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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敏兒揉了揉惺忪的眼,望見層次分明的無垠蒼穹,傻傻的回想驀地中斷的夢境,又是和往常一樣,不停的追逐在冷漠背影的後方,一路跌跌撞撞,眼淚和鼻水齊發,喊啞了嗓子,也不見前方人影有片刻停留。
唉……
「有時候我會想,我那麼絕情的對她,是不是做錯了?」
熟悉的嗓音鑽進小巧皓耳,側身蜷臥的鵝絨淺黃姿影撐起上身,披掩的黑袍順勢滑至腿上,她怔忡的垂睇袍背上精繡的八卦圖騰,還腫著的眼眶須臾凝聚新一波濕意。
宸秋哥哥還是關心她的,他還是很在意她的……
「要走的那一天,她比往常都要早起,故意忙得團團轉,好忘了即將和我分開,總是那麼開朗的她在我走遠之後才放聲大哭,我走在前頭全聽見了,可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回頭,絕不能……」
輕巧的攏起黑色道袍,赤裸蓮足循聲而盈躍,眼眶盈淚,卻露出燦爛笑容,摸尋一陣,終於在十幾尺外的冷泉旁偵巡到熟悉的身影。
寬拔的身軀坐在綠草錯落的碎石上,小狸貓盤踞後腿,高仰絨耳,靜靜的聆聽,神情像是相當陶醉……
哎,她也要聽,宸秋哥哥肯定是在叨念她的事呢!
小心翼翼,不驚擾逕自追述的嗓音,她撩高裙裾,踮起腳尖,杳然無聲的自後方俏皮的膩近。
「酸酸,她的小名叫做酸酸,因為她老嫌自己命苦辛酸,正好配了她的姓。」
微側的角度能夠窺得剛峭的臉龐軟化揚笑,笑裡夾帶懷念、親暱,以及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冷意陡然自足下鑽竄,像萬千冰針螫著她的雙足,痛得連一分一寸都前進不了,纖纖小手揪緊了抱於懷中的道袍,憂傷垂下的眼角覷見傲岸背影身上那件已褪了亮采的灰色道衫,苦忍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往下墜。
根本沒忘,他根本沒忘了小師妹,更沒忘了白茅道。
他只是用一層層冷酷絕情的偽裝逼自己暫且淡忘,看似斷情絕義的外表下,他依然無法拋棄昔日的包袱,甚至是鏤刻銘心。
他心心唸唸的都是小師妹,不是她。
他掛懷的,能令他掛齒的,是小師妹,不是她。
黑色道袍自鬆脫的纖臂間驟然滑落,披散在曠野,隨風逐移,飄進深陷在過往回憶的男子眼裡。
尹宸秋先是一怔,轉頭察視後方崗石上的纖姿,目光撲了個空。
他倏地起身,梭巡的目光遍尋不著翩翩黃影,下意識的皺起眉頭,高聲喚道:「敏兒?」
她像一隻迷失方向的黃蝶,拔足狂奔,冷風捲掉她拚命忍住的淚水,刮得芙顏浮現一層艷紅,鼻頭也是紅的,現在的她一定醜極了。
要是讓宸秋哥哥見到她這副模樣,肯定再也不想跟她玩了。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看見,她也不想看見自己好醜的樣子。
不顧身後的頻頻呼喚,她一心只想躲到無人之處,把模樣狼狽的自己藏起來,錯身而過的枝枒勾破裙裳,碎裂的石礫割破腳心,臉頰痛得直打哆嗦,她一並不理,因為最痛的是她的心。
「敏兒。」
速度奇快的黃影在一個坡階遭受攔截,尚來不及驚呼,眼淚和鼻水糊成一團的臉蛋已經埋進來者的胸膛。
「哎喲!我的老天啊!你沒摔著吧?」赫趕緊拎起她的衣領,仔細察看,要是撞壞了上頭的珍寶,那還得了!
她迷迷糊糊的仰高臉蛋,哽咽得說不出話,只能猛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越搖眼淚掉得越兇猛,心中的委屈壓得她好疼。
「我的小敏兒,怎麼每次見到我,你就一個勁的猛哭?難道赫哥哥真的長得那麼嚇人?」
「不是這樣的……」她幾乎泣不成聲,不停的喘氣,「我……我……」
「別急,慢慢說。」赫好聲好氣的安撫她太過劇烈的情緒。
「護使哥哥……哇……」她撲進他的懷裡,一邊號咷痛哭,一邊說著沒人能懂的模糊話語,「我好難受……為什麼總是聽不見我,看不見我的存在?為什麼?為什麼……」
赫嘆了口氣,約略曉得個中緣由,拍了拍她的小頭顱,「你又不聽赫哥哥的話,偷偷跑出去見那個道士了,是不是?」
「我……我不是有意的……」
「赫哥哥告誡過你好多次,千千萬萬不能再和崑侖山上任何一個凡人交談來往,他們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天到晚盡幹些傷天害理的事,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傷害你。」
「不會,不會的……宸秋哥哥絕對不會傷害我……」
「真是這樣,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赫犀利的反問。
敏兒垂首,「他沒傷害我,從來也沒有,是我自己……」
「敏兒?」猝不及防的寒嗓打斷她未竟的自白。
凝霧雙眸怔忡的回望,和循著足跡而來、沒料到會撞見尷尬窘狀的陰冷眼眸對上,她下意識的別開臉,不想讓他瞧見自己那麼狼狽的醜樣。
尹宸秋瞇起眼,端詳著擁抱敏兒的紅髮男子片刻,自茂林間從容的步下石階,接收到對方眼中明示暗示齊下的挑釁。
兩人默默的對望,相較於他的頎瘦修長,赫的魁梧顯得既突兀又不合理,而腮畔穿發豎立的一對尖耳更註明了兩人所處世界的不同。
「魃?」他挑動劍眉,推敲出敵意濃重的男子身份。「崑侖這座仙山果真是臥虎藏龍,連這種能直比天兵神將的魃都在此出沒。」
赫撩弄尖耳,回以不屑的目光,「喔,你就是那個姓尹的小子,是吧?確實挺有兩下子,一眼就能猜破我的底。」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知道,你可是帶壞我們家小敏兒的歹人,我豈會不知?」赫故意咧嘴一笑,不理會少女嘟嘴抗議的舉動。
「護使哥哥!」
「哎,小敏兒,你叫我?」嘿,不理閑雜人等,還是珍寶重要。
「宸秋哥哥才不是歹人,不許護使哥哥污蔑他。」她吸了吸鼻子,倒豎一雙柳眉,努力想扮成氣惱的兇惡模樣,可惜只像只吱喳不休的小麻雀。
「好好好,我知道,天底下就你的宸秋哥哥是好人,其餘的都不是人。」赫好聲好氣的說。
「才不是呢……」
「夠了。」尹宸秋厲聲斥喝,目光驟然冷冽。
「宸秋哥哥?」敏兒納悶的看著他,忘了自己還靠著赫的肩頭。
他的眼神若有似無的掃過她與赫貼觸的肩臂,掉頭轉身,「既然你沒事,那我走了。」
她倉皇失措的跳跨一大階,亟欲伸手挽留好不容易才能見一面的身影,自從護使哥哥來到地莊,她便忍著想見他的渴望,不敢讓護使哥哥知道,今日偶遇是這段寂寞時日最大的慰藉,怎麼能這麼快就分開?
「宸秋哥哥!」
徬徨的追逐在陡長的石階展開,她不顧腳心傷口淌溢著殷紅的血,一步一步橫跨闊階,印落斑斑血跡。
驕陽底下,昂首快步的頎影從不曾因為身後奔逐的影子而稍作停留,從飽滿的天庭到剛毅的下顎全是繃緊的,不容任何人撼動半分。
沒錯,如同鋼鐵一般冰冷倔硬,誰也沒辦法令他動搖。
何必在乎一個蠢丫頭跟什麼樣的魔物結伴作伙?
她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角色,甚至連在他腦海烙痕的資格也沒有,他何須多管?!
她算得了什麼?像她那種半吊子,不知名目的小妖怪,配上那只全身赤紅紅的魃,是天下絕配。
「宸秋哥哥!」
來自身後清脆乾淨的呼喊聲始終不曾間斷,他的步伐亦然。
敏兒一跛一跛的追趕,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不肯死心。
怎麼會這樣?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宸秋哥哥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氣到極點?平時他就算再怎麼不想理會她,或多或少還會停下來敷衍、虛應她一聲……為什麼這一幕跟夢中重複的畫面如出一轍?這是夢魘再現,抑或是她的幻覺?
「宸秋哥哥,你是不是在氣我剛才亂跑,害你找了老半天?是不是?你回答我呀!不要不理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下次不敢了……我剛才是因為一時難過,所以才……」
他一概充耳不聞,當作呼嘯而過的風聲在作祟,吸入胸腔的空氣莫名的沸燙,就連思緒也像鎔化的鐵漿在腦中來回流竄,煨燒得整尊身體都超出自己的控制之外。
「敏兒,你別跑那麼快,小心摔著了,啊?」
令人火大的戲謔嗓音無疑是猛烈的催化物,將滾燙的熱漿燃上至高點。
「哎呀!」細微的抽氣聲隨後補上,她拐著腳踝,動作笨拙的直接撲倒,差點將秀麗的五官磨成一團肉泥。
尹宸秋終於停下腳步,側肩回首,淡漠的橫睇著她趴在最後一段長階的蠢樣。
她仰高螓首,漾開傻氣的微笑,「宸……」
「不准你再跟著我,也不准你再喊我。」
「你……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
他勾動嘴角,露出獰笑,「你聽見了,也聽得很清楚,從今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是在說笑,對吧?」她擠出比痛哭還要醜的傻笑,問他的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他不言不語,佇立原地。
「宸……」
「你看,我就說吧!這個歹人又在欺負我們可愛的小敏兒,你還偏要跟我爭,現下可好了,瞧你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嘖嘖……」
赫追了上來,小心翼翼、萬般呵護的扶起仍笑得傻兮兮的黃衫少女,攬著她纖弱的腰身,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毫不避諱的撩起裙擺,抬起藕白的蓮足,不看還好,一瞧仔細腳底板一片濃稠腥紅,立刻扯嗓哇哇大叫。
「瞧你!這麼重要的部位,居然弄傷了!你是看不得你的護使哥哥過好日子,是不是?」
「宸……」她一心只掛念著漠然凝睇的矗影。
「都這種時候了,還宸什麼宸?!」赫勃然大怒,紅褐色眼珠往上一翻,怒聲斥罵,「茅山小子,你要走就快走,別擋在這裡,像尊死屍似的礙眼!」
「不要……不是啊……」敏兒急哭了,奮力想掙脫赫的扶持,抓牢側身以對的偉岸碩軀。
眼看她的指尖快要觸著暗灰色衣袂,赫強行壓下她的胳膊,目光越過她的髮頂,與尹宸秋相互角力。
他的目光猶如凍結的寒泉,凜冽無波,漠然瞥過她倉皇驚悸的雙眸,短暫交會。
「宸秋哥哥,不要走!」瞠大的雙瞳倒映著他絕情撇頭的關鍵一幕,用冰冷的眼角餘光將她最後一絲絲企盼的希望全數撕裂。
夢中的情景,浮現眼前,虛實重疊。
走了……他真的走了。
開始的時候不曾因她停留,最終時刻也不會為她回首,不停追逐的夢到此劃下句點。
雨淅瀝瀝的下,淋得她滿臉都是,但觸感不是冰涼,而是燙膚的。
回過神來,她才知道那不是雨,而是從心底湧出來的淚水。
「嗚啊……」敏兒放聲大哭,淚花模糊了眼界,朦朧了難以區隔究竟是夢抑或是現實的景像,哭出埋藏許久的委屈與不安。
「敏兒。」赫嚇壞了,不敢再強行抓住她,連忙鬆開掌力,放她自由。
可是她呆坐在地上,一逕的哭泣,蒼白的臉龐異常憔悴,失魂落魄的望向遠處巔峰的殿堂,無助的模樣像是頹萎的花瓣,瞬間衰微。
赫苦惱的抓抓長耳,哄也不是,勸也不是,無計可施。
糟了,他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唉,這年頭怎麼當個護使都這麼難啊?
烈焰直燎天際雲霄,整座後殿深陷火海,塌圮傾毀,火舌肆虐之處,儘是支離破碎的古磚,珍貴的史籍盡成灰燼。
「尹師兄,你可終於回來了。」
幾名小道徒蜂擁而上,將陰森著臉色、不懼火焰熱度、僵立火場前方的頎影包圍,眾人七嘴八舌,爭先恐後的報備。
「師兄,天亮不久,這場火就從天師修煉的煉丹房竄出,一路延燒到偏殿,大師兄、二師兄和幾名弟兄全都不見蹤影,大家亂了陣腳,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還有啊,小曹說……說他在火勢蔓延之前,似乎看到裘師兄從煉煉丹房中匆忙的走出來,懷裡抱著成堆的書簡本冊……」
「還不只這樣。」小曹乾脆自個兒呈報,「裘師兄身邊還跟著一隻小狸貓,好像同謀作伴,將煉煉丹房裡的秘笈搜括一空。」
「師兄,你說現在怎麼辦才好?」
「尹師兄?你怎麼都不說話?」
尹宸秋臉色陰鷙,來回梭巡,排開眾人的環繞,徐步踱入火勢囂狂、僅容一人通行的狹道,撥開著火的門牆,若無其事的拾了數本僅剩的書冊,再次現身。
「師兄,你沒事吧?」
眾人驚駭的嘩然,嚥下唾沫,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從容自若的在烈焰之中來去自如,從頭到腳毫髮無傷,簡直像是天助神力。
「小曹。」目測火勢半晌,尹宸秋瞇眼輕喚。
「師……師兄,有何吩咐?」
「你說你看見姓裘的和一隻狸貓同夥劫走了煉煉丹房的秘笈?」
「是……我親眼所見,絕對不會錯的。」
「好,很好。」
「師……師兄?」沒聽錯吧?珍貴的秘笈遭竊,神殿遭焚,尹師兄居然還能面帶微笑的說很好?!
「傳話下去,所有的人即刻救火,待火勢撲滅之後,全數齊聚到前庭。若是有人不從,讓他們來找我。」勾起譏誚的笑紋,他撂下宣告,「從此刻起,太虛殿由我做主。」
「遵照師兄的吩咐……去去去,沒聽見師兄說的話嗎?快點去召集大伙救火。」小道徒們紛紛作鳥獸散。
人潮熙攘,眾聲喧嘩,尹宸秋雙手負在身後,靜靜佇立,任由火光燎紅了氤氳雙目,感覺體內的熊熊怒氣不斷攀升,將先前莫名凝結的剛硬心腸一併鎔化成熱漿,沸騰著,燒得五臟六腑隱隱作痛。
都是串通好的嗎?
先是假借通風報信,讓他因為敏兒的事而分神,再乘機夥同姓裘的一塊竊書,離開崑侖,那只該死的狸貓究竟想幹什麼?
他明明答應過牠,待練成五雷邪法,便會替牠找來合適的肉軀,牠沒道理會在這個節骨眼起意反叛,莫非……
「師兄,大伙已經在前庭候著。」
環顧遍地的衰頹殘亂,俊朗的面容微微一動,風湧腳下,雲起天邊,沉思的答案在剎那點醒,袂內的大掌掐握成拳,將遭受背叛的恨意咬進齒根處。
是嗎?原來是這樣。
假使真如他所臆測的那般,她在這出騙劇裡也參上一腳了,是嗎?說不准連同那只魃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梗,好用來絆住他,讓狸妖與姓裘的能有充裕的行竊時間。
連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也想負他,到頭來,他身邊連一個值得信任的人,甚至是畜生也沒有,何其可笑?!
「尹師兄?」
被盤雜交錯的思緒困住的尹宸秋倏地掀起眼瞼,炯炯眸心割除任何可能左右他心緒的幻影,封閉耳畔不時縈繞的鶯吟似呼喚聲,露出陰狠的冷笑,環視近百名同門。
他們有的是年輕氣盛,甫上崑侖不久,只知根本小術的少年,一如當年的他;有的則是在崑侖一待便待上數十載,仍毫無建樹,總愛倚老賣老的傢伙,這其中不乏對他百般不滿、輩分在他之上的人,隨時都等著將他從高處推落,卻礙於牟兆利的偏袒,以及他越來越凌駕眾人之上的修行,而不敢有所動作。
如今,太虛殿群龍無首,正是他們的大好機會。
「尹宸秋,你穿著天師的道袍是什麼意思?縱使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你也不能明目張膽的奪權篡位,這擺明了是視教規為無物,更視我們眾人於無物。」
尹宸秋橫眉冷對千夫指,仰起冷峻的下頷,「我知道諸位師兄想說的無非是『為什麼姓尹的敢站在大家的面前發號施令』、『姓尹的憑什麼把大家踩在腳下』,我說的應該和師兄們心中所想的相差不遠。」
「既然你心裡有數,那麼倒是說說看,你想怎麼做?」
「葉師兄,」他轉向惡聲質問的那人,點明身份,眼角瞟睨,揚眉一笑,「你問我想怎麼做,我倒是想問問諸位師兄,你們想怎麼做?」
「不怎麼做,你將天師的道袍脫下,自動負起燒燬神殿的罪責;再者,大師兄、二師兄和數位師弟為何會失蹤?多半與你有關,怎麼說,你也該給個交代。」
「哈哈哈……」他放聲大笑,「說來說去,你們要的,不就是想把我逼下崑侖?告訴你們,我會離開崑侖,但是在解決你們這些茅山廢物之後。」
「茅……茅山廢物?!王八羔子,你罵誰是茅山廢物?」
「自然是不滿我的存在的諸位師兄你們啊!除了你們這些技不如人又喜歡濫用輩分欺辱小師弟的師兄,我還能說誰呢?還有誰能讓我說?」
葉師兄伸出手臂,格開阻隔在兩方之間的小道徒,領著身後一班人包抄團繞,指著他的鼻尖,嗤聲道:「好哇!你這個不知輕重死活的小王八蛋口氣倒是挺猖狂的,今天我倒要看看,究竟誰才是所謂的茅山廢物?」
「依師兄言下之意,是打算循茅山門規擺陣鬥法?」
「沒錯。」
「可是我嫌擺陣太過囉唆麻煩,這樣吧,乾脆我們今天別理會門規那一套,由你我自設勝負之規,要怎麼鬥,如何個鬥法,都由我們來制定,葉師兄,你覺得如何?」
「正合我意。」葉師兄輕蔑的啐了一聲。無知小子,半點鬥法的經驗也沒有。
「師兄,這可是你親口答應的,別怪我沒給你選擇的餘地。」背逆天光的迷濛俊容頓時起了肅殺之色,露出邪魅的淡笑,負在身後的雙臂輕緩的舒展,走向由千符咒設陣困下的棚架,分封道行高淺不一的妖魔精怪的各色陶甕。
甕色深者,代表裡頭的妖物非同小可,甕口的封符至少十多張,其下的咒術自然也非一般修為的道士能解,甕中的妖魔大多是由牟兆利親手制伏;甕色淺者,則是其他子弟煞費苦心和功力抓來的小妖小怪,全然不值一提。
他的腳步停留在百甕之前,觀望片刻,在眾人猝不及防之際,抓起酒紅色的大甕,往地上一摔。
「姓尹的,你瘋了!」葉師兄倉皇的大叫。
背對眾人的八卦圖騰微微震晃,在姿態轉換之間扭曲變形,他側肩撇首,張狂放浪的咧開笑容,「要是我瘋了,那倒還好,可惜的是,我還沒瘋……或者應該說,我瘋得還不夠徹底,所以你們才能繼續站在這裡張嘴亂吠。」
尖銳的破裂聲此起彼落,像是在催促著彼此,一個挨著一個,不曾中斷。
「瘋子!你是個瘋子……」
尹宸秋含笑睇視甕破後幾縷清煙升起,遭封數十餘載的妖魔嗜血再現,他就站在殺戮中心,不避不逃,等待看戲。
是啊!這無疑是一場慶賀他終於能夠攏握太虛殿一切的好戲。
既然所有的人都寧願負他,那他當然也可以負盡所有的人!
「去吧!把那些死到臨頭還妄想能夠辱蔑我的廢物一口吞下。」他獰笑的施咒。
流淌綠液,已不具人形的蛇妖吐弄蛇信,人面獸體的狼魔朝天狂嘯,其餘不知名目的妖魔早已陷入無邊瘋狂,牠們全都受限於尹宸秋反覆誦念的咒語,意識不能自我的全然失控,紛紛鎖定眼前這班慌亂失措、不知如何應對的道士,兇惡獵殺。
須臾,血色漫天。
葉師兄軟腿跪伏,老臉抖動,顫著嘴皮說:「尹……尹宸秋,你居然偷學了天師的御魔術,這是天師的絕學,也是茅山秘笈中……」
「你想說的該不會是五雷正法和五雷邪法?」他慢條斯理的從懷裡取出兩本書脊燻黑的秘笈,瞄也不瞄的擲出,不偏不倚的落在葉師兄的正前方。
葉師兄顫抖著雙手,想要撿拾,沒料到橫來一張血盆大口,咬住了剛覆上書皮的手掌,登時尖聲大叫,「啊……」
蛇妖硬生生的咬扯下他的一隻胳膊,意猶未盡的嘶啃著,虎視眈眈的估量其餘部位。
葉師兄撫著鮮血淋漓的斷肢,放聲大叫,「我的手……」
「想得到這兩本茅山秘寶,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命啊!可別因小失大,師兄。」
「姓尹的,你不是人!」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啊!傳聞中,若欲修習這兩本終極秘術,必須先練五雷邪法,此時練法者會心性丕變,變得詭譎陰毒,練成之後,再進入五雷正法,導正心性,練法者自然會恢復成良善剛正的性格。
若是尹宸秋真的練成這終極之術,性格怎麼可能如此毒辣?難道這個姓尹的……
「你悟透了嗎?」像是早就猜到他會加以揣測,尹宸秋刻意沉默半晌,才從容的說出答案,「我是倒過來練的,先練正法,再練邪法。」
「你果真瘋了……這麼個練法,遲早走火入魔。」
「但是這個魔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笑語方歇,尹宸秋驟然斂去眉眼嘴畔的愉悅,吮指一吹,讓妖魔們展開下一波的襲擊,終至背後無聲為止。
這一天,崑侖的黃昏是血紅的,漫無止盡的,浸淫在遍地腥香。
他以最冷殘的泛紅眼眸瞇瞪千萬里以外的京師,漠對浩瀚雲海的起伏洶湧,胸口鼓動著一波未竟的殺戮,以及莫名的恨意。
寧負天下人,也毋負自己。
「不行……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會傷了自己的,宸秋哥哥!」
睡得極不安穩的人兒自夢境中恍惚驚醒,起身尋盼,驀然對上一張笑咪咪的黝黑俊臉,失落的垂首。
赫的笑容霎時垮了大半,「哎,怎麼一覺醒來就苦著一張可愛的臉蛋?你是不是不願意見到護使哥哥?抑或你還在記恨我把你的宸秋哥哥氣跑的事?」
「不是這樣的……」敏兒抿起略顯蒼白的小嘴,悵然若失的看向已被敷上特殊膏藥、包紮起來的雪足。
都過了這麼多天,宸秋哥哥會不會偶爾想起她?會不會有一些些懊悔?
他生氣的模樣真可怕,她連在夢裡也能感覺到那一日他高張的憤怒,但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麼突如其來的撂下狠話,要她別再跟著他?
厭煩了嗎?還是……
逕自思索的小腦袋靠在曲起的雙膝上,絲毫未察覺身畔守了兩、三天,正一臉愁苦,擠眉弄眼,不知應該如何開口的赫。
哎呀!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憋久了會得內傷,還是乾脆一點,說出來吧!
赫扯弄一雙垂下的長耳,舌尖潤潤乾澀的唇,萬般輕柔的開口,「敏兒,既然你醒了,那我……嗯,該怎麼說才好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也就是說,話說從頭,再倒回來講……」
她揉了揉額頭,偏過螓首,頭疼的打斷他沒完沒了兼沒重點的叨絮,「護使哥哥,你別再兜圈子了,害我聽得頭都暈了。」
「咳……」赫假裝清了清喉嚨,眼神飄忽不定,刻意閃避近來好不容易謀得些許信賴目光的澄淨雙眸。「是這樣的,你也知道這件差事並非護使哥哥自願攬下的,加上王母娘娘的大壽將至,我不回去交差也不行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揉撫額頭的柔荑一僵,徐緩的滑落裙上,掌心無可抑制的一逕發涼,嘴角弧度顫抖得牽不起笑容,她呆看著赫,「你要帶走祖奶奶,是嗎?」
「你……你別這樣看我,會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啊!」刻意嬉鬧的乾笑聲戛然而止,瞄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赫抱頭抓耳,苦惱的哀叫,「哎呀!我可愛的小敏兒,你別這樣嘛!這是上頭的旨意,不是出自我個人的意願,我也很希望能看到你和祖奶奶一塊開開心心的生活。」
「我明白……」不堪一擊的纖薄肩膀頹喪的下垂,她拚命忍下會令赫感到困擾的哽咽,卻還是不小心洩漏了濃重鼻音。
「你明白什麼呀?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我知道護使哥哥不想拆散我和祖奶奶,也知道這是既定的天命,可是我……我真的好痛苦、好難受……我學不會什麼叫做分離……」如果她不是這種身份,那該有多好。
「你年紀還小,不需要懂得這麼多,況且你也不需要體悟這種凡人才有的七情六慾,你的靈犀啊,已經太強烈、太成熟了。」
「不要!」敏兒驀地大喊。
她突來的劇烈反應,完全出乎赫的意料之外,滿臉錯愕。
用力推開他,她倉卒的躍下,大吼:「為什麼我不可以體會凡人的七情六慾?我明明就是一個『人』,只要靈犀還在,我就是普通凡人,我討厭護使哥哥!」
赫張大嘴巴,乾瞪眼。哎呀!再一次被討厭了。待返回覆命時,他能不能自動提出降職的請求?或是乾脆砍了那個姓尹的茅山小子,犯下大罪,然後再把自己塞進囚車中,負荊請罪?
煩死了,總歸一句話,都是姓尹的臭小子害的!
「敏兒……敏兒!你要去哪兒?你腳傷未癒,別亂跑啊!」他沒閑暇繼續自怨自艾,才稍一閃神,那個小不點就像一陣風,來去無蹤,悲嘆完畢,趕緊去辦正事。
正欲抬腿狂奔的赫忽地停擺動作,僵持著落跑姿勢,歪頭尋思,豎起長耳,仔細聆聽渺渺天音,眉頭上揚,頗具玩味的轉動暗赭色眼瞳。
不對,按照他待在崑侖的時辰算來,王母娘娘的壽宴都不知道慶祝到哪邊去了,說不準連陰曹地府的那群不入流傢伙都巴結一輪了……可惡!這怎麼行?
窩了個孬職窩了數百年,他怎麼能錯過這次陞官晉任的好機會?還是趕緊把賀壽大禮送上去,拍馬屁比較重要。
也好啦!小敏兒肯定又不死心的跑去找那姓尹的茅山小子,她不在場,事情就好辦得多,起碼不必擔憂她的情緒起伏太過劇烈。
搔亂赤色紅髮,扳正歪斜尖耳,赫重重的嘆口氣,伸了個懶腰,充作心理預設,畢竟這種形同劊子手行為的爛差事可不是說幹就幹得出來,還得有足夠的鐵血心腸才行──偏偏他金盆洗手既久,現在是為了陞官調職,什麼屁都拍的小孬孬一個。
小敏兒啊小敏兒,你可千萬別怪罪護使哥哥,我也是萬般不得已,非做不可。
唉,天命所規,任神也甚感無奈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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