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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瑪德琳]情獸(子不語之愛的天靈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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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4:3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瑪德琳 -情獸【子不語之愛的天靈靈】

認命吧!我這輩子是跟定妳了……
呿!她還以為他是吃錯藥的名門貴公子
仗恃著不凡的身家背景,妄想做出蠻橫舉止
不料竟是披著人皮的狸妖,存心找她麻煩
壞就壞在她惹鬼惹魔都在行,就是不惹「人」
面對他打著報恩的旗幟,行糾纏不清之實
身為白茅傳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作繭自縛了……
該死!原來這顛亂陰間規矩的異事是她造成的
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而種下禍根,簡直後悔莫及
看他不耍威風盡耍淫招,作著跟她攜手偕老的美夢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度心軟,陪著他遊戲人間
儘管在不知不覺間著了他的道,被他的執念傳染
她依舊只能讓他明瞭他在自作多情,嚐到心酸和辛酸
畢竟還有太多的不確定,而他甚至對情愛是懵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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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5: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未燒盡的冥紙滿天飛舞,從城東飄到城西,京頭飛到京尾,隨處可見。

京畿近郊的幽僻小徑上,嬌小纖秀的身影漫無目的的踱步,一隻皓手頻頻自灰色短袂中探高,一舉抓下數張完好無缺的冥紙,胡亂塞進斜掛在身側的布包,見一張抓一張,勻淨白皙的臉蛋,眉眼彎彎,哼笑從容。

「天皇皇,地皇皇,觀請祖本二師降壇場,天紅紅,地紅紅,觀請祖本二師親降靈,太陽與太陰,二像照乾坤,包羅榮萬像,神煞上天庭。」

容貌可人的小道姑嘴裡反覆誦念還不太熟練的咒語,一路念來像是在玩順口溜,由快到慢,再由慢到快,不亦樂乎。

倏地,她皺起眉頭,左右顧盼,遍尋不著寸步不離的小助手,沒好氣的大喊:「當歸!」

沒多久,一隻白蹄黑狗嘴裡叼著一顆肉包闖過雨霧朦朧的街道,繞了個圈兒,穩直的往妙齡少女的裙擺邊磨蹭。

辛芙兒雙眼微瞇,蹲下身子,不悅的責備,「正事不做,盡會去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我餓著你了嗎?」想也知道,它嘴裡的肉包十成十是偷來的。

當歸邊啃肉包邊低鳴,奇異的是,有高有低的音調竟然像極了人聲抱怨。

辛芙兒獻寶似的,同夥伴說道:「瞧,今兒個不知是哪家倒霉鬼在辦喪事,準是負責燒冥錢的人打瞌睡,偷懶了,讓我平白撈了這麼多冥錢……」

驀地,東南方向竄升螢綠天火,妖氛詭譎,那火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靡靡風嘯之中,格外引人寒慄。

她原本搔弄當歸,瞎鬧胡玩,猝然一震,仰高螓首,劇烈的青火映上眼瞳,驚覺其中必有古怪,逕自嘀咕,「糟,幾天前才鬥了一個老黑茅,連桃木都還沒削呢!」

當歸蹭撞著濕潤的鼻心,直頂裊秀腰腹,催促主子兼夥伴別再蘑菇、推托。

辛芙兒噘了噘嘴,輕哼,「我知道,又沒說不去,你瞎操什麼心?累的還不是我……」

叨叨絮絮之際,滿心不情願的嬌影已經邁開步伐,一路朝衍生天文異像的源頭處尋去。

她躡手躡腳的穿過狹仄巷弄,來到某處廢墟,濃密的嗆煙撲面襲來,當即屏氣凝神,示意四條腿較方便的跟班當前鋒,探探情況。

豈料,狗膽不大的當歸哀鳴一聲,竟瑟縮在後頭,擺明不幹。

辛芙兒瞪它一眼,低聲斥道:「當歸!是你要我來的!」

當歸肥敦敦的脖子縮了縮,給了她一記眼神,彷彿在說:這本來就是你的職責啊!關我啥事?

轟,火光幻變。

只顧埋怨的辛芙兒放眼望去,廢墟內斷垣殘壁的園子池干石裂,顯然曾經是富貴人家飲酒作樂的八翼紅亭裡設了一道黑壇,光是這麼輕輕一瞄,她就能肯定今晚又是個災難逢厄的難熬夜。

亭內,身披墨色道袍的道士高舉桃木劍,不知在揮舞些什麼,步伐亂中有序,在壇前來回踱步畫陣,口中誦念一堆咒語。

努力的回想咒語的用意,暗中窺伺的辛芙兒陡然大驚,無聲的捶打掌心。

糟啊!這個老黑茅竟然在施最陰、最毒的滅咒!

打了個寒顫之後,她不疾不徐的將手探入布包,摸索半晌,掏出一張符紙,貼在胸前,習慣性的喃喃自語,「呼,有貼有保佑,老爹,瞧眼前這個老黑茅似乎挺有本事的,你地下有靈,可要幫幫我。」

水汪汪的眼眸倏地一斂,提氣直衝丹田,她抓出一疊冥錢,往天際胡撒亂拋,轟天巨響震住了仍在施法的老道士。

原本以為是誤闖廢墟的閑雜人等,轉頭一望,竟是同門,而且還是一位嬌小靈秀的妙齡少女,白髮道士怒瞪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小道姑。

「哪裡來的無知小道姑,憑你也想阻止我祭壇?」

「臭黑茅,你施這種惡毒至極的咒,難道不怕日後惡咒反噬己身嗎?」

聽見她鄙夷的稱呼,道士仰天冷笑,「原來你是白茅道術?自我開始修行以來,還真沒碰過一個白茅道。小道姑,瞧你歲數尚小,道行肯定還淺,竟然敢來阻撓我行壇,存心找死不成?」

「老黑茅,你照子最好放亮點,姑娘我就是專門來收你這種心念不正的黑茅道士!」身穿白麻色道袍的辛芙兒舉劍踢腿,凌空一躍,揮舞桃木劍刺翻祭壇,砸爛了香燭樽杯,毀掉行進一半的祭典。

道士登時勃然大怒,朝天空高拋一疊黃紙,桃木劍沾染些許紅硃砂,在紙上刻畫出數個鮮紅的人形印記,準備反制砸壇的小道姑。

辛芙兒正沾沾自喜,破了老黑茅的壇,赫然聽見同伴當歸發出一聲哀鳴,她心神收定,反身一瞅,神色大變。

來自四面八方,數以萬計的陰毒小鬼竟如百萬大軍變幻莫測的朝她攻來。

「可惡的老黑茅!」暗咒幾聲,她一路退出亭外,無意間踩滅了本就奄奄一息的殘燭。

「哼,從來沒有人能逃得出我的百鬼陣,敢壞我大事,就要有膽承擔,魯莽的小道姑啊,你今晚可要命留此陣。」遠處傳來道士自負的大笑。

好你個王八羔子!

「中元剛過不久,一堆孤魂野鬼無處可去,原來都讓你收了當打手,看來我今晚是別想睡了。」辛芙兒抹掉額頭幾顆冷汗,告訴自己千萬得沉住氣。

匆亂翻找一陣,冥紙猛撒,桃木劍飛天一畫,對方請來的是死相奇慘、死無葬身之地的陰辣百鬼,那麼能壓陣的就只有修為更高一層的百神。

「上請五方五帝斬鬼大將軍降下,收攝伏屍刑殺之鬼,次收門戶井灶之鬼,次收五虛六耗凶吹惡逆之鬼,次收蠱毒野道之鬼,次收山精崖石百魅之鬼……」

辛芙兒輕盈乾淨的嗓音如樂音,施喊的卻是得扎扎實實修習數年方能練就的請神咒。

雲煙蒼緲,無可計數的陰神自天而降,或掌權杖,或持天刀神劍,正氣沛然,有的小鬼當場嚇得驚駭逃竄,不過眨眼間,百鬼陣幾乎潰不成軍。

白髮道士倏地愣住,不敢置信一個年紀輕輕的小道姑竟然已掌握了請神的本領,雖說來的並非天兵神將,而是一般生前留有功德,死後受封代掌天職的陰神,但是如今能有請神功力的茅山術士寥寥無幾,更遑論一個小道姑,莫非……

百神戰百鬼,情景駭目,不過在一般肉眼凡人看來,不過是兩團濃霧交互糾纏,朦朧似雨。

道士躍步移目,在一片混亂之中,尋找小道姑的蹤影,半是猜疑,半是肯定。

倘若真讓他遇上那名傳說中天授聖職,要掃除所有茅山黑術的白茅道傳人,那可是萬萬大意不得。

驟然失了行跡的嬌小身影其實哪兒也沒去,鑽進亭內,心疼的撿拾起沒染上硃砂的乾淨冥紙,邊撿邊碎碎念,「天天買冥紙,人家還當我天天死了爹、歿了娘哩!嘖嘖嘖,省著用,省著用。」

「吱……」

辛芙兒先是聽到不尋常的聲音,接著赫然對上一雙黑得精粹的圓眸,凝神定睛再瞧得詳實點,原來是一隻綁在垮壇底下的毛茸茸小狸貓,正神色哀傷的瞅著她。

它那雙無辜的大眼水汪汪的,無聲的懇求她幫它鬆綁,不時發出沉沉嗚鳴,牽引她向來就極為柔軟的惻隱之心。

不過是只狸貓罷了,瞧,多可憐啊!多可愛啊!救它、救它……她的良心幻化為一尊小人偶,在腦海敲鑼打鼓,頻頻鼓吹。

可是,不行哪!老爹在世時曾經說過,惡道士可以亂收,「東西」不能亂亂救。

「吱……」

淡淡一聲哀鳴,彈指之間輕鬆擊破了辛芙兒萌生的退縮之意。

管他的,不過就是一隻小畜生,還能怎麼著?

抓著冥紙的柔荑轉向扒扯麻繩,毛色黑亮的小狸貓順勢扭動柔軟的身軀,眨眼之間便從逐漸鬆放的繩縫順利逃脫。

不料,上一刻還乖得像只家中寵物的狸貓突然反口一咬,白嫩的掌心烙下牙印,她當下嘗到好心沒好報的後果。

「嘿,沒天良的小狸貓,幹嘛咬我?」辛芙兒痛得直朝掌心吹氣。

成功逃出生天的小狸貓一反剛才的可憐相,高傲的翹起絨毛長尾,尾端夾雜幾撮灰白,光澤滑順的絨毛甩過來甩過去,好不悠哉。

「莫怪乎老爹老喳呼著不能亂救,老黑茅養的怪狸貓一樣都是邪裡怪氣……」她頓住,朝小狸貓一瞪,似乎察覺了怪異之處。

搖尾搔姿的小狸貓矜傲非凡,非是一般生禽,不僅神態表情幾可擬繪人性,隱隱約約還能感受到一股奇異的充沛能量自它的體內不斷躍升。

「喔,我懂了。」甩了甩掌心,她頓悟,「你這只不識好歹的小狸貓準是偷吃了老黑茅煉製的丹藥,才會被綁在壇上獻祭,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狸貓,而是一隻狡猾又愛裝可憐的狸妖……罷了,算我今晚倒霉……」

小狸貓靈巧的蹲坐,靜靜凝望辛芙兒拾掇冥紙的舉止,不時張嘴打呵欠,似乎對她的自怨自艾感到無趣極了。

驀地,骨碌碌的黑眼珠微瞇,動物的本能促使四肢蹬起,焦躁不安的在原地兜圈圈,繞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我說小狸妖啊……」

「誰准許你碰那隻畜生?!」

熟悉的桃木劍凌風一刺,能鈍能利的劍鋒橫在皎白的纖頸前,辛芙兒的咽喉滾動數下,嚥了幾口唾沫,手腳麻利,仰身撤退,躲開劍鋒,喘氣拍胸。

「呼……嚇死我了,我可不想這麼早就下地府跟我老爹團圓。」

忽覺一陣癢意席捲,她垂眸梭巡,小狸貓竟一派親熱的挨在腿邊,活像是剛認了新主子,向她大獻慇勤。

「呿呿……」辛芙兒稍嫌粗魯的抬起腳,挪開小狸貓,都沒閑工夫跟老黑茅鬥了,她哪來的閑工夫招收新跟班?

白髮道士的雙手拱成鷹爪狀,欲擒拿她腳邊的狸貓,卻在臨危一刻被踢偏,有人佛心大發,搶先抱起軟呼呼的狸貓。

道士一見狸貓落入小道姑的手中,莫名的情緒大亂,索性舉劍亂刺。

「放下它!」

「哼,我偏不。」辛芙兒嬌俏的抬起下巴,經老黑茅這麼一吼,才想扔開狸貓的手又摟得更緊。輸人不輸陣,雖然她看不慣小狸貓的跩樣,但是怎麼說都不能讓老黑茅稱心如意。

靈機一動,她乾脆扯開前襟,將黑瞳圓瞠的狸貓利落的塞進襟內。她若真火大,也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的,反正不過是隻畜生,就不信它能怎樣想入非非。

她撓了撓臉頰,揉了揉鼻尖,故意雙臂環胸,擠高香懷中的小狸貓,讓臭道士乾瞪眼,看得見,抓不著。

「老黑茅,瞧你的道行頗高,肯定幹過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吧?今日我就請咱們開山始祖來制制你!」她的手指夾住一張黃紙,粉唇唸咒,「急急如律令,敕請太上老君顯靈!」

道士的面色倏地下沉,「你竟然敢……」

「沒錯,就請師祖出來辦你,看你這個老黑茅還能囂張到幾時?!」她煞有介事的笑說,遂行唸咒,「五雷三千將,雷霆八萬兵,大火燒世界,邪鬼化灰塵,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哼,看來你的道行還不算淺。」道士嗤哼一聲,當機立斷,收劍停戰,冷冷的瞪著她懷裡的毛茸茸狸貓,殺氣騰騰的警告,「孽畜,來日方長,勸你最好安分點,別亂來。」

「亂來的是你吧?臭黑茅。」辛芙兒輕蔑的咕噥。

「我勸你最好別輕易的放走那只孽畜,否則後果自理。」

「怎麼?還來啊?要不要我再請一次師祖……」

道士怒不可遏的後退數步,眼看百鬼陣已是節節敗退,不過是乾耗罷了,於是左右揮袍,剩餘的小鬼逐漸縮成一道光束,半晌,又成了漫天飛舞的人形符紙。

辛芙兒吮指吹聲口哨,招來大獲全勝的陰神,「嘿,這裡,這裡,老黑茅還沒收哩!」

道士吹鬍子瞪眼,眼見數以萬計的陰神駕霧挪形逐漸靠攏,萬不得已之下,只好棄壇而逃,臨逃之際,不忘惡狠狠的瞪了她和她胸懷裡的小狸貓一眼。

狸貓好整以暇的回睨,黑眸閃耀著得意的光芒。

待道士一走,辛芙兒拱手朝天際一拜,掏出大把的冥錢,撒在殘敗的道壇之上,點亮火柴,燒個精光,收受完賄錢……不,工錢才是,陰神在絢爛火光之中,化作點點光束,逐一散逸。

轉瞬,夜空歸於平靜,又見陰雨濛濛。

小狸貓忽然縱身一躍,溜出馨香懷抱,定定的睞著嬌俏少女仰天拜地,準備後續收尾工作,骨碌碌的黑眼睛在漆黑的夜裡亮燦燦的睜著。

僻冷不見人煙的荒涼小徑上,一行喪家浩浩蕩蕩的舉行收魂儀式,綁在長竿上的白綢絲順風飄揚,行過剛歷經一場神鬼大戰的廢墟曠野,更添幾分陰森。

小狸貓飛快的覷了行伍中央以上等木材辟成的棺木一眼,雨霧遮掩下,黑絨小巧的獸影驟然消失在出喪隊伍之中。

辛芙兒氣喘吁吁的舒開纖臂,累得直接癱在地上,傻傻的仰望星稀無月的夜空。

折騰了一個晚上,弄得她筋骨酸疼,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唉,無奈啊無奈,誰讓她是白茅道寥寥無幾的傳人,生來就被沒天良的老爹訓練來整治那些走火入魔的黑茅術士,可憐啊她,重振茅山道門的重責大任竟然落在她一介女流身上。

雨絲濛濛,淋濕了發怔的秀顏,當歸伸出犬蹄,毫不客氣的踩上主子的芙頰,提醒她雨勢漸大,該打道回府了。

她壓根兒沒察覺,煞費苦心救下的小狸貓很沒良心的溜了。

嘆了又嘆,她翻身摟住當歸,取暖半晌,眼看那震耳欲聾的哭喪隊伍行過,揉了揉貪狼肚皮,突然有感而發。

「生死難料,有生必有死……怎麼這些凡人這麼看不透呢?要是死了又能復生,那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

辛芙兒緩緩的起身,繼續拾撿冥紙。

當歸蜷縮成球狀,慵懶的趴著,沒興趣回應她的胡言亂語。

夜,陰深得沉悶,喪家的哭聲淒厲,像一首輓歌,哀怨寒心。

濃霧不散,凝聚了足夠的水氣,繼續前後包抄。在行經一處獨木斷橋時,排場鋪張的喪家隊伍悚然傳來轟天尖號,駭人聽聞。

只可惜早已累癱了的小道姑不耐雨點漸落漸大,淋得一身濕濘,搖頭晃腦的循著來路背道而馳,遠遠的將尖叫聲甩在腦後,不予置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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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5: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簡陋茅屋,斷斷續續傳來慘絕人寰……啊,不,應當說是說比唱還動聽的苦苦哀求聲。

「仙姑啊!你要救救我家少爺……」

兩根纖指對空畫圓一揮,極其無奈的糾正跪地懇求的某家丁,「欸,別亂喊,我只是人間一介小小道姑,無德無能,構不上仙字。」

足足賴上兩個時辰的家丁說什麼也不肯走,換個姿勢,繼續叩頭請托,「求求你了,辛姑娘,我家少爺不知被什麼妖魔鬼怪纏上了,自從死了一遍之後……」

「哎呀!死了不就得了,幹嘛還要來我這裡哭爹喊娘?」辛芙兒擱下溫茶,笑得古靈精怪又可愛,說出口的話可要比五月黃梅還要酸。

她雙手一攤,言盡無奈。

「呸呸呸,我家少爺還沒死呢!」家丁啐了幾口,急忙又說:「是上回某位庸醫亂下藥,又把錯脈,剛巧少爺氣息薄弱,意識不清,暈睡了數月,大伙才會誤以為少爺歿了。」

「聽起來你家少爺應當是長年臥床的藥罐子。」她沉吟,鐵是前世冤親債主眾多,今世才要受盡病痛磨難來償贖。

「唉,我家少爺是命好福薄。」

「是命賤吧!」辛芙兒嘀咕,陡然疑心大發,「你府上是哪裡?」

「辜府。」家丁極度誇揚的口吻聽起來真是刺耳。

「辜?」她瞇了瞇澄眸,捧在半空中的茶杯沒喝半口,又擱回原位。「敢情你府上大人該不會就是那個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安穗公?」

家丁自知理虧,微微頷首,「安穗公是我家大人。」

辛芙兒兩眼一翻,露出沒轍的表情,嗑牙發閑的情致都被破壞了。

話說這位安穗公,不僅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貪官污吏,舉凡傷天害理之事,能幹多少便干多少,民脂民膏,能刮多少便刮多少,絕不容有半點寬貸,橫行以京師為中心,往外擴散方圓五千里一帶的各大城鎮。

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這位死後鐵定能榮任歷來最惡之官的辜大人卻是一脈單傳,偏偏這唯一的子嗣自小體弱,成天與床榻不分,準是生下來幫他那下盡十九層地獄都還嫌不夠的賊爹贖罪的。

「沒死倒好啦!還不快回去給你家少爺煎藥燉補品,幹嘛來我這兒閑晃?」

「道姑有所不知,自從辜少爺遭逢那次被誤認已死,裝棺差點下葬的風波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不知怎地,長年茹素的他胃口大開,現在是餐餐無肉不歡,無酒不樂,簡直要把大伙嚇死。」

辛芙兒哼笑,「還挺懂享受的……這就是啦!鐵定是地府走過一遭,才知人生苦短,不如尋歡作樂,好好的過日子,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回去熬湯藥侍奉。」

「道姑,你行行好,來辜府走一遭吧!」家丁又是央求又是叩頭。

被纏煩了,她隨手一揮,「知道啦!今晚三更,我管你是要用騙的,用打的,用扛的,下迷藥,下降頭,還是要釘在棺材裡,把你家少爺帶來就是了。」

「謝謝道姑,我這就回去張囉。」叩頭謝恩之後,家丁狂奔離去。

終於落得清閑,辛芙兒按照慣例,上爐灶查看丹藥煉製的情形,鄰隔灶上已炊好滿竹籠的鮮筍肉包,趁燙手之前,整籠平擺在地上。

不一會兒,當歸火速奔至,吃得唏哩呼嚕。

眼下這般悠哉無為的日子,她最愛了。

瞄了眼窗欞外忽然降至的融融夜色,辛芙兒拉下素簪,披散墨色長髮,提筆點硃砂,在三根白燭上寫下咒術,再逐一點燃。

古怪的是,燒亮的火光竟是青焰,朦朧的燭焰之中,緩緩出現了半身白影,滿臉鬍鬚的粗漢逕自往座上一蹬,惡狠狠的瞪著她。

「辛芙兒,你真沒用!」鬍鬚老頭劈頭就罵,「前幾天碰上的那個老黑茅,可是惡名昭彰啊!你收拾門戶是怎麼幹的?怎麼能讓他逃了?」

辛芙兒橫豎黛眉,火大得很,「那老黑茅邪門得很,我沒被他整死就不錯啦!要不是我靈機一動,抬出太上老君,你女兒我恐怕現在魂魄早下了地府陪你站哨。」

「呸,我辛道人的女兒哪可能如此沒用,準是你發懶,不願跟他鬥!你老爹我哪是站哨?我是生前有功有德,死後才能在地府撈了個鬼差的名分來威風。」

「是啊!你可威風了,天天在地府喝孟婆湯當解悶,卻把重振茅山的苦差事留給我,害得我日日與冥錢符咒為伍,三不五時就要去趕鬼殺妖,你算哪門子的爹啊!」

對於這段耳熟能詳的牢騷,辛殊早已見怪不怪,笑道:「我瞧你是越來越有乃父之風,被你收拾掉的老黑茅繁不勝數,抱怨歸抱怨,還不是一副越來越上手的樣子,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辛芙兒受夠了這些迷湯,毫無喜意,了無新意。「老爹,廢話就別說了,我等會兒還有事要辦……」

「我來也不是要說廢話。」辛殊陡然打了個岔,「酸酸,昨兒個牛頭馬面被閻羅王訓了一頓,說是數天之前的中元有異變。」

「什麼異變?該不會又是那些老黑茅在搞鬼?」她百無聊賴的鼓起腮幫子,吹動劉海,不怎麼感興趣。

「極有可能。中元那日,地府不管事,有人乘機捉了孤魂野鬼充當小廝,還有一些妖魔鬼怪趁勢搗亂,更糟的是,判官還搞丟了生死簿……」

「怎麼聽起來地府養的儘是些酒囊飯袋?」辛芙兒冷笑連連。

「別貧嘴。」辛殊橫了女兒一眼,「中元過後,人間必有諸多亂像,那些心術偏頗的老黑茅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肯定要參上一腳,你最好……」他突然噤了聲息,寒著一張臉,瞪著家門,想來應該是來者不善。

心神不寧,有一下、沒一下隨口敷衍的辛芙兒狐疑的看了老爹一眼,然後欲上前開門。

「別開。」辛殊出聲制止。

「不過是個等死的公子哥兒,怕什麼?」她完全不當一回事。這個時辰除了辜家大少,她沒約別的貴客。

「酸酸!」他本欲再警告,無奈她用力一吹,白燭滅了兩盞,他的形體霎時退成一片霧白,返回地府之前,他把握時間低聲咆哮,「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是不是救了什麼怪東西?可惡啊你,壓根兒就把你老子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辛芙兒雙肩一聳,心虛的移開目光。

哎呀!還真讓老爹猜中。為了避免因一時的心軟而被念到滿頭腫包,她趕緊又吹熄了最後一盞白燭,將老爹送回地府。

抽掉木閂,她推開房門,沒料到那家丁還真把辜大少騙來了,冷不防的伸出一隻纖纖素手,將門外鵠候多時的身影蠻橫的拽進屋內,一鼓作氣的掏出懷中的黃符,朝對方的額頭一貼。

枯等半天,沒哀也沒號,好端端的任由她壓在灶瓦上。

怪怪,不是說撞邪著魔嗎?怎麼會貼了符還沒反應呢?

這下辛芙兒總算肯睜大雙眼,好好的端詳被壓在下方的這位「人」兄。

既然伏妖符失效,可見來者不是什麼妖魔化成的,不過是尊凡人肉軀罷了,張眼瞧瞧也是無妨。

他的眼眸很黑、很深,像一泓幽澤,眉宇之間有幾分靈氣,鼻樑剛毅挺立,唇嘛,好像噙著一抹笑,膚色則是稍嫌蒼白,顯得病弱,容貌堪稱一絕……

「你瞧我,好看嗎?」男子含笑輕問。

露骨輕佻的言語從一位散發出書香氣息的男子口中說出來,還真不是普通的……邪門。

辛芙兒挑了挑秀眉,「你是辜府少爺?」

「正是。」他咧嘴一笑,當真是風神俊秀得教人目眩。「我還是頭一遭見識到如此惹人憐愛的小道姑。妹子,你的模樣還真俏……」

她因為他過度誇揚的口吻而滿身疙瘩,抽回手,直覺想退開,反讓他逮著機會,反客為主,軒邈拔軀側身一翻,立刻便將嬌小馨香的身軀俯壓鉗持,局勢驟變。

「當……」想搬救兵的粉唇被大掌掩覆,辛芙兒驚愕萬分,對方像是早已看穿她會出此下策,真不是普通的邪門。

「噓……」男子的薄唇湊近她,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惱怒的臉龐上。

俊美無儔的臉譜近在眼前,像是自願要讓她看得真切仔細些。相對的,他也用深邃的黑眸梭巡她秀麗的眉目。

放肆貪婪的目光異常灼熱,像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直瞧得她從骨髓涼至每一寸血肉。

壞了……她惹鬼惹妖惹魔都在行,就是不惹人,幾時和這辜大少結冤?

「乖,我只想同你說話,別把閑雜人等吵醒了,嗯?」

直等到她無奈的眨動眼睫,暫且同意後,捂得她快要喘不過氣的大掌總算肯挪移開來。

辛芙兒聚精會神,再一次端詳傳聞中的病大少。怪了,瞧來挺帶勁兒的,分明就和家丁形容的模樣相差甚遠……她的秀眉越皺越緊。

辜大少慵懶的挑起眉頭,一派愜意,任由她檢視。

「不是被鬼附身,也沒被下咒……」她都快看成鬥雞眼,還是瞧不出半點端倪。

「看仔細了,我這張臉、這副軀體、這雙手、這雙腳……從裡到外的每一處都留神的瞧個仔細。」說話的同時,他冷不防又傾近她,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富貴人家特有的薰香。

辛芙兒聞慣硃砂的鼻子立時不爭氣的猛打噴嚏,揉了揉鼻端,皺起俏臉,暗自嘀咕,「看起來一肚子壞水,該不會是被淫鬼纏身吧?」

辜大少猝不及防的扣住她的螓首,逾矩的揉搓水嫩肌膚,態度十分曖昧。

她難以招架,頻頻打寒顫,又窘又惱,「放手!」

「這難能可貴的機會,教我怎麼放得了手?」文弱翩翩的他笑容特熾,指尖來回刮搔她一邊的臉頰。「瞧你,好好的芬芳年華全浪費在畫符煉丹……嘖嘖,多可惜呀!」

辛芙兒咬牙切齒,「你誰呀你!幹嘛管到我頭上?還不快點放開你的淫手!」

溫雅出眾的辜大少大笑,「這不是管,是叫做關心。我是可惜了眼下這位如花似玉的俏妹子……」

「誰是你妹子來著?!非親非故,別亂喊!」

她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沒見過,就是沒碰過這般難纏的「人」,何況對方似乎還對她熟悉得很,無論是眼神抑或舉止,都親暱得緊,可是她將腦袋瓜左翻右攪,就是不記得這號人物。

玉面男子五指撐張,把玩起掄成粉拳的軟嫩柔荑,嘻嘻哈哈的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於情於理,都應該拿點什麼來償還,否則我良心不安,日子難過。」

「你是哪裡來的瘋子?」辛芙兒一頭霧水,頭昏腦脹。「我幾時救過你了?打從我老爹葛屁的那天起,我就沒救過半隻妖、半隻鬼,更別提人了,你要報恩,也得報對人。」

「是啊!我的恩人是你,千真萬確。」辜大少晶亮的瞳眸對映著素白秀婉的臉蛋,專注凝神,兩簇幽微的光芒在眸裡勃發。

「你……」唔,好熟悉的眼神,卻記不得是在哪兒見過,辛芙兒偏首,納悶不已。

「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能有這機會了,被那裘老頭拴了二十多年,違背我的初衷替他干了大大小小的髒事……」他的臉色劇烈一沉,口吻也變得陰戾。

「裘老頭?」她越聽越疑惑。

「……是你救了我,給了我重生的機緣,天時地利人和全因你的出現而造就了我的生機,酸酸,我這條命等同是你給的。」

辛芙兒心頭一凜,還以為是自己一時幻聽,「你……你喊我什麼?」

自從老爹死後,就沒人知道她的小名,除非這人會通靈,否則怎麼可能……

辜大少咧嘴一笑,「酸酸,我這輩子是跟定你了,你就認命吧!」

她瞪大眼,面前嘻皮笑臉,沒半根正經骨頭的辜大少,既不是卡到陰,也沒被妖魔鬼怪附身,神智清晰,說話有條不紊,除去神態邪門了點,說話淫靡了些,笑容浪蕩過了頭之外,從頭到腳都正常得很……

「酸酸,你倒是說句話啊!你平時的伶牙俐齒都上哪兒去了?」

「說清楚,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是黑山老妖……」他嘻嘻哈哈,「我也很想這樣向你介紹自己,只可惜我不過是個人,有血有肉,會生老病死的凡人。唉,該不會你平日抓妖殺魔慣了,普通凡人入不了你的眼吧?」

「你……」辛芙兒怒氣衝天,被他欺壓在下還不夠,竟然還得聽他胡言亂語。

通常胡言亂語的人應當是她才對,嘿,居然角色顛倒了。

「先放開我,有話慢慢說。」她鼓起腮幫子,大口吞氣。

瞧見她的貝齒一咬一合,要是再不鬆手,恐怕好端端的整齊齒列就要磨合成一團粉塵,辜大少總算稍稍收斂,卻是斤斤計較,僅鬆開一掌,還她單臂自由。

辛芙兒惱怒的掃視心機狡詐的卑劣小人,甩了甩酸痛的肘臂,忿忿喊道:「既然你不是鬼,也不是妖,那就報上名號。」

他摸著下頷,眉梢高揚,好生玩味起這個問題,「要說名號嘛,好像還真沒有,不過現在我有了一個名字,雖然差強人意,但多少也湊合著用。」

「什麼亂七八糟的……報出來就對了。」秀麗的臉蛋緊皺,從頭到尾聽不懂半句。

「辜靈譽。」

「辜靈譽?」辛芙兒柳眉一蹙,確定他是安穗公捧成心肝寶貝的辜家公子無誤,可是這和傳聞中鎮日與床榻纏綿難分的病弱模樣實在相差太遠了吧!

眼前的男子模樣俊俏,一雙劍眉如墨,高鼻深目,頭披一瀑比女子還要撩目的青絲……當然,不能忽略他眉眼之間流動的邪魅,瞧他嘴角上揚的弧度,便知暗藏一肚子壞水。

「酸酸,你瞧我好看嗎?」再一次,辜靈譽問得臉不紅、氣不喘,將臉埋入她的發內,深深吸了一口氣,「全是桃木味……」

辛芙兒感覺窘困,下意識的開口,「誰讓你聞了?!給我滾遠點。」

「唉,你一定要這麼生疏嗎?我們都什麼關係了……」

「什麼關係?」她瞠大瞳眸,爆出一聲大吼。

「我說了,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說,這是什麼樣的關係?」

「我幾時救……」她恍然憶起燭滅之前老爹的那一吼,霎時細白的肌膚顫泛起細微可見的雞皮疙瘩。

莫非是那天她不知哪根筋錯亂,大發慈悲所救的……

眼角斜斜一睞,辜靈譽那雙黝黑的眼珠蘊含著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酸酸,你猜著了嗎?」

熟悉的眼神、突兀的言語、若有似無的曖昧……辛芙兒的神情從沉思再到訝然,繼而轉為震驚錯愕。

張大嘴巴好半晌,她的喉嚨像是梗了顆果核,怎麼也吐不出半個音節,纖指顫巍巍的朝他高挺的鼻尖戳去。

「你……你是老黑茅綁在壇裡的那只狸貓?!」

辜靈譽欺近驚白的俏顏,鼻子親暱的碰觸她的鼻尖,猛蹭幾下,猛然一瞅,還真是像極了一隻受寵的小動物。

但是他伸舌舔過她嘴角的動作,可一點也不可愛。

「欸!喂!」她的身軀僵直如枯木,眼珠差點滾落眼眶外,就連她在世上僅存的親人當歸都不曾這般舔她。事實上,這只笨狗不要吃垮她便已是萬幸,哪可能待她如此親熱的左蹭右吻。

然而,更糟的還在後頭。

歷經辛家三代摧殘的矮小灶台終於承受不了兩人軀體的重量,瞬間垮成殘碎瓦片。

霎時,辛芙兒滿腹惡火簡直要直燒天際,下達黃泉,十天十夜也滅不了。

「有話好好說……」聽起來是求饒沒錯,落在眼前的黑髮遮住了些微銳芒,一雙撩魂的眼眸邪肆的流瞟,時而眨動,時而笑瞇,真是好不淫浪。

辛芙兒握緊了桃木劍,一手叉腰,氣得櫻唇呼呼吹氣,火氣旺得能將方圓五尺之內的飛禽走獸窩燒成一餐美味珍饈,若是嘴上有兩撮長鬚,早翹上天了。

「說,你是怎麼附在辜靈譽的肉體?」這該死的、沒長好雙眼的淫鬼,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招惹她這號惡人。

辜靈譽意猶未盡的回味著方纔的吻,實際上,應當歸類成舔舐才對。

「你錯了,這不是附,而是占,我佔了這病鬼一直以來用不上的肉身,雖然他的相貌充其量只能算得上順眼,但光是這幾天我試過無數女子來看,應當是很吃得開……拉拉雜雜說了這麼多,你到底喜不喜歡?」

「喜歡……你個鬼!」

「鬼?可惜我不是鬼。」他還當真一臉肅穆的思索、玩味。「好不容易能從妖變成人,現在又要變成鬼……可真是難倒我了。」

「停止!」辛芙兒皓腕一揮,舉高剛削好的桃木劍,頂住辜靈譽的鼻樑骨。

皺得像泡水白絹的芙顏齜牙咧嘴,惡狠狠的瞪著,有幸目睹者是該感倒害怕,偏生這位不知死活的辜大少依舊笑得滿面春風桃花生,活像天職便是賣笑。

他……他那根本是淫蕩浪笑!

老天爺,這傢伙是吃錯藥不成?

舉凡刁鑽惡鬼、歹心精怪、吃魂魔神,她瞟都不瞟,出手快狠準,殺剮戳刺刨扁踹踢全部一次到位,唯獨面對這種不耍威風、盡耍淫招的傢伙沒轍。

「酸酸,你要是真喜歡鬼的話,不然讓我回去辜府躺個兩三天,白白餓個幾頓,要不就是找口井,把自己扔進去……」

「你說夠了沒?你今天要是不把話說個明白透徹,休想活著離開。」辛芙兒把劍一橫。

辜靈譽反射動作的仰高玉頸,俯視著她,「該說的我都說了……辜家少爺魂歸西天,我乘機佔了他的肉身,就這麼簡單。」

「簡單?你少給我輕描淡寫的,一隻小小狸妖居然能佔據一個凡人的肉軀,從我跟在老爹身邊學習白茅道術以來,連聽都沒聽過,說,你是怎麼辦到的?」

「說來話長,不如你先把劍放下,再泡一壺上等普洱茶,讓我倆坐下來好好的談,你意下如何?」

「作你的春秋大夢!」辛芙兒冷哼嗤笑,「從來沒有一隻妖魔鬼怪能踏進我的屋子,你這只穿著人皮的狸妖犯了我的大忌,今晚休想好手好腳的離開。」

「是嗎?」辜靈譽含笑挑眉,雙眸半合向下凝望的姿態煞是迷人。「打從我前腳踏出辜府,就有隨身侍從跟在後邊,那還是明裡,暗裡呢,至少有五位蒙面大內高手提劍縮在簷上,若是一宿未出,我敢打賭,這間傳家寒舍恐怕要淪落跟爐灶同樣的下場。」

「你……你……」辛芙兒全身起雞皮疙瘩,差點忘了辜靈譽來自多麼顯赫輝煌的宰相世家,要是她一劍刺穿他,明兒個京師內滿街準是處處張貼緝拿自己到案的公告。

「把劍放下,咱們有話慢慢說。」他哄勸。

「誰跟你『咱們』?少攀親帶故。」

她不甘不願的移開劍鋒,俏顏僵白,怒瞪他幾眼,百般猶豫之後,只好替五花大綁在樑柱上的辜靈譽解開麻繩,防惡獸似的飛快蹦得遠遠的,寧願被萬箭穿心,也不要再遭受第二次的「侵襲」。

掙脫麻繩的束縛,辜靈譽扭松發酸的肩頭,一路搓揉著臂膀,嘖嘖抱怨,「凡人的肉體真是不管用,連這一丁點的小小折磨都受不住。」

辛芙兒雙手交抱胸前,幸災樂禍的嘲笑道:「誰教你哪個不挑,偏挑上這位遠近馳名的破少年,這位辜家貴公子打從生下來,大病小病從沒間斷過,下床的次數應該是十根指頭數得完,你佔了這樣弱不禁風的軀體,不出三年,肯定玩完一條爛命。」

「好,就衝著你這句話,我一定要活過三十個年頭才行。」他笑嘻嘻的邊說邊逕自落坐,將桃木劍撥開,掀開倒立茶碗,幫自己倒了碗涼水,喝了一口,旋即皺眉咕噥,「我從來不知道涼的水這麼難喝。」

辛芙兒不動聲色,將他過慣辜府大排場的養尊處優盡收眼底,不禁冷笑搖頭。眼下這齣戲不是「狸貓換太子」,而是「狸貓變太子」才是。

「來嘛!坐啊!我又不會吃了你。」辜靈譽一隻手慵懶的支著腮幫子,笑眼迷濛的瞅著她。

他黑髮披肩,眉目若畫,膚色蒼白得教人心疼……哎呀,眼前的男子別說是妖了,根本是勾魂美魔來著,而且道行絕對屬於上乘。

「你……你少來,別用那種噁心的口氣說話,也不准用那種淫浪的眼神瞧我,小心我挖出你的雙眼。」

在離他最遠的座位坐下,辛芙兒暗防他隨時會再次偷襲,一手按在劍柄上,一手則扳住臀下的木凳,若是稍有動靜,隨時可以拿來充當防身利器,堪稱宜室宜家的百用良品。

狸貓變成人?!

辛家傳道三代,她自小硬被逼著習術,凡屬白茅術範圍,不論最低階,還是最上乘,都學遍了,還真沒聽說過妖魔能變成人的怪事。

老爹罵她不該胡亂救人,難不成就是指眼下這一樁?

辜靈譽反客為主,斟了碗茶,遞到她的面前,望著她一臉狐疑、提防,兀自說道:「道理很簡單,我修練了上千年,就盼著能嘗嘗當人的滋味,那裘老頭……也就是那晚被你驅走的黑茅道士,某一次他在山中修行時碰見了我,知道我的心願之後,假意要我跟著他,只要碰到合宜的軀體便能幫我一把……」

「老黑茅說的話,你也信?」辛芙兒嘲諷他。

「是啊!我很笨,居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話。」辜靈譽不以為忤,「剛開始他只是要我幫他招來一些山中靈獸,不然就是一些同修,藉由吸取他們的精力而助益修練道行,慢慢的,他變得更貪婪了,要我幫他傷害同門道士或是白茅術士,日子一久,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在利用我。」

她噗哧一聲,哈哈大笑,「你傻子啊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相信他,居然在幫他幹了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後才恍然大悟,當妖當成你這副德行,還真是怪孬的。」

辜靈譽也不阻止她取笑自己,繼續說下去,「當他看穿我想離開的念頭時,便以施下巫咒的繩索捆著我,然後就在你巧遇的那一晚,打算完全吸收我的靈氣……酸酸,若不是因為你,今天我也不能達成心願,這一切都多虧了你的相助。」

「天哪!」辛芙兒撫額呻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闖下如此滔天大禍。「我居然幫了一隻狸妖變成人,老爹要是知情,不把我拖下地府埋了才怪。」

「不必擔心,裘老頭擇定奪我靈氣的那一晚碰巧是伏吟刑破之日,地府大亂,黑白無常漏抓的餓鬼乘亂盜走了生死簿,可憐那辜公子偏偏選在這晚斷氣,判官沒了生死簿對照,隨便拘走魂魄便交差,以為留在人間的肉身早已下葬,錯過了那當下,肉體已被我佔據,只要等過了七七四十九個日子,我體內的靈氣便會自行凝聚成魂魄,屆時,我便與一般凡人沒有兩樣,陰間照樣拿我沒轍。」辜靈譽笑道。

他說得天花亂墜,她聽得口乾舌燥,只注意到最重要的一點。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還算不上是真正的人?」

辜靈譽紆尊降貴,又幫她重新斟了一碗涼水,談笑風生的回道:「嗯……該怎麼說呢?我是貨真價實的人,有脈搏,有鼻息,有熱度,就是少了一般凡人該有的魂魄。你習白茅道術應當瞭解,凡人最珍貴的就是魂魄,能不能成人,最關鍵的一點便是靈氣能否凝聚成魂魄。」

辛芙兒摀住胸口,擠不出半句話,神情驚悸,端起茶碗,仰首一口飲盡,壓驚鎮神。

怔愣的瞪著他溫潤的玉顏,一股寒氣驟然竄過她的背脊。

瞧瞧她幹了什麼蠢事,竟然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造就一樁顛亂陰間規矩的異事。

慘了!這下慘了!

她最恨的就是被老爹揪著耳朵破口大罵,而今這樁可不是打打罵罵就能完結的禍難,是天降奇災啊!

「唉,從那日算起,也才過了五天,要熬過七七四十九個日子,可真是一大挑戰,酸酸,你說是不是?」佔著俊美軀殼的狸妖朝她微笑,笑裡滿溢盼她說些感同身受的體己話的濃濃渴望。

辛芙兒火大得想殺「鬼」洩憤,哪來其他心思陪他數日子,當下拍桌怒斥,「開什麼混帳玩笑?!你要是真的變成凡人,我的罪行可就重了,哪還有空管你七七四十幾天來著!還有,誰准許你擅自喊我的小名?給我閉嘴!」

辜靈譽掩嘴竊笑,灼灼朗目挑逗似的覷睞著她,「你肝火太旺,辜府內除了取之不完、用之不盡的金銀財寶之外,滋身健體的補藥堆積如山,明兒個我就讓旺福送點降肝火的草藥過來。」

「你……」

「哎呀!時候不早了,我得返回辜府,省得那些大內高手以為你把我怎麼了,一會兒要是闖了進來,那可就糟了,你說是不是?」他曖昧的眨了眨眼,大掌順了順牡丹繡金的水絲綢袍,瘦削的身軀隨之拔挺佇立,咧嘴微笑,雙手負於身後,大搖大擺的踏出簡陋茅屋。

辛芙兒退得遠遠的,捧在手裡的一碗水傾倒了大半也渾然不敢大意。

「你說是不是?我呸!」她模仿他方才親熱關懷的口吻,臉色難看得像是剛吞下一條臭魚。「你個倒霉鬼哩!我真是倒了三輩子的楣才會碰到你這只沒德的狸妖,該死的爛……」

冷不防的,辜靈譽探頭進來,惡劣的笑咪咪說道:「涼水甜嗎?裡頭可是摻了我對你的特別關懷。」

特別關懷?

辛芙兒雙眉微蹙,靈動的眼珠骨碌碌的轉了下。

咦?是平時用慣的辛家三傳專用茶碗,沒啥稀奇可言。

不,不對勁,大大不對勁。

這碗水是從他手中遞過來的,也就是說……

「死狸妖,爛狸妖,沒品德,沒人德,你居然還敢陰我!」

「那麼,自此暫別了,我的小酸酸。」辜靈譽拂袖掩蓋竊笑,微微上揚的眼角盡帶桃花,黑燦燦的瞳眸有如珠玉,不必一笑能傾城,光憑這雙眼就足夠拘魂勾魄。

「你……你……」

她抓起茶碗,氣得想擲向可惡的笑臉,幸好尚留得最後一絲理智。狸妖耍賤,茶碗無罪,摔不得,摔不得,這茶碗可還要留下來當傳家寶貝。

「誰是你的小酸酸?!你少給我裝無賴了!幹嘛拿你喝過的茶水給我喝?混帳!呸呸呸,噁心死了……」她不斷的咒罵。

辜靈譽徐行,拖曳身後呈現弧長形狀的墨青色綢絲外褂,褂下繡有像征富貴之意,嬌艷溫婉皆合宜的白牡丹,若是遠遠的瞇眼瞧著,還真像一條黑中摻白的絨毛長尾。

「少爺。」隨侍隱匿暗處,不敢打擾,躬身恭迎。

「回府。」辜靈譽懶懶的掩嘴,隨興的打個呵欠,眼角不著痕跡的瞟過從簷角撤離的大內高手,暗笑示意隨從領路。

華轎已在前頭等候,負責照料辜大少大小瑣事的旺福俯在轎前,枯守多時。若不是某家丁一再保證小道姑法術靈驗,他哪敢讓少爺隨便踏出辜府半步,弄不好,可是要活埋之後再鞭屍。

「少爺,你的身體是否覺得好些?」旺福不敢怠慢,連忙掀開垂簾,讓主子傾身入轎。

調整好舒服的姿勢,辜靈譽眉頭一聳,目若熒星,風神俊秀的開口,「通體舒暢,好得不能再好,旺福,你找的道姑可真靈通,明兒個你送些降肝火的草藥來給辛姑娘,順便向她道謝。」

「啊?」旺福一愣。

為何要送降肝火的草藥充當謝禮?

不過看少爺的模樣爽朗有神,要他送一兩黃金都不成問題,區區草藥又算得了什麼!

旺福從容的退下,連忙彈了下手指,大喊一聲,「阿牛。」

「小的在這兒。」長工阿牛必恭必敬的鞠躬。

「明日一早,送兩斤降肝火的草藥過來,聽見了沒?」

「啊?」阿牛愣了愣,呆頭呆腦的應了一聲,「是,總管。」

兩斤?!誰的火氣這麼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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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算算算……辛芙兒掐指猛算,不知摳掉多少指甲裡的陳年污垢,指頭都要被掰卸下來,端秀的雙眉都豎成了苦命八字,怎麼算就是算不出這一劫。

天哪!地哪!她辛芙兒究竟是在走什麼霉運呀?

「當歸,你這不中用的傢伙,為什麼那時候不阻止我?為什麼?為什麼……」她抱頭哀號,俏臉埋入茉莉白袖面,恨不得乾脆擰下自己這顆欠扁的豬腦袋,然後就不必面對自己犯下的蠢事,直接下陰曹地府安享晚年。

她哀了這麼久,為什麼不見夥伴回應?

辛芙兒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眸自盤繞雙臂間探出,只見多年夥伴蜷縮起四隻白蹄,蜷舌舔喝茶碗裡的降肝火茶,喝著喝著,狗臉飄飄欲仙,暢快淋漓。

「吃裡扒外……有好處就不管我的死活……」她恨恨的罵道。

左磨右蹭,無病呻吟了好半晌,她惶恐的仰起螓首。

「不成,我一定得趕在他成功的凝聚魂魄以前,把他的靈逼出辜靈譽的肉身……」

要是真讓他當成了辜靈譽,那還得了?!

老爹會撕了她,判官會乾脆拿筆捅死她,然後判她個永世不得超生……

咦?不對呀!反正他說辜靈譽本尊的魂魄早就被拘提回歸地府,等同陰間管不著陽世肉體,那麼就算判官知道了,也不能拿假辜靈譽怎麼樣,她管這麼多幹嘛?管太多,可能容易被察覺她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對,我管他當人之後是要作威還是作福,就算他變成皇帝老子,也沒我的事,我何必為了一隻區區混帳小狸妖苦惱半天?嘖,我真笨。」

想通之後,辛芙兒當即心神舒暢,大快人心,端起茶碗,飲了一口降肝火茶。

好啊!連日來捉妖殺鬼,還得收拾不知何年何月才掃蕩得盡的老黑茅,辛酸苦命的她真是沒過上一天平安喜樂的日子,呵。

「辛姑娘?」

杵在門口將近大半個時辰,旺福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插嘴打斷一會兒咒罵,一會兒心花怒放,前後判若兩人的小仙姑的冥思。

當歸焦急,對著發傻的主子狂吠。

辛芙兒揮了揮手,涼涼的說:「是啊!我真笨,何必為了一隻狸妖變成……你咬我的衣角做什麼?」

當歸齜牙咧嘴,咬住她的裙裳,不時發出悶聲低鳴,實在頗無奈於主人每次難處一解開便容易得意忘形的習性。

「辛姑娘,你沒事吧?」

辛芙兒狐疑的回眸,須臾,臉色微微發白,語無倫次的開口,「你……你幾時站在哪兒?又不是紙紮的人,幹嘛不吭聲?」

旺福擠出虛偽的笑容,「小的在這裡杵了大半個時辰,辛姑娘光顧著煩惱自己的私事,對小的不聞不問,怎麼能怪小的?你說是不是?」

「什麼跟什麼……」辛芙兒不耐煩的咕噥,暗自觀察旺福的神色變化,幸好她方才沒說溜了嘴,要是狸妖變成辜大少的風聲傳出去,整個京師翻天覆地都還嫌不夠。

「前兒個晚上托辛姑娘的福,我家少爺總算恢復正常,不吵著喝酒食肉,也不會再徹夜翻身無眠,辛姑娘的道行實在高深,我家夫人讓小的來道謝,順道告知今晚辜府特地設宴,敬邀姑娘一同參與辜府喜事。」

辛芙兒托腮喝茶,不感興趣的問:「辜府有什麼喜?」

「自然是慶賀少爺身體康泰無恙。」

「喔。」她眨動長睫毛,暗暗掩去眸內的惱意。這個辜靈譽當真開始作威作福了哩,到底是誰老愛罵她得意忘形,真應該去瞅瞅這位辜大少。

「這是宴帖,敬請辛姑娘收下。」旺福恭敬的呈上金帖。

自安穗公辜府放出的帖子可是非比尋常,要嘛便是一般邀帖,帖紙是硃砂紅;若是淡橘色,便是插翅也難飛的鴻門宴;倘若是金帖,代表赴宴者將是辜家座上賓,萬千下人都要奉為主子般悉心對待,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哪!

辛芙兒的眼睛瞬間一亮,翻開印繪牡丹的帖面,內裡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堆囉囉唆唆的廢話,省略不瞧。據聞,曾經有位老乞丐無意間撿到金帖,平白賴在辜府白吃白喝一整個月,對窮苦人家而言,一紙金帖遠比天皇老子御賜的免死金牌還要來得珍貴。

「姑娘,你可千萬要賞臉,否則小的回去不好交代。」末了,旺福說些奉承話,領著一班家丁打道回府。

辛芙兒將帖子從紙角邊邊兒細細端詳到內頁一滴未干沾上的墨跡,一寸都不放過,也不搭理納悶的吠個不止的當歸,嘴角弧度不斷的往上揚。

忽然,辛家茅屋爆出好大一聲歡呼──

「辜家金帖!這下吃香喝辣不必愁了,啊哈哈……」

當歸嗚咽,舉起前蹄抹臉舔洗,不能明白,不過是張紙罷了,有何好狂喜?

忽憂忽喜的辛芙兒樂得像是背後插了雙翅膀,欲飛衝天,極不端莊的蹺起二郎腿,仰首大笑,眉眼彎彎。

「當歸,我們這個月不必桿面啃大包,也不必替人降妖除魔,光是這張帖子,就夠我們逍遙快活個把月……」

小黑狗懶懶的枕上前蹄,眼皮子半掀半合,橫睞著喜不自禁的白裳少女,實在很不想在這節骨眼潑她冷水。

辜家發出的帖,是禍不是福。

辜府,盞盞華燈在朦朧光暈中逐一點亮,雕有富貴靈獸的六十多根玉柱高聳入雲,青玉砌成樓階,精心刻鑿一朵朵青蓮,當真是步步生花,一步一蓮華。

正門口有一尊來自西域石窟,栩栩如生的巨型觀音像,半合慈悲雙目,端詳造訪者,望者無不肅然起敬,在富麗堂皇的府第之中,增添些許莊嚴。

「唔……到底要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夠建造如此奢美的宮殿?」雙手負在身後,灰衫身影擠眉弄眼,仰望著龐然樓宇,時而讚賞,時而嘆息,換作她是華樓的主人,那該有多好呀!

她從小苦學茅山道術,成天與陰間打交道,結果在陽間也沒混得比人家好,想想,這真是一門極不划算的功夫。

辛芙兒欣羨,但是不嫉妒,從跨進辜府之後,抱持觀賞的心態,不時走走停停,這兒晃,那兒瞧,賞盡雕樑畫棟,以及似乎永無止境的重重樓塔,彷彿身處神仙之境,教人飄飄然。

「仙姑,你終於來了,菜冷了又熱,熱了又涼,就是盼不到你……哪裡來的死狗?去去去。」領路的阿牛鄙夷的揮手。

「這位小哥,它不是什麼死狗,它是我的助手兼親人。」辛芙兒扯動嘴角,制止火爆場面發生。上一位喊當歸死狗的不識相小子,至今腳上還缺了塊肉。

阿牛隨即改口,「失禮,失禮,小的見識低淺,還請仙姑多多海涵。我就說嘛,這位黑狗兄兩眼烏黑,頗諳人性的模樣,還真討人喜愛。」

不愧是辜家,一介小小家丁訓練有素,懂得見風轉舵,人話鬼話都說得通。

踱過橫陳於開滿牡丹九曲塘的石磚小橋,喧鬧聲浪隨之近耳,歌妓吟唱,舞伶裊裊扭動腰肢,好一幅酒池肉林的景像啊!

頓下步履,阿牛撩開一幕輕羅幃幔。

辛芙兒眼波流轉,赫然一愣,終於明白為何貪狼一整晚懶洋洋,不愛搭理她。

是禍不是福啊!

辜靈譽姿態慵懶,半躺半坐,衣袍大敞,袒露半邊胸膛,手執金樽,雙眼含笑,略帶邪肆的目光梭巡過一班絕色舞伶,墨袂微微遮掩嘴邊的竊笑。

在辛芙兒的眼裡看來,就跟淫笑沒兩樣,俏顏倏地緊繃,步履靈巧的閃身,藏匿於暗處。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少爺為了仙姑特地設宴,有什麼不對嗎?」阿牛搔腦,不解的問。

「你……白日裡,旺福總管說的明明是你家夫人而不是你家公子,敢情你們在誑我就是了?」

「呃……」

「阿牛,杵在哪兒做什麼?快帶辛姑娘進來。」

戲謔浪語伴隨夜風蕩入耳裡,辛芙兒渾身上下一顫,要是手中有把桃木劍,真想塞進那張嘴裡,讓他從此說不出話。

阿牛覷著寧死也不肯移動半步的辛芙兒,苦苦的哀求,「仙姑,你別為難小的,要是沒辦好少爺交代的事,小的可見不到明日的朝陽。」

「混帳東西……」辛芙兒抿了抿唇,故意不看眼神調侃的當歸。是可忍,孰不可忍,已經是凡人肉體,沒有任何法力的小小狸妖,能奈她何?

她仰高下巴,大搖大擺的走進宴席之中,無視滿場歌妓舞伶的注目,拍了拍袖口,扯了扯裙角,愛理不理的落坐……她的全副偽裝卻在迎上笑嘻嘻的俊臉之後徹底瓦解。

堂堂京師名門第一貴公子不顧形像,竟然小鳥依人般的膩近一介無名小道姑的背部,輕輕蹭著,討好似的端起杯子,湊近不斷抽搐的粉唇。

「我的小酸酸,你總算來了,一整晚等不到你來,光看這些鶯鶯燕燕周旋來去,我的胃口都沒了,你一來便是滿室生輝,我心情大好。」

霎時,歌妓的吟哦歌聲停止,舞妓閃到腰似的全摔成一團,費勁拋了整夜秋波的媚眼全翻成一雙雙濁白。

現場美女多如浮雲,辜大少卻只對小道姑大獻慇勤,豈有此理!

辛芙兒冷冷的彎動嘴角,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滿桌珍饈,狠狠的反手推開貼近自己的俊顏,冷笑的說:「豈敢勞駕辜公子,我自己來就好。」

「酸酸,你真冷淡,可是我喜歡。」辜靈譽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張熱臉貼了冷屁股,幫忙夾菜,不忘吩咐阿牛遞上軟墊,好讓當歸坐得舒服,賓至如歸。

辛芙兒氣煞,「你平時的威風上哪兒了?別因為他變成人,又是富貴之人,你就倒戈相向……我在同你說話耶!當歸。」

當歸壓根兒不理,埋頭就吃,吃得不亦樂乎。

辜靈譽忍不住竊笑,拿起黃金鍍造的湯匙,小心翼翼的吹涼,送到抿得看不見唇線的小嘴前,柔聲勸道:「酸酸,你也吃嘛!這盅蓮子人參雞湯是為了你特別熬煮的,喝一口,嗯?」

在他熱烈殷盼的注視下,她忍住滿腹噁心,張唇嚥下津液,兩眼直直瞪著他,聲音壓低的說:「少給我裝親熱,快讓那些閑雜人等退下,我有話單獨跟你說。」

「單獨跟我說?我求之不得。」辜靈譽故意扯開嗓子大嚷,成功的引來阿牛驚瞪、歌妓怒視、舞伶妒忿的三重洗禮。

若不是顧及性命安危,辛芙兒早就一拳揍得他後悔當人。

「聽見了沒?辛姑娘要和我私下相談,其餘的人可以下去了。」辜靈譽斥退眾人。

不甘色誘失利,瞪得像母夜叉的舞伶和歌妓們魚貫退下。

辛芙兒悄然握緊粉拳,五指利爪在腿上掐了又放,放了又掐,直等到簾幕垂下,才終於有了動作。

她揪住辜靈譽的衣領,恨不得化身為厲鬼,一口吞了他。

「你究竟在搞什麼鬼?你要霸佔辜靈譽的肉體,我沒意見,也不想有意見,幹嘛一直來招惹我?」

訝然挑起眉頭,他狐疑的問:「怪了,旺福沒把降肝火的草藥送過去?」

「有,辜家的草藥就是不一樣,還真甘甜……不是,我是說……」收受賄品的辛芙兒差點咬掉舌頭,憤惱的改口,「誰讓你送過來的?你別利用辜靈譽的身份亂來,萬一讓別人起疑心,我看你怎麼辦!」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他笑得像隻狐狸,可不知怎地,心口暖烘烘的。

「當然不是……」

「你知道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當人是這麼一回事,高興能笑,傷心會掉淚,從前我只能透過雙眼觀察凡人種種,如今親身經驗,才知道狸貓與人有多大不同,每天睜開雙眼,便有品嚐不完的新鮮事物,有趣得讓我捨不得眨一下眼睛。」

「其實當人也沒什麼好的,成天有煩不完的惱人事情,既不能隨心所欲的生活,更不能自由自在……我又在胡說八道什麼?喂,你少給我轉移話題。」

辛芙兒的皓腕下意識的施勁,嘶的一聲,他的衣領不堪如此拉扯,上好綢子當場裂成兩半,滑出指間,纖手一時抓空,來不及驚詫,就撲上光裸的胸膛,辜靈譽順勢健臂一橫,將她攔腰抱進懷內,薄唇湊近細嫩的耳朵,徐徐吹氣。

「酸酸,當我變成了辜靈譽之後,想到的頭一件事便是你,一想到你當時不顧性命安危救了我,我做為凡人的這顆心便絞痛不已,一心只想著該怎麼報答你。」

「好,你要是真想報答我,就滾回去克己本分當狸妖。」她瞠大眼瞳,力圖振作,耳根子再怎麼發燙,都不准自己露出半點異狀,義正詞嚴的下命令。

「唯獨這一點無法順從你的心意。」辜靈譽大笑,「報恩對我而言是一件遠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做才是對你最好的?現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朗朗笑聲震得她頭暈目眩,克制不住怒意,鞋尖勾住桌腳,準備等會兒來個仙姑鬧宴。

「你討厭成天追逐黑茅道士,也厭倦一天到晚替人捉鬼驅邪,更期盼能過過平凡人家的安逸日子,我說的對不對?」

「是又如何?」她不置可否。

不過見面兩、三回,他竟然能將她看得比白紙還透,真是稀奇。

辜靈譽抽身,鼻尖湊近不正眼瞧人的微側芙顏,嘻笑道:「那就嫁給我吧!我保證一定能讓你舒舒服服的過完這輩子。」

等著看他玩什麼把戲的辛芙兒陡然一愣,抑制不住的躁火瞬間在體內炸開,直接將桌子翻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啊你……」

機靈聰明的當歸率先叼起能使自己安身立命的軟墊,吃飽喝足,蹭著濕潤的鼻子,昏昏欲睡,閃得遠遠的,無視前方不遠處一地的狼藉。

「你要是敢把這種話流傳出去,我當下就拿桃木劍把你宰了。」辛芙兒的上身半壓在辜靈譽的胸膛上,嬌媚的臉蛋緋紅,氣呼呼的瞪著他。

「難不成你是嫌棄我?」他驀然收斂滿面笑意,溫雅的模樣一旦失了笑,大病初癒的憔悴神情頗是惹人心憐,湛深的眼珠格外幽黑。

辛芙兒不禁心生愧意……不對,幹壞事的人又不是她,何須有愧?

但是人分好壞,同理可證,無論是鬼是妖是神是魔,也都善惡有分。

習術多年,她豈會判斷不出來他是正還是邪,否則在那節骨眼也不會貿然放了尚是狸貓之軀的他。

一路觀察下來,他只是單純的渴望成人的狸妖,她再清楚不過。

思緒一旦動搖,姿勢擺得再漂亮,都不得不敗下陣來,她殺氣驟減,暈紅小臉反而有了幾絲淡淡憐意。

「欸,我這樣說可沒有惡意,捉鬼殺妖這麼多年,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可以是美麗非凡,也可以是集天下大醜於一身,我早已不把事物的美醜放在心底,況且你現在已經正式成了辜靈譽,可以說辜靈譽是你,你便是辜靈譽。」心軟是她最大的致命傷。

「酸酸,你的心眼真好,善良得讓我好生佩服。」黑眸彎彎,辜靈譽慣常的燦爛笑容裡藏有甚多難解的意緒,埋得很深、很深。

「這不是善良,而是我習術多年自行悟出的想法。」為了黎民百姓,她收過不少好妖好鬼,善良這種字眼不太適合放在她身上。

世間善惡因為立場不同而隨時隨地可以更迭,並沒有絕對的善、絕對的惡,只有執著己見的自我立場考量,說穿了,便是私心。

「能碰上你,真是我修了三千年也得不來的幸運,得知自己被裘老頭利用之後,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再信任凡人,可是遇見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並不是所有的凡人都存有噁心,當時你明明可以選擇不搭理我,不過到了最後還是救了我。」

「是啊!我一千個、一萬個後悔莫及。」她翻個白眼,真想一劍砍了自己。

方纔一陣纏鬥後,風水輪流轉,她上他下,被欺壓在紅綢繡金軟墊上的辜靈譽眉開眼笑,大掌悄悄的繞至後方,攀上纖秀背骨,在她察覺之前,先發制人的重重一按,須臾,軟玉溫香抱滿懷。

「辜靈譽!」

「誰喊都沒你這聲來得悅耳動聽,黃鶯出谷都不及你,酸酸,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好好的報答你。」他貼在她的耳後,喃喃細語。

在辜府見多凡間歡愉,男女情事之間他也懂得,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最大的饋惠就是疼惜珍愛,唯一的良策便是將她迎入辜府,日日照看。

辛芙兒惱火,拱起手背,豎著十根指尖,又抓又撓,「小王八羔子,你快放開我!誰說要嫁給你了?報恩的方式千百種,你偏挑這一種最下流的,我看你不是想報恩,而是想報冤吧……」

「噓……大內高手。」辜靈譽張嘴含住白皙的耳垂,外人瞧了像是親暱狎逗,實則是輕聲警告,「當辜靈譽什麼都好,唯一的壞處便是無論到哪兒都有人守著,根據我對辜府的瞭解,辜靈譽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藥罐子,那天我一下榻,情形可精采了,真可惜你沒能瞧見。」

「放……放開你的臭嘴!」她渾身筋骨酥軟,幾乎癱瘓在他懷裡。

該死的小色妖!到底都去哪兒學來這些不三不四的輕薄功夫?還是說,這便是他的本性?

「好香、好軟……」他呵呵稱讚。

「我渾身上下都是硃砂桃木味,哪裡香了?」頭一次有人稱讚她香,怪哉。

「當人之後,我最不習慣的一點便是薰香,待在裘老頭身邊久了,習慣硃砂、桃木劍,一日不聞便覺得渾身不適……從前都是我讓人家抱在懷裡,如今反過來能這樣摟著軟綿綿的身子,呵,真好。」

「你知道我是誰嗎?」辛芙兒的貝齒上下磨合,嗓音又尖又細。

「辛芙兒,小名酸酸,是所剩無幾的白茅道術傳人。」

「那你還敢這樣招惹我?!信不信我隨便拿根木樁就能戳死你?不想死的話,就快鬆手。」

「我已經稟明雙親,要迎娶你為妻,往後我倆想幹啥就幹啥,凡人最在乎的不外乎名節、操守……諸如此類,如今我倆是未婚夫妻,不必再遮遮掩掩。」

她當下眼冒金星。什麼叫做不必遮遮掩掩?說得好像他們是躲在僻陋街巷裡偷來暗去的姦夫淫婦。

「辜靈譽,你存心找我麻煩就是了,今天要是不整治你,我辛芙兒還算得上是什麼白茅道傳人?你給我死過來。」

辛芙兒顧不得肢體長髮糾纏曖昧,身穿規矩灰色道衫的嬌小身體翻身在上,兩手朝一笑足以傾滅整座京師的俊美臉皮掐去,完全當他是當歸級數在欺辱,渾然忘了他是有血有肉、性向確鑿的雄性生物。

食色性也,無論是人是牲皆然。

辜靈譽眉眼彎彎,狐般俊媚,成人之後最麻煩的一點便是,屬於人的貪慾永無止境,潛伏體內的饞癮隱隱作祟,再配合要風得浪的尊貴命格,霎時慾望攀升至高點。

管他一張俊臉正被搓圓搓扁的蹂躪中,雙臂一舉,捧住芙顏,仰身送上薄唇,極富技巧的吻住她,趁她驚魂未定之際,舌尖堂而皇之的溜進她的嘴裡,戲玩逗弄。

辛芙兒招數猜盡,就是沒料到有此一招,她並非一般良家婦女,行走大江南北慣了,去過不少風月場所,那是狐狸精最愛喬裝成美妓藏匿之處,早已度過撞見男女歡愛場面會窘澀扭捏的尷尬期,如今是百毒不侵……但,看是一回事,親身經歷則是另一回事。

如此下三濫的招數,他也使得出來?

「辜……唔……」

「噓……大內高手。」他細心提醒,活像是一句制死她的妙用咒術。

「大內高手關你親我什麼屁事?!盡快挪開你的嘴巴,信不信我待會兒把它撕成稀巴爛……你還有心思笑?!」

「嗯咳。」

「咳什麼?」她爆吼。

「嗯咳。」

「我說你是在咳什麼鬼?」耳朵聽得泛癢,她揪起竊香得意的俊臉,怒目一瞪,但見薄唇彎彎上揚的桃花面滿是春風,竊笑都來不及了,哪來多餘肺力發咳?

那……那活像肺癆鬼咳個不停的人是誰?

眼角斜斜一覷,幕簾之後朦朦朧朧可見婦人一襲暗朱繡裳,氣度雍容,容貌尚存些年少風韻,眼尾吊得高高的,似曾相識……

晶潤眼珠骨碌碌流轉瞄瞟,那人一身囂張氣焰,不正是和這只風騷狸一模一樣嗎?

辜靈譽傾身向前,悄聲的說:「瞧,大內高手傳遞風聲的速度可快了,這會兒連辜家夫人都請了出來。」

「辜家夫人?」她唇齒一顫,驟然彈開,退得遠遠的,踢醒睡得香熟的當歸,轉身想掀開另一道簾子,鑽過繡球花叢,像個沒事人一般開溜。

「辛姑娘可是我們辜府的金帖貴客,連點像樣的菜餚都沒能嘗上便掉頭就走,實在有失辜家禮節,還是今夜的菜色不合辛姑娘的胃口?」

尖刻的嗓音宛若定身咒,制住了躡手躡腳遁逃失敗的辛芙兒,拍了拍額頭,翻了個白眼,暗自呻吟,有道是:福禍難避,此話果真不假。

「辜夫人,失敬。」她忍住滿腹無奈和怨氣,躬身作揖,不忘狠狠的瞪了猶然在笑的辜靈譽一眼。笑笑笑,早晚笑死你!

下人們手腳利落,一眨眼的工夫便清得乾乾淨淨,半點殘羹也不留,撤換上另一張嶄新絨毯,鋪得舒適宜人。

辜夫人貴族禮儀跪坐,弄得辛芙兒繃緊臉皮,拘謹端坐。

熱水一衝,青花瓷中菊花瓣舒展綻放,絲絲甜香一掃酒肉靡味,辜夫人端起杯子,徐徐啜飲,好整以暇的端詳著坐在對面的小道姑。

「辛姑娘似乎很對靈譽的眼,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聽見他提及女子的名字,辛姑娘不僅僅治好了靈譽,連帶的還把他的魂魄勾走了,實在了得。」

聽著她似嘲似謔的話語,辛芙兒心想,名門人家說話就是這樣,永遠聽不準話中含意。

「不不不,是辜公子福大命大,我只是幫他安安心神,驅走圍繞在身邊的不乾淨玩意兒,辜夫人過獎。」現下不只一把,三把冷汗都淋漓暢流,如果不砍了辜靈譽,她就改姓。

對身畔可人兒的藐瞪視若無睹,辜靈譽逕自笑道:「娘,只要有芙兒在,我整個人神清氣爽,瞧,我現在不僅能站能坐,還能走能跑,方才芙兒還嫌我氣血太足,差點摟得她喘不過氣……我的意思是,你一定得同意這門親事,芙兒一日不進門,我這顆心就一日難安。」

心肝寶貝一開口,辜夫人露出寵愛的笑容,一反面對辛芙兒時的高姿態,慈眉善目的安撫道:「靈譽,你別著急,娘明白你的心思,鐵定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啊……」辛芙兒正要反駁,卻被辜夫人打斷。

「我遣人調查過,辛姑娘今年芳齡十八,同我們辜家一脈單傳,無父無母亦無兄姊弟妹,孤苦伶仃的擔起辛家相傳的道館……」

嗚……描述得真傳神,從尖酸勢利的辜夫人口中聽見自己乏善可陳的淒楚家世,連她自己都要掬一把心酸淚水了。

辛芙兒皮笑肉不笑,「辜夫人,你快別說了,我知道自己命賤,不值得一提,區區一介草民實在匹配不上辜公子,肯定是他一時感激在心裡,才動了娶我的念頭,你千萬別當真……」

「換句話說,辛姑娘是看不起我們靈譽?」辜夫人眼尾一吊,口吻不疾不徐,逐字加重音節。

「哎呀,哪兒的話,辜公子玉樹臨風,翩翩有禮,溫文儒雅,堂堂京師一介貴公子……」降魔除妖,她樣樣在行,可就是不懂爾虞我詐這一套,充其量只能將所有的恭維話語全說出來,盡可能的吹捧。

「好,說得好,能得如此良婿,相信對辛姑娘而言是美事一樁。」辜夫人順勢接口。

「是啊!我實在高攀不上。」天花亂墜,東拉西扯,說得口都渴了,辛芙兒端起杯子,喝了口菊花茶,總算能鬆口氣,幸好。

「擇日及合八字,對辛姑娘來說應該不算難事吧?」

「小事一樁。」要是連基本功夫都不會,她還算什麼白茅道傳人?

「那好,在正式入門之前,請辛姑娘暫留辜府,一方面能籌備婚娶事宜,一方面又能就近照料靈譽,你意下如何?」

喝到泛滲著苦味的一口茶,辛芙兒當下噴了出來,弄濕袖子,錯愕的出聲,「啊?」

搞什麼?說了這麼多,怎麼還是繞回原點?

辜夫人鳴掌,旺福誠惶誠恐的走上前,她刻意看了辛芙兒一眼,揚聲道:「吩咐下去,即日起辛姑娘便是咱們府上貴客,飲食起居悉數比照少爺,下人們如有任何不敬之舉,遵照辜府規矩,一律杖打五十,逐出京師。」

「辜夫人……」

「如果沒有其他異議,靈譽,我讓旺福安排辛姑娘住在離你的寢房最近的漱玉閣,你看如何?」直接略過當事者未完的申訴,辜夫人拍掌定案。

「這是再好不過。」辜靈譽轉頭,朝臉色發青,驚嚇得下頷鬆脫的辛芙兒咧嘴燦笑,親熱的喊道:「往後咱們便是自己人了,也不必太過分你我,反正早晚都是要睡在一塊,你說是不是?」

最好是……是你個鬼啦!辛芙兒撞邪似的,暗恨在心頭的神情如是說著,礙於辜夫人在場,滿腹冤火只能忍到自己得內傷,不能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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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7: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辜靈譽,我辛芙兒今生若是不殺你,誓不為人!」

辛芙兒朝天一吼,無奈手裡無劍,只能赤手空拳順隨激動的情緒胡亂揮舞,直至筋疲力盡,後仰一癱,才肯鳴金收兵。

難得能鬆懈一身筋骨,舒舒服服的躺在榻上作個春秋大夢,可是她心裡悶透了、憋壞了,想起某人得意歡喜的模樣,就恨得牙癢癢的。

憑什麼要她留下,她就留下?

她也真傻了不成?竟然陪著他瞎鬧胡玩。

應該趁這大好時機,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才是。

辛芙兒翻身坐起,撥開水絲帷幔,圓眸左瞟右瞅,梭巡一遍,小心翼翼的滑出尚未更衣的下半身,足尖摸索著鞋子。

暗處一隅,埋伏者止不住竊笑,左臂橫腰,右手曲肘頂在腰側,一隻右鞋倒掛在指頭上,若再看仔細些,不難發現款式尺寸皆和榻下另一隻湊成雙。

「怪了……我記得明明脫在這兒的呀……」她納悶的喳呼。

未穿布襪的赤裸蓮足往外圍探去,驀地,不知遺落何方的鞋子竟然自行套在小巧雪足上。

辛芙兒的眼皮巍巍一顫,瞪著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一雙大掌幫著自己將鞋子穿好,拇指壓住踝骨,輕輕按著,這下當真是插翅也難飛。

白皙裸足擺在寬大掌心裡,彷彿盈手可握,細緻小巧得宛若一隻玉雕飾物。

辜靈譽貪戀不捨的直勾勾瞅著,怎麼看都看不膩。凡屬一般人間的事物都令他覺得新鮮,正所謂入境隨俗,學會了用兩條腿走路奔跑,端正坐姿,斯文吃食,飲酒作樂,男歡女愛,唯一學不來的是……情。

人類有情,是為萬物之靈,動物也有情,卻不過是單純的渴求生存與否之情,與凡人糾葛多變的七情六慾大大不同。

雌雄之間為了繁衍續命,不論喜歡與否,可以隨意交配,單單如此,並無多餘牽扯、窒礙;換作凡人,卻是另外一回事,不單是為了傳宗接代,還得講究門當戶對,是否為心之所屬、情之所鐘……諷刺的是,這種只能意會,不能傳授、倣傚的虛幻之物,他學不會。

在富甲天下的辜府看慣了虛情假意、逢場作戲,讓他越發不能將人類之情看得透徹明白。

有人可以為了一兩銀子休妻賣女,有人則是為情捨生,寧死不屈,小小一座辜院大宅宛若世間縮影,光怪陸離,悲歡離合,應有盡有,不必踏出宅院,便能體受凡間人情冷暖。

他感到迷惑不解,究竟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似乎無跡可尋,無律可從,問過旺福、阿牛,甚至是身旁所有的下人,眾說紛紜,每個人的回答大相逕庭,他們各說各話,或解釋,或以物比擬……

「情?就跟白花花的銀兩一樣珍貴,可是呢,要說珍貴,當然是銀兩好,錢在情在,錢不在就什麼都不在。」勢利眼的旺福露出貪婪的笑容,做此解析。

「愛?少爺,你真是愛說笑,愛不就是那樣嗎?你情我願,一拍即合。」餵魚的阿珠笑得花枝亂顫,還以為是辜靈譽在同自己打情罵俏,自作多情的變得害羞。

「情?天底下有什麼東西是銀兩買不到的?情啊,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喏,你上京師第一等的妓院瞧瞧,只要亮出銀子,還怕那些婆娘無情嗎?」固定在辜府城牆外討賞的乞丐語帶輕蔑的抒發己見。

眾人的答覆都是一種獨到見解,他全聽進心裡,卻不能體會。

這是成為普通凡人前最後一道難題,也是他渴望成人的最大心願,體悟人的情愛從何而生,最後又是怎麼消磨殆盡,只要學會了如何去愛人,他便不再是佔有人身的靈獸,而是真真正正的「辜靈譽」。

「你到底想怎麼樣才肯罷手?」辛芙兒洩氣的妥協。

所幸濃濃夜色掩蓋了雙頰的嫣紅,只能聽見怨氣極重的悶聲質問,他這麼個揉搓法,是想把她的腳丫當餃子皮捏來下湯嗎?

「我不知道。」

「什麼叫做你不知道?僥倖讓你當了辜靈譽,如今千方百計把我弄進辜府,說是報恩,卻不知道你肚子裡在打什麼歪主意,該不會是害怕那老黑茅來找麻煩,所以希望我陪你度過這段聚魂的日子……疼啊!你幹嘛掐我的腳?」

辜靈譽抬起黑眸,殘光之下,格外爍亮,嘴邊無笑,一反平日的輕佻嬉鬧,大半隱沒在闌珊夜露的俊顏異常肅穆。

辛芙兒微微怔住,分放兩邊的柔荑不由自主的緊緊握住,這是在面對棘手的對像時,她才會有的反應。

「我……」說錯了什麼?

「雖然我才剛當上凡人,但是並不表示沒有七情六慾,在這之前我是一隻歷經八百年漫長歲月修練的靈獸,從有了自我意識到能夠長生不老,從茫昧無知到懂得品賞人間百態,一點一滴得之不易,我瞭解凡人受情感牽制的痛苦,也懂得動心的滋味,所以我不允許你用『只是一隻獸罷了』的心思來看待我。」

融融夜色,抹深了這一席夾帶冷冽氣息的重話。

眼看他堅毅的目光染上淡淡的憂鬱,讓向來不知內疚為何物的辛芙兒抿著嘴唇,慌張無措。

「好吧!說老實話,我確實是這樣認為……」她的口吻莫名的顯得小心翼翼,像極了安撫,「不過你也不能怪我,斬妖除魔本來就是我的天職,我知道很多精怪糾纏在人世不肯離去,就是盼著有一天能變成真正的人,但那大多是空口白話,幾乎沒有一個能真正做到……」

「我做到了,而且還是托你的福。」

「這就是啦!你想想看,我長這麼大以來,連聽都沒聽過這樣的事,更別提是親眼所見,如今你是辜靈譽的事實眾所皆知,我瞭解你想快些融入凡間種種的急躁,可是我不懂,你為何要一直纏著我不放?」

「我說過了,我想……」

「報恩。」她撇了撇小嘴,悄聲咕噥,「到底是報冤還是報恩,還沒個准呢!」

大掌順沿而上,扣住小腿末處,連同踝骨一起,暗勁一扯,榻上的人兒驚呼一聲,險些滑進狼口裡,幸好她的下盤及時頂住,才倖免於難。

「總之,我不許你再曲解我的心意,依我現在的身份,可以說是要什麼有什麼,將話說白一點,我要你留下,你不能說不,就如同眼下這般……該怎麼形容才妥當?嗯……對,軟禁。」

「軟禁?!你膽敢軟禁我?!」真是可惡至極,他想當辜府少爺儘管去,無緣無故,幹嘛要牽連到她身上?

「天南地北扯了一大圈,我心裡的話只講了一半,剩餘的另一半才是重點所在。」辜靈譽唇紅齒白的俊美臉皮恢復嘻笑,彷彿上一刻的嚴謹肅穆是雲煙幻影。

辛芙兒咬牙切齒,「你這算哪門子的心裡話?我可以拒絕繼續往下聽嗎?」

他笑看著躺在掌中的勻白藕足,白皙的肌膚上佈滿一顆顆疙瘩,就不知道是因為不習慣他人碰觸,抑或是……排斥他?

「酸酸……」

「不許你喊我酸酸!」

「我什麼都學得快,除去尚不能擁有魂魄以外,應該沒有誰會懷疑我。」

「那不就恭喜囉!」他講他的,她酸她的,無妨。

「除了愛人之外,我什麼都學會了。」

辛芙兒口無遮攔,「愛人嘛,那還不簡單,仗恃著你這張俊俏臉皮,要什麼天仙絕色肯定都能暢行無阻……」

大掌暗暗施勁,疼得她拱起腳掌,支撐全身重量的兩肘倏地乏力一軟,冰涼的觸感霎時席捲而上,攻往最愛胡說八道、喋喋不休的小嘴。

當即是日月無光,暗雲諸集,天華飄飛……所有最惡劣的天像都在眼前演繹一遍,辛芙兒恍惚回過神來,感覺到唇瓣熱辣如麻。

他再次竊了她一記吻,試探般的吻,像是在摸索、找尋一個不能以言語訴說的答案。

「每個人都說愛人很簡單,情啊愛啊,凡人不就是因為擁有這些才能統馭萬物?可是又怎麼能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愛、真正的情?凡人終其一生尋尋覓覓,在滾滾紅塵中嘗盡愛恨嗔癡,都是為了心中所愛,可我始終不能明白,要怎麼樣才能斷定何謂真愛?」辜靈譽半瞇充滿疑慮的雙眸,抵住廝磨相纏的唇齒,喃喃自語。對於這個難題,他心底一直微帶懼意,在正式跨越這道鴻溝之前,他還算不上是真正的一個「人」。

「你……你……」櫻唇擠出尖亢的疾呼,她下意識的曲高膝頭,想踢開黏呼呼的高大身軀。「辜靈譽,你存心找死是不是?堂堂一個白茅道傳人,豈能這樣三番兩次任由你欺負?你以為這樣做就是愛人嗎?告訴你,愛人才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然你告訴我,怎麼做才算是愛人?什麼樣的情才算得上是真情?」

「我……」她嚴重語塞,艷色腮幫子鼓得脹脹的,隔了許久答不出話。

「嗯?」他像只竊笑的狡猾狐狸,曳長了尾音,捺著性子等待。

「好吧!我承認有時候當人很簡單,有時候又是異常艱難,煉丹符菉殺鬼降魔收拾茅山門戶,我十八般武藝皆在行,哪來多餘閑暇去搞七捻三?」

「搞七捻三?」

「說白一點,也就是男歡女愛,陰陽交合。」一定要她說得這麼粗俗才懂嗎?

「所以我倆全是白紙一張,懵懵懂懂,不解人事?」

「你不解人事?!除非我兩隻眼都瞎了,實在看不出來你全身上下哪裡不解人事……欸,你的手在摸哪兒?」

「好軟……」他修長的手指按在她的腰腹上,翻身交擁,下頷頂在散發出淡淡硃砂香的肩頭,十指環在腰後,牢牢交扣,耍賴似的說:「那些煙花女子刻意投懷送抱,直教我作惡。婢女唯唯諾諾,只想飛上枝頭當鳳凰,惹人心煩。唯獨你,身上沒有一絲浮華靡氣,對我不假辭色,不扭捏示好,這種感覺很特殊……」

「我管你想怎樣,別動不動就碰我!凡人第一課,男女授受不親,你懂嗎?」

綢緞吸附不了太多體熱,不一會兒便全渡進粗麻布衫內,弄得辛芙兒渾身燥熱難耐。

搞什麼呀?幹嘛抱這麼緊?又不是烤鴨。

「別動,就讓我這樣抱你一會兒,好不好?」他討好似的軟聲軟語。

「不好!」耳畔傳來朗朗笑聲,癢死人了,她稍稍扭動螓首,側過芳頰,不意竟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偷了腮幫子一記暗香。

眼下軟玉溫香在抱,辜靈譽心生不軌,啄了嫣容一口,輕輕呵氣,「酸酸,當我想瞭解怎麼去愛一個人時,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你想,這樣代表著什麼?」

「我倒霉啊!還能有什麼?!」辛芙兒努努嘴,掙脫不開,乾脆自行調整舒服的姿勢,省得等會兒這裡疼、那裡酸,委屈了自己。

他逕行脫掉她還沒焐熱的鞋子,膩膩蹭蹭的賴進榻內。

她又拉又扯,抵死不從,每回碰上他,整排皓齒都快磨壞了,萬一到了發蒼蒼,齒搖搖,連根雞翅膀都啃不動時,看她怎麼咬死他……

不對,又不是白首之約,她幹嘛與他周旋到老?

「芙兒,別磨牙了,要磨就到我的嘴裡磨,省得傷著自己。」

「誰允許你喊我的名字了?」

他輕輕緲緲一喚,不知怎地,她心底的牆頓時鬆鬆軟軟垮成一攤泥水,難以言喻,無從形容的微妙感受在心中發酵。

「什麼都不給喊,那我要怎麼喊你才對?」

「哎呀……總之,我累了,我管你要怎麼喊才對,我睡了。」辛芙兒胸口陡然生悶的側過身子,其實只是在他的懷內轉了半圈,閉上雙眼,假意入睡。

對付愛鬧愛玩、沒半刻正經的傢伙,唯一的良方便是不理不睬,讓他自討沒趣。

可惜,辜靈譽非是一盞省油的燈。

靜不了片刻,他便撐起上身,支額俯覷,伸出讓下人修齊的指頭,滑過側身而臥的姍秀睡顏,輕聲道:「世人總說得不到的方是無上至寶,酸酸,我知道習術之人大多不近女色,就不知道白茅道術是否也有這條規矩?」

偏偏有人就是很好招惹。

辛芙兒兩眼倏地一翻,拍掌仰頸一瞪,「別拿我跟那些老黑茅相提並論,他們不近女色是害怕道術會就此減弱,因為他們習的黑茅道術專走旁門左道,需要自守的戒律自然繁雜,正統的茅山道術是拿來調節陰陽兩界的平衡,不是拿來害人的……」語音開高走弱,說到最後,連她自己也搞不懂何必向他解釋這麼多。「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你少來煩我好不好?」

她推歪托腮俊顏,將慵懶的頎軀擠進榻內,兩人之間騰出楚河漢界,劃分彼此的地盤,繼而咧齒悶哼一聲。

「敢靠過來的話,我把你的手剁成肉泥喂當歸。」

辜靈譽挑高墨眉,挑起一綹盤繞皓頸根處的暗褐色髮絲,纏在指尖繞呀繞的,瞇眼一笑,一路勾著髮絲捲纏到底,冰涼指節焐過溫熱雪膚,登時招來萬箭穿心之瞪。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鬆開髮絲,任由她歪著頸子攏好一頭未束的散發,縮回指頭,垂眸俯覷,抿起潤唇,揚起深邃的笑容,食指根部不知幾時扯下一根細發,他捺著性子將它纏在小指,指頭靈活的蜷蜷放放,端詳許久。

所謂紅線哪……

他翻身,展臂一攬,將半睡半醒的人兒圈進懷內,萬般珍惜的撥弄披洩在後的青絲,彎下濃睫,傾身一吻,呵癢似的落在她的腮畔,霞色滿容的心形小臉冷不防的縮了縮,抬起手背,隔開呼出熱霧的嘴。

「小心我將你一箭穿心……」辛芙兒悶聲嘟囔,閉得太緊的雙眸洩漏了尚存有一絲清晰意識的佯裝。

辜靈譽的嘴唇磨蹭著緋色耳根子,催她入夢似的低聲道:「一箭穿心也好,剁了餵狗也罷,我只想讓你知道,只要我是凡人的一天,那便是非你不可。」

也許是為了報恩,或許是因為不捨得與她分開,總之,從當上凡人、萌有意識以來,一直盤據心海,始終無法拋卻的就是她,若要形容,那便是一股流動的貪念,渴望能時時刻刻都有她在身旁。

貪念呵……

「吵死人了……」辛芙兒蹙起眉頭,撓弄腮與耳,意圖撥開煩人的雜音,其實全聽進心裡了,又懶得與他爭論不休,這只狸……不對,這個人真是死心眼,都不要他報恩了,還死纏爛打,前身是狸,現在倒更像一隻人形狐妖,一天到晚掩袖竊笑,眼波流轉之間便是陰謀陽謀一塊齊下,當人還真是有慧根,不必一年半載,便將凡人的詭計巧詐都學到骨髓裡去了,真是……

他是凡人的一天就非她不可?那豈不是一輩子了嗎?

要是讓老爹知道一隻化人狸妖竟然妄想與她攜手偕老,恐怕陰間鬧不夠,還得上來人間胡攪一場……哎呀,她又想到哪兒去了?

他隨口說說,她竟然也當真,傻子。

辛芙兒心煩意亂,翻身重新睡過,不意一頭埋入闊深的胸膛,揉揉撞疼的鼻尖,眼角微掀,細皮嫩肉的貴公子好整以暇的低頭瞅著她,嘴邊笑意湛湛。

她不甘示弱的瞪回去,這邊可沒在怕的。

只是瞪到眼花撩亂,眼睛發酸,泛現閃閃淚光之後,她倒頭就睡,管不著兩人的姿態是否太過親暱,全隨他去了……

良久,黑得純粹的眸子才緩緩合上,饞笑未止。

有道是,看得到,吃不到的,最是可口。

呵,此理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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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7: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踏遍大江南北,行奔天下,直到現在才發覺,最容易聚陰之地原來就在京師第一名府,威名滿天下的辜府。

邪,走到哪兒,撞到哪兒。

莫怪乎正牌的辜家公子才活了二十個年頭便一命嗚呼,鎮日睡在彙聚大批冤死鬼魂作祟下的王府,八字過輕,身體孱弱的辜公子就算沒病死,恐怕也讓惡鬼活活纏死。

喏,眼下長廊到底,一路向左,正面迎來一座賞月八角鳳簷亭,一隻素衣女鬼正伸長舌頭,杵在原地左飄飄右扭扭,學起柳條迎風吹拂的裊裊姿態,欸,都搖了兩天還不膩啊?她看得都嫌煩了。

四下無人,穿不慣錦衣又換成灰麻色布衫的嬌小身影來回踱步,凌亂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穩妥,朝吊死女鬼走去。

辛芙兒俯身,摸摸蔓生蘭花草,垂首嗅嗅桃李乍熟澀香,眼角一瞟,齒動唇不動的低聲詢問,「幾時往生的?」

女鬼幽幽一瞄,猶豫了良久,才確認對方是在同自己說話,氣虛的說:「記不得了,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甚至久到連她自己是什麼人都忘了。

辛芙兒彎彎腰椎,佯裝打呵欠,呆望花景。

幾名端茶的婢女嬉鬧的轉過長廊,沒太大留心荒廢已久的後花園有一名辜家貴客。

實情是,她們巴不得能忽略便忽略,對這群妄想搖身變鳳凰的懷春少女而言,半路殺出來沒有半點姿色可言的辛芙兒無疑是眼中釘、肉中刺。

「說說看,你為什麼整日站在這兒東搖西擺,活像一尊不倒翁?光用聞的也聞得出來你身上的冤氣極重,否則艷陽高照還能面不改色的幽魂,這年頭實在少見了,你肯定是心願未遂,地府不能拘提……是或不是,都應我一聲啊!」

從旁人的眼中看來,她像個喪失心智的瘋婆娘,獨自蹲在牆角,面對亭柱碎碎念。

女鬼文風不動,眼神哀怨,「我不清楚的事,你讓我怎麼應聲?我只覺得胸口有股悶氣,上不來,下不去,滿腹苦水想向某人傾訴,卻又不知道那人是誰,只希望站在這裡,也許某天那人走過,我便能一眼認出。」

「我沒聽錯吧?你生前最後的遺願未了就是為了向某人說心事,弄了半天,卻忘了是要向誰說?」辛芙兒感到不可思議的揉了揉眉頭,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陰陽之間有鬼不奇,還真沒聽過這種怪事。

女鬼陰冷的瞟她一眼,「你願意幫我嗎?」

「我?」辛芙兒瞠大眼眸,指著自己,「你得了吧!我不過是在辜府寄宿幾日便走的過客,要怎麼幫你?」

「我天天站在這兒,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盼著誰來,辜府上下就只有你一人能看得見我,難道你忍心見我一日復一日的等下去?」

世風日下,連鬼都懂得放低姿態博取同情,真不簡單。

「欸,你這人真是……」她犯頭疼了。

「酸酸?」甜到能滲進骨子裡的親暱稱呼響起。

辛芙兒打了個寒顫,蹙起眉頭,轉過身子,果不其然見著一張狐狸笑容,習慣性的翻個白眼充當回禮。

「如果哪天我不幸英年早逝,歡迎你來幫我招魂……啊,不對,如果是你來招我的魂,肯定嚇到魂飛魄散……」

辜靈譽對她百無禁忌的調侃方式見怪不怪,笑罵道:「咒誰都可以,就是別咒自己,我可是盼著你和我白頭偕老。」

「哼,白頭偕老……」她不置可否的輕嗤,「你不是一早進宮去了?」

「安穗公……不,應該是我爹才對,他怕我不堪負荷謁見聖上的繁文縟節,讓我先行回府,他那害怕我隨時會倒下的模樣有趣極了,凡人的肉體真是脆弱得緊。」

「廢話!你是安穗公唯一的血脈,辜家能不能延續香火,全靠你一人,不寶貝才怪。」

辜靈譽對她嫌惡的模樣一笑置之,「雖然我不是很能瞭解人間所謂的善惡之分,但是在京師走動一陣,或多或少也能感覺到一般百姓表面上敬怕辜家勢力,私底下卻極為唾棄,我想……」

「你想什麼?」辛芙兒凝覷著他。

他一臉慎重的深思熟慮,像是在考量怎麼布好一場戰局。

「雖然我的靈魄佔據了辜靈譽的軀殼,但是仍能感受到先前他殘留下來的零碎意念。」

「喔?這可有趣了。」她感興趣的騰出空位,示意他坐下來戲說從頭,渾然不覺在這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底下藏有多少主動接納的含意。

看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露出迫不及待的興奮笑顏,辜靈譽心思緲遠,久久不能自己。

單單一抹微笑就能撼動心扉,凡人的軀體真是妙不可言。

他輕撫疾速鼓動的胸口,彎身坐在石牆雕欄上,靠著天生的習性,舉手投足高華絕代,特別是拂袖弄擺時半睨半瞟的慵懶雍容,豈止是貴氣,聖凜不可侵得教人心生慕意……辛芙兒偷偷看傻了眼。

多年前她曾在聖上出巡列隊時瞄過一眼當時的辜靈譽,混在王公貴戚之中,他不甚顯眼,又病又蒼白,連走段路都要左右兩邊有人扶持,乾瘦得像只遊走陽世的餓鬼,如今相對照,此時此刻的辜靈譽要霸氣得多。

不可否認的,是「他」賦予了全新的辜靈譽。

「辜公子是心地良善的人,打從出娘胎就時常大病小病不斷,殘留在腦海內的記憶有遠有近,時而交雜,最教我印像深刻的是,他一心期盼能導正安穗公的橫行霸道,心懷鴻鵠大志,可惜注定是要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聽他用辜公子來代稱,她總覺得有些彆扭,托腮思忖,「聽起來他的心腸挺好的,和他老子真是天差地遠,人家說孝子難求,安穗公作惡多端,欺壓百姓,卻有一個這麼賢順的兒子,真是諷刺。」

「他的軀體傳承了他離開陽世前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的執念,這股執念強大而不容忽視,所以我只能盡可能的替他完成心願。」

「也就是說……」她偏歪螓首,似懂非懂的瞅著他,「你想替他完成生前未了的心願?」

辜靈譽頷首,「知恩圖報不正是凡人口口聲聲所講的情義?」

辛芙兒露出詫異的表情,「小狐狸,你這番話真教我刮目相看……」糟,說溜了嘴。

「小狐狸?」他挑高眉頭,看著她垮下臉,神情慌張,加重語氣問道:「你方才喊我什麼?」

「小……小狐狸,你別誤會,我這不是一語雙關,而是單純的覺得你很像一隻狐狸……」她越描越黑。

「其實你還是把我當成一隻狸妖看待,對吧?」俊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不是……」倉皇之間,她不知從何解釋。

天光微暗,濃蔭暗影抹上俊顏,半明半晦交織成淡淡陰鬱,辜靈譽低垂眼睫,攏袖起身,姿態清冷。

辛芙兒霎時無所適從,怯顫的喉頭勉強擠出聲音,「辜靈譽……」

「是,我是辜靈譽,可是在你的眼中,好像永遠都是偷了人身的狸妖,怎麼樣也入不了你的眼,比那些窮兇惡極的黑茅道士還要不如。」他不看她,挺拔的身軀佇立在暗影之下,鷙悍難近,語氣寒冽。

「我沒有……」她的一顆心泛涼,看著冷冷的掉頭便走的高大背影,倏地起身,兩手揪皺裙擺,小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啟,好半晌就是喊不出聲。

很快的,他走遠了。

她呆杵原地,悶悶不樂的低語,「我只是覺得你像只狡猾的狐狸,又沒說你什麼,你幹嘛那麼小心眼?」

跌坐在雕欄上,她縮起雙膝,支肘托腮,十指掐腫了淨秀的鵝蛋臉,瞪著方纔他坐過、如今空蕩蕩的位子,依稀可以聞到一絲他衣角薰過的香氣,怪刺鼻的,竟然害她的鼻頭泛起酸意。

驀然,一陣濕意襲來。

她低頭一瞅,原來是當歸吐著舌頭,邊跳邊舔,拉回她不知散飛何方的心神,踢了踢腿,不搭理當歸,她心裡正煩著,思緒莫名的被他方纔的冷淡以待束縛住。

逼他知難而退,這樣不是更好嗎?她為何要感到苦惱?

「酸酸……」

一陣寒意襲來,辛芙兒不僅是心底發涼,猛打哆嗦,縮起皓頸,往旁一覷,一抹白影像失根的殘花東搖西晃,不過慘白的臉龐多了一絲絲陰笑。

「原來你還在啊!」她朝女鬼翻白眼,臉色同樣沒好到哪兒,蒼白若雪,全身氣力像是被誰抽走,無精打采。

女鬼飄到她的身畔,氣若游絲的說:「原來你和他是這麼一回事……」

「什麼這麼一回事?你胡扯什麼?」辛芙兒撇開頭,不理會女鬼,逕自悶煩。

「呵,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方纔那位紅顏美少年之間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讓第三人知道的秘密……」

「你煩不煩哪?!都跟你說沒有了,我和辜靈譽只是……」

「只是什麼?」

「哎呀!你不懂啦!」辛芙兒撓腮搔發,擺出苦瓜臉。連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了,一隻心願未遂的女鬼又懂什麼?

「呵……」女鬼兀自笑著。

「呵什麼呵?行行好,哪邊涼快哪邊去,別來這裡妨礙我想事情……」

「酸酸,咱們說好的,你要幫我了了心願……」

「我幾時跟你說好了?別自己亂搭話。」這女鬼的調調怎麼跟某人一個樣?這年頭陰的都在比誰的臉皮比較厚嗎?

「只要你幫我,我就教你怎麼和他和好如初,如何?」

「我幹嘛要跟他和好如初?我巴不得快些離開辜府,和他劃清界線,誰理他這只喜怒無常、翻臉像翻書的臭狐狸?生氣最好,省得我還要白費力氣跟他鬥來鬥去,我堂堂一個白茅道傳人,一把桃木劍就能劈得他來世相會……」

女鬼嘿嘿嘿的陰笑,索性蹲下身子和當歸玩起你丟我撿的遊戲,留待辛芙兒逕自嘴硬,對著空氣滔滔不絕。

有人偏愛裝模作樣騙鬼,可惜,連鬼都不信。

「小春,今晚輪你守夜,你可要當心了,千萬記得避開汲芳齋。」

「為什麼?那裡有什麼東西?」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那個。」秉燭走在前頭的香兒放低音量,擠眉弄眼。

「哪個?」鄉下來的小春憨愣得像根木槌。

「哎喲!就是鬧鬼啦!汲芳齋曾經死過人,之後每到夜裡就會傳出啼哭聲,還曾經有兩個長工半夜上茅房,結果在那裡撞鬼。」

小春摀住嘴巴,嚇得臉色發青,正值夜深,四下無人,說這種話根本是想害她破膽。

「香兒,你討厭啦!故意說這些話嚇唬我……」

兩人嘀嘀咕咕,穿過綠蔭扶疏的中庭。

夜梟發出嗚咽,一雙銳利的金瞳在夜色中炯炯爍耀。

長廊上每道楹柱設有燭台,火光雖然幽微,一路迤邐,仍然照亮了整條廊道。

倏忽,陰風大起,須臾之間熄了數盞燭台上的火。

縮在角落許久的娉婷身影冷不防的掩嘴打個噴嚏,揉了揉秀挺的鼻尖,雙手交抱胸前,忍下哆嗦,低聲咕噥著。

早知道就把睡得太死的當歸挖起來,省得她獨自一人吹冷風,它卻蜷縮在下人日日鋪換的毛毯裡睡到翻肚,莫非她真是苦命種不成?

一陣冷風吹來,她眼角橫了一眼,撇了撇嘴,「這位鬼大姊,我是讓你去吹滅火,不是讓你把我活活的凍死。」

朦朧的鬼影哀怨的回道:「是你要我一口氣把燭火滅了……」

「好好好,你說話就說話,不要死去活來的拉長著音,雖然我是見怪不怪了,可是這辜府是集天下大陰之地,你這種說話方式讓我渾身發毛,瞧,疙瘩都冒出來了。」辛芙兒來回摩挲手臂,不過抱怨歸抱怨,順從長久以來練就的敏銳天性,梭巡過婢女所指的方向,雙眼微瞇,暗暗思忖。

「酸酸,現在你想怎麼做?」女鬼問道。

辛芙兒彎動嘴角,比向院子東邊,像是從中悟出了些許眉目,「我們上汲芳齋一探究竟。」

「不好吧……那裡不是鬧鬼嗎?」女鬼的臉色越發慘白。

辛芙兒眉角橫吊僵抖,若不是夜太深,還能清楚的看見她的額頭暴浮數條青筋。到底是哪來的天兵大頭鬼,自己是鬼,居然怕起同類?

「大姊,你也不差啊!要比陰森、哀怨、纏人,你樣樣行,怕什麼?」她冷笑的說。

「酸酸,你真懂得怎麼誇人……」女鬼嘿嘿的笑著。

辛芙兒失笑,無言以對。怎麼近來碰上的鬼不是黏呼呼,就是少根筋?饒了她吧!再這樣下去,往後遇上厲鬼,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不理會連是褒還是貶都搞不懂的鬼大姊,藉著夜色遮掩,毋需躲躲藏藏,她步履靈巧的越過兩座院落,來到重門深鎖的汲芳齋,蛛網密佈,飛塵漫天,加上久無燈火,果然是極佳的聚陰之地。

「糟了,門被鎖上,進不去。」

辛芙兒抓握粗鏈,吃力一扯,這非得三名彪形大漢來才有可能強行解開,進不去等於沒戲唱。

「酸酸,算了吧!這樣是行不通的。」裊裊騰升的霧白鬼影拾起枯籐,逗弄樹梢上的胖夜梟。

瞄了一眼閑到發慌的女鬼,辛芙兒汗如雨下,低聲吼道:「你能不能認真點?」

「我又幫不上忙。」女鬼委屈的辯白。

將一口怒氣分做三次,深深吐納,就當作積陰德,不跟她計較,辛芙兒咬緊牙根,一腳踹住門板,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比自己胳膊還要粗上兩倍的鏽鏈當作某人可憎的狐狸笑臉,用力拉扯……她忘不了他今日轉身離去時的疏冷。

無緣無故生啥氣啊?氣死最好,明明是他自己小心眼,耳朵敏感,居然敢對她這個救命恩人擺臭臉?!

困陷在自我冥思的辛芙兒,一時用力過重,竟然讓自己呈拋物線彈了出去。

「啊……」她驚呼出聲,腦袋空白。

倏地,寬大黑袂鋪天蓋地飛掠而來,滑過驚悸魂散的秀麗容顏,隨之覆上,蒙蔽了視線,等了半天,非但半根骨頭都沒摔著,寒毛直豎的嬌軀還穩穩當當的躺在一堵牆內。

她怔忡的回神,耳畔傳來熟悉的嘻笑聲──

「三更半夜,辜家貴客不在房裡睡覺,卻在鬧鬼紜紜、荒廢已久的汲芳齋裝神弄鬼,酸酸,我看你是技癢了吧?」

撥開衣袖,轉頭瞪著俊美的笑臉,辛芙兒悻悻然推開護衛自己不受半點傷害的頎軀,神色比見到鬼更難看。

「辜靈譽?你不是很氣我嗎?為什麼要幫我?」

他扯好袖口,沒了白日裡的清冷,又恢復先前笑鬧不休的姿態,狐魅勾人的笑道:「我擔心你呀!你的心腸太軟,我怕你一個閑著又幫起別人,屆時報恩的人太多,幾時才能輪到我?」

「你……你看得見她?」她指向坐在樹梢擺盪不定的一縷幽魂,確定他淡淡的睨了抱著夜梟招手的女鬼一眼,當下錯愕極了。

「當然。」他頷首。

「這麼說來,白日裡我和她的談話,你都聽得一清二楚?」

「嗯。」辜靈譽咧嘴一笑。

「那你幹嘛裝作視她如無物的樣子?」她咬牙低吼,順便送他幾記白眼。

「我不想招惹太多是非,在辜府,即便我是高高在上的少爺,可是耳目眾多,我的一言一行依然受到嚴密監控。」他貼近她的耳朵,壓低聲音,「別忘了,有一班大內高手日夜不休的跟著我。」

兩人不由分說,有志一同的溜動眼角餘光,幾尺之外,張牙吞天的瑞獸雕簷旁臥伏著幾道暗影,不時抬首窺探院落裡的孤男寡女。

辛芙兒不著痕跡的收回視線,掐指算算時辰,現下剛過子時不久,一堆大內高手平日是將十全大補湯當水喝了不成?亦步亦趨,一刻也不得鬆懈,就算要保護一名體弱多病的貴公子,也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

「我想你也瞧出來,辜府裡陰謀巧布,野心勃勃,即便是親人之間也多有防範,你猜,這些大內高手是奉了誰的命來監視我?」

「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會捉鬼畫符菉,不懂勾心鬥角,你陰我、我陰你這一套。」辛芙兒再白他一眼,推開笑得放肆的俊顏,重新與鐵鏈纏鬥。

辜靈譽伸出大掌,按下剛碰上鏈條的柔荑,手腕一轉,重新握回掌內,大掌小掌膩在一塊,熱鐵燙膚似的嚇著了她。

「你……你做什麼?」皓腕努力鑽啊抽啊,好像他掌裡燒著一團火,連帶的也會遭受波及,亟欲掙脫。

他揚高眉頭,「怕你傷著,怎麼了?」又不是頭一次握她的手,有必要這麼激動嗎?

「欸,是你自己白日裡對我擺出辜公子的臭架子,還敢問我怎麼了?不過是喊你一聲小狐狸罷了,有必要大發雷霆嗎?」

辜靈譽微笑,笑意不達眼底,冷冷的瞅著她,嗓音冷冽的開口,「我不喜歡你那樣喊我。」

辛芙兒壓根兒不吃他這套,輕哼,「你鑽什麼牛角尖?天大地大,你的底細只有我知道,你這是心虛,不打自招,難不成是怕我說漏嘴?」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不然是什麼意思?」她毫不畏懼的瞪著他,回敬他難得動怒的眉眼。

「酸酸……」

「噯。」樹梢上晃動的幽幽鬼影陡然插話,「你們真打算這樣沒完沒了的鬥下去?」

「別吵。」

他們兩人異口同聲,一齊瞟瞪女鬼,默契好到教人哭笑不得。

「反正我從一開始就希望互不糾纏,兩無瓜葛,是你一相情願,閑來無事想報恩,我根本不期望你報什麼恩,我只是誤打誤撞的救了你……」眼看他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轉為凜冽,一時肝火過盛導致口無遮攔的她居然梗住喉嚨,說不下去。

辜靈譽面色陰森,大半輪廓暴露在月色中,色澤卻不是溫暖的白,而是冰冷如霜的銀。

「沒錯,我是一相情願,對我而言,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好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讓我感受到情感波動的人,我感激你,敬佩你,甚至是……」他頓住,薄唇微抿。

辛芙兒冷冷的替他接著說下去,「充其量不過是本著感謝我一時心軟,間接幫了你一把,我明白你對我的感激之情,這樣就夠了,說什麼要娶我報恩的鬼話就可以省下,我背負著振興白茅道術的重責大任,沒有心思也沒有閑暇耗在辜府,陪你遊戲人間。」

辜靈譽毫無預警的鬆開手,往後退一大步,霎時,清晰可見的俊秀輪廓藏匿於黑夜,什麼都看不真切,她只能憑藉著身體感官,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他猙獰的皺起整張臉龐,似乎……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他沒了笑意的嗓音濁啞乾澀,卡了一顆苦糖似的,澀味瞬間湧上,淹浸咽喉。「我和你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我當成了凡人,依然不懂人間尊卑貴賤之分的區別。」

「你在胡說什麼?」辛芙兒略帶迷惘的蹙起眉頭,「如今你已經是辜靈譽,不僅富甲天下,而且身份地位高人一等,哪來的卑賤……」

「是我不該癡心妄想。」

「你越扯,我越糊塗了,你到底妄想我什麼?」她偏歪著頭,傻傻的問。

「當我被裘老頭縛在祭壇上時,以為自己應該是活不成了,其實在揭露裘老頭的陰謀之後,我就看開了,也不再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變成凡人的事,畢竟一個人忍受孤寂,白白活了近千年,能這樣解脫也好……」

黑暗中響起若有似無的笑聲,陰鬱的句子被凜冽風聲拆散,散在耳畔支離破碎,宛若顫泣。

聽在辛芙兒的耳裡,好難受,心底像是某種東西碎了,無形的痛楚刺得她每寸肌膚都泛疼。

「然後我遇見了你……那一夜天色混濁,沒有半絲美麗可言,可是你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到現在我的腦海裡還深深烙印著你當時的模樣,猶豫該不該救我時的苦惱模樣……自那一刻起,我心底深埋的貪念全被喚醒,這種念頭比從前要來得更強烈,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辜靈譽自我解嘲似的剖露心情軌跡,「碰上你真是我最大的幸運,那一夜,盼望了將近千年的心願終於成真,他的陽壽已盡,所以我霸佔得心安理得,沒有內疚,沒有其餘雜念,只閃過一個疑惑,如果她再遇見我,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他斂目,嘴角微揚,淡淡的說:「罷了,說出來又能怎麼樣?於事無補。」

「辜靈譽,你把話說清楚。」她聽得一頭霧水,搞不清楚東南西北。

「我說了這麼多,你卻從沒聽進心裡。」他別開臉,不再看她。「謝謝你讓我明白了什麼叫做自作多情,放心吧!我不會再糾纏下去,明日一早就讓旺福送你回去。」

「辜……」辛芙兒瞠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目送他離開,耳畔彷彿還飛繞、盤旋著他憂鬱的嘆息。

佇立半晌,她蹲下身子,雙臂輕輕環抱自己,臉上滿是迷惘,心緒紊亂,越想越糊塗。

若不是他千方百計與她相認,哪怕是走在路上兩人四目相接,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便是那日被自己所救的小狸妖,他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何苦要冒險讓她詳知內情?

說到底,她始終不能明白他想報恩的心。

有什麼好報的?她也是誤打誤撞幫了他,根本不是有意,他到底在執著什麼?

而今,她終於成功的使他鬆口放棄,兩不相干,應當高興才是……可是心窩感覺空空的,好不舒服。

「酸酸,你真笨。」女鬼不知幾時來到她的身旁,幽幽嘆了一聲,「為什麼不攔著他?」

「攔他?」辛芙兒惶惑的側首,繼續死鴨子嘴硬,「我為什麼要攔?好不容易讓他放棄想報恩的蠢念頭,我攔他做什麼?」

「你呀……」女鬼搖頭兼嘆息,一臉可惜。

「我怎樣?」月光之下,她明明泫然欲泣,還要假裝不馴。

「傻子一個。」

「胡扯什麼?小心我不幫你。」辛芙兒悶悶的轉身,眨去眼裡的濕意,拂拍衣裾的塵埃,正要起身,一具胸膛冷不防的自後方撲抱而來。

杳杳薰香搔動鼻息,芳心驀然漏跳一拍,梗在她喉間的一句話又硬生生的嚥了下去,不敢相信寒著臉離開的傢伙居然會折返。

異樣的情感脹得她胸口發燙,不同於當初出師告捷的熱血沸騰,像是體內深處一股悸動湧破封印,想跳脫她的控制……

「辜靈譽……」

「別動。」辜靈譽的薄唇貼近她的耳朵,托抱她的腰肢,往暗處一拖,低聲警告,「辜夫人正獨自朝這裡走來,沒帶半個婢女。」末了帶有幾分玩味。

大半夜的,最講求排場的辜家主母居然獨自來到傳聞中鬧鬼的院落,除非是傻子,否則怎麼會看不出來其中蹊蹺……

辛芙兒的耳朵被他呵熱,極想躲開,最後還是忍下了,壓抑對她而言相當棘手的莫名悸動,縮在他的懷裡,探出半顆頭,不敢隨意眨眼,深怕錯過任何細微的線索。

辜夫人穿戴整齊,環顧四周,確認無人,隨即從錦織腰帶裡掏出一把鎖鑰,解開拴住齋門的鏈頭,逐一卸下鏈條。

從辛芙兒所在的角度看來,辜夫人的臉色鐵青,雙手微顫,儘管掩飾得極好,還是看得出來她從頭到腳都浸泡在濃濃的懼意之中,只怕有個人在她的頸後輕輕吹氣,三魂七魄就全跑了。

「可好了,三更半夜,一堆不相干的人全擠來這兒,我們是來尋線索的,辜夫人總不會是來尋鬼的吧?你說呢……」她打趣的說,覷了一眼後方的人,突然憶起兩人不久前才正式決裂,嘴角彆扭的僵住。

啊,尷尬了……

幸好辜靈譽直盯著汲芳齋,辛芙兒在鬆了一口氣之際,感到莫名的悵然,心裡怪悶的。

「依我看,能坐上主母位置的人絕非等閑之輩,安穗公生性風流多情,光是側夫人便有十多位,辜夫人出自名門貴族,從小便懂得算計佈局,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恐怕也曾經幹了不少骯髒事。」

他一番深入的剖析揪回了她分散的心神,不著痕跡的藏好淡淡的落寞,專注凝神的思索其中古怪。

「究竟汲芳齋裡頭藏有什麼秘密?」

「走。」他指向另一頭的扇形小窗,不等她回應,便輕托她的腰身,飛快挪動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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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8: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辜靈譽和辛芙兒蹲在牆角,一同探頭,露出兩雙炯炯目光。

暗不見天日的閣房內,桌垮椅塌,刺鼻的霉味陣陣傳來,辛芙兒摀住口鼻,拚命忍耐,因為不像他習慣在黑暗中張望,她雙眼微瞇,過了許久才稍微看清楚。

他扶正搖搖晃晃的腦袋瓜,示意她往裡邊看,辜夫人蹲在一隻焦黑的圓盆前燒黃紙──辛芙兒時常當作寶貝的冥錢。

「你瞧。」他輕聲細語。

她不禁渾身哆嗦,如果角度再偏上一些,他的唇恐怕就要吻上她的耳垂。

心思紊亂的辛芙兒不敢妄動,順從他的指示,瞄向內壁懸掛的一幅人面畫像,畫中女子嬌媚動人,含笑盈盈,畫紙大半截被熱煙薰成焦黑,怕是再過不久,紙上的花容月貌也要遭殃,毀在煙硝肆虐。

那張臉……好熟悉哪……

「啊,那不就是……」

「誰?是誰在那兒?」辜夫人雙肩驀然一縮,全身寒毛直豎,眼泛凶光,來回梭巡,一古腦的將冥錢全抖進盆內,再不疾不徐的滅掉火苗。

儘管萬籟俱寂,她依然不敢大意,裡裡外外全都仔細的巡過一遍,再三確認是自己岔神聽錯,重新繞好鏈條,落上舊鎖,佇立原地,靜靜的睇了一會兒,再疑心的回首一瞟,隨即離去。

汲芳齋外緣圍欄與牆角夾縫內,一隻大掌摀住半張俏顏,將之壓進懷內,驚覺自己差點誤事的人兒瞪大雙眼,不敢出聲,難得乖巧的任由他擺佈。

掩眸淡瞥,他的胳臂橫在腰間,緊緊相攬,辛芙兒能感覺到脈搏不尋常的劇烈跳動。

她不敢胡思亂想,雖然早在被他攔腰抱入牆縫裡的剎那,腦海出現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怪念頭,下意識的晃動螓首,甩掉那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哎呀,她的腦袋已經亂到語無倫次。

辜靈譽縮回護持的手,掌心因為她呵出的鼻息而霧濕一片,依稀還能聞到極淺的硃砂香,裊裊鑽心,是他聞慣了的氣味,曾經一度無比痛恨,如今萬般眷戀……

眷戀?

多麼陌生的感覺。原來對某件事、某種氣味,甚至是某個人,產生害怕不會再有的恐懼便是眷戀……原來這就是眷戀。

原來,他正眷戀著一種得不到的幸福。

「呼……」辛芙兒拍了拍胸口壓驚,「辜夫人那一眼還真是殺氣騰騰,如果讓她瞧見了,肯定小命不保。」

「芙兒,你真是沉不住氣。」辜靈譽臉上掛著笑,像是喟嘆。

耳尖的察覺到他改了稱呼,口吻顯得特別生疏,辛芙兒掩睫,眨了幾下,藏好悵然若失,故作稀鬆平常的模樣,「我是一時情急,誰知道她的耳朵這麼尖,就聽見了,一般人應該都會以為是鬼魂在作祟吧!辜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瞧她怕歸怕,關鍵時刻照樣擺出一臉陰狠,肯定有鬼……」

「叫我嗎?」女鬼托腮的青臉赫然出現,蹲在夾縫口,曖昧的嘿嘿發笑,「酸酸,你當真把他攔回來了?」

「大姊,你能不能正經點?我們兩個方才差那麼一丁點就讓蛇蠍婦人剝皮削骨……」好啦!她承認是有誇大其詞了點,及時收斂修正,「辜夫人在裡頭對著一張畫像燒冥錢,你知道畫的是誰嗎?」

「誰呀?」

「就是你!」辛芙兒很是大器的附贈一雙白眼。

「我?!」女鬼大吃一驚,長長的舌頭掉了出來。

沒有防備的辛芙兒嚇了一跳,不禁往後一靠,恰好偎進了辜靈譽半曲的臂彎內。

他扶正她之後,旋即鬆開雙手。

辛芙兒暗暗看在眼裡,感覺像是被冷淡的撥開,胸口無端的醞釀一股悶氣。

「酸酸,你是說汲芳齋裡掛有我的畫像?」女鬼忽略了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湧,隨意收好舌頭,又急又喜,「這樣一來,只要朝汲芳齋這條線索著手調查,就能知道我是誰,查明我的身份以及死因,之後便能知道我未了的心願……」

辛芙兒頭疼的打斷她的話,「別想著要一步登天,一樣一樣慢慢來,光想到辜夫人那殺人於無形的眼神,就夠我抖的了,我收過的厲鬼都沒她可怖。」

「酸酸,你一定要幫幫我……」女鬼陰森森的拉長顫音,舌頭又掉下來,血淋淋且曳得長長的,驚駭萬分。

雖然早已見怪不怪,肌膚仍是不由自主的冒出數顆疙瘩,辛芙兒搓搓手臂,蹙起眉頭,悄聲咕噥,「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就算要幫,也得看人家的臉色,又不是我說了算。」

能離開辜府應該要狂喜才是,畢竟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可是為什麼總覺得像是被拿掃帚攆走,心底酸酸的,好不甘心?

辛酸成了心酸,當真是好酸哪!

「酸酸……」女鬼放低姿態,央求道。

「別瞪我,明日一早我就要離開辜府,你找別人幫忙吧!」辛芙兒摸了摸腮幫子,佯裝沒聽見,眼角餘光不受意志控制的瞟向正彎身自牆縫出來的辜靈譽。

「這位俊俏小哥,你能不能幫幫我?」女鬼轉而向辜靈譽求助,「辜府上下只有你和酸酸看得見我,除了你們兩個,我真的不知道能拜託誰……小哥,你幫幫我吧!」

「我幫不了你。」他沒有允諾,冷淡的回道。

距離靈能完整聚成魂魄的大日尚有一段,除了乖乖演好辜家貴公子的角色以外,不能沾惹其他是非。

來人間之後學到的第二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舉世皆准。

「酸酸……」女鬼幽幽的賴回辛芙兒的肩後。

一陣刺骨寒意鑽來,弄得她唇齒發顫,胡亂的揮袖打發,「站遠點,你身上的冤氣太重,一靠過來就讓我渾身發冷,我說沒轍就是沒轍,你讓我怎麼幫?」

女鬼哀怨的暗忖,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小兩口鬧彆扭嗎?否則住在辜家好好的,幹嘛說走就走?

「我說……」偏偏辛芙兒的心腸是豆腐做的,終於發揮佛心,勸說道:「辜靈譽,你就幫她一回吧!再怎麼說,你現在也算是辜家人,即便是從前發生的舊事,你也應該一併概括承受,不是說想要代替原本的辜公子做做善事嗎?機會來了。」

辜靈譽的臉上不見半絲笑意,「這是你允諾她的事,與我無關。」

「欸,你……」見他不買她的帳,辛芙兒心底頓時有些受傷。

翻臉當真跟翻書一樣,他那貴公子的囂張氣焰根本不必學,彷彿天生就如此。

可惡又可恨的臭狸貓!擺什麼臭架子?當她頭一天出來混跡江湖嗎?

兩簇赤焰燎亮了眼眸,辛芙兒豪氣齊天高的喝道:「好,我幫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日一早不走了,要繼續留在辜家幫這只吊死女鬼查明身世,了卻心願?」辜靈譽的神情依舊漠然,說話時只是微微扯動嘴角,連點情緒都吝於給予,完全判若兩人。

她吞下不舒服的怪滋味,仰起下巴,存心挑釁似的回話,「沒錯,我正有此意,你有什麼不滿,趁早提出來,咱們當下面對面就把它解決了。」

「好,這可是你自己下的決定,不是我死拖活拉纏著你。」

「放心,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與你無關。」

「我沒有其他異議。」辜靈譽事不關己的冷言冷語,俊美的皮相僵得跟塊青銅像沒什麼兩樣,在得到她的允諾後掉頭便走,連個招呼都不打,十足十的矜貴傲態。

「真是可笑!你……你……」辛芙兒看傻了眼,指著一旁納涼的女鬼,咬牙切齒的重重跺腳,「看見了嗎?他有什麼好神氣的?黑白無常見到我都要禮讓三分,他不過是個辜靈譽,居然這樣對我!」

「酸酸,認了吧!明明是你拒絕他在先,怎麼能怪他呢?」

「你說什麼風涼話?現在是我要幫你,不是他耶!你不要因為他模樣俊一些,就胳臂向他彎去……」

「咦?原來你也知道他長得很俊?我還以為你對他的樣貌沒感覺。」捉住她話中的矛盾,女鬼喜孜孜的調侃。

「鬼大姊!」越扯越離譜,辛芙兒氣得揪發跳腳。

「嘿嘿嘿……」女鬼只是陰森的笑著,不想戳破後知後覺的小道姑的堅持己見,這種隱晦之事可不是她這隻鬼管得著的,還是少管閑事比較好。

不過方才俊俏小哥的模樣,她總覺得好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在哪裡見過呢?

「大姊,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抱怨?」辛芙兒扯了老半天,猛然發覺她在唱獨角戲,當真火大了。

「還真的……沒有。」女鬼笑說。

「你真可惡,就跟姓辜的一樣可惡!」只要住在辜家地盤,不論人鬼都一樣,根本全是來克煞她的。

「你說他……叫做辜靈譽?」

「對啊!你那是什麼眼神?」瞥見慘白鬼臉乍放的陰笑,辛芙兒打從心底發毛,決定閃遠一點,省得又被纏上。

「酸酸,我總覺得他好眼熟……」女鬼夾帶陰森寒意的靠向她。

辛芙兒噴嚏和疙瘩齊發,又蹦又跳的奔向漱玉閣。

「酸酸,你等等我呀!」女鬼窮追不捨,一路緊跟在她身後。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什麼都沒聽見……」

辜靈譽真是好樣的,連女鬼都為之傾倒,他到底哪裡好了?哼,她才不希罕呢!

辛芙兒脫掉鞋襪,摀住雙耳,倒頭就睡,還不忘恨恨的瞪了鄰閣一眼,一口怨氣堵在胸臆,卻又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埋怨什麼。

一下黏得像顆糖,一下跩個二五八萬,要她滾出辜家大宅,他算是哪根蔥?!

思及他撂下那句「與我無關」時的冷淡無情,她感覺到胸口一陣鼓噪,粉拳擂了數下,險些岔氣,邊咳邊暗咒,在拉被翻身的剎那,隱約可見眼睫凝附著幾顆瑩光……

鄰閣,有人掩袂竊笑。

天光雲影,柳綠水藍,沛然陽光曬得人通體舒暢,筋骨酥軟。

一抹矮胖人影仰起略塌且扁的鼻翼,深吸一口氣。呼,真是好一個……令人感到無趣且不耐煩的漫漫午後。

伸完懶腰的旺福左右瞟一眼,偷偷打個呵欠,高聲呼喝著一班下人手腳麻利些,快點把每處死角掃得乾乾淨淨,一顆灰塵都不能留,原因無他,為了慶賀安穗公的愛子徹底痊癒,今夜特地在專供宴請貴客、佔地寬敞的明月樓設宴,赴宴者自然是京師的王公貴族,千萬馬虎不得。

「總管,廚子讓你過去廚房一趟。」梳髻小婢站在一樓的玉階上,大聲疾呼。

「噯。」旺福拾階而下,返回主宅。

所有的辜家奴僕全都為了今夜的宴席而忙碌,唯一閑著的就是前方偕狗兒蹓躂的「前」辜家貴客辛芙兒。

何謂前?自然事出有因。

昨日清早,辜家的心肝寶貝在用過早膳之後,斯斯文文的取過牡丹繡帕,抹去嘴角的殘漬,病癒後,他的俊臉越發紅潤,談笑風生的告訴辜夫人,他只是因為太過感激而衝昏了頭,現在想明白了,不能貪一時之快而誤了辛姑娘的聲譽。

辜夫人早就盼望他朝三暮四,自然是欣喜若狂,要搞清楚,他們可是京師第一名門的那個辜家,若不是念在辛芙兒曾經治好辜靈譽那疑似撞邪的失常行為,區區一個出身寒微的小道姑怎麼配得上辜家心肝寶貝?也幸虧對方似乎有自知之明,一再抗拒,再經過她巧妙的按捺下這樁親事,拖延至此,否則豈不是白白讓烏鴉飛天當起鳳凰了?

總之,尊貴非凡的辜公子如今不僅是身體復原得極好,腦子也開竅了,原本只喜歡膩在宅裡追著小道姑團團轉,現在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辜夫人欣慰極了,差點掉下歡喜的淚水。

換句話說,辛芙兒曾經是辜府上下亟欲奉承的紅人,而今不過是憑藉著一點小功勞便賴在辜家混吃混喝的小蟲一隻。值得一提的是,她來到府裡後,靠著一身本事,替辜府收拾了許多不乾淨的玩意兒,倒也不失功勞一樁。

辜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持金帖臨門住下的貴客,除非自行離開,否則不得失禮驅之。金帖之稀有,可想而知。

「我說……」淡粉色的唇瓣銜咬著順手摘下的蘆葦,辛芙兒剛睡醒,臉蛋略腫,嗓調含糊不清,「旺總管,這麼匆忙要上哪兒?」

旺福撇了撇嘴,「今晚大宴,大伙都忙著呢,哪有心情陪辛姑娘閑嗑牙?」

「大宴?這裡天天都有宴席,還分什麼大小宴?」辛芙兒狐疑。

懶得與不相干的外人透露太多內情,旺福敷衍的說:「今晚來的可都是大人物,哪是平日那些小蝦小將可以相提並論?哎呀!說再多,你也不懂。」

辛芙兒努努嘴,吐掉開始泛澀的草莖,再遲鈍也感覺得出來這些最懂見風轉舵的下人對她前後態度大相逕庭,多半與辜靈譽的冷淡相待脫不了關係。

無妨,反正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暫且留下,等解決完鬼大姊的事情,抬一箱黃金來請,她瞄都不瞄一眼。

冷笑著嗤哼一聲,她掉頭離開。

「咦?且慢。」旺福出聲。

「你喊我?」辛芙兒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

旺福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頷首,「辛姑娘,小的心裡憋不住話,有件喜事一定要知會你才行。」

「喜事?什麼樣的喜事?說來聽聽。」她豎起雙耳,願聞其詳。常言道,一喜破九災,近來衰事連連,沾沾喜氣也好。

「是這樣的,近來我家少爺終於開竅,不僅會陪著我家大人上朝,共同分擔繁重朝務,而且放眼京師,哪個人能與我家少爺相比?不出幾日,他便在京裡掀起了一陣騷浪……啊,不是,是風浪才對。」

「所以呢?」辛芙兒微挑秀眉,向來爽快直言的旺福說話開始兜圈子,肯定另有他意。

「你也知道,往昔若不是少爺身子骨太差,想當辜家媳婦的人早就擠破辜家大院,如今少爺身體康泰,又是辜家唯一的血脈……」

「旺總管,你有話就直說吧!繞得我的頭都暈了。」她捶腿捏手,沒興致再聽他褒來褒去,都能拿來煲一鍋馬屁粥了。

「二王爺、四王爺、八王爺底下未出閣的幾位郡主,還有皇帝爺最疼愛的靜樂公主,今夜齊聚一堂,表面上是幫少爺慶賀,暗地裡嘛……你明白的,就那回事,少爺正值成家之歲,大人又是當朝宰相,如能與皇親國戚結成親家……」

「得了,我不是三歲稚童,也沒卡到陰,言盡於此就夠了。」

「怎麼?耳朵不舒服?」旺福笑得既尖酸又刻薄。

辛芙兒冷冷的瞪著他,半晌,出其不意的綻放燦爛的笑容,拱手祝賀,「太好了,我正愁辜公子打個盹之後又跑來黏我,他能想開,那是再好不過,省得我一番苦口婆心都白費了。恭喜、恭喜,如果訂下親事,一定要留我賀喜,共襄盛事。」她一定送上三大疊黃紙當作禮金,哼。

她愉悅的哼著小曲,行色散漫的踱入後花園,沒有半點頹喪。

旺福錯愕不已,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極準,頭一回估算錯誤,還以為小道姑聽見這番話,心底不免酸溜溜,結果非但不慍不火,反倒是落得一派輕鬆,嘖嘖,真是奇了。

驀地想起廚子還在等著他去試宴席菜色,他甩甩頭,邁開大步往反方向走去,經過川堂轉彎處時,毫無防備的一頭撞上暗赭色身影。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是哪棵長歪的雜樹叢擋在這兒礙事?啊……」旺福當下臉色大變,平日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吹捧口才消失不見了,只敢低聲咕噥,「我是說,多麼挺拔的一棵樹立在這兒……多美的風景呀……」

辜靈譽斜靠在朱色鳳柱閘欄邊緣,未束冠的黑髮披散身後,御織署親自量身訂製的紫紅色朝服穿出不久前羸弱、現今趨於英挺的高大體魄,細緻的精工不僅在於織染方面,緣角全滾上一圈淡金絲線,黑色錦帶上繡有巴掌大的白牡丹與一小串玲瓏小禾穗,那是辜家權傾一世的像征。

裁縫師透過貼身僕從,知悉辜家少爺喜愛後裾曳地,紫袍下擺特地多裁數尺,末端同樣繡了朵小牡丹,每當行走時,那便是紫衫翩翩,幻影若仙,尤其是仰高下頷,以睥睨之姿徐徐踱步,真是萬般撩人。

教旺福震懾住的緣由並非眼前男子的站姿慵懶撩人,而是因為他瞇眼抿唇、機關算盡的陰森模樣,一反平日開口閉口談風花論雪月的閑適暇逸。

辜靈譽冷冷的橫了旺福一眼,瞳黑眼白,透徹如珠玉,本該是賞心悅目的,這一眼卻教人渾身發寒。

「少……少爺?」旺福雙膝發軟。人謂虎父無犬子,辜少沉痾一除,褪去昔日的單薄軟弱,換上睿智狡詐的面貌,狠樣不比安穗公差,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趨勢。

辜靈譽垂眼瞟著繞過宅側的人工鑿池,盯住一隻紅尾錦鯉漫漫追逐,忽然開口,「是誰讓你去向辛姑娘碎嘴的?」

「稟……少爺,沒人讓小的這樣做……是小的自己多嘴。」用力吞嚥口水,旺福差點噎到。

鯉魚鑽入荷葉下方,穿梭自如。

辜靈譽看似無心賞玩,炯炯目光從頭至尾盯牢的都是那只紅尾錦鯉,隔了半晌才說:「你做得很好,下回記得多說幾句,說到她捂耳不聽,才能停止。」

「啊?」旺福驚呼一聲。現下是在演哪一齣劇?莫非少爺根本對小道姑尚有餘情未了?

「今晚給辛姑娘準備了什麼酒菜?」

「就和往常一樣,有醉鵝半隻、鮮汁肥魚、蓮子紫米粥、棗泥炸酥蝦……」

「全部撤下,雜菜淋碎肉一盤,半碗糙米飯。」

「啊?」

「照我吩咐的做。」

「少爺,這樣做恐怕有失厚道……」旺福抹掉冷汗。

想暗著攆人也不是這麼個攆法吧?

驀然,刺骨的寒冷眼神射了過來,他不敢再多做置喙,欠身頷首,飛也似的奔向廚房發落。

錦鯉躍過水面,點跳一圈圈漣漪,慵懶緊隨的目光徐徐飄開,落在方才旺福與辛芙兒談話的綠蔭小徑,辜靈譽逆於光影交錯之下的臉龐陰晦難測,嘴角若有似無的牽動。

看來這回不下猛藥是不行了。

辛芙兒舉起銀箸,夾起一條比髮絲還要細的筍乾,不禁要贊嘆廚子的精工,剛摘下不久的野蔬用熱水汆燙之後,淋上切得細碎的肉屑,再配上一碗熱煙冉冉的什錦糙米飯。

啊!真是人間……惡劣極品之最!

「這是什麼鬼東西?」雙掌分托案緣,做好隨時翻桌的打算,她翻眼瞪向負責送膳的小婢,神情比中元節得不到一頓溫飽的無主餓魂還要猙獰。

小婢瑟縮了下,唯唯諾諾的說:「是……是晚膳。」

「我當然知道這是晚膳!」娟秀容貌瞬間變為青面獠牙,桌案滑現十道爪痕。「敢情辜家上下是鬧飢荒,還是鬧鼠疫了?居然拿這樣小鼻子、小眼睛的寒酸菜色來敷衍我?!」

「辛姑娘,請息怒,小的只是按照吩咐行事,什麼都不知情。」小婢拚命賠不是。

「好,那你去叫旺總管進來,我倒要問問看,他是存什麼心?」

小婢福身領命,迅速退下。

不一會兒,她行色倉皇的回到辛芙兒的面前。

「辛姑娘,今晚府裡有大宴,總管抽不開身,要我來向你傳報,姑娘的晚膳是經少爺授意,特地請廚子另外準備,總管還說……」

「說什麼?」辛芙兒橫眉豎目,彷彿厲鬼現形。

「總管說,少爺是怕姑娘這些日子以來吃不慣府裡的伙食,擔心吃多了大魚大肉,有礙姑娘的修練,所以特地下令要總管幫忙張羅……」借口爛得連傻傻笨笨的小婢都說不下去。

辛芙兒瞇眼,咬牙切齒,「辜、靈、譽。」

桌案上的爪痕陡地加深,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索命也得找對人,弄了半天,原來凸肚短命的傢伙是他。

「辛姑娘,你……你上哪兒?」眼看青面厲鬼飛奔出漱玉閣,小婢揪起裙擺,緊追在後。

前後追逐半晌,辛芙兒驀然頓足,轉身喝問,「說,那只該死的臭狐狸在哪裡?」只可惜當下無法親自削根桃木劍,狠狠的戳死他。

「狐狸?」小婢一頭霧水。

「就是那該死的辜靈譽!」

「少爺在明月樓……啊,不行,現下不能過去……辛姑娘,留步啊!」

風吹拂時,珠簾叮叮咚咚,明月當頭照,輕紗朦朧,映上人影,融融春意在樓內酒席中流動,平日宮廷內方可窺見的明爭暗鬥,原汁原味的搬到明月樓開演。

從前眾家淑媛對這個辜靈譽只停留在鎮日病懨懨、臥榻不起的印像,縱然他親爹可是當朝皇上跟前的唯一紅人,官階位居二品的大宰相,如能訂下秦晉之好,對家運興盛絕對是有益無損,只可惜沒人會傻到挑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葛屁的藥罐子訂下白首盟約,說不準洞房花燭夜過後便得守一輩子活寡,如此風險實在冒不得。

情勢迭變,昔今大不同。

當辜靈譽身披紫衫,活跳跳的步進宮廷時,翩翩儀態不僅令人絕倒,曾探望過病情的王公大臣更驚詫於他有別於以往的木訥寡言,不復病痛纏身時軟弱無能的模樣,說起話來鏗鏘有力,神姿煥發,進退有據,言笑自負,頗有乃父之風。

一時之間,無人不拜服在辜靈譽的風采之下,盛況空前。

他不單是朝廷炙手可熱的寵兒,在坊間更成了雲英未嫁的姑娘家覓婿榜單之首,其他公子哥恨不能變成辜靈譽,只消一記眼色,便能擄獲眾女子的芳心。

沒人料想得到,昔日那個又病又無能的辜靈譽會有今日的風光,當初鐵口直斷,論定他活不過弱冠之年的算命仙,砸了祖上三代留下的招牌,羞愧得鑽進某道地洞,至今還不敢出來見人。

辜靈譽,堪稱當朝京師第一名門貴公子,當之無愧。

現在,席上坐著的全是一時之選,歸於安穗公黨派底下的屠將軍的女兒,祖上兩代皆官拜三品的葉督統的侄女兒……最耀眼的當然是由童貴妃所生、排行十二的靜樂公主。

靜樂公主深受皇帝爺喜愛,驕氣重,架子頗大,不過是偶然某一次遠遠的瞄了一眼陪同父親上朝的辜靈譽,從此便芳心暗許,非他不嫁,獲悉今夜辜府有大宴,自然不能少了她。

她坐在辜靈譽右手邊能掌控全場的上座,席間不時晃動螓首,與他交頭接耳。

淪為陪襯的名門千金們眼紅之餘,只好藉著低頭猛吃來彌補空虛感。沒辦法,身份有別嘛!

幾杯黃湯下肚,靜樂公主的情緒越來越高亢愉快,兩頰暈紅,半挨在辜靈譽的肩側,眼尾含媚,咯咯嬌笑,戳高玉指,直鬧著要他哼曲助興……

怒發衝冠的辛芙兒狂奔而至,一眼撞見,撥開珠簾的柔荑驀然僵住,雙腳定在原地。

笑聲倏地消失,張張粉顏有志一同的睞向這位臉色鐵青的不速之客,登時你覷我,我覷你,互相猜忌,若比作鴻門宴當如是。

辜靈譽好整以暇的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不著痕跡的推開借酒裝俏,膩在肩側的靜樂,不疾不徐的回首一瞥,墨染劍眉半挑半揚,饒富興味的轉動眼珠,嘴角微揚,藏有言說不盡的狡智。

「辛姑娘?」

酸酸,芙兒,然後是辛姑娘,由熟稔再到形同陌路的稱呼,說真格的,她感到莫名的火大。

口口聲聲稱她為改變命運的救命恩人,態度忽熱忽冷,縱然是她不斷的推拒他所謂的報恩,實在也不必如此冷漠相待吧?可惡的臭狐狸!

辛芙兒露出僵凝的笑容,依循相同的模式回敬他,「辜公子,打擾了,小的有一事不太明白,特地前來解惑。」公子,小的,相當刻意兼故意的用法。

一聽她自稱小的,辜靈譽頓時淹沒在輕蔑眼波之中,差點滅頂。鬼怪見多,說實在話,還是覺得有呼吸心跳的凡人最可怕。

「辛姑娘不明白些什麼?」他撩褂起身,由橫覷改為正視。

辛芙兒冷笑,「還能有什麼?自然是與晚膳一事有關。」

「晚膳怎麼了?」他揚高眉頭,故作驚訝,模樣當即是渾然天成,毫不造作。

「明人不說暗話,少在我面前裝傻!好端端的,為什麼給我換掉菜色?你究竟存什麼心?」她雙眼凸瞪,一字一句全出自咬緊的牙關,分外清晰。

「我看近來辛姑娘似乎有些浮腫,怕是魚肉吃多,有礙健康,特地讓廚子弄清淡些。」

好你個辜靈譽,擺明拐著彎暗指她發福!

辛芙兒扯了扯唇,「辜公子,你這麼費心的替我著想,還真是不容易哪!還是說,你嫌我這金帖貴客礙眼,所以故意這般整我?」

「辛姑娘,言重了。」

又來官腔那套,聽得她纖眉怒蹙,卻礙於現下時機不宜,只能暗暗腹誹。

「我管你幾兩重,把我的大魚大肉還來!」辛芙兒快步上前,土匪似的抱起桌上那只尚且完整的醉雞,在眾人錯愕之餘,抓過辜靈譽手中半涼的魚翅羹,仰頭灌盡。

她扔下瓷碗,執袖抹抹嘴角,掉頭便走,視在座鶯鶯燕燕猶如非陽間之物不存在於眼前,明明去路寬敞得很,硬是要擦撞某人方才被賴蹭過的厚實肩頭。

「且慢。」

欲撥開珠簾離去時,赫然被喊住,她轉頭,冷冷的看著他,臉上寫著:你奈我何?

「辛姑娘,你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妥?」辜靈譽的嗓音清冷生疏。

「怎麼個不妥法?」臭小子,幾日不見,氣焰越來越高張,凡間之事,好的不學,盡學些壞的,早知如此,乾脆一劍戳爛他。

「今日在場的可都是為我而來的貴客,辛姑娘貿然挾持醉雞,豈不是刻意令我難堪?」

「分明是你先起的頭……」她想了想,嗤哼一聲,「我只是討回我該得的,辜公子言重了。」掉頭閃人。

撥開珠簾,她的身側傳來沙沙腳步聲,垂眸一瞥,某人竟開始對她懷裡的醉雞「毛手毛腳」,她氣不過,開始與他暗中較勁。

「真是太放肆了,哪裡來的粗俗丫頭,居然在本公主的面前撒野、掃興,還不快點放手!」靜樂公主妒火狂燒,阻止兩人繼續曖昧的拉扯。

辛芙兒嚇了一跳,立刻鬆手,醉雞掉落地上,愣了許久,她瞪向辜靈譽,忿忿的質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才對。」他終於露出笑容,嗓音卻是冰冷至極,「辛姑娘,常言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刻意壓低音量,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

「你這是什麼意思?」辛芙兒手腳發涼,從頭頂寒到腳底,臉色青白交錯。

辜靈譽挑起眉頭,「你說呢?」

「你是怕我會掀了你的底,所以才故意用這種手段驅趕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說是不是?」

「辜靈譽,我真是看錯你了!」她真是瞎了眼才會對他……

「看錯我什麼?」他瞇起眼眸,跨前一步,想抓住氣到頻頻發抖的薄肩,卻被躲開。

「我還以為你……」她猝然閉嘴,怕洩漏最真的心聲。

「我怎麼樣?」

辛芙兒緊抿雙唇,一語不發,雙眼瞪大,一副很想宰了他,再剝皮取暖的凶樣,在他焦躁不耐,亟欲挖掘出她內心話之際,突然揚手捏拳,扭斷雞頭,扔向他,充當立誓證物。

「你放心好了,我才沒心思管你的閑事!如你所願,我現在就走,免得到時候你連殺人滅口這招都拿來試我,那我可就真的悔不當初。」

辜靈譽目送她離去的背影,摸著下頷,低聲嘆息,「就差那麼一點……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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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8: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酸酸……」

「閃遠點,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裡,再也不想看見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他算什麼東西?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想與他有任何瓜葛,明明是他自己像顆牛皮糖硬要黏上來,現在居然反過來……」

「說啊!怎麼不再往下說?」倒掛在枝丫下的女鬼聽得意猶未盡。

臭罵不斷的辛芙兒恍然回神,搞了半天,原來她一直杵在原地,面向一隻拖長舌頭的女鬼抱怨,真是好虛的洩憤法。

她抬腿踹了粗壯的樹幹數下,恨恨的說:「早知如此,當初真不應該救他,如今落到被他下馬威,我應該把他抱回去熬湯來喝……」

「酸酸,你真的那麼想離開辜府嗎?」

「廢話!」

「那好,你走吧!」女鬼變換姿勢,高坐樹梢,晃著兩條已經沒有用處的腿,涼涼的說。

「你說什麼?」辛芙兒怔忡的仰起頭,腦海竟然飛掠過某張恨得牙癢癢的臭臉。

「離開辜府啊!既然你這麼討厭這裡,我也不能強人所難。」慘白的鬼臉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自從相識以來,頭一遭說了句像樣的「人話」。

「可是……可是我答應了要幫你調查死因,找出未了的心願,我……我怎麼可以……」原先的猖狂氣焰消失殆盡,辛芙兒支支吾吾。

「當然可以,其實我早已看開了,能不能重新投胎對我而言並非要事,我相信只要繼續等待下去,總有一天那人會出現在面前。如果你沒來到辜府,我還是得一個人傻傻的等下去。」

「鬼大姊……」她何必為了辜靈譽這個王八蛋的奸行而意氣用事?他現在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好不快活。反觀鬼大姊,依然徘徊在偌大的辜府裡,不知何去何從。修茅山之道,志在捉鬼除害,但是面對善鬼,她向來秉持著能力所及之內,能幫則幫的想法。

「也許到死我都等不到那個人,不過最起碼曾經癡癡的等過,也算是無愧於己。」

「……你早就已經死了。」辛芙兒感傷之餘,不忘糾正她。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走,我也不會再為難你,你沒收了我,我已經很感激,不敢奢望你能為了我忍受辜公子,硬是留下來……」老是不大正經的慘綠色鬼臉驀然浮現淡淡的哀傷,一改先前每次遇事就瞎鬧的模樣。

辛芙兒看了很不習慣,躊躇不定,想離開的衝動開始鬆動,怒氣退為滿心惘然。

走,還是不走?

方纔在那麼多人的面前撂下重話,如果明日一早辜靈譽發現她還賴在辜家,會如何恥笑她?

光是用想的,她就滿腔怒焰,真想一腳踹死他。

可是走了……辛芙兒覷向樹梢,正偷偷窺伺她神情變化的女鬼連忙頹喪的俯首,黯然神傷,登時她不由得又軟下心腸。

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她深吸一口氣,做出最後的妥協,「這樣吧!如果今明兩晚再查探不到任何線索,後天一早我便離開辜府,無法再幫你什麼,你說如何?」

女鬼感動得冷淚凝眶,「酸酸,你真是個善良的姑娘,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

「免了吧!上一個說要報答我的人,到最後還反過來咬我一口,我才不期待什麼報答還是報恩呢!」辛芙兒的俏臉皺成一團,喃喃自語,一思及某人跩個二五八萬的臭臉,不禁火大。

「酸酸,你最好了。」

辛芙兒給了她「你少來」的表情,「欸,期限只到明晚,你別撒嬌,給我認真一點,到底冤魂不散的人是你還是我啊?真搞不懂。」

高掛枝頭的一縷幽魂笑得很陰森──雖說她自認為相當甜美可人,微微偏首,瞟向隔了兩彎迴廊外佇立的人影,以笑容示意對方,她替他解決了難題,隱沒在楹柱暗影之中的俊顏似乎牽動嘴角,回了抹淡笑。

啊,這還是他頭一次正眼朝她這只吊死鬼面帶微笑,真是稀奇難得。

多虧她鬼腦機靈,用計挽留辛芙兒,否則辜公子根本不會正眼瞧她。奇怪的是,怎麼看就覺得辜靈譽分外眼熟,有一股奇妙的感覺……

「所以我們要……」辛芙兒有條理的說出自己的想法。「鬼大姊,你在傻笑什麼?到底有沒有聽我怎麼計劃明晚?」

「沒有。」女鬼據實以告。

「你這種令人抓狂的性子跟某人還真相像,該死的可惡!」才剛允諾的辛芙兒隨即就想反悔,真痛恨自己的心軟。

若不是心軟,也不會救了小狸貓;若不是心軟,也不會至今仍與辜靈譽糾糾纏纏。

對,全是因為她心太軟的緣故,絕對不是因為某只狸的緣故,才捨不得離開辜府。對,都是心軟害的……

一句話,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日裡,為了避開遇見辜靈譽的可能性,辛芙兒盡可能不待在閣樓,抱著當歸,這邊躲躲,那邊藏藏,想起辜家上下敬而遠之的汲芳齋,便將能見天日的時刻全消磨在這個鬼地方,心裡真是悶得快要抑鬱吐血。

一想到辜靈譽夾諷帶貶的說話模樣,她嘔極了,寧願餓一整天,也不要賭上有可能與他碰面的千分之一機會,要是被他知道她根本還沒離開,天曉得他又要怎麼冷言冷語,真是混帳王八!

夕照將碧麗輝煌的大院鍍染成一片暖橘色彩,光與影相互競逐著,任由勢力漸強的一方將其吞噬,絢麗的日落景致寂滅於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是誰披洩一頭極美的青絲,散向四面八方。

辛芙兒靠著汲芳齋東側面向一片濃密花叢的斑駁頹牆,困意濃重,瞇細雙眼,斜斜倒倒的打起盹。

當歸餓暈了便在花叢內繞圈圈,蹭物嗅聞,不時追逐蜂蝶戲耍。

咚的一聲,她側臥倒下,索性蜷縮成小蝦狀,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之中,彷彿瞥見一張很熟悉的臉龐。

濃密劍眉,尖挺的鼻樑骨,嘴角微微上揚,眼尾好似弦月,黑燦燦的眼珠像塗了釉料的珠玉,黑得太過純粹,總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晚。

「喝!」辛芙兒驚聲乍醒,差點滾下廊台。

一隻手臂適時橫搭,穩下她傾倒的肩頭,順勢半攬入懷裡。

胸口無端的發悶,睡意驟失的芙顏怔忡失神的靠上堅實的肩胛,暈頭轉向,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睡迷糊了?

直到頭頂傳來熟悉的朗朗笑聲,她陡然驚醒,原來不是睡茫,胡亂作夢,而是有名小王八趁著昏天暗地之際,公然調戲她。

「放開……」困鎖在臂彎內的軟馥身軀有如一條蟲劇烈的蠕動,肚子餓得正厲害,抵抗不過他的蠻力,到最後只能垮下眉眼,拚命橫瞪。

「酸酸,我們和好吧?嗯?」辜靈譽的嗓音又輕又軟,像是在求饒。昨天憂煩無眠一整夜,若不是女鬼施展苦肉計,惹她心軟留下,恐怕激將過度,真把她逼走。

「你喊我什麼?」

「酸酸,我向你賠不是,都是我不好,昨晚讓你在那些人的面前受委屈,沒吃到醉雞,你一定很難受……」

「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她徹底傻眼。

辜靈譽不復前幾日的冷峻漠然,眉眼含笑的凝睇她,又像先前打不停、罵不聽,任憑嘻笑怒罵的痞相,久不見他的微笑……驀然,她的胸口顫動數下,心湖泛起漣漪。

不對,她幾時這麼好說話了?她應該乘此良機狠狠的教訓、修理他才是,沒來由的心悸個鬼啊!

「我在討好你呀!你瞧,我特地讓廚子挑選最肥美多汁的嫩雞,佐以上好紹興,烤成的醉雞……」辜靈譽邊說邊轉頭,指向他帶來的誘人珍饈,沒想到如今只剩下一堆雞骨殘骸。

「當歸!」辛芙兒立時扭頭,大吼一聲。

果不其然,當歸蜷縮在階下,不停的舔齒,像個沒事人打嗝、伸懶腰,為了避免遭受攻擊,低吠一聲,奔入花叢,須臾便沒了蹤影。

「可惡!居然啃得一塊肉也不剩,好歹也該留些肉屑給我……」她手忙腳亂的挑撿骨骸,尋找一線希望,除了雞肋骨節黏附些許筋肉外,大概只剩熱氣未散,隱約仍能聞到淡淡的酒香。

「算了,我讓廚子重新弄過,你再忍忍。」辜靈譽按下想拆開雞肋骨吮食的柔荑,扒開一臉欲哭無淚、不願鬆手的女餓鬼,取出綢帕,逐一細心擦拭油膩膩的十根纖指。

心有不甘的將視線從屍骨未寒的醉雞移開,辛芙兒看著他寬大的指掌,一雙巧手握在他的掌內,顯得如此纖薄,含窘的雙眸再一路往上,端詳著頎長的體魄形端骨秀,莫怪乎昨夜的大宴猶如相親宴。

那些皇親國戚瞅著他的模樣,就像方才餓極了的她虎視眈眈的盯著肥嫩多汁的香酥醉雞……惡,真令人毛骨悚然。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幾乎完全忘了他曾經只是一隻修行成精的小狸妖,如今完完全全適應、融入了凡間生活,俊俏的相貌和不凡的家世與他原本倨傲的心性簡直是不謀而合,是便宜了他沒錯,誰讓原先的辜公子命好福薄,注定早夭,真合了那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無庸置疑,就算她真的不顧情義,敲鑼打鼓,告知天下所有的人,現今的辜靈譽其實是一隻狸妖,笑破肚皮也沒人相信。如今想來,他聰明絕頂,狡猾一流,不可能擔心自己身份曝光,假使不幸真的有人窺知內情,憑他的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實在不可能為此動念逼走她……

好你個臭狐狸,居然敢耍著她玩?!

「你說,你到底是存什麼心?」辛芙兒質問。

只要想起他疏離冷淡的對待,一股說不上來的躁怒霎時湧破胸口,彷彿遭受背叛般難受……怪的是,他們連朋友都構不上邊。

「我能存什麼心?自然是為你好的心。」辜靈譽放軟腰桿,跪坐下來,好讓她不必受限於兩人身高懸殊之距,能盡情的欺壓他。

辛芙兒自然不會懂得他體貼的舉動,冷冷的嗤哼,「為我好?虧你說得出來,你幾時做過為我好的事了?莫名其妙的把我拐進辜府,先是親熱待我,再來個翻臉不認人,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我,結果恃貴而驕,專門欺負我這種沒有浮誇背景的小道姑,昨晚故意讓我在那些皇親國戚的面前難堪,像你這種人根本是……」

「是什麼?」他緩緩挑起濃眉,靜待下文。

「分明是背情忘義……」

「你說清楚點,我背了什麼樣的情?」辜靈譽突地凌身騰高。

辛芙兒一個不留神,氣勢銳減,腰一軟,往後跌坐,要不是一手揪住他的錦衣襟口,早摔下半身高的廊沿,到時候威風耍不得,反倒成了鱉三。

「就……恩情,對,是恩情沒錯。」她說得不是很確定,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你當真確定那是恩情?」他的神色下沉,雙眉再聚攏些,眸光再冷冽些,就合成了前幾日端出名門架子的驕貴樣。

辛芙兒當下一愣,面對這模樣的辜靈譽,沒來由的感覺到不舒服,甚至是害怕,總覺得他再也不像是初始愛對她動手動腳的辜靈譽,而是完完全全的名門貴公子,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竟然習慣了某些事……無庸置疑,習慣了愛笑愛鬧愛纏愛黏人的那個辜靈譽。

面對他的冷酷嚴峻,她反倒無所適從;見他將自己當作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對待,她心裡難受;見他對自己的一言一語、喜怒哀樂無動於衷,她更是難受,那種難受遠超過曾經遭受同門背叛的程度。

一直當作是因為被他纏慣了才會有的古怪反應,原來根本不是,原來她……

「酸酸?」

「你……沒事幹嘛靠這麼近?」驀然回神,害她心魂出竅的罪魁禍首近在咫尺,差點連魂魄都嚇散,忙不迭的推開剛要藉機竊香的登徒子。

不著痕跡的將差點滾出廊外卻不自知的嬌軀攬回來,被一掌推開的辜靈譽不怒反笑。可惜,睽違多時沒能這般親暱碰觸,為了激發她心中暗藏的情愫,他可是忍了好些天,光是昨夜擔憂她一氣之下就此離開辜府,再也不回頭,便整夜輾轉未眠。

酸酸啊酸酸,果真令他心酸兼辛酸。

只是激將法用到最後,苦的反而是他,不但沒什麼起色,反而加深她的抗拒排斥,枉費他一天到晚出外與京師的公子哥兒們交際應酬,結果他們給的儘是些爛主意,說什麼此法不出三日,必能讓冥頑不靈的女子手到擒來,更狠一點的,說是不出三個時辰便投懷送抱。

哼哼,依他來看,那些公子哥兒不過是仗恃著顯赫家世在招搖撞騙,而那些他們口中隨便幾招就能拐入府裡當隨身小婢的女子,也是愛慕虛華為先,真情在後。

酸酸不同,無論是人是鬼是妖,她都看得太多,相信至善至醜都見識、接觸過,她已經不被表像迷惑。想當初她會願意出手解救尚是狸貓之軀的他,恐怕也是識穿了他的本性。

見識過形形色色的凡人,直到如今,他依然覺得她是獨一無二的。

「說實話,你對我到底存著什麼心?我是說,從一開始到現在,你一下子對我好,一下子翻臉不認人,現在又來找我示好,我真弄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麼?」

辛芙兒小心翼翼的挪動坐姿,不願離他過近。原因只有她心裡明白,沒人需要明白。

「我從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我喜歡你。」唾棄那些爛招,他決定直接表明心跡,不再故弄玄虛。

不同於以往的置若罔聞,秀麗的臉蛋浮現淡淡的紅暈,清晰易見。

「我也說過,如果你只是單純的為了報恩才這樣纏著我,甚至是……咳,那大可不必。」避重就輕的略過「喜歡」兩字,單是陳述,她便難以啟齒。

辜靈譽深邃的眼眸瞅著她,「是,無可否認的,我對你的喜愛或多或少帶些報恩之心,可是在這段日子裡,可以說是看盡了無數人性臉孔,宮廷內的爭鬥,辜家層層藏匿的秘密,辜靈譽這個身份讓我在短短時日內便嘗遍所謂的世間百態,現在才知道原來當人並不快樂。」

辛芙兒抿了抿唇,低聲咕噥,「是啊!你早該想到,也許讓老黑茅把你吃了會更好。」也不用替自己種下一大禍根,當真是因果輪迴躲不過啊!

「可是只要一想到能這樣與你面對面的談話,伸長手便能碰著你,在你眼中的我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是可以匹配得上你的辜靈譽,而不再是一隻懵懂人世的靈獸,我就一點也不後悔。」

幽魅的雙瞳隱約透著晦暗,不放太多情緒波瀾,僅只是淡然的敘述,震痛了耳,撼動了心,這是辛芙兒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凝重嚴肅的吐露真心話,從來沒想過當成辜靈譽的他內心深處竟有著這麼深的自卑。

嘻皮笑臉的底下原來是害怕被嫌棄的懼意,自從她出師以來,碰過各種面目的魑魎精怪,美醜、道行高淺不論,他們全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狂傲自負,相信自己能一手遮天,擾天亂地,有的甚至是以自己非人非鬼的身份,不受限於陰陽律令而自豪。

唯獨他,都已經「成人」,還以曾經是只不死靈獸一事而耿耿於懷,要是被那些愛誇耀自己是精是妖的傢伙聽見,肯定要大罵他有辱同類。

「傻瓜呀你,如今的你可是京師第一公子,有什麼好自卑的?你是不是當人當傻了?明明是狸時狡猾聰明得不得了,反而做人做得傻不愣登……」辛芙兒放聲大笑。

辜靈譽難以言說的郁煩淹沒在朗朗笑語裡,再也不見天日,肅穆的面色垮下,不自覺的跟著失笑,「你真的……」

「看來你要拋下過去的包袱,還很難,莫怪乎上回我不過是喊了句小狐狸,你就氣成那樣……」她趁他的臉色再次轉暗之前,搶著開口,「若非你老是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我也不會這樣喊,你可別會錯意,此狸非彼狸。」

辜靈譽扯動嘴角,「看來我就算當成了人,在你的眼中,仍是脫離不了這樣的身份,也好,這麼一來,就算我無法繼續當辜靈譽,最起碼在你的心裡能留下兩種缺一不可的鮮活形貌。」

辛芙兒收斂笑容,「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無法繼續當辜靈譽?你不當辜靈譽,難不成要回去當狸貓?」濃濃的不祥之兆浸漫心頭,他突如其來的求降肯定事出有因,絕不單單是想與她和好如此簡單。

「我不過是打個比方罷了,你當真了嗎?瞧你擔心的模樣,呵……酸酸,你心裡果然有我,對不對?」辜靈譽顧左右而言他,嘻嘻哈哈,企圖含糊瞞混。

她凝神端詳半晌,以著再嚴肅不過的態度問道:「辜靈譽,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除了吃喝玩樂,能有什麼事?你別多疑了……」

「你不可能無緣無故突然向我示弱。」受夠他的鬼扯,辛芙兒一把拖住他的衣領,直往汲芳齋外走去,「你要是不肯說,那我去問旺福。」

「酸酸,別鬧了……」

「我不管你把我當成什麼,朋友也好,救命恩人也可,如果你真心想與我交好,就別隱瞞我任何事。」

「……知道我把你當成什麼嗎?」

「什麼?」她邊拖邊問,毫不拖泥帶水,率真直爽。

「不是朋友,也不是恩人,而是想生生世世珍藏在記憶深處、烙在魂魄上的愛人。」

辛芙兒停下腳步,皓腕僵在半空中,指尖自衣領處一寸寸滑下,不意卻讓一隻伺機已久的大掌擄住,反手一抓,愣成癡兒似的娉婷身段畫圓折身,驚異瞠大的眸子尚來不及細細繪下他的形貌,連人帶心一同跌進他的懷抱裡,牢牢鉗困。

「辜……」

他的唇抵住她冰涼的耳朵,她只能渾身發顫,屏住氣息,不敢妄動,這種感覺比下咒更厲害可怖,不費吹灰之力便被制伏住。

「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凡人對情的執著不同於成妖成精的靈獸,凡人死後,下了陰曹地府,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又是一世輪迴,對於過往不會再有所眷戀。」所以要說脫離靈獸身份的他有什麼遺憾的話,大抵就是如此。「靈獸年年月月守在深山野林中,靠吸取天地精華而造就靈識,想必不用我說,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正因為得來不易,靈獸的執念異於凡人,哪怕是功體被破,靈能被吸取,意念也很難消除,只要尚有一口氣在,上天下地都不會罷休。」

「……那你的執念又是什麼?」

「你明知故問,酸酸。」辜靈譽刻意傾身向前,讓唇溫暖冰涼的小巧耳垂,不像尋常姑娘家佩戴琳琅垂飾,她的耳朵皎白如銀,軟膩小巧,遠遠瞧上去,真像鑲了一塊半月形皓玉。

「你……你的執念該不會就是……」

「是啊!就是你。想要變成凡人的執著早在讓裘老頭綁在祭壇上後便消失殆盡,可是在你救了我之後,我一心成人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你,在那夜之後,我日夜思慕的容貌是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打從你一開始纏上來,口口聲聲就是兜著這幾句話,我豈會不知?!」

那時候她只當他是說笑,不以為意,心想,一個成人不久的傢伙懂什麼情啊愛啊?可是如今……如今她不禁心生迷惘。

她以為自己也真的只是把他當作曾經順手救起的一個「人」,以為留在辜府不過是陪他瞎鬧一場,以為自己對他的在乎只不過是一時的同伴情誼,以為……有好多的以為……全是作繭自縛。

「我不否認勉強你留在這裡是一招很奸詐的招數,初始我只是單純的希望能以辜靈譽的身份把你娶進門,可是到現在才曉得,我不只是要以辜靈譽的身份把你留下,更是要以一個真正的人的心讓你交心於我。」

火雲燎腮,不可抑制的渲染開來,唯有在煉丹時才會顯現如此面貌的辛芙兒徹頭徹尾成了一顆帶有硃砂香、教人捨不得一口含下的粉糖。

「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箭穿心?」她鬧不過窘意作祟,偷偷出拳,扁了他的背脊一下。

他悶哼一聲,挺下這記暗襲,側眸貪看她無措的模樣,芙顏漾著深淺不一的桃澤,迷煞了賞識者的雙眼。

「怕,怕極了,所以只好想盡辦法攏絡你,省得夜裡睡到一半,被你一劍劈了。」辜靈譽嘻笑。

「胡……胡扯什麼?誰會有事沒事等你夜半睡覺去劈你?!」辛芙兒用手肘撞開環在腰腹的胳臂,眼角餘光瞥見他藏在袖袍暗袋內的黃紙,雙眼微瞇,暫且按兵不動。

「酸酸……」他沒察覺自己早已被盯視,正打算來個纏不死人不罷休,平舉雙袂之際,一隻柔荑迅雷不及掩耳的伸過來,攻其不備,輕而易舉的奪取目標物。

辛芙兒正竊喜東西得手,孰料辜靈譽劍眉一攢,當機立斷,扭腕反扣,須臾間,緊抓四折黃紙的纖掌落入他的五指山,動彈不得。

「你放手!」她仰起下巴,凌目橫瞪。

「你先放。」他收斂笑容,五官僵冷。

霎時,攻防戰廝殺開來,兩臂交空拉鋸,互不相讓。

「不是說要攏絡我?瞧瞧你現下橫眉豎目的模樣,我看根本是恨不得撕了我的臂。」她得時時惦記、刻刻慎防這只狡猾的狐狸出暗招,他以為甜言蜜語,諂媚一番,就能瞞天過海?哼,她差點就著了他的道。

「酸酸,你別激我,沒用的。」他的臉龐森冷,一綹青絲橫飛在眼前,掩去了眼內些許肅殺之氣。

當解讀出他眸內浮動的意緒時,辛芙兒為之一怔。不,他不可能對她萌生殺意,那麼這股夾帶恨意的凜冽殺氣是從何而起?

茫茫夜色透映之下,氤氳雙眸看向遭受壓制的手中那張黃紙,方才事發突然,並未看個真切,此時凝神端詳,赫然發覺這紙她並不陌生。

咬緊牙根,執酸的皓腕突如其來的振力反抽,他沒料到她會以退為進,抓了一陣空,不過是剎那間的落差,掐皺的黃紙攤平四角,紙中內容悉數入了震驚雙眸。

默讀一陣,半掩在黃紙後方的容顏血色盡退,一片慘白,辛芙兒難以置信的喃喃自語,「這是……茅山修道之人對同門的戰帖,怎麼可能……這筆跡……」

乍生的懼駭佈滿蒼白的臉蛋,辜靈譽探出手,按上她不停顫抖的皓腕,剎那,一陣戰慄抖落了黃紙,辛芙兒空洞的雙瞳直瞪著前方,在他還來不及抓穩之前,她倉皇的奔離他的視線範圍,再也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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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8: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大雨滂沱,江浪泥沙滾滾,時而徹夜不眠,喧囂沸騰的京師隨之黯淡下來,街樓一路連綿的燈籠被兇猛的雨勢打落了數盞,其中一盞讓風捲起,重重的拋在朝南的陋巷轉角處,一隻沾滿泥沼的布質左鞋不偏不倚的踩過斑斕的燈籠,被踩碎了的窸窣聲極為細微,卻震醒了心神。

獨自站在陋巷中的辛芙兒悚然一驚,快步奔向許久未歸的老巢──辛老爹總愛這樣嘲弄的稱呼,推開門閂,耳畔傳來逐漸加劇的脈動,直到進入屋裡都不曾緩下。

有人點了兩根白燭,用意顯著,無非是在等著她前來赴約。

「酸酸,你終於肯現身了。」一道身影端坐在煉爐前。

曾經也有一個人總是在天未亮時便守在煉爐前,等待丹藥出爐,只是身形瘦小些,而此刻眼前的身影無疑的大上許多。

她靜靜的看著漆黑如墨的袖口繞畫八卦圖騰的道袍,那並非嶄新的,常言道,舊不如新,莫非世間凡人都是喜新厭舊?

怔怔的瞪著穿著那道袍的身影,她的心徹底的涼了。

「原來真的讓老爹說中了,你去崑崙山習道根本是個幌子,說什麼要一同振興僅存的茅山白道,結果全是連篇鬼話……不對,連鬼說的話都比你來得老實。」

蒸騰霧氣朦朧了背對而坐的身影,卻掩蓋不去男子震肺的嗓音,「你被辛老頭教傻了,白茅道可說是完全沒落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加入黑茅道才是時勢所趨。」

辛芙兒摀住雙耳,恨恨的說:「歪理,你說的全是扭曲的理,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煉爐前的身影站起來,「你還是一樣固執,師妹。」

「我沒想到原來你竟是欺師滅祖的叛徒,師兄。」

「哈哈哈……」男子狂笑,轉身之際,黑袍彷彿一潭幽水飛掀浪濤,長髮整齊的束髻,飾以一根素簪,眉清目秀,長年在深山鍛煉下來的淺麥膚色,已經完全褪去了當初離開師門求道的青澀模樣。

尹宸秋,曾經與她青梅竹馬,一同學會怎麼削好桃木劍,怎麼畫出正確無誤的符咒,互相幫助對方擒拿生平第一隻惡鬼,兩小無猜,相互扶持。

他曾經是她除了老爹以外,最信賴的人,也曾經是……

「你還是沒變,不過越大眼神越像老頭,嫉習黑茅術之人如仇,我敢打賭,這些年來敗在你手下的道士肯定多不勝數。」

「我沒變,你倒是變了不少,想當初是誰信誓旦旦的說待習術歸來,便要與我一同收遍天下所有心術不正的老黑茅?太可笑了,我居然相信你的鬼話。」

在尹宸秋的眼中,她只看見無窮無盡的私慾取代了從前那股期許他有朝一日能替天行道的浩然正氣,眼珠色澤不再墨黑純粹,染上了點點鏽斑似的棕。

恍然之間,另一雙不時含笑的黑瞳穿梭在眼前,她心中滅了的一盞燭火似乎仍留有殘餘的火苗。

到現在她才曉得,所謂的萬物之靈不過是比起其他生物要多了更龐大的私慾,永遠根除不了的邪惡,沒有盡頭的慾望,隨時背棄諾言還能振振有詞……

突來的碰觸驚醒了心神迷失的辛芙兒,俯首一看,尹宸秋竟覆上沒有血色的手背,一陣濃濃的拒意夾帶反胃噁心感倏地湧上咽喉。

「別碰我!」

「你當真不肯再認我這個師兄?」尹宸秋握緊被她拍開的右掌,沒了舊時的溫暖,陰冷得像她碰過的每一個走火入魔的黑茅道士,教人不寒而慄。

「不認,寧死也不認。」她咬牙切齒,斷然起誓。

「好,你不認師兄,可以,那你還認不認我這個未婚夫婿?」

辛芙兒放聲冷笑,沒想過他竟然還有臉提及兩人自小訂下的婚誓,笑聲冷得可比天山傲霜。

「就算我死後還魂,屍身腐爛歸為塵土,也不會嫁給你,當初和我結訂誓約的人是白茅道傳人尹宸秋,不是投身邪術的這個尹宸秋。」

「酸酸……」

「我不准你這樣喊我,你根本就沒有資格!」

「我沒有資格?那誰才有資格?」尹宸秋笑容猙獰,徹底撕毀了殘留在她印像裡的最後一絲美好。「難道一隻瞞天過海,僥倖竊取肉身成人的狸貓才有這個資格喊你?」

蝕骨寒意沁入體內,心跳如擂鼓,辛芙兒止不住額頭冷汗涔涔,瞪大的圓眸映上尹宸秋陰森的臉孔,一直盤旋在頭頂的不祥之兆徹底襲垮了她的堅強。

「你說什麼?」

尹宸秋雙手負在身後,以她為中心繞圓踱步,不時朝她笑道:「你怎麼會不知情呢?我說的是一隻小狸貓啊!一隻在崑崙山悄悄修練近千年、深諳人性的狸妖,這只聰明絕頂的小狸妖可是幫他前任主人立下不少功勞……」

「那不是幫,而是老黑茅惡意欺騙他才幹下的蠢事。」她不假思索的反駁。

「喔,是蠢事。那麼你沒顧慮到後續因果,擅自救了他,算不算是蠢事一樁?」

「你……」

「你想問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和他之間的事,還有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是不是?」

「你想出現在哪裡,是你的自由,我管不著,我和辜靈譽的事,你同樣管不著。」辛芙兒的雙手悄悄緊握,裡邊已是汗濕一片,體溫陡降,寒意包圍週身。

「我管不著?」他停下腳步,屋外雨勢漸歇,一切都挑在此刻靜了下來。

「既然你選擇背離師門,從今以後你我便形同陌路,你拿什麼來管我?」

「就拿那只狸妖的命掌握在我手上,你說如何?」

「尹宸秋!」

「怎麼?你怕了?」見她為了一隻狸不惜連名帶姓的喊他,尹宸秋冷笑連連,口吻益發譏誚,「以白茅道最後傳人自居的你也會怕嗎?」

「不必對我耍暗招,你到底想說什麼?」她一瞬也不瞬,無懼的迎視他的刻意挑釁,告訴自己,如今在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從前存有良善之心的師兄,而是一個她該當機立斷,下手剷除的叛徒。

「猶記得在我離開前,你連一把桃木劍都削不好,如今老頭走了,你也開始獨當一面……你應該有所不知,崑崙山一帶的黑茅道士都聽過關於你的傳言,曾經敗在你手下,弄得自身道行盡失的人不停的轉述,有位小道姑年紀輕輕,卻功夫了得……」

「原來你待在那裡都忙著聽別人說閑話,還真是悠哉。」辛芙兒反唇相稽。

尹宸秋逕自說下去,「我知道他們口中的小道姑肯定就是你,所謂的白茅道根本就不存在,茅山之道本來就是一體,不分黑白,辛老頭口口聲聲說要收拾門戶,說起來他學的那一套不也等同黑茅道?」

「胡扯!你少妖言惑眾,我不信你這一套。」辛芙兒怒斥。

「是不是胡扯,你心裡有數,不需要我證明。去了崑崙山之後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裡的道士不僅能駕馭百獸,更能招來屍魂控制,辛老頭只會教那些伏魔咒、止血咒……哼,害我在崑崙山成了道行最淺的小僮。」

「因為不甘心、不願服輸,所以你背棄了曾在老爹面前發下的誓言,自甘墮落,投向黑茅……」

「我說過,茅山之道不分黑白。」

「是,道術本無黑白之分,而人卻有善惡之別。」

「師妹,世間無善惡,唯有立場,你怎麼就是看不透呢?」尹宸秋笑她傻。

辛芙兒冷笑,「我心中有善惡,無論立場怎麼變動,對是非黑白的認定永遠不變,從你穿上這身黑袍起,就注定與我為敵。」

「相信你應該看過我差人送去辜家的戰帖,如何?想不想與我分個高下?」

「習術並非是為了逞兇鬥狠,與人一決勝負。」她時時謹遵老爹生前訂下的規矩,除非親眼見到對方干下傷天害理的事,否則絕不貿然出手。

「還是說,你怕自己會敗在我的手下?」

「我從不怕輸,沒有永遠的贏家,也沒有永遠的輸家,一味追逐勝利的人,終其一生迷失在勝負之爭裡,無可自拔,可憐又可悲。」她以眼角餘光斜睨著他,話裡拐彎抹角,儘是嘲弄。

「辛芙兒,你別在我面前逞一時之快,很快的,你就會哭著要我手下留情。」

「你未免言之過早,等真的到了那時候,再說也不遲,」

「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清楚你和那只狸的事?」

單薄的肩頭輕輕一震,濕透的掌心又滲出冷汗,她故作滿不在乎,「想也知道,肯定是你從老黑茅口中套出來的。」

「如果我說不是呢?」葫蘆狀的爐台發出喑鳴,冉冉熱霧籠罩滿室,連帶的朦朧了尹宸秋的面容。

辛芙兒挑了挑眉頭,視線糊成朦朧霧色,不自覺的退了幾步,尋求一個靠處,結果卻撞上了不知何時站在後方的人,她驚跳轉身,亟欲掙脫。

對方反手拽住冷透的皓腕,將她往懷內塞。

「辜靈譽?」漫天煙霧中逐漸清晰了容顏,不是尹宸秋,而是打從她踏進屋後便一再私心袒護的人……在不知不覺中佔滿了她的心的人。

辜靈譽的臉色陰沉得一如天外席捲的烏雲,收緊雙臂,將她困在懷裡。

被攬疼的辛芙兒不明就裡,驚詫於他驀然現身,卻忽略了他眼底的晦澀難懂。

「辜靈譽?喊得真是順溜,師妹,你對他可真有情哪!」尹宸秋取出爐裡剛煉好的赭色丹藥,把玩在指掌間。

辛芙兒置若罔聞,氣急敗壞的朝辜靈譽低吼,「誰准你來的?我要你來了嗎?私藏我的書信的帳都還沒跟你算呢!你回去辜家等著……」

「對不住,我騙了你。」辜靈譽嗓音低沉的說。

突如其來的道歉恍如響雷,震痛了耳膜,她怔怔的問:「你……你騙了我什麼?」

為什麼每個人都騙了她?她當真這麼笨、這麼傻?蠢到一再任人耍玩?

「不對,應該由我來解釋才對。」尹宸秋坐回爐灶前,一邊端詳丹藥的色澤,一邊高聲的說:「我在崑崙山修練的這段期間,無意中捕獲了一隻深諳人性的靈獸,他與我交換了條件,只要我能幫他找到適當的肉身,從此以後便聽令於我,孰料這只狸貓工於心計,異常狡猾,跟在我身邊的這段日子暗中竊食了我不少靈丹,更勾結其餘道士想盜走我的煉丹秘笈。」

辛芙兒難掩震驚,不願輕信這番話,轉而取證於辜靈譽,「他說的都是事實?」

「是。」辜靈譽幽深的黑瞳直瞅著她。

她的面色慘白,原先對他的信任,一點一滴的散失。

「……為什麼要騙我?」出乎意料,不掙脫,不責罵,她吞下被欺騙的屈辱,冷靜的釐清。

「因為我不希望讓你知道我的過去。」辜靈譽冰冷的眼眸直直瞪向前方,落在神情猙獰的尹宸秋臉上,以著極度痛恨的口吻說道:「不想讓你知道我曾經跟在他身邊……我不想讓你聽見他的名字。」

最後一句話聽在辛芙兒的耳裡,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什麼。

尹宸秋瞇起雙眼,釋出殺氣,「可笑!區區一隻狸妖居然喜歡上我口中的辛師妹,這簡直是我聽過最可笑的笑話。」

原來如此,狸貓天天跟在尹宸秋的身邊,長久下來,自然清楚他的底細,離開京師,告別了一手提拔他長大的師父,以及心心唸唸的小師妹,能解人意卻不能言語的狸貓全聽進心底,在腦海裡偷偷的刻畫、描繪起小名喚作酸酸的女孩。

慢慢的,它興起了想見她一面的渴望,而且與日加深,當尹宸秋因為背棄了師道,轉而投向黑茅道術時,最痛苦的便是不知如何面對他的小師妹,深厚真摯的情感看在它的眼裡,雖是不能理解,卻烙下難忘的印像。

終於,想見她一面的渴望衝破了理性,它勾結了一位裘姓道士,背叛了尹宸秋,只是沒料到後來反被裘老頭算計。

「……演變到最後,就成了現在這樣子,可以說是誤打誤撞碰著了我一心想見的你,第一眼……光是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你,儘管當時的我只是一隻狸貓,可是確確實實的能感覺到對你動心……」

「動心?」尹宸秋冷哼,「別笑掉我的大牙了,一隻狸貓怎麼可能懂得凡人的愛?」

「我真的……很喜歡你,酸酸。」辜靈譽緩緩的鬆開雙手,每松下一分,心便抽痛一次,垂下眼瞼,不敢看向懷中的人兒,怕會見到一雙讓他徹底失去繼續當人的渴望的怨眸,怕自己會失去一心成人的唯一渴求……

剎那,一隻柔荑抓住不斷下滑的織金錦袖,依稀可見皎白的手背微微浮現密不可數的青紫細筋,一路蔓延至袖內纖臂。

五根纖長骨節分撐拱起,淺粉色指尖刺過薄帛,陷入底下臂肉,暗暗使勁掐拽,那模樣像是不願失去,而亟欲挽留。

她,緊緊的攀住了他的手臂。

幽黑的眼眸驀地瞠大,以著慢如千年輾轉的速度掩睫垂瞥,目光在真實的觸及是她的柔荑無誤之後,褪脫冷意,無可遏止的湧現熾熱的希望。

時空錯置般恍惚之間,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一隻蜷伏在山林裡的狸貓,日夜遙望蒼穹,努力用著乏善可陳的理解力與想像力去描摹名喚辛芙兒的俏姑娘……

「傻子呀你,既然如此,早說不就得了,我這個人可能是平時遊走陰陽兩界慣了,人話不愛聽,鬼話妖話倒還比較信。」她露出燦爛笑容,手心冰涼不比他的,反而煨熱了寒徹的長臂。

辜靈譽欣喜若狂,一度荒蕪的心有如春霖降下,遂有了蓬勃生命。

尹宸秋面色如爐煙,由白轉濁黑,搓弄於手的紅丹自指縫滑落,滾至繡有一朵白荷、滿是泥濘的鞋跟後邊,喀的一聲,退後半步,正中紅心,再舉足時,只見一攤棗紅藥泥……一如辛芙兒決心接納辜靈譽的舉動,狠狠的踩碎了盼著兩人反目成仇的尹宸秋的心。

笑容點亮了原先蒼白的花顏,辛芙兒嬌美可人的笑道:「正好,你幫我教訓了背叛師門的混帳一頓,和你惡意欺瞞我的罪行相互抵消,日後要是再犯同樣的錯,你就等著讓我……」

辜靈譽猝然抓起柔荑,貼上發燙的胸膛,嗓音微啞的說:「一箭穿心。」

她感受到掌心底下的猛烈跳動,併攏纖指,穩穩覆貼,笑裡少了戲謔,多了堅定不移的信任,難得不那麼刁鑽的柔聲道:「你知道就好,省得我老是得浪費口舌提醒你這只臭狐狸。」

「是狐狸也好,狸貓也罷,我唯一想見的人就是你,渴望成人也是因為你,就算化成一縷不容於陰陽兩界的靈魄,也不會忘記初衷。」

「好,很好,你最好記得自己許過的諾言,不要某天讓我拿劍追著你跑,到時候可不是挖心這麼簡單而已……」

「你們兩個……實在太可笑了!」尹宸秋陡然起身,用力扳開辛芙兒,妒憤交加的推開辜靈譽,卻忘了他不再是狸,而是活生生的人,始終屹立不搖,炯炯迎望。

他是人,有血有肉,會痛會累,懂得七情六慾的一個人,能夠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太陽底下,毫不遮掩的人。

「你以為你能就此稱心如意?」尹宸秋一手擒住辛芙兒的雙手,一手指向辜靈譽的鼻尖,揚眉肆笑,「別傻了,我知道你的弱點,更知道應該怎麼把你打回原形,你別以為自己真可以就此瞞神欺鬼,繼續當辜大公子,我之所以離開崑崙山,便是為了你,難道你以為我會空手而歸?」

「尹宸秋,你少在我的地盤逞威風,他變成什麼樣子,是他的造化,是他的命,與你何關?你才是最卑劣的小人!我們曾經一同對統馭萬獸之天聖帝君許過永遠不會擅自利用靈獸達成私慾,你背棄師門就罷了,居然連曾經發下的毒誓也違背,你肯定會遭受反噬。」辛芙兒拚命掙動皓腕,直想一拳揍穿他那張賊臉。早知道會演變至此,那時候就應該讓老爹一劍劈死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尹宸秋側首,冷冷的睞著她,「儘管詛咒我,像他這種不過稍懂人性的畜生算得上什麼靈獸?自以為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還想藉由辜靈譽的肉體假意獻慇勤,你不但不阻止他,居然還跟著瞎鬧,哼,我看你八成是被他的肉身所迷惑。」

「隨你怎麼說,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犯不著你這個喪心病狂的臭黑茅來教訓我!」

「酸酸,你……」

「我不准許你喊那兩個字。」比天外落雷更快,辜靈譽甩袂,揮舞胳臂。

當所有的音息歸於寂靜時,尹宸秋的左頰由淺到深,逐漸浮現一道暗紅掌痕。

登時,彷彿一滴水掉落平靜湖面,揚起萬千漣漪,凝滯死寂的氛圍倏地升起殺氣。

尹宸秋怒氣衝天,雙眼泛紅,低吼一聲,瘋了似的揮肘撞開辜靈譽。

辜靈譽瞇起雙眸,架高雙臂,擋掉數記猛烈的突襲,儘管動作還算矯健,依然抵不過長年修行、功夫不俗的尹宸秋。

很快的,不單是青紫交布,各處掛綵,兩道俱黑身影擦肩而過之後,辜靈譽面地的溫顏劃出兩道血痕,血落於地,綻放幾朵艷斑。

「辜靈譽!」辛芙兒當機立斷,拿起四鬥櫃上尚未削尖的桃木,朝欲下狠手的黑影擲去,趁其不備,掏出靈符唸咒。

尹宸秋側身一閃,打偏桃木,聽仔細了她念的咒,恨意加劇。「止血咒?你居然想為他療傷?」

不過是兩道淺得不能再淺的傷痕,竟能讓她毅然使出上乘功底,可見這只成功的披了人皮、穿了肉身的狸妖早已打動了她,而他絕不允許這種荒唐事發生。

尹宸秋抓起黃紙,咬破指頭,以血寫下咒誓,搶在辛芙兒之前燃符入灶。

不一會兒,辜靈譽單膝跪地,稍作喘息,正要起身再戰,窗外紫雷爍影,映得俊顏泰半陷入黑暗,他陡然瞪大雙眼,渾身筋脈爆脹,一口血伴隨仰天痛吼,吐得一旁淺灰衫身影渾身是紅。

辜靈譽渾身痙攣,四肢不受控制的倒向辛芙兒的肩頭。

蒼白的俊容讓血染成一片淒艷,萬般艱巨的攬住她的肩膀,竭力撐頸張眼,唇齒頻頻顫動,斷斷續續的說:「我……和他……」

「別說話!我叫你別說話!」辛芙兒急紅了眼眶,只能擁緊他,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搞不清楚尹宸秋究竟施了什麼惡毒的咒。

「讓……我說……」辜靈譽不顧自身異狀,堅持說下去,「他……在崑崙山練就了如何利用靈獸的功體提高自己道行的方法……裘老頭只學會半套,所以那晚才始終沒能成功……我曾經幫助他誘害過不少同類……如今不過是報應……」

「鬼怪妖精本來就不講求仁慈道義,你還提什麼報應不報應?!」辛芙兒慌得六神無主,眼神模糊的瞅著他。「對,現在的你是凡人,不是狸妖,他根本傷不了你……」

「師妹,你恐怕忘了至要的關鍵。」尹宸秋雙手交抱胸前,揚起眉頭,冷冷的作壁上觀,「喔,我差點忘了,老頭應該不曾教過你這些事,這些自以為有點修行的小畜生想變成凡人的話,還得經過讓靈肉合一的七七四十九天。不過據我所知,至今還沒有人成功過,畢竟我們習茅山之術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些妖事?」

辛芙兒瞪著他,縱然再不情願,也得逼自己問出口,「說,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尹宸秋冷冷掃過她懷裡意識漸失的辜靈譽,眼神好像看待一隻隨時可以宰殺的牲禽,沒有絲毫溫度。

「當然是抽掉他的靈魄,當年他可是與我有過交易,他將多年修練的元神拆成兩半,有一半在我的體內,當初言明等他替我辦完所有交託之事後便歸還,是他自己不守承諾,又怎麼能怪我無情?」

「尹宸秋,你真不是個人。」一顆淚珠隨著咬齒的勁道自眼眶晃落,辛芙兒恨不能藉由恨瞪將他大卸八塊。

「不,你弄錯了,『不是人』的是他,不是我。」尹宸秋仰頭狂笑。

她氣得肺葉脹疼,唇齒磨顫,掄起粉拳抹掉淚痕,厲聲道:「把他的元神還給我!」

「我傻了不成?我遠從崑崙山來到京師便是要收了他,還你?說什麼傻話?!」

「把他還給我!」辛芙兒驀然撲向尹宸秋,揪起黑色道袍,使盡全力扯弄,彷彿只要扯破這襲道袍,便能討回元神。「我才沒有你這麼卑鄙的師兄,你根本就不是尹宸秋,你這個喪心病狂的臭黑茅!真正的辜靈譽早就死了,他不過是借他沒用的肉身完成心願,你憑什麼收了他?你憑什麼?憑什麼……」

「就憑他喜歡上你,就憑他自不量力,居然想得到你的心,就憑著你本來該是我的。」尹宸秋壓抑不下滿滿的妒恨。早在決心脫離師門的那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得到她的情意的資格,他得不到,一隻背叛他的狸妖又憑什麼擁有?

原來如此,她終於懂了,懂得何以尹宸秋要千里迢迢遠從崑崙山返回京師,又為什麼不肯放過辜靈譽,因為他心底醜陋的私慾不能被滿足,所以嫉妒辜靈譽心願成真,不甘心將放棄的渴望平白拱手讓人,只好使盡手段破壞,既然無法挽回,就以毀滅來阻止。

一個內心充滿妒恨、長年扭曲心態的黑茅道士能做出什麼事,她再清楚不過,尹宸秋是鐵了心要毀掉辜靈譽,毀掉他在無形之中輾轉給了他的渴求,毀掉他修行近千年來唯一的執著……多麼可怕又自私的人,徹徹底底剖露凡人求不得後的醜陋。

辛芙兒驟然鬆手,退了數步,目光決斷如兩道含霜冰芒凝視前方,彎身平蹲,握住溫暖漸失的寬大指掌。

尹宸秋眼中堆聚怒意,端看她挽起辜靈譽的胳膊,指痕未消的臉頰顯得格外猙獰。

「一句話,你還是不還?」徐緩的撇開視線,她連眼角餘光都不願停留在這個為了私慾不惜出賣信念的叛徒身上半秒。

尹宸秋隱去笑容,握緊拳頭,堅定的回道:「不還。」

辜靈譽陡地睜開濁紅的雙眼,指尖抽顫的滑過傾下的皓容,扯開染血的嘴角,露出似哭的淺笑,聲音細如蚊蚋,「雖然短暫……可是我的心願已了……你和我心裡所想的那個姑娘一樣……甚至比我想的更好……」

她的淚水顆顆墜下,落在辜靈譽的眼瞼、唇畔,衝淡了刺眼的鮮紅血水,他薄唇微張,須臾感覺到齒裡化開鹹濃的澀味,終於領悟到,原來這便是所謂的苦。

他深深嚥下離別的苦澀,心滿意足。

「狸貓變成人……這種事往後只會是一種傳說……只可惜……」

「我不許你說『可惜』這兩個字,等我把你的元神討回來,你又能繼續當辜靈譽,逍遙快活的繼續纏著我不放……」辛芙兒猛地搖動枕在臂上的辜靈譽,泫然欲泣,「你這個嘻皮笑臉的臭狐狸,我不准你放棄,你給我振作點,鬼大姊的事我還得靠你幫忙,很多帳還沒跟你算清……」

「酸酸……愛上你是我變成人之後最終的滿足……」辜靈譽趁意識徹底墜落無底幽冥之前,竭盡最後一絲氣力,支身仰頷,讓冰涼的雙唇印上顫抖的唇瓣,血花輾轉繪上她的唇。

留不住半點殘餘的溫度,辛芙兒凝結水霧的眼眸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垂合眼瞼,側身躺在她僵硬的肩膀上,即使閉上雙眼,仍是維持著唇畔淺淺笑紋,得到她以情相待的一吻便是最後心願。

靈獸的執念異於凡人……只要尚有一口氣在,上天下地都不會罷休。

如今,連一口氣都不復在,肯罷休了嗎?

真的甘心就此罷休了嗎?

「我不許你罷休!不許,不許,不許……」她伏首痛哭,扯心撕肺,身子從裡到外都喊著痛,惶惶溯憶兩人自初次相見,再到一路糾纏不清,短如夜半浮夢,曾幾何時,圍繞在耳畔的嘻嚷字語全烙進體膚。

我不允許你用「只是一隻獸罷了」的心思來看待我。

她從來沒這樣看待過他。

凡人終其一生尋尋覓覓,在滾滾紅塵中嘗盡愛恨嗔癡,都是為了心中所愛,可我始終不能明白,要怎麼樣才能斷定何謂真愛?

她也是到現在才明白何謂愛。

當我想瞭解怎麼去愛一個人時,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你想,這樣代表著什麼?

她現在懂了,可是他聽不見她的答覆,再也聽不見。

芙兒,別磨牙了,要磨就到我的嘴裡磨,省得傷著自己。

她不磨了,只要他能笑著醒來,什麼都好。

只要我是凡人的一天,那便是非你不可。

那不再是凡人之後呢?

看來我就算當成了人,在你的眼中,仍是脫離不了這樣的身份,也好,這麼一來,就算我無法繼續當辜靈譽,最起碼在你的心裡能留下兩種缺一不可的鮮活形貌。

她根本來不及告訴他,管他是妖是狸是人,她早就……對他動了心,不論是人還是妖,她喜歡的就是那個他,嘻笑愛鬧,永遠不懂何謂正經的他。

辜靈譽,你醒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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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7 17:09: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記憶的最深處。

千山萬壑,幽煙裊裊,所有的視線淹沒在一望無盡的蓊鬱裡,再無其餘贅色。

癬綠苔青,叢生羊齒狀綠葉一片片張揚的拾階而上,漫過荒廢已久、遭受歲月摧殘的崩塌石階。

杳無人跡的荒山野嶺,窸窣葉動,兩孔鼻子自兩片葉沿縫隙鑽出來,不時嗅著雨後萬物滋長的生息,遠處傳來聲聲呼喚,小狸貓煩躁的原地踱步,發出低聲嗚咽,躊躇片刻後,還是朝來時路返回歸途。

在萬綠之外的道寺門口迎接狸貓的是一名清秀少年,不久之前才換上黑色道袍,而沒人知道當晚他是以著什麼樣痛苦折磨的心思瞪著這襲道袍暗自流淚。

少年一身是傷,剛結束今日的修課,以著小學徒的身份忍辱跟著一群黑茅道士習術,趁大伙休息時,與黑狸碰面。

「你去哪兒了?」少年瞪著散漫踱來的狸貓,彎身撥弄黑白交間的絨尾,紫腫的唇瓣悄聲的說:「今天我學會了三個制伏山魈的咒語,三更時你幫我引出幾隻道行尚淺的魈,我要試驗看看是否真的完全學會。」

狸貓上了黑釉般的圓眸始終張大,靜靜聽著少年吩咐與轉述今日被道士們刻意刁難、欺辱的情形,僅只是聽著,不見任何反應及舉動。

「……等我將那些彫蟲小技全都學會,到時候他們一個個都要跪下來向我磕頭認錯。」少年的臉龐掠過陰寒,深沉的轉頭,瞪著遠處高矗的道寺,冷笑不止。「我拋棄了尊嚴,放棄了與酸酸的約定,背離了師門……待我出師之日,便是他們的災厄之日,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但聞少年嘴裡說出「酸酸」兩字,狸貓機靈的抖動數下耳朵,黝黑的瞳眸浮動淡淡的意緒,像是人在思忖的模樣,曲起後腿蹲坐,垂下雙耳,仔細的聆聽。

「酸酸現在應該學會怎麼削好桃木劍……」少年的面容浮現幾許緬懷,不自覺的溫柔笑說:「她小的時候最怕鬼,結果師父把蓆子扔到外邊,讓她連睡了五宿,到最後她竟然還跟幾隻餓死鬼成了朋友……她老嚷著如果自己不是生在辛家該有多好……」

因為隻身待在異鄉的孤獨寂寞,少年只能將滿腹心聲告訴一隻狸貓,一隻他藉由條件交易留在身邊、談不太上是朋友的狸貓,因為它不能言語,於是能毫無提防的將心裡話、滿腹痛苦全數傾吐。

一隻狸貓哪懂得人的心,又怎麼會明白複雜的七情六慾,更不會懂得何謂思念,告訴它,就和告訴一棵樹一樣毫無意義,可是最起碼能稍稍化解他內心的苦楚。

可是少年忘了一點,這只狸貓終究和一棵樹不同,它雖然不懂人心,不解何謂情思,卻有著和凡人相似的思考與好奇。

狸貓蜷起前腿,細細聆聽,偶爾是白晝,偶爾是昏夜,在山穴洞口、在道寺角落、在淌滿血泊之後的蹄印步行之中,一日日重複相同的動作,聽著少年不厭其煩的反覆談及那名可愛的小酸酸,從一道模糊的人影,再到揣摩她的眉眼嘴鼻,它的心裡有了粗淺的圖繪。

從不曾停止訴說的少年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知道凝聚一股莫名的渴望,盤據在心裡的摹影,順隨歲月的流逝,滴水彙泉般積存得更深,逐漸形成無法自拔的執念。

淤凝於心的朦朧影子,將會牽引它到那遙遠的彼方。

後來它才懂得,原來這種執念喚作……相思。

青霧,迷離了視線。

燭火,一剪幻影哀艷淒楚,在濛濛破曉時分,宛若破曙晨光,風息拂落數道亂影,一雙白如透明的柔荑小心翼翼的呵護著燭苗不被熄滅。

辛芙兒吹散滿桌灰塵,將最後一盞白燭擱妥,筆沾硃砂,寫下一道道符咒。

驟然陰風大興,朦朧坐影渾身怒意,由青白逐漸轉而清晰,一張鐵青怒顏瞪著面色蒼白、泫然的辛芙兒,好半晌不肯出聲。

「老爹……」她沙啞的嗓音疾呼。

辛殊憤怒難休,雙掌重重一拍,桌子為之震晃。「你還有臉喊我?!瞧你幹了什麼好事?人不救,居然救了一隻狸貓,判官拘了辜家大少的魂魄,送進奈何橋之後,才發覺他在陽世的肉體未除,差點就讓閻羅砍了,丟進油鍋下面,你知不知道……」

「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不是不讓你罵,此刻最重要的是要你幫我一個忙。」

辛殊瞪大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你想救那只狸……」

「辜靈譽,我要救的人是辜靈譽。」她的眼神堅定若烙鐵刻痕,告訴自己,也告訴辛老爹,她要救的是一個人。

「你……」

「原先的辜家大少已經重新投胎,不復存在,如今躺在辜家榻上的人是辜靈譽,我認識的那個辜靈譽。」

「酸酸,你當真著了他的道,一隻狸妖啊……」

辛芙兒抿動嘴唇,露出淺笑,眺望破曉的眸子若一面澄湖,憂傷如秋水。「是,我是著了他的道,如果不是我,他不會背叛尹宸秋,也許尹宸秋真會幫他找到一具完好的肉身,助他成人,便不會弄成現在這樣子。」

辛殊冷哼,「別傻了,背離本門宗旨,淪入滿足私慾的人,是不可能會善待靈界之物,一旦利用完,便視如眼中釘,必定是除之而後快,還提什麼幫助?」

「我聽從老爹的話,一直都在替天行道,成天收拾惡鬼,不然就是清理門戶,遵守你生前說的,不管陰間還是陽界,除非麻煩上身,否則千萬別多管閑事,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也銘記在心。」偷偷揩去眼角的濕痕,她仰起纖秀的下巴,揚起眉頭,「現在我不管陰間如何,陽間什麼樣,替天行道也好,收拾門戶也行,我都要要回他的元神。」

「說得很動聽,不過……」辛殊雙手交抱胸前,橫睞著她,收斂僵笑,「休想我幫你。」

「老爹!」

「你老爹我生前是傳承茅山正統道術的道人,很威風沒錯,可死後論及在世功勞,卻是過多於功,要不是時常替判官追捕惡鬼,才撈得小小鬼差來當,我早說過,一旦下了陰間,我便不再插手陽間的事,就算是我老辛的親生女兒也一樣。」

辛芙兒一臉難以置信,「你……你算哪門子的老爹?!」

「今非昔比,宸秋已經不再是你以前的小師兄,以他現在的功力,你絕對鬥不贏他,我也不贊同你和他對上。」

「你瘋了嗎?」父女一個樣,辛芙兒學他拍桌蹬椅腳,大氣一抽,險些撲熄燭火,有一剎那,辛老爹的臉差點糊掉。

「欸,你別這麼大口氣,好不容易上來一趟,你應該不想我這麼早下去吧!」辛殊低聲抱怨。

「他騙了我們這麼多年,害我一直以為他會回來幫我重振師門,傻傻的苦等,結果他卻在崑崙山幹盡傷天害理的事,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是出自我們辛家的門徒,你這個做師父的難道不惱?」一向視黑茅如仇人的老爹居然勸她別和尹宸秋鬥上,真是可笑,擺明了故意阻撓她討回元神。

辛殊朝女兒翻個白眼,「惱是惱,可我不像你,為了某人徹底失去理智,你現在這模樣根本不可能心平氣和的尋求解決之道,簡直是去送死……」

「就算會死,我也要鬥。」

「瞧,你這樣子根本無濟於事,先冷靜下來,等待時機……」

「等?!」辛芙兒瞪大雙眸,「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他把辜靈譽的元神納為己有之後?等到他把我們白茅道術的聲望都丟進糞坑洗臭之後?還是等到你女兒發蒼蒼、齒搖搖,成了孤僻老道姑之後?」

「酸酸,你真的喜歡上那只……」

「辜靈譽。」她堵住他的驚呼,緊蹙秀眉,嚴厲的指正,「你弄清楚了,之前他是狸貓沒錯,現在他是辜靈譽,不是狸,不是畜生……」

「畜生是你說的,我可沒說。」辛殊不忘自清。

辛芙兒兩眼朝上一翻,怒氣頓時消失,「反正我不許你再那樣稱呼他。」

「隨你想怎麼喊,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不會幫你。」

「當真不幫?」

「不幫。」辛殊堅決的搖頭。

「就算我跪下來求你,也不肯幫?」她長這麼大,除了拜自己的老爹為師那次曾經跪過,記憶中,還真不曾跪求過老爹。

辛殊大笑三聲,「省省力氣,苦肉計對我沒用。況且,地府有令,除了黑白無常因為拘魂之便,在合情合理的範疇裡能插手陽間事,放眼整座地府,甚至是判官都不能擅管,何況是區區一個小鬼差。」

「誰不知道你根本是怕事,想閑著發涼,才故意挑鬼差來做,單憑你生前的威望,怎麼可能……」

「欸,有些話還是別說破比較好。」辛殊打斷她的嘮叨,覷了眼窗外漸明的天色,眼色略沉。「天就快亮了,近來世道衰微,陰間也跟著不大安寧,臭小子來到京師之後,靈界氣氛緊張,絕不能小看他的能耐。」

「所以你是鐵了心不幫?」這句是從她牙縫中擠出來的,又硬又澀。

「老實告訴你,不是不幫,而是不能幫,辜靈譽的肉身未化一事,判官耿耿於懷,如果能乘此機會將一切導回原狀,那又何嘗不是……欸,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瞥見辛芙兒紅腫未消的眼眶充盈濕霧,活了一輩子,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女兒如此傷心的辛殊嚇得跳腳。也幸好他早死了,否則以他的龐然噸位,這樣一蹬,整座茅屋都要震垮了。

「有這麼一個『死』沒良心的老爹,能不難過嗎?」辛芙兒恨恨的回道,搓抹濕透的臉頰。從老爹死後到現在,她還不曾這樣請托過他,自己的女兒有難,當爹的居然打算見死不救,真是有違天理。

想到辜靈譽神智迷失,僅存一息的躺在辜家,她的整顆心像醃入梅子壇裡,由內到外泛酸。

酸酸,酸酸……從他嘴裡喊出來,一點也不覺得酸,反而是甜得膩齒,可他百喊不厭,終日繞在耳畔衝著她喊,酸酸,酸酸……

此際,她的心真的好酸、好酸哪!

「天是真的亮了,我得走了,你別哭啊!」白燭驀地滅了一盞,辛殊腰腹以下忽成模糊霧影,焦急的大喊:「酸酸,你聽我的話,千萬不要貿然和臭小子對上,你敵不過他的……酸酸!」

辛芙兒負氣的執袖擦淚,鼓起腮幫子,吹熄另外兩盞衰微的火苗,登時,辛老爹一張錯愕的老臉隱沒於濃霧裡,再不見形跡,隱約還能聽聞老爹粗嗄的嘶喊,要她別衝動,末了全化成一團煙霧,破風散盡。

雞啼破曉,熔金炫陽刺破雲層,射穿大地,曬不去籠罩簡陋茅屋的烏雲。

辛芙兒呆坐流淚,憤惱的抓過白燭,用力折斷,暗暗發誓,再也不見無情無義的辛老爹。

受夠了那些陰間陽間不能越界混亂的規矩,判官犯的錯,憑什麼要她失去辜靈譽來彌補?憑什麼?憑什麼?!

沒錯,既然那些臭黑茅能不顧因果輪迴,犯下悖逆天道的諸多禍事,取用一個已死之人的肉身又算得了什麼?她不過是人間一個小道姑,又不是陰間鬼差,幹嘛要替判官補過?對,她何必顧忌那麼多?

管他陰陽戒律,管他天地倫理,去他的什麼茅山道規,去他的人間不可亂!

她不管了,什麼都不管了。

冷冷的拭去最後一滴淚,她雙眸鎮定的眺望窗外的艷陽,掐握掌心,直至十道鮮紅指痕烙上掌肉,才逐一鬆放。

天若有情,亦當成全她的心。

恭奉太上祖師爺這麼多個年頭,她從沒起過半點私心之欲,而今,為了一個執念,為了一個她想見的人,不得不舉劍迎戰。

辛芙兒俯身,拾起彎刀,掇起桃木,一片一片削去多餘的部分,每下一刀,便刻上最重的執著。

她瞇起濕了又干的雙眸,桃木劍汲取了每一顆自額頭滑至下頷墜落的汗珠,聚滿她堅定不移的意念,終於成了一把生來帶靈的桃木劍。

她舉起桃木劍向皇天,咬破指頭,在劍上寫下血咒,發下毒誓。

「從今日此時起,我辛芙兒誓誅尹宸秋,否則此生必不安寧,辜靈譽一日不起,我一日不休,辜靈譽若死,我辛芙兒棄道不從,茅山白道就此而廢,陰陽淪亂再不能平,我將逆天而行,下地府討魂。」

毛雨絲絲,京師沒入無邊淒愁,哀悼之息瀰漫,黃紙伴隨號哭漫天飛落,雷在天邊隱約蟄浮,無主孤魂齊聚在雕樑紅瓦矗立最高的屋樑探首,窺看。

辜家,正在辦喪事。

遠在城外荒郊,魑魎精怪紛然而至,或飄或站或倒吊於樹上作壁上觀,靈界躁動引發陰間注目,黑白無常巡視過數回,處處可見鬼差蹤影,他們伏於暗處監視,隨時回報。

兩道人影,一黑一灰,一陽一陰,相距百尺,各自畫陣,肅殺之氣銳不可當,道行較淺的小妖小鬼不敢多做停留,深怕一個不留神,便化為劍下魂。

「萬法歸宗一掌強,此身不是非凡身,化成無名無姓天子為正身,天不敢管,地不敢收,一步踏空中,二步踏雲中,三步雲中坐,四步影無蹤。」尹宸秋持符誦咒,登時陰風怒嘯,雲海變色,靠得過近的妖精來不及閃避,一道被刮得老遠。

辛芙兒佇立,持劍的手負於身後,面無表情,冷冷觀望。

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雙眼腫脹如核桃,卻毫無睏意,望向山腳之下熒熒燈火,離皇城最近的建築物綴滿白緞,驚痛了深深瞇起的雙眸。

「在開始之前,有些話我想問你。」尹宸秋的聲音喚回了她縹緲的心神。

「什麼話?」她冷淡的別開視線,故意不看他。

「如果……他沒有變成人,只是一隻狸,你可還會接受我?」在徹底決裂之前,他仍抱持最後一絲希望,儘管是微乎其微。

辛芙兒彎動嘴角,嘲弄的笑說:「你忘了老爹曾經教過我們一件事,這世間沒有如果,只有因果。」

「所以你連如果都不肯給我。」這回,尹宸秋連冷笑都省了。

她充耳不聞,逕自劃開步伐,口中念誦,「青龍在天,蘭蛇吞肚,日月非我形,陰陽自成質,乾坤造化中,六合皆歸一。在天為霧露,在地為泉源。數盡陰陽盡,得之終不言。」

「容我提醒一句,如果你輸了,等於自詡為茅山正道的辛家從此除名,而我這個叛徒將會終結白茅道傳人的傳聞。」尹宸秋舉劍,佈陣。

「也容我提醒你一句,從我出師到現在,還真沒輸過,說不準你明天就得收拾包袱滾回崑崙山,重新來過。」辛芙兒不讓他佔嘴上便宜,刁鑽的回嘲。

尹宸秋肆笑,「就算我輸了,也不會歸還那隻畜生的元神。」

「放你一百個心,就算我輸了,也要把他的元神搶回來。」負在身後的手握緊劍柄,辛芙兒磨咬貝齒,滲出些微血絲。

「好,你有本事,就來跟我拿。」笑聲方歇,尹宸秋招來染瘟而死的極惡之鬼,須臾,數百張青面獠牙聽從指令,鋪天蓋地的朝對面陣壇飛來。

這些瘟鬼多是戰亂時因為糧食短缺、體弱染病而死,身處亂世的悲哀,以及終日不得溫飽的痛苦,使得他們無法入六道輪迴,一旦招受道士以血供養,便為其賣命。

能供養得起瘟鬼的道士非同小可,至少她從未遇過能召喚瘟鬼的黑茅道士。

老爹說得沒錯,今日的尹宸秋不容小覷。

「玉皇賜我天下名,賜我銅甲鐵甲斬妖精,天德君,地德君,月德君,九鳳破浪大將軍,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辛芙兒施咒護身,還是晚了一步,一隻枯骨收爪刮過芙頰,火燒熱鐵似的,細緻的肌膚霎時皮開肉綻,空氣中染遍血腥氣味,招來更多噬血的惡鬼。

她摀住疼痛的臉頰,忍下想喊疼的衝動,揮劍砍下張牙咬來的餓鬼,轉身削掉數十條枯骨,耳邊傳來尹宸秋肆無忌憚的狂笑。

「酸酸,光是第一局,你就招架不住,接下來的你要怎麼辦?」

撐起袍下微微顫抖的雙膝,高舉沐血桃木劍,辛芙兒撫著臉頰,破風一吼,「儘管放馬過來吧!區區幾隻瘟鬼,我才不放在眼底。」

「嘴硬。」尹宸秋冷哼一聲,吮指吹聲口哨,下達指令,數不盡的惡鬼越發凶狠,攻勢益加猛烈。

漸漸的,空氣裡混濁的血味越來越濃,辛芙兒身上的傷痕越添越多。

情勢危急,持劍的皓腕隱隱作痛,肘臂輕舉,每條筋脈跳動如鞭笞,體力已經見底,不堪負荷,厲鬼號聲震耳,她卻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投降!」對壇傳來尹宸秋的勸降聲。

「作你的大頭夢!」辛芙兒視線模糊,撥開汗濕覆眼的髮絲,咬牙回吼。

「不想死的話……」

「討不回元神,我不如死了算了。」被抓破的手背鮮血淋漓,再也拿不動桃木劍,她當機立斷,將桃木劍扔入壇內,抓起壇桌上的黃符冥紙,往上一拋,寧死也不願認輸。

「青瑤為使,能調風雨;白液金花,水生龍虎,赫然還丹;日月光顧,星辰透明,雲中見路。訣中思深,會者有數。百歲之間,生死不住。」

聽聞此咒,尹宸秋面色愀變,心神震懾,「你……」

「辛家子弟辛芙兒,敕奉太上老君,今以己身為介,以骨骸為媒,以血脈筋絡為……」

茅山鬥法不得離壇,否則咒術將反噬其身,凡是習術之人皆知。

卻見單薄灰影緩緩走出陣壇,清麗的臉蛋血跡斑斑,任隨百鬼襲身,無動於衷,溢血嘴角微微勾起,反覆唸咒。

豁身施咒,茅山道術的最終手段。

輕則缺手斷肢,重則失去寶貴性命,更甚者,三魂七魄飛散,永不能聚靈。

「住口!」尹宸秋斥責,試圖阻止,「你給我滾回壇裡!」

辛芙兒逕自踱離陣壇,嘴唇微張微合,目光渙散無神,直直朝前走,昏沉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信念支撐著她……不能倒下,絕不能倒下!

遠遠天邊迴盪著某處喪家鑼鼓喧天的哭號,每一聲螫耳刺痛她的心。

失去靈魄的肉身很快便會腐化,屆時,就算真的討回元神,沒有了肉身,也是徒然。

沒有宿體的元神撐不過幾個時辰,便會化為烏有。

元神要討,肉身要留,可是她連一樣都要不回來,怎麼辦?

辛芙兒的雙膝驟然發軟,失去支撐的身子不受思緒控制,重重跪地,俯身朝地一抓,怔瞠的雙眸降下比雨絲還惆悵的冰瑩水珠,浸濕了沙礫,鹹痛了手背上的傷口。

這痛,蝕心穿骨。

「太上老君,您老若有助佑,弟子辛芙兒在此懇求,茅山之道在於維繫陰陽之和,今我欲破陰陽之衡,求得一元神,願以己身交換……」

一巴掌打斷她未完的呢喃訴願,尹宸秋抓起失血過多、不支倒地的馨軀,扳起浴血的臉蛋,冷冷的問:「只要你認輸,我就撤陣,你認不認輸?」

辛芙兒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找不到焦距,向著模糊的黑影,茫然的說:「好,你把辜靈譽的元神還來,我就認輸,想要什麼,都儘管拿去好了……」

提高不斷下滑、渾身冰涼的嬌軀,尹宸秋低聲咆哮,「你就真的這麼喜歡他?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京師,就是為了阻止他,你為什麼偏偏要喜歡上他?為什麼?他到底哪一點好?他明明就只是一隻狸妖!」

「……沒有為什麼……他是妖,卻心地至善……為了我,可以捨棄一切……他願意用他的方式守護我……他說他要報恩……他要讓我從此過著平凡的生活……」梗住呼吸,辛芙兒哭了,星星淚光之中,閃爍點點笑意。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不會離開你身邊。」尹宸秋不甘心,恨不得能返轉時光,回到從前。

「沒有如果,只有因果。」她始終堅信著這條真理。

「對,你說的對極了……」他驀然鬆手,冷酷的看著她失去平衡,跌回血泊裡,讓惡鬼繼續肆虐橫行。

荒郊,頓時變成一處人間煉獄。

「世間,沒有如果,只有因果,你是造成這一切的因,而我就是來終結一切的那個惡果。」

鮮艷紅液漫過貼附在地的側顏,朝外左耳蕩入陌生的咒語,驚醒陷入深邃幽冥裡的意識,指尖陡顫,以雙肘撐起上身,辛芙兒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返回壇裡的尹宸秋又想使出什麼招數。

沾濕的眼睫抖揚,倒抽一口陰森的冷氣,驚悸大眼左右來回梭巡,四肢麻涼,不聽使喚,她知道尹宸秋的能耐不小,可是萬萬沒料到他居然連喚屍咒也學會了。

來自四面八方,死了許久、屍身未腐的殭屍直撲而來,數以萬計的惡鬼與喪屍,縱使她有通天本領,也不可能收拾得了,就算老爹死而復活,恐怕也是搖頭,束手無策。

「這些死不瞑目的殭屍若是進了京師,你說,天下是不是就此大亂?」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連茅山術中列為禁忌之咒,屬最上乘的巫咒都學會,莫怪乎老爹一口篤定她贏不了,看來老爹早已識穿了他的底。

「既然你不肯投降,那麼我就讓你瞧瞧什麼叫做真正的茅山之道,辛老頭過去傳授你的那一套根本是彫蟲小技,我在崑崙山所學的才叫做道術。」

「我呸。」辛芙兒使盡氣力大吼,「你那不叫道術,根本是謀害蒼生的邪術,祖師爺最恨的就是這種打著他的名義,掛羊頭賣狗肉的不肖徒孫。」

「都到這個節骨眼了,承認吧!你一定作夢也料想不到我能練就今日的成果,從前辛老頭總說我的資質不如你,需要磨練的時間更長,可是我到了崑崙山,用不了多長的時間,便把那些臭道士的畢生所長都學會了,你說,到底是誰的資質不如誰?」

「你知道他為什麼那樣說嗎?」辛芙兒揚起眉頭,驕傲的說:「因為老爹早就看透你的心性邪多過於正,他的用意即是要將你導入正途所需的時間特別長,他口中所謂的資質便是天性,天性不佳,自然是資質不才。」

「繼續扯你們辛家的歪理無妨,此時此刻,你連站都成問題了,還有法子解決這群沒有意識、只懂攻擊的殭屍與惡鬼嗎?」

辛芙兒非是不堪激的人,打從知道自己背負著振興茅山正道、一輩子都得與鬼怪作陪的命運之後,她向來比誰都還要認分,對那些開口閉口唯我獨尊的老黑茅的挑釁一直不太理睬,可是這回她徹底的惱火了。

不為什麼,就衝著這個王八蛋居然曾經是她喜歡的師兄,老爹還曾經許諾讓她過門給他當媳婦……

如今想來,真教她作惡想吐。

老爹時常笑她小小年紀,意志如鐵,其實她並非早熟,也不是有著什麼沛然正氣,而是憑借一股信念。

從前,那股信念是為了老爹的遺願。

而今,這股信念是為了某人的執願。

辛芙兒閉上雙眼,又念起了方才未完的咒語,不顧虎視眈眈的群鬼群屍,不理尹宸秋放肆的笑聲,不去想之後的結果,她只知道,她很想再見一個人,很想再聽那個人喊她一聲……

「酸酸,不要。」

她震懾的張開眼眸,惶惑的眼瞳飛掠過一抹暗影,稍縱即逝,伸出手欲挽留,只撩起一陣微風,這才知道原來只是由心而生的幻覺。

越來越模糊的眼眸漾泛濕意,然後宛若黑夜最後一道殘燭的灰色纖影倒落在艷澤之中,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乾澀的嘴唇依著主人鋼金難熔、異常堅硬的執著持續不斷的誦念,無法彙聚的心神僅存割捨己身,尋回元神的最後念頭,好想再聽一次呵……

原來執念會傳染。

不是朋友,也不是恩人,而是想生生世世珍藏在記憶深處、烙在魂魄上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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