩。

  情不自禁一次還說得通,第二次再用同樣的說法就太牽強了,究竟是有多少情意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啊!

  想歸想,他的手還是沒收回來,反而小心翼翼地觀察她是否反感,隱約間似乎有些期待。

  傲梅望了他一眼,隨即斂下,並未將他的手拍開。

  這個摟擁應該沒有什麼意思吧,大不了也是安慰罷了,她不該多作聯想。

  她順了順氣,撫平心中揚起的波瀾,淡淡地問:「接下來,我們要往哪兒走?」

  鳳歧擱在她肩上的手縮緊了些,掌心底下的不只是她的細肩,更多的是他的壓抑。他已經過了毛躁小子的年紀,就算開心到想仰天歡呼都得忍下來,免得傲梅覺得他不夠穩重,擔不起事情。

  「我才剛離開我義母家不久,本來是想到蜀地走走,但蜀道難,難如上青天,就怕你帶傷的身子撐不住,臨時改去北方也是可行,不過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找到鴻渡殺人的證據,否則我們天涯海角,還是得躲夙劍的追擊,方才說的快意人生全都是狗屁了。」

  路上有她相伴,遊歷五湖四海,想來總覺得期待,但是想起她以前日子已經過得差了,現在還得受人誤解,被人追殺,他這股氣就是吞不下去。

  「沒有人可以為我作證,如何解?再說我殺了鴻渡,青玉門人殺了我為師報仇,也是合理。」

  「不,青玉門有條規定,殺人者,以命償之,其餘弟子不得追究。鴻渡真殺了人,就算被砍成肉醬,夙劍也不能吭聲。」重點是,他該從何搜索?鳳歧忖度思量,努力回想有關鴻渡的事,忽然拍手大叫。「啊,對了!師尊指點過鴻渡武功,曾拿我跟鴻渡相比,他老人家說鴻渡積極上進,不管再苦再累,每天都會記載手札,以省己身。你說有沒有可能,他把你爹娘的事也給載進去了?」

  「不無可能,可是我們上哪找鴻渡的手札?」傲梅舉眸回望,菩提樹梢透射而出的日光,點亮了她的小臉。

  「現下只能冒險一試了。」握住她略微冰涼的小手,鳳歧意志堅定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上青玉門吧!」

  「青玉門……」聞言,傲梅秀目微斂,視線正巧落在他緊緊包覆她的雙掌,不出一刻便爽快答應。「好,就上青玉門!」

  以他們此刻的情形看來,此舉委實不妥,奇異的是她竟不懷疑他話裡的可行性,似乎,距離真相大白不過一步之遙。

  兩人相視點頭,草草收拾過後不敢多耽誤一刻,即刻動身前往青玉門。

  莊嚴肅穆的牌樓立在茂密的林內,頗具歷史刻痕的藍白建築映襯在蔥蔥綠意下,凜然不可侵犯,此處,正是青玉門入門必經之地——參天梯。

  傲梅見狀,不禁起了疑惑之心,問道:「當日我刺殺鴻渡,便是沿著此處拾級而上,那時無人看守便罷,為何鴻渡遇害後,仍無人巡視?」

  「問得好,因為青玉門人死腦筋。」以前總看不慣門派不知變通的死性子,今天卻反過來感謝這等特性了。

  鳳歧摩挲下顎,緩緩解釋。「我想鴻渡不會跟你爹說這些,但是我從我師尊那聽來的抱怨可多了,據說青玉門開宗袓師爺秉持行事光明磊落,不怕落人口實,青玉門除了重要的經閣、丹室、禪房外,其他是隨便民眾出入的,自然無人巡視看守。可平常根本沒什麼人上山,規矩卻多如牛毛,若非對青玉門的武學有興趣或是自小孤苦無依,鬼才來拜師呢!」

  說著說著,連他也抱怨起來了。鳳歧抹抹臉。「我想夙劍並未派駐人手巡視有兩種可能,第一就是我剛才說的死腦筋,抱著前人迂腐的想法處理,第二就是故作泰然。夙劍有意壓下死訊,並且趕在鴻渡頭七之前捉住你,我看他八成想把葬禮、登位、為師報仇雪恨安排在同一天,我們只要挨過頭七,就能爭取到更多時間了。」

  「不管能否爭取到更多時間,我希望此事能愈早了結愈好。」傲梅望入參天梯,本就抱著渺茫希望的她,此刻恨不得澄清所背之污名。

  從菩提丘到青玉門雖然不遠,也花了他們近一天一夜的路程,多了鳳歧隨行相伴,不可否認心情確實平靜不少,已有餘力欣賞路過風景,再平常不過的花草樹木在她眼裡脫胎換骨,皆是醉人景色,活下來的念頭不斷叫囂,她忽略不了,她想跟他一同遊歷四海、踏遍天下,所以她一定要找出鴻渡的手札,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達成的事情,你別心急,先找地方留宿才是重點。」他反手向上,等待她覆上掌心。「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傲梅並未多問,以為要沿參天梯而上,他卻繞過此地,進入右側一道深處小徑。

  「你不問我要去哪?就這樣傻傻跟我走,不怕被我騙了?」踩著枯枝落葉,他一步步踏得紮實,落下清楚印記好讓身後的傲梅跟隨,確保不會踩空。

  「怕。」

  她老實回答,害他險些直接滾下山去,然而她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停住腳步,靜默了。

  「但我相信你。」

  他轉過身,壓抑著激動。「你真的相信我?為什麼?」

  「因為你相信我。」傲梅定神回望。

  她的目光清澄不染雜質,鳳歧為之悸動,心都快跳出胸膛外了,嘴角不自覺地高揚,差點又要情不自禁擁住她。可惜感動的情愫維持不了多久,殘酷的事實立刻將他打回原形——如果她知道這信任是建立在部分的隱瞞上,她的眼神會不會改變?

  無邊無際的慌亂攫獲了他,山林間涼風吹過,吹得他額上冷汗涔涔。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像現在這般相信我。」握著她小手的掌心,略施力道,感受不到她的回握,讓他不放心。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傲梅雖然不解,也允了他。

  「好,我答應你。」

  聽到這句話,鳳歧的心才鬆了一半,繼續領著她探進深山,同時盤算著事後該如何解釋他與青玉門的關係,讓她相信他真的是為了幫助她。

  約莫一個時辰後,耳邊清楚傳來瀑布沖涮山壁發出的轟隆聲,清涼沁冷的水氣竄入鼻間,混著淡淡草香味,再往前一探,傲梅的眼睛都雪亮了。

  「呼,終於到了。」鳳歧飛跳至前方水潭間的大石塊,以為傲梅會跟上,沒想到她竟呆然立在潭邊,他又跳了回來。「這里落差大,我抱你過去吧!」

  傲梅點頭答應,雙手搭上他的肩頭,沒想到他竟以單臂就能托起她,輕然一躍,兩人已在潭間大石。

  「近點看,更美。」他也為此迷醉,不知是為景,抑或為人。

  筆直衝刷而下的白瀑,激起的水花與白霧宛如飛舞的絲絹,飄揚在峻嶺巍巍的山中,特別醒目。瀑布底的水潭深不見底,卻不時有魚兒探頭擷取潭面的落果花瓣,沿著山壁橫生的綠樹在潭心上搭起帷幕,落下的晨曦為他們蓋上一層灰綠的薄紗。

  貪心地想將眼前一切納入眼底,恨不得多生出一對眼睛的傲梅,也忍不住發出讚歎。「好美……」

  她緩緩伸出手,以為能承接到瀑布飄落而出的水氣,那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熨疼了鳳歧的心。

  「那是飛鳳瀑,這是潛龍潭,當年我師尊就是在這裡教我入門心法,希望我能成為人中龍鳳。後來我不改玩性,他說我這傢伙畫虎不成反類犬,就給我取了鳳歧這名字,真慘。」

  「怎麼不是龍歧?」一般皆是男為龍、女為鳳,他師尊卻反其道而行,好怪。

  「我抗議過,結果更慘。」他好看的眉倒豎成八字,看上去滿腹委屈。

  「為何?」

  他歎了一聲。「他說我橫看豎看都不像龍,不如改叫蚯蚓,還有姓氏呢……」

  「噗哧!」傲梅掩嘴笑了,宛如皚皚白雪中綻放的紅梅,格外引人入勝。

  「你真沒良心,蚯蚓也是有尊嚴的好嗎?」他也跟著笑了,此刻的氛圍,還縈繞著一股心動,他捨不得放下她。

  「不瞞你說,這裡是青玉門奉為聖山的地方,所有弟子的入門心法全在這裡傳授,我師尊看中此處雄偉靈秀,動用了一點關係讓我在此修業三個月,這也是為何我有機會與夙劍切磋,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此地別有洞天。」

  鳳歧一提氣,抱著她躍上山壁,接近瀑布頂的地方有棵高大的相思樹,樹根盤據之處有塊突起的大白石,後方恰巧有條單人小徑。

  放下傲梅,鳳歧領在她前方,拐了數個小彎,每走一步,水流聲響越發清晰,激流拍打巖壁的驚濤,更在眼前逐漸成形。沒想到這道石縫竟有半人高,入內走約三十來步竟是別有洞天的水簾瀑幕。

  「這兒,好美。」濺起的白色水花經過日光照射,如白日嶄露頭角的繁星,飄落幾許涼意。傲梅忘情地凝視眼前美景,向前趨近,好奇地伸出纖指輕觸。

  「噯,這裡水柱強,你身上有傷,小心點。」看她的樣子還挺開心的,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帶著朦朧,他覺得好美,也跟著笑,沒忘了把她的小手拉回來。

  傲梅的小手緊緊地包覆在他溫熱的掌心內,她順著他手腕、健臂,一路瞧上他略沾髒污的俊臉,拭去他頰邊的一抹黑,問道:「我們要在這兒待下嗎?」

  鳳歧像被雷劈傻似的,全然沒有反應,張著嘴直盯著她,久久不移。

  「你怎麼了?」她說了什麼難懂的話嗎?

  「沒,我在想你好聰明,一下就猜到我的想法。」俊臉臊紅,特別是她輕拭過的地方,好熱。他清了清喉嚨,穩聲道:「我敢保證這裡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找得到,待我上青玉門搜尋鴻渡的手札時,你正好可以待在這裡,安全得很。」

  為了安置她,他添了布袋裡的行頭,傷藥乾糧新衣,還買了薄被呢。

  「你不讓我跟?」傲梅沈了眼,語氣略顯低沉。難道鳳歧當她是累贅?

  「你想想看,青玉門上下都是男人,我隨意換個裝,來去自如。還有,聖山雖然在青玉門的正後側,要進去還是得爬參天梯,你真想跟,先把傷養好再說吧!」鳳歧好言哄勸,要自己狠下心別屈服在她失望的表情下。「不用擔心,手札的事就交給我,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他說的不錯,帶她上山必定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只是阻礙他的行動而已,再說,她的體力也達極限了。

  傲梅抿著唇,左思右量,終於不情願地點頭。

  「好,那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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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2: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日昇月落,她與鳳歧在別有洞天不知待了多久。

  為了查明事實真相,他幾乎天天都上青玉門翻找鴻渡的手札,可結果不如預期。

  無力地合上手札,傲梅輕揉眉骨,長吁一息後,正要拾起中斷的手札續讀,一道爽朗的男聲傳入洞內,混在滾滾瀑布聲中仍覺亮耳。

  「傲梅,瞧我給你帶什麼東西回來了。」褪下醒目紫錦衣的鳳歧一身勁裝,滿臉討好地晃著右手的紙盒,落坐到她前方,一刻不緩地拆草繩,撕去盒上包覆的紅紙。「來,嘗一口桂花糕,這滋味不錯呢。」

  香甜綿密的桂花糕送到傲梅嘴邊,櫻唇輕啟,小小地咬了一口,滋味雖好,入口即化,卻化不開她眉間重重的愁。

  鳳歧知道她的擔憂,卻無實際法子解決。

  在他們上山後兩天,正巧是鴻渡頭七,夙劍回門主持下葬後,隔天便率領一半以上弟子外出追捕她,留守的弟子武功普普,領頭的二師侄夙山也不怎麼樣,委實方便他們不少。

  縱然條件對他們有利,事情卻比他們料想的困難百倍,鴻渡的手札高達上千本不說,沒編年也沒編月,難找死了,他們又不可能明目張膽,一口氣搬回全部,他只好辛苦些,百本百本地來回換,可看了好些天了,每本都是記載鴻渡習武的過程與心得。

  「不好吃嗎?」他垂了劍眉,難免沮喪,為了讓她寬心,他特地跑了兩個城鎮買回寶珍齋的糕點,想說姑娘家吃點甜的,心情會好一些。

  傲梅瞧了盒子裡的杏白糕點,上頭一個「珍」字,縱然她沒聽過寶珍齋,也知道這桂花糕不是出於普通的餅舖。

  「很好吃,可惜我沒心情,真抱歉。」她眼下的黑影越發嚴重,聲音也開始飄忽。「這本也一樣,沒有我爹娘的事情。」

  這份無力愈來愈清晰,她像是繞著風跑,看不清前頭方向,只能被動地等待,等著預期中的手札出現,她真的好慌。

  數著躺在她小腿邊的手札,她快失去信心了。

  「別擔心,還有很多本呢。」傲梅落寞的表情與蒼白的臉色,落在他的眼裡更是椎心。他抽走她手裡的札記,拿起桂花糕哄著她再吃一塊。「這幾天你都沒有好好地吃東西,本來就瘦了,現在活像包皮骨,怎麼撐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真相大白……」她望著鳳歧探問:「如果找不到證據,我注定一輩子逃不過青玉門的追捕,那你……」

  她低下頭。以前的她根本沒有這般脆弱,想問他去或留,花掉她一半氣力還是問不出口,習慣了他的呵護陪伴,孤苦無依的過往竟教她心生害怕,不敢設想少了他的日子會有多可悲。

  傲梅像朵快要凋謝的花兒,逐漸失去光彩,鳳歧彷彿讓人掐住咽喉似的,難過得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禁反問自己,究竟這決定是對是錯。

  鴻渡的手札中記載寒家一門慘案的事是他臆測的,說不准有這可能,若沒有下文,傲梅的希望不啻是葬在他的手裡?

  所以,他要比誰都相信,鴻渡將這件錯事載入他的手札。

  「傻丫頭,你別擔心,一定會有線索的,如果這些手札都沒記載的話,我再去搜鴻渡生前所住的房間、使用過的書房,就不信他生前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假如我們用盡辦法還是找不到證據的話……」鳳歧看著傲梅因為他的停頓而緊張屏息的模樣,輕咳一聲,定心道:「就算沒有,天涯海角,我也陪你逃難去。所以,別擔心了,好嗎?」

  他指間捻住的桂花糕白屑開始斑駁,像是她心裡片片凋落的不安,他的用心與呵護她全看得清楚,也知道他著急的心情不是因為苦尋未果,而是她逐日憔悴。

  「你知道……你下的承諾不是一個月、一年,而是一輩子嗎?」她抖著聲問,盡管已努力克制。

  「我比誰都清楚。」凝視著她期待又故作無謂的小臉,鳳歧笑了,暖煦如春陽的笑意滿是堅定。「我不會丟下你的,永遠不會。」

  他就算想走,也抽不開身了。

  「這……不是安慰?」素手悄悄撫上心窩,她的憂慮太深了。

  「當然不是!」他挫敗地低吼一聲,怪只怪自己造孽,因為這是他初次情不自禁後編造的藉口——算了,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扭扭捏捏像話嗎?深吸一口氣,他決定剖白。「我對你所做的一切不是安慰不是同情,我、我……我要不是喜歡你,我何必蹚渾水,救了你還把你的事當成自己的事煩惱!」

  「你……」傲梅被他這番話炸得腦門嗡嗡作響,久久不能言語。

  「唉,你這種表情我很受傷耶。」她瞠大雙眼的樣子用受寵若驚來形容實在牽強,驚恐勉強說得過去。反正說都說了,他也收不回來,俊臉臊紅不已的他只好轉移話題。「別想了,來,吃塊糕。」

  傲梅顫抖地搭上他的手腕,就著他的手咬下細綿的桂花糕,入口的不僅僅是香甜的糕末,還有他令人動容的心意。從沒想到如此不完美的她,還能得到他的喜愛,以及他一生相隨,她何其有幸……

  在他的勸食下,她又吃了一塊糕點,這回,甜味更甘,直入心坎。

  「你找了半個多月,青玉門的弟子都沒發現你嗎?」有了他的承諾,她雖然心急於找出證據,也懂得適時放鬆,就像此刻。

  「沒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青玉門現在代理職務的是夙劍的師弟夙山,他資質不好,武功平平,留下來的弟子更糟,連基本功都不紮實,我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他們也只當一陣風,怎麼發現我?由此可見,夙劍壓根兒不認為我們會到這裡來。」

  其實,他只吐實一半,夙山以為他特地回來為鴻渡上香,招呼他可周到了,不斷在他耳邊訴說傲梅的可惡,叨念著若不是因為她,青玉門此刻正風光辦武試,準備從「夙」字輩當中選出總武指之類的門派瑣事,教他足足聽了一個時辰才結束。

  夙山不算駑鈍,可惜不夠機警,他隨便編了個理由,說師尊生前留了兩卷非青玉門的秘笈給鴻渡鑽研,去世前千萬交代過他來取走銷毀,免得旁人說青玉門破壞江湖規矩,偷習其他門派武學。因為此事過於機密,只有師尊、鴻渡及他知曉,鴻渡突然遇害,那兩卷秘笈絕對還留著,要夙山快快領他到存放鴻渡生前書籍札記的地方,最後找到藏經閣,才知道前任掌門的遺物,除了兵器、書籍納入門派,其他的都跟著遺體火化了。

  用不到的東西就燒給鴻渡,他在陰間用得著嗎?就怕把證據燒下去陪葬了,嘖!

  「話雖如此,你還是小心為上。」傲梅叮嚀幾句,不疑有他,繼續吃著桂花糕,難得閑暇的她取來糕餅盒蓋,端詳著上頭的手繪桂花,怔怔地發起呆來。

  「你喜歡桂花?」瞧她來回撫著盒子上的細白花朵,側頭沉思,他不免有這種想法。

  「是不討厭。」她唇瓣輕揚,笑容裡有懷念的味道。「我家門前種了兩棵大金桂,是我爹為了討我娘歡心特地種的,愛桂花香味的是我娘。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也會抱著我,摘甜甜的桂花給我娘入菜。」

  以前想起來會心痛,現在已平淡許多,因為她知道再難過,回頭還有他守著。

  傲梅止不住唇邊的笑意,左右來回地撫著桂花圖。

  「好!」鳳歧突然喝了聲,抱起她往洞口走去。

  「你要帶我去哪?」她只是隨口問問,倒不是真的介意他的目的。

  順了順她的發,鳳歧盈滿寵溺地笑道:「我昨天帶回來的手札看得差不多了,繼續待在別有洞天也無事好做,剛好飛鳳瀑上頭有一小片桂花林,正巧可以帶你去摘甜甜的桂花。」

  她側頭髮問,不懂他想摘桂花的興致,從何而來。

  「摘桂花做什麼,你要做糕點嗎?還是燒菜?我娘懂這些,我可不懂。」她幼時摘桂花,主要是她娘嘴饞要入菜。

  這一問,還真問倒他了,不過是想要讓她開心一點,重溫幼年樂趣,別再悶悶不樂,管它制糕還燒菜。

  「……就當喂魚吧。」他只能這麼說。

  ★★★

  青玉門剛敲完晨鐘,鳳歧已經扛了一疊手札,回到別有洞天。

  這已經是藏經閣內最後一批,若再沒有寒家的消息,恐怕得教傲梅失望了。

  為了能讓她寬心,他總在每日閱完一定數量的手札後,便帶她釣魚挖筍、打獵採果,整座聖山差不多玩遍了。

  不知不覺,他們也在別有洞天待了月餘,日子過得也算愜意,至少傲梅的笑容變多了,兩人感情也更深厚了。

  形如野雁南北飛的他,除了每年回家陪義母幾個月外,鮮少在一個地方待上月餘,與她相識後,以往不以為然的平凡生活帶給他的淨是幸福,他想長長久久,就怕天不從人願,將他們最後一道希望抹滅殆盡……

  鳳歧抹了抹臉,將擔憂留在洞外,換上自信的笑容。

  「你回來了……」傲梅由溫暖的薄被中起身,長及腰間的秀髮披掛在她細弱的肩上,襯得小臉楚楚可憐。

  「嗯,還給你帶了兩顆剛出爐的包子,從青玉門的廚房偷來的,不好吃也請你將就點了。」他先將懷裡的油紙包遞給她,再將肩上裝載手札的布袋甩至地上。「鴻渡的手札就剩這些了,我們離成功就差這一小步,待夙劍回來,我定要他昭告天下,停止追捕你。」

  「嗯……」傲梅揉揉眼睛,沒什麼精神,美目不睜反合,拿著包子就打起盹來,身軀前後搖晃,不設防的自然模樣,讓鳳歧失笑。

  她也辛苦好幾天了,就是性子倔,不許自己放鬆,非要到撐不下去了,才允許自己再貪睡幾刻。

  瞧她無法掩飾的倦容,他真心疼。

  「傻丫頭,吃完包子再睡會兒吧,晚點我再喚你。」

  他從她手中拿過油紙包,可傲梅竟然隨著他的動作一併倒了下來,差點嚇掉他半條命。

  「你怎麼——天啊,你額頭好燙!」他這才發覺傲梅病了,燙手的體溫讓他心焦,他立刻將她打橫抱起。「我帶你看大夫去。」

  她病了,是他的疏忽,不該縱容她熬夜不睡,撐著閱讀手札,更不該因為她著慌,讓她勉強自己每天讀數十本分量,過於勞累,別有洞天又濕冷,怎會不生病呢?

  都是他的錯。

  傲梅捱著他,指著地上的布袋。「就剩這些了,我還可以。」

  「你可以,我不允!」他難得大聲。「都病得這麼嚴重了還逞強,這回聽我的,先看大夫。」

  她點點頭,沒力氣同他爭辯,昏沈的腦袋無法思考,軟軟地枕在他的肩上,就當順了他一回。

  「唉,真是個傻丫頭……」鳳歧滿臉無奈,偏偏又拿她的固執沒轍。

  心疼地歎了口氣,他不敢延遲,立刻往山下衝去。

  「恭迎掌門——」

  平時肅靜的青玉門,晨鐘與晚響是僅有聲響,這回夙劍歸門,兩排長列的弟子恭迎聲,連山下人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回,夙劍的臉色比先前下山時更為難看。

  「近日有事嗎?」為先祖燒香後,夙劍並未休息,隨即問起夙山門派近況。

  他這掌門當得一點也不輕鬆,一上任新舊交接未妥便得先行緝拿凶手,不僅江湖各派睜大眼審視他的表現,連內部也有幾名師兄弟等著看他的笑話,如履薄冰的情勢使他必須隨時保持警戒,謹慎行事。

  夙山知道夙劍此行並未尋得寒傲梅的下落,本有許多瑣事要通報,最後卻選擇閉口,不想拿弟子間的小紛爭增添他的煩惱。

  「稟告掌門師兄,師門內一切安好,弟子行為良善,勤練武藝,不負期望,上山吊唁師尊的武林同好,我也一一回絕,不敢違背。」

  夙劍輕應了一聲,準備到演武場驗收弟子武功,尚未踏出宗祠,又回頭問道:「鴻歧師叔有回來上香嗎?」

  「有,鴻歧師叔在師父下葬後兩天回門,當天便已離開。」

  「嗯。」夙劍倒不覺得鳳歧此舉有何怪異,他極少在門派內待超過兩天,確實有回來上香就好,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在為了復仇一事奔波。

  夙劍唇一抿,健步跨出祠堂,走了幾步發覺夙山遲遲未跟上,又折返。

  「師叔有何吩咐嗎?」

  夙山如雷轟頂,低著頭急忙回道:「啊,呃……師叔沒有吩咐什麼。」他該不該說出秘笈一事?師叔提過此事僅有三人知道,他不好再對師兄講吧。

  可一抬頭,夙劍冷凝的眼神才掃過來,他就吐實了。「師叔說太師父生前借了師父兩本其他門派的武功秘笈,他要取回銷毀,所以我就領了師叔前往藏經閣。」

  夙劍濃眉蹙攏,沈聲問:「你全程陪同?」

  「沒有。」夙山發覺苗頭不對,又不敢說謊,低頭不敢直視夙劍。「師叔說那兩本秘笈是太師父年輕時向武當偷抄來的,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許過目,所以進了藏經閣他就把我趕出來了。」

  「武當秘笈?」他從未聽過師父提起此事,若真如夙山轉述,秘笈乃是一門機密,師叔能隨口告知嗎?看來他有必要走一趟藏經閣,親自查看。

  一到存放鴻渡手札的櫃子前,夙劍隨意取出幾本,一翻開,狐疑油然而生。

  由於師父的手札並無編年制月,他便以內容所載之習武進度存放,如今櫃上手札交互錯置不說,最下層的手札短少了上百本,空了一截層櫃。

  一般門派弟子入藏經閣,不會翻閱師父的手札,就算有,不至於一口氣搬空半個櫃子,若是師叔所為,此舉何意?找尋兩本手抄秘笈不必要取走上百本的手札吧,他若對此有興趣,大可光明正大回門翻閱,不需做此宵小行為,不是嗎?

  夙劍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確定的是鳳歧必然還在青玉門內,最有可能藏匿的地點,便是自小一塊修習入門心法的聖山——

  「夙山,帶眾弟子搜山。」

  ★★★

  鳳歧抱著病重虛弱的傲梅,漫步在潛龍潭末端沿岸,日光透過層層葉瓣,灑落在兩人身上,舒適宜人。

  他不敢走太快,怕一顛簸,她又不舒服地吐了。

  下山時他沖得太急,她一到醫館便撐不住地吐了好幾回,臉色死白,沒力氣說話,診治的過程更是一路捱著他。

  「你啊,都病成這樣,心裡想著念著的還是那包手札。」鳳歧不禁搖頭,她下山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手札」,聽在他耳裡,滋味可不好受。

  倘若結果是最壞的那樣,他懷裡死心眼的傻丫頭承受得住嗎?

  他慢慢地走著,一方面讓她安歇,另一方面是他不想太早面對殘酷的現實,畢竟下一刻是好是壞,他也拿捏不准。

  看著懷中憔悴的她睡得像孩子一樣,如果醒來時也能如此恬靜安詳,該有多好?

  鳳歧輕揚嘴角。這就是他努力的目標,不是嗎?

  「掌門師兄,師叔在那!」

  耳尖的鳳歧,遠遠便聽得一聲師叔,接著幾抹青衣在他面前閃過,他暗道不妙,一定是夙劍回來,上聖山守株待兔了。

  該死!他還以為夙劍至少會在外面拖上三、四個月的。

  好險枕在他肩上的傲梅依舊睡得安穩,他為此鬆了口氣,但還是得趕在她醒來之前避開青玉門的搜尋,免得他與青玉門的關繫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曝光。

  可惜經過通報的夙劍已經發現他的形跡,施展輕功,一晃眼便躍至他眼前,攔下他倆去路。

  一見到鳳歧懷裡的傲梅,夙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寒傲梅?!」

  踏破鐵鞋無覓處,夙劍出招欲捉拿寒傲梅,可尚未碰到她的衣角,鳳歧已將他的手穩穩挌開。

  夙劍不敢相信鳳歧竟然護著她。

  想起客棧一會,鳳歧指引寧波,他不敢多留一刻便駕馬追上,遍尋不著寒傲梅便罷,此刻見他倆一道,怎可能不作他想——寧波是假,師叔叛變師門是真!

  「你先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鳳歧本想好好跟夙劍溝通,誰知他壓根兒不聽,下一掌直接往他身上招呼。「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對叛徒,無須多言。」夙劍決定拚上全力。

  他幾乎不留情面,唯一慶幸的是,他並非針對病重的傲梅出招。

  鳳歧一手護著傲梅,攻勢盡收,以防禦為主,然而一來一往攻防拆招,任憑傲梅睡得再香甜,也被一波波的攻勢驚醒。

  睜開酸澀的棕眸,傲梅雖然訝異夙劍的存在,卻不驚慌,為了不成為鳳歧的負擔,她全然將自己交付給他。

  夙劍的招式凌厲無比,鳳歧見招拆招仍見有餘,看得在旁的青玉門人無不瞠目結舌,不敢靠近半步。

  傲梅也不敢鬆懈,隨時注意周遭變化,以免有人卑劣偷襲。

  夙山見兩人久峙不下,加入戰局。「掌門師兄,我來助你!」

  二對一的局面,鳳歧不見得居下風,遲遲未分勝負的原因乃是他正盤算著脫逃的路線,一步一步以退為進往山下走去。

  摟著他的脖子,傲梅看得比誰都清楚,鳳歧深藏不露的本事想必連夙劍也開了眼界,難怪青玉門弟子無人敢上前,縱然遭到百餘人包圍,她也不覺害怕。

  「夙劍,你聽我說,鴻——前任掌門之死不如表相單純,他是為了贖罪,為了求心安才死在傲梅劍下!」

  外圍的弟子實在太多,而下山的路只有一條,他退,他們跟著移動,除非到了平地,他們才有辦法逃離,但夙劍早晚看穿他的意圖,絕不會給他機會脫身,事到如今他只好托出事實,只要夙劍相信他三分——不,一分就好,事情便有轉圜的餘地。

  「哼,無稽之談!」夙劍又擊出一掌,非要捉回傲梅為師父復仇。

  他的眼神彷彿責備鳳歧為了偏袒傲梅,連詆毀先人的話也說得出口。

  「我說的是實話,他殺了傲梅的父母!」

  「你胡說!」夙山一聽見鳳歧數落師父的不是,唰地抽出腰間長劍,一反手便往他刺去。

  鳳歧看穿他的攻勢,可為了傲梅,他閃避不得,於是身形一偏,準備以右肩迎劍。

  「不——」傲梅發出驚呼,奮力撐起身子,徒手擋下夙山的招式,長劍就這樣無情地貫穿她軟嫩的掌心。

  她不能讓鳳歧為了她廢了右肩、殘了右臂,盡管冷汗涔涔,她仍然忍痛握緊右手掌心,不讓夙山抽回長劍。

  「傲梅!」決定犧牲右肩的他將注意力全放在夙劍身上,豈知意料中的疼痛竟然落到了她身上。

  鳳歧像發了瘋一樣,改防為攻,一腳將夙山踹下潛龍潭,其中幾名圍觀的弟子閃躲不及,也被撞下潭吃水。

  潭裡暗潮洶湧,擅於泅水的高手也沒有萬全把握,因此夙山一落水,夙劍便放棄捉拿他們的大好時機,趕去救人。

  「別、別慌,沒事的……」她的沒事實在沒有說服力,夙山的長劍還嵌在她的手心裡。

  鳳歧撕下衣袍,輕執起傲梅負傷的右手,沿流而下的鮮血,連足下翠綠的草葉,也染上了春紅。

  「先走再說,這點傷不礙事!」她逞強地道,本就蒼白的臉色逐漸褪向死灰。

  「坐好,不准動!」圈住她不及盈握的纖腰,他難得語氣帶怒。「你傷的是手掌,不及時救治,廢了,以後你別想使劍了!」嚴重的話,恐怕連筷子也拿不穩。

  平常的鳳歧是事事遷就她,順著她的好男人,她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嚴肅。

  傲梅定定凝視著他專注的側臉,緊繃在他俊臉上劃下剛毅的線條,他周身嚴寒的氛圍不教她害怕,反而有種讓人呵疼的幸福。

  看著他蹙眉審視她受傷的掌心,她便不覺得自己的行為魯莽,就像他無止盡的呵疼,凡事總為她設想一樣,她也想為他做些事情,這是她甘願受的。

  「我幫你把劍拔出來,有點疼,你受不住就咬我的肩膀。」鳳歧單腳跪地,讓傲梅捱著他的腿坐下。

  「嘶——」她以為自己撐得過,可長劍由她掌心抽離時,她還是倒吸了口涼氣。

  夙劍救回濕淋淋的夙山,掌門衣袍吸滿了飽飽的水仍不減威勢。望著鳳歧與傲梅的互動,他突然感到一股惡寒。

  「你對寒傲梅動情了,是不?」他不想作此猜測,但事實擺在眼前,騙得了誰?

  如果鳳歧能及時醒悟,他還能以師叔正義感使然,聽了寒傲梅幾句話想把事情弄個清楚罷了為由,向門人解釋並重納他回門;倘若他是對她動了感情,不僅壞了門規,以近年來門派內因兒女私情鑄下大錯的例子看來,鳳歧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鳳歧脹紅了臉,情事大剌剌地坦露在數百雙眼睛下,臉皮再厚的人還是會彆扭,況且這也不是重點。「以鴻渡的武功,一百個寒傲梅也無法傷他分毫,他選擇死在傲梅的手下,除了贖罪,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師父為人正直,寧願天下人負他,也不願負天下人,你聽寒傲梅幾句話,沒憑沒據,就毀了師父幾十年來的修為。」夙劍沉痛地閉上眼,已有大義滅親的覺悟。「師叔,你太令我失望了,師父的屍骨未寒哪!」

  「師叔?」傲梅自鳳歧的懷裡抬起頭,棕眸對上他游移的鳳目,眼神盈滿不解。

  夙劍那句「師叔」,喚的是誰?

  她看向夙劍、夙山,掃過一個個青玉門弟子,每對眼睛全看向她身後的男人,那句「師叔」……是指鳳歧?!

  不,這不可能,他若是夙劍的師叔,不就是鴻渡的師弟,他與鴻渡至少相差近二十歲,怎麼可能排上「鴻」字輩,除非——傲梅像想起什麼線索似的,瞠大無望的雙眼,椎心刺骨的寒意頓時竄滿全身,凍得她的呼息幾乎停頓。

  「你是鴻渡的師弟……對,我想起來了,他跟我爹提過,你就是他說的小小師弟?」她沒有得到答覆,可從他愧疚的表情中,不難得知事實便是如此。「攻心為上,真不愧是鴻渡的師弟……這招,倒學得足全,寒家人全栽了。」

  為了替師兄報仇,真苦了他這些日子以來虛與委蛇,假意詢問她的過往不過是為了聽她親口承認殺了鴻渡,好向天下人定她的罪,他的接近根本不是為了洗清她的冤屈,他的溫柔也不是出於憐惜,這一切全是他設好的陷阱,都是假的!

  天地變色,莫過於如此,怪就怪她太輕易交心,這是她的報應,早告誡過自己千萬別心軟,最後還是落入了旁人的圈套,傻傻地以為日後兩人可以攜手江湖,再也不用一個人坐在月下獨飲孤寂……

  結果他的心裡根本沒有她!

  想想青玉門弟子如何喚她,妖女!哈,妖女呢,他一定也這般覺得吧……

  鳳歧對上她的眼,濃濃的罪惡感頓時瀰漫全身。他逃不開她眼底的指責與絕望,平常嘻笑慣了的他,何時嘗過這等啞巴吃黃連的滋味?

  「不,你聽我說,我就是知道你無法接受我的身分,才——」

  「刻意隱瞞,甚至把我傻傻地騙上青玉門,是不是?」這事要她如何接受?傲梅像失了魂似的,雙眼空洞得可怕。不想再待在這虛情假意的懷抱中,她拖著病體猛然站起,身形有些不穩,鳳歧伸手想攙扶,卻被她狠狠挌開。

  「你不要碰我!」

  看著已空的懷抱,他還清楚記得抱著她的滿足,他不能就此放她離去,眼看誤會愈陷愈深。他立刻追上去拉住她纖細手臂,要她仔仔細細將他眼裡的真誠看個清楚。

  「我承認我是刻意對你隱瞞身分,但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絕對沒有半分虛假,如果我接近你是為了報仇,早在鴻渡師兄頭七前就把你交給夙劍了,怎麼可能帶你回來找證據,翻閱不下千本的手札?」

  「呵,根本沒有你說的證據,對不對?鴻渡從不以為自己做錯,豈會把他的獸行載入手札裡,留待後人恥笑?」傲梅使勁甩開他的手,過往情境一幕幕掠過她的腦海,他無奈的笑意、他安慰的話語、他承諾的一輩子,如今想來是多麼諷刺,原來痛到麻痺即是這種空空如也的感覺。

  她愁苦地笑了,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磨難,這回,她真的徹底地輸了。

  看著掌心的新傷,想起一刻前為他擋劍的心情只覺諷刺,她不顧剛止血的傷口仍然脆弱,左手狠狠扯下裹傷的布條,鮮血隨著她的動作迸流而出,滴落黃土。

  「傲梅,你不要……」才剛為她纏上的布條已成為地上的碎布,點點血珠如同鐵球捶打在他的胸膛,他難過痛心,卻接近不了她一步。

  「這裡沒有鳳歧,只有鴻渡的師弟,而我……還是一個人。」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只能挺直腰桿,昂首望著鳳歧,明明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為什麼距離會如此遙遠?

  「你不要再走了,後面危險!」鳳歧驚恐地喊叫,不敢眨眼,就怕傲梅在須臾之間便跌入潛龍潭內。

  「無所謂。」她搖了搖頭,不敢相信他眼中的擔憂,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就這副軀殼罷了,不是嗎?」

  她的魂已空、心已死,這世上根本沒有全然待她好的人,沒有人希望她活著……

  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先回來,這些我都可以解釋!」他大步向前,想拉回已離水面不遠的她。

  「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她冷著臉,孤傲如梅,卻回不到最初的寒傲梅。

  鳳歧待她的好讓她產生了不該有的錯覺,不知不覺地相信他、依賴他,對他的情愫與日俱增,然而她嚮往的一切,不過是雞卵裡的薄膜,就這樣地破了……

  「你們都要我的命——」她來回審視鳳歧、夙劍與在場的青玉門人。「但我可以坦然地說,我沒有錯,是鴻渡該死!」

  以前,她會選擇不解釋,他們是鴻渡親手調教的弟子,外來的聲浪再大也淹不過他們的固執與忠誠,若不是因為……

  她癡癡地望著鳳歧,心頭那股愛恨交雜的滋味,她理不清。

  「寒妖女,該死的人是你,還我(太)師父命來!」青玉門人群起鼓噪,只是礙於掌門還未下令,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能一腳把夙山踹下潛龍潭的鳳歧,才是教他們卻步的原因。

  「夙劍,我們待在聖山就是為了找出寒家血案的線索。你說鴻渡為人正直,傲梅說他殘忍無道,中間的矛盾與衝突,我們得設法厘清才是,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你看了師父上千本手札,該死心了。眾弟子聽令,活捉寒傲梅!」夙劍一聲令下,所有弟子無不聽令。

  「是!」

  「等等,我手邊還有一袋未讀過的手札!」

  「活捉寒傲梅!」夙劍不理會他,繼續發號施令。

  黑壓壓的一片青,個個難掩興奮與手刃仇人的快意,傲梅不甘示弱,拾起夙山的長劍,撐著病體迎擊。為了復仇所習得的武藝,雖然無法與鳳歧、夙劍相提並論,對付功底尚淺的青玉門人,綽綽有餘。

  「媽的,青玉門怎麼個個死腦筋!」不想回門就是這原因,面對一群糞石,他早晚氣死!

  他一拳一個、一腳一雙地掃開包圍傲梅的門派弟子,夙劍見狀,唰地抽出龍紋劍衝上去。這回,他取的是傲梅。

  「寒傲梅,還不束手就擒!」

  青玉門人數眾多,傲梅應付不暇,鳳歧也讓夙山拖住腳步。不知這廝哪來的心機,竟拿命門大穴來擋他的拳頭。

  「噯,滾開啦!」他心急地完全忘了點穴這回事,敲昏夙山,衝到傲梅的前面為她擋了幾招。看來這下,他叛徒當定了。

  「走開,我不需要你假好心……」傲梅手心的血汩汩直流,嘴角也掛著血,奮力推開擋在跟前的他,可鳳歧文風不動,為她掃清蜂擁而上的弟子。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嘔氣!」他挫敗一吼,再送兩名弟子下水潭。

  她沒有回應,只知道不斷出手,將自身理不清的情緒發洩在青玉門人身上。

  「傲梅,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相信我的,難道你忘了嗎?」鳳歧不死心,繼續動之以情。

  傲梅一愣,言猶在耳,她怎麼可能忘?

  「那只是你的權宜之計罷了,我真為當初的自己感到可悲。」

  「那不是權宜之計!我是真的關心你喜歡你,難道我師承青玉門就沒有愛你的資格嗎?」

  他這一吼,不止傲梅,夙劍與青玉門弟子全停下動作。

  「你——」他的神情不像撒謊,可惜她沒有心力承受了。「我不再相信你說的話。」

  「你仔細看清楚,看我跟夙劍哪裡像串通好的,他連我也打耶!」指著夙劍,沒想到他連這種解釋也用上了。

  「幹什麼?」夙劍低斥,對著發傻的青玉門人。「還不快捉下寒傲梅!」

  弟子開始行動後,只見鳳歧欲護傲梅,她卻拚命閃避,就像貓捉老鼠似的,你追我跑,夙劍突然心生一計,先行驅離門派弟子。

  「眾人退離潛龍潭!」

  他將龍紋劍扣回右肘,以左掌擊向傲梅,鳳歧擋到她的身前,回了他一掌。

  不想再受鳳歧保護的傲梅馬上撤向左邊,此舉正中夙劍聲東擊西之計,轉過龍紋劍往她刺去。

  他本想架著她的脖子逼她就範,豈知病重的傲梅忽感暈眩,直往他的劍尖跌去——

  鳳歧眼睜睜地看著龍紋劍穿過傲梅嬌盈的身軀,她棕眸圓瞠,盯著龍紋劍柄,咬著牙關,也吞不下湧上的腥甜。

  「傲梅——」他狂嘯,無助地看著夙劍抽出龍紋劍,傲梅胸口血如湧泉。

  他衝過去,終究是晚了一步。

  她往後幾步踉蹌,踩進滑爛崩毀的泥土。跌落潛龍潭的前一刻,她的視線,始終不離鳳歧。

  他臉上扭曲的痛楚清楚映入她的眼眸。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瞧見他了。

  「鳳……歧……」她笑了,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原諒。

  「不——」傲梅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潑灑在他身上,好似嘲笑著他無能為力,連一名女子都保不了。

  本想隨她而去的鳳歧,才剛跨出一步,佈滿傲梅血跡的龍紋劍馬上攔住他的去路。

  「滾開,我要救傲梅!」他咬著牙,雙目通紅。「不要逼我跟你動手!」

  「為了告慰師父在天之靈,寒傲梅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打撈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夙劍深吸一口氣,緩緩吐息。「你私援罪犯,重傷同門弟子,又出言詆毀前任掌門,盡管你貴為師叔,我還是得以門規,加以懲處。」

  鳳歧瞠著佈滿血絲的雙眼,憤恨地掃過在場所有人。

  「那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了!」

  是他們,是他們害慘傲梅!鳳歧像發了瘋似地使盡全力橫掃青玉門,縱然十名弟子同時圍上也抵擋不了他半招,凌厲的攻勢宛如飛鳳瀑奔流而下的泉水,強勁且源源不絕。原以空拳與他打成平手的夙劍驚服不已,不得不祭出龍紋劍與之抗衡,窮盡畢生所學。

  怒意正熾的鳳歧出招不顧力道,夙劍身上漸紅,直到他踩中傲梅扯落的那條裹傷的布條,鳳歧的攻勢突然轉緩,甚至完全收勢。

  「傲梅……對,我要去救傲梅!」鳳歧目光由布條轉至傲梅墜落的地方,恍然大悟,丟下眼前奮戰的對象向前奔去。

  醒來不久的夙山尚未瞭解情勢,只見帶傷的夙劍與其他弟子便驟下定論,借過一把長劍撲向鳳歧。

  「萬萬不可!」夙劍疾聲下令,仍是遲了一步。

  鳳歧驀地睜大雙眼,俯視左下腹貫出的長劍,身軀不穩地晃動了好幾回,他甩了甩頭,忍住疼痛與暈眩,繼續舉步向前,直到水潭近在咫尺,才露出一抹迷離的笑。

  「傲梅,等我。」

  他再也支撐不住地閉上雙眼,直直往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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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2: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金風送爽梳竹而過,沙沙輕響美如淨樂,竹林下,兩名神態雍容的少婦提著果籃,沿著清澈小溪往山上的觀音寺走去。

  「銅安城裡也有廟宇奉祀觀音,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要花上三天,跋山涉水到這兒來,還放下春松居的生意不幹,你身子不好,少操勞了行嗎?」

  「這裡對我意義非凡,當年我跟焚光,就是在山上的觀音寺相遇的。」

  「就因為這樣?你太不夠意思了吧,這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問你好幾年了,現在才告訴我。」虧她們兩個是生死相交的好姊妹,真讓人氣結。

  「我跟焚光差了二十來歲,以前不說,是因為你反對,現在不說,只是單純忘了。」沁蘭看著氣嘟嘟的小梓。她的性子跟年輕的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喜怒全寫在臉上。

  沁蘭不禁笑了,拉緊與這季節不符的狐毛披風,繼續前行。「又不是多大的事兒,焚光都走了快五年了,他的事情,我自然少說了些。」

  「是你有本事容忍他,什麼門派規定不得嫁娶,不能迎你過門,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被他糟蹋,想來我就有氣!」沁蘭是個孤兒,從小渴望有個家庭、有個疼她的丈夫,結果焚光那傢伙一個也給不起。

  出資替沁蘭開了春松居又怎樣,人又不在身邊陪她,兩人收了個義子,還不是只燕子,春去冬來,每次回來待不到三個月就巴望著往外飛。

  「氣什麼,我現在過得挺好的,這樣就夠啦。」漫步在涼爽竹林下,那些愛呀、恨哪,都隨風了。

  「說得容易,那你還年年上山……噯,沁蘭,你瞧,河裡邊的是什麼?」實在氣不過的她本想再數落兩句,誰知一抬手,恰好指到河裡一抹漂流的白影。

  「不好,是人!」沁蘭放下果籃,抓了竹竿想勾起水裡的人,無奈兩個女子力小體弱,哪裡贏得了強勁的水流,幸好有人駕馬車經過,幫了她倆一把。

  「是個姑娘……天呀,傷得好重。」測了她的鼻息與脈搏,幾不可聞,但人還活著。沁蘭抹了抹汗。「小梓,我們帶的傷藥夠用嗎?」

  「小傷還行,可這傷根本沒用,她腹部的傷委實太深,整罐金創藥倒下去,全讓血給衝出來了。」她也急著,不過是為急著沁蘭拭乾薄汗。「你自己也小心點,現在風大,你流汗吹不得,風邪易侵啊!」

  「沒時間管這小事了,小梓,把玄黃丹給我。」她撕下裙擺,迅速卻不失小心地包紮著。人命關天,現在是一刻也浪費不得。

  「不行!」小梓堅決反對。

  玄黃丹是焚光特意留下來的,僅有三顆,非到病重昏迷,不會輕易使用,到現在都二十幾年了,沁蘭只有在八年前才服了一顆續命,極度珍貴啊!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她服了一顆,還有一顆不是嗎?」她拉緊撕下的裙擺,血還是汩汩流著,這姑娘受了如此重的傷還不死,讓她遇上了就是所謂的緣分,一顆玄黃丹算得了什麼。

  小梓不情不願地拿出丹藥,餵給這位重傷的姑娘。沁蘭請好心的馬車伕送她們三人一程,到山下的客棧好為她治傷。

  辛苦地將虛弱的她運上馬車,還走不到一段路,玄黃丹的功效就開始作用了,隱約可聞她斷斷續續的囈吟。

  「歧……鳳歧……」

  「起風?」沁蘭以為她冷,將披風解下,蓋在她的身上。

  「沁蘭!你顧顧自個兒好嗎?你要是病了,春松居該怎麼辦?」當然,要是講得聽,那就不是沁蘭了,不過小梓還是忍不住數落她幾句。

  「放心吧,還有你打理呀,這幾年我身子不好,你接手做得不錯,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春松居不倒就行了。」

  「這種話只有你說得出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下子,我們該拿她怎麼辦?」

  「擔心什麼,就看著辦呀!」沁蘭說得簡單,平心靜氣。

  船到橋頭自然直,千年不變的真理,何必自尋煩惱呢?

  ★★★

  陰晦潮濕的巖壁洞穴裡,瀰漫著一股不散的霉味。這裡是青玉門囚禁犯下重罪弟子的地方——思齊洞。

  那時,重傷的鳳歧被隨後趕上的夙劍扶住,未能如願與傲梅聚首。可遭夙山所傷,並未免除他的刑責,他腹部劍傷收口初愈,調養了一半立刻領罰。

  剛受完刑罰的他趴在濕氣甚重的稻草堆上,背部皮開肉綻,還得忍受萬蟲啃咬的痛癢。

  他嘴角嘲諷一笑。不知是哪個沒良心的前人留下來的規矩,舉鼎他勉強接受,開棍就真的很要命了,他幫助傲梅,傷了同門弟子,對前任掌門不敬,林林總總的罪名加一加,整整開了他五棍!

  他因此變成現在這要死不死的鬼樣子,連藥都沒上,就被扔進這思齊洞裡自生自滅。

  這也算是殊榮吧,青玉門創派百餘載,他可能是第一個終生囚禁的弟子。

  「呵……」

  就在快要昏迷的一剎那,達達腳步聲由遠而近,往思齊洞而來,可鳳歧全身痛到連手指頭都動不了,別說是抬頭看看來人是誰。

  驀地,火辣辣的背上透出一股舒適涼意,鼻間竄進淡淡的藥草香,他正想開口問,來人卻先打破沉默。

  「師叔,你可知罪?」

  「我都被你打成這樣了,知不知罪都一樣啦!我還是老話一句,我相信傲梅。」他說得順,聲音卻細如蚊蚋。「先別說這些,你找到傲梅沒有?」

  「你精神不錯,看來我是白擔心了。」夙劍為他上了一層膏藥後,馬上起身準備離開,不想回覆這個他從中劍清醒後,就一直掛在嘴邊的問題。

  「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鳳歧喚住他。雖然犯了門規,恪守倫理的夙劍,多少還是敬他一分。

  「弟子尚在搜尋,未有結果。」夙劍未把話說絕,可心裡早有定數。

  其實鳳歧也清楚,傲梅負傷帶病,跌入潛龍潭絕不可能生還。

  「是嗎……」他陷入沉思,直到夙劍默聲準備離去時,才又開口。「你到飛鳳瀑右側方的山壁上,那裡有棵相思樹,樹下的巖石旁有條暗道,我把鴻渡師兄的手札放在裡面,你替我拿出來。」

  夙劍一聲長歎,不忍回頭。「師叔,你該死心了,寒傲梅不過是博取你的同情罷了。師父的手札我全讀過,根本沒有寒家人的消息,你又何苦執著?寒傲梅已經死了,她看不見了。」

  曾經,他羨慕鳳歧的天賦,一套入門心法,他花上三天才領悟一句,鳳歧一個下午便能融會貫通,他為了迎頭趕上,一天十個時辰反覆練習才有今日的成就,可如今,他視為目標對手的人,卻無以往的意氣風發,只為了一名女子,值得嗎?

  「在我還沒見到她的屍體以前,她都還活著。」鳳歧幾番吸氣,才壓下湧上的痛楚。

  既然他中劍都能活下來,傲梅絕對不會有事,絕對不會!她是個再堅強不過的女子,至少……至少對他的誤解恨意能成為她活下去的動力吧?拜託,即便是活著回來找他復仇也好!

  鳳歧咬牙閉眼,手握成拳悄然顫著,不讓自己在夙劍面前崩潰。

  在誤會尚未解開之前,上天不會忍心奪走她的性命,她一定沒事,反觀他在這段分離的日子能做的事,便是厘清寒家與鴻渡之間的恩怨謎團。

  「咳……你有聽鴻渡師兄提過,他有義兄義嫂的事情嗎?」他咳著,拋出的問題的確引起夙劍好奇,佇足回應。

  「義兄義嫂?」夙劍斂眸沉思,良久。「沒有,師父從不提私事。」

  「那他除了手札外,還有什麼私人的物品嗎?你快想想……嘶……」他激動過度,扯動傷口,疼得他直冒冷汗。「你到書房找找,說不定有暗櫃什麼的,總會有線索!還有,你快去幫我取來洞穴裡的手札,我要看看最後一篇記載的內容;夙山告訴我那時門派正忙著武試,如果內容與武試無關,必定還有其他手札存在——」

  「師叔,夠了!」夙劍低斥,心已寒透。「師父不可能濫殺無辜,此事已了,既然你已受門規處理,我便不追究,也請你以後別再誣蔑師父。日後,我會派人送上三餐與經書,你好自為之,早日醒悟。」

  「你的意思是說,有可能是傲梅的父母咎由自取?」鳳歧瞇起眼,想起身逼問清楚,但除了傷勢較輕的肩膀外,其餘部位都不像他的身體,緊緊覆於溫濕的稻草堆上,動也不動分毫。

  夙劍不忍再看,原本笑意盎然,意氣風發的師叔啊……

  「站住!你還沒答應我取來手札,不准走——」鳳歧不死心,目光循著夙劍離去的腳步,直到不見其背影為止。

  嘖了一聲,鳳歧唾出血沫,咬牙決定傷好後繼續搜索證據,還傲梅清白!

  ★★★

  皚皚白雪,為銅安城換上冬衣,街道上,幾乎絕了人煙,春松居內,品茗的客人也比往日少了兩、三成。

  不過是間小茶館,就算客滿,要稱忙也難,沁蘭便將前面交給阿梓負責,自己則在房間內照料她救回的小姑娘。

  她傷得實在太重了,服了玄黃丹,命是保住了,可也休養了兩個多月才能下床,平常除了米湯,其他根本吞不下肚,沒餓死,當真是福大命大。

  「小姑娘,你喚什麼名呢?」看她今天精神好些,沁蘭柔聲問,為她撥去額上的濕發。

  兩人同處屋簷下兩個多月,還不知道她喚什麼名,小梓老是念她做事瞻前不顧後,可她就覺得跟這小姑娘有緣,心裡總想多幫她一些。

  她沒有回答,直勾勾地望著沁蘭,面無表情。

  「你為什麼要救我?」如果不理會她,將會是最好的結局。

  沁蘭愣了。「為什麼不救你?這一、兩個月來,你總是睡不好,念著有人騙你。蘭姨不知道你是失了人還是失了心,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受這麼重的傷,可是過去就過去了,你念著想著都回不去了,改變不了的事情又何苦執著呢?」

  「我忘不了也放不下,這世間,沒有人希望我活著,所有的一切都是場騙局,活著好累,真的好累……」她將眼淚化為一聲喟歎。

  沁蘭不是很懂她的話,只知道在這姑娘傷痕纍纍的外表下,也有一顆百孔千創的心。

  「我會救你,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責任,但沒有選擇死亡的權利,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就有這個責任,只能選擇往前走。有的人為自己活,有的人為家人活,有的人為愛人活,你說沒有人希望你活著,蘭姨就希望你活著,雖然我們兩個相識不久,可救了你,我就算你的救命恩人,你說我趁火打劫也行,為了報答我的恩情,你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沁蘭秋瞳裡的盈盈波光霧了她的視線。「你對我好,有什麼目的?」

  「對一個人好,一定要有目的才行嗎?」她笑問。

  「曾經,有個男人待我很好,他要我好好活下去,想想將來的自己,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我真的好感動,把他收到心裡面放,可到頭來,他不過是個騙子。」

  沁蘭的氣質與娘親好像,病弱的身子也相差不遠。她幾回臥病在床,娘親明明身體不佳,仍堅持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說話,或許正因為這股熟悉的感覺,讓她很容易地把梗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我也有個曾經。」拉起她略微冰涼的小手,沁蘭說起她跟焚光的過往。「曾經,有個男人待我很好,可惜大了我整整二十七歲,周遭的人都不同意,可我愛上了就是愛上了,那個男人疼我知我憐我,我怎能不動心?這間春松居也是他替我蓋的,我每天都幻想著為他披上嫁衣、冠上夫姓的那一天。後來,我才知道礙於門派規定,他根本不能娶妻。

  「他瞞了我整整十年,期間我明示暗示,他都不肯明白告訴我,可是又不能否認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那他究竟是騙子還是我愛上的男人呢?你愛上的男人,我不認識,不知道他待你好是真心的,還是虛假的,這些你要自己體會。蘭姨跟你說這段往事不是為了替他說話,而是要告訴你,我走過來了,你何嘗不可?我的經歷或許沒有你一半辛苦,但只要有心,都過得去的。」

  不能否認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

  難道鳳歧也是如此?害怕失去她才選擇隱瞞,等將事實真相解開再與她坦白,除了這層關係外,他所做的承諾皆是真心?他——

  難道我師承青玉門就沒有愛你的資格了嗎?

  夠了!那是假的!他是青玉門人,他跟鴻渡一樣,他沒有心、沒有心!

  她悲慟地閉上眼,大口喘息著,胸腔脹得好像要炸開似的。

  「好了好了,別想了。來,喝杯茶順順氣。」瞧她氣得像悶燒的炕床,沁蘭嚇壞了,倒來溫在爐上的茶水,順便讓她暖暖掌心。「乖孩子,事情都過去了,多想無益,你要擔心的是明天的路該如何走下去,告訴蘭姨,你有何打算?」

  「打算……」是呀,明日又該何去何從?她滿臉茫然,捧著溫熱的陶杯,心裡卻一寸一寸地冷了。

  嘉興舊宅十年前已付之一炬,她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馱負沉重的回憶,原本期待的閒雲生活也如過眼雲煙,消散得徹底。

  她低頭望著負傷的右手掌心。就算她還可以使劍,也沒有武館願意收留女流之輩。

  「走一步是一步,我無處可去,哪裡都一樣。」她斂下美目。明日,離她好遠。

  「既然這樣……你願意的話就留下來吧,我這間春松居小歸小,再住一個人也不成問題,只有我跟小梓,有時也挺寂寞。」摸摸她的臉,沁蘭笑得和藹,輕聲地問:「好嗎?」

  留下來?她又是驚訝又是疑惑,直直望入沁蘭誠懇清透的雙眸,良久不語。

  反正到哪都相同,不是嗎?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她也沒什麼好失去的,有個能擋風避雨的地方總好過餐風宿露的日子。

  最後,她點點頭。沁蘭也鬆了一口氣。

  「你的名字呢?還沒告訴我呢。」

  「……梅。」寒傲梅這個名字太過沉重了,她說不出口。

  「沒?」看來她是不想說,究竟是多痛苦的回憶才讓她連名字都不願意再用?沁蘭悄然一歎。「可憐的孩子,以後你就叫溫尋蝶吧。以前我想嫁人想瘋了,孩子的名字都先取起來放,尋蝶這名字,本來是要給我女兒用的,還以為沒機會了呢……你願不願意?」

  「溫尋蝶……」她反覆咀嚼這名字,愈念愈喜歡。「好,我以後,就叫溫尋蝶。」

  ★★★

  「你還是學不乖?」夙劍站在思齊洞口最上層的石階,表情嚴肅,俯視著正奮力拉扯雙手鐵鏈的鳳歧。「沒用的,那是兩條萬年寒鐵鑄造而成的鎖鏈,單以人力絕對無法卸下,不過你大可放心,我請鐵匠所鑄的長度夠你在思齊洞內活動,不妨礙日常生活。」

  萬年寒鐵?他們是從哪裡生出這鬼東西的!鳳歧不死心,用力扯了幾回,手腕破皮仍不停止,當啷之聲不絕於耳。

  「該死!快放開我,你們這群卑劣的小人!」他就快找出證據了,絕不能在此功虧一簣。「夙劍,你聽到沒有?藏經閣內的手札絕非鴻渡師兄生前最後一本,你不肯放了我沒關係,至少找出剩下的手札——喂,夙劍,你給我回來!」

  鳳歧衝上前想攔下夙劍,才走上一半石階,一股拉力差點讓他直接栽回思齊洞底層。

  「可惡!」他使勁捶向石梯,滿腔怒意最後還是化為挫敗。

  他刻意安分了一陣子,一來養傷,二來降低夙劍的警覺,等他傷好能施展拳腳,便趁著弟子晨操時潛入藏經閣,豈知夙劍已派人埋伏在外,待他走出大門,從頭兜罩下的雪蛛網隨即困住他,不到半個時辰,他再次被關入思齊洞內。

  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過度安分反而招來夙劍猜忌,心急的他逃出思齊洞時也未注意是否有人窺伺,就這樣著了道。

  「不行,我不能坐困愁城,傲梅還在等我,我不能就此放棄!」鳳歧立即打起精神,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他冷靜思考,一定有辦法的!

  適才忙著與「夙」字輩對峙,來不及注意鐵鏈設置的方法,他沿著鎖鏈檢查,本以為這兩條鎖鏈是嵌入山壁原有的裂縫中,才經得起用力拉扯,沒想到居然是埋在地上,覆土填得也不算紮實。

  他找來木條鑿土,一時間黃土紛飛,可他漸漸不耐,乾脆直接徒手翻挖。

  一定沒問題的,他解得開,他絕得解得開!

  「啊——」他加快速度,彷彿成功近在眼前。

  ★★★

  春松居內,清茶飄香,傲梅——不,從此刻開始,她已經是溫尋蝶了。

  自從她傷好了泰半,能下床走路,也是半年後的光景,縱然如此,沁蘭還是歡喜得很。

  唯一讓她頭疼的是,尋蝶成天毫無生趣地坐在窗邊發呆,極少說話,再這樣下去跟活死人有何兩樣。

  擔心不已的沁蘭抱來了一把舊琴,來到尋蝶的房間。

  「我教你撫琴可好?」

  她淡淡地瞧了沁蘭一眼,興致似乎不大。

  「我這幾年身子垮了,沒辦法撫琴,生意一落千丈不說,也找不到適合的傳人,既然你無事可做,不如學學蘭姨這技藝,也好解悶不是?」

  「我的手,能撫琴嗎?」攤開掌心,那傷痕有時還會抽痛,想起她為鳳歧擋劍的剎那,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像拍打崖壁的巨浪,向她撲湧過來。

  「別再看了,只要你有心,就不用害怕。」覆上尋蝶的手,沁蘭不想見到她如此傷痛的神情。「我先教你一首簡單的曲子,你練練,有興趣,我再往下教。」

  「也好,反正我閒來無事。」她思索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了。

  一開始,沁蘭不敢讓她練習太久,大約半個時辰,再慢慢增長,每日撫完琴曲,也教她將右手緩緩開展,適度揉捏放鬆,一個月下來,不止琴藝大有進展,右手指節也柔軟不少,疼痛大有改善。

  待她學完一首曲子,沁蘭才准許她一日練習兩個時辰。

  她天資聰穎又勤勉不倦,或許是除了練琴外,她想不出其他好忙的事情。既然她肯學,沁蘭便不藏私,傾注心力傳授所學,可驚人的是她的領悟力,一首曲子習畢到熟練,不用半個月即可大成。

  看來她挖到瑰寶了。沁蘭欣慰一笑。

  可是鎮日鎖在房內練琴也不是辦法,總要出門透透氣,見見人群。為了改善這個問題,她與小梓花了一個上午商討,下午便試著說服她。

  「蘭姨會的曲子都教給你了,你也沒讓我失望,我跟你梓姨想呀,不如你就試著在春松居演出,讓銅安城民也聽聽你的琴音,你看可好?」

  「演出?」她收起擱在琴弦上的纖指,一回眸便允了下來。「好,我試試。」

  她很乾脆地答應演出。蘭姨與梓姨兩個女人撐起這間春松居實在辛苦,她若能幫上點小忙,自然是樂意至極。

  隔天起,她每兩天就在春松居內固定演出半個時辰。

  ★★★

  鳳歧靠坐在思齊洞的山壁下,雙腿伸得筆直,兩手自然垂放,十指滿是乾枯的血泥,找不出一處完好。他蓬頭垢面,滿身塵土,合該神色沮喪,然而嘴邊上揚的笑意、隨口咬上的稻草稈,卻讓這副邋遢轉為隨興逍遙。

  對,他必須笑,笑得愈是自在愈好,絕不能讓青玉門人笑話。既然他們有辦法將鎖鏈嵌入玄武黑巖,再埋入地底,他自然也有方法破壞。

  一陣腳步聲倏忽而至,劃破一室寧靜,鳳歧不用抬頭便知來人是誰。此時並非侍童送餐時間,除了夙劍,還有誰會大駕光臨?

  「師叔,你還沒放棄?」夙劍一進洞內,視線立刻讓鳳歧腳邊的玄武黑巖攫獲。

  「等你放棄問我何時放棄,我就考慮。」鳳歧吐掉稻草稈,起身活動筋骨。「廢話少說,你們是找到傲梅沒有?」

  同樣的問題,夙劍依舊選擇沉默,然而不同的是,這回他走下了思齊洞。

  鳳歧拉舉左手的動作驀然停止,一股恐懼油然而生,忍不住焦急地問:「你們找到……傲梅了?」

  「沒有。」

  「呿,什麼玩意。」鳳歧驚魂未定,狠狠地瞪了夙劍一眼。都怪他那張不苟言笑的死人臉,害他以為……呼,沒事就好。

  疏通完全身筋絡,鳳歧不顧夙劍在場,逕自研究起鎖鏈與玄武黑巖銜接之處,兩根粗釘子穩穩地嵌進巖石內,不知道得花多少時間才拔得出來,若是勾釘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夙劍靜靜看著鳳歧嘖聲搓下顎,聚精會神地鑽研機關,並未出聲阻止,反而提起問題。

  「如果今天我說撈起寒傲梅的屍首了,你該當如何?」

  鳳歧一僵,倏即聳肩。「不如何,跟她去就是了。」

  「其實你心裡明白,寒傲梅已經死了,是不?你這是何苦呢?」

  「何苦?哈,我一點也不覺得苦。」鳳歧垂首朗笑。「我要傲梅好好活著,自己怎麼能先食言?在我還沒見到她的屍首前,她都還活著。萬一哪天夢碎了,無妨,我答應過她以後天涯海角都陪她去,不論黃泉路抑或奈何橋,我都走。」

  「師叔!」夙劍激動高喊。「你這樣對得起栽培你的太師父嗎?」

  「師尊?!」對啊,他怎麼給忘了!

  鳳歧想起的並不是師尊焚光,而是義母沁蘭。

  義母今年幾歲了?四十六?還是四十八?糟糕!以目前的情勢看來,他接下來幾年可能無法回銅安城了,說不准也無法在義母五十那年回去繼承春松居,該不該先捎封信回去報平安,大略交代一下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鳳歧起身踱步,心情焦躁不已,看向夙劍幾眼,又嘖聲撇過頭去。

  「只要你肯回心轉意,我可以幫你。」夙劍以為他有悔意。

  「不,我想還是免了。」鳳歧一屁股坐在玄武黑巖旁,回絕了他的好意。

  幾經考量,義母的事能瞞就瞞,免得義母得知他受困,眼巴巴地奔上青玉門討人,意外洩漏了她跟師尊的關係可就糟糕了,到時候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剪不斷、理還亂。

  「好吧,等你想通了,再讓侍童通知我。」至少,太師父對他仍有影響,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得了。去去去,別來煩我,你不是掌門嗎?不用日理萬機?」

  算了,此刻最重要的是解開鐵鏈,夙劍能如此放心,還不是篤定他就算搬動得了玄武黑巖,也無法抱著它爬完丈高石梯。

  不知道自己內力夠不夠剛勁,劈不劈得裂玄武黑巖?想當初師尊為了增加他的武藝,常叫他劈樹劈石,或許他可以試試師尊教的巧勁。

  鳳歧咽了口唾沫,運起內力,手刀頓時劈下——

  ★★★

  無心插柳柳成蔭,銅安城內,「琴姬溫尋蝶」逐漸打響名氣,演出大受好評,舊雨新知三天兩頭就來捧場,小梓是笑得合不攏嘴,沁蘭卻又有其他憂慮。

  「沁蘭,你聘來的琴姬生得美,琴又彈得不錯,壞就壞在個性不好,跟她打招呼都不回話的,樣子好高傲啊!」

  原先她不覺得嚴重,尋蝶性子本就偏冷不多話,後來她才知道尋蝶連小梓也不理睬,明明住在同個屋簷下,卻像活在自己的天地裡一般。

  這下,她可急了。「尋蝶,蘭姨有新的課題給你。」

  「好。」尋蝶以為她要指點新曲,搬來舊琴準備細細聆聽。

  「我今天不教你撫琴。」在她略帶訝異的眼神下,沁蘭緩緩開口。「你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是該治治心病的時候,為了你好,從今天起,你一天起碼得說上百句話。」

  百句話?!「為何?」

  「我要你學習用話語表達自己、保護自己,說不定哪天還能守護自己珍視的人事物,但重點是學習如何當『溫尋蝶』。再說,百句話也不算多,剛剛那句『為何』也算,只是你得找五個不同的人練習。」不然一百句全對她講了。

  尋蝶面有難色,可想想蘭姨說的也有道理,她得學習如何當溫尋蝶,拋下過去沉重的包袱,將寒傲梅的悲苦收起才是。

  「好,我願意試試。」

  所謂萬事起頭難,剛開始,不只她吃足苦頭。

  「沁蘭,你看我用這疋布裁件衣服如何?」最近春松居有閒錢了,可以為她們三人裁件新衣,小梓開心地捧起淡粉帶紫的碎花布疋比著。

  沁蘭微笑不答,尋蝶看了一眼,點頭。

  「這布好看,穿在你身上卻太花,活像只孔雀。」

  「你!你這孩子說話怎麼不修飾修飾?」她突然覺得這疋布不吸引人了。

  「呵,總得給她一點時間慢慢來,她還在學呀!」這孩子原來也是直性子。沁蘭笑著搖頭,回頭提點。「蘭姨看見你的用心,但是話語出口前得三思,不然跟拿刀砍人有何兩樣,別人也會因此受傷的,要學會拿捏分寸,知道嗎?」

  尋蝶點點頭,將話記下了。

  就這樣,尋蝶在沁蘭一點一滴的調教下,逐漸脫胎換骨。

  ★★★

  思齊洞內的鳳歧,一頭亂髮未梳,胡長過腮,全神貫注地劈打玄武黑巖,久未曬日的他,膚色顯得有些死白。

  他已經成功取出右手鎖鏈的釘子了,果然是勾釘不錯,縱使劈出裂縫也無法順利除去,難怪花費的時間超出他預想許多。

  他似乎在思齊洞內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夙劍也漸少探訪,連送飯的侍童也換人了。

  他得問問待童今夕是何年,若有必要,還是捎封信到春松居,免得義母擔心。

  就在鳳歧深思之際,腳步聲由後而至。

  「師叔,近來可好?」

  「真難得,日理萬機的掌門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走走?」鳳歧故意扯動鐵鏈,趁著當啷乍響,將拔起的勾釘塞回巖石內,再覆上稻草掩飾。

  夙劍久久未語,一開口便似驚天響雷。

  「從今以後,我不再是掌門。」

  「不是掌門?」鳳歧坐在稻草堆上仰視著夙劍。「掌門可以說不當就不當的嗎?好端端的,你哪根筋不對勁?你把位置傳給誰了?」

  他發現夙劍褪去掌門衣飾,手上提了個布袋,樣式好熟悉,彷彿是他放在別有洞天裡的那隻。

  夙劍沒有回話,由懷裡拿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一見到外皮,鳳歧臉色沈了。

  「這是前天翻新師父書房,由地板暗櫃裡起出的手札,裡面載的全是師父的私事。」他遞了出去,臉上淨是哀淒。

  鳳歧顫巍巍地接過,翻開夙劍特意注記的篇幅。

  昔日,吾年二十一學成下山,結識寒兄孤松夫婦,投緣而結為金蘭。三年後,兄嫂得一幼女傲梅,樣貌可愛,遂收為義女。

  與兄嫂相識十餘年,惺惺相惜,可歎吾對義嫂情愫暗種,難以除之。有日,酒過數巡,情慾難以平抑,誤淫義嫂遭兄長撞見,憂及本門嚴規,姦污婦女輕則開棍、重則去勢,憤而殺之滅口,以求永保美名,唯獨義女傲梅,久尋不至,迄今下落不明。

  鴻渡此生光明磊落,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唯丁寅年二月七日因酒氣鑄下大錯,愧見先師宗主。十年幽幽而過,愧疚深植吾心,無一日忘懷。自知罪孽深重,故盼義女傲梅現身一見,手刃鴻渡,吾此生罪孽必能痛快解脫。

  「光明磊落個屁!醜事一埋十年不說,還把手札藏進地板的暗櫃內,希望傲梅給他一個解脫,他沒想過如果這本手札不被發現,傲梅就得揹著殺人凶手的罪名一輩子?!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他是這世上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鳳歧氣得把手札摔在地上。如果這本手札沒有單獨收放,如果它能早點出現,如果他仔細一點,先搜過鴻渡的房間跟書房——他明明有想到的!

  「啊——」鳳歧跪地長嘯,再多的如果也不能讓事情重來。

  「師叔,我錯怪你了。」夙劍深深一鞠躬,但他明白,這舉動並不能撫慰什麼,只是讓他的心裡好過一些。

  「你錯怪的是傲梅,不是我!你說,你打算什麼時候還傲梅清白?」

  夙劍搖搖頭。「我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鳳歧勃然質問,緊捉他的衣襟不放。「你為什麼不肯替傲梅洗刷冤屈?這是你身為掌門的職責啊!青玉門從上一代就對不起寒家人,難道你還要一直錯下去嗎?」

  「為了青玉門與師父的名譽,我不能——」

  「放屁!」鳳歧怒不可遏,兜頭就給夙劍結實的一拳。「什麼狗屁倒灶的名譽,照你這麼說,在青玉門的庇護之下,燒殺擄掠皆屬合理嗎?這是什麼名門正派?嚴以律人、寬以待己?他媽的,我當真對你失望透頂!」

  夙劍拭去嘴角血漬,青玉門的確虧欠寒傲梅太多,但他又能如何?

  「我為了贖罪,主動卸下掌門一職。而你的刑責,我盡力降至五年。你已在思齊洞待了兩年,算算只消再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門都不會加以干涉。」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

  最先發現手札的人其實是夙山,一陣驚動之餘,「夙」字輩弟子全數知情,為了維護門派聲譽,半數弟子決定犧牲鳳歧與寒傲梅兩人,若不是他據理力爭,恐怕鳳歧還是難逃終生監禁的命運。

  得知真相後,他夜不安枕,良心深受譴責,隔日便以師債弟子償之為由辭退掌門大位,對外則稱當年追捕寒傲梅時,結識一名養蠶女子,過從甚密,責罰思過三年,免除掌門之位。

  夙劍歎了口氣,將布袋提到鳳歧面前,裡頭全是他從別有洞天取出的東西,包括寒傲梅的衣物、佩劍。幸好兩年前他並未將之銷毀,只取回師父的手札而已。

  「明明錯不在我,也不在傲梅身上,憑什麼再囚禁我三年?!」鳳歧並未接過布袋,反而重重揮出一拳,力道之猛,帶起右邊鐵鏈上的勾釘砸向夙劍腦門。「危險——」

  鳳歧見他未有閃避之意,右手連忙捲回鐵鏈,為防萬一,再出腿將他踢倒。

  「你腦子有問題嗎?為什麼不閃?」這砸下去可是會出人命的!

  「這是我應該受的,不能閃。」夙劍直盯著他右手鏈條,震驚不已。「你竟然取出……」

  「你!你腦子裝糞石嗎?又臭又硬是怎樣!」鳳歧怒氣無處發洩,在思齊洞內跳上跳下,不時拉扯頭髮,又奔回夙劍面前。「我勸你快點把我放了,不然我立刻殺了你,你信不信?」

  「無妨,請師叔動手。」

  夙劍深深一揖,氣得鳳歧又是一陣長嘯。

  「媽的,青玉門全是一群瘋子!」

  算了,他本來也沒指望青玉門會提早放了他。鳳歧挫敗地嘖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蹲回玄武黑巖前面,運氣劈石。

  「師叔——」

  「不要叫我!」現在聽到他的聲音就煩。

  「師叔,你是否……有個義母?」

  鳳歧驀然回首,惡狠狠地瞪著他。「你怎麼知道?為了逼我就範,你連我義母也拿出來要脅我嗎?」

  「不是的。」夙劍搖頭,由懷裡取出信箋,遞交給鳳歧。「今早,有人捎來這封信,我先看過了,不是什麼好消息。」

  不祥的預感立刻竄過鳳歧全身。他一把搶過,攤開信件快速閱畢,一雙鳳目頓時瞠如牛鈴。

  「不——這不可能,我娘不可能會死的,這是假的!」她明明還年輕,好端端的怎麼會病死?師尊留下的玄黃丹不是還有兩顆嗎?她怎麼沒服用?

  鳳歧始終無法相信,疼愛他的義母等不到他回去奉養了。

  「我要回銅安城去……夙劍,你快點把鐵鏈打開!快點!你是耳聾了嗎?」鳳歧抓緊夙劍衣襟。「我說,解、開、鐵、鏈!」

  「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我不能放你離開。再過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門都不會加以阻止。」夙劍沉痛閉眼,軟聲勸退。「師叔,往事已矣,放下吧!」

  「放下?」鳳歧扭曲的笑聲迴盪在思齊洞內,幽怖得可怕。「哈,你要我如何放下?傲梅在我面前跌落潛龍潭,我救不了她,我義母死了,我不能送她最後一程,你要我怎麼放下?媽的,你說話啊!快告訴我要怎麼放下啊!」

  「很抱歉,我不知道。」夙劍無奈歎息,直視盛怒中的鳳歧。「如果我懂得放下,今天就不會到思齊洞,如果我懂得放下,師父的恩怨又與我何干?可是我放不下,但我除了懺悔彌補以外,又能做什麼?」

  「懺悔?彌補?有用嗎?有用嗎……」鳳歧放下夙劍,無力地步回休憩的稻草堆,一動也不動地倒臥其上。

  到頭來……到頭來他做成了什麼事?

  「誰都會犯錯,誰不會後悔,但是你不反省、不懺悔,怎麼會瞭解事情結果究竟是因為外力,還是自身莽撞、不夠穩重所導致的?雖然對已逝的人沒用,但對活著的人,多少能避免同樣的傷害。」夙劍選了角落盤腿而坐,說完最後一句話,隨即閉眼沉思。「這次事件是我太剛愎自用,我要負泰半的責任。」

  思齊洞內恢復幽靜,夙劍那番話卻不斷在鳳歧腦海裡轉著。事情會演變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他思緒不夠深廣,個性過於自信輕浮所造成的嗎?

  呵……說到底,他該揍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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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2: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師叔,您可以離開了。」

  夙劍接過基層弟子帶來的鑰匙,親手解開鳳歧手上的鐵環,再奉上一套新衣。

  鳳歧閉眼不發一語,隨著鎖鏈落地之聲緩緩睜開雙目,並未接過夙劍遞來的衣服。

  五年了,已經五年了。他重重呼出一口氣,心頭鬱悶絲毫未得紓解。

  三年前,夙劍以懺悔贖罪的名義自囚思齊洞,有一半原因根本是為了牽制他的行動,他幾乎天天與他過招,在他耳邊讀解經書,根本不留空閒讓他劈開另一枚勾釘!

  「與其再花兩年解開另一條鎖鏈,自行離開思齊洞,不如多等上一年由我親自解開,否則你拔出玄武黑巖裡的勾釘又如何,腕上的鎖鏈還是會跟著你一輩子。」夙劍如是說,更該死的是,他竟然被說服了。

  「師叔,您要回銅安?」

  鳳歧看了夙劍一眼。夙劍似乎沒有回去青玉門的打算,遲遲不換上基層弟子準備的青衣。他嘲諷一笑,背起布袋大步往洞口走去。「別再喚我師叔,我與青玉門再也沒有干系,我勸你也別留在這鬼地方受氣,盡早離開才是。」

  語畢,他鳳眼一瞇,以此刻時辰推算,應是弟子晨練之時,於是他加快腳步奔向演武場,遠遠便瞧見身著掌門衣飾的男人站在最前面大聲喝令——

  一本手札當著演武場眾百名弟子面前,重重地砸在現任掌門夙山腳邊。

  「撿起來。」見夙山沒有動作,鳳歧怒斥一聲。「我叫你撿起來!」

  「師、師叔……」夙山深吸一口氣,依言拾起手札,定眼一看,差點在眾弟子面前失聲大叫。

  這、這不是師父記載私事的那本手札嗎?果然又是為了寒傲梅的事情而來,夙劍師兄也真是的,平白無故添這起麻煩做什麼?

  夙山害怕地咽了口唾沫。鳳歧與五年前相較,面容未有太大改變,滄桑卻滿佈全身,靜立時,就像一座蔥郁穩實的青山,與記憶中不受拘束的野雁性子大不相同,變化之大,像是換了個人。

  最可怕的是,有人給這座山點了一把火。

  「師叔,您『閉關』多年,總算出了思齊洞,就讓師侄為您接風洗塵,咱們大廳請。」夙山隨即召來他的大弟子,明裡吩咐宴席,暗裡要他快快找來夙劍。

  「呵。」鳳歧嗤笑一聲,放下肩上的布袋,環視演武場上個個滿懷戒備的「理」字輩弟子。「真不愧是掌門,挺有風範的,不像五年前的二愣子,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

  他努力壓下忿忿不平的情緒,話語難免帶酸,若不是這些年他盡力想改掉輕浮的性子,說不定一踏上演武場就直接出拳了。

  「唔……師叔所言差矣,人總是會變的,師叔也與從前大大不同,委實穩重多了。」夙山故作鎮定地將手札收入懷內,一顆心嚇得都快跳出來了。「師叔,請!」

  「請?我看不用請你就挺主動的。」鳳歧指著他的心窩,語氣倏冷。「你看你要自己拿出來,還是我幫你?不過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粗手粗腳慣了。」

  「您別激動,我自己來就好。」

  見他不情願地取出手札,鳳歧指示。「翻開硃砂筆記那篇,對著所有人大聲地念出來。」

  都到這般田地了,還有更好的法子嗎?夙山牙一咬,全說了:「師叔,您大人有大量,咱們移駕大廳再談可好?其實……其實這本手札,『夙』字輩的全看過了,師父他老人家做錯了事,是他一時糊塗,跟青玉門上下沒有關係啊……」

  鳳歧不聽其他廢話,直截了當地問:「所以說,你們決定犧牲傲梅?」

  「說犧牲是難聽了些,以小我成就大我,相信寒姑娘地下有知也會很高興的,她不是師父的義——唔……」夙山不能說話了,正確地說,他是快窒息了。

  鳳歧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僅以左手就限制住他的動作,面對前來救助的弟子更是一人一掌直接劈昏。

  他已經收斂力道了,否則以他常年劈練玄武黑巖,他們還有命嗎?

  「師叔,放了夙山師弟!」接獲通知趕到的夙劍,健步奔向鳳歧。

  「來得正好。『夙』字輩全數知情,全數……都打算犧牲傲梅,包括你,是不?」瞪視著默認的夙劍,以及他身後趕來的「夙」字輩弟子,怒不可遏的鳳歧指間愈收愈緊,轉眼夙山就要魂歸九重天——

  「師叔,得罪了!」夙劍來不及一揖,馬上出掌營救。

  眾弟子看得瞠目結舌,恰似五年前潛龍潭一幕重演,奇異的是,兩人似乎對招不下數百次,總能準確猜出對方下一刻動作。

  「打了三年,你一次也沒贏過我,這回,你也別想如願!」

  「那我不介意再跟您對招三年——在思齊洞內。」

  「那你說,我要一個公道,這樣錯了嗎?是誰信誓旦旦地告訴我誰都會犯錯,但是要學會反省彌補,可你們彌補傲梅什麼了?說啊,說不出來了嗎?」指責夙劍的同時,鳳歧慢慢冷靜下來,暗自慶幸未在盛怒之下做出任何後悔莫及的事。

  「好,我會讓青玉門的弟子知道真相,但是我有個條件,此事不得告知外人,您接受嗎?」這三年,他反覆想著當年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鳳歧日夜掙扎的痛苦像數落他的罪狀一般,如果可以重來,三年前,他就該做這樣的決定。

  「反正你也沒讓其他門派知道寒傲梅這個人,好,我同意。」指著夙山受制時掉落的手札,鳳歧深吸一口氣。「快念,我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刻!」

  「師兄,你已經不是掌門了,不能任意妄為——」

  「就因為我不是掌門,我才能坦然面對真相。」夙劍不顧其他人反對,拾起手札,當著所有弟子面前,朗讀硃砂紅字。

  傲梅含冤昭雪,懸念已解,鳳歧在一片凝肅中離開演武場,走下參天梯,踏往聖山,直入潛龍潭,佇足在飛鳳瀑下。

  他與傲梅曾在此笑語,那時,他多希望她那抹如梅綻放的笑容永遠不要凋謝。

  走入別有洞天,回憶更是撲湧而來。他喂傲梅吃糕餅,說笑為她解悶,還帶她采桂花,可惜不是時節,帶回幾片桂花葉她也開心得像個小孩,偏偏他照顧不周,害她生病了……

  他在別有洞天內住了三天,走遍每個擁有傲梅身影的地方,又動身前往嘉興的菩提丘。

  墓草又發,看得出來多年未整,他漾起淺笑,眼眶卻開始泛紅。

  傲梅是個孝順的孩子,如果……如果她還活著,不可能五年來未回家祭拜爹娘。

  他笑著,仰頭不讓水液洩流,情緒久久不得平復,宛如丘上第三棵菩提樹,就這樣靜靜佇立著。

  「夢醒了,我卻不能隨夢而去……」他取出梓姨三年前捎來的家書又讀了一回,內心激動得幾乎握不住這薄薄的一張紙。

  他得回春松居去,這是義母的遺願。

  花了些時間清理完墓草,他掘了個洞,將他為傲梅新添的兩套衣物與佩劍一塊擱了進去,慟絕哀淒地造了衣冠塚。

  他燒了香和兩捆紙錢給寒家夫婦,不是親人燒給他們的,不曉得收不收得到,但是要他祭拜傲梅……他做不到。

  回到嘉興,他到驛站捎了封信回春松居,另外又雇人定期整頓菩提丘後,鳳歧第一次覺得——

  天地好大,大到令人孤寂。

  ★★★

  坐落百花湖上的春松居,已無當年相思橋畔舊址的簡陋寒酸。

  沁蘭將畢生琴技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尋蝶,天分極佳的她音韻不弱,青出於藍,更試著自行編曲,他人路過相思橋,無時不聞幽幽琴聲,自然佇留春松居靜待新作,沏上一壺香茗細細品嚐。

  正所謂樹大招風,春松居蒸蒸日上的生意難免引來同業間的妒忌,一時間謠言四起,劣等茶、溝間水,連瓜子都誆說放了三年。

  沁蘭本來不想計較,若不是一句「沁蘭能有今天,還不是靠她的姘頭出錢,姘頭死了,就撿溫尋蝶回來當窯姐,不然春松居還能迎什麼客呢?當然尋花問柳探沁蘭嘍」,鮮少與人爭執的她終於忍不住大動肝火,立刻撤下尋蝶的表演,寧可回去過清苦日子。

  尋蝶這回卻反其道而行,不讓眼紅的同業稱心如意,居然日日演出三場,聞樂者皆需買席,主座更需競標,得標者還得親折梅枝才能點上一曲,遇上四大節日更是加場演出,費用雙倍也座無虛席。

  沁蘭心疼尋蝶勞累,不時勸阻她就此罷手,她卻依然故我,置若罔聞。

  「不許去!」有回,沁蘭擋在主座前不讓她上台撫琴。「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蘭姨救了你,不是要你為我、為春松居做牛做馬,外面傳你傳得難聽,要是影響了你的好姻緣,那該如何是好?」

  「無妨,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僅以流言斷定我這個人,那種男人不嫁也罷,我就是看不慣別人欺負你,打壓我們春松居。」

  沁蘭感動地紅了眼眶,尋蝶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與春松居,更把自己視為當中的一分子,她怎能輕易扼殺逐漸成長茁壯的尋蝶呢?

  翌日,春松居日不歇息,夜不熄燈,沁蘭祭出袓傳佳釀,尋蝶的曲子更是推陳出新,名氣跟著水漲船高,財富滾滾而至,甚至在湖面上建起樓閣。

  可就在落成前夕,沁蘭病倒了,這一病,她再無機會目睹春松居盛世的來臨……

  聽完梓姨的說明,鳳歧多少也明白了這幾年春松居的變化。

  「這幾年大抵就是這般,值不值得,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咱們盡力把你義母留下來的春松居維持好便是。」梓姨語重心長,面對歸來的鳳歧也捨不得罵了。

  她好想質問,為什麼三年前不回來奔喪,現在對著牌位拈香磕頭又有什麼用?可他臉上淒淒惶惶、悲不自勝的神色似乎經歷過劇變一般,以前不著調的性子改了,她也說不出責備的話。

  他眼底的淒愴,她也曾在沁蘭的身上見過。焚光過世後約三年,沁蘭的眼神永遠這般淒楚,她根本狠不下心苛責。

  「原來如此,若不是門前『春松迎客』的匾額還在,我還以為走錯地方了呢。」鳳歧笑了笑,對著沁蘭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心裡感念著梓姨的不問,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過去五年失敗的自己。「梓姨,我還是不懂,師尊留下的玄黃丹不是還有兩顆,娘吃了,病還是沒有起色嗎?」

  「唉,說來我就氣惱,她根本不肯吃,說要把最後一顆玄黃丹留給你,免得你將來有需要。」拍了拍鳳歧僵直的肩膀,梓姨不捨歎息。「沁蘭說她年紀大了,用在她身上浪費,死活不肯服下。可她才幾歲,哪裡年紀大了?她是想焚光,想下去陪他,還要我別傷心,這怎麼可能?唉,走都走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顧好春松居。」

  鳳歧深吸一口氣,凝望著牌位,心裡是感慨萬千,再多的自責也無法回到三年前,現在能做的就像梓姨說的,顧好義母留下來的春松居。

  師尊說過,春松居是他送給義母的定情物,雖然他們無法終成眷屬也夠教他欽羨了,他跟傲梅除了誤會以外,還留下了什麼?可悲的是,他還得在人間懺悔數十年,才有辦法下陰間。

  「對了,梓姨,你說的尋蝶姑娘,我娘沒把她收成義女嗎?」多少人捧著千金前來求義母傳授一曲,堅持不授徒的她會為這溫尋蝶破例,照理說她應該不僅是春松居的琴師才對。

  「提過了,尋蝶不要,她說簡單就好,那丫頭脾氣古怪得很,沁蘭死後更是變本加厲,以前還會關心春松居的營運,現在記得登台演出我就謝天謝地了。反正久了你就知道,我現在先帶你探探春松居,這幾年請的人多,你一時間記不得也沒關係,我已經告訴他們你是沁蘭的義子,回來接掌管事的。」

  「好,以後誰稱我鳳管事,我包準跟他笑笑就成。」

  春松居共分三大樓閣、一小樓閣,互有迴廊來回相通。春撥樓供酒、食,夏培館供茶、食、宿,兩處均有供樂、舞,秋收台與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為茶館樂師舞孃憩處,一為廚房酒窖。

  春撥樓春釀沁蘭、紅梅二酒正盛,開價一罈五十兩起跳,供不應求;夏培館內少說有二十種茶葉陳列,價格由一錢五文到一錢五十兩都有。

  冬藏院內,由京師特聘而來的廚師們個個廚藝精湛,一天供三樣湯品,每樣少說也得煮個十來鍋,剛炊好的數十籠軟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雞鴨魚肉、鮮果時蔬一天必須進三批,連茶點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

  「進貨這部分我都交給老張負責,你喚他一聲張叔,明早先從進貨開始學起。」梓姨望著翻看進貨單據的鳳歧,另有一計。「你這張臉蛋不幫梓姨招點客源實在太浪費了,我看你上午忙進貨,下午到前頭幫我好了。」

  「梓姨,我不是靠臉吃飯的。」他苦笑。

  「我知道,靠嘴巴吃飯嘛,你跟尋蝶說過同樣的話,都聽煩了我。」真不愧是沁蘭教出來的小孩,全是一個樣。

  梓姨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由懷裡取出一張短箋。「說到尋蝶,我都忘了把祈公子婚宴的曲目交給她,要她讓底下的樂師練練,祈家可是春松居接的第一筆婚宴生意,可不能搞砸了。走,我們先找尋蝶去,順便提點她明日初一,記得登台。」

  「初一登台?你方才不是說尋蝶撫琴日日不歇的嗎?」聽梓姨左一句尋蝶、右一句尋蝶,對照方才入眼的春松居規模,他對她的好奇,實在難免。

  「唉喲,瞧我糊塗的,又忘了跟你提,尋蝶替春松居訓練了一批樂師,現在除了初一、十五外,要聽到她的琴聲可難了,不然我一張站票也要二十文錢,鬼才來聽。」她讓鳳歧擱下單據,隨她到秋收台。「你住一樓,尋蝶在三樓,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她性子怪,你多擔待點。」

  到了三樓最末室,門上株株浮雕梅花,悠揚琴聲流洩而出,恰似微風輕吻草尖帶起的顫動,以蜻蜓點水之姿在心湖上點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琴音一轉,又如臨戰場,震撼萬分,彷彿眼前隨時會衝出敵軍似的真實。

  瑤池仙樂不過如此,鳳歧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回視梓姨,卻見她逕自推門入內。

  室內窗戶未關,涼風吹透而入,揚起漫掛的粉色紡紗,鳳歧覺得不妥,並未與梓姨一道入內。

  「尋蝶,我帶沁蘭的義子過來了,你見見他,以後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琴聲未停,尋蝶仍舊埋首於黑檀木琴上。鳳歧認得這座琴,是他師尊親手雕制的,上頭有幾朵蘭,更是出自他的手,歪曲不成花形,卻深得義母的心。

  沒想到這琴,義母留給尋蝶了。

  「我誰也沒瞧見,你帶了鬼來不成?」她眨眨美目,偏頭望著梓姨。「我沒有陰陽眼,看不見陰間的朋友。」

  鳳歧聞言蹙眉,不是因為她說的話,而是她幽淨的嗓音。

  「呸呸呸,什麼陰間陽界的。」梓姨回頭一望,對門口的鳳歧招手。「進來吧,你是管事,以後也會常到尋蝶這兒來,早晚得習慣的。」

  「對呀,反正我也嫁不出去了,不用考慮我的閨譽,你不進來讓我瞧瞧,等我走出去天色都暗了,更費事。」尋蝶揮揮手,斜支著額,透過層層粉色紡紗勾勒而出的線條,宛如一幅仕女圖。

  「難得尋蝶姑娘不拘小節,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拱手一揖,踏入芝蘭馨室。

  「你是來春松居唱大戲的嗎?什麼恭敬不如從命。」她挑動琴弦,登地一聲。「正好,我們還挺缺——」

  與鳳歧對上眼的剎那,她還來不及反應,一股力道馬上朝她撲來,待她回過神,已讓厚實溫熱的男性胸膛緊緊抱個滿懷。

  尋蝶傻了,素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梓姨更是吃驚地張大了口,完全忘了用繡帕遮掩。

  「你沒死?」他的嗓音好似數日未曾開口講話,像利刀磨過砧板般的粗啞。

  沒想到上天再次給了他機會,她沒死,她沒死!狂喜瞬間淹沒他全身,原來雀躍到了極致心也會痛,他顫抖得幾乎站不穩,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只怕她再次消失。這回,他死生都要與她一塊!

  「傲梅,我的傲梅……」鳳歧逸出感謝的呢喃,眼眶有了濕意。「感謝上蒼,祂把你好好地還給我了……」

  再見到她的瞬間,他多慶幸自己未曾放棄,堅持為她洗刷冤屈,否則他今天如何面對她?

  值得,都值得了……

  濃重的呼息覆在尋蝶纖細的頸肩,尚未褪去錯愕與不信的她,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反應,心跳怦然到有些脹痛,視線能及的部分僅是他披散在後的墨發,心底還無法確定此刻緊擁住她的男人真的是他嗎?

  一句「傲梅」,絞痛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她像是掉入了無底洞一樣,不斷下墜。

  為什麼他此刻才出現,一晃眼五年了,這時候才來惺惺作態,不覺假意可笑嗎?

  幾番吸氣,素手放至鳳歧緊擁不放的厚掌上,尋蝶努力漾出笑容,想拉開他造次的健臂,可惜他抱得太緊,撼動不了一分。

  「我該死嗎?」尋蝶慵懶一笑,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否定身為傲梅的過往。「呵,我不過一介小小賣琴女,頂多收入豐厚了些,罪不致死吧!」

  原來,他……當她死了?!

  「你……你沒死怎麼不捎封信上青玉門給我呢?」鳳歧覺得怪異,疑惑地望著她,與他記憶中如出一轍的小臉依然標緻無雙,卻不難發現她的性子有了絕大的轉變。

  「那等我快死了,我就給你捎上一封,成嗎?」尋蝶輕扭身子,想掙離他的懷抱。「為了生計拋頭露面,閨譽什麼我早給丟了,可不代表我可以隨便讓男人抱著,放開我,謝謝。」

  當年經過蘭姨的開導,說實話,她對鳳歧的欺騙多少能夠諒解,畢竟在當下,恨透了青玉門人的她壓根兒不可能跟他和平相處。

  釋懷後,她對鳳歧的思念與日俱增,可又不敢捎信上青玉門,深怕為他添麻煩,只好找了個藉口,請主座得標者折下一枝「傲梅」,再有意無意地現出右手掌心的劍疤,盼有人把消息傳到江湖上,傳到雲遊四海的他耳裡。

  她年年等,年年失望,以為鳳歧不會放棄她一絲生還的可能,早晚會找上春松居,不然就是期待從客人的嘴裡,聽見江湖有名身著紫錦衣的男子,正在千山萬里尋人,可他……原來早就當她不在人世了?

  既然如此,那就當寒傲梅死了吧,她現在是溫尋蝶,與他再無情感瓜葛的溫尋蝶。

  她疏離的態度讓鳳歧心驚,想起自己欠她的解釋與道歉,趕忙道:「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你,夙劍找出我們要的那本手札,已經還你清白了,可為了師門名譽,他們才遲遲不敢公佈。傲梅,對不起,你別再生我的氣了好嗎?」

  「我沒生你的氣。」拍拍他的手,尋蝶盈盈一笑,筆直地望入他期待的鳳目內,臉上並無任何熟識之色。天曉得,她忍得多辛苦才能維持神色坦然。「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有啥好氣的。再說你認錯人了,我是溫尋蝶,不是傲梅。」

  「你真的不是傲梅?」見她搖頭,鳳歧不免心生疑惑,以傲梅冷冽不多話的性子來看,哪裡有尋蝶的灑脫,但這張一模一樣的臉蛋又作何解釋?這巧合,未免也巧得可怕。

  他不信邪,拉過她的右手。

  「若你不是傲梅,這掌上的劍傷從何而來?」

  合上手心,尋蝶美目微斂,輕笑道:「誰說是劍傷所致?這道疤是不小心讓斷弦割傷的,就像你們練武之人難免被兵器所傷,我比較倒霉,留疤了就是。」

  「是嗎?就當這道是讓斷弦割傷的好了,那手背上的呢?你的琴弦銳利到可以筆直地穿過你的掌心,嗯?」斷弦的傷會留下筆直的浮疤?這牽強的理由騙騙三歲小孩還可以。

  「它打娘胎就有了呀,這叫胎記,我娘會生,不行嗎?」她一把推開鳳歧,喚著他身後已經呆愣的梓姨。「梓姨,別恍神了,如果你確定他是蘭姨的義子,就快找個大夫治治他的眼睛,別半路亂認親戚,打壞姑娘我的行情。」

  「呃……你確定不是那個叫什麼梅的嗎?」

  尋蝶橫了她一眼,撇過頭。「嘖,連你也跟著瞎起哄。你們要待這,我把房間讓出來便是。先說好,別打擾我練琴,明晚出差錯可別怪到我身上。」

  「等等!」鳳歧拉住欲出房門的尋蝶。即使她迅速換上不耐的神色,眼底一閃即逝的淒切並未逃過他銳利的鳳目。

  「你再問我千次、萬次,我的答案還是一樣,我是溫尋蝶,不是你說的傲梅。還不快放手?」

  她一甩,鳳歧並無她想像中的纏人,立即鬆手。尋蝶一愣,心裡湧現說不上的空虛與怒意。

  她忽紅乍紫的表情,鳳歧全看在眼底。他按兵不動,由尚未回神的梓姨手中取過短箋,遞交到她的手上。

  「這些曲子,麻煩你費心練練。」

  「你——算了,我懶得跟你計較。」尋蝶捏著短箋,也不看上頭寫了什麼,便往春撥樓的琴室走去。

  她還期待他做什麼嗎?傻子也不是這樣!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與他記憶中的傲梅一模一樣,個性卻完全相反,縱然如此,她依舊迷人得緊。

  姑且不論她不肯相認的原因為何,她不說,他瞎猜也沒用,為今之計,就是讓她瞭解他的感情不是膚淺假像而已。

  「鳳小子,你老實跟梓姨說,你跟尋蝶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在旁邊看得是一頭霧水哪。」

  「這事你想知道,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在那之前,我想請梓姨回答我幾個問題。尋蝶是什麼時候來到春松居的?」

  「差不多五年前吧,我跟沁蘭上觀音寺……」

  ★★★

  每逢初一、十五,春松居內笙歌鼎沸,燈火通宵,為了襯托尋蝶的身價,春松居斥資重金在百花湖上燃放爛漫花燈,表演的露台上,更是掛上一尺數兩的軟絲紅紗。

  然而,當晚三場演奏,尋蝶場場失常。

  好幾回亂了音調,幸虧她機靈,及時圓了回來,否則辛苦建立起來的招牌便讓她自個兒砸了。

  唉,她得同梓姨說說,別把競標的主座留給鳳歧坐,他直勾勾地盯了她整晚,害她技法都不知道怎麼使了。

  「管事就了不起嗎?下回坐主座,我一樣收你錢!」

  春撥樓主座就設在表演露台的正前方,平時不對外開放,僅有初一、十五供標聽曲,當初蘭姨在排設一樓位子時,為了讓客人有值回票價的感受,主座周遭兩丈以內不得設置任何座位,以免交談之聲影響了主座客人的雅興。

  不知他用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方法坐上主座,一整晚雙眼毫不避諱地猛盯著她,目光灼亮,哪裡陶醉於曲子?

  抱著黑檀木琴,尋蝶氣呼呼地步下後台,一路上唸唸有辭,路過她身邊的琴師舞姬,無不瞠大雙眸。

  她說話直接卻鮮少生氣,總作壁上觀戲,何時這般惱火?連跟了尋蝶最久的琴師都沒見過她發脾氣,今天這般,當真怪異。

  似乎是新上任的管事惹惱了她……

  旁人吃驚的眼光並未讓尋蝶停下腳步,她愈想愈氣,愈不能控制自己。明明當她死了,昨天神情激動到像撿回失而復得的寶貝不說,今天又在台下癡癡凝望著她,眼神熾熱到她必須側頭迴避,免得毀了演出,砸了春松居的招牌。

  他心裡究竟打著什麼主意?

  「該死的鳳歧,你究竟要玩我到什麼時候?要不是念在你是蘭姨的義子,我一定一腳踹你下百花湖,替我撈十斤花蟹上來!」

  「你想吃花蟹,五十斤也替你撈。」

  「嚇!」尋蝶嚇得差點失手滑掉黑檀木琴,怒瞪著已站到面前來的鳳歧,嘲諷地道:「原來鳳大管事的興趣是從背後嚇人呀,受教了。」

  她輕睨了他一眼,不等他反應便想離開,卻走不出他跟前,不禁氣惱。

  「你別擋我的路成不成?春撥樓大得很,犯不著跟我搶道吧?」從左邊走,往右邊繞,轉來轉去還是看他擋在前面。「我累了,想回房休息,可以嗎?」

  「當然可以,一切都按照尋蝶姑娘的指示。」鳳歧一揖,長年習武的優雅身段,讓這不起眼的動作看來懾人心魂。「需要小的為您開道嗎?」

  尋蝶環視周遭等著看好戲的路人。「你不用忙,梓姨還指望你替她招財,別忘了你初來乍到,一堆老伙計等著看你的笑話,與其花時間纏著我,不如你每桌揖個兩次,看能不能讓客倌多開兩罈酒。」

  「你關心我?」這點讓他的心情大好,也不吝嗇展露笑容。

  昨天與梓姨談了整個下午,尋蝶就是傲梅,這已是鐵錚錚的事實,她不承認,無妨,她想以溫尋蝶的身分活下去,他也支持,只要她肯再看他一眼。

  「這年頭臉皮厚比較有錢賺是不是?」她斜瞪了他一眼,抱緊快滑落的黑檀木琴。

  梓姨本想差小廝給她使喚,可她回絕了,這把琴對她意義非凡,她自己捧著心才安。

  「我來幫你吧,這琴我娘也嫌重。」他要接過,但尋蝶不給。

  「這把琴是蘭姨的遺物不錯,可現下擺我房間裡,你要幫我拿,我是感激,可現在前頭正忙著,我怕梓姨怪罪下來,我耳根子又不清靜了,還是自己來就好。」

  她才不會傻傻地讓他跟呢,別看春、夏人聲鼎沸,秋收台現在可是靜悄悄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如果他另有圖謀,她只有跳百花湖一途了。

  「別擔心,這裡每雙眼睛都看到我為你捧琴,我敢對你亂來,可是天打雷劈。再者,我也有事想問問你,梓姨說如果是想找你商量事情,一定要挑你初一、十五撫完琴的時候,否則你平時看書譜曲,一心多用的結果便是回了一堆哭笑不得的話。」

  他再接過琴,尋蝶這回沒有阻攔。

  「什麼鬼話,難怪我撫完琴一堆人堵我,原來是梓姨在背後捅我刀。」春松居裡就數她跟梓姨資歷最深,不少人跟她請益事情,也是挑在初一、十五出了露台之時,原來事出有因。

  好你個梓姨!溫尋蝶嘖了一聲,往秋收台走去。「你有什麼事快說,我只讓你問到我房門口。」

  「這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他斂下眼眸,望著她足下翩飛的裙擺。「你知道嗎?我——」

  「我不知道。」

  她的回答,引來鳳歧發笑。

  「我不說你當然不知道。」笑聲一頓,他隨即換上正色。「上回我離開春松居沒多久,就遇見個姑娘讓人追殺……」

  鳳歧將他離開春松居後與傲梅相遇、相知至誤會發生,仔仔細細地交代,卻避去了傲梅的名字,以姑娘代之,若非其中男主角是他,活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他將為何隱瞞身分以及內心的矛盾、恐懼毫不保留地告訴尋蝶,傲梅重傷落水後,他心裡的悔恨與自責也說得揪心,然而思齊洞內的事,他卻選擇不說。

  那事太過震悚,在她尚未重新接納他之前,說出來反而造成她的困擾,甚至聽起來像是為了博取她的同情,所以,不如先解決眼前的難題再說。

  「嗯,很好聽的故事。」尋蝶停下腳步,嗓音幽幽不帶起伏。她順了順頰邊的墨發,手指有些顫意。「你跟我說這些,是要我為這個故事下注解嗎?」

  鳳歧呼了一口大氣,彷彿兩顆大石壓在他的雙肩一樣。突如其來的沉默與倏止的腳步聲,讓尋蝶好奇回頭,百花湖上多如繁星的花燈,暈黃朦朧的光柔化了他剛毅的輪廓,下顎微微往上揚的他,側臉看來頗為醉人。

  「我以為她死了,還在她雙親的墳旁為她立了衣冠塚,讓她的魂魄有所依歸。」他倚著迴廊上精雕的扶桿,解開束髮,任清風拂亂。「我義母生前總要我多種福田、多行善事為後世子孫積德,我能救的、能幫的絕不吝惜,但也沒有真的期待過什麼福報,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真有其事。」

  他笑了,尋蝶卻困頓了。

  「你這人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起承轉合懂不懂呀?」他方才提到衣冠塚,還沒解釋清楚就跳到種福田、行善事,是她資質駑鈍不成?這中間有什麼關連?

  「你跟梓姨一樣,耐性不多。」

  她氣得撇過頭,嘟嘟的小嘴很誘人。鳳歧舔舔下唇,移開目光。「一定是上天庇蔭,她沒死,還好好活著,我看到她的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幾年,我不時以為自己看見她了,衝上前去,抓到的是兩手空虛,可這次不一樣,是真的,那溫熱柔軟的觸感我還記在心裡,她就是上天賜給我的福報。」

  望著左手掌心,鳳歧嘴角微勾,看得尋蝶一陣臊紅。

  「瞧你高興的,生平第一次抱姑娘家呀?梓姨說你老愛路見不平,拔刀亂助,每次回春松居都會帶姑娘,要她們幫忙找婆家親戚,你剛才說的姑娘倘若不是落水,你誤以為她死了,心裡會惦念她這麼久嗎?」所以說,只是內疚罷了。

  尋蝶撇過頭去,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略受影響的心緒。他的激動,不過是因為有了贖罪的機會,不是因為在乎她。

  她不能有所期待,每每期待的下場有多痛苦,她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鳳歧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態似乎有抹疲憊,的確,她決定以溫尋蝶的身分過活,不就表示想捨棄以前的苦痛?

  他話鋒一轉。「你吃醋了?」

  「誰吃醋了?你少胡說八道,我不過就事論事,你不愛聽,那是你家的事。」她負氣往前走,將他拋在腦後。

  「好好,不逗你了。」

  鳳歧邁開大步跟上,尋蝶小腳跨出的步子,還不足他長腿的一半,只能悻悻地望著擋在她前頭的他。

  「跟你說正經的,她現在還在生我的氣,不肯認我,所以我想請教,如果你是她的話,我要怎麼做,你氣才會消?」

  「我說過了,我是尋蝶,不是傲梅,別來問我這個,我給不了答案。」

  「我有說那個姑娘是傲梅嗎?」

  「你——」尋蝶氣炸了。一對上他,她總是敗北。「你下午衝著我頻喚傲梅傲梅,原來你心上擱了這麼多位姑娘,鳳管事,是我小覷你了。把琴給我,你忙去吧,不打擾了。」

  什麼不逗她了,從頭到尾都在耍著她玩,衣冠塚的事,八成也是哄她的。

  「別,我道歉,你別生氣好嗎?」他輕摟她的腰,就怕她一氣之下,咚咚咚地跺回房,把門甩上,他就沒招數可施展了。「我很認真的,你說說,我該怎樣才能讓她消氣?」

  「哼,你自個兒想辦法吧!」尋蝶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這回連琴都不要了,氣呼呼地沖回房去,撩著裙擺的模樣挺豪爽的。

  「呵,真可愛。」腳很痛,鳳歧卻止不住笑意。既然她要他自個兒想辦法,那就照著他的法子進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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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3: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春眠不覺曉,如此涼爽舒適的天氣,尋蝶不睡到日上三竿,根本捨不得離開令人眷戀的被窩。

  偏偏,就是有人看不慣。

  「……吵死人,一大清早的,敲什麼敲呀……」薄被摺了兩層覆耳,還是驅不走清晰的敲打聲,以及馬車負載重物時發出的嘎吱響。

  更甚者,一群男人的吆喝像鬼魅一樣纏著她,揮之不去。

  尋蝶哪裡還睡得下,換上衣裳套上鞋,青絲未順就想到門口找人理論,問問看是誰這麼不識相,淨挑她好眠的時候施工。

  一開門,差些撞到個小姑娘。

  「唉喲!誰呀,冒冒失失的。」她著實嚇了一跳,撫著胸口驚魂未定。「你要找我也站旁邊點,哪有人站正門口的?又不是堵人討債,嚇死我了!」

  「尋蝶姊,你可醒啦。」小姑娘紅著臉。「我叫小喜兒,是鳳大哥要我來服侍你的。」

  「鳳大哥?」這稱謂教尋蝶揚了柳眉。

  「是呀。鳳大哥不要我們稱他管事,喚一聲大哥剛好,起初梓姨反對,怕我們造反難管教,是鳳大哥堅持拉近彼此關係,不用管事囑咐叮嚀,自然一心為春松居著想,他說哪天叫著叫著,還真成了一家——」

  「停!到此為止。」小喜兒笑得眼也亮眉也亮,看得她真不是滋味,悄聲抱怨一句:「他還真會收買人心,老的小的都給他收得服服貼貼。」

  見小喜兒拉長耳朵想聽,尋蝶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逕自往樓下走去。「我自己一個人慣了,不愛人跟前跟後,你去跟『鳳大哥』說別費事,你跟著梓姨還有譜些。」

  「啊——尋蝶姊你不能走,鳳大哥準備了桂花糕,你還沒吃呢!」小喜兒急得哇哇大叫。

  「桂花糕?」

  只見小喜兒遞上四果盒,裡頭擺滿杏色桂花糕,圓扁的糕點上鑄了一個「珍」字,尋蝶的臉色當場沈了三分。「這男人把戲真多,想甜我的嘴?小喜兒,你跟了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幫我把這些礙眼的甜食吃了。」

  她記得這桂花糕,別有洞天內,她吃過幾塊,鳳歧還帶她去搖桂花,卻不對時節,摘了幾片桂花葉也當有趣。

  他買回寶珍齋的桂花糕,是想消她的氣嗎?尋蝶抿抿唇,用力地別過頭去。

  哼,她才不領情呢!

  「我不能吃,這是鳳大哥親自買回來的,意義非凡哪。」春松居上下全知道新來的鳳歧管事,喜歡上了第一琴師溫尋蝶,這對鴛鴦外表登對,梓姨也很看好,直說肥水當落自家田,偏偏女主角沒意思就算了,還反感得很,急死她們這群助陣的觀眾了。

  「他就算累死十匹馬,跑斷十條腿也與我無關……」耳邊喧囂越發刺耳,心情已經很不好的尋蝶立刻發飆。「門口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啦!掘地都不需要報備的嗎?」

  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再持續個一、兩日,她鐵定發瘋。

  「是鳳大哥在忙啦,他說要改改春松居的門面。」

  「改改春松居的門面?他腦子到底裝什麼東西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如此迫不及待做出成果,好鞏固他管事的位置?

  春松居可是按照蘭姨的意思蓋的,不能說改就改,梓姨難道不反對嗎?

  「我瞧瞧去,你別跟來了,回我房間把桂花糕吃完,剩一塊我就打你屁股一下。」

  尋蝶內心亂糟糟的,揉著額角,滿臉疲憊地往大門走去,心裡的咒罵打從一踏出房門開始就沒停過。

  她實在搞不懂鳳歧的想法,他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不讓她刻意忽略他這個人,那她不得不承認這做法實在高竿。

  但,他又何苦來招惹她呢……

  ★★★

  春松居以春撥樓為先,雕砌的紅牆上,單挑兩扇酒甕窗,每戶六個酒罈對放。夏培館反之,雕以梅籣竹菊,乃精華所在。

  以茶為本,以酒助興,這是春松居不變的宗旨,雕飾建築風格各開——大器輝煌的春撥樓,細緻華美的夏培館。

  秋收台、冬藏院建以自用,則以舒適簡便作為主軸,這些理念皆來自沁蘭,對梓姨與尋蝶來說並無更改的必要,甚至作為日後修繕的準則,鳳歧卻打破這舊規。

  「鳳大哥,不好啦,尋蝶姑娘氣呼呼地往這裡衝來了,你該不會沒跟她商量過,只取得桑老闆的同意吧?」

  「往這來啦?呵,她今天起得真早。」鳳歧打著赤膊,精壯結實的體態沁著薄汗。「等會兒你攔著她,這裡雜亂,我怕她危險。」

  扛起粗重木條,鳳歧往左側掘開的土堆一插,架上栽植的金桂樹,上臂賁起的肌肉線條,結實好看。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一大清早敲敲打打,你當每個人天未亮就起床找蟲吃呀?」尋蝶一到門口,識相的粗工們不約而同讓出一條路,鳳歧聞聲抬頭,正巧與她四目相對。

  她潤了潤唇,刻意忽視他結實的身體。「鳳管事,你把門口一對紅柱遮起來,是嫌上面刻的龍鳳太礙眼嗎?」

  「我是怕髒,才事先隔起來的。」拍拍雙手灰塵,鳳歧笑出一口白牙。「這裡亂,別弄髒你的衣服。」

  地上滿是木條泥巴,粉紫色的裙擺早已難逃黃土,一抹一抹地上了色,尋蝶倒不在乎,心思全讓門口兩側的金桂吸引了。

  「桂花?你是聽了哪個風水師的話,打算種桂樹招財嗎?」難怪梓姨不反對。

  當蘭姨打算把春松居移到百花湖上的時候,馬上跳出來反對的就是梓姨,擔心花費高,最後又落得血本無歸,後來蘭姨祭出一句算命師說的遇水則發,隔天便立刻動工。

  汗水沿著鳳歧的劍眉蜿蜒而下,朝陽令他的鳳目微瞇,這時的陽光已有熱氣,他跨步走向尋蝶,將她帶進樓閣內。

  「你吃過桂花糕了嗎?」他問著,仍不忘指示門口的壯丁繼續工作。

  「我跟你說桂花樹,你偏要問我桂花糕,非得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本領才能當管事嗎?」她可不像二八年華的青澀姑娘懵懂,耍點小把戲就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呵,倒也不是。」他低笑,不改神色,清澈的眸光透著包容,不管她如何抱怨挑剔,終究不改沉穩,與她記憶中靜不下來的鳳歧有些不同,她喉頭像鯁了魚刺一般,難以吞咽。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姑娘吧?她家門口就種了兩棵金桂樹,等花期一到,還能佐桂花入菜呢。」

  「你——」這話如響雷,轟得她腦子都不靈光了。「你種在這兒是什麼意思,你以為、你以為她看了會開心,就原諒你了?」

  「我希望,她能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他斂下目光,知道她無所適從,更不知該用溫尋蝶的身分作何反應。「去用早膳吧,別餓著了。我答應梓姨中午前完工,不礙到她的生意。」輕撫她的腦後,勾起幾絲披順的青絲,他未作流連,便往外頭走去。

  她的發上還留有他的觸感,尋蝶順著發,抿唇不發一言。這男人究竟是用心還是用心計,她也下不了評斷——

  驀地,她像發現什麼似的,睜著杏眸追了上去。

  「你背上的傷哪來的?」那膚上一大片怵目驚心的傷痕,已無一處平坦,縱然收口,依舊不難想像起初的疼痛。

  她一心怨著過去的欺瞞與蒙蔽,拒絕猜想他五年來音訊全無,可能是遭遇到什麼事,直到他背上的傷痕喚醒了她。

  他不在蘭姨過世的時候回來,不是因為他不願;未曾搜索過她的屍身,便自作主張為她造了衣冠塚,完全否定她生存的可能,也不是他不肯,而是他不能?

  夙劍視他為師門叛徒,青玉門上下同仇敵愾,豈會少他一頓責罰?

  相對於她的驚愕,他只是淡淡地帶過。

  「也沒什麼,就幾條難看的疤,反正傷在後面我自己也看不到,別去在意就好了。」真是大意了,他並不想動用苦肉計這招。

  「那腹部這條呢?」方才她壓根兒沒注意,看了他背上傷痕,才認真地巡視過他正面上身,沒想到他右下腹竟有條突起的疤。她刻意探向他右側背後,果然對應的部位也有道疤痕,她滿是震駭,急問:「何時傷的?」

  「呵,就知道你關心我。」鳳歧笑得滿足。

  縱然她對他不諒解,也慢慢拾回以前的情分了。他真的為此高興。

  「你!」尋蝶氣得臉頰愈來愈鼓,不悅地撇過頭。「算了,你不想說,我也不稀罕,反正我又不是你的誰,你何必對我掏心掏肺的。」

  「生氣了?」他連忙安慰。「別氣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跟你右手一樣是道胎記而已。」

  「胎記?!」這麼說來確實是劍傷了。尋蝶對此說法就算不滿也得接受,她不想自打嘴巴。「那我只能說令堂挺會生。」

  「噗哧——哈哈哈!」他真的不是故意當她的面大笑出聲,難怪梓姨說她常冒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話。「噯,別走!咳,我不笑就是了。」

  鳳歧攔下尋蝶,瞧她唇瓣緊抿,美目微瞇,打算來個相應不理,他暗道糟糕,連忙安撫。

  「你想知道,我怎麼可能不說,但是你得讓我延個幾天,梓姨交代我不少事情,期限短促又急,我得優先處理。」

  「好吧,既然你都抬出梓姨了……」她紅著臉,忙著澄清。「先跟你說好,我這個人什麼事都好奇,你可千萬別會錯意,以為我……對你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呵,當然。」他漾起淺笑。

  她若好奇心旺盛,梓姨怎麼成天念她一副死人樣子,對人對事都愛理不理的。

  呵,這丫頭,還真嘴硬……

  ★★★

  過了幾天,日子來到十五,早上飄點小雨之外,依舊風和日麗,滿城飛花。

  按照慣例,尋蝶不到日落絕不踏出房門一步,平常編曲授琴的她還得練習新曲,剩餘時間全分去閱讀小說、傳記、軼聞,收集編曲的靈感。

  奇怪的是,今天日未西沈,遙掛東方,尋蝶纖纖襲人的身影就出現在春撥樓二樓的主座上。她斜臥躺椅,手持紅皮小說,頭梳雲髻,頰邊自然垂下兩綹微彎的髮絲,不點而朱的櫻唇小口吃著綿白的桂花榚,一旁的桌上還有一碟杏仁薄餅供她換口味。

  「梓姨說你該待在房裡練琴的。」鳳歧覷了個空,捱到她身畔坐下,將手上一疊厚厚的標單擱到桌上。

  尋蝶擱下翻不到幾頁的小說,不知是讓書裡的人物氣著,還是讀累了,揉著鬢角,臉色微恙。

  「梓姨又沒說我不可以到主座上看書,礙了鳳管事的眼了?」她沒好氣地回答。

  她太小覷管事一職了,他的事只有多沒有少,要坐下好好談上半個時辰,連譜都沒有。

  「倒也不是,是擔心你準備不周,事後會怨怪自己。」他輕笑,拿出草繩繫好一疊標單,準備午時開標。

  為了尋蝶晚上的演出,春松居上下忙得跟過年似的,從卯時開始競標主座,至正午時開標,誰不轉得像顆陀螺,而且初一、十五住房的客人遠比其他時候多,鳳歧能得空坐在這兒聽她抱怨,還是犧牲早膳的時間,先將能準備、能吩咐的事情辦好才抽空過來。

  只能說義母太有遠見,重建春松居時,特地辟了兩層宿房,繞著尋蝶撫琴的舞台成一個「回」字,收音雖不比主座清楚,也是悅耳,加上普通、精緻、上等的宿房一應俱全,能不爆滿嗎?

  「你放心吧,本姑娘可不是空有名氣的草包,經得起考驗的。」

  「呵,是我多慮了。」鳳歧拿起杏仁薄餅就口。

  他知道尋蝶還在等他的故事,可時候未到,他也沒辦法,總得把事情先處理好吧?

  鳳歧囫圇吞了幾塊餅,拍去指間碎屑。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他就是有辦法教人停下目光,欣賞他煥發的神采。

  她這幾天觀察下來,發現他挺得人心的,每每到了主座,跑堂的伙計總會畢恭畢敬地遞上酒水,連她調教的琴姬也不例外,見了他便親自送來一壺黃山毛尖,而且一刻前,她才在露台為客人撫完曲子。

  「她挺有心的,你不對人家表示表示?」瞧那名琴姬離去時頻頻回望,似乎在等他出聲,她莫名地惱火了。

  「我該表示什麼?」他眨眨眼,俊臉湊近她。

  「別靠我太近,快吸不著氣了。」一把推開他的面容,尋蝶倚回貴妃躺椅上,低頭隨意翻著小說,掩飾臉上的紅潮。「小喜兒成天鳳大哥長、鳳大哥短的,淨說你的好話,連我底下那班樂師個個都像情竇初開的姑娘家,一提到你,哪個不掩嘴直笑,你還跟我裝傻,講笑話呀?」

  「你呢,你提到我的時候,感覺如何?」

  「不就是個無賴?」她故作鎮定地翻頁。

  鳳歧也不生氣,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那你還想知道無賴背上的傷怎麼來的?」

  「你——算了,我不想知道了。」管他是被火燒、被刀砍,或是被女人抓傷的,統統不關她的事。她合書站起,裙擺飄飛。「鳳管事,我晚上還有演出,先回房練琴了。」

  就算她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傲梅,鳳歧對她的身分也已了然於心,那迎風搖曳的金桂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嘴上說要求得她的原諒,卻把她當成小貓逗著玩,難道他看不出來她真的很在意他背上的傷嗎?

  她知道自己很矛盾,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止不了心底的恐懼。

  初始,她氣他拖了好幾年才來,而且不是為了尋她而來,後來得知他為她蓋了衣冠塚,特地買來桂花糕,她的心防漸漸剩下最後一道關卡,叫作嘴硬。

  她害怕鳳歧只是出於愧疚,不像她喜歡他喜歡到骨子裡了。

  殊不知,他比她想像的更高明,她都忘了自己說過舊家門前種了兩棵金桂的事,他卻記得牢牢的,違背蘭姨的遺旨也要在春松居的門口植桂樹,只為了讓她把這裡當成家。

  蘭姨只要她留下來,他卻要她把這裡當成家,她能不感動嗎?

  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背上的傷瞬間將她萌生的感動又打散了。她只想著他留給自己的難堪與苦痛,絲毫沒有想過當初被留下來的人是他,從來沒想過他的心情與處境。

  她想多瞭解他一些,把這五年的空白補回來。她就算不願說,他還可以問梓姨,但他所發生過的一切,她只能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地探問。

  結果呢?她獲得的卻是追著風跑的無力!

  「別走!」鳳歧攥回她的小手,刷過她纖指上練琴所生的細繭,神色再誠懇不過。「再等我一段時間,好嗎?」

  「不——」對上他懇切的雙眼,尋蝶心軟了。「不要讓我等太久,我可沒耐性。」

  「好——」

  「不如直接帶上床算了,你們意下如何?」梓姨殺風景地出現在二樓主座,臉色黑如雷雲。「我都快忙死了,你們還有時間談情說愛,想累死我這老婆子嗎?」

  「才四十幾歲就說老,梓姨,你這苦肉計真失敗。」尋蝶趕緊抽回玉手,捲著頰邊鬢發。她對鳳歧以外的人,不太能坦然,總是顧著面子。

  「呿,都被你們兩個氣老了。」梓姨揮著帕巾,白眼都比黑瞳多。「鳳小子,廚房說菜蔬翻了兩車,食材不夠用,你快想想辦法補救。」她又轉到尋蝶身上開炮。「你這時候不是該練琴嗎?還有,上回給你的曲目,樂師們練得怎麼樣了?明天夏培館接了婚宴,你可別丟我們春松居的臉哪!」

  「曲目?什麼曲目來著?」她一頭霧水,梓姨嚇得帕巾都掉了。「春松居何時接起婚宴了?夏培館適合嗎?」

  「除了夏培館外,還有哪裡能辦婚宴?總不可能清空我們最賺錢的春撥樓吧!噯,我跟你說這作啥,鳳小子來的那天不是給了你一張曲目,就是為了明天的婚宴,你快想想擱哪去了。」

  「咦,有這回事嗎?」她看著鳳歧,不解偏頭。

  「初一時,我不是給你一張半大不小的短箋,你拿著就走出房門了,那天你練琴練到一半,記得嗎?」鳳歧耐心解釋著,尋蝶的眼神才從疑惑轉為明了,過了不久,心虛立刻跑到她臉上。

  「唔,我沒抓好,被風吹到百花湖上了。」總不能要她為一張紙跳下去撿吧?

  「吹到百花湖上?!你、你可害慘咱們啦,我收了祈老爺十錠黃金,還打合同,他聽不到那些曲子,尾款五千兩收不到就算了,我們還得賠人家三十錠黃金呀!」梓姨急得像頭受困的野獸,無助地繞著籠子轉。

  「這合同也打得太不合理了吧……」是太貪財還是太相信她的實力?尋蝶知道自個兒做錯事,只敢小聲咕噥。

  「你這丫頭還有臉說這種話。」梓姨作勢要打她洩恨,鳳歧連忙將她護在身後。「有靠山了是不是?天啊,真造孽,我又要白頭髮了!」

  「梓姨,你先別急,會有辦法的。你先坐下,咱們檢討檢討。」

  鳳歧的笑容似乎能安定人心,梓姨也收起煩躁,坐到他們面前。

  「蝶兒,你還記得上頭寫了什麼曲子嗎?」

  「呿,什麼蝶兒,不害臊……」還當著梓姨的面,不怕她亂編派故事嗎?尋蝶撇過頭去,心裡卻是有些竊喜。「那張單子我瞧也沒瞧一眼,上頭寫什麼,我壓根兒不知道,真得上頭的曲子不成?婚嫁的賀曲我倒有作幾首,都不能用嗎?」

  「唉,能用我們自己的曲子,祈老爺用得著指定嗎?聽說他二十年前就是靠這幾首曲子才娶到元配的,希望長子的婚宴上也能演奏同樣的曲子,象徵永浴愛河。」梓姨雖然好奇他倆進展到什麼程度,可還是正事要緊。

  不過話說回來,是鳳歧太會瞞還是尋蝶太遲鈍,連她這個忙到分身乏術的管事都知道郎有情,妹怎麼還像個局外人呢?

  「不能跟祈老爺再要一次曲目嗎?」

  「春松居丟不起這個臉的。」這句話,竟然是出自向來不管公事的尋蝶。「樹大招風,不少同業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當年蘭姨過世時,還有幾個惡劣的傢伙燒香放鞭炮呢!」

  「話不能這麼說,奏不出曲子更是丟臉。祈老爺是相信我們才在此設宴,若不能盡興而歸,對我們的名聲才是損害。我不知道祈老爺是何許人,但能包下夏培館一夜,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再說,開店的得罪客人還有戲唱嗎?想長久營運,首先要放軟身段。」這點義母是奉為圭臬,他也不敢違背。

  「鳳歧說得不錯,就讓那群沒本事的傢伙去造口業,被罵了好幾年了,不差這一回,客人是萬萬不能怠慢。鳳小子,就由你出面跟祈老爺討曲子,嗯?」

  「不。」尋蝶想也不想就拒絕,目光直視鳳歧。「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

  語畢,她就急著離席。

  「你別去。」她說風是雨的性子還是沒變,想做什麼哪回不是馬上衝?鳳歧趕忙把她拉回來,按回位子上坐好。「你急什麼,知道祈老爺長什麼樣嗎?還是由我去吧,我初來乍到,新人犯錯在所難免,賠幾句不是就好。」

  「不行,你剛來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將來怎麼立足?人家會笑你是靠蘭姨的庇蔭。就像梓姨說的,我被罵了好幾年,不差這一次,本姑娘什麼沒有,臉皮最厚,還是我去。」見過他背上的傷後,她對他的態度便悄悄改變了。

  「不。」鳳歧難得堅持。「我捨不得。」

  「你、你也看時機說話行嗎?」老說這些讓人誤會的話……

  「挺合時宜的,我不覺得哪裡不妥。」他學乖了,有話就要把握時機說出口,不再徒留遺憾。「可我還擔心一點,樂師練首新曲通常要多久?」

  「看難度,通曉跟熟練還是有差,一天到七天不等。」尋蝶咬著指甲,腦門有點脹痛。

  「等拿到曲子都剩不到一天了,完了完了,春松居完了——」梓姨的臉埋進雙手裡,突然覺得明日離她好遠。

  「又還沒倒,你怕什麼?」她的腦子也想不出好法子,拍了拍鳳歧擱在桌上的厚掌。「噯,你鬼主意多,有沒有補救的方法?」

  她對鳳歧就是有股說不出來的信賴感,總覺得事情到他面前,沒有解決不了的。

  「有是有,不過你可要辛苦些。我想曲子再難,你花半天時間練習也有一定成果,若是你能親自為祈家撫琴祝壽,給足祈老爺面子,就算有點瑕疪,他應該不會介意才是。」

  「這方法好,尋蝶,你就辛苦點,大家一塊度過這難關吧!」梓姨當然舉雙手贊成。

  「這方法有好有壞,勞累蝶兒不說,這回春松居開了先例,日後接了宴席,客人就有理由要求蝶兒撫琴伴樂。」他也不隱瞞,全部分析清楚。

  看著尋蝶斂眸思索的樣子,必是擔心破了舊例,將來難收拾。唉,就算這方法奏效,解了眼前的危機,他也不願用。

  「別擔心,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不,這方法很好。」她不是不願,而是另有擔憂。

  尋蝶努力維持臉上笑意,鳳歧還是看出她的勉強。「沒關係,我鬼主意多,再想一個不是難事。」

  「沒時間了,你快跟祈老爺要曲子來,我想我應該辦得到。」

  鳳歧還想說話,尋蝶纖指立刻擱上他的嘴。

  「停,不許說。我們三個人都想要春松居好,你這時候可不能捨不得我了,除非你把我當外人。」

  「蝶——好吧,就這麼辦吧。」

  現下,就屬梓姨最開心,眼前的難關只差一步便過,還有什麼好擔憂?

  可鳳歧就是放不下心,因為尋蝶的眼底染上淡淡的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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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6 13:3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和煦日光灑落樹梢,清風捲起飛花,沙沙的風聲穿林,在尋蝶耳裡回震。她漫步在百花湖畔,幾艘名貴畫舫過眼不停,隱約傳來的絲竹嬌笑,教她好看的柳眉蹙起。

  到這兒來,為的就是圖個清靜,可連湖畔最隱密的角落,也逃不出喧囂。

  昨兒個婚宴上的賀曲回應不俗,她該寬心才是,可是過了一夜,她的心情還是無法平復,焦躁得很。

  她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唉……」她不住歎氣,倚著相思樹坐下,拾起地上的斷枝碎石,一股腦兒地往水裡扔去。

  初一、十五的琴藝演出,老實說已是她的極限了,昨天加了祈老爺四首賀曲,她幾乎是拚上了命。以前為了闖名氣,她的指頭從未好好休息過一天,等春松居的狀況開始好轉時,她發現賴以為生的指頭——會僵。

  她之於春松居的價值就是這手琴藝而已,沒了琴藝,還有什麼呢?

  撲通一聲,這回她踢落了一塊拳頭大的石子。

  「你特地跑到這兒來乘涼,不嫌遠了點嗎?」

  鳳歧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曬紅的膚色透露出他尋她尋了一小段時間了。

  「哪裡遠?不就在春松居的後面嗎?」她指著秋收台,這裡還看得到她房間的窗呢。

  「是啊,還真近。」近到得繞半圈湖才到得了。鳳歧在她身邊落坐,拉起她不情願的小手,拍拭她纖指的髒污。「瞧你悶悶不樂的,什麼事煩心?」

  她瞅著湖面綠波,問東答西。「你跑出來,不怕梓姨找不到人把屋頂給掀了?」

  「是挺怕的。」他嘴上如是說,神色卻看不出緊張。「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已經跟梓姨告了假,要不是小喜兒找不到你四處喳呼,梓姨還想我臨走前替她多進兩批春茶。」

  月初時,他進了一批龍井跟毛尖,是跟一位金盆洗手改種茶的江湖好友進的貨,梓姨怕滯銷,原本反對,後來敵不過他的遊說,就當花錢讓他買教訓,結果昨天祈老爺娶媳婦大喜,賓客喝進肚子裡的茶比酒水還多上三倍,他進的茶葉大受好評,還供不應求呢。

  尋蝶吃驚地望住他。「你要離開?」她察覺自己反應過度,又將目光移回湖面上。「你真是自由慣了,也沒聽你說起,梓姨還准假,真是難得。」

  「她不只准我的,也准你的。」

  「准我的?我沒打算告假呀。鳳管事,你是不是搞錯了?」她滿臉狐疑,對上他再認真不過的臉,難不成搞錯的是她?「你說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所以告假,那干我何事,我應該沒有允你什麼吧?」

  昨天才出過差錯,她也不敢保證是不是迷迷糊糊把自己賣了。

  「你是沒有允我什麼,不過少了你,我可不能成事。」他驀然起身,扶了她一把。「走吧,回去整理整理好出發了,我們可得在下個月初一前回來,誤了你的演出事小,少了一筆收入事大,梓姨可不饒我。」

  「等等,你還沒說是什麼事,我又不是笨蛋,不可能傻傻跟你走。」

  「那就請你當一回笨蛋吧。」先說了,就不會有驚喜。

  瞧著她氣嘟嘟的小臉,鳳歧忍不住偷捏她的粉頰一把。

  「鳳——歧——」她指著他的鼻間,小嘴開開合合,就是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詞罵他。「算了,腳長在我身上,我不跟,你奈我何?」

  她美目一瞅,身形一轉,如瀑的長髮旋了漂亮的半圓。「你不放手,我怎麼走路?」

  鳳歧笑了笑,牽著她柔軟的小手就唇輕吻。「我牽你走就成。」

  「誰要讓你牽呀,我又不是不識得路。」她甩了甩,就是甩不開他厚掌。「唉呀,放手啦,少得寸進尺喔。」

  「得寸進尺,我向來拿手得很。」他說什麼也不放手,看得出來尋蝶其實沒那麼討厭,因為她的手壓根兒沒施力。「尋蝶姑娘,這兒沒人,就讓在下陪你游湖一段吧!」

  這還差不多。「好吧,本姑娘就賞你一個面子,不過我是不跟你離開的,除非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先說好,我討厭模糊不清的解釋。」

  她又不是不跟他離開,把話講清楚這麼難嗎?

  尋蝶倚窗而坐,窗外的景色是愈看愈浮躁。

  有什麼神秘的,最後她也會知道不是嗎?稍微解釋一下也好呀,嘴巴緊得跟蚌殼似的,氣死人了!

  更氣人的是,她還是沒志氣地跟來了。

  坐在馬車上,尋蝶回想被人架上車時的窘境。馬車一開到門口,問不到答案堅持不動身的她,右脅衝出為她準備好包袱的小喜兒,左側殺出伺機已久的梓姨,後方一班樂師與跑堂的伙計,送行的人馬擠得春撥樓水洩不通,不少客人指指點點,耳語紛紛,最後她只好認命被人趕上架,進了馬車門。

  搭了一日馬車,隨意找間客棧留宿,隔天用完早膳後馬上換乘船,路途委實不近,她這些年鮮少在外奔波,疲態難掩,看在鳳歧的眼底,實在心疼。

  她明明好奇得緊,卻又因倔強而忍住不問,眼底的責怪怨懟還會少嗎?可他也必須忍耐,不見得比她好受,好不容易捱到了目的地,卻又開始忐忑不安。

  「你帶我到嘉興有何用意?要坐船,百花湖上的扁舟也使得。」

  尋蝶先一步踏上望吳橋,回憶一幕幕浮上眼前,恍若隔世。若她猜測的不錯,他等會兒應該會帶她到菩提丘。

  「來,走這。」

  鳳歧並未往東郊走去,找了間客棧下榻後,隨即來了十多名壯漢,好像是他事先約好,其中還有一位堪輿風水的陰陽先生。她愈來愈糊塗了。

  「鳳公子,明日辰時是這十天來最好的時辰,以二刻為佳。」陰陽先生頓了頓,再問:「親人有來嗎?」

  「有,就是這位尋蝶姑娘。」他將尋蝶推了出去。「她就是寒家的後人。」

  寒家的後人?尋蝶警戒心大起,隔開鳳歧的手,臉上神色堅決。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別以為我現在好說話,你連分寸都不懂得拿捏了。」

  「都到嘉興了,我還會瞞你什麼不成?」撫著她充滿生氣的小臉,他害怕她接下來的反應比預料的還要激烈。「我打算把你爹娘的墓移柩到銅安。」

  移柩?尋蝶美眸圓瞠,不敢置信地瞅著他。難怪他說這件事非她不可。

  「為、為什麼要這麼做?」乾澀地吐出這句話,她腦子混沌得很。

  「我記得你曾說不能為父母立墳立碑而自責不孝,現在為了春松居又分身乏術,根本沒有機會回嘉興,我才想移柩到銅安,就葬在你喜歡的那棵相思樹旁,讓蛻變成溫尋蝶的你,沒有傲梅留下的遺憾。」他潤潤唇,實在猜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你為什麼不事先跟我商量?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同意?」遷葬的事她想也沒想過,這幾年,她是萌生回嘉興一趟的念頭,可礙於時間與身分而作罷。

  對於過去,她總是三緘其口,蘭姨與梓姨都覺得她的一切是個謎,現下突然移柩到銅安——等等!

  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拉著鳳歧的手臂急問:「梓姨知道你的打算嗎?」

  「知道,工匠是她幫我聯繫的,等移柩回銅安,選好時辰就能風光下葬。」鳳歧苦笑。他曾料想過尋蝶會拒絕自己的好意,也做好準備了,可面對臉色遲疑的她,辛苦建立的坦然立刻灰飛煙滅。「我沒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其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開口,畢竟……」畢竟,我不是你的誰。

  最後一句話,他實在說不出來,怕尋蝶不開心,也怕自己受傷。

  「我從來不曾跟蘭姨說起過往,更別說梓姨了,她們兩人都不知道寒傲梅是何許人也,你今天這麼做,無疑是逼我承認身分。」

  鳳歧聞言,臉色一僵,意志消沉,卻還是得打起精神故作無事。「我本意不是要逼你承認什麼,只是不想讓你留下遺憾,既然你不想讓梓姨知道,我們另外挑個好時辰,為你——不,為寒伯伯、寒伯母重新造墳。」

  「不用了。」尋蝶櫻唇微啟,吐出的卻是拒絕。

  「那、那我們就在嘉興待幾天再回春松居吧,難得出來,走走看看也——」

  「就移柩回銅安城吧!」她斂下美目,忽地偎近來不及反應的他,輕倚在他寬闊的胸膛,又是感懷又是滿足。

  「蝶、蝶兒……」心情一下大起大落,教他溫香軟玉在懷,卻僵硬不敢動。

  「你剛剛說不讓我有傲梅的遺憾,能專心做尋蝶就好,我卻不知道該用尋蝶的身分笑你天真,還是用傲梅的身分感動低泣……」她的嗓音最後化為一聲歎息,傾聽鳳歧急促的心跳,笑容慢慢回到臉上。「我百般猜測你的動機,說真的好累,我寧可相信你是真切地對我好,這樣我也比較開心。」

  蘭姨說過,這個男人好不好,要自己去體會,他所做的一切,哪一點不是為她好?會氣他、惱他,還不是害怕他把她忘了,甚至認為自己之於他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無足輕重。

  瞧,這些根本就是她的問題,是她沒自信,不相信他說的話,可他都把心捧到她面前了,她還懷疑什麼?如果他心裡沒有她,這些小事他會記得如此牢固嗎?

  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她現在只想當個把握眼下的溫尋蝶。

  鳳歧雙手顫巍巍地擁上她的纖腰,不敢相信他真的盼到了她。

  「我的做法或許讓你不安,但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問題實在太多了,至今我還拿捏不好與尋蝶相處的方式。我以前說想保護你,帶給你的只有傷害,現在我也想待你好,卻怕對你而言只是多餘,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待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不管再辛苦、再難熬,想著能再見到她的微笑,一切都值得了,就算得不到她同等的回報也無所謂,只要她能待在他的身邊,忙碌時,偶爾相視一眼就教他心滿意足了。

  她肯看著他、相信他、接受他,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唉……」尋蝶輕歎一聲。這些話,對她來說就夠了。

  她雙手繞到他的腰後,緊緊地擁著他。「我們兩個都受夠折磨了,該對自己誠實,不要再做些無謂的刺探了。這幾年我從沒忘了你,只怕你不記得我是誰,不管你是因為愧欠或其他原因才對我好,我都決定把你擱到心上一輩子。我此生識得的人不多,就算換了一個身分,還是改變不了我孤僻、死心眼的性子,認定了就是認定了,我不想再讓自己後悔一次,況且我承諾過,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相信你的。」

  她主動靠近教他感動哽咽,縱然旁人頻頻望來奇異的目光,鳳歧仍是不畏指點,深切擁住對他剖心的人兒,不斷摩挲她溫暖的背心。

  這一天,他等了多久?

  「我一直都把你擱在心上,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原來我會如此需要一個人,不要再從我的身邊溜走了,求你……」

  思齊洞內痛苦煎熬的日子,如今想來仍是可怕,倘若她再次走出他的生命,這次他絕對撐不過五年,一定撐不下來的……

  接近懇求的語氣,讓尋蝶也紅了眼眶。她早該放過彼此的,鳳歧待她的好,她感受最深不是嗎?

  「好,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不走,一輩子都不走。」

  許久未曾哭泣的她再也承載不了內心的情緒,輕閉的眼淌下一滴珠淚,像是清晨葉尖上的露珠,清澈晶亮。

  兩顆相隔不遠、卻遲遲無法聚首的心,終於停下追逐、不再逃避。

  ★★★

  綿雨細細斜飛,密密織成薄網,鳳歧撐著油紙傘立在尋蝶的身側,同站相思樹下,望著眼前兩座新墳。

  她並沒有指示新墳上的墓銘,碑上卻正確無誤地刻著她雙親的名字,那娟秀的字跡更是擷取於她。

  「你臨了我的字?」難怪不懂樂理的他會要求觀看她手寫的琴譜,原來就是為了取她的字刻墓碑。

  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字習不好,不能為父母造個有主墳的遺憾。這男人,怎不教她感動?

  「你字寫得好,當然臨你的字。」鳳歧為她的開心感到心滿意足。

  「你誇我字好,我還嫌不夠好看呢,不過我爹娘應該很滿意,他們的女兒還算有點上進心。唉,若不是有你為我達成一半的心願,我這輩子恐怕也會留個遺憾。」尋蝶指著霧氣氤氳的百花湖,沿岸垂柳盈盈,臨波畫舫輕游,面對眼前看了五年仍然不膩的美景,不禁感慨。「對我恩重如山的蘭姨葬在這,我的至親也移柩至此,如果我連銅安都待不下去的話,真不知該往哪兒去了……」

  尋蝶斂下美目,靜靜望著春松居右側後方,某棵沁蘭樹下的小土丘,那兒便是蘭姨長眠之地。

  「我不會讓你離開的,我說過,這裡就是你的家。」他擁緊尋蝶細緻的腰,不盈一握的感覺教他捨不得移開分毫。「如果你心裡覺得不夠踏實,那就是我做得不夠多,你才會害怕。」

  鳳歧溫柔地拭去她頰邊的雨,此刻的靜謐是他夢裡也盼著的事,就算傾盡所有,他也要把她留在身邊呵護愛憐。

  「這樣我會更貪心的。」真想把她寵得不可一世嗎?溫尋蝶嬌嗔地睨著他,在他暖熱的眼神下步出傘外,走入綿綿細雨中。「我想去看看蘭姨,好久沒來找她說話了,她一定在天上罵我沒良心。」

  「噯,別以為這場雨小就能亂來,小心風寒。」他啟步上前,為她遮風避雨,兩人互相依偎,好不甜蜜,幾位熟客路人經過,也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

  約莫一刻後,兩人來到蘭姨的墳前,此時雨停風歇,天氣大好。

  鳳歧收起油紙傘,與尋蝶雙手合十敬拜後,仰望雨過天青的碧空,喃喃道:「娘跟師尊……現在應該在天上看著我們吧!」

  「是呀,蘭姨現在一定笑得很滿足。」空懸的心總算落了地,她細細品味那踏實的感動。「對了,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你認了蘭姨當義母,不就該稱呼焚光一聲爹嗎?在青玉門內注意師徒輩分就好,為何私底下你還稱他師尊?」

  鳳歧苦澀地笑了,說起來萬分感慨。「如果我喚他爹,他會很自責。」

  「自責?」這答案出乎意料,尋蝶不免咋舌。

  「別看我師尊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他教條可都背到骨子裡了,就算卸下掌門之位,他還是不敢破了清規娶我娘。唉,明明都犯了戒律,真不知他在堅持什麼。」鳳歧深吸一口氣,其實夾在中間的他也不好受。「我每次喚他爹,他臉上不是喜悅而是痛苦,後來我就不叫了,因為我知道我每喚他一次爹,就是提醒他有多對不起我娘,連正式的名分都沒辦法給她。」

  尋蝶悄然地握上他溫熱的手,十指交扣,感念地細語:「我以前真傻,蘭姨明知道你師尊不能娶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了,而我有段好姻緣卻不懂得把握,為了一點小事跟你鬧彆扭,幸好你不離不棄,唉……」

  「傻蝶兒,是你不離不棄!」他跟師尊一樣幸運,都遇上了好女人。「我以前總覺得娘傻,守著一段不可能圓滿的緣分,我私底下勸過她好幾回,只要她想走,師尊絕對沒有理由攔她,可她就是死心眼,就像你一樣,如果你比我娘理智,懂得快刀斬亂麻,即便我做得再多,又能感動你多少?所以,是你對我不離不棄呀!」

  他絕對不會讓尋蝶跟義母一樣,對人生有所遺憾,至死都等不到心願實現的一天。

  「等等,你方才說心願達成一半,還有什麼心願沒達成的?」他冷靜想了想,是有個遺珠之憾。「我說過要帶你遊歷江湖,可這件事,可能得往後延了。」

  把春松居留給梓姨一個人發落,他們是有命講、沒命出銅安,百花湖再深再廣,也容不了梓姨的口水與眼淚。

  但尋蝶笑了,教鳳歧莫名其妙。「我年紀大了,還是安穩點的好,等我哪天不撫琴,風光下台後,再來考慮遊歷山水。再說,我的心願沒這麼偉大,簡單得很呢!」

  「多簡單?」

  溫尋蝶指著他右腹部。「問問你的胎記嘍!」

  她的心願也太微不足道了吧,不是承諾過會同她說的嗎?真是急躁的小姑娘。他不禁啞然失笑,卻也娓娓道來他不太願意回想的事。

  「我這道『胎記』不是我娘生的,是夙山留給我的,當年你跌落潛龍潭……」

  鳳歧盡量避重就輕,大略提到他無法回來奔喪是被困在思齊洞內,背上的傷痕是當年責罰留下來的。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待你?你不是鴻渡的師弟、夙劍的師叔嗎?」她著急地問,心疼溢於言表。

  「親兄弟都明算帳了,何況是我這個一年回門不到一次的師叔,不懲罰我,難不成請我回去供奉?」他捏捏她蒼白的小臉,要她寬心。「反正都過去了,你也吃了不少苦,不是嗎?」

  「那時……你覺得我是生是死?」尋蝶輕咬下唇,明明告訴自己要放下,她也想放下,可是不問,她心裡還是有疙瘩。

  鳳歧順了順她額前的髮,瞭解她的心結為何。

  「夙劍派人四處找尋,就是不見你的蹤影,但我從未放棄。我沒見到你的屍首前,你都還活著,因為我怕一旦連我也放棄,你就真的回不來了,而我也沒辦法撐過那五年……直到我回到菩提丘,茁發的墓草告訴我你未曾回鄉,我才造了衣冠塚。」

  「你……你是何苦呢?」五年的牢獄之災,她實在無法想像他究竟是以何種心情熬過來的,她好懊悔。「當初是我自己不成熟,拖累你成這樣……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我該好好聽你說的……」

  他為她付出這麼多,反觀自己,又為他做了什麼?除了鬧脾氣、耍蠻橫以外,她做得最成功的,應該是狠狠地傷了他的心吧!她真慚愧……

  鳳歧抬起她的下顎,見她眼眶泛著水氣,倔強如她,不是傷心至極豈會輕易示弱,可他說出這些話的用意,不是為了惹她難過。

  「傻蝶兒,說什麼傻話,以後有事,我們說開了就好,別再想著以前了,好嗎?」

  尋蝶含著淚水,笑著點頭。

  「好,我們就看以後。」

  鳳歧的眼眶內也隱約可見水光,他以指摩挲著尋蝶水嫩的櫻唇,緩緩輕柔地覆上,密不可分。

  他朝朝思念的人兒,終於在他的懷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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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剛指點完樂師新曲的尋蝶,擦著薄汗步至春撥樓,還沒踏進門,招呼就先來了。

  「尋蝶姊,鳳大哥他還在廚房忙著呢,你先坐會兒,我倒杯甜釀給你喝。」

  她跟鳳歧開始走近後,大伙對她就省了姑娘的稱謂,改喚她尋蝶姊,明明這跑堂的小李年紀還比她大幾歲,也不害臊地跟人家瞎起哄。

  「他這幾天廚房跑得真勤,又進了新貨啦?」每回來找他,十回有九回在廚房。

  尋蝶坐到湖邊靠窗的位子,這兒比主座涼爽多了,百花湖的景緻也明目清楚,要不是她一時興起來找他拚酒,還不知道這個好地方呢。

  輕啜小李遞來的甜釀,尋蝶只覺疲憊一掃而空。

  「這甜酒釀味道真好,春松居進了這好東西,怎麼不先拿來給我嘗嘗?」她愛極了這甜甜的滋味,溫潤不嗆喉,令人回味再三。

  「不就先拿給你品嚐了嗎?上回你來找鳳大哥拚酒,他可嚇壞了,連夜請酒商送來適合女性飲用的甜釀,他一罈一罈地試,就是為了讓你能盡興又不傷身,不過鳳大哥有交代,一次不能給你半壺以上。」

  「他還真小器,喝三壺我也醉不了。」話是這麼說,她心裡還是甜滋滋的。「這酒有沒有名字?下回我好指定。」

  「尋蝶。」

  熟悉的爾雅男音在她背後響起,她還來不及回應,綠紋錦衣的身影隨即出現在她眼前,她伸出纖指,勾起他腰間的玉珮。

  「你來了,廚房忙不忙?」尋蝶單手托頰,微倚窗,把玩著象徵春松居管事身分的玉珮,語氣帶酸。「連進貨點貨這點小事都得事必躬親,你未免太盡責了些?是覺得你的工作少,還是嫌我們人請太多呀,鳳管事?」

  鳳歧只是笑笑,以尋蝶用過的酒觴倒了杯甜釀入口,那句他曾經覺得刺耳的「鳳管事」,現在聽來倒顯撒嬌。

  「噯,這是我的。」來不及了,杯空酒盡,他還喝到舔嘴呢。「先說好,你喝的那一杯可不能算在我的半壺內。」

  她多半是聽鳳歧的話,因為他是真心為她好,況且若是她開口要求,他哪裡不依她?還怕什麼。

  「對了,小李子,你還沒跟我說這酒的名字呢!」尋蝶喚住小李離去的腳步,卻見他疑惑地望著鳳歧。「你不知道嗎?」

  「呵,傻蝶兒,我剛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鳳歧迎回她的目光,俊逸朗笑。「這甜酒的名字就叫『尋蝶』。」

  「你、你什麼名字不取,不怕人家笑話我呀……」她藉故望向窗外,心思全讓他的話佔據了。

  「哪裡會?我覺得適用極了,梓姨也贊成用這個名字,直誇我取得好。」才進貨兩天,馬上又進了一批,客人聽不到尋蝶撫琴,來一罈尋蝶甜釀也滿足。

  「梓姨什麼都允你,八成是這批酒賣得好,要是賣不好,三天就讓你換酒名。」

  小李識相地離去,不再打擾。尋蝶差人送來筆硯,他對帳,她譜曲,期間她不時抬頭凝視他專注的側臉,心口暖呼呼的。

  「你們還真愜意呀,怎麼不來幫幫我這苦命的老太婆,我還以為你們在主座呢,找死我了。」砰地一聲,梓姨放下一大疊帳冊,濺起的墨汁差些污了尋蝶的衣襟。

  「你火氣怎麼一天比一天大,要廚房給你熬青草汁壓一壓吧!」不然早晚嚇死他們。「唉,我可憐的琴譜,還成不了一個調就夭折了……」濺了好大一塊墨印呀。

  「你的琴譜不重要,我的事才嚴重著呢!」梓姨坐在他倆的對面唉聲歎氣,飲了一口鳳歧遞上的甜酒,眉頭才微松。「還是鳳小子貼心,真是白養你了。」

  「好好好,晚點我立刻吩咐廚房熬青草汁去,愈降火愈好,行嗎?」尋蝶抿抿唇,還是問了。「何事惱著你,說出來聽聽吧,三個臭皮匠會想出個好法子的。」

  梓姨鮮少跟她抱怨什麼,一定有事煩心,只是她問了,無疑是把責任往身上攬。

  鳳歧拍拍她的小手,尋蝶的壓力瞬間少了一半。

  「就等你這句話。」梓姨選了兩本帳冊,同時在他倆面前攤開。「右邊是春撥樓的帳本,左邊是夏培館的帳本,我為這件事困擾好久了。」

  「梓姨是指上個月的營收差距過大?」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春撥樓、夏培館的盈餘差額竟然高達七萬餘兩。

  「沒錯,其實這種情形以前就有了,上個月的差距還算少的呢!」梓姨的眉頭再度糾結。「為了信譽,春松居用的食材皆屬上等,酒水茶葉更不馬虎,你應該清楚每個月進貨的成本委實不低,加加減減後還得應付工資開銷。一直以來,我都想拉高夏培館的盈餘來貼補,增加能應變的錢。」

  「我還以為我們賺很多呢,該不會只是一具空殼吧?」她身邊是有攢點錢,養活自己不成問題,但要她養春松居上下,那就有點難了。

  「別誤會梓姨的意思了,春撥樓的營收已夠支付全部的開銷,只是營收差距過大,一旦春撥樓發生意外不能營業,光靠夏培館實在難以支撐大局。」

  「梓姨的話有這麼深的涵義嗎?我怎麼一句也聽不出來。」

  「所以我說你笨,不無道理。」鳳歧乘機逗了她一下,果然見她不服氣地嘟嘴。

  「哼,就你最聰明,行了吧?」老愛逗她,是不膩嗎?

  「這點我不否認。」他朗笑,輕點她的俏鼻。

  一旁的梓姨眼睛都不知往哪擱。他們兩個也太目中無人了吧,她還在場耶!

  「咳!我看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再談吧,我可不習慣被人當成猴子看。」接近午時,人只會愈來愈多,公事讓人偷聽了去也不好。「到主座去吧,順便用餐。」

  「你們去吧,我聽不懂,去了也是發呆,先回房了。」尋蝶再喝了一小杯甜酒釀,意猶未盡地舔唇,起身想回秋收台,鳳歧卻不肯讓位。「你放心吧,我會乖乖吃飯,別忘了我身邊還有個間諜小喜兒呢!」

  「我想跟你一塊用餐,陪我好嗎?最近有點忙,都忽略你了。」他打算過兩天把房間換到她的隔壁,秋收台三樓只有她跟梓姨,空房不少,如此一來,要見她也方便多了。

  他們兩個都忙,明明都住在春松居,一天僅能見幾次面而已,今天是他月底要對帳,才有機會並肩同坐。

  「的確,我們好久沒一塊吃飯了。」

  尋蝶跟上了主座,可菜才上了兩道,她就讓滔滔不絕的公事給餵飽了。

  「說來也簡單,夏培館的收入不如春撥樓豐厚,主要是因為夏培館沒有賣點。」

  「沒有賣點?」梓姨像想到什麼似的,撫手叫好。「有了,讓尋蝶也在夏培館撫琴,你說好不好?」

  尋蝶差點沒被魚肉噎死。怎麼說著說著,主意就打到她身上來了?「一個月兩次的六場演出就夠要我的命了,再多排個夏培館,不出五年我鐵定夭折。」

  ★★★

  她的手不能再接下更多的演出,但她暫時沒打算同他們說。

  鳳歧要是知道了,以他的個性絕對不准她再勞累,可春松居該怎麼辦?她不想看他跟梓姨為此爭吵,傷了和氣。

  但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來她得找時間跟鳳歧商量,趁她還有辦法應付一個月六場演出時,慢慢減少撫琴的時間,再增添些新花樣來遞補。

  「我也不讚同這樣的做法,物以稀為貴,再說她體力也吃不消,難道你忘了上回祈老爺那件事,蝶兒彈到最後臉色都白了。」她嘴上說著沒事,可他看不出來嗎?如果可以,他還想減少她演出的場次。「我有兩條法子,第一,將夏培館全面改為住宿——」

  話還沒說完,梓姨就打了回票。「這可不行,這樣春撥樓的客房該怎麼辦?」

  「既然如此,不如訓練能獨當一面的舞姬,遵照蝶兒的方式,一月兩次在夏培館演出。春松居的樂有蝶兒作頭,舞,迄今還沒有賣點。」

  「你說得簡單,尋蝶的名氣也花了近兩年才穩固起來,但我們請舞姬來,除了舞台,什麼都不能供給她呀!」

  「要請,自然要請最好的,請來個半吊子,也是傷本。」

  「請好的又不一定會紅,連沁蘭都說尋蝶能有今天,一半實力,一半運氣,有實力的舞姬好找,有運氣的舞姬可就難了。」

  「再難我們也得試試,除非我們想到另一個好方法,不然就是維持現狀,春松居目前還是盈多於虧,不急於一時。」

  「就不能——」

  「好了好了,就這點小事,有必要吵得臉紅脖子粗嗎?」鳳歧的方法不錯,梓姨的考量又不無道理,乾脆融合成一個。「我看不如這樣吧,每月少我兩場演出,改為替新聘的舞姬伴樂,要在三個月內累積名氣,效果應該出得來才是,你們意下如何?」

  「這太委屈你了,不行。」鳳歧想也不想就回絕。「你的琴聲獨特必成主角,若要替人伴樂,勢必得降下身段才能演出圓滿。」

  尋蝶素手擱上他的胸膛,柔聲安撫。「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別寵我寵得公私不分,若是為了春松居好,這又算得了什麼犧牲?你想培養能獨撐大局的舞姬,舞姿至少得配得上我的琴聲才行,現在不是心疼我的時候,而是頭疼該上哪聘人吧?」

  「尋蝶說的不錯,我們是該想想這問題。沁蘭在世的時候,曾向京城梅家下過聘書,可惜梅家姥姥不允。我們隔壁同業聘來的舞姬就是梅家來的,聽說她在梅家的地位不高,可初次登台就一鳴驚人,更別說其他更上得了台面的。唉,除非跟梅家攀得上關係,否則連他們的衣角也碰不著——」

  京城梅家以舞傳世,家傳舞技傳女不傳子,再基本不過的動作,梅家尚能演變出至少三十六種不同的變化,達官貴族、富豪商家無不想聘梅家人過府長駐。

  「那我得慶幸梅家沒接下蘭姨的聘書,要是又來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舞姬,我可不敢保證哪天火氣上來了,直接推她下百花湖。」隔壁那名梅家舞姬來到銅安也有一年多了,名氣始終不如她,在她背後放的冷箭足足讓她死上百次有餘。

  「京城梅家……」鳳歧斂下俊目,口中唸唸有詞。

  「你認識?」

  「……不,怎麼可能。」他死也不會把他救過梅家姥姥的事情說出來。

  「是嗎?」梓姨瞇眼質問,總覺得內情並不簡單。她擱下筷子,起身離席。「梅家姥姥看過我跟沁蘭的拜帖,這回我用你的名義試試看,說不定管用。」

  「唉,我都說了我不認——」來不及了,梓姨已經奔下樓去。「完了……」

  「你不想請梅家的舞姬?」見他頓時沈下的臉色,哪裡像問題解決了?

  鳳歧轉過頭,無力地枕在她的香肩上,一聲長吁。

  「梅家姥姥一定會派她們姊妹過來,唉,悔不當初,我沒事救她們袓孫做什麼?」請神容易送神難,他以後日子難過了。

  「她們姊妹喜歡你?」從他倏地僵硬的身子看來,她猜對了。「艷福不淺喔,鳳管事。」

  他篤定梅家姥姥會送她們過來,不啻證明了梅家姥姥想讓他當孫女婿。一思及此,尋蝶心裡也有些反感。

  「哪來的艷福?我八年前救了她們祖孫,梅家姊妹才十歲,哪裡懂什麼情啊愛的,要不是梅家姥姥說丈夫要挑我這種的,哪有這些麻煩?」健臂圈上她的纖腰。「我只有你,不會有別人,就怕你不開心,以後擺臉色給我看。」

  「少貧嘴,要看我的臉色,隨時都能擺給你看。」輕抵他的額頭,尋蝶格格直笑。「別想那麼多了,盡管梅家姊姊對你傾心,你不動情,她們再美再艷又怎入得了你的眼,除非你……哼哼,不用我多說了吧?」

  「哈,要我對她們兩個動心,輪迴七輩子也不可能。」鳳歧哈哈大笑。「我是不擔心小妹,她把我當成哥哥,挺尊敬我的,大姊才是我頭痛的對象,要是梅家姥姥真的接下我們的聘書,真的派她們過來,蝶兒,我可得寸步不離你了。」

  「這麼嚴重?要不要找條繩子把我們綁一起?」分明是找藉口黏她。

  「求之不得,我馬上請人備去。」

  尋蝶笑著捶打他,說得跟真的一樣。鳳歧將她的小拳頭圈握起來,擱到唇邊輕吻。「你對梅家大姊可別客氣,她跟隔壁同業請來的梅家人一樣眼睛長在頭頂上,我才與她們祖孫三人同行十天就受不住了,寧願砸大錢雇人雇馬車護送她們回京城。」

  「這麼誇張?你都受得了我以前怪異的個性,卻受不了梅家大姊十天,看來她不是盞省油的燈哪。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是她咬得動的軟柿子。」

  倘若梅家大姊只是到春松居獻舞,她自當以禮相待,若敢把腦筋動到她男人的身上,還巴望她留什麼情面嗎?

  ★★★

  梅青丹、梅青扉,梅家姥姥派來的孿生舞姬,臉蛋不俗,舞技更是冠群,兩人跳完一曲,在場的每位春松居伙計,無不拍手叫好,梓姨懸浮的心總算落地,踏實許多。

  「挺不錯的,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本領,要不是用你的名義,梅家姥姥恐怕不肯割愛吧。」尋蝶淺嘗幾口接風宴上的糖醋黃魚,專注於台上演出的她,嘴角沾上幾滴淡紅湯汁也不曉得,筷子又挾了塊鳳歧剔好的魚肉入口。

  「吃得像只小花貓一樣,不怕人家笑話嗎?」鳳歧以拇指揩去她嘴角的湯汁,再送入口吸吮。

  這等親密的動作,春松居上下是見怪不怪,梓姨也從震驚到麻木,可看在台上梅家大姊梅青丹的眼裡,雙眼都快把尋蝶身上燒出兩個大窟窿了。

  「歧哥哥,這位姑娘是誰?怎麼不為我介紹一下。」梅青丹隱忍著火氣走向鳳歧。方才她在台上獻舞,他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邊的女子身上,看也不看她一眼。

  尋蝶擱下筷子,又倚近了鳳歧一些。「她是梅家大姊還是小妹?」

  「她是大姊。」他覆在她耳邊輕聲道:「久了你也會分,大姊不笑的。」

  「歧哥哥,我在同你說話,你沒聽到嗎?」梅青丹氣得跺腳,瞪視尋蝶的眼神更加犀利。「她到底是誰,憑什麼坐在你旁邊?」

  「她本來就該坐在我身邊的。」鳳歧語氣堅定地回答,隨後過來的梅青扉也難掩訝異。「蝶兒,我跟你介紹,她是大姊梅青丹,小妹梅青扉。」

  「蝶兒?她就是梓姨說的那個陪襯的琴姬?」梅青丹自認條件不輸給尋蝶,認識鳳歧的時間也比她早,自然不客氣起來。「能幫梅家子孫伴樂,你應該覺得很榮幸吧,日後我闖出名號,這種機會就少了。」

  這傢伙還不是普通討人厭。尋蝶輕啜了口溫熱的龍井,來來回回審視梅家姊妹,帶著歉意的梅青扉確實順眼些。

  「鳳管事,我收回你有艷福的那句話,說是天譴比較適當。」尋蝶在他耳邊悄聲說,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迸出來的。

  「是報應吧!」人救多了,一、兩個麻煩在所難免。

  「呵呵,你可真謙虛呀。」尋蝶擱下掩嘴的瓷杯,笑意不減,對著梅青丹道:「你名字太詩情畫意了,我記不住,以後就喚你一聲大梅吧!你的舞姿果真絢麗奪人,我都捨不得移開目光了,我看我得回頭修修我的琴譜,免得你們初次登台那天,我的琴音會搶了你們的風采。」

  她承認,這句話帶了不少情緒。說來梅青丹也挺厲害的,她上回大動肝火,已是五年前的舊事了。

  假如今天梅青丹挑明跟她講「我就是要摘下你春松居台柱的地位」,她不但不會生氣,還會請她自便,可梅青丹想從她身邊奪去的不僅僅是台柱身分,還有鳳歧,就算她的個性再淡然無謂,也是不能妥協。

  要她讓,比登天還難!

  「你!」要不是梅青扉及時攔住她,她早就衝上去甩尋蝶巴掌了。「什麼大梅,這名字難聽死了,你以為你很厲害嗎?比上梅家,你算得上什麼東西?」

  「算不上什麼東西,也好過有人不是東西,連最起碼的尊重也沒有,跟小梅學學吧,她看來討喜多了。」人敬她三分,她回敬十分,反之,有人踩她三腳,她當然加倍奉還。「我們開茶館的,賣茶也賣客緣,別說姊姊藏私不提點你,老拉長一張臉,再好的舞技都糟蹋了。」

  「歧哥哥,你看她這般欺侮我,都不為我說說話嗎?別忘了姥姥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我跟小妹送過來的,才來第一天就有人踩到我頭上了,我要是跟姥姥說,她一定退聘書,到時你們可就完了。」

  「敬人者,人恆敬之。」從梅青丹走到他面前開始,這還是他第一次回話。「蝶兒不過是以你待人的態度待你,若是覺得刺耳難受,你該好好反省才是,免得連累梅家,以為梅姥姥教出來的子孫都像你這般目中無人。我們給梅家下聘書,可沒少給一毛錢,聘你過來是為了給春松居攢銀子,不是請你來當大小姐。」

  「歧哥哥,你話說得重了,不怕大梅以為春松居上下全是洪水猛獸?」這句歧哥哥是出自尋蝶的嘴。她一直以為鳳歧是說不出重話的人,這要是對她講的,心都碎了。不過話說回來,她是不會同情梅青丹的。

  「大梅,在場的人都是為了春松居打拚的,地位不相上下,就算對個跑堂的伙計,都必須心存感激。我不是給你下馬威,只是要你記得,梅家的人在這裡,沒有比較偉大。」

  「你——」梅青丹何時受過這種氣,馬上扭頭走開。「我要回家跟姥姥說去!」

  尋蝶羞辱她也就罷了,沒想到連愛戀已久的歧哥哥也這樣待她。梅青丹咬著下唇,忍住不哭出聲。

  「唉,萬萬不可呀!」梓姨連忙攔下她,好言相勸。「你別把尋蝶的話擱心上了,她說話沒個遮攔,無心的、無心的。」她對梅家姊妹可是禮遇得很,就怕到手的金雞母飛了。「尋蝶,青丹遠道而來,你別嚇著人家,以為我們春松居不歡迎她呢!」

  梓姨以肘頂了頂尋蝶的肩,暗示她說點能聽的話。

  「呵,我豈會不歡迎呢?只要對春松居盡力盡心,我一定歡迎。」

  「梓姨,我還有事要忙,梅家姊妹就托你安頓了。」鳳歧率先離席,尋蝶一口茶還沒下喉,纖腰就被他摟住了。

  「歧哥哥,我來幫忙。」梅青丹想跟上,他卻一手擋在她的身前。

  「你不懂,別添亂了。」他對梅青丹壓根兒沒有耐性可言,帶著尋蝶就想快步離開。

  「我不懂,難道她就懂嗎?不過是個撫琴的,有什麼腦袋!」梅青丹簡直氣紅了眼,那擱上尋蝶纖腰的大掌,合該是屬於她的啊!「歧哥哥,我在這裡住下了,以後有什麼事,就由我來幫你吧,姥姥要我跟著你多學點事,免得以後成不了你的賢內助。」

  「春松居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盡自己的本分即可。」他摟緊尋蝶,要她多擔待點,這種事日後鐵定層出不窮。

  「歧哥哥,辛苦你了。」尋蝶捂著唇,小聲耳語。梅青丹看她的眼神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剝了,愛上有張好皮相的男人,就是有這等煩惱。「我說真的,改明兒我在你臉上劃兩刀,看她能不能安分點。」

  「那好,我們現在就去挑把鋒利點的刀。」

  「要挑鈍一點的,割起來才難看呀。」

  「哇,這麼狠,見不得我長得好看啊?」捏捏尋蝶的俏鼻,兩人並肩走出夏培館,看得梅青丹心裡頗不是滋味。

  「該死的女人,你就不要有天栽在我手裡!」忿恨地瞪著尋蝶離去的背影,梅青丹暗自咬牙。

  那女人居然佔了她的位置!哼,再囂張也沒有多久了,以她的實力,她不僅要把歧哥哥搶回來,春松居的台柱也非她莫屬!

  ★★★

  寧願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寧願得罪小人,也不能得罪女人,唉,她現在可有深刻體悟。

  尋蝶左手支頰,右手隨意撩撥琴弦,耳邊的指責轟得她只差沒奪門而出。

  「尋蝶姊,她好凶喔……」陪她一塊來舞室的小喜兒,已經讓梅青丹的驕縱嚇壞了。「好歹你也是前輩,對你說話也太不客氣了吧!」

  「她性子使然,我也沒辦法,別忘了人家現在是梓姨捧在掌心的珍寶,說話小心點,得罪她你沒好處的。」尋蝶歎了一口氣,突然有種自找死路的感覺,沒事提什麼伴樂的爛主意,悔不當初。

  她為梅家姊妹修了幾首曲子,這月十五上台撫琴的最後一場,就加入她們姊妹的演出,精湛的舞技配上她調整過的琴音,果然獲得滿堂采,鳳歧乘勝追擊,宣佈月底三十正式登台,還貼出告示言明提前一天競標主座。

  剛剛才開了標,她耳根子立刻不清靜了。

  六百五十兩得標,比她十五登台的主座標單整整多出二百兩,梓姨把她們兩個供起來拜,她也不意外。

  「聽說你上次的標單才四百五十兩,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第一次就讓我比了下去,憑什麼跟我搶歧哥哥?」

  不是要她把曲子增長好配合她們的舞,怎麼說一說,又繞回鳳歧身上了。「我不管你有多愛你的歧哥哥,此刻不、談、私、事,辦不到就別進來這舞室耽誤我跟小梅的時間。」

  「你!」梅青丹甩開梅青扉攔阻的手,指著尋蝶的鼻尖道:「好,我就跟你談公事,我跟青扉的蝶舞少說也要兩刻才舞得完,你本事再差,也要想辦法把曲子增長到我規定的時間,不然我就告訴梓姨,說你怠慢我們,根本不想為我們伴樂。」

  尋蝶細瞇美眸,這丫頭真的知道何謂公私分明嗎?「我的規矩是撫琴一刻,就得休息一刻,梓姨來也沒得說,在我為你們伴樂的這段時間,你們只能照我的規矩走。」

  「憑什麼是我們照你的規矩走,不是你按照我們的要求做?」梅青丹斜睨著她,態度不屑極了,瞄到尋蝶右手手背上的突疤,豁然領悟地笑了。「你的手受過傷,撐不了多久的演出,對吧?隨便一個琴師都能彈到兩刻鐘,銅安的溫尋蝶怎麼可能沒這種本事?倘若只是只病貓,就別裝紙老虎了。」

  尋蝶神色倏地一僵,右手成拳,隱忍著內心的愁慮,故作無謂地答話:「受過傷又如何?我不相信你們練舞到現在沒拐過腳、抽過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今天是我為你們哄抬名氣,自然得按照我的規矩,以後有了自個兒的舞台,愛怎麼增怎麼排,都由得你們。」

  「你可別忘了主角是我們,該配合的人是你!」梅青丹一個箭步逼近尋蝶,小喜兒連忙挺身護主。「有狗看門就是不一樣,哼,我跟梓姨說去,你不肯改,我跟青扉都不上台。」

  「姊姊,你別這樣,各退一步吧!」梅青扉臉色有些慘白。為了刁難尋蝶,幾乎什麼難看的法子都用上了,面對胞姊的無理取鬧,她實在感到羞愧。

  「還是小梅懂事,才來沒幾天就讓你歧哥哥難做人,你還真貼心呀。」她隨手彈出幾個音,不成歌調,卻也不失其韻味。

  梅青扉雖然不懂鳳歧為何愛上眼前這位姑娘,可她的琴藝的確有傲人之處,令人折服,普通的琴姬根本無法為她們的舞譜出如此適宜的音律,每個動作、細節都有音樂相輔而生,溫尋蝶若在梅家,姥姥自然奉為上賓,不敢虧待。

  一思及此,姊姊的表現更教她汗顏。

  「你拿歧哥哥出來壓我?」梅青丹怒不可遏,想起鳳歧,也只有屈服的分。「這回我看在歧哥哥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下回,你可沒這般幸運了。」

  「那真謝謝你了。」尋蝶皮笑肉不笑。

  梅青丹攢在衣袖下的小手,指甲已經陷入肉內。她對尋蝶的憤恨是與日俱增,怎麼可能讓她好過呢?這不過權宜之計罷了。

  她露出冷笑,一個陰險的計劃逐漸成形。

  ★★★

  「等會兒就要上台了,你緊不緊張?」

  「又不是我要跳舞,緊張什麼?白日都排過了,不成問題的。」尋蝶撫上鳳歧為她攏發的大掌,笑得甜蜜。

  「我聽小喜兒說大梅待你的態度很差,不斷挑剔你的琴曲?」仔細瞧她,豐頰消瘦,棕眸帶黑影,縱然梅家姊妹能為春松居賺進大把銀子,他對梅青丹的印象只是更糟而已。「或許是我不該對梓姨提起救過梅家姥姥的事,這陣子辛苦你了。」

  「說什麼傻話,哪裡還有舞姬比梅家更有名的,以我對梓姨的瞭解,她早晚聘到梅家人,況且大梅要是知道你在這,爬也爬過來,總還是會碰頭的。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別在意這等小事了,我又不是處理不來。」這般寵著她,難怪大梅眼紅,對她老是沒好話,他才是真正的禍根!

  「尋蝶,時間快到了,你快準備準備。」梓姨急得咧,抱著黑檀木琴就來催促尋蝶上工。

  「你急什麼,又不是嫁女兒趕著入洞房,這不就來了嗎?」千忙萬忙,結果是為他人作嫁,還是她自個兒引的差事。尋蝶睨了鳳歧一眼,拍拍他游移她在發間的長指。「今天主角不是我,你還是得乖乖坐在台下看演出,知道嗎?」他忙了一天,是該找機會休息。

  「好,就聽你的。」

  在鳳歧的目送下,尋蝶接過黑檀木琴,隨著梓姨的帶領走上夏培館大廳重金搭建的舞台,坐到靠右側角落的位子。今天是梅家姊妹初次登台表演的日子,主角不是她,所以先前便吩咐在她的琴台前架上屏風,現在別說屏風的影子了,連個破板子也沒有。

  「梓姨,我選的那座屏風呢,你忘了擱啦?」

  「啊?」一經提醒,梓姨這才不好意思地搔頭道:「那個……青丹瞧上頭繪的沁蘭花漂亮,跟我討了去,對不住,不然我請人另外搬一座過來。」

  「不用了。」縱使心裡不是滋味,尋蝶也不想多事。「沒有也無所謂,下回再說吧!」

  她沒提起那座屏風是請人訂製的,材質有一定要求,高度、寬度也特別丈量過,才不會影響琴音與她的視線,臨時搬一個來也不合用。

  客人陸續入席,台上只剩身形單薄的尋蝶,還好小喜兒怕她讓梅青丹笑話,不顧她的意願硬是替她梳了雲髻,插上朵紅牡丹,不然現在可難看了。

  梓姨見幾乎滿席後,拚命在台下拍手,怕她沒聽見似的,還誇張地高舉雙手揮舞著。尋蝶嘀咕了幾句,看了早已為自己留個好位置的鳳歧一眼後,纖指就琴弦,扣撩覆撥,動人音律流洩而出。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更甚者,有人單指扣著桌面,閉眼細細聆聽。驀地,尋蝶琴音驟降,輕如滾珠,隨即一記重音,梅家姊妹掌握布條,緩緩從天而降。

  「好啊!」梅家姊妹雙足落地,立刻引起如雷掌聲。

  梅家姊妹靈巧地旋舞如蝶,一白一黃的配搭,舞台右側又種著一朵尊貴牡丹,此景宛如一幅名貴畫作。

  約莫一刻後,尋蝶調出長音,梅家姊妹的蝶舞也接近尾聲,梅青扉輕巧地劃出旋腿後,翩然飛舞下台,梅青丹兩記雲手,也該旋身離開。

  尋蝶見好準備結尾,梅青丹竟忽然轉個方向,開始一段獨舞。

  尋蝶著實嚇了一跳,瞠著水眸望著前方旋舞的梅青丹,只見她放下蝶裙,從腰間取出花扇,回身挑釁一笑,以唇語刺激著尋蝶——

  「我說過,總有一天要你栽在我的手裡。」

  這丫頭的報復心真強,分明想看她鬧笑話。

  尋蝶看了眼傻愣在台下的梅青扉。看來她也被蒙在鼓裡。

  「快彈啊,你怎麼不彈,台下的客人在鼓噪啦!」梓姨不見尋蝶回應,連忙碎步趕到琴台後方催促。「快呀,隨便彈什麼曲子都好!」

  「說得倒容易。」她哪來隨便的曲子呀。尋蝶歎了一口氣,目光掃過已然變臉的鳳歧,當機立斷選了一首輕揚的曲子,加以變化。

  為了配合梅青丹的舞姿,尋蝶不僅得專注在琴弦之上,更得分神觀看她的扇舞,從她的動作猜測下一步的變化,這對習過武的她來說並非難事,她擔心的是自個兒的手指能否撐過這首扇舞。

  尋蝶應變的能力超乎梅青丹料想,天生好強又不服輸的她豈能容忍這種屈辱,馬上加快速度,趨近戰舞之姿。以尋蝶受過傷的右手看來,她是撐不過一刻的。

  梅青丹露出勝利的笑容。果然,左後方傳來的驟然斷音與尋蝶的低呼,她便知道已得到自己要的結果了。

  「唔……」尋蝶握著右手,吃疼地蹙緊柳眉。

  為了趕上梅青丹的節奏,她已經許久不曾這般勉強過,這回疼痛劇烈得她忍不過去,手指更是不自覺地顫抖。

  「蝶兒——」

  她撐不住了,卻能放心地往後軟倒,因為她知道這個把她捧在手心呵疼的男子會穩穩地接住她。

  「怎麼回事?你的手疼嗎?」鳳歧捧著尋蝶輕顫的右手,僵直的指頭無法回握他的,泛白的臉色更是狠狠地衝擊他的心房。

  他在台下看得一清二楚,梅青丹後面這段演出分明是刁難尋蝶,想見她出糗。

  或許,她早就知道尋蝶撫琴過久會發生什麼意外!

  「哈,銅安溫尋蝶不過爾爾,傳言當真不能盡信呢,才撫了一會兒琴,指頭就僵了呀?」梅青丹心情大好,睥睨地望著尋蝶。「我看你對春松居也沒什麼價值了,以後還有誰要聽你撫琴呢?你訓練出來的琴師,隨便都比你好吧!」

  等到她成了春松居的台柱,歧哥哥還不待她好嗎?

  「該死的,你——」鳳歧簡直氣炸,若不是尋蝶及時拉住了他,後果不堪設想。

  以他的個性,他是不會動手打女人,就怕他也讓梅青丹丟臉下不了台。她不想再多生事端,這筆帳,留著以後再算也行。

  「好了,先帶我離開這裡,別讓其他人再看笑話了。」

  鳳歧瞪了梅青丹一眼,隨即調來樂師配合梅青扉上台繼續演出,梓姨也識相地趕緊安撫客人,每桌再加二兩茶品。

  「沒事的,一切有我。」鳳歧抱起尋蝶快步回秋收台。倔強如她,心裡豈會不難過自責?一思及此,他的胸口便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地悶痛。

  他早該發現尋蝶的狀況,減少她的演出,更不該讓她為梅青丹伴樂!

  這回不管梓姨怎麼反對,他定要梅青丹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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