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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瑪德琳]極惡傳說(謎戀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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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3:14 |倒序瀏覽
極惡傳說(謎戀之三) 作者:瑪德琳

她嗜財如命,一切向錢看的作風眾所皆知
在發現某個一堆人出重金通緝的傢伙就在附近
這筆賞金她當然是不賺白不賺囉!
為免煮熟的鴨子飛了,她乾脆先下手為強
哪知美人計這招她明明熟到都快爛了
一碰上那個傳說中超級難搞的傢伙
她居然搞到蕁麻疹上身,全身癢得要命
讓人全身酥軟的妖嬈姿態和嬌聲媚語全在瞬間破功
最慘的是詭計遭他識破,他還拿手銬把兩人銬在一起
以為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嗎?更慘的還在後頭咧
不知是誰放出風聲,他眾多的死對頭紛紛聞風而至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與他成了命運共同體,展開亡命旅途
天啊!她這輩子錢都還沒有花夠,也還沒弄到長期飯票
才不甘心跟這像是街友的落魄男人「雙宿雙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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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3:49
第一章

前菜:

不期偶遇

湛然悸動

主菜:

失心冒險

纏綿未續

偽裝誓言

甜點:

甜蜜謊言

淚水甜度

永晝之吻

一雙帶著淡淡倦意的冷銳俊眸從第一行瀏覽到頁角,翻過駝色牛皮封面的menu,確認這是五星級飯店裡的著名餐廳無誤,重新再閱。

翻來覆去,能選擇的僅有一面,荒謬的菜名讓他以為自己正在閱讀一本愛情小說的序章或是什麼女性之夜的調酒飲品名稱,還是,這根本是存心耍人來著?

邃湛的雙眸看向一旁干杵老半天的服務生,銜著煙的薄唇連掀都懶得掀,一聲嗤問從鼻端逸出。

「這是什麼?」

「呃。」服務生一愣,訓練有素的他即刻有問必答,「是今日菜單,先生。還有,現在公共場所全面禁止吸煙……」

「麻煩給我明日跟昨日的菜單。」啪一聲,大掌不客氣的合上菜單,嘴角煙灰抖落,焦黑了牛皮封面的邊緣。

隱而不彰的抱怨法,高明。服務生暗暗傻眼,裝聾作啞的陪笑,「抱歉,因應特別節日的緣故,本餐廳今晚除了菜單上的套餐,不供應其他餐點,麻煩先生再參考一下我們的menu.」

廢話連篇。

原先已靠得過近的深棕濃眉終於蹙起,豎成不馴的弧度,眉下的雙眼因為揚睫仰瞟的姿態而陷深,鼻尖直接朝向拜占庭裝飾的天花板,指節富含節奏地點擊著柚木桌沿。

男人狀似斂目沉思,不耐煩的敲指頻率時快時慢,催魂令似的,越聽越急躁,越聽越令人……尿急。

「先、先生?」服務生忍著滿肚尿意力圖鎮定,制式的可掬笑容垮成苦笑。

傍落地窗而坐,百無聊賴的男奧客終於懶懶地開口:「今天什麼節日?」

「情人節。」

淺麥色的俊臉微微一偏,映著窗外霓虹燈的褐眸勾睨,很故意地重述問題,「什麼節?」

服務生的笑容虛假如面具,「情、人、節。」帥有什麼屁用,重聽!

「然後呢?」

「我們今日供應的情人節特餐是由主廚精心設計的藍帶料理,因應現代人求新求變追求時尚的風潮,以趣味活潑帶點童話色彩的方式呈現……」噯,奧客就是奧客,居然不聽人家把話說完就臭著臉把頭轉開?!

「嗯哼,情人節。」鐵宇鈞支起下頷,口吻似嘲似謔,渙散的目光投射在鏤花玻璃門外的車水馬龍。窗外儷影雙雙,滿街人形麻花卷。

身旁一排排空位擺滿了「已預約」的標誌,唯獨擠不下雙人的角落靠窗的小桌坐了一位完全與甜蜜節日不搭,一身風塵僕僕的疲倦旅客。

這個繁華的城市,有著太多來去匆匆的過客,沒有誰會在意身旁錯肩而過的男男女女究竟來自哪個國度。

過度渲染佐以高密度商業包裝的無聊節日,還真他媽的碰巧,他偏偏挑這天上餐廳吃晚飯,是上帝看他最近禁慾得快像個聖人,特地下了暗示,還是狗屁的命運之神替他安排娛樂節目,讓他在這個浮濫廉價的日子,碰見某個所謂命中注定的……

「永晝之吻?」一道嬌柔軟膩的聲音流動在整齊的貝齒間,創造悅耳的聽覺享受,像是一首長笛吹奏的圓潤旋律。

聽了教人酥麻,輕易撩動感官系統的共鳴,由耳入心,再由心直達眼,騷動著視覺神經,聽得不過癮,要用看的才值回票價。

最划得來的是,不必擲鈔票便能享受。鐵宇鈞的視線掠過服務生扭曲的笑臉,調向斜對角最裡邊,小小的方桌伊人獨坐,托起的雙腮暈染著粉澤,定妝的蜜粉使她臉上散發七彩珠光,精細描繪的無辜娃娃眼半掩,刷得捲翹濃密的長長睫毛有一下沒一下的眨動,宛若無心的誘惑。

漂亮。這一眼,值得。

背逆窗外光影的俊顏停頓在這裡,百無聊賴的鎖視與自己一樣,同在該是待宰肥羊的這個節日,卻突兀地落單的嬌美女人。

一頭泛著金棕玫瑰紅的長髮盤成法式髻,以琉璃仿花剪繪髮夾固定在頭側,有意無意垂落幾綹髮絲貼在仰起的小臉旁,玫瑰棕的髮色襯映著一身象牙白的膚色,造成濃烈的視覺刺激。

V領削肩的酒紅色小洋裝典雅莊重,又不至於太過拘謹,她翻弄著相同的菜單,秀氣纖長的拇指無意識地畫圓,像下達一種特殊暗號,等待誰來接應。

「情人節套餐?」精雕細琢的彎彎秀眉嫌惡地蹙起,抹著唇蜜的圓潤唇瓣微噘。「這什麼玩意兒啊……服務生!」

見美女抬手召喚,杵在奧客身旁的服務生向櫃檯比了個手勢,請求支援,偏偏正值換班時刻,櫃檯小妹回了個面有難色的尷尬笑容,服務生只好忍住尿意快步走向角落。

「小姐,點餐?」能服務到美女真是工作上一大樂事,偏偏他尿急……

「對。」她綻放出嬌美可人的笑靨,「麻煩請給我別份菜單。」

心曠神怡的感覺僅是曇花一現,服務生內心當下鐵口直斷──今晚第二位奧客!

「小姐,今天是情人節,我們只供應……」

「那就送上一份不是專為情人準備的單人套餐吧。」她隨和得很,除了格外注重氣氛之外什麼都不挑剔,真的。

這下服務生不僅是膀胱快炸開,連向來高標準的職業素養都快破功。「小姐,本店今日只供應情人節套餐。」

「那沒有情人的可憐蟲怎麼辦?」楚寧像是故意搗蛋似的率真地問。

拜託,他哪知道?!「抱歉,還是請小姐再參考一下我們的今日菜單,或是直接告知取消點餐也可以。」

「你是想趕客人就對了?」

「呃,那是因為小姐你堅持要……」哪有人這麼直接的?

晶燦的大眼驀然斜挑,狀似不經心的望向剛氣壞另一名男服務生,莞爾離去的高大背影。

「小姐?」厚,怎麼又是一個不愛聽人把話說完的怪咖?真倒霉。

「所以今天是情人節?」楚寧沒頭沒腦的丟出這一句,戴了淺灰色隱形眼鏡的瞳眸直看著那個方向,顯得若有所思。

服務生下顎隱隱抽搐,「農曆七月七日,俗稱七夕情人節。」真是一對寶!乾脆建議這對男女奧客直接並桌湊對,管他們是要什麼套餐不就全都解決了?

服務生悻悻然的掉頭,不期然對上落地窗畔空無一人的座位,杯水未動的小圓桌,焦黑了一小角的牛皮menu,燃至濾嘴的煙蒂……那傲岸不羈的身影已經成了幾分鐘前的腦海殘象。

謝天謝地,一號奧客總算滾蛋,只要再應付二號就好。

「噯,真是浪費時間。」楚寧意興闌珊的掩下濃睫,姿態嬌懶地取過白開水輕啜一口,留下惹人遐思的鮮紅唇印。

穠纖合度的迷人嬌影拎起軟呢斜紋鴕色小方包,循著來時路,蹬著細跟綁帶高跟鞋走出洋溢著甜死人不償命氣氛的法式餐廳,步伐利落得令人來不及反應。

「怪胎。」服務生慘青著臉,飛快地直奔盥洗室,解決人生三急中的特急。

夜幕低垂,情侶們陸續入席,服務生穿梭著帶位、上菜,忙得連自己女朋友的臉長啥樣子都忘了。

「角落那桌並到落地窗那裡去,預留給沒訂位的熟客。」經理交代下來,服務生趕緊照辦。

服務生收起留著唇印的玻璃杯,剛拿起菜單,下方冷不防滑出一張傳真。

是剛才那位小姐忘了帶走的?長得漂亮有屁用啊,這麼迷糊,丟三落四。

服務生納悶地撿起,飛快瞄了一眼彩印傳真,「咦,這不是……」

高分辨率完全不失真,男人站定在鐵網門外,正點著煙,卻被前方的異狀或是接應者吸引,他仰首望去,快門挑在他驚鴻一瞥的瞬間捕捉了他的身影。

一雙犀銳若鋒刃的眼,彷彿透過焦距的定格便能削斷阻擋在前方的鋼山鐵壁,陰鷙深沉的五官被刻意的放大,這張臉分明是……

落地窗畔的一號奧客!

紫羅蘭精油的薰香浸潤在空間狹窄卻有著淡淡溫馨氣氛的小餐館中。

「紫浪」,店如其名,小至餐巾紙,大至裝潢、粉刷、綴飾全都融化在深淺不一的優雅紫色氛圍中,眼中太多缺陷的忙碌城市彷彿瞬間變得可愛迷人。

是哪個王八蛋說紫色是不倫不類的怪色調?鬼扯!她好喜歡這種含蓄不張狂的浪漫,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想要乾脆下回將頭髮染成紫色算了。

而且,光是站在外邊隔著紫色蕾絲幃幕探頭窺看,就令人……

「要就進去,不要就滾開,別擋在這裡礙事。」耳後的輕蔑冷嗤敲醒了楚寧一臉神往的陶醉。

是哪個沒品的混蛋?楚寧晶眸凜瞇,不悅地瞟瞪,卻愕然愣在當場。

是他?!

「到底要還是不要?」鐵宇鈞不耐煩地催促,視障礙物的嬌眉媚眼如無物。

他當然記得一個鐘頭前,看膩這座城市風貌的雙眼曾因為這張令人驚艷的麗顏而有過短暫的滿足感──在他的胃囊還能忍受最低限度飢餓的情形下,但此刻,除了能夠滑入他咽喉撐飽肚皮的東西之外,再精緻、再活色生香都形同垃圾。

「門在那裡,你不會直接繞過去嗎?」楚寧得仰起皓頸才能把他從頭端詳到腳。高有什麼用,一副流浪漢的模樣,光是面對面站在一起都覺得降低她的格調。

驕縱的野玫瑰。鐵宇鈞拿下嘴邊的煙,彎腰俯向前,瞄準她蹙起的眉心張開薄唇吐出煙霧,嗆得她掩鼻狂眨眼睫。「只要你滾遠一點,我何須浪費多餘的力氣挪動雙腿?」

「你很沒公德心耶!」萬一她得肺癌的話,絕對要告到他傾家蕩產,連祖上十八代的陪葬物都拿來賠償!

「喔,那樣東西在我身上還是待開發的玩意兒,你慢慢等吧。」他長臂一推,輕使三分力便清空障礙物。

她左腳的鞋跟踉蹌的拐了下,艷容慘綠失色。

呼,幸好有玻璃窗幫忙頂著,否則她這下可好看了。

噴火的媚眼倒映出蠻橫的碩影,柔軟的身子歪歪斜斜的靠在玻璃窗上,靜等著莽撞的男人幾時過來攙扶。

鐵宇鈞懶懶地揚睫,吸了口煙後撣落灰燼,狀似若無其事的瞟了「廣告廣告牌」兩眼,嘴角隱含淺淺的謔笑,多看了幾眼她雪紡紗領口裡起伏的雪白胸口,算是飽足了視覺的餓。

沒禮貌又不懂何謂紳士精神的野蠻男人居然逕自推門而入,絲毫無視於她這張宛若帶刺玫瑰般的怒顏,像個排隊領糧的餓死鬼直奔櫃檯點餐……楚寧惱火的直想騰空旋轉,來一記飛踢!

惡劣的混蛋、沒長眼睛的王八蛋、該被人拿槍轟爆的臭皮蛋!

隔著蕾絲簾幕與玻璃,楚寧眼角上勾的貓兒眼差點瞪出眼眶。刻意倚窗而坐的男人好整以暇的蹺起二郎腿,在熱騰騰的餐點送上來之前慢條斯理的捻熄了煙。

浪漫的紫色情調全讓這個一身烏鴉黑又沒品味的男人破壞殆盡,真是污染她的雙眼,還有,他一臉等著她氣煞走人的地痞流氓樣,跟比中指挑釁的直接粗鄙有什麼不同?

氣不過,楚寧爽快的接下戰帖。

娉婷的姿影隨後踏入隱於狹窄巷弄中的小餐館,看也不看其他空位,越過錯愕的工讀小妹,拉開一張胡桃木半圓形的椅子翩然入座。

熱香撲鼻,濃郁的酥皮南瓜湯不斷冒出白煙,餓壞的鐵宇鈞拿著湯匙大口吞嚥,氤氳之中,他揚起俊目輕輕地掃視,毫不意外地對上一雙閃動著慍意的美眸。

他三、兩下乾淨利落的解決了濃湯,再拿起小竹籃中烤得香酥的麵包,以拇指抹著醬吃下。

「野蠻。」楚寧咕噥著,纖指在貼著薰衣草壓花的菜單游移,點了一堆足足能餵飽兩個大漢的套餐。「這個、還有這個各一份,另外,甜點從這裡以下都各一份。」

工讀小妹尷尬地道:「小姐,請問你和這位先生是……」

「一起。」粗糲的沉嗓和甜美的音調同時奏起。

確認無誤後,工讀小妹漲紅著臉回奔櫃檯,還以為是哪出偶像劇出外景,不修邊幅的有型酷哥配上豪門千金,根本是戲劇性又夠顛覆世情的搭配!

軟調的爵士樂流動在沒有對話的小圓桌旁,兩人大眼瞪小眼,餐點都送上好半晌了仍沒人要先開口。

「男人跑了?」鐵宇鈞起了話頭,瀏覽她一身盛裝打扮。她怎麼看都該是坐在高級轎車裡等著所謂的上流菁英服侍,怎麼會淪落至此?

「你才死了老婆咧。」楚寧給了他一個大白眼,拿起叉子捲起麵條,不顧形象的大口享受,察覺到兩人同用左手進食的詭異巧合。

不知道是空調太強還是她體質虛寒,居然打了個哆嗦。

他哼笑,右手托撐細布短髭的下顎,看她津津有味的品嚐美食,熟暱的目光實在讓人無法聯想到兩人才剛同桌。

「你對方才飯店的情人套餐有什麼看法?」他難得冒出想與她談談的念頭。

「無聊無趣兼沒創意。」她給了句極為精簡的心得。

「是我們太不賞臉,還是酸葡萄心理作祟?」鐵宇鈞忽然覺得好笑,這種節日,居然和一個陌生女人共進晚餐,邊聊這種沒營養的話題。

「酸葡萄?」楚寧一臉不苟同,仔細端詳起那張有稜有角的臉龐,再看向他那襲衣角、袖口磨損的聚酯纖維風衣,頗為玩味。「你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女人吧?」

「剛巧就缺你這種。」視線慵懶的流轉,他用最簡單的言語製造最魔魅的挑逗。

「好低俗的搭訕法,你該不會都是用這招來嚇女人?」噁心,別害她晚餐吃不下。

鐵宇鈞莞爾,舒展眉頭,傾近上身交換秘密似的低語,「通常她們都喜歡這種直接又帶勁的邀請,表面上喜歡男人斯文紳士,嘴裡嚷著『溫柔一點』,心裡卻是想著廢話少說,喜歡就直接來。」

楚寧嚥下滿口起司焗面的麗顏愣瞠著眼,「你說出了普遍女性的心聲耶,真看不出來你這麼懂女人。」都在哪裡懂的?床上?

像看穿了她的思緒,他伸指抹去殘留在她嘴角的起司,「女人的孩子氣是引誘男人的一大利器,你也不差啊,野玫瑰。」

上了層層防鎖的心驀然悸動,她愣愣地一手指著自己,「玫瑰?我?」

「一頭紅髮,一身紅洋裝,一雙會螫人的眼睛,不是玫瑰是什麼?」鐵宇鈞深不見底的瞳心拓印著她迷人的花容,一派自然的接過她根本塞不下肚的餐點,幾人份的美食,三、兩下便倒進了他的胃袋。

「為什麼不是紅薔薇?」楚寧納悶不解,比起玫瑰,她更喜歡薔薇,兩者檔次有別呀。

他掩睫揚起別具深意的笑,「因為你級數還不夠,充其量只能算是玫瑰。」

「怎麼看?」她問得很沖,像是隨時要扔下刀叉與人幹架似的滿腔熱血。

「用我的感覺看,當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用身體感官去看,只是,可能要換個地點。」

他俊朗的微笑藏著成人遊戲的曖昧撲朔,明明是低俗的挑逗,稍微有點格調的女人都會皺鼻蹙眉,揮揮手轉頭就走,但是……

她的臀像黏了強力膠似的,挪都挪不動,像是賭上未來的人生,執拗地決定在這兒坐到天荒地老。

明明甩頭走人就能制止自己的雙耳雙眼繼續被這個惡劣的混蛋荼毒呀!

「看吧,我早就猜到你會吃不下。」未卜先知的淡淡輕歎之後,鐵宇鈞大大方方侵略她面前已半涼的美食,連淋了巧克力糖漿的鬆餅也難逃死劫,一概進了他那張既薄且犀利的嘴。

那張嘴的溫度想必很燙人吧?她呆呆地這麼想著。

「要試試看嗎?」他充滿誘惑的話,像抹了糖霜的禁果,一顆顆地往她嘴邊送,一語雙關。

楚寧恍然回神,「不、不要!」誰想吻這張嘴?多沒情調!

鐵宇鈞啼笑皆非,「都是你點的,你不試口味,難不成是點來擺好看的?」

癡然的目光這才飄回面前擠滿小圓桌的熱食,原來他是問她要不要吃。陶瓷般細白的肌膚透著粉紅光澤,淡淡的,肉眼難以察覺,只有那雙泛紅的耳根洩漏了她內心的窘澀。

怪了,這麼多年來單槍匹馬闖遍龍潭虎穴,隨便一記眼神、一個噴嚏,她都能嗅出其中深意,再難纏的王八蛋、再嗜錢如命的混蛋、再詭異難捉摸的變態她都一一近身接觸過,可是眼前這只……

高深莫測。

「你猶豫的樣子真像隻貓,眼巴巴地來回張望,怕偷了腥之後會脫不了身。」鐵宇鈞吃飽喝足,閒適地仰靠著椅背,披散的發虛掩著充滿穿透力的敏銳目光,依然像閃爍的鋒刃貫穿她的雙眼,直達心際。

楚寧拚命抑止加速的心跳,故作優雅的進食。「既然有本事偷腥,就不怕脫不了身。」

「你這句話是回應我剛才的邀請?」他將下顎懶枕在交疊撐起的雙手上,一看就有毒的邪惡笑容恣意綻放。

「今天是情人節……」她漫不經心地曳長了尾音,像是一個輕輕呵欠,擴散無限漣漪,細緻眼線勾勒的眼角橫睞著對座的野蠻男人。

「所以?」飽暖思淫慾的惡狼敲指靜待回音。

她聳聳雙肩,「還是等我吃完甜點再說吧。」話才剛說完,一隻大掌覆來,壓上又想召來工讀小妹的柔荑。

悚然一悸,楚寧白玉肌膚上的寒毛頃刻豎立,小羊皮高跟鞋內的腳趾隨之僵硬地蜷起。莫名的,無可名狀的,詭異的,一言難盡的,心慌意亂且措手不及的感覺像咬破的糖果,甜膩的滋味一瞬間在嘴裡蔓延。

「你幹什麼……」她在慌什麼?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又何必多此一舉?你要的甜點根本不在菜單裡,裝模作樣太久也有累的時候,難道你還嫌不夠?」他挑眉輕語,宛若情人間的低訴。

一記電流碰觸般的眼神交會,楚寧立即明白,自己的張皇已赤裸裸全讓他看穿,再也沒有偽裝的必要。

鄰桌的小情侶正額貼著額親暱地絮語,反觀他們這桌,驟然雙雙陷落一場將起的波詭雲譎,臉上卻還掛著笑。

楚寧悄然嚥下一口唾沫,直直望進那雙漂亮的獸瞳,剎那間血液沸騰狂竄全身。一再地虛與委蛇,惺惺作態,她要的無非是……

「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樣的男人嗎?不能讓我優雅地將甜點吃完便急著付帳離開,還一臉猴急迫不及待發揮獸性的這種爛人我最討厭。」甜燦如蜜的笑靨鑲在艷顏上,誘惑獵捕者擷香。

在緊密的握住白玉柔荑之前,鐵宇鈞俯身咧嘴撂下承諾,「放心,我給的這份甜點足以令你終生回味,至死難忘。」

胸口驀然大幅跌宕,驚悸地喘息,原來風起雲湧的不只是兩人之間詭譎的氣氛,還有一顆自以為鎖得密不透風的心。

今晚,真是假扮成情人的大好節日。

WANTED(被通緝)──聳動的大字,彩印傳真紙上令人過目難忘的嚴峻臉龐,在一雙媚眼的惱瞪之下差點瞬間引燃。

死到臨頭還不知道他因一時的精蟲洗腦將鑄下永世不得超生的大錯,可笑的混蛋,狂妄自大的豬,被通緝追捕還不知道即將墜落無間地獄的白癡!

「至死難忘?」楚寧嗤之以鼻。

哼哼哼!他以為她是栽在溫室裡的玫瑰?可笑,最後一刻,她會讓他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眼線略微暈染開來的迷濛大眼左右瞟睨著廉價的商務旅館,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害她無時無刻都想打噴嚏。

可惡,偏偏她這種容易過敏的爛體質沒藥根治,害她老在重要時刻蕁麻疹上身,活像一支紅豆冰棒。

不行,今晚絕對不能爛戲重演。

好整以暇的收起通緝令,楚寧縮坐在床沿,側疊起一雙纖細的腿,瞪著朦朧水霧流動在房間內,凝結著霧氣的浴室門上透映出一道高大英猛的剪影。

說實話,她對這個性格捉摸不定的男人感到焦慮且棘手。一眼便看穿他眼中強烈的渴望,這個沒格調的王八蛋肯定缺女人缺了很久,對於慾望的透露低俗得完全不加以掩飾,打從第一眼就用眼神思索著該怎麼將她拆卸入腹。

她最恨浪費時間又得不到利益的事,這一票要幹得漂亮又兼漁翁得利才行,否則枉費她這麼犧牲色相兼降低格調……

嘩啦的水聲乍止,不久後喀一聲,浴室的門讓一隻鐵臂打開,濕氣伴隨皂香襲來,氤氳曖昧的情調若有似無的撩撥著四周的氛圍。

楚寧嚥下梗在喉頭的緊繃,沒時間讓她多作評估,充滿算計狡詐的眼神倏然一撤,換上了醺然的媚態,熟能生巧地擺出能夠達到百分之百誘惑的撩人姿態。

鐵宇鈞僅穿著一條黑褲,打著赤膊,披著濕發,慵懶地踱來,一雙敏銳的眼睛透過瀰漫的水霧,有意無意的瞟向床鋪上橫陳的嬌軀。

她像是一尊應該擺在博物館玻璃櫃中的嬌貴珍品,此刻卻是坐臥在陳舊的商務旅裡,突兀得讓人發噱;一身酒紅色雪紡紗小洋裝,細白如瓷的雪膚泛起顆粒狀的小紅疹,一點一點慢慢擴散開來,吸引幽邃的目光流連。

他忽爾笑道:「你看起來像是即將送入虎口的小羊。」

楚寧在心裡罵翻天,但細緻的麗顏依然微笑著,繼續陪他玩起電影中男女欲擒故縱的浮濫戲碼。

「一下玫瑰一下小羊,你的形容還真多變。」去你的!她可是信奉寧缺勿濫這教條,就算再缺男人也不會挑他這種。

「你懂法語吧?」鐵宇鈞可沒忘記,方才在小餐館裡她順口隨著音樂哼唱的那幾句。

「學過一點。」厚,他到底幾時才要動手?她緊張得連後背都狂冒紅斑,再這樣下去,不用他覺得噁心,她也想衝去最近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局搜購兩大箱抗過敏藥嗑死自己。

「德文?」

「略懂。」先前為了要和德國佬談生意,她可是咬緊牙根努力學。

「男孩說:我攀折你,鄉野的玫瑰。小玫瑰說:我不容忍攀折,我將刺戟你,為了使你永遠想及我。」

看似野蠻不講文明的惡獸居然輕輕開口,富詩意的吟誦起那首舒伯特的「野玫瑰」。

一根又一根,楚寧聽見自己緊繃的神經如骨牌效應般連環斷裂,進退失據。這個男人不是應該像傳說中那般面目可憎嗎?不是應該毫不囉唆地像頭色慾薰心的禽獸撲上來?不是應該……

「你、你到底做不做?」他突來的溫柔讓她徹徹底底慌了,潰不成軍。

「我說過,我會給你甜點,但是……」刮去了短髭的光滑唇邊揚起俊美邪魅的笑容,暈黃的光線下,鐵宇鈞粗率之中帶著獸般優雅的致命吸引力直撲而來,讓她無所遁逃,無從防備。「你得把面具卸下來才行,否則我要怎麼給?」

聞言,楚寧頭皮發麻,紅疹轟炸過每一寸暴露在他目光下的皓白肌膚,一支人型紅豆雪糕倏然登場。

他知道些什麼?察覺了什麼?不可能啊,這一切不過是偶然呀!

「你知道我痛恨女人成天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嗯,讓我想想,那句話你們都是怎麼說的?偶然的邂逅是命中注定。」他可惡又迷人的微笑令她想伸手一把撕去,不斷逼近嫣紅芳容的薄唇譏嘲道:「可惜,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不期而遇。」

楚寧的胸口突地驚跳,直覺便想撤退,卻在媚眼洩漏怏然之意的瞬間讓他一掌撈抓髮髻,冰涼的觸感悚然環上她撐在床沿的左腕。

愕然地垂眸一瞥,雪白的皓腕竟然被套上了手銬,這一刻,她恍然驚悟他那句「終生難忘」究竟是什麼意思。

鐵宇鈞將額心抵上她的,熱度迅速氾濫成災,她原本泛涼的四肢末梢像躺在大太陽下的冰棒,開始融成一灘黏膩的甜漿。

「楚寧,你找上我到底有什麼用意?」

她聞聲一傻,從餐館的攀談再到旅館,兩人從未交換過名字,而他此時竟然喊得如此戲謔、熟稔。

原來自始至終,這個男人都在愚弄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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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4:11
第二章

戲落幕,虛假的面具剝落滿地。

「情人節剛過,你要繼續假裝,還是要乾脆一點讓彼此『坦承相見』?」

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斷以狀似一語雙關的曖昧詞彙混淆她的視聽,到最後,演技出神入化的人竟然是他……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楚寧貝齒狠咬,感覺一整晚自己像在馬戲團裡耍猴戲,這個王八蛋倒是看得很盡興,揩油揩得很爽快。

「你的特徵太醒目,想不察覺都很難。」大掌輕輕使勁扯開她紅棕色的鬈發,宛若瑰艷的花瓣落了滿肩,鐵宇鈞一改剛才的百般挑逗,雙目冷肅的盯著她的眼。「聲名遠播的野玫瑰,你太高估自己的演技,也太高估男人的色心,不是每個男人都喜歡攀折有刺的花。」

言下之意,他根本對她沒有半絲興趣,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諜對諜的演技大考驗。

她真的太低估這個男人的能耐,誤將他眼中濃烈的慾望看作是因她而起,才怪!這個傳說中嗜錢如命的男人果然名不虛傳,再美的女人、再誘人的胴體送至他眼前,還遠比不上一箱白花花的鈔票。

楚寧冷冷地嘲弄,「他們說,你最擅長玩的就是兩面手法,果然沒錯。」

鐵宇鈞只是淡淡地抬眉,頗具深意看了抿咬的紅唇一眼,在她的媚眼瞠瞪之下將手銬的另一頭套進自己的右腕。

一隻銀色手銬,禁錮了一剛一柔的掌,有形的、無形的枷鎖箝制著兩顆心,兩人卻是渾然未覺。

「你應該知道我的老本行是刑警吧?」他舉高受制的右腕,她瑩白的左腕連帶一塊遭受扯弄,磨破了水嫩的細膚,痛得她冷汗直冒。

Shit!他絕對是故意的!想藉這個舉動警告她,別想再裝瘋賣傻,他更是不介意自掀爛底。

楚寧極力遏抑過喘的鼻息,面色蒼白,卻硬是要故作傲然,「我當然知道你的老本行是什麼。鐵宇鈞,有人戲稱你是鐵面悍將,幹過兩年菜鳥刑警,最後被上司推薦,拔擢至中情局,隸屬中情局專任臥底的情搜探員,看家本領是吃裡爬外大玩兩面手法,還是專門黑吃黑的貪婪獵人。」

無庸置疑,與這個男人畫上等號的是惡劣、卑劣、頑劣等等不良標籤,他的出現無疑是一場災難風暴的開場。

他,集諸多之惡於一身,令人聞風唾棄的臭傢伙!

出乎意料的是,她極度嫌惡唾棄的口吻帶來的不是他的怒火,反而是咧嘴大笑。

她恨得牙癢癢的,瞇起的媚眼惡瞪著他。笑,遲早笑死你!總有一天,她會冷眼看著他那排整齊的牙齒一顆顆被揍落,到時候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想不到我的聲名狼藉反而成了我最佳的個人簡介,我連替自己辯駁的口水都可以省下,還可以從你這張甜美的小嘴聽見美妙的讚美。」

楚寧瞪大眼狠抽一口氣,狀似缺氧,「我這哪是讚美!你耳朵有毛病啊?」自以為是的變態王八蛋!

「對我而言,所有的詆毀都是對我最貼切的形容。」包括那些比臭水溝還要令人作惡的流言,他一概沒有任何異議。

「怪胎!」

鐵宇鈞眉頭輕展,戲謔的朗笑道:「看開一點,你甚至只差那麼一點就要和我這個怪胎上床了。」

她氣得發抖,緊掐著拳頭揣想著一拳打爛他這顆死人頭。「鬼才跟你上床!我是想等你脫到一絲不掛的時候再反攻個措手不及,讓你連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楚寧,專業中介商,無論是軍火販賣還是指定殺手的安排,凡是能夠交易地方,都能見到你的芳蹤,苦無門路可鑽的人無不將你奉為上賓,不過關於這個,你大概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短短幾句話便透露了他對她瞭如指掌,她不寒而慄,身上狂冒紅疹。

充滿野性美的麥色俊臉不斷逼近,迫使她拚命往後仰。

他饒富興味的看著她,刻意語調輕柔地道:「有些人提起你的時候總喜歡用『紅薔薇』來戲稱,他們說,你總是披著一頭魔鬼誘惑人般的紅髮,用最犀利的價格剝削那些不知內幕的傻瓜,還說你遊走在上流以及下流社會中,來去自如,可是,從我的眼裡看來,你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朵野玫瑰,說薔薇是太恭維你。」

說著,他故意扯高手銬,致使她只能被迫倒向他牆壁般堅硬的胸膛,飽滿額心應聲撞上他的心窩處,糾結的胸肌上頭未乾的水珠轉印上她眼角、粉頰,恍惚之間,彷彿淚痕潸然滑下。

憤然的仰高頭,看似落淚的芳顏恨恨的死瞪著他,「既然知道我的意圖,你幹嘛裝模作樣繞一大圈?」

「因為我知道你埋伏了這麼久,惺惺作態了這麼多,最終想要的是什麼。」

「你知道個屁!」她的演技明明好得能囊括所有影視大小獎項,竟被他批評得一文不值?去他的!

「我吃掉的那批三流軍火,是經由你這只能顛倒是非的小嘴推銷給俄國佬,你抽了三成佣金,外加不勞而獲接收了兩個新客戶;至於那批貨是從英國白家流出來的散裝品,再經由阿拉伯地下工廠的改裝,輾轉到了你手邊,你樂得買空賣空,把這批已經淪為次級品的軍火天價兜售給不詳內情的俄國佬。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可別以為他是隨口誣賴,胡亂栽贓。

「沒有。」楚寧忿忿地咬著紅艷的小嘴,如果能用眼睛將人生吞活剝,她肯定是頭一個!她很沒形象的瞪大晶燦的眼,不敢置信他早探清了她的底。

「是嗎?看來我轉述得很生動。」鐵宇鈞繞過慣用的左掌,扶起快呈現斷頸狀態的白皙小臉。

她順勢憤慨的仰額,瞄準了可恨的飽滿天庭一頭撞去。

叩一聲,劇烈的碰撞幾乎快將兩顆頭彈開,偏偏其中一顆倔傲的打死不退,咬牙狠狠擠壓著對方。

剛強如刃的眼神交纏著冷媚的目光,誰都不願意示弱,誰都不願意放軟態度,像是打定主意讓這記眼神廝殺持續到天荒地老。

哼,開玩笑,誰要跟這種沒品的男人僵持到天荒地老?!

稍有遲疑,閃爍迷離的眼神立即對上瞇眼含笑的俊眸,他以嘲謔的眼神宣告她輸得一塌糊塗。

「你這樣銬著我想做什麼?SM性虐待滿足你潛藏的獸慾?」楚寧拉高磨紅的左腕,懊悔不該讓他知道自己是左撇子,左手遭制簡直是形同斷了只手臂,這肯定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我知道,你想在查出那批貨的下落之後通報俄國佬,順便再狠撈一筆,讓我想想看,那些俄國佬出多少價碼通緝我?一千萬?兩千萬?」足以令女性傾倒的迷人笑容從他臉龐揚起,低沉沙啞的聲音逗惹著她發癢的耳膜。

「俄國佬根本不知道那批貨被你劫走!他們以為是老美覬覦這批貨,所以轉手偷運到美國……」

若不是剛好這個男人當時正在哥倫比亞的大毒梟身邊臥底,美俄雙方的黑幫近來又陷入一觸即發的緊張情勢,讓他剛好能從中乘虛而入,偷天換日,搞得烏煙瘴氣,她也不必酬金用罄,淪落到帶著手邊僅存的一箱美金逃回台灣當假凱子的淒慘地步。

冰天雪地的北歐、富熱帶風情的拉丁美洲、度假天堂瑞士、人人都有夢可作的美國、陽光充沛的加州……偏偏她最痛恨的地方就是現在腳下的這塊土地。

台灣,有她切割不斷的血緣在此,偏偏也是傷她最深的地方。

「你是怎麼知道我人在台灣?」他關鍵的問句,竄進某顆塞滿怨言的小腦袋瓜。

「光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你像個孬種躲在這種小鳥蛋似的地方!」

鐵宇鈞挑眉,幽邃的目光順著她纖秀的曲線,從鼓脹著動脈的細膩纖頸再到隨著怒氣起伏的雪白胸口,幾乎在他灼熱視線觸及時,她被逐一巡禮的肌膚瞬間冒出數量驚人的紅疹。

真殺風景。

察覺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淡淡惋惜,楚寧窘惱交加,「你、你瞟什麼瞟?」要不是受制於人,她真想彎起兩指戳瞎他那雙野獸之瞳。

鐵宇鈞似笑非笑的冷哼一聲,「我在看是什麼樣的腳趾竟然如此神通廣大,能猜得到我的行蹤。」

他會來到台灣純粹是出於意外,並非經過事先安排,完完全全是一時興起,倘若硬是要追究動機,應該是蟄居體內已久卻極少刻意標榜的東方血統隱隱作祟。

這張被繪聲繪影渲染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嘴,說膩了一口英文,厭倦了得頻繁捲舌的西班牙語,突然懷念起幾乎遺忘的記憶裡那段在唐人街鬼混的日子,一時之間思考脫軌,在回魂之前,他的雙腳已經踩在這座島上。

一路漫無目的的逃亡,從中國新疆、蒙古再到香港,最後來到台灣,沒有盡頭的路途猝然中止在這裡。

只因為她的出現。

一旦走漏風聲,棘手的麻煩只消眨眼片刻便會聞風而至,俄國佬、老美、哥倫比亞毒梟、中情局……所有他曾經蹚過的渾水都在緊迫盯人。

驀然,突兀的一道赤紅拋物線吸引了深深皺著眉的鐵宇鈞。

仔細凝覷,某位紅斑小姐毫不扭捏作態的一腳甩開五寸細高跟鞋,大大方方拱起腳背讓他瞧個過癮。

「看啊,你看啊,若是覺得用看的還不夠,歡迎用你那張臭嘴試試它們的厲害。」楚寧嬌媚地勾睨,拐彎抹角反將他一軍。有種就跪下來舔她的腳趾,哼!

看著白嫩嫩的十根趾頭像蠕動的蠶般在眼前蜷縮舒放,鐵宇鈞無可遏抑地悶聲發笑。

無心之間,他一寸寸鬆懈了渾身緊繃糾結的肌肉,密鎖暗不見天日的心窗不知不覺中微微撬開一道縫隙,有一種不知名的柔軟悄悄鑽身潛入。

粗糙的大掌懶懶的壓下高抬過腰的長腿,那絲綢般的觸感幾乎令人愛不釋手,迂迴游移的指掌透著薄熱,狀似按捺,更似試探。

楚寧敏感地瞇細雙眼,像只怨嗔的紅波斯貓。「你現在這樣……不會是在佔我便宜吧?」

「佔這種小兒科程度的便宜未免太不划算。」鐵宇鈞譏誚的淺笑,全盤推翻她的自抬身價。「當你下定決心埋伏在那間餐廳的時候就該預料到,想吃這份終生難忘的美妙甜點之前該被佔多少便宜,才能互惠我這個付出者。」

他的意有所指,以及放鬆不了太久頃刻又見驚滔洶湧的鋒銳利眸,像兩道渾沌的漩渦,將她捲入屬於他墮落又黑暗的世界……

閃爍不休的霓虹燈反覆映在漆黑的夜裡,時而奄奄一息似的煙味混合著有異味的空調,糟透的呼吸質量讓楚寧直喘氣,還得拚命遏抑想咳出聲的衝動。

徹夜難眠,稍有動靜便會牽連銬一起的男人,想翻個身都困難重重,她瞪著左手邊背對著她的一堵鐵牆,泛紅乾澀的眼睛不斷傳出警訊,再這樣下去,瞎眼的人很可能是她。

「鐵宇鈞……」她上下排貝齒磨咬在一塊兒,像喉頭卡了異物,梗著字句。

「睡你的覺。」側臥的男人甚至懶得回頭,時時處在警戒防備的淺眠狀態,她隨便一個過劇的喘息都能引發他防衛的本能,偏偏按捺了整晚,這女人還是不肯乖乖罷休。

「你想這樣銬著我到什麼時候?」

「至少到明早我想出該怎麼處置你為止。」

「你是怕我通風報信?」卑劣小人!

「你心知肚明。」否則他也沒必要將自己與她銬在一起,唯有這樣才能時時掌控她,在解決那批軍火之前,他不容許節外生枝。

這個女人如同天上落下的一個麻煩的未爆彈,在他還沒張眼看清楚之前便展臂抱了個滿懷,放也不是,引爆也不是,只好先擱在身邊慢慢思索該怎麼解決。

「如果我保證不會透露……」

「除非我把你的嘴巴縫死,或者把你就地掩埋,否則我不會相信。」如果她聽夠了關於他的傳說,應該很清楚他是何許人物,在他面前絕無討價還價的空間,更別提賠錢的交易。

楚寧不禁惱火,「你為什麼不乾脆把我灌成水泥塊扔進台灣海峽算了!」真他媽的倒霉!居然栽在這個混蛋手上。

鐵壁霍然一翻,披覆著亂髮的俊臉與她相距不到五公分,陰冷地瞇視著,他的眼神像是責怪討不到糖吃一再哭鬧的小頑童。

「如果你再不乖乖閉上嘴,也許我會考慮這個誘人的提議。」

她咬著下唇。不爽歸不爽,千萬別跟自己的美麗人生過不去。

不過,他的警告僅換來五分鐘的短暫寧靜。

「鐵宇鈞。」嬌嬈的輕喚宛若含在嘴裡的軟糖,迴盪在靜謐的漫漫長夜中,格外撩撥感官神經。

「你又想說什麼?」鐵宇鈞側首回瞟。他不信她會想玩美人計,這個女人在中介的殺戮戰場上可是錙銖必較的貪婪女魔頭,傳說她喜歡誇張豪奢的排場,事事講求格調,吃的用的穿的樣樣要求至上,儼然將自己塑造成女皇般高貴不可侵犯的形象。

「我要上廁所。」楚寧閃爍的晶媚大眼微微彎起,等著他皺眉抑或是變了臉色,最好再來個咒罵連連。

慵懶地支起上身,他哼哼嗤笑,越來越懷疑所謂的傳說究竟有幾分可信度。「這樣你也高興?」

她笑得幸災樂禍,「如果你想睡在有阿摩尼亞氣味的床上我也不反對。」甚至非常樂意幫他加工。

不論真假,鐵宇鈞扯過銬環,長臂繞上她的雙肩,扣押罪犯式的將她帶進狹暗的浴室。

她雪白的裸足踩上濕涼的磁磚時猝然往後打滑,他好整以暇的勾臂撈起驚魂未定的僵直嬌軀。

「別想搞怪。」他抵在她耳畔沙啞地命令,輕易引得她渾身戰慄。

楚寧惱火的別開臉,想回絕他的假好心,然而嫣紅的臉頰意外擦過傾身壓近的薄唇,霎時,一陣暈眩感迴盪在腦海中。

薰鼻的煙味、憤世嫉俗的陰沉、犀利的譏誚……嗅覺挑動視覺的各種意象,在那張可恨的嘴印上頰畔時浮現眼前,若有似無,輕敲她心中無人造訪的碉堡。

鐵宇鈞未曾察覺她的恍惚失神,直接一鼓作氣將發呆人兒攔腰抱起,充作代步機跨過濕滑的地板,將她放在馬桶上,省得這個每每栽在自己圈套裡的女人將他一併拖下水。

突來的冰冷觸感驚醒了心魂縹緲的楚寧,連忙彈身蹬立。「冷死人了!坐墊又沒蓋下來,你幹嘛讓我坐上去!」

鐵宇鈞俯身壓低重心好遷就她,被她惡咒連連又滑稽的抱怨惹出朗朗的笑聲,高揚眉頭戲謔地說:「你沒出聲,我怎麼會知道?」

若是忽略那隻手銬,別管他們的來歷背景,別去思考敏感的邏輯問題,他們的對話幾乎像是同居狀態的情人……

卡卡卡!她是愛情爛片看太多還是手邊的鈔票快燒光了,導致神智不清?要跟這種惡名昭彰的臭男人搞曖昧,她還不如搞蕾絲邊算了!

「你轉過去。」楚寧倔傲的怏瞪著他。「還是你要一邊看我上廁所一邊滿足你變態的性幻想?」

「說實話,我對你這種同性質的人沒有太多幻想空間。」

「什麼叫作『同性質』?」她連一根寒毛都不想跟他相同。

「難道你沒聞見?」他舉起左手撐住泛黃的洗手台,一再湊近噙笑俊顏。

她早已暈開的濃睫上揚到最底,打死不退縮,「什麼?」

尿騷味還是廉價刮鬍水的氣味?還是來自他身上那股毫無品味可言的香皂味?

「銅臭味。」仰長的喉頭越過小巧鼻尖,他勻呼熱息吹動她頰鬢的幾縷玫瑰紅微鬈髮絲,沉聲給她答案。

「我才不像你咧……」氣虛到可笑的駁斥連她自己都接不了話,無力的挫敗感席捲而來,將她吞噬在茫茫窘海。

對,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還未跟這個男人近身接觸之前,總會格外留心關於他的種種傳說與每則流言。

只因,她好奇著怎麼會有人跟她一樣嗜錢如命,疑惑著為什麼擁有這種特殊背景的男人會老是為了錢到處背叛、出賣,奇怪著這個亦正亦邪的男人在海撈了一筆筆天價的巨款之後,究竟過著多奢華、多享受、多糜爛的荒唐生活。

鐵宇鈞霍地伸長指頭彈了彈她的額心,沉聲催促,「發什麼愣,動作快一點。」

想得太入神的心緒撤收得過於兇猛,胸口狠狠倒縮數下,她下意識作勢張嘴要咬住他的指頭,孰料反讓他的大掌掐住雙頰,粉嫩嫩的豐頰像軟綿綿的肉包任他捏揉。

忽然間,她感覺胸臆中盈滿古怪且荒腔走板的異樣感覺。原來,碉堡封鎖得再堅固,總還是有漏洞可鑽……

「糟糕。」他悶聲輕哼。

「什麼?」她下意識地回問,一種詭異的默契在無形中建立得莫名其妙。

「你的過敏好像越來越嚴重了。」他的目光梭巡過大面積狂冒莓色紅斑的白嫩肌膚,眉峰間的摺痕更深。這些礙眼的紅疹,他原本想連同這顆炸彈留待明早一併解決,但現在看來,恐怕再耗下去,這位紅髮女皇就要變成一根紅豆冰棒。

聞言,楚寧瘋狂的甩頸擺脫魔掌加諸臉頰的箝困。

喔,糗斃了!為什麼偏挑在這種時候注意她的過敏?她最痛恨的就是這種老挑錯時間發作的敏感體質。

還有,她極想找個高明的醫師問診,為什麼她這身爛體質對這個混帳傢伙的碰觸格外敏感?

「看來,今晚是別想睡了……」他意味深長的拉長了尾音,意興闌珊的目光暗示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顆麻煩的炸彈。

「轉過去啦。」她火大的摔下馬桶的坐墊,一屁股坐上去,撐托兩腮斜眼橫睨,一臉青春期小太妹耍叛逆的倔樣。

鐵宇鈞聳肩退開身,銬住的右腕輕掛在洗手台邊緣,修長的手指富節奏地敲擊著,咚咚咚咚,迴盪在狹窄的舊浴室裡。

呆坐在馬桶蓋上的楚寧,百無聊賴的瞅著每當他不耐煩時的無意識動作。其實她根本毫無尿意,只是故意想消磨他的睡眠時間,只是很想看看這個風評爛得要命的男人臉上出現無可奈何的表情。

只是……

突然湧現好多的「只是」,藉以對自己荒謬的幼稚行徑開脫。

實際上,她的耍賴、使壞、任性的要求,對他而言都只像是小孩子撒嬌,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更遑論是一絲絲的激怒。

上著鮮紅蔻丹的手撓抓著開始泛癢的臉頰,隨手壓下衝水鈕,聽著排水聲淹沒了洗手台上的敲指聲,她洩憤似的拚命摳抓發癢的肌膚。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只要一通越洋電話她就能海削一票,外加冷眼看著這男人死得淒慘,偏偏她像個蠢到爆的大豬頭,居然以為能藉由色誘……

這時,傲岸的人影霍然旋身,剛巧目睹她坐在馬桶上拚命撓鬢撩腮的滑稽模樣,若不細瞧,還以為是哪座深山裡的美猴王闖來大鬧人間。

在她呆傻的瞠目之下,鐵宇鈞惡劣的咧開俊美的笑容,長指捲起垂落在臉側的幾綹紅髮,嘲弄的笑問:「玩夠了吧?甘願了嗎?」

還不夠!楚寧想狠狠破口大罵,可惜渾身肌膚實在癢得受不了,眼睛也開始起霧發疼,只好悻悻然別首不看那張俊朗的笑臉。

「不甘願,但是夠了。」

有人嘴上說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嬌貴的俏臀硬是死賴在馬桶上,幸好他早有預感今晚肯定徹夜無眠,索性再度不嫌煩地彎臂勾抱柔軟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抗議或是發飆,她旋即被打橫掛在肘臂中,如浪的裙擺下一雙長腿騰空揮舞著。

「王八蛋,幹嘛不讓我洗手?!要是害我吃壞肚子,我看你怎麼辦!」楚寧厭惡他像對待無知幼童似的應付她,好像她的勢利、驕縱全是一層假皮,到了他面前自動剝除,只能任其擺佈。

一身疲倦的嬌軀被卸在彈性疲乏的沙發上,她剛要仰首給他一個唾棄的神情外加附贈幾記妝糊得嚇人的白眼,下一刻,那件沾滿他踩過無數荊棘以及惡臭血腥氣息的黑色風衣毫無預警地覆下,掩去了她那張能榮登影壇經典「午夜艷星驚魂記」的駭人麗容。

「穿上。」令人抓狂的囂張命令穿透粗糙的聚酯纖維貫入她耳中。

她慢了半拍,極不情願地舉高用不慣的右手抓開風衣,有些惱怒又有些錯愕的看著他正套上棉紗混紡的黑T恤,再外罩一件令人感到乏味的黑格紋襯衫,遮去了一整晚的養眼鏡頭。

喔,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感官神經失調,她有發炎趨勢的紅腫雙眼頓時似乎更痛了。

「你想幹嘛?」她明知故問,笨拙的以單手穿上風衣,見左袖卡在手銬處,她瞟睨著挑釁道:「喂,這樣我怎麼穿?」

鐵宇鈞單手扯過風衣的左袖,直接一把撕成兩半,綁上纖瘦的胳膊,完全不顧她的瞠目傻眼,輕扯嘴角道:「我正打算找把刀幫你這身紅疹挖掉,順便去黑市問問,像你這種水平的人皮能賣到什麼樣的價格。」

他不知說真還說假,拉高手銬吊起纖瘦皓臂,張開大掌一把盈握住雪白柔荑,殺得她完全措手不及,就像是在來得及回神之前,被他一舉撞破了心中堡壘的鑲金大門。

楚寧愣望著被他握在大掌中的左手,破皮流血的手腕痛得麻熱,惱人的痛楚時時螫刺著腦神經,卻在他這麼一個猝握之間,戳破泡沫似的,啵一聲全然感覺不到痛。

「先生,這裡不是德州,『電鋸殺人狂』裡喜歡穿人皮的殺人魔也早已作古,與其賤價販賣,還不如留著自己穿。」她在他溢滿嘲謔的眸中赫然驚醒,痛恨自己滿臉疹子的慘樣根本耍不了高傲的派頭。

「廢話真多,你跟人談價錢的時候也這麼多話嗎?」鐵宇鈞狀似挑眉尋思,「應該沒有吧,我聽說你一張金口就是不二價,前年一筆狙擊某國貪官的生意,你連羅蘭人都敢獅子大開口,狠狠反賺了一筆中介佣金,還不怕死的找上羅蘭當家的談判,那次的傳聞可有趣了。」

她氣惱的鬼吼:「到底都是哪些吃飽了沒事幹的王八蛋鬼扯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說?!」有活人的地方就有會唬爛的賤嘴,果真不假。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可多著,像蟑螂一樣殺也殺不完;不然,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存在?」他隨口拋了記會心的一笑,便將她釘死在無形的牆上。

也許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以及情緒,又或者根本是唯我主義,自頭至尾,他絲毫未曾察覺她的心神一再被他無心的細微舉止撂倒,更不會知悉,她的心裡有座虛擬的碉堡正陷入混亂的內戰。

本能提醒她,別再繼續招惹他,否則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可是,潛伏體內的另一股反骨的本能卻刺激著她全身的感官,一根又一根地抽離了武裝的刺,脫去了軟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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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4:39
第三章

位於北半球的南島國度,擁有特殊的夜市文化,名喚福爾摩沙的美麗小島,深夜三點半。

街口轉角,躋身在騎樓最側邊的二十四小時綜合藥局,叮咚一聲,遲鈍的自動門慢了半拍的往兩旁退開,值班工讀生抬起睏倦的睡容一瞧,赫然驚悚的睜大雙眼。

行徑詭異的,疑似可用「鴛鴦大盜」一詞形容的俊男美女?!呃,好像前後文矛盾了。

哎喲,不管啦,目前是警戒狀態,先將拇指放上藏在櫃檯下的防盜鈕再說,免得屆時這雙男女忽然來個絕地大突擊……

「白癡。」一眼看穿白目工讀生清楚寫在臉上的過度幻想,罩著過大的風衣,映襯出慘白膚色的楚寧走過櫃檯時,忍不住嗤聲咕噥。

也是啦,瞧瞧她現在狼狽的模樣,一張糊得夠驚悚的濃艷妝容,凌亂邋遢的穿著,活像夜半毒癮發作預備搶劫的女毒販。

她腫紅的媚眸斜斜地一瞥,身旁這位兄弟更是外型俊美的匪類,就算重金聘請好萊塢特效小組來幫忙,也絕對掩蓋不了他一身猖妄邪囂的氣質,較深的膚色加上深邃的輪廓,像是迷人危險的西裔罪犯……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沒『碰』過你,還是短短兩個鐘頭的同床共枕讓你起了幻覺?」

夾雜著不知是冷笑還是真笑的戲謔嘲弄竄入耳裡,恍惚得厲害的美目即刻聚焦,整齊羅列在面前琳琅滿目的特殊商品頓時化作粉紅色魚雷,炸得楚寧眼冒金星。

要命,哪區不站,偏偏站到令人尷尬的驗孕棒區!耳畔傳來鐵宇鈞囂張至極的低聲嗤笑,窘惱得令楚寧直想拿顆手榴彈來場自殺攻擊算了。

修長的美腿遽然退開一大步,她卻忘了自己還和身側恥笑不止的王八蛋是暫時的生命共同體,冷不防倒埋進一堵鋼鐵盾壁,登時,淡淡的麝香以及紅色樂迪濃烈的尼古丁氣味嗆得她一瞬間差點窒息。

樂迪?他光是黑吃黑就不知牟得多少暴利,有必要抽這麼便宜的煙嗎?是在省不為人知的心酸還是省著等退休養老?

斜倒的香軟身子猛然被扶正──透過一隻鐵臂假好心的幫忙。她倉皇的揚眸,見他皺著眉頭,臉色極臭,顯然他根本不享受這突來的甜頭。

敏感的神經清楚地感應到他清晰散發的疏冷,她不爽地冷斂眸子,古怪的莫名挫折感以及像是明明握得很緊卻還是得放手的不甘心如漣漪般不斷擴大,揪扯她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

「我忘了曾經聽誰說過,楚寧這女人場面再大也能臨危不亂,就算是槍林彈雨,她二話不說絕對會挺身護鈔,現在區區一排驗孕劑就能亂你陣腳,算算還挺划算的。」鐵宇鈞偏首,朝她莞爾一笑。

她難掩窘臊,洩恨似的猛摳癢得快逼瘋人的頰腮,咬牙切齒,「難道你不知道傳言都像壯陽藥豐胸藥一樣誇大不實?」

他的俊目順勢掩下,視線煞有介事地梭巡著她。

拉鏈口頂在若隱若現的胸線處,滿是摺痕的酒紅雪紡紗裹束著瑩白的柔美軟嫩,東方身型的小巧飽滿,並不特別可觀,若要構成迷惑的威脅,倒是頗具驚人潛力。三點五公分的溝痕,遊走在知性與無邪性感的模糊地帶,蒼雪般的奶油色肌膚浮動著細細的微血管……

楚寧挑起秀眉,「喂喂喂!你該不會是被我可口的酥胸迷倒了?」

纖臂緩緩交環,刻意阻隔他快逾越單純欣賞與視覺調情界線的灼熱目光;壓抑不下劇烈起伏的心律,幾乎洩漏她的焦躁慌亂。

他收回目光,調侃著笑道:「這麼冷的笑話虧你說得出來,我聽了都替你感到可恥。」

她倏惱,「你算哪根……」最後一個字卡在纖喉中,陡然被橫來的一隻大掌扣緊後頸,她一僵,猝然仰高頭。

發紅的美目對上鐵宇鈞笑得可惡的臉龐,他甚沒耐性的神情在紅腫的美瞳中放大再放大,跩勁十足的壓覆而下,大掌捏緊她的下巴,哄騙小孩似的哼聲道:「對,就是這樣,眼睛再張大點,再大一點。」

眼睛?這種仰角,這種唯美的氛圍,焦距相融,鼻息互染,該張開的應該是嘴才對啊……

這時,突來的冰涼液體滴進楚寧氤氳失神的淺灰色瞳眸中。

「喔!」她摀住眼睛,秀麗的五官猙獰扭曲。「你搞什麼鬼啊!」

「抬頭,張開眼。」鐵宇鈞刻不容緩的掐高掙扎的臉蛋,高舉右手撐開她蚌殼緊合似的眼皮,食指點沾,一舉幫她取下灰色的瞳孔放大片。

「你你你……該不會是想乘機戳瞎我吧?」明知他的意圖還硬要嘴硬的紅透小臉沒啥罵勁,只能呆睜著另一眼讓他再來個舉手之勞。

他輕蔑地彈開黏附在指尖的放大片,垂睞著她那雙泛著血絲仍黑得純粹的瞳眸,「那麼漂亮的黑色何必費力遮掩?你是跟俄國佬打交道久了,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了?」

楚寧先是一愣,須臾神色瞬變,嬌嗓尖銳的回應,「我是什麼人,犯不著你這個沒格調的混蛋來質問我!」

他瞇邃了森銳的視線,及時捕捉她眼底細微的風起雲湧,那是種足以將曾經在乎的一切統統毀於一旦也無所謂的狂亂。

他敢用一隻胳膊打賭,只要再繼續深掘試探,或者是戳破這層偽裝,這個用金礦銀粉堆砌出來的甜美人兒將會徹底崩裂,粉碎成一灘香泥,瓦解這些故弄玄虛的偽裝,在他眼中遠比戳破一層透光的薄紙來得輕易。

但那又如何?探索她內心的深淵不過是徒惹麻煩,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絕對不是;不沾染無關利益的事向來是他徹底信奉的規則,她不會是破了這條鐵律的例外,絕對不會……

「你發什麼老人癡呆?!」楚寧搶過生理食鹽水,滋潤乾澀發紅的雙眼。她痛得要命,他還死拽在手裡,活像這瓶食鹽水是手榴彈不能離手,真是去他的!

「先、先生,你還沒付……」工讀生匆忙奔近,驚惶之中瞥見兩人雙腕間的手銬,尾音倏止。

外型出色的一對男女同時側首看來,一剛一柔的臉龐在燈光下似散發著光暈,女人咬唇切齒以及男人陰鬱皺眉的冷鷙,再搭配著手銬,現在是什麼情形啊?!

「呃,我是說……」媽的,是怎樣?變態情侶聯袂搶藥局?「你們得先到前面的櫃檯付帳才能拆開包裝,你們這種行為已經違法……」

楚寧懶洋洋的刻意放慢動作睨向鐵宇鈞,「付錢啊,你可別奢望我這個人質會掏出鈔票來,管你是要捅要砍要奸要虐都免談。」

「人質?」工讀生臉色鐵青。靠,他不會這麼背,值班遇到變態姦殺魔吧?

鐵宇鈞冷瞄了眼刻意引得對方想歪,正幸災樂禍的女人,「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一捆美金堵你的嘴。」

她不雅地張大粉唇,「隨時歡迎。」如果是歐元或英鎊,或許還可以考慮多閉幾分鐘。

工讀生傻眼,「你們……」在演哪出啊?

鐵宇鈞勾唇嘲弄的回睨,銬住的右掌往口袋裡掏出千元紙鈔,直接貼上工讀生額頭。「順便再拿兩瓶眼藥水和兩盒抗過敏藥來。」

出乎意料的是,大呼抗議的竟然是他身側的女人。

「兩盒?應該十盒才對!」要她張金口就是不二價。「誰知道你老大不高興想把我銬到幾時,再說了,難保我在任你盡情宰割之前不會先過敏發癢而死,為了別掃你高張的興致以及過程中的暢快淋漓,我們還是先未雨綢繆比較好,你說對吧?」

泛紅的瞇笑媚眼視線再怎麼模糊,也能清晰看見他額際隱隱伏顫的青筋,喔,她還很不小心地察覺到他嘴角咧開的弧度比不上之前來得自然。

不是愛譏笑她是幼兒級?來啊,她大方承認外加徹底實行,好讓他「刮目相看」。

「寧寧,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你這麼有幽默感,看來你的童心還未被那個骯髒的世界完全消磨,這真是令人驚喜的意外收穫。」

他慣於譏諷的惡劣薄唇抵住細布斑疹的嫩耳,幾乎是咬著牙細細低語,她仰高的柔嫩皓頸須臾冒起一顆顆疙瘩,頸脈猝然縮繃,像提琴拉得極緊的弦,再輕輕轉動便會應聲斷裂。

「楚寧!我的名字是楚寧,不是……」這麼噁心的稱呼,光是在腦海旋轉就夠令她頭皮發麻,一陣胃酸翻滾,快要衝上喉嚨。為何他能喊得如此順口,彷彿早已與她再熟稔不過?

「寧寧,」鐵宇鈞的親近富含懲戒意味,笑意呵癢了她敏感的耳根與香腮。「你的幽默劇想演到什麼時候?如果關於我的傳言聽得夠多,你應該清楚我向來習慣成人世界的殘酷玩法,不是很有耐性應付愛撒嬌的小女生,忍耐額度有限,勸你省點用。」

經他提醒,紅腫未退的眼冷不防瞄了瞄,那名工讀生兩手捏緊鈔票,狂冒冷汗,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顯然她幾句曖昧不明的言語遊戲以及兩人詭異的行徑搞得工讀生神經緊張,若是工讀生報了警,那她……

「你只是玩心重,應該沒這麼孩子氣吧?這座小島的治安你也清楚,你想藉由條子的介入解圍,恐怕是行不通的。」鐵宇鈞輕輕喃語,扼殺她剛萌生的念頭,鼻息吹拂得她渾身戰慄。「別忘了,你也是國際黑名單榜上列名的一位,軍火中介商?狙殺中介商?你輝煌的頭銜多得數不清,不說我都差點忘了,到時鬧出亂子的話,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王八蛋。」她猛烈翻攪的胃液差點衝上咽喉,繃著臉與他橫眉相對。「你真是令我唾棄到極點的傢伙!」

「彼此彼此。」鐵宇鈞綻開深邃的笑容,她偏首想躲,還是晚了一步,只能任他馴撫頑童似的揉弄她紅棕的髮頂。

「不准碰我的頭髮!」她又不是紅貴賓!

他朗朗地笑道:「別撒嬌,我不吃這套。」

她瞪大美目,「誰撒嬌?!」明明是撒潑好不好!究竟眼睛過敏發炎的人是誰?

「寧寧,乖一點。」

「不要叫我……」心律驟然失序,異樣的波動情緒流動在心中小小碉堡的窗前,拚了命想往外闖,但她緊緊閂住,不讓它有絲毫洩漏的可能。

恍惚之際,她慌了心神,站不住腳,凝視他的目光陷入自我交戰的攻防守衛中,迷離渙散,玻璃門窗外真實世界閃爍的霓虹燈與內心投射的謎煙交錯著,忘了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虛構。

或者,關於那些傳說的種種,都只是建構在虛幻下的真實?真實中的虛構?他的眼神、他說過的話,究竟什麼才是他真實的反應?

不,不過是短暫交集,她何必在意這麼多?

「寧寧?」耳邊再度傳來鐵宇鈞刻意挑釁的呼喚。

「鐵宇鈞,我最後一次警告你……」楚寧噎著咽喉吐不出聲音,但迷茫的視線倏然一悚。

玻璃門外倒映著一列模糊的人臉,過往的經驗告訴她,那些人絕對不會是午夜遊民,也肯定不會是……

砰!

張貼著減肥十日見效廣告海報的大片玻璃在頃刻間發出劇烈的爆裂聲,震響了整條靜謐的街,尚分不清真實抑或虛幻,整個世界已經陷入天搖地動,幾乎崩裂。

「趴下!」

她聽見鐵宇鈞大吼,自己卻還傻在原地,思緒縹緲,直到他探長鐵臂敏捷的勾過發僵的她,兩人淋了一身玻璃碎片,跌臥在地上,她才驚惶的回神。

「走開!別壓著我!」楚寧抬膝頂開護疊在身上的傲岸身軀,堅持不肯乖乖配合。

鐵宇鈞臉色陰沉,臭得像一鍋臭豆腐。「你一定要挑這種時候跟我作對?」

壓抑惡劣的情緒直到現在仍沒發怒,是因為他很肯定那些追捕獵手不是她通風報信引來的,很可能連她都沒有察覺早被布線跟蹤。

情勢越緊迫,楚寧的情緒顯得越高昂熱烈,「你再猖狂也只有現在,那些狙擊手要的是你不是我,遊戲結束,該死的人趁早下地獄去吧!」他要是敢抓她當陪葬品,那就等著死不安寧!

他施勁拽過她遭箝制的左腕,手銬敲擊著兩隻剛柔不一的腕骨,碎片從兩人髮頂紛然滑落,割傷他剛毅峭立的鼻樑,鋒銳的目光直勾勾盯著她。

槍聲響起,偌大的藥局宛若殺戮戰場,幾公尺外街坊鄰居歇斯底里的尖叫、工讀生不曾間斷的驚聲哀號、雜沓的腳步聲、槍枝上膛的摩擦聲、玻璃碎片墜落地板的聲響……最後是她偎靠的這具胸膛鼓噪不止的心跳律動。

驀然掙破迷惘,楚寧反應劇烈的彈離身前這堵防護牆。「鐵宇鈞,你還不夠資格讓我跟著陪葬!」喔,該死的爛手銬!

「等你搞清楚狀況再考慮推開我也不遲。」他看透她眼中浮動的急躁不安,卻不想深究太多。

他不理睬還好,一應聲就令她火大。

「對,我本來就是該在狀況外,是你卑劣無恥下流陰險狡猾奸詐,硬把我拖進狀況內,要不是好死不死你臥底的時候黑吃黑劫走那批貨,我早已經抱著鈔票躺在大溪地的沙灘上,而不是兩手空空跑來這個小不拉幾的鬼地方……」

吼到激動處忘我高舉的皓白左腕猝然一扯,楚寧打算卯足全力拖過他的右臂狠狠咬上一口好洩恨,來回拉鋸的過程中,剛柔的雙腕一度同時拋起,接著,一道戲劇性的震耳聲響掠過,她瞠圓了眼,上一刻恨不得能快點擺脫的羈絆,就在她濃睫揚起的剎那如願解除。

當下,雙腕僵懸在半空中,兩雙眼睛不約而同望著那僅千萬分之一可能性慘遭子彈擊斷的鐵鏈,僅剩兩個鐵環分掛兩腕,像是特別訂製的情人對環。

斷了……將兩個傳說人物束縛為一體的羈絆斷了。

數小時的被迫束縛,關於他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有形無形的撩撥、影響,像不斷擴大的漣漪激盪著她心,都在這一刻宣告結束。

為什麼她會感到茫然不安?不是應該欣喜若狂?為什麼連一絲絲的喜悅也感受不到,反而有股高潮迭起之後落寞惆悵?

她跟鐵宇鈞完全不對盤,因為他的間接破壞導致她損失了多少利益,她的刻意接近、偽裝演戲全讓他覺得幼稚可笑,他將她扯進這團風暴更令她痛恨到極點,可是……

不,沒有可是,她和他,彼此各是不同世界裡的惡劣傳說,不過是因為有著同樣貪戀金錢的共通點,不應該有交集,不應該有牽扯,更不應該再有糾葛。

楚寧驀然收回發酸的左腕,刻意迴避身側鐵宇鈞的目光,一臉矜持倔傲,不理會陡然溢滿胸臆的悵然,掉頭轉身就走。

太好了,再也不必跟這個惡劣的王八蛋當什麼生命共同體,她終於脫離了這團泥淖,高興都來不及,何必落寞?

然而修長的美腿剛剛踏出第一步,一陣冷冽的氣息無預警地襲來,接著是熟悉的男性體熱,她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鐵宇鈞便以猝不及防之姿撲倒了她。

「王八蛋!難不成你真想拖著我一塊陪葬!要死你自己去死,別拖我這個無辜的受害者……」

他臭著臉冷冷打斷她的鬼吼,「把你的眼睛睜大點,看清楚究竟是誰要陪葬。」

鐵宇鈞乾脆自己動手,一把掐偏楚寧倔傲的麗顏,好讓她看清楚遠處的槍口瞄準的角度。

楚寧愕然看著,不禁咒罵連連,「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這些廢物是哪裡來的脫窗混蛋?!」

分明是該瞄準身旁這隻豬頭的槍口竟然將火力一分為二,另有一批擺明了是對準她的。

「你沒說錯,確實是我硬把你拖進來。」大掌扳回她因憤怒而猙獰的芙顏,他揚起幸災樂禍的痞笑。「現在,無論你是想在內還是在外都好,他們已經直接跳過分類程序,一併將你跟我合算在內。不管你願不願意,你跟我已經坐在同一條破船上,就算沉了也是一塊兒作伴,誰都跑不掉。」

鐵宇鈞這幾句聽似無關痛癢的話將楚寧推進了無底的深淵,她當場癡傻呆愕,久久回不了神。

原來,以為能夠全身而退只是她美好的幻想,換句話說,回頭不是岸的水深火熱才是最真實的世界……

「麻煩兩份炒麵,兩碗貢丸湯。」

「小姐,我們還沒開始做生意,要稍等一下……」正忙著準備工作的大嬸抬起頭一看,手裡剪到一半的豬大腸驟然滑回湯桶,咕嘟一聲濺起湯汁。

夭壽,眼前這位小姐渾身髒兮兮,滿面倦意,臉上儘是殘妝,眼線和眼影暈染成黑色淚痕懸在眼角,一看之下差點誤以為是地府鬼後出巡;矗立在她身旁的高大男人同樣一身狼狽,嘴角慵懶的叼著煙,但難掩眼裡不經意流露的疲憊。

哇,這對已非一個「慘」字能形容的男女像是剛剛遭人洗劫,頗像混血兒的美麗小姐雙眼紅通通,肯定剛歷經一場痛哭,說不定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暴徒,有夠淒慘。

「來來來,先坐下來再慢慢點沒關係。」大嬸同情地招呼著他們,渾然不知這其中內情誤會很大。

呆坐在騎樓下方的摺疊桌前,聞著散發濃郁香味的炒麵,楚寧眼裡滿是無助與茫然,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直到對座的男人扳開衛生筷遞至她水眸前方。

她揚起已然塌下的長睫,看著大口吞著面的夥伴,一臉恍惚的幽幽歎道:「我們為什麼會把事情搞成這樣?」她甚至累得混淆了你我之分,也懶得細分。

「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等填飽肚子再來討論。」難得的是,鐵宇鈞沒有反唇相稽,也沒有奚落調侃,大掌輕推,將熱騰騰的炒麵遞到她面前。「不管之前我們有過什麼樣的爭議,對彼此有任何歧見,只要還想繼續呼吸、花錢,就必須好好合作。」

或許是真的累了,楚寧完全沒有多餘的力氣反駁他的話,沮喪地垂下頭默默地進食。

鐵宇鈞不著痕跡的凝視著,察覺她完全失去了初見時的倔傲,吃著面時的委屈模樣,不知跟誰嘔氣似的撩開腮鬢的髮絲,乍看之下真像是嬌生慣養的小女孩。

「你幹嘛把紅蘿蔔挑過來!」盤子裡突然飛進一團橘紅色的細絲,楚寧瞪向沒事找事故意逗弄人的可惡傢伙。

他咬著筷子笑謔道:「你幹嘛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襲擊你的暴徒就是我。」

「事實上你的所作所為對我來說就跟直接襲擊沒什麼兩樣,麻煩哪位善心人士快點幫忙報警!」她一口咬下貢丸消洩憤,邊嚼邊回瞋著他,幼稚的模樣看笑了對座的俊顏。

「要不是你這頭紅髮太好認,我很可能不會把你和那個傳聞中寧願要錢也不要命的女人聯想在一起。」

「我才沒那麼蠢,我要錢也要命。」從他身上驗證了太多破滅的傳說,她對這類的流言徹底嗤之以鼻。

她拿過辣醬,將續碗的炒麵澆得通紅。

「喏,拿去。」

看著遞來辣醬的柔荑,鐵宇鈞挑眉問:「你怎麼知道我吃辣?」

「在餐廳裡的時候我看你連喝湯都狂灑胡椒,我當時心裡就想,這個傢伙鐵定是嗜辣的瘋子。」戰火停得莫名,無論是甘心或不情願,事情結束前,她都只能接受兩人是同伴的不爭事實。

「不對,是嗜錢的瘋子。」他嘲謔的糾正,絲毫不介意自己佐證傳聞。

「為什麼好好的臥底不幹,要搞黑吃黑?」連吃麵的樣子都這麼囂張,瞧他那副德行,明明是天生的壞蛋,她想不透為什麼他會是探員出身。

這種感覺像是殺豬屠夫穿著沾血的塑膠圍裙,站在夢幻甜美的蛋糕店裡帶著笑臉推銷,詭異可笑。

「你是想查清楚我的底細,還是想深入瞭解我?」鐵宇鈞疏懶的視線狀似漫不經心地淡掃,定定凝在她納悶的臉上。

「我只是好奇。」她撇嘴,不肯承認內心對他早已堆積如塔的層層迷惑。

「光是外界那些傳得沸沸揚揚的風聲就足夠你拼湊出我的形象,你有什麼好好奇的?況且,經由超過十二個小時的相處,我們對彼此應該已有最基本的認識,沒什麼可供你好奇。」

這記軟釘子碰得楚寧老大不高興。「你、你不要以為我是對你的事感到好奇,我是對你的錢感到好奇!」瞧他一副隱私權不容人侵探的模樣就無端火大。

「錢?」一談到錢,兩人的頻率頓時格外嵌合。

「我想知道你賺走了大筆的黑心錢究竟都花在什麼地方,是在馬裡布還是瑞士,還是在大溪地買了度假別墅?存在黑市銀行裡生利息?」她仍泛著些微血絲的晶眸瞬間璀璨,細數得不亦樂乎。

「那你呢?」沉默許久的低沉嗓音陡然打斷她膚淺的幻想。「靠著當掮客、當軍火中介賺來的鈔票拿來投資自己,從頭到腳都是名牌加持,創造出虛美高雅的假象,可是你卻忘了一件事,所謂高貴,不過是一顆真心。」

正垂首喝湯的麗顏驀然一震,雙耳再也聽不進街道上機車穿梭的喧囂聲,也聽不進川流不止的人聲喧嘩,只聽得見那一句──

所謂高貴,不過是一顆真心。

「寧寧,」鐵宇鈞又拿那酥人筋骨的暱稱來折磨她敏感的神經。「你以為把自己偽裝成這樣,就能完美切割你身上流著的東方血液?染紅的頭髮、灰色隱形眼鏡,為了掩蓋東方人的特質,你做足了功課,這麼做對你而言究竟有什麼意義?」

拿著湯匙的纖指微微顫抖,好半晌,她抿緊了嘴就是不吭聲,最後,他等到的是一聲虛軟的抗辯。

「鐵宇鈞,少在我面前不懂裝懂,我只是倒霉淪落到不得不暫時跟你綁在一起,但沒有義務聽你訓話。」

「我只是好奇。」他懶懶的以她之前的說法回敬。

楚寧心裡清楚得很,他這記回馬槍不過是句隱諱的警告,要她別再愚昧的嘗試探討他背後的故事。

這個男人粗率野蠻,完全是行動派,靜下來時卻又像是優雅的獸,伺機張開獠牙等著撲攫,可是……他看穿了她,以犀利精闢的言語剝去了她的偽裝。

那些看在別人眼中不過是美麗的裝扮,他一眼就點破那是她長久以來自欺欺人、華而不實的工具。

他,光是用一雙眼睛就看穿了她,僅僅一記眼神……

「你覺得如何?」

「什麼?」楚寧趕緊回神,抬起茫然的雙眼。

「目前我並不打算離開台灣,這裡出入境的機場太少,俄國佬雇的那些中國籍傭兵肯定已經布有埋伏,但他們不見得熟悉這裡的地形。」

「喔。」她掩睫漫應,心神惶惶,「隨便怎樣都好,只要別再讓那群混蛋把槍對準我的額頭,我完全沒意見。」

「不是沒意見,而是沒轍吧?」鐵宇鈞嘲笑道。

她瞪他一眼,「你怎能確定那些人是俄國佬雇的?」

「因為他們是跟蹤你才來到台灣。」

「你拿出證據來啊。」她總覺得他一臉「都是你害的還敢問」的怪罪模樣。

「沒有證據。」

「那你憑什麼亂扣我罪名?」又一個亂把槍口指錯人的瞎眼混蛋。

「但是我能肯定我走得乾淨利落,沒人知道我的行蹤,而你……是唯一的意外。」直到現在,他還是想不透她是從何得知他人在台灣。「如果你能毫不猶豫地保證確定自己無人跟蹤,我願意收回這些話。」

楚寧憋了一口長氣,鼓起雙頰,然後很不屑地撇開頭。「誰知道那些俄國佬疑心這麼重,居然懷疑起是我和你串謀,哼!拜託,我才拿了三分之一的頭款耶,難不成你這個黑心不良品會願意跟我拆帳對分?」

「不會。」他直截了當毫不遲疑的否決她的話。

「混蛋。」哼,要比乾脆利落,她絕不會輸!

「混蛋的同伴是什麼?」

「王八……」下意識脫口的髒話卡在咽喉,害她差點嗆著。

鐵宇鈞撐起下頷,以睥睨的姿態笑看著她窘惱的逗趣模樣。從最初的高貴嬌媚到性感嫵媚,再到此刻的無助彷徨,她多變的面貌像萬花筒,繁複迷離,燦爛眩目。

「你瞄什麼?」只要她猛然豎高手中的筷子便能一舉戳瞎他,真想這麼做。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又想調侃我?」

楚寧努嘴,懶得搭理,卻忽然看他眉峰徐徐聚攏,神情肅穆,難得正經八百,搞得她好不容易放鬆的筋骨又一根根緊繃起來,不禁左右張望,怕那堆專門狙擊的神經病又追上來。

「幹嘛?你發現什麼了?是不是俄國佬的人馬又……」

「你的皮夾是不是留在旅館裡?」

「啊?」她尷尬僵硬的眼珠徐徐一轉,落在大嬸正在找錢給客人的背影上,撫著飽餐一頓鼓脹的小腹,再看看滿桌杯盤狼藉,狼狽的窘困度瞬間破表。

她轉回目光,再看看鐵宇鈞磨破了一個大洞的口袋。

留在旅館裡的行李勢必是拿不回來了,除非他們嫌現狀不夠狼狽,預備為錢冒險找死。

「你的皮夾……」不會這麼慘吧?

「你說呢?」鐵宇鈞探探空蕩蕩的破洞,讓她看個仔細。

他探索完兩邊褲袋之後再摸摸襯衫口袋的大掌倏然靜止不動,像是突然察覺異狀,噙笑的俊臉為之一凜,瞬間僵愣。

「怎麼樣?怎麼樣?有沒有、有沒有?」

她屏息等待,以祈禱世界末日千萬不要來的悲涼心情,期盼他接下來能笑得囂張可恨,然後掏出一疊紙鈔,不,縱然是一枚硬幣也好……

鐵宇鈞眼神略顯古怪,瞥了一眼湊到他鼻尖前方的興奮芙顏,撫在左胸處的大掌就這麼滑開,淡然地宣判兩人的死刑,「沒有。」

悲苦的麗顏頹然地埋入雙掌中,掩不去連聲慘呼,「喔,天啊!這什麼跟什麼啊,分明是想搞死我……」

窮得淪落街頭的兩個亡命之徒?!這是演哪出?

劇本是這樣安排的嗎?編劇是誰?她要亂刀砍死這個愚蠢的傢伙!

沒有錢……沒有錢,就不能睡舒服的軟榻;沒有錢,就不能當女王耍派頭;沒有錢,就不能為所欲為,不能當凱子享受!

與其真要落魄至此,不如剛才一槍轟了她!

楚寧茫然的仰高頭,迷惘的晶眸浮現滿天金條,她伸長纖臂欲抓,但突然殺出另一隻大掌硬是將她的柔荑壓下。

金條,我的金條!她欲哭無淚,甩頭惡瞪著連點安慰的白日夢都不肯讓她作的惡質同伴。

鐵宇均靠過來與她勾肩搭背,悄聲商量,「你知道在台灣吃霸王餐的下場會怎樣?」

「怎樣?」她垮下彎彎的秀眉,回答得很無力。

好想哭喔,此時此刻,按照往例,她應該是在五星級飯店裡柔軟的大床上醒來,打個嬌懶的呵欠,接著細心梳洗後穿著剪裁合身的亮麗衣裳,坐在飯店的餐廳裡享用精緻的早餐,接受來往各地的優秀菁英驚艷目光的膜拜巡禮,而不是邋遢骯髒活像街友,窩在騎樓下的小麵攤,身旁坐著疑似遊民的男伴。

「我敢打賭你從來沒做過家事。」

「放屁,我從小就是……」嬌嗓赫然止聲,驚覺差點洩了自己的底。「你、你少自以為是,家事誰不會做?」掩藏在記憶深處的回憶太痛苦,她不願回顧。

「那我就放心了。」鐵宇均揚起慵懶的微笑,慢條斯理的替她脫去風衣,捲起袖子。

「你要幹嘛?」楚寧傻眼。「賣掉風衣付面錢?省省吧,都破爛成這樣,送給遊民,他們都還要考慮收不收……」

他輕歎一聲,「寧寧,跟著我是要吃苦的。」

碎碎念著的嗓音驀止,胸中驀然一慌,她語無倫次,「誰、誰說要跟著你!誰說要跟你……」

「幹活吧。」

不甘願的水眸恨恨地瞅瞪靠在肩側的可惡俊顏,她捫心自問,為什麼她的伶牙俐齒總會敗在他低級又沒格調的戲謔捉弄下?又為什麼對於必須和他繼續糾纏的這件事感到莫名的安心?

關於鐵宇鈞,有著這麼樣一則傳說:善於臥底的男人,善於欺騙,善於偽裝,善於謊言,善於包藏禍心,盡乎無所不善,唯一就是不善女人。

是嗎?!根本是鬼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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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5:02
第四章

稀奇古怪的跳蚤拍賣會,位在某連鎖量販店的貨艙,長長四大排羅列著各式詭異器物的攤架,顯然捧場的人不多。奢華的後現代,勤儉不再是美德,二手永遠不如一手來得可貴,揀寶人潮疏落,倒是滿天的飛蚊蒼蠅來得多些,舉目可見。

鐵宇鈞臭著臉擰熄煙,梭巡過一堆堆破銅爛鐵,眉頭深皺,偏首垂睨著身旁正鬆口氣面露微笑的楚寧。

幸虧賣面的大嬸心軟,讓他們稍作簡單的清潔,至少兩人的狼狽度頓減了幾分,不至於太過嚇人。

「你帶我來這裡是要挖寶,還是要為我們即將流落街頭的日子預作暖身?」如果她點頭,他也大可親切配合,人在落魄時總要隨和點,不是嗎?

楚寧橫他兩記白眼,沒好氣地回道:「要當街友麻煩請自便,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很有當犀利哥的潛力。」

「犀利哥?」

他誤以為這是某業界知名人物,嚴肅地思索著,認真的態度令她噗哧一笑。

「喔,拜託,中國好歹也是金磚四國之一,難道你從來不關心這些國家的新聞?」已洗淨殘妝的柔媚臉蛋愛嬌的回瞋,逮著難得的機會調侃他。

「我只在乎每日黑市的價格波動。」

黑市,不過是泛指,是毒品、軍火、人口、珍奇異獸、稀有秘寶、活體器官、失竊的古董藝術品……等名目的總稱。

「喔,至少這一點沒有誤傳。」也是,他成天忙著黑吃黑,哪來多餘的心力關注趣聞?

「什麼誤傳?」鐵宇鈞好笑地挑眉。有時,他真想潛入她的腦子裡看看,究竟藏了多少關於他的訊息。

楚寧煞有介事逐一數著,「無趣、刻板、嚴謹、野蠻粗魯、沒耐性、嘴賤愛譏諷……」

「聽起來,我在你的心裡佔有極大的空間?」

一句慵懶的詢問,宛若丘比特角度一偏不慎射出的愛神之箭,咻一聲破風射透她的心。她嫣紅的唇當場傻傻愣張著,兩隻耳根火速燎燒驚人的烈焰,嚴重錯愕,全然忘了反駁,只能感覺失序的心跳任他戲謔調侃。

「寧寧,不要在心裡塑造關於我的形象,這種只有愛搞曖昧暗戀的小女生才會做的事,不符合你的格調。」

她的惶然失措看在他眼裡,都是有趣而且順眼的景致,隨口一句、隨手輕觸就能滋擾這個傳聞中愛錢如命的女人,何樂而不為?

「你管我!」楚寧倉皇的撇開頭,怏怏地生起悶氣。

看著她難得彆扭的孩子氣模樣,鐵宇鈞長臂一橫,搭在她纖瘦的肩膀上,與她咬起耳朵來,「想不想知道我聽過什麼樣的傳說?」

「不想。」她將被他的熱息呵癢的耳朵轉開,意圖掙脫他在無心中布下的迷魅氛圍,可惜徒勞無功。

「可是我想說,而且想對你說。」他放輕鼻息,以故意又可惡的口吻道。

「你無聊!」

「就是無聊才要找話聊,不然兩個人都把想說的話悶在肚子裡,像兩尊木頭人面面相對,這樣的生活多無趣啊,你說是不是?不說話表示同意。」

「我……」激將法屢戳屢中,每次待她驚覺時才發現前方毫無退路,只能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跳入他挖好的坑。

完全不待她拒絕,鐵宇鈞繼續往下細數,「你特別喜歡菁英,特別崇拜羅蘭家族的男人,這個神秘華麗卻又異常守舊的殺手世家令你神往。」

他的眼神寫滿了揶揄嘲笑,透過虛實交雜的傳聞逐一檢視她。

「你愛錢,非常愛,沒有人知道你究竟存了多大筆的數目在世界各地的黑市銀行裡。你虛榮,喜歡華麗誇張的排場,像『第凡內早餐』裡渴望擁有高尚物質生活的女孩,周旋在爾虞我詐的醜陋黑暗中,精心謀取你所想要的一切。」

「喜歡菁英沒有罪。」她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在論述時夾帶的諷刺。

「對,誰都喜歡菁英,他們聰明優秀,掌握了世界,用各種偏頗的言語愚弄無知的人群,站在至高點來批判底下的愚民,喜歡菁英不是罪,而是這個社會的集體價值。」

而人們往往只能追隨這樣的集體價值,害怕被孤立,求助無援,恐懼著被貼上異類、怪胎的標籤,沉重的世俗眼光框架著你我,跳脫不了的人只好盲目跟從。

「我不是什麼盲從的崇拜者,你不必向我訓話。」楚寧冷哼一聲。

「你當然不是,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鐵宇鈞利落的搶在粉唇張啟之前犀利地道:「在我看來,你喜歡菁英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用浮華的物質享受來麻醉自己的自卑感。寧寧,你的骨子裡還藏著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支配著你、壓迫著你恣意追求曾經得不到的東西……」

「夠了!」她聽夠這堆鬼話連篇,也受夠他的蓄意試探。

他想從她身上找到什麼?他想對她的潛意識下達什麼樣的暗示?他想影響她什麼?

見她的眼憤然的迎來,他微笑著道:「沒錯,我最後想說的就是這句──夠了。」

她聞言愣然,像迷了路的孩子般彷徨。「什麼意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幽邃的瞳眸緊鎖迷惘的秀眸,鐵宇鈞俯頸湊近她,粗糙的拇指來回摩挲白皙的雪頰。「為什麼要讓自己活得這麼疲倦?為什麼要讓自己一直處在這種『非要什麼不可』的緊繃狀態當中?」

「你不懂……也不會懂的。」楚寧落寞地瞬掩雙睫,像個落荒而逃的膽小鬼躲避他太過露骨的刺探,可是,那片獨自盛開著燦爛玫瑰的內心禁地,卻相反的期盼著有誰願意造訪問候。

那裡空蕩蕩的,總是徘徊著她落寞的只影,獨自一人幽幽地靠在窗畔,守著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到來。

那個人會是誰?

他此刻人在何方?幾時會來到窗前?

會不會讓她一等就是天荒地老?

察覺她眸中急欲藏起的憂傷,鐵宇鈞慢慢收回勘探她內心的企圖,鬆開箝擁在臂彎裡的僵硬嬌軀,悠哉的掏出身上僅剩的最後一根煙點燃,慵懶地吞雲吐霧。

要卸下一個女人的防備,對他而言輕而易舉,只是做與不做罷了。

特別是她,自以為像鍍金的花瓶無懈可擊,實則不過是剔透的鏤花琉璃,一眼即可看透。

他不得不承認,她確實特殊。

關於她的種種傳說,偶爾縈繞在腦海閒置區,就這麼一直擱著。

兩人就這麼站在古怪珍寶區前,久久無語,楚寧抿咬著下唇,狠狠握緊拳頭,像是很想一拳揍扁這頭自以為是的豬,更像是獨自忍受著無端被他看穿的難堪。

「不要哭。」鐵宇鈞開口道。

「我沒有!」

他哪隻豬眼看到她哭了?!她這是因為憤怒、怨懟而紅了眼眶,哪裡是在哭!即使面對再艱難的折磨她也不曾掉過淚,沒有必要為了他三言兩語的撩撥而流淚……她只是忽然覺得發炎過後的眼睛有些酸澀。

她只是……

鐵宇鈞伸掌摸摸她柔軟的紅棕色髮頂,像安撫孩子般的輕柔。「夠了,這樣就夠了,逞強也該有限度,而不是無止盡的耗用。」

「你當自己是愛心無國界的神聖傳教士嗎?你只是個靠違反道德良知,大發黑心財,就算被分屍扔到臭水溝裡都沒人會有異議的沒格混蛋!」倉皇的躲開他的慰問,慌張的閂緊心扉,楚寧徹底拒絕再被他刺探內心的軟弱無助。

不,她等待的絕對不會是這個臭男人!

她急著藏匿的心情全落入鐵宇鈞眼裡,他扯唇無聲的笑了笑,看著渾身狼狽的娉影逃離,在轉入貨艙盡頭的深處前,她腳步一斜,撞歪了一整排的二手瓷盤,趕緊笨手笨腳地扶正,然後火大的掀開布幔一頭闖進去。

倔傲的紅玫瑰果真棘手,他只不過是輕輕拔下一根刺,就逼得她使盡全力自衛,假使,他循序漸進將所有的刺都拔了,那她會如何?

剝落了刺荊的赤裸玫瑰,要如何維持高傲的姿態?

真正的拍賣會原來藏身在貨艙盡頭的一間房裡,狹隘隱密又悶熱,時而運轉時而故障的空調發出近乎野獸喘息的粗嘎聲響,各自為目標物而來的人們排排坐,氣氛肅穆,頗似參加一場隆重的告別式,神色凝重。

「那麼接下來……」簡陋的拍賣台剛卸下兩分鐘前高價售出的夢幻逸品,工作人員正忙碌的擺放新的拍賣物。

轉角處,狹窄的入口一陣騷動。

「先生,沒有出示邀請卡不能參與這場私人拍賣會。」守衛伸臂擋下個頭與他相當的鐵宇鈞,眼神交鋒,煙硝味極濃。

「麻煩請讓讓,這位是和我一起的男伴。」一道纖細的身影鑽進對峙的兩人之間,白嫩的柔荑扯過鐵宇鈞剛硬的胳臂,不容拒絕的使出蠻勁一把將人拽進來。

鐵宇鈞懶懶的掩下眼皮,看著報上名號後來去自如的得意女人將手搭放在他肘臂上,傳自小巧掌心的溫熱和觸感,像抹刀上的奶油一層層鋪抹,黏附著黝黑的肌膚;鼻息間,彷彿依稀還能聞見奶油香……

「嘿,鐵宇鈞,我在跟你說話!」

「我在聽。」收回飄遠的思緒,他故作傲慢的掩飾失態,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微仰著頭,看向間隔著兩排人頭的拍賣台。

「你知不知道你能坐在這裡是因為誰的關係?」楚寧雀躍又倔傲的輕柔嗓音輕快得像風鈴般,隱約牽動著一顆孤傲不羈的心。

「你。」俊目睨向逮著機會就想邀功的黠笑麗顏,眼神定格在她微微傾靠過來的細緻眉眼上。難得有這個機會,他讓她炫耀個夠。

「你知道就好。」嗯哼,算他識相。「要不是我這頭紅髮夠招搖夠醒目,他們也不敢放我進來。」

鐵宇鈞知道她這麼說是暗示他,他嫌棄過的髮色在重要時分成了扭轉劣勢的關鍵,但問題是,這不過是場拍賣會,她要如何扭轉劣勢?

「你不會忘了我們兩手空空,剛才為了一頓霸王餐洗碗洗到手軟的人不可能忽然變出一箱現金,如果你是奢望我身上還留有一手,那你是大錯特錯。」

他不說還好,一提她就火大,「我要是奢望你,就不會淪落到只能窩在騎樓下吃麵;我要是奢望你,就不必絞盡腦汁才想出這個下下之策;我要是奢望……」

「永遠都不要奢望我,因為你一定會失望。」

「我看是比失望更嚴重,絕望才對。」楚寧重重哼了一聲,表示她極度的不屑,扭頸別開臉,眼角餘光卻偷偷瞧著身側英挺的臉龐。

直到現在才發現,他深邃的眼神總是蟄伏著濃烈的陰鬱,鋒銳的目光偶有鬆懈,也不會讓人看見,那時短短數個鐘頭的同床共枕,他並沒有真正入眠過。

其實,防備得最重的人是他。

「那麼,現在讓我們來看下一項由不具名人士提供的特殊拍賣物。」司儀敲響木槌,肅清在場的雜音。

雕花銀盤呈上圓拱形櫻桃木拍賣台,下方來自各地的買家屏息靜候。盤蓋驟然一掀,一塊不規則宛若薔薇花瓣狀的湛黑色小匾額,雕琢入微的蕾苞可謂鬼斧神工,囂張的立體浮雕刻寫著一列傳說中的魔鬼誕生日──六六六。

「這是什麼鬼東西啊?」一塊古怪的門牌引爆台下質疑的聲浪。

鐵宇鈞擰起眉,側眸看向身旁高舉號碼牌的興奮芙容,再看一眼前方銀盤上的黑色門牌,不禁想,這個女人究竟是想做什麼?

「那塊門牌就是你絞盡腦汁想出來的下下之策?」他好笑地問,懷疑自己怎會輕易聽信她的話,跟著瞎鬧。「現在,我能肯定這絕對是下下之策沒錯。」

莫名其妙地習慣了這男人惡劣的調侃譏諷,楚寧毫無所謂的繼續和某幾位識貨的買家舉牌競標,冷哼著回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一陣瘋狂的價格廝殺,令人傻眼的數目字不斷飆漲,但楚寧越挫越勇,舉牌的手不曾放下,無止盡的數字追逐戰在悶熱狹窄的空間裡持續上演著,沒有人肯就此罷休,關乎數字的追逐最是迷人。

「你夠了。」在不知第幾次的舉牌競賽中,鐵宇鈞大掌一按,意圖阻止玩上癮的女人。

沉迷在漫天數字裡的楚寧惱瞪礙事的大掌一眼,執拗地越發舉得起勁。「你少煩我好不好?哪邊有免費的粥就上哪邊領去,現在已經是關乎糧食滅絕的殊死戰,我是絕對不會讓這塊該死的爛門牌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剎那間,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一幕幻覺,身側的女人驟然變身為一頭紅毛美洲豹,伸出利爪往眼前飛快的掠抓,驕蠻又不失優雅地猙獰著細緻的五官,一聲嬌吼遠比轟天雷還要震耳。

鐵宇鈞詫愕的放開大掌,任她繼續為了生死存亡勇敢的抗戰,接著轉而撫額大笑。

楚寧啊楚寧,他總算見識到她傳聞中的「強悍」,為了不餓著她嬌貴的肚子,即使亡命天涯也要兼顧格調與質感的物質享受──扣除之前在麵攤飽餐一頓。

這個女人真是……虛榮得好笑又可愛。

叩叩叩,沉重的實心木槌敲下確立成交的聲響,將一票廝殺得面紅耳赤的各方競標客從惡夢中喚醒。

「耶!」楚寧驕傲地仰起白瓷般尖細的下巴,高舉號碼牌的高雅儀態宛若手握希望火把的勝利女神,神采飛揚地炫耀著;上一刻毫無生氣的半鬈紅髮瞬間光彩奪目,像流動的明艷火花,令人懾服。

忽然聽見噗哧的笑聲,楚寧立即甩頭看見咧嘴朗笑不輟的可恨俊臉,勝利女神的面具剝落,再度被打回落魄街友的同伴。

「鐵宇鈞,你笑什麼?!」

是哈了笑氣還是吸了過量大麻?笑得連森銳如刃的眼神也瞬間軟化,害她控制不了的腎上腺素持續狂飆,興奮失速的心跳躍動過劇,幾乎超過能負荷的頻率。

「寧寧,你真令我大開眼界。」他臉部一向冷肅酷戾的緊繃線條,因為嘴角上揚的弧度而一寸寸軟化,彷彿縈繞他週身與人隔絕的氛圍隨之消散。

壓抑著胸口劇烈起伏的異狀,她佯裝鎮定的撇撇唇,「你也不差啊,把自己搞得這麼落魄的狗熊,我到現在還真沒碰過幾個,如果可以票選『最悲慘、最沒錢、最不值得跟隨的男人』,你絕對能持續奪冠直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我從來沒要誰跟隨過我。」鐵宇鈞揚高劍眉,即使面帶微笑,卻仍隱隱約約橫亙著一道鐵鑄高牆,恰如其分地攔下她幾欲穿越警戒線的試探。

「那我算什麼……」

「你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委屈自己與我在一起,我並沒有箝困著你,阻撓你離去,是你為了自救,才選擇與我為伍。」

「沒錯,這只是權宜之計。」這是告訴他,也告訴自己,這一切皆是迫於無奈,她沒必要因為他再度拉起隔開兩人過近心距的鐵幕而悵然若失。

沒必要,真的,只是呢,偶爾她的心窗會關得不夠緊,一不留神便讓他侵門踏戶地闖進來。

「寧寧?」

「不要亂喊,我是楚寧。」驟然掀開長睫,晶瑩的瞳眸中淡淡映著哀愁。既然他不打算讓她靠得太近,那她就同樣拒絕他太過觸心的親暱接近,禮尚往來。

「喔,寧寧。」半挑眉頭,他充耳不聞,繼續以喊慣了的暱稱喚她。「一塊像是破銅爛鐵的門牌讓你標了這樣的天價,你打算拿什麼來付款?是要賣肝賣腎還是……賣身?」

「去你的!」她怒爆粗口,杏眼圓瞪,像只豎起紅棕毛髮的波斯貓舞弄著爪掌。「我是誰?」

「楚寧,虛榮又勢利,非菁英不愛的女人。」

「沒錯……」不對,這麼詆毀污辱的形容她還真的應聲,神經。「鐵宇鈞,你少給我亂冠頭銜!」

他一派閒適,單臂橫掛在椅背外蕩著,輕聳雙肩,「隨便說說,你聽聽就算,流言不都是從隨口胡扯開始,然後透過每張嘴的傳遞渲染,再轉變為傳說,關於你和我的傳說不都是這樣來的?」

她斜瞅著他,說得有些咬牙切齒,「對,但我現在終於明白,那些傳說都是唬弄性質居多!」

尤其是關於這個男人有多英勇、有多令人肅然膽寒,翻臉時刻有多教人措手慌張……她一概不信,那些在腦海裡根深柢固,關於他瑰麗如詩篇的每一則傳說,從此刻起全扔進腦渣廢棄區裡,永不見天日。

明明只是個不修邊幅,自私野蠻,喜歡開低級玩笑,有著一張賤嘴的王八蛋……是啦,他那張稜角分明輪廓深邃的臉龐是夠俊美,落拓不羈的氣質能唬倒一票崇拜浪子氣質的小女生,偏偏她早已過了盲目無知的年紀。

「你究竟要拿什麼來買下標物?」好像只要他東拉西扯,她的注意力便會飄飛,總要他適時拉回她的心神。

「只要我出面就夠了,還需要什麼?」楚寧高傲的輕哼,練習華爾茲舞步似的完美旋轉柔軟的身子,輕盈的款款步上拍賣台。

鐵宇鈞探探身上的口袋,這才憶起剛才已抽完最後一根煙,繼而將專注力轉移到前方的娉影上,藉此按捺蠢蠢欲動的煙癮。

監看得標物的工作人員恭候已久,臉色略顯不耐煩,仍訓練有素的問道:「小姐想選擇什麼樣的付款方式?」

「支票。」

「這場拍賣會不接受……」

不待對方嚴詞拒絕,握著鋼筆的纖指飛快的揮寫,在不流通於市面僅見於黑市銀行的特殊支票上簽下娟秀的字跡。

Trueling──錯誤的羅馬拼音,是她有心的刻意謬寫。

去掉其中一個字母后,等同於true加上ing,活在真實之中。

而她,堅決相信金錢即是真實。

拇指戳進濕軟的紅印泥裡,在簽名處印下鮮紅的指印,她隨手將支票扔向銀盤,交換硬邦邦不能吃不能啃的薔薇門牌。「喏,英國黑街伊氏銀行兌現。」

伊氏,自俄國移至英國的著名黑金集團,提供黑市交易所需的私人賬戶,過程簡單,毫不囉唆,一紙簽名外加指印鑒定,隨時能兌現。

伊氏訂的規矩凡是黑市之人鐵定買帳,這便是為何她甘心每年燒掉一堆賬戶管理費用,也要將血汗錢存放在伊氏銀行的原因。

只可惜,存入伊氏銀行的鈔票僅提供黑市交易往來,不提供尋常儲蓄保管之用,換句話說,進去再出來都是要給匯進他人口袋的廢鈔。

更可惜的是,伊氏還未將企業版圖擴展至亞洲地區,她想幹票假交易弄點現金出來應急都不能,最重要的一點……

「你哪來這麼多錢?」鐵宇鈞慵懶的站到她身旁,瞄了支票上的數字一眼。按照拍賣會慣常的老規矩,得標金額必須再加百分之三十的佣金,嗜錢如命的她,就為了這麼塊惡作劇似的門牌,全然豁出去?

舉止優雅地撩起垂落眼前的一綹紅髮,她看了一眼正仔細檢查支票真偽的鑒識人員,纖臂敏捷的一探,拿過門牌塞進風衣暗袋,護在前胸,然後便一手拽過身畔的悍軀往外狂奔。

衝出貨艙之前,紅棕的鬈發刺刺癢癢的飄打過鐵宇鈞突出的五官,敏銳的耳朵及時捕捉她扭過雪白俏臉綻放粲笑的一聲真心告白。

「算你今日幸運加上我心情好,免費奉送一句實話──我沒有錢。」

鐵宇鈞勾起薄唇,彎起俊目,給了她一個發自胸膛灼熱跳躍處的微笑,熠熠宛若遠方指引下一個追尋目標的星晨。

她當機立斷,選擇轉開頭不再看他,白嫩的掌拚命地拽緊他的鐵臂,瘋狂地向前飛奔。

星光並非恆久不滅,總會有墜落的一天,她不需要誰來假惺惺的指引方向。

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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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5:32
第五章

一旦陷入焦慮狀態,她的肌膚便開始不聽使喚,好像總喜歡挑她最不想要的時候發作,非得讓她從艷麗無雙的標緻美女淪落為幾乎融化的紅豆冰棒。

最糗的模樣都讓鐵宇鈞看盡了,難怪每次與他槓上後都只能落寞收場。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呆坐在對方指定的交貨地點,為了等會兒即將碰面的久違舊識,楚寧那一身好不容易讓鋼鐵般的意志壓制下來的紅疹又預備伺機作祟。

一排藥錠挪到正要抓上白嫩臉頰的柔荑前。還殘留著紅泥殘印的拇指一顫,她茫然的半掩雙眼,目光緩緩自綴滿魔女飛騎星空剪紙的窗上移回對座。

「你的抗過敏藥。」不知道變什麼魔術的鐵宇鈞揚眉回應她無聲的詢問。

「你掉了皮夾,卻還留著這堆藥?」她的表情猙獰扭曲,毫無驚喜興奮。

哪們子的神經病,重要時刻居然顧著護藥不守錢?

「你幹嘛瞪我?我也覺得很懊惱。」他聳聳肩,一臉無辜。

「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為什麼在我眼裡,你的表情像是竊笑?」

「你眼睛發炎。」他彎起嘴角擴大笑意,以一貫揶揄譏諷的作風回堵對座的麻煩炸彈。

楚寧無言的張大了嘴,索性嚙咬起粉嫩唇瓣,悻悻然的拿起藥丸吞服,秀氣的鼻子隱約噴拂著濃重的煙硝味,要是拳頭硬得過他,她真想直接來一場火爆幹架,讓他乖乖閉上那張喜歡針對她訕笑譏諷的賤嘴。

好半晌,轉角隱密處的狹窄情人座上,兩人均緘默無言。

鐵宇鈞只手支頷,迷霧般氤氳的深雋目光落在窗外的街景上,態若百無聊賴,一派慵懶,猜不透的深邃臉龐隱藏著滿腔的震懾,不讓她看穿。

始終輕壓在左胸膛前的大掌慢慢滑到桌沿擱著,末梢神經仍顫跳不止,掌心的莫名熱度來自左心窩的擴散。

他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只記得,極有可能是在無意識之中幹下的蠢事。

雷霆千鈞的一刻,子彈擦破身側的剎那,他趴身臥倒之前,護住的不是能提供之後逃亡旅途所需一切的皮夾,而是混亂中隨手塞進左胸口袋裡的一排藥錠。

過度放縱導致感官知覺混亂,除此解釋,他再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混亂。

剪不斷理還亂的一連串錯綜複雜的狀況,不過是一個局外局,僅僅需要兩人攜手合作,相互配合,待他將俄國佬窮追不捨的那批軍火成功脫手,甚至不需要一聲道別,兩人從此再無牽扯。

一切都只是過程,就像套用一個既定不變的公式,答案已昭然若揭,思緒卻還困在中間瑣碎煩人的計算……

「謝謝你。」楚寧嬌倔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深鎖眉宇的鐵宇鈞霍然愣住,鑲嵌在深邃兩眶內的闇色眸珠凝視著後知後覺豁然開悟的彆扭秀顏。

兩雙目光隔空對戰,柔媚瀲艷的那一方有些無措,但拚命假裝鎮定。

最後一次向人低頭道謝是什麼時候?印象模糊,她記不得了。

她想了好久,腦神經差點打結,思緒千回百轉。

在物質與人質之間,他作出了抉擇。

她的過敏不會嚴重到死人,頂多是癢到讓人發癲、發狂,趴在地上打滾外加鬼哭神號,或是癢起來把他當人肉沙包海扁發洩,問題是,誰會捨棄白花花的鈔票,選擇毫無用處的抗過敏藥?

一時無聊想嘗試窮苦潦倒的逃亡大冒險?因為他心血來潮想充裝一回濫好人?以上皆非。

那麼答案是……

「認錢不認人的鐵宇鈞居然在意起一個人質,身為人質的我不媚俗一點向你道謝,好像很不近人情。」

「我不是在意你。」他矢口否認,稍微轉開目光,不著痕跡地將快破閘而出的異樣情緒壓制下來。「那只是一時失手,把它塞進放皮夾的口袋。」

微冒小紅斑疹的細緻秀容漾開甜度破表的笑靨,像點綴得漂亮的粉色蛋糕誘惑著味蕾。他徐緩的繃起臉部線條,瞇著眼,直接將這絕美的粲笑歸類為嚴刑逼供的協助工具。

「你究竟想說什麼?」媽的,他的心緒為何無端煩亂?

纖巧的皓白十指交疊,拱枕著她嬌懶的臉蛋,目光直搗他幽黑的瞳心,逼他正視兩人之間就快擦槍走火的情愫。

「或許真的是一時失手,或者是知覺的混淆誤判,可是,你可以把藥扔掉啊。」終於弄明白,當時在騎樓下小麵攤時,她殷切期盼他能掏出幾張鈔票也好的時候,他古怪詭異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原來喔……

數學領域裡,一加一絕對等於二;但愛情謎題中,一加一不過是基本公式,後頭衍生的模糊混亂以及你來我往攻防保衛戰,都是必定難解的過程。

「我不想浪費,而且你也剛好需要,剛好。」鐵宇鈞刻意加重的語氣顯得欲蓋彌彰。

「你在乎我,很在乎。」楚寧心中喊著,承認吧,一旦坦白就什麼事也沒有!認了她就……

「因為你是我的人質,我不想讓行蹤暴露。」言下之意很清楚,他依然懷疑她會採取通風報信的報復手段。

「鐵宇鈞,你以為我是成天迷偶像的小女生,還是守在窗前等待羅密歐的茱麗葉?簡單一句話,你是不是喜歡我?」楚寧直率清澈的視線落在兩人的手腕上。那裡分別環著惡搞趣味似的情人鐵銬,讓她的心跳驟然失序。

從來沒有過的雀躍熱烈得讓人胸口發疼,期待誰趕快闖進她無趣乏味得只能用金錢堆砌的世界中。

一聲聲從鼻腔哼出的嘲笑很不客氣地傳來,像是看透她浪漫的綺想,鐵宇鈞將手腕緩緩挪到桌下,不打算讓她繼續這錯謬的聯想。

「你當現在是在拍好萊塢電影嗎?陰錯陽差一起逃亡的男女主角對彼此產生感情,齊心協力擊退敵人,從此以後幸福快樂的在一起?」

「誰跟你鬼扯那些!」楚寧火大的拍桌。

其他桌的客人以為他們是情侶談判,紛紛好奇的凝神窺聽。

「我之所以在意你,是不希望在那批貨脫手之前離開台灣。」

「我從來沒說過會洩漏你的行蹤!」

鐵宇鈞挑眉質疑。「你確定?」

據他所知,中情局私底下通報各方的懸賞金額非常、非常誘人。

楚寧稍稍心虛了下。「一開始確實是這樣想過,不過……」在腦海中盤旋的念頭也能拿來當證據?這位法官還真是嚴峻。

「不過可是但是因為所以,這些借口我都聽膩了,這本來就是個一轉身就互相背叛的自私世界,我自私,你自私,每個人都自私,你不會因為我就改變最初的目的。」

「如果你夠自私,就不會在緊要關頭留下我的藥。」好啊,逼死你,就是要把你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話搾出來!

焦躁的指頭連敲擊的習慣性動作都省了,鐵宇鈞終於見識到這朵紅玫瑰的難纏,最糟的是,她瑰艷華麗的一身刺,竟是抵禦雙方越界的防線,但他,親手攀折了一根根的刺。

是他,在不經意之中弄糊了那條界線。

驀地,音樂切換,巴哈的曲子震響了耳膜,管風琴的淒迷悠揚,將人困在優雅的氛圍中,連眨眼微笑的動作都能變得典雅迷人。

這間名喚「毒籐」的情境式咖啡館,裹貼著撕碎黑蕾絲的燈泡光線黯淡,黑色系詭譎的擺設以及鑿印著六芒星標籤的桌椅,身在其中,彷彿造訪異境。

唯有店家自己心裡清楚,這裡唯一的情人座,其實是情人每坐過必決裂的「情人必死座」,傳聞曾有位因同性戀情觸礁而自殺的美少年,曾對這個座位下過惡咒。

當然,一切僅僅只是傳說。

「不要敲桌子。」鐵宇鈞肅目一橫,盯住她那五根反覆點擊著桌面的纖細指頭。

「跟你學的。」就是要氣炸你!楚寧璀璨若星的漂亮雙眼瞅著他,故意以言詞招惹,「不說話就是代表你孬。」

「你覺得這樣很好玩?」

「逼你承認你確實在意我,這件事真的很好玩。」之前被他搞得烏煙瘴氣的心緒也能乘機扳回一城。

憑什麼就只有他能撩撥她的心?他一再刺探,意欲卸下她的全副偽裝,看透最真實的她,那為什麼她不行?

最關鍵的某件事她一直忘了提,那就是……

「沒錯,我確實有那麼點在乎你,那又如何?這樣能對你證明什麼?」

「Gotyou!」楚寧欣喜若狂,眼角笑得彎起,流動的眸彩像一顆顆碎鑽,熠熠地盯著他的雙眼。

他深感錯愕,忽然有種錯覺,坐在對座相距不到五十公分的女人,其實是不小心吞了瞬間激長藥的十六歲少女。

「在乎就是喜歡,喜歡才會在意一個人的死活,你喜歡我,鐵宇鈞。」她激動地傾近上身,差點弄翻桌上的兩杯卡布奇諾。

「我喜歡你?我當然喜歡你。」他自我解嘲,莞爾一笑。「世界上能跟我臭味相投的人不多,在你身上,我聞見了我最喜歡的味道,在你臉上,我看見了和我一樣的貪婪。」

「我的貪婪是出於自私,那你呢?」看似玩鬧的問話方式,底下藏著她渴望穿透他心牆窺知其中私密的急切。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鐵宇鈞隨口一句利落乾脆的無關就將她推到幾千萬里之外,但嘶啞的聲調飽含著壓抑的痛苦,像獨自舔傷的孤獸。

楚寧赫然驚覺,他的心,藏有與她一樣不為人知、不讓人知的黑暗。

蟄埋他心底的醜陋藏得比她還要深,層層上鎖的心,暗無一絲光線。

兩張臉面對面,靠得太近太近,昏暗光線下,兩人模糊的視線忽然迷失在彼此的眸海中,波濤洶湧,情潮席捲。

當濁熱的鼻息交拂著彼此的臉龐,輕易摧毀了死守不放的最後防備。

鐵宇鈞低咒了一聲,探出銬著鐵環的右腕扣緊她的下巴,微偏俊臉吻上她微張的小嘴,在「情人必死座」上輕易破解了傳說中的魔咒。

他吻著她的小嘴,甜美的滋味在發燙的口中滾動、蔓延著,誘使他繼續逾越界線。

修長的手指抬高她的小臉,方便他吻得更深入,舌尖撬弄她整齊的貝齒,軟硬兼施,逼她回應他的吻。

他吻技高超,像一杯濃醇烈酒直接灌入楚寧纖細的咽喉,後勁驚人。從他嘴裡渡來的氣息宛若嗆辣的伏特加,凜寒的冬夜中能溫暖僵冷的四肢,若在盛夏溽暑,則是將人推向沸點的催化劑。

楚寧的胸口鼓噪著無以名之的古怪騷動,灼熱沸騰著,好燙。她從沒有過這樣幾乎燒痛靈魂的吻,有的只是膚淺又充滿廉價情慾式的吻──如果那還能稱之為吻的話。

鐵宇鈞吻得那麼深沉,那麼慎重,流動在耳畔的音樂聲宛若挑逗曖昧的媒介,楚寧掩下濃黑的長睫,沒有斑斕的彩妝,素淨著一張剔透的臉與他相對,這種被看透的感覺與從前逢場作戲的吻截然不同。

不需要刀光劍影,不需要持續炮火轟炸,不需要哄拐騙,單是一記深吻,便輕鬆征服了她心中滿佈陷阱的那一塊秘密禁地,那盤繞著玫瑰刺與毒蔓荊棘的虛構堡壘。

守護在堡壘外的騎士全是傀儡,不堪一擊,而鐵宇鈞這個性格涼薄,偶露疲憊神色的過客就這麼闖進來……

不打一聲招呼的,就這麼越過她設下的重重警戒,闖了進來。

他的吻是帶著些許慵懶的,不知挑逗還是挑釁的吻法反而令人著迷。這不是她的初吻,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感受到什麼叫接吻,連靈魂都隨之戰慄,彷彿意識也在剎那間消融。

她迷濛的眼微微睜開,映著他那宛若蒼鷹般的犀利眼神。此刻逐漸焦灼的吻讓兩人氣息紊亂,她卻賭氣似的堅決不鬆口,而他亦然。

這個吻太纏綿,太曖昧,甚至毫無邏輯可言,明明上一刻還針鋒相對的兩人,此刻卻貪戀著對方的柔軟和溫暖。

他的舌尖試探的挑逗甜蜜的芳腔,確認她正處在軟弱無助的被動狀態後,他採取更猛烈的攻擊,舔吻著櫻桃色澤的美唇,沒有人工香精的刺鼻氣味,也沒有黏膩的化學成分,是如此香軟誘人。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專以一張巧嘴掃錢的女人,在男女之事上竟是如此青澀,她的生嫩怯畏徹底激發他的慾望,很顯然的,尚未有人成功跨過她的心防,就某種技術面而言,這是她的初吻沒錯。

鐵宇鈞莫名的投入,莫名的迷醉,莫名地覺得她癡然的嬌憨好可愛,一切都來得莫名其妙,一股無可抗拒的魔幻氛圍將他們徹底困在這裡,無法動彈,只能藉由唇與唇之間的無聲傳遞來消除兩人對彼此的成見。

好想就這樣無止盡的延續下去……

叩叩叩叩叩!

很不幸的,有人敲著玻璃的清脆聲響破除了迷幻的魔法。

楚寧倏然回神,抿起嫣紅的唇瓣側首斜瞪,隔著貼有女巫騎掃帚飛天的黑色剪影的窗子,一張陰柔俊美的臉龐正誇張地咧嘴狂笑,依稀能聽見美少年欠揍的訕笑聲。

「女魔頭,你賺錢賺飽了,開始想養男人當寵物嗎?」

披垂一頭半長髮的俊美少年,身上是窄腰合身剪裁斜織軟呢質料的黑風衣以及窄管黑褲與黑靴,襯托出慘白的膚色,眉宇間散發極度自戀的自負,舉止優雅得一如貴族出身的吸血鬼王子……

更正,是「自以為」是本世紀最後一位吸血鬼王子。

窗外,雙臂環胸站成三七步仍一派高雅的傢伙,正是來自以殺手為業的羅蘭家族,總愛誇口自己是不老美少年,一天到晚謊稱自己只愛男人不屑女人的假性同性戀,老愛在別人的愛情故事中插上一腳搗亂,結果遭受現世報兼自打嘴巴,愛慘了幼嫩美少女的狄威廉。

他媽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種、這種把她腦袋一槍轟掉都忘不了的尷尬時刻來!

「你等的就是羅蘭家的人?」鐵宇鈞橫睨窗外咧著笑的俊臉,濃濃的嘲弄與輕蔑寫滿了眉眼,完全不見一記失控錯吻的懊悔或者彆扭。

楚寧呆呆地看著他。

怎麼會這樣?難道他對這個吻毫無感覺?還是剛才的那一幕根本是出於她的幻想?不,不可能,她的唇上明明還殘留著他的煙味以及餘溫……

這男人根本不把這個吻當一回事。

「怎麼,你跟羅蘭人有過節,還是看到菁英覺得自卑?」恍惚地回神,楚寧縮起上身靠進椅背,就著昏暗的光線掩飾兩腮淡淡的霞暈,不忘偷偷回瞪故意佇立在窗外看熱鬧的威廉。

「菁英?」鐵宇鈞揚眉質疑。「你確定這個頭銜冠在他身上不嫌過重?據我所知,狄威廉根本是羅蘭家族裡的一隻害蟲,是個被寵過頭的任性小鬼頭,論菁英,他還沾不上邊。」

「難不成你是反菁英、反英雄主義者?」哼哼,自我感覺良好的狗熊。

「差點忘了你是標準的菁英崇拜分子,哪天我不介意來場辯論,看看是誰的立場比較堅定。」鐵宇鈞揚眉反譏,漫不經心的瞄了一眼正朝此處走來的傢伙,起身離座。

「欸,我還沒說完,你要去哪兒?」楚寧惱火的氣嚷。

離去的傲岸身影淡淡的回她一記不耐煩的眼神,「我對羅蘭家的人沒興趣,也不希望有什麼接觸。」

兩道頎長的身影錯身而過,視線短暫交鋒,鐵宇鈞不客氣地給了美少年一記嘲謔的冷眼,威廉高傲的回瞟,且嗤之以鼻,直接當他是街友一枚,自動從視線中刪除。

之後,威廉優雅的入座,單手支頷,揚起不懷好意的笑,戲謔地調侃,「哎喲,女魔頭,你幾時改變了口味,連這種貨色也啃得下去?該不會是我三叔的死讓你遭受過大的打擊,導致精神狀態不穩定,誤把爛咖當極品吧?」

楚寧還以一記白眼,冷聲警告,「狄威廉,你的嘴巴可以再賤一點。」

「看在你是我三叔前女友的份上,我只好勉強收斂些。」自詡為吸血鬼王子的傢伙不改死性,繼續耍白癡。「你要搞也搞大一點的,剛才那位不過是小角色,你胃口幾時這麼小了?我記得你最常把那句『不是最好的我不要』掛在嘴邊,我看這句座右銘現在要改成『不是最爛的我不要』。」

扣握杯耳的纖指努力按捺著擲杯摔向那張慘白俊臉的衝動,楚寧的五官猙獰扭曲得宛如一幅印象派畫作。

「聽說羅蘭家族的繼承人假借蜜月旅行預謀不歸,羅蘭家族也發出了通緝令,我記得沒錯的話,獎金還挺誘人的……」

這回,改換威廉跳入孟克的名作「吶喊」中,哀號著求饒,「無緣的嬸嬸,你最近是不是很缺錢啊?需不需要我借你點錢應急?」死愛錢的女魔頭!

「廢話,不然我是閒著沒事找你來鬼扯敘舊?」想來可悲,她身邊只剩這位早在八百年前就毫無關係可攀的朋友可以求援。

確實,鐵宇鈞沒有說錯,她是極度崇拜菁英,衣服鞋子香水飯店,吃的喝的用的,不是最好的她不要,男人當然也是,她專挑優秀的,不是頂尖的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威廉的三叔,羅蘭家族的頂尖殺手之一,曾經是令她虛榮數值爆表的親密男伴,可惜,優秀的人通常死得早……去他的天妒英才!害她白白飛了一張鍍金的長期飯票!

沉浸在回憶中的眼冷冷掃向笑得諂媚噁心的威廉。只可惜這個有嚴重幻想癖的臭小子不是真的吸血鬼,否則她絕對會是第一個跳出來舉起木樁刺穿他黑色心肝的驅魔者。

「少在我面前演舞台劇,這是我答應幫你弄回來的東西。」楚寧半舉起靠在桌沿的肘臂,讓威廉看清楚壓在寬袖下的薔薇門牌。

看見失竊已久的門牌,威廉乍喜,伸臂欲拿過來,楚寧卻將它挾持在臂下,不肯放行。

威廉鬼叫道:「喂,你這是什麼意思?」靠,女人就是這樣,囉哩囉唆很不乾脆,麻煩死了。

「有鑒於你這個臭小子前科纍纍,先把我要的拿出來再說。」她抬高下巴冷冷地道。

這一口不二價的談判方式勾起威廉從前與她談生意時的不堪回憶。哼,這個差點成了他三嬸的女人可是認錢不認人的女魔頭,什麼人情道義在她眼前全都不值一文錢,雖然他很不願承認,但是女魔頭愛錢如命的程度確實大大超過他,想也知道肯定是小時候窮過頭的緣故。

「喏,支票,還有……」掏出支票,威廉皺眉猶豫了幾秒。

「幹嘛?你該不會是想臨時反悔賴帳?」那她不介意夥同鐵宇鈞一起把羅蘭家的繼承人釘進棺材裡。

威廉忍不住翻白眼,「拜託,這塊門牌可是三怪咖的信物,我怎麼可能反悔。」梅杜莎和白雪成天在他耳邊碎碎念,要他趕快把門牌找回威廉古堡,再不快點用薔薇門牌塞住兩怪咖的賤嘴,他耳朵都快長繭了!

「算你識相。」楚寧爽快的抽過支票,彷彿可以聞見久違的鈔票氣味,差點感動得狂噴淚花。

在這世上什麼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錢,沒錢的日子猶如身在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啊!

「你是便秘還是喝錯了發酸的鮮血?」仔細的收妥支票,她瞟了已經沒有任何價值可言的廢物一眼,意外看見威廉那張慘白的俊臉一副灌了硫酸吐不出話來的古怪神情。

「你才有痔瘡咧,我是正在深思熟慮,作最周全的考量,所以神色凝重。」他不以為然地道。

「親愛的偽吸血鬼王子,你那顆裝滿蝙蝠、魔咒,只懂得自戀的腦袋,也知道什麼叫作深思熟慮?哈,別笑死我了!」

「靠,你真以為自己是我嬸嬸啊!」到底是誰的嘴比較賤?「我是在想,關於你朝思暮想的那個傢伙,我到底該不該透露他的下落。」

帶笑的麗顏霍地一僵,楚寧敏感的神經如旋緊的弦一根根繃緊,拚命遏抑著喜悅的輕顫,佯裝鎮定,「你、你真的查到了?」

威廉見狀,不禁作惡,「喂喂喂,都什麼年紀了,少在我面前裝可愛好不好?看你一臉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蠢樣,我還真猶豫該不該告訴你……」

「狄威廉,你少給我拿喬!」

「好啦,吼什麼吼,你們女人就是愛擺出這副鬼樣子,真教人倒胃口。」威廉揉揉差點報廢的耳朵,臭著臉咕噥。

幸好他隨身攜帶在身邊那顆營養不良的泡芙沒這些女人的毛病,不然他早就把她釘進地窖裡永世不得超生。

「說起來,你這個女魔頭實在有夠遜,燒了十多年的鈔票還探聽不到一個專吃軟飯……」

「狄、威、廉。」楚寧的美眸凜凜瞇成毒針般狹細,得靠握緊鬱金香狀的咖啡杯穩住失速狂跳的脈搏。

威廉眉角一抖,摸摸俊美臉皮上冒起的疙瘩,為免被女魔頭惡整,他抿了抿唇,老大不高興地辟哩啪啦將所知的信息全盤吐出。

漸層色的昏暗玻璃窗外,一抹高大的身影靜靜佇立著。

看來,羅蘭家那個聞名的廢物帶來了不錯的援助,否則她不會笑得如此燦爛。

習慣性想拿下叼在嘴上的煙,但指尖驟然撲了個空,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憶起最後一根煙早已抽光了。

鐵宇鈞靠在咖啡館外的轉角,鑿刻的臉龐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像一張微微褪去色澤的舊照片,漠然佇立著的高碩身軀後頭拖曳著一抹孤峭的暗影。

鷹隼般犀利的眼落在窗內的纖細側影上,不著痕跡地將楚寧的笑靨刻在眼底。那莫名牽引著他每一條思緒,像是青春期最初碰煙時的感覺,明明知道染上了就戒除不了,卻還是放縱感官持續沉淪。

一切都出乎意料,連他也掌握不住逐漸失控的節奏,她的過度配合,她的嬌艷和挑釁,她偶爾不小心流露的彷徨無助……是刻意的偽裝還是她無心的疏漏,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在乎就是喜歡,喜歡才會在意一個人的死活,你喜歡我,鐵宇鈞。

是這樣嗎?

像他這樣一個貪婪無度,不顧仁義道德、是非良知的男人,竟然在乎起一個同樣嗜錢如命、貪戀虛榮的女人,太諷刺,太可笑,又巧妙得令人不知不覺莞爾,折服在這種巧合下。

在乎她?或許吧。喜歡她?應該吧。

除了金錢的數目之外,鐵宇鈞從不曾斷然說出肯定句。

這個世界充滿著不確定,他總抱持著懷疑,永不相信任何的可能或者不可能,因為沒有什麼是恆定不變的,打從張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代表了對這個世界無止盡的揣測與假設。

背叛是人與生俱來的習性,他再清楚不過,所以從來不曾對誰有過絲毫信任,從不。

對她的認知,原本只存在著模糊撲朔的繪聲繪影,近身接觸,有了複雜的牽扯交集,竟演變成難以脫身的曖昧羈絆。

不可理喻的微妙變化,詭異莫測的化學作用,全是預料之外,更是他最想擺脫,不願有半絲沾惹的麻煩。

這樣一朵嬌艷燦爛的野玫瑰啊,攀折的人可要當心,但偏偏他從來無意摘取,只是想看看脫去了滿身綠刺的玫瑰會是何等姿態。

鐵宇鈞慢慢收回散漫無章的混亂思緒,深邃的目光又落在原處。窗內的姣好容顏此時竟變得蒼白,一臉沉重的聽著羅蘭廢物連篇的廢話。

他無法得知他們交談的內容,只能從窗裡兩人的表情變化作臆測,很顯然的,狄威廉帶來的不僅只有好消息,一塊兒捎來了對楚寧而言極為惡劣的壞消息。

他當然猜不出是什麼事,畢竟那是她的事,與他無關。

此時的她像一朵失氧凋零的花,神色蒼悒,雙掌緊握住瓷杯,企圖穩下輕顫,雙眼像掉入了黑暗的漩渦,空洞模糊了焦距,只剩狄威廉紅潤的唇不時張合,聒噪不休。

鐵宇鈞的眉頭下意識蹙起,胸中一陣緊縮,儘管不痛不癢,只要稍一閃神便能當作是換氣時的脈搏跳動,但……

不對勁,大大不對勁。

狄威廉究竟帶給了她什麼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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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5:59
第六章

高級的套房,寬敞明亮的空間,麻綠色緹花法式沙發椅,king size的床上鋪著鵝黃色寢具,充滿家的溫暖,讓人賓至如歸。

淋浴後披垂著一頭長鬈濕發,呆坐在成堆名牌衣物中的女人,卻像失了魂掉了魄,眉睫軟軟地塌掩著,全然不同於兩鐘頭前周旋在百貨精品店時的熱血澎拜神采飛揚,形貌相差懸殊。

鐵宇鈞右臂環腰斜倚冰箱,左手輕舉酒杯垂首啜飲,耳邊傳來空調呼呼的吹拂聲,除此之外再無雜音。她突來的失常以及緘默,幾乎令他誤以為這場荒謬的旅途又重回一人行程。

終於,他按捺不了體內深處不斷叫囂著別多管閒事的警訊,蹲下身撥開一件件吊牌未拆的華美霓裳,目光不減輕蔑地淡掃過上頭令人咋舌的數字。

「別碰──」楚寧驚惶的回神,趕緊搶過被他以指勾起的絲質洋裝,眸中來不及藏匿的脆弱,在兩人眼神對焦的瞬間全然洩漏。

眨眼間,寬大手掌繞至她腦後,穩穩扣住,逼她正面迎視他盤旋心海已久的疑問。「你在慌什麼?一塊爛鐵換來一筆龐大的救援金額,又能盡情地讓你享受虛榮的物質,你究竟在慌什麼?」

同一句話重複兩遍,代表了他的在乎。

她的倉皇無措和軟弱無助,全以漂亮的偽裝藏得很深,從踏出咖啡館的那一刻起他就敏感察覺到,她垮了,垮得一塌糊塗。

而他,感到無端焦慮急躁,像虛擲了大半人生鑽研發明的科學家急著想尋出最後一則方程式,苦無出口。

片刻對峙後,楚寧倔傲的別開蒼白的臉,擺明了拒答。「與你無關,少管閒事。」標準的官方說法,只差沒附帶一句謝謝指教。

「你應該沒忘了我們是暫時的生命共同體?需要我特別提醒嗎?」

他嘲弄的口吻搞得她沮喪到極點的心情越發惡劣,甩動一頭濕髮將水滴全甩到他臉上,張開朱唇大吼:「鐵宇鈞,我討厭死你這個沒格調又沒品味的混蛋!你憑什麼自以為是的闖進我的世界!你又憑什麼自以為能夠干預我的事!你又憑什麼資格把我連累得如此淒慘!你憑什麼?憑什麼──」

垮了,徹徹底底垮了……她緊緊拉起的那條封鎖線,精心建構的堡壘,與他之間曖昧模糊的羈絆,全因突來的消息而頹潰塌陷。

鐵宇鈞陰鬱的鎖視她泛紅眼眶中的失控情緒,「沒憑什麼,就憑我在乎。」

「在乎?你在乎什麼?」她討厭這種糾扯不清的狀態,厭惡被困在原地不能前進的心慌意亂,害怕短暫擁有又將失去的感覺,一切自虐的煩惱全因這男人而起,全因為他。

鐵宇鈞一反常態,雙臂箝緊了微微發抖的嬌軀,閉緊薄唇,冰冷的神態隱忍著一再按捺的慍惱。

楚寧的情緒徹底崩潰,「你在乎?你在乎什麼?你只在乎我會不會是洩密者,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死活,你什麼都不在乎,我也什麼都不在乎!」

她在他猝然覆來的嘴中哭喊失聲,害怕讓人拆穿的壓抑全傾吐在交纏的唇舌中。所有的抵抗都是多餘的,長年刻意堆砌的堅強已經不敷使用,此時此刻,再多紙醉金迷、再多糜爛虛榮都填補不了胸中的空虛,再華麗的裝飾都隱藏不了她的痛苦。

獨自走過這麼長遠的漫漫孤單,周旋在罪惡與道德之間,她從未迷失在任何一堵胸膛中,但現在,她淪陷在這座處處破漏的避風港裡,甘心停泊。

她在鐵宇鈞的吻裡哭盡軟弱,直到天旋地轉,直到嚴重缺氧,直到眼淚鼻水梗住了咽喉,他才鬆開嘴讓她緩下失序的心跳,尋回自己的呼吸。

兩人沉默不語,透過眼神相對無聲,傳達複雜的心緒。

她不懂,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為什麼突如其來地想探索她內心的那塊醜陋禁區,只是單純的在乎,還是……該死的,此時的她竟懦弱的不敢往下猜測,害怕答案會粉碎她內心不斷浮現的期待。

「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羅蘭家的廢物究竟說了什麼,令你這麼痛苦?」

「……你確定你想聽與自身利益無關的事?」

「至少此刻的我很感興趣。」

「對我有興趣,還是我背後的故事有興趣?」畢竟兩者有差別。

「你想聽見我回答哪一個?」

楚寧愣忡的揚睫,濕潤的瞳眸中倒映出鐵宇鈞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表情,一種害怕被全然看穿的心慌漲滿胸臆,她茫然的別開臉,最終仍選擇避而不答。

「我是孤兒,我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和背景,只知道我父母應該是來自台灣的移民,也許是非法移民,也或許是短暫激情的留學生或是什麼,總之,當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住在政府設置的社福機構。」

「紐約?」如果他的記憶無誤,她的發跡地是布魯克林區一帶,進而拓展到歐洲,靠著層層積累的人脈逐漸傳開種種傳聞,待傳至他耳裡,楚寧這個名字已經是翻了數百倍,身價形同鍍了金一般。

楚寧瑟縮了下,在他伸長雙臂之前,已環過發冷的纖臂擁著自己,掩下羽睫幽幽地追憶,「記不得了,我待過好多個社福機構,多到連自己的編號都記不清楚,我只記得,來來往往的那些領養人只要看見我的黑髮、黑眼珠,再慈愛的眼神都會瞬間變得醜陋……那些主張種族融合的狗屁白人壓根兒是歧視亞裔的豬!」

她的貝齒深陷在唇瓣裡,狠狠咬出一排齒印,血絲微微滲出。

鐵宇鈞靜靜凝視著她撕裂心中那道已經癒合的傷口,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會崩潰決堤,但她比他相像中要來得堅強。

她自厭的淚水以及童年時期的受創,全在一次次將滿頭黑長髮染成鮮艷棕紅色的過程中,轉換成自我防衛的高傲。

所有的偽裝全是為了包裝傷痕纍纍的一顆心,因為拒絕再受相同的傷害,因為曾經渴望被認同卻一而再、再而三遭受不到公平的對待,所以只好將纖細脆弱的外表披上滿身荊棘,抵禦那些尖銳的審視。

「然後呢?」他平靜地追問。

不知為何,她就是清楚知道他的漠然是出於維繫她僅存的尊嚴,短暫的沉默卻彷彿有一世紀之久,而她,最恨這種尷尬的緘默。「他領養了我,一個不知道叫作約翰還是強尼的狡猾老玻璃,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領養了我。」

「你不能確定領養者的名字?」

「不。老玻璃的化名多得數不清,今天是馬克,明天是傑克,後天是湯姆,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他是這個行業赫赫有名的老手,他領養了我以及……我弟弟。」

察覺她不穩的音調,鐵宇鈞探出雙臂輕輕圈攏僵硬的嬌軀。她毫無反應,像尊木頭娃娃,唯有虛掩的一雙濃密長睫不住顫動。

來自他胸膛的暖意稍稍驅逐了她打從心底竄至全身末梢神經的冰冷,已經好久好久,除了那位羅蘭家短命的菁英曾經與她短暫交心外,再也沒有人曾經像現在這般觸動她的內心。

「老玻璃碰了你弟弟?」

「他曾經想碰,卻被我擋下。」楚寧皺著眉,目光迷失在壓抑於記憶黑盒子裡的不堪回憶,細細啜顫的聲調像一片薄玻璃,稍一失衡便會摔得粉碎。「我恨死他盯著小爾的眼神,噁心透了!每天晚上,小爾總是在我懷裡哭著醒來,苦苦哀求我帶他離開,可是我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鐵宇鈞將她的臉壓進胸膛,她咬破了嘴唇也想拚命忍下的哽咽,死命閉緊雙眼也不准溢出來的淚水,全都埋進這座不安穩的避風港,她幾乎卸下所有戒備,只想緊攀住這唯一的依靠。

「哭不能解決事情,但能宣洩情緒。」他難得柔軟的嗓音,狀似欺哄她已經紅透的雙眼乾脆哭個徹底。

她睜開盈滿水霧的幽眸,張嘴咬住他的襯衫,寧死也不肯哭出聲,最後,還是他伸出大掌扯開她,還紅腫的小嘴自由,也讓壓抑得太過的哭嗓自由。

「你是想看我笑話嗎?」恨然轉開狼狽的臉,楚寧改為咬住白嫩的手背,不肯輕易在他面前認輸示弱,儘管她的身子早已經背叛了意志。

鐵宇鈞的臉龐一寸寸湊近,與她鼻頂鼻,眼對眼,「我看起來在笑?」

不,一點也不,他的表情沉重凜冽,雙眉間摺痕深烙,如此肅穆冷硬的姿態,像是正在聆聽一則遙遠的淒惻傳說。

是嗎?關於那些將她一顆心割裂得血肉模糊的傷痕,對別人而言不過是一種傳說,他聽了之後又是怎麼想的?

她想知道他的感受,但又不想知道;因為害怕,所以矛盾。

「老玻璃是一時心血來潮,他把小爾當作一個賭注,讓我變成他的助手,潛移默化之下,我慢慢接受了他那一套貪婪法則。雖然他噁心得教人反胃,但在他身上我學會了唯有適者能生存,唯有站上慾望的最頂端,消除所有軟弱,才能不再受制於這污濁骯髒的世界。」

「他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你接收他的資源。」

「為什麼不可能?」楚寧淡淡地反駁,漾開極為嘲諷的苦澀笑容。「當老玻璃得知自己染上愛滋之後,當他終於覺悟自己窮得只剩下錢,當他發覺自己身邊僅有想藉由肉體關係賺取金錢的小狼狗,才明白唯有手中調教出來的狗才能夠信任。」

「你和……小爾?」鐵宇鈞以不確定的口吻問,沉重的聲調藏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萬般小心,那是種害怕會帶給她二度傷害的小心翼翼。

「不,小爾不是。」只要提及小爾,她的雙眼立即湧現無限哀傷,以心碎的淒涼自我折磨。「因為一次犯錯,按照賭注,我親手拋棄了小爾。」

「什麼樣的賭注?」

「不要問……求你不要問……」淚水浸蝕了眼前的一切,濃重的自厭擊垮了最後一絲假裝的堅強,她一直是那麼努力地想洗刷淤藏心底的罪惡感,無論砸下多少金錢都不曾猶豫,努力找尋小爾的下落,可是,威廉帶來的訊息無疑是一則判她此罪無期徒刑的惡耗。

鐵宇鈞攬起癱軟的冰冷馨軀,讓無助的她蜷縮在他的懷中,大掌輕輕地撫慰著她不斷顫抖的纖背,平緩她緊繃得幾近痙攣的身子。

他可以揣測得出,狄威廉帶給她的,肯定不會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他討厭哭哭啼啼的場面,一句慣常掛在嘴邊的「不要哭」卻堵在喉嚨深處出不來。那些陳舊的傷痕對她而言是割除不掉的瘡疤,她選擇將這些醜陋曝露在他面前,代表她……

如玫瑰嫣媚舒展的高傲姿態不再,他成功拔下了那一身尖銳的刺。

他闖入了她心扉緊鎖的那方禁地。

鐵宇鈞完全感覺不到勝利的驕傲,更感受不到絲毫的自負,看著懷中這朵憔悴的玫瑰,她被攀折的痛,他感同身受。

彷彿能夠穿透時空,越過歲月的禁制,他幾乎能看見一個披垂著黑色長髮的東方女孩,仰著一張哭泣的脆弱臉龐,在痛苦的煎熬中放開了她最親愛的弟弟。

她等待,她忍耐,在金錢世界的追逐與殘酷現實的淬煉下,成為貪婪帶刺的玫瑰,只為了找回那些曾經想守護卻不得不放手的美好。

鐵宇鈞的薄唇挪移到她白皙的耳後,輕輕貼著低語,「你辦到了,現在的你就站在頂端,再也不必忍受刻意挑剔的目光,也不必為了愚蠢的賭注而放棄誰。」

「是呀,我辦到了……我真的辦到了。」

被圈在堅固胸懷的小臉茫然的抬起,楚寧失焦的瞳眸中盈滿淚水,在柔和燈光的映照下,宛若有著碎成千萬片的琉璃嵌在眶內,閃爍著迷離的色彩,惘然的回視著他專注的鎖視。

那雙深邃的俊目完全攫奪了她滿心的悸動,即使那是兩簇會灼心的烈焰,她也甘心陷入熾熱的焚燃。

幾乎是迷戀般不由自主,楚寧伸出泛涼的柔荑,纖美的手帶著無法遏抑的顫抖,撫上他英挺的臉部線條。

眉眼鑿刻的深度,一雙總凜瞇著的陰鬱眼睛,刻薄不饒人的薄唇,隨著呼息起伏的喉結,最後,她的手滑入一隻粗糙的大掌中,與他十指交錯。

他的擁抱,他輕輕的盈握,像鎮靜劑,更像止痛的嗎啡,麻醉了她疼痛不堪的一顆心,那種無止盡空蕩蕩的痛,因為他的存在而補滿。

「如果……我要求你吻我,是否需要什麼理由還是借口?」楚寧唐突地開口,末句的啜泣聲音隱沒在他嘴裡。

「我從來不接受女人的理由或借口。」鐵宇鈞睜亮凝聚著情慾風暴的雙眸,讓她清楚明白她的要求將會招致什麼樣的結果。

「那你為什麼吻我?」她濕潤卻堅定的眼神清楚宣示了不顧後果的決心。

「因為我想吻你,就這麼簡單。」

「一個男人不會無緣無故想吻一個女人,不管是單純的慾望還是發自內心的渴望都好,至少該有個答案。」

鐵宇鈞質疑地挑眉,湊近鼻息,看盡她隱藏得很好的熱烈期待與微弱的怯畏。「難道喜歡也需要答案?」

一聲清晰的「喜歡」像透風射來的箭,將她的心釘死,再也不能動彈,掙扎亦是徒勞無功。

毀了,一切都毀了……

哪怕是無心的戲言,即使是隨口敷衍,楚寧的心都已經困死在他這聲宛若談論天氣般漫不經心的「喜歡」,駐足在有他身影佇立的一座心城裡,哪怕這是一座廢墟,她也甘心自囚。

冰冷的空調吹滅不了情熱的火焰,他們深深地纏吻,壓坐在整片吊牌未拆的華美服飾上,用溫熱赤裸的身軀蹂躪這一堆堆滿足世人虛榮的美麗包裝。

所謂高貴,不過是一顆真心。

外在的華麗只是掩飾內心虛偽的多餘之物。美麗,是透過層層包裝的醜陋;醜陋,是剝落層層虛偽,呈現最深沉的真實美麗。

當鐵宇鈞吻過楚寧一頭染得瑰麗的紅髮,彷彿用嘴唇觸碰一團熾熱火焰。當他用吻吞噬了她僅存的意識,她根本已經分辨不清此刻人在何方,高級飯店還是廉價旅館,此時此刻,在她的感官認知裡都是一樣的,毫無分別。

初見時,他光憑一記眼神便看透她,而今,他光是一句「喜歡」就擄劫了她的心,這樣的男人太危險,太詭譎,如果夠理智的話,她應該將他推離身邊,應該板起高傲的嘴臉,讓他倒盡胃口,興趣盡失……可是她辦不到,真的辦不到。

其實她很軟弱,很沒用,一旦舉了白旗,就決定了接下來潰不成軍、一路敗北的結局。

鐵宇鈞洞悉了她的分心,游移的大掌擒握住她纖細雪嫩的細頸,挑動火苗般輕輕摩挲,逗惹她最敏感的界線,連最後一絲絲渴望守住的抗拒都瞬間瓦解。

一朵帶刺的玫瑰就此選擇臣服,彎下傲挺的莖枝邀請他動手攀折。

「我只問你一次,」體熱交融之前,他吻著雙眼迷亂的她,唇抵住她的唇,親暱地喃語,「你確定要這麼做?不後悔?」

「有什麼好後悔?」楚寧銜咬著他的唇瓣,雙頰蕩漾眩人的瑰艷,浪花般的紅色鬈發披散著,絲絲縷縷,旋繞著他堅實的胳臂,勾纏在分明的指節上,無所不在,亦如屬於她的馨香,縈繞心頭,鑽入骨髓,擺脫不掉。

「我不是你能有所期待的男人,也不是能帶把你從黑暗中救贖的解放者。」鐵宇鈞深鎖眉宇,郁色的雙眸潛伏著她不能理解的晦澀。

「我不需要誰來救贖,也從未期待過誰來拯救我。」楚寧挺起纖細的上身,環住他垂傾的肩頸,將他困進糖果般甜蜜的旖旎風暴中,由身到心,層層縛綁,雙雙耽溺在火熱繾綣的慾望裡,載浮載沉。

封吻花瓣般甜軟的唇之前,他倚在她嫣暈的腮旁,低聲絮語,「但願我不會讓你失望而心碎。」

楚寧想告訴他,正因為害怕失望,所以從來不敢存有希望,至於心碎,她還有心可碎嗎?然而這一席話始終咽在她的喉嚨中,不曾脫口說出。

他在她心裡點燃一盞火光,緊閉的心扉湧起了敞開的渴望,卻又能夠輕易地將微弱的火苗吹熄,或許,這個矛盾的男人根本是上天降下的考驗,考驗她能否在濃烈的情愛裡全身而退……

永遠都不要奢望我,因為你一定會失望。

午夜,疲倦的旅客在飯店大廳裡稀落的來去,進房退房,短暫休憩抑或是再度起程。

絢麗的水晶吊燈閃爍迷幻的光暈,流映在一道呆坐了半個鐘頭的嬌影身上。

偶有西裝筆挺的俊逸菁英經過,不時投來驚艷的目光,只可惜紅髮美女全神貫注在自我思緒中,毫無反應,一雙美眸落寞的垂掩著,擰緊了目睹者的心思。

楚寧蹙緊秀眉的恍惚神態,宛若慘遭全世界遺棄般彷徨失落,像暗夜裡獨自凋零的玫瑰,靜靜哀悼即將失去的美。

半個鐘頭之前,她甫從一具赤裸的胸膛離開,眷戀不捨地看著他沉睡的俊容,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困意極濃的套上嶄新的衣裳,喝醉似的迷糊著意識踏進電梯,來到大廳與早約定好會面時間的威廉碰頭。

「死愛錢的女魔頭,為什麼你一副剛從垃圾堆裡拖出來的邋遢樣?」二十分鐘前,唇紅齒白的偽吸血鬼王子戳著她的額頭,仔細端詳。

他身邊跟著一名營養不良的蒼白少女,正靜靜坐在一旁。

楚寧慍惱的撥開威廉的手指,留意到蒼白少女掩嘴竊笑的可愛模樣,驀然一頓,凝瞅著老愛嚷嚷女人是噁心生物的威廉。

「這位無辜少女該不會就是你的獻祭品?」

俊美白皙的臉龐瞬間換上微帶彆扭的不爽表情,故作粗魯的推開蒼白少女,擠眉弄眼示意她先到飯店附設的咖啡廳殺時間,隨後一臉傲慢不屑的冷哼,「什麼獻祭品,你不懂少裝懂!」

楚寧嗤嗤冷笑。誰想得到,這位自戀得連神人都會發狂的美少年會栽得這麼孬,這麼無懈可擊,讓他連一絲挽留漂亮顏面的餘地也沒有。

終結這位高傲自戀的吸血鬼王子不需要木樁、大蒜,只要將生嫩可口、雌雄莫辨的蒼白少女獻上,這位自詡末世紀最後完美化身的傢伙便會自行按下引爆的按鈕,在愛情的墳場裡炸得粉身碎骨。

愛情,最詭譎難測的魔咒,是心碎者最好的靈藥,卻也是最最致命的毒藥。

「喂,我時間不多,剛剛接獲我小舅媽通風報信,說我小舅和小叔狼狽為奸,準備來台灣堵我,那兩個沒天良的死怪咖還不斷扯我後腿……」

礙於情勢危急,還不情願太早回歸羅蘭總部扛起接任重責,威廉的長舌不得不截短,迅速結束談話,乾脆利落的拎起一個淺褐色牛皮紙袋扔進楚寧懷裡。

「喏,這是你想要的情資,按照約定,我沒欠你什麼了,往後管你是要死要活都別聯絡我……不,如果是葬禮還是通知一聲,看我三叔的棺木有沒有多餘的空位擠得下你這只女魔獸……」

極度欠扁的煩人雜念飛快被一記嬌拳KO,不改死性一身華麗暗黑色調的美少年恨恨地甩頭,等著害他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的蒼白少女踏出大廳門口後,宛若夏日的飛虹霓影,迅速遠揚,以極為炫目的姿態華麗地謝幕,也許轉移陣地到另一個國度,繼續寫下屬於怪咖們的惡搞傳說。

娘到爆的碎碎念消失之後,只剩大廳裡播放的柔和音樂,楚寧獨坐在鬆軟的赭色牛皮沙發中,面對威廉這臭小子所搜集的情資,一時間竟然猶豫起來。

開,還是不開?為什麼她的心跳會如此劇烈,呼吸如此急促?

不過是一疊關於鐵宇鈞詳細背景的連篇廢話,她已經可以預料到開頭肯定是從美國唐人街戲說從頭,中途再從他開始混刑警的那段日子敘述起,幾乎有泰半內容她能猜透。

楚寧緊張得胃中酸液翻攪,血液直往末梢凝聚,手腳麻熱。

有的時候,當要掀開神秘的面紗時,人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怯懦退縮,原本遙不可及的模糊差距在剎那間只剩一疊紙的距離,這種感覺教人不自覺戰慄。

當然,她調查鐵宇鈞不只是因為對他具高度興趣,還有著無可名狀的深層感覺;況且,半個鐘頭之前,她接受了他的擁抱、他的體溫,他深入她心的探觸……

好,她承認透過威廉動用羅蘭家的資源弄到這個男人的情資,確實有點卑劣,但至少,無論是能夠對他懷抱希望或者只能失望,在這之前,她想弄清楚藏在他深邃眸海中那一個比一個還要晦澀的謎。

費神琢磨太久的嬌嬈坐影姿態高雅地拆開牛皮紙袋的封口,遠遠看去,像是正著手拆開一份精美的禮物。楚寧屏息以待,是雀躍還是驚悸,是渴望還是壓抑,唯有她自己知道。

毫不意外,一疊資料捧在手上,倒空紙袋輕晃兩下,一個銀白色的錄音筆隨袋附贈,她冷哼一聲,直接按下播放鈕,原以為終於能夠擺脫的自戀嗓音,透過科技的產物原音重現。

「女魔頭,如果你的霉運還沒傳染到我身上,這時候我應該已經在機場,並且成功躲過我小舅和小叔的追捕……」

喔,拜託,真是夠了!楚寧翻了個白眼,內心腹誹。真是感謝威廉這個大白癡選在關鍵時刻替她緩和緊繃氣氛!

「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這個寂寞空虛又多金的老富婆,除了我三叔之外,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有夠差勁。」

忠實呈現的原音不曾間斷,讓人不得不佩服這位美少年的唇舌功力,若位在一處墳場,只怕沉睡千年的殭屍或木乃伊都會張開眼睛爬出棺材抗議噪音。

威廉的痞笑透過錄音筆的播放不絕於耳,「女魔頭啊女魔頭,你現在應該正瞪大雙眼仔仔細細翻看那傢伙的底細吧?給你一個最良心的建議,這個男人論姿色、論肉體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只可惜他那個爛性格、爛脾氣、爛……」

「你自己又好到哪兒去?」埋首於一頁頁資料中的麗顏不忘冷嗤反駁。「自戀自大狂妄又愛幻想的欠扁小子。」

果然,她猜得沒錯。

威廉弄來的資料,除去一些細膩的小細節之外,關於鐵宇鈞的背景和種種幾乎和流傳在外界眾人之口的繪聲繪影相差不遠,她莫名鬆了一口氣,直到翻至最後一頁時──

什麼叫作失望?到現在她才終於明白。

永遠都不要奢望我,因為你一定會失望。

「喂喂喂,女魔頭,你還有在聽嗎?拉拉雜雜扯了一堆,最後我只想告訴你,千萬不要相信鐵宇鈞這個男人,他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你!我再重複一次,鐵宇鈞從頭到尾都拿你當護身符!不止如此,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黑吃黑弄到手的大把鈔票都揮霍到哪裡去嗎?哼哼,你聽了之後一定會羨慕得口水流滿地,從以前到現在,到他手上的錢全都匯入同一個戶頭。」

踩在綴飾著水晶的紫黑色緞面高跟鞋中的一雙秀氣美腿冷顫不止,手工精製的內裡採用鵝絨布質的觸感明明該是十分溫暖的,兩隻白嫩的腳掌卻無可遏止的泛著涼意。

「同一個戶頭,還是女人的戶頭喔──」威廉刻意提高音調的叫嚷聲像海嘯般,將她吞沒在冰冷的浪潮中。

資料的最後一頁,上頭是一張艷麗無雙的完美臉蛋,毫無瑕疵,有著高雅的氣質,慕斯般絲滑的赭紅色直髮流洩在臨窗而望的笑靨上,或許是一位正在等待騎士拯救的公主,或者是守候著某個不變的承諾,鎮日坐在窗畔……

無庸置疑的,照片中女人等的人是他,鐵宇鈞。

照片中的女人,是一朵燦爛綻放的薔薇。

充滿活力,眉睫彷彿沾著晨曦中的露珠,那麼的純真,棕色的眼珠澄澈剔透,粉嫩臉頰上的一彎柔笑是如此甜美,足以融化每一座高築的鐵牆,鑽入冷硬的心……一如鐵宇鈞的心。

他的心是那麼幽黑,那麼沉邃,卻留了一盞燈給照片中的女人,獨獨為她燃亮一簇火花。

「女魔頭?女魔頭?」

傳自錄音筆的呼喊喚醒了被淚水浸滿的美眸,楚寧驟然掀開沉重的眼皮,驚覺自己握得太緊,錄音筆的外殼都快被捏碎了,連忙鬆開些。

「希望你還在聽,不管你對那個男人究竟有沒有好感,也不管你現在心情有多糟、有多糗,聽我一句良心的建議,絕對、絕對不要待在那個男人身邊。」

接著,威廉的嗓音沒了笑意,轉為千年難得聽見的嚴肅認真。

「我幫你弄到這份情資的時候,聽見很多流言蜚語,你絕對不會相信,那個男人放出了多少假消息,是他讓俄國佬誤認為你和他私下串聯,中情局以為你是他的情婦,也準備放風聲緝捕你,還有個更勁爆的消息,鐵宇鈞告訴之前臥底時的毒梟,你購入了一批白家軍火,打算廉價轉售給他們,以此作為交換條件,全程護送他進入墨西哥。」

墨西哥,是他下一個停靠站,這一路上從不曾從他嘴中透露,隻字未提。

原來,她只是他旅途中的過客,一具隨身攜帶卻是隨時可拋卸的行李。

不,不是行李,威廉說得對極了,護身符……鐵宇鈞只把她當作一張狐假虎威的護身符使用。

一切真相大白。藥局外的突襲是他精心安排的障眼法,讓她誤認為那是俄國佬派來的殺手,讓她陷入相信自己非得與他成為生命共同體才能全身而退的陷阱,他早算計好一切,將她拖入這團黑暗的漩渦。

從兩人視線交纏的那一刻起,早就撰寫好這最後一幕的戲碼。

他細膩譜寫的對白,全是引誘她參與演出的誘餌。

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謊言,他所言句句屬實,是她自己蠢得信以為真,讓失控的激情沖淡防備,蒙蔽了雙眼。這個世界,眼見不一定為憑,感官知覺的判斷往往反而使人困死在無可自拔的泥淖中。

「總之,我給你最後一句超良心的建議,不管情況怎樣,無論你有多哈那具健壯的肉體,趕快收拾好你手邊的現金,立刻甩掉他!馬上離開!」

沙沙作響的錄音筆發出超高分貝的惡魔咆哮,發自某位難得大發慈悲的自戀美少年之口,是最純粹的良心建議,千載難逢。

除非興之所至,否則自私至上的威廉不會窮極無聊地蹚入一淌渾水,以肅穆的態度對她作強烈的建議更是破天荒頭一遭。

不必舉證,不需要證人,可想而知眼下情況有多糟,這個男人有多惡劣。

「立刻甩掉他!馬上離開他!帶著你像害怕貧窮那般的最深恐懼,火速逃離現場──」

馬上離開……離開他……

威廉冷厲的警告聲縈繞不散,像一句隨時靈驗的魔咒,不斷地從楚寧緊握的錄音筆流洩而出。

離開……離開……離開……

一雙磨損得厲害,滿是擦痕的墨綠尼龍軍靴赫然衝入充滿迷霧的焦距裡,佔滿了整個視野,就在耳畔不斷復誦的咒語聲中,她緩緩抬起充滿濕意的晶眸,透過一澤汪洋看向他。

他,鐵宇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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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6:22
第七章

一張陰鬱臉龐刻烙著森峻凝重的神情,黑曜的瞳眸吞噬了楚寧的心神。

凌亂的衣衫穿掛在鷙悍的高軀上,修長的指頭隨性爬過的半長髮披垂臉旁。不久前,她曾將纖指滑過其中,感受這頭黑髮的不羈浪蕩。

他佇立在那兒,宛若凱旋歸來疲憊不堪的一位騎士,但是,他卻不是為了她而出征,因為,她並不是他渴望攀折的那朵薔薇。

「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別奢望的理由,原來,這就是你早預告好的失望。」自我解嘲的冷笑沒能出口,冰瑩的淚花已先滑下眼角,楚寧硬是擠出的笑容像是隨時會破碎的水晶,令人驚怵。

「從一開始,我已經聲明過。」鐵宇鈞摺深的眉宇下,疏冷的目光慢慢掃視躺在她腿上的一疊資料。他知道,那些白紙上敘述著關於他的功過褒貶,揣摩出他背後隱藏的種種形象。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聽我廢話?因為有趣?還是因為好玩、可笑?」

「我在乎你。」他剛強的面容不曾掠過半絲猶豫,毫無破綻可尋。

蒼白的麗顏倏然失笑,她抹去頰上的淚痕,頹然搖頭。「不,你不在乎我,是我太嫩、太蠢,判斷失准。鐵宇鈞,你在乎的,是這張照片裡的女人,你想要的,是這張照片裡的女人。」

所謂高貴,不過是一顆真心……他的高貴全獻給了這個女人,所以他野蠻粗魯,不修邊幅,無論呈現多惡劣的樣貌,表現出多孤傲的姿態都毫無所謂。

他的狂浪不羈,頹廢慵懶,他的刻薄犀利,冷酷淡漠,全都是為了照片裡的女人,照片裡的一朵薔薇。

為什麼不是紅薔薇?

因為你級數還不夠,充其量只能算是玫瑰。

玫瑰再嬌美,終究抵不過薔薇的艷麗。

「我從來沒有向你承諾過什麼。」

「是啊,我也不希罕什麼狗屁承諾,去他媽的不朽誓言,只有窮極無聊的死老百姓才會相信!」

「你冷靜一點。」鐵宇鈞橫瞟了一眼停下匆忙的腳步投以側目的旅客,兩人形同對峙的僵硬場面成了眾人眼中免費的肥皂劇,他可不打算配合演出。

「如果我不夠冷靜,一通電話就能讓你死得很難看。」開什麼玩笑?!害她陷入進退兩難的悲慘局勢,他卻裝得像是一個得捺著性子忍受女人亂發脾氣的好男人!

他利用她,背叛她,欺騙她。

她相信他,依賴他,喜歡他……真的喜歡他。

不管他性格多麼惡劣,冷嘲熱諷的嘴多惹人厭,她是真的喜歡他,因為喜歡,所以放任自己解開牢密的心鎖,讓他一窺深藏她心中的私密,在他面前展現了軟弱的一面,讓他進入除他之外再也沒人進入過的幽深地帶。

但他根本不在乎,只是貪戀一時的甜蜜溫暖,只是一時之間的激情失控,只是……只是這樣而已。

她還傻傻地待在酣甜的美夢中,作著一個又一個愚蠢的變更計劃,想著,也許她可以稍微降低過高的標準,也許可以在空蕩蕩的心裡塞進一道孤傲的剪影,想著,綻放滿園玫瑰的孤單城堡終於有了願意停下腳步的造訪者,一個她癡癡守候,不知道會是長得什麼模樣,有著什麼性格,或許就這麼待了下來,再也不離開的男人。

「寧寧?」鐵宇鈞伸長鐵臂挽起她緊握錄音筆不放的手腕,夾雜一絲絲狀似幽歎的沉鬱嗓音,聽來有種意欲妥協調停戰火的無奈。

「我是楚寧,不是寧寧。」

她猝然仰首,淚水滌淨的晶燦美眸狠狠的瞅瞪著他,甩開他溫熱的盈握,恨恨地咬牙,氣得渾身顫抖。

「把你令人作惡的虛偽溫柔留給別的女人吧,我這個蠢子不會上第二次當,我也不會再傻傻的當你的擋箭牌、護身符,你看的笑話夠多了吧?足夠你四處傳播成各種版本的流言吧?需不需要我再多掏點藏在心底的醜陋,提供你當下一個腳本題材?」

「我早說過不要對我……」

「抱持任何希望,因為一定會失望。」她空洞的冷笑,美目濛濛起霧。「不是失望,是徹底絕望。」

「我只是稍微利用了你,有需要你如此大張旗鼓的讓羅蘭廢物調查我的身份背景?」鐵宇鈞保持一貫的漠然,顯得無動於衷。

「你聽過一句陳腔濫調嗎?」

「什麼?」

「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永遠不會瞭解我的感受。」顫抖的長睫垂掩,遮去眼底最後一道光彩,她壓在紙張上的柔荑緩緩抓起,拿起一整疊的資料,包括被她擺在最上頁的那張巧笑倩兮美人照,一鼓作氣的撕成碎屑,全數塞進牛皮紙袋內,來個眼不見為淨。

「現在,你想怎麼做?」

「你來教我應該怎麼做,你來。」楚寧機械性的抹去臉頰上的濕痕,雙眸裡有著足以降下一場冰凍一世紀的暴風雪,口吻極為挖苦。

「我們之間談不上是同伴,構不上朋友的邊,敵人?」鐵宇鈞嘲弄的哼出末句,顯示出極大的不確定。「你希望我們是敵人?」

由於僵坐太久,整副纖軀徹底涼透,寒意來自四面八方,她真想一巴掌甩上這個男人高傲又自以為是的臭臉!

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明知道她不受控制的陷下去,抗拒不了他隨意的一記眼神,而他,明知如此,還是想用盡心機逼她示弱?

楚寧婆娑著淚眼心碎地回吼:「如果可以,我寧願成為你的敵人──」接著,她的視線陡然落入一片無垠的昏黑中。

未竟的惡罵、壓抑的哽咽全傾埋在寬大的胸懷裡,悲傷得扭曲的雪白麗顏被狠狠擠壓成一張猙獰的臉,之前一度聞上了癮的氣息,隨著每一記含淚的喘息湧進胸臆,漲滿她不停舒縮的肺葉。

他魔魅的氣息,促使她緊閉的雙眼出現一幕幕幻覺,幻想自己應該是照片上守在窗畔的紅髮女人,她的一顰一笑,一字一語,是給予他歸屬感的引導。

抱著破綻百出的美夢不肯醒的她,真是無藥可救……

「下地獄去吧你!卑劣又愛裝模作樣的王八蛋!你想佔我便宜到什麼時候?!鐵宇鈞,你有夠沒品!我是神經系統失調,才會喜歡你這個非菁英系統的混蛋癟三!」她握緊一雙纖拳,表演格鬥似的狠狠揮向擋去視線的那道鐵牆。

夠了,烏龍肥皂劇演夠了,懊惱痛苦悲哀絕望的滋味也嘗夠了!

這個世界上果然只有金錢能夠相信,唯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權勢才不會輕言反叛,只有躺在棺材裡的屍體才能夠給予絕對信任。

「這就是你要的?」

鐵宇鈞扣起她充滿排斥神情的臉,兩人的視線隔空相對,怒火燎亮彼此的瞳眸,映照著兩顆同樣帶有傷疤的心。

「把我推出你的內心,把我當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這麼做就能彌補你被我削弱的高傲自尊?楚寧,你少幼稚了,成人世界的遊戲你早該玩膩,難道這點小兒科就令你吃不消?」

「你不是老笑我只有幼兒級程度?」她想笑,吐出來的卻是滿腹烏煙瘴氣。「告訴你,為了錢,我可以不顧自尊,但若是為了你這種低劣的男人,我寧願去死!」

「你就是不敢把話說破,是不是?」他捏近她粉嫩的下巴,啃咬氣息失序的莓紅小嘴,猶如調情卻又百般嘲謔地戳破她的自我武裝。「你在乎我,你喜歡我,你愛……」

「所以你才這樣羞辱我?」側耳傾聽,自尊破碎的聲響不斷縈繞,遠從最高處摔下深淵的無力感淹沒了她。

不敢面對的事實,是將她推入無邊絕望的最後一記突襲,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能毫不遲疑的說出這些。

鐵宇鈞的視線跌入一雙蒙上陰翳的哀艷美目中。

楚寧頹喪的就此放開雙手,決心設下自尊停損點,連爭吵的力氣都省略,只是淡然一句充滿無限傷悲的質問。

時空驀然凝滯在這裡,週遭人們的側目瞬間像是不存在,只剩他與她,僅僅兩個人。

他們困在彼此設下的矛盾曖昧裡,爭先恐後的想逃離這場一旦認輸就要賠上真心的賭局。

不可否認,他利用了她,她的出現成了他臨時握有的一張王牌,能暫時保命,提供優渥籌碼的一顆暗棋。

他絲毫不覺愧疚。

她愛上他──純屬意料之外,脫離他的全盤掌控。

他在乎她──這場謀略裡遺漏的一條但書。

誰說在乎便是喜歡?

對了,是她。

她的判斷並未失准,一場看似巧合的不期而遇,他順水推舟之下精心策畫的一場戲中戲,最困難的不是該怎麼唬倒她,也不是該如何安撫難馴又挑剔的她,而是……浮浮沉沉難以捉摸的情愫,來自每一回無心的靠近,每一記曖昧模糊的近身接觸。

他喜歡她。

無關乎利益考量,無關乎感官迷惑,純粹出自內心深處的喜歡,是那種渴望丟開身上馱負的一切包袱去擁有、霸佔的喜歡。

所以他沒有走。

其實,鐵宇鈞早能料想得到,楚寧會透過狄威廉取得他的背景資料,更預想得到那個羅蘭家身份尊貴的廢物會揭穿他的謊言,這些他都知道。

肉體沉溺,感官沉淪,交換彼此體溫的瞬間,彷彿造訪永恆的國度,全都烙印在胸口最深處,這樣的激盪記憶猶新,所以他走不了。

但,她有她必須背負的原罪,而他亦然。

再多的在乎也無法累積成一個寬恕自己的理由,這條險路,他依然得走,必須挺起疲憊不堪的腰桿繼續走下去。

圈成半圓的一雙鐵臂,這座提供她躲避風雨的港灣徐緩地撤離,迅速抽走了僅剩的餘溫,將她遺留在冰天雪地的漫漫絕望裡。

鐵宇鈞退了兩大步,隔著一段疏冷的距離望著她。「或許你始終沒有察覺,是你給了我佈局的機會。我說過,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不期而遇,你兩次巧合的出現絕非偶然,你想從藉由出賣我的行蹤不勞而獲,是你最初的貪婪給了我機會。」

楚寧美眸泛冷,抿咬著下唇,良久不語,這場爛透的分離劇目完全污辱了她的格調,根本不符合她的作風。

一直弄不懂這幾日以來盤旋在心口的焦慮不安是因何而起,原來是這個混蛋在她的心裡鑿鑽出一個又一個洞,她火熱跳動的心因為他而千瘡百孔。

她的潛意識詳實記錄了每一幕他的可惡、可恨,每次思及,她的思緒都無助的吶喊著痛。

他此刻的眼神是那麼的冷漠疏離,就像第一次交手時那樣,只將她當作一株可供賞玩的美麗花朵,毫無實質價值可言。

「不說話是代表默認?還是無話可說?」他等著她翻供。

「你走吧。」楚寧別開臉,寧願看向大廳的拱窗,也不願意再與他目光交纏。「你最多只有十二小時可以離境。」

在她通報中情局這個叛徒的下落之後,情治單位會鎖定出入每座機場的外籍人士以及非持本國護照的旅客,企圖逮住這個惡名昭彰的通緝犯。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鐵宇鈞揚起冰冷的微笑,以犀利如刃的目光拆解她每一寸強裝冷淡的偽裝。

「不是我想要,這是你早就安排好的結局,我只是提早讓它到來。」為什麼要逼她撕破這層假象?她的心有多煎熬,有多難受,他不會知道。

她想從他嘴裡聽到的,僅僅是一句虛假的辯駁,哪怕是謊言也好,告訴她,照片中的女人只是一時的遊戲;告訴她,他在這場戲中戲裡也有失去掌控不由自主的時候;告訴她,她讓他興起了停靠的渴望……

「寧寧,你是一位可敬的對手。」這是鐵宇鈞轉身離開前的最後一句。

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瞪著他離去的方向,楚寧眼前開始天昏地暗,劇烈喘伏的胸口嚴重缺氧,必須不斷強迫自己大口呼吸,才能繼續支撐她戴著的鎮靜面具。

什麼是真實?一連串被戳破的謊言才是最真實的。

對他們來說,席捲而來的洶湧情潮難道全是虛幻一場?什麼叫作真實?什麼叫作虛幻?要用什麼標準來分清兩者的界線?

真假難分的世界,處處籠罩在看似真實的美好假象之下,愛情反而成了一種填補空虛心靈唯一的救贖。

如果這就是真實,那麼她寧願一直活在自我虛構的幻夢之中,永遠不醒來。

僵硬地挺直上身,楚寧的視線刻意避開了大廳的出口,將裝滿雪白碎片的牛皮紙袋以及不斷重複播放的錄音筆一併扔入垃圾桶,茫然的走出飯店。

清晨天剛亮,路上已有許多早起的人們。這座城市太忙碌,人人都無暇理會誰又在一場愛情的戰爭裡輕易繳械,輸了真心。

一頭紅棕色的鬈發隨著夏日的風兒飛揚,柔荑無意識地扯弄印著浮繪的朱紅色雪紡紗裙擺。她恍惚失神,像個初次造訪這座城市的過客,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蕩穿梭。

天是亮了,她雙眼依然深陷一片冥暗。

滂沱的淚意,從心口的破洞徐緩滲出,在心裡的傷口處匯流成河,衝破悶悶不樂的胸腔湧上眶底,猛烈地潰堤。

路人們錯愕驚詫,不知來自何方的紅髮美女邊走邊哭,像彷徨走失的孩子,淚眼中滿是迷惘,悲傷的神情宛若透明的水晶,輕輕一刮便要破碎。

楚寧不時旋身看向各個方位,尋找某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為什麼連到了這個地步,她還不肯割捨這份情愫?一路上令她受盡狼狽,害她不得不下放自尊,那些窩在騎樓下吃霸王餐,洗了一早的碗盤,活似亡命之徒的種種畫面不斷在她腦海中旋繞,割捨不去。

她好痛恨這個男人!一句句鬼打牆的「為什麼」梗在咽頭,卻苦無傾訴的對象。

為什麼要讓她的心這麼痛?

為什麼要輕易放開她的手?

為什麼連一句遺憾都不留?

為什麼隨便就能鬆口放棄?

為什麼就不能帶她一起走?

為什麼不讓她當他的女王?

為什麼不讓她繼續當人質?

為什麼要讓她淪落為俘虜?

為什麼要一再擺弄她的心?

為什麼……為什麼……

「小姐?小姐?」關心擔憂的聲音不斷響起,湊熱鬧的人潮逐漸朝蜷蹲在餐館外的紅色嬌影靠去。「小姐?小姐?」

煩死了!不是小姐,她想當的是女皇!

閉嘴閉嘴閉嘴!

此時此刻,她最想聽見的是……

「寧寧,站起來。」

不,不可能,熟悉的低沉嗓音肯定又是出於她的幻想,他連一句模稜兩可的謊言也不肯說,他與她之間只是一時的感官沉淪,毫無實質可能性……

「寧寧,你沒這麼脆弱,站起來。」

她這不是脆弱,而是崩潰,眼睛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王八蛋!

「寧寧,你確定要這樣一直賴著不起來?」

對,她不爽起來,很想乾脆就這樣把自己的臉徹底就地掩埋。

「寧寧,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再不起來,我真的要走人了。」

走啊,儘管走,她不希罕!反正她本來就是一個人,自從鬆開小爾的手之後,一直是一個人……

「你一定要這麼任性?真是讓人傷腦筋。」

一隻不耐煩的大掌乾脆扯起她的纖臂,蹲在「紫浪」玻璃門外的娉婷身影被迫起身,歪歪斜斜的站安穩,直到睜開氤氳的雙眼,看清楚了摟住她的男人。

然後,她的世界重見光明。

鐵宇鈞抱起雙膝發軟的嬌軀,無視她痛恨的瞪視以及隨時想逃的掙扎,他伸展寬大的臂彎將她捲入了屬於他的溫暖範疇,任週遭再喧鬧都不管,任世界傾斜成一座偏執的天秤,也要擁抱這具香軟的身子。

楚寧聽見他胸膛鼓動的心跳,佈滿裂痕的一顆心卻拼湊不完全,因為他在戲落幕的一開始就選擇了放棄她,遲來的擁抱能彌補什麼?

可是,此刻的她離不開這具溫暖的胸膛,好想霸佔這座根本不屬於她的避風港,潛伏在她內心醜陋的那一面嘶喊著,恨不得立即毀了照片上的那個女人。

人都是一個樣,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渴望。

曾經以為深層的羨慕才是最可怕的,原來,嫉妒的深淵才最是驚人。

驀然回神,楚寧恍然驚覺自己置身在那間廉價的商務旅館裡,跌坐在曾經百般擺弄撩人姿態吸引他注目的床沿。

這裡完全沒有變過。

一切彷彿回到原點。

他輕便的行囊,散置的衣物,她那只在巴黎旗艦店等了兩年之久的手工訂製鱷魚皮革柏金包,艷麗醒目的靜躺在檯燈旁。

除非是旅館倒閉,縱然清潔人員再偷懶,也不可能留著前任住客的物品不聞不問,或者,這間房早已經被長期租下……

都是安排好的一齣戲。

真可笑,太可笑了……這個就算下了地獄還是一樣可恨的混蛋!

「鐵宇鈞,我一定要讓你死得很慘很慘……」楚寧仰高頭,然而破碎的咒罵被霍然欺近的俊臉一口吞下,理智瞬間渙散,邏輯思考全盤瓦解。

最初的諜對諜,精密的算計,中途千回百轉的失控,千算萬算,任誰都猜不到會有這一步。

鐵宇鈞吻得那麼狂野,那麼不留餘地,捕攫了她每一次顫抖的悸動,野蠻的寬大手掌揉蹭著她白皙滑膩的裸背,用最能直接表達兇猛情慾的方式吻遍她泛起一顆顆紅疹的粉嫩肌膚。

仰起的纖細咽喉,突出的鎖骨,柔軟滑潤的雪丘上鑲著的瑰麗艷紅,全都讓他以親密的吻和碰觸逐一攻佔,她卻只能無助的嚶嚀著,流下憂傷的淚水,與他一同沉淪在感官世界裡,遲遲無法離去。

他迷戀著她的身體?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該有多好。

偏偏,她這朵不馴的野玫瑰無法驅除他心中深植的那朵紅薔薇。

「算了吧,我不值得你這樣。」迷亂的過程裡,鐵宇鈞如是輕喃。

「我知道,該死的我知道!」楚寧在翻身緊緊攀抱他之前恨恨地咬牙回應。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

他希望她就此放手,不要再偏執,恢復從前不過是各自耳中一則傳說的原狀,讓這段錯誤的旅途成為彼此回憶中一幕褪色的風景,隨時可忘。

她難過得想放棄一切的茫然神情,令他充滿從未有過的罪惡感,所以他走不開,再度返回當初兩人「不期而遇」的小餐館。

那時,看見她像失去心愛寶貝的孩子賴在門外不肯起來,他的胸膛像被狠狠割了一刀,深可見骨,鮮血淋漓。

過多的在乎不斷堆棧,積存在他體內,間接牽動每一根緊繃的神經,不厭其煩地招惹她彷彿成了一種反射性動作,削弱她高熾的氣焰,搗毀她構築的高傲自尊,完全出於他天生的劣根性,卻沒想到……

他,上了癮。

不值得?那麼什麼才是值得?

也許什麼都不值得,只有在交換彼此體溫的一剎那、唇舌廝磨的親密挑釁,才什麼都值得了。

也許清醒時,會發覺這是一場錯得太寫實的惡夢,但,他卻是笑著睜開雙眼。

掀開尚留餘溫的寢被,鐵宇鈞慢條斯理的套上衣物,偏首看著趴臥在枕上,寧願假裝沉睡也不想睜開眼面對他的纖美側顏。

他探長手臂撩著楚寧充滿光澤的紅髮,它們披洩在她雪白的裸背上,構成一幅令人視線凝注的真實藝術。

鐵宇鈞慢慢收回目光,換上一貫疏離的神情,攜起輕薄的行囊,帶著最初來到這座城市時的漫不經心離開。

他就這樣灑脫的離去……一句遺憾的道別也沒有留下。

門扇掩上的一瞬間,枕在交疊雙臂上的嫣麗臉蛋睜開晶眸,目光茫然,抓過殘留著情慾氣息的寢被捲覆赤裸的身子,緩緩轉頭看向空蕩蕩的房間。

她依稀看見一具傲岸的身軀佇立在浴室門口,帶著頹廢的迷人氣息朝她席捲而來,可是為何一眨眼就已沉積為記憶中一幕褪色的畫面?

是什麼原因讓他折返?這句疑問,楚寧始終沒能問出口。

問了又有何用?他還是決定讓一切錯誤回歸原點,他還是守口如瓶,不肯透露關於照片裡笑得燦爛的女人究竟與他有何關聯。

他不會為她停留,倔傲的自尊也不容許她開口挽留。

不值得,很不值得……那就讓他走吧。

楚寧翻起泛著紅疹的裸裎嬌軀,拉開緊閉的藕色窗簾,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咒罵不休,將她熟悉的每一種語言裡的髒話吐出口,宣洩心中的鬱悶。

直到嗓子沙啞,淚水突破防線衝出眼眶氾濫成災,她才肯恨恨地罷休。

遠處,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王八蛋,一大清早哪首歌不挑,偏選中莫札特的「安魂曲」悠悠地彈奏,電影配樂或是舞台音效都沒來得這麼巧,該死的巧啊,她的確是在安自己的魂沒錯呀,替一顆負荷了太多難堪和絕望的真心送葬安魂。

宛若充滿魔幻情節的這一天,楚寧找回了失而復得的皮夾,尋回了僅剩不多的自尊,重拾一貫奢華鋪張的作風,再度當回那個傳說中信奉金錢萬歲的女魔頭,卻弄丟了他口中最高貴的那樣東西──

心。

永永遠遠的遺失在鮮明記憶的一隅,再也找不回來。

不要哭。

我沒有。

對男人來說,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就是女人的眼淚,因為,只要男人願意,隨手可得。

不,你錯了。

廉價的不是眼淚,而是無人疼惜的眼淚。

巴黎香頌,空氣中飄浮著慵懶的醉人旋律,令人神往的璀璨花都,處處流動著戀人耳鬢廝磨的絮語,俯仰皆是甜膩的氣息。

啵,犀利的開瓶聲打破一室沉默。

上演久別重逢爛戲碼的短暫緬懷中,終於有人輕蔑地開口:「你就這副鬼樣子來找我?聽說你又重新回去幹臥底,怎麼還是這副窮酸樣?」

鐵宇鈞緩緩抬首,瀏覽一圈小公寓內散置的藝術裝飾,仿古設計的傢俱,細膩繁複的精雕細琢,相較之下,他臉上風塵僕僕的疲倦,講求便利性、實時性的隨性衣褲,形如兩個不同世界的錯置並排。

他看向正彎身勾起長褲套上的赤裸身軀,對方毫不在乎的任隨他觀賞。年輕精壯的肉體散發出過剩的費洛蒙,漂亮少年舉杯向他致意,然後一口飲盡啤酒。

對於這位琉璃少年的放蕩糜爛,鐵宇鈞不予置評,早在七、八年前就熟識的老交情,兩人對彼此的觀感已經是無可評斷的熟爛階段。

他的目光流轉到桌上一個盛著檸檬茶的骨瓷杯,杯沿殘留著鮮紅的唇印,旁邊有著堆成小山狀的衛生紙團。初步研判,這堆衛生紙團應該不是「一番激戰」後的證據。

「她剛來過。」

「誰?」

「我那位失而復得的姊姊。」少年輕佻眉梢,一臉期盼能藉此殺光對方銳氣的幸災樂禍。

原來是淚水的傑作。鐵宇鈞眸色略沉,目光從衛生紙團移到少年那完美的笑容上。那張模糊了性別的漂亮臉龐有著濃厚的調侃意味,要不是熟悉到幾近腐爛的程度,換作其他人,恐怕會誤認為這位來者不拒的浪蕩少年正蓄意勾引。

「認識你這麼多年,我從來沒聽過你有什麼親人,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姊姊?」

「為什麼我怎麼看你,都像是刻意裝瘋賣傻?」漂亮少年姿態誘人的斜躺進駝色的復古沙發,微帶醉意的慵懶模樣有著無辜的性感,無論男女都會為之傾倒。

「我對你這位二十一世紀版的卡薩諾瓦沒有興趣,何必裝傻?」鐵宇鈞懶得回應少年蓄意的刺探,把玩起那個骨瓷杯,在掌中轉弄著,視線落在那個鮮明的唇印上。

「我聽說,前年你搞砸了一筆生意,弄到只能狼狽的四處飄泊,還聽說你在逃亡的旅途中整倒了一朵業界聞名的野玫瑰……」

「聽說終歸是傳說,你何不親自詢問當事者?相信事情的真相絕對是全然顛倒,超乎你想像之外。」

少年微笑回應他的反擊,「真難得,你也會出聲替自己辯護,想必我這個姊姊應該把你整得很慘吧?她那張臉可真是我見過最漂亮鮮艷的。」

「還是比不上你這位大情聖。」鐵宇鈞的口吻似褒似貶。

「那些渴望我身體的傢伙總是稱讚我有一張上帝精心打造的臉龐,還說我是最美的活體藝術品,可惜啊,偏偏我想要的總是得不到。」

「你想要什麼?」鐵宇鈞瞬間斂去唇邊的笑意,凜瞇的雙眸中釋放出危險的光芒。

「深烙在你腦海裡的人。」

俊朗的臉龐立即凝聚一層冰霜,沉聲警告,「她是你姊姊。」

少年霍地狂笑,像豹一般優雅的移動,橫過光裸的上身湊近他的鼻端,刻意放輕嗓音,「所以我才說你裝瘋賣傻。」

弄懂了少年模糊道德界線的小玩笑,鐵宇鈞眉宇間的暴戾氣息不減反增,聲調異常急躁,「她跟你說過什麼?」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我跟她之間的私密話,不容第三者過問。喔,對了,她似乎藉由龐大的人脈,把我在巴黎的豐功偉業徹底摧毀,就在剛才,她哭紅了一雙眼睛,不停勸我回到她身邊。」唉,她怎麼會如此天真呢?周旋在男男女女的懷抱中是最令他感到快樂的一件事,他怎可能輕易捨棄?

「她哀求你?」濃眉摺出深痕,鐵宇鈞緊鎖著少年的視線猶似鋒刃,透過每記嚴厲的注視宰割著少年精緻的臉龐。

「雖然沒有到跪下來的地步,但她的表現也很接近了。」呵,好銳利的眼神啊,真是嚇人呢。

「你答應她了?」

「闊別了這麼多年的美麗姊姊,我怎麼捨得把她從面前推開?」少年回到沙發軟墊上,懶洋洋地仰躺著,雙手交握在裸胸前,宛若禱告。「她哀傷的神情像玻璃一樣透明純淨,那真摯的眼神,是我看過最值得留戀的雙眼,我幾乎忘了她曾經對我做過多麼殘忍的事。」

「你故意折磨她?」幾乎可以想像她那時哀傷的神情,卻是為了眼前這個甘願陷在情慾遊戲中享受樂趣,並且毫無道德可言的美麗少年,令鐵宇鈞感到莫名的焦躁。

「鐵宇鈞,打從我認識你到現在,還是頭一次見識到你為了女人發怒,這朵難馴的野玫瑰渾身是刺,卻螫得你很舒服?」少年笑瞟一眼那張怒意勃發的臉,戲謔起兩人的關係。

識破少年低俗的性暗示,鐵宇鈞重重地擱下骨瓷杯,實心柚木長桌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他冷冽的低吼:「她為了你,這些年來一直難過愧疚,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少年合上雙眼,再睜開時又恢復燦爛的笑容。「所以我才沒讓她上我的床。」

「她是你姊姊。」鐵宇鈞再次沉聲提醒。

如果早知道她苦心尋覓的傢伙就是他結識多年的糜爛小子,他應該毫不遲疑地欺騙她,這傢伙早已被埋在巴黎的亂葬崗。

「那又如何?」少年意興闌珊地回睨著他,眼神質疑起他幾時成了扞衛道德的衛道人士。

「不准你動她。」鐵宇鈞近乎咬牙切齒地道。

「你有什麼資格要我別動她?」少年目光瞬轉凌厲,週遭的氛圍凝滯成令人窒息的沉悶,引燃火線的眼神交鋒,一波又一波,持續角力著。

「因為我在乎她。」

「聽你說得像是在守護什麼寶貝,一個男人在乎一個女人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種,請問閣下是屬於哪一種?」

「你想逼我透露什麼?」鐵宇鈞一語揭穿少年的意圖,懶得再互相攻防打謎語戰。

「我想知道,你對我這個姊姊的在乎有多深,你對她,是不是就像我對她那樣充滿渴望。」

鐵宇鈞瞇寒了雙眼,「你真的想要她?」如果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無法預知自己會幹下什麼樣的蠢事。

美麗少年將性當作利器,讓男男女女沉淪在他刻畫出的感官天堂,只要他優雅的伸爪,沒有任何獵物逃脫得了。

「當然,她可是我午夜夢迴時最熱烈渴望見到的人。」少年似假似真的答覆,徹底挑動鐵宇鈞的耐性極限。

「你等著,我會替你轉告她,在我認識你的這幾年,你都周旋在巴黎的上流社會幹著什麼樣的下流事。」鐵宇鈞極為按捺,儘管胸腔中已凝聚足以摧毀整座花都的怒焰。

少年毫不在乎地笑嚷道:「喂、喂,你這是蓄意詆毀,她非但不會相信,很可能反過來更加疼惜我這個好弟弟,況且,把我的下落告訴她的傢伙似乎已經把你想邀功的訊息都透露得差不多了,否則她怎麼會一看到我就淚水狂流?」

談判破裂,沒有再繼續交涉的理由。

鐵宇鈞臭著臉矗立在那兒,冷睨了一眼成堆的衛生紙團,額角青筋微微浮冒,不再看向少年,逕自轉身欲離開這間總是籠罩在情慾風暴中的小公寓。

「對了,有件事一直忘了提,我和我美麗的姊姊其實沒有血緣關係,你應該知道吧?」

少年遲至最後才掀開謎底,回應他的是高大的頎影霍然回首,以及一記震怒的視線,鐵宇鈞終於明白,少年刻意模糊道德界線的挑釁並非玩笑,而是貨真價實的挑戰。

「我和她只是在孤兒院時名義上的姊弟,不過很顯然的,我在她心中的份量超越了血緣的羈絆,深刻得誰都抹滅不了。」

「你還對她說了什麼?」握住門把的掌背青筋爆起,墨黑色的背影與來時的友善截然不同,渾身散發濃濃的敵意。

「她離開之前,我送了她一首詩。」

「哪一首爛詩?」鐵宇鈞失控的低吼。

差點忘了少年曾經是巴黎藝術學院的高材生,憂鬱的氣息迷倒眾多如狼似虎的寂寞富婆,哪怕只是簡單幾段節錄的詩句,也能輕易玩弄一顆脆弱的芳心。

即使是楚寧,恐怕也難以招架。

「WhenIwasone--and--twenty.」

少年撐坐起光裸的上身,知道這位與文藝徹底絕緣的野蠻男人肯定不知詩的內容,乾脆替他朗讀一遍。

「我二十一歲那年,聽見一位智者說,銀幣、英鎊、金幣皆可棄擲,但你的心千萬不能輕易給人;珍珠、紅寶石可割捨,但切記保持對愛情的高尚憧憬,但當時我二十一歲,對我說這些話毫無用處。我二十一歲那年,又聽智者如是說,胸膛內的一顆真心,永不能輕易獻出,換來的會是幽幽歎息……」

「去他媽的,你這小子真該早點下地獄!」咬牙切齒的咒罵尾隨著一記按捺了太久充滿火爆氣息的憤怒鐵拳,堵去了少年未完的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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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6:55
第八章

典雅的音符躍然於濃濃的咖啡香氣中,交織成午後恬雅慵懶的氣息,只可惜,柴可夫斯基的「船歌」適合在離別的場合播放,而不是在此時……

巴黎市區角落的小咖啡館,古典秀麗的裝飾,講求雙雙對稱為至上美學的拜占庭風格,符合它那碎水晶環繞的小小招牌──「航向拜占庭」。

什麼都講求成雙成對,可是她身邊沒有能搭配的那個人。

那個人,此刻身在何方?

是否正飄泊在茫茫人海中,迷失了歸航的方向,忘了她還守在燈塔裡,終日凝眸眺望……

驀然,熟悉的可恨俊臉浮現在眼前。

傻瓜,她又在作白日夢了。

屋外的露天咖啡座,楚寧意興闌珊的坐在鑲刻著螺貝的軟墊椅上,斜捧粉腮,慣用的左手執起金色小湯匙,舀了一口焦糖烤布蕾,艷紅的朱唇微張,含住湯匙,甜蜜的滋味在嘴裡散開,多麼美妙,只可惜對座的人太殺風景。

「你都不覺得奇怪嗎?」對座端起咖啡輕啜的女人,一頭金棕鬈發,精緻的妝容,招搖醒目的紅色洋裝,驚鴻一瞥之下,她們宛若一對雙胞胎共進下午茶。

哪裡來的複製人?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詭異的科學實驗。

楚寧瞟了左右一眼,給予肯定的答案。「是很奇怪。」

旁邊一堆空位擺著養蒼蠅,這女人偏偏要跟她擠這張角落的小圓桌,是想搞蕾絲邊,還是蓄意搭訕準備推銷有機食品?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有時候很狹隘、很偏執嗎?總是有人挑剔這個合理,那個不合理;這個公平,那個不公平,想要合理的邏輯就應該去鑽研數學程序,想要公平就應該去研究法律正義……」

「你這種說法一樣很偏激。」楚寧懶懶地提醒。拜託,這種殺死腦細胞的鬼話留著去對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瞎扯吧,她哪來這種多餘的心思和人論辯?

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冒牌貨持續布道中,「這個世界充滿了太多符號迷思,只要經過刻意塑造,眾人加冕過王冠之後,無論再差、再爛都有人買帳……很多名牌都是這樣,設計爛,質量差,照樣一堆人排隊搶購。」

對方意有所指的目光瀏覽過楚寧一身華麗的衣飾,暗銹色薄衫高領洋裝,下擺有著鬱金香花苞型剪裁,YSL的經典look,可惜,這設計稍嫌保守過時。

「算起來金錢也是一種符號,大家都迷失在裡頭,也沒人跳得出來啊。」楚寧諷刺的回敬冒牌貨的挑釁。

「親愛的楚寧,你怎麼會如此天真呢,你以為自己能夠永遠站在巔峰屹立不搖嗎?難道你都沒發現最近與你接洽的人少了,你手中能夠交易的人脈漸漸流失了?」

楚寧優雅的含住第二口布蕾,柔媚的眸光徐緩流轉,用著比焦糖還甜蜜的嬌嫩嗓音輕吐蘭息道:「這我知道啊,因為有個專門抄襲我風格的女人不斷在背後扯我後腿,還自甘墮落用肉體換取一筆筆漂亮的天文數目,生意不差才怪呢。」

冒牌貨翻眼惱瞪,旋即釋然的一笑,「你精心打造的這塊招牌我隨時都能複製,你該怎麼辦才好?」

聽聽,多悲天憫人的語氣啊,她都要替自己掬把悲憐的淚水了。

楚寧終於想起,上周有個猶太裔的老顧客托她介紹幾位可靠的傭兵押送軍火,電話隔空喊價時,小器又奸詐的猶太佬屢次笑著暗示她,近來業界出現一位專搶她老顧客且外型與她相似,幾可亂真的女人,正是眼前笑得三八的冒牌貨。

「風格,髮色,妝容,隱形鏡片,衣著打扮,囂張排場,甚至是我說話的角度、音調,你全都可以複製得宛若本尊重現,但那又怎樣?失去了自我,你永遠學不到精髓。」

「只要不斷揣摩,到最後,你擁有的一切都會轉而握在我手裡。」

「喔,是這樣嗎?」楚寧毫無所謂的隨口應道,擱下小湯匙,垂下眼睫端詳起手指上鮮紅的蔻丹,極沒興趣與沒品的垃圾閒磕牙。「說實話,我很懷疑你能模仿到什麼時候,這麼沒格調的事情虧你做得來,佩服、佩服。」

冒牌貨冷笑,「你只是害怕自己建立的地位被我搶走。」拜託,善於模仿也是一種才能好不好?模仿的手段可是有高明與低劣之分的。

「對啦、對啦,你要這樣想也是可以。」唉,缺乏自我思考能力的女人還能自我感覺良好到如此程度,她還能說什麼?說了也是白搭。

「野玫瑰啊野玫瑰,難道你真的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都擺明了是上門踢館,何以這個女人還能如此鎮定優閒?

楚寧聳了聳雙肩,天真與嬌媚並存的晶燦大眼輕輕眨動,感到啼笑皆非。

「危機意識?為什麼要有?你算哪門子威脅?」

冒牌貨臉色驀沉,「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期望你下次在模仿我的姿態時能夠再裝得高貴一點,再優雅一點,可以的話,麻煩你格調再高一點,至少不要讓人第一眼就能輕易聯想到是在模仿我。」

「你這是暗指我不入流嗎?」冒牌貨翻臉拍桌,弄倒了盛著乳白色奶精的花苞型陶瓷杯,瞬間奶精香氣四逸,撩動敏感的鼻息。

楚寧一派悠哉,視滿桌瘡痍於無物。「不入流?在我看來,現實世界只分成兩大類,主流與非主流,每個人都掙扎著拚命劃向主流,死守非主流不放的人只能期待奇蹟出現,不是坐以待斃便只能哀傷自憐,其實不入流也挺好的,起碼不必受制於擺盪在主流與非主流之間的折磨和痛苦。」

冒牌貨嘲諷地問:「你憑什麼評斷這一切?」可笑又自以為是的臭女人。

「憑我的主觀意識呀,這個言論自由的年代,誰不是靠主觀意見對抗世界的價值觀?」楚寧涼涼地答覆。

試問有誰是真正的客觀?如果人人各客觀的話,這世界哪來這麼多仇恨與對立?

「你真可笑!」冒牌貨冷笑。

「彼此彼此。」一天到晚把心力放在模仿別人上也很可笑啊。

一席犀利的論點,滔滔不絕,若換個場景,搭座舞台,各自別上號碼牌,幾乎可以是一場從頭到尾絕無冷場的辯論競賽。

剎那間冷汗沁流,以為佔盡上風而沾沾自喜的冒牌貨這時才驚惶的領教到,這個女人輕鬆幾句便能駁擊來犯的敵人,不必動手動腳,光憑簡單的唇槍舌劍,而且絕對優雅到底。

相較於對座冒牌貨挫敗的慘青臉色,楚寧瞇細美目,揚起燦爛的笑靨,眼中閃爍著美鑽般的光芒,姿態高雅地勾起杯耳,細細品嚐道地香醇的咖啡。

呵,人家說法國的咖啡最純,果然沒錯。

「你是自命清高,暗褒自己非主流?」就是不甘心辯輸,冒牌貨灌了一大口半涼的咖啡歐蕾,潤喉再戰。

楚寧托起花蕾般粉嫩的雙腮,含笑搖頭。「錯了、錯了,我永遠都站在主流這邊。」

冒牌貨猙獰的低吼問道:「為什麼?」

這個女人老愛自抬身價,老愛高談獨創的那一套金錢觀,到底哪裡主流了?!

楚寧美目橫瞟,一臉無奈。「因為非主流都帶有『活該慘死』的原罪,站在主流這邊比較不會慘死,喔,對了,你有東方血統吧?聽過台灣嗎?有位創作女歌手就因為評審一句個人風格太強烈,一句話打死,丟了奪獎的機會。」

「我聽不懂,你幾時跨足唱片業了?」冒牌貨一臉受不了。什麼跟什麼?這女人真愛鬼扯!

唉,頻率不合,就連辯論也讓人覺得無力。

「你不懂就別裝懂,麻煩回去多吸收些點新信息再來向我挑釁,省得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支撐人類活下去的東西,你浪費了我兩個鐘頭聽你鬼話連篇,要是可以,我真想向你索賠,不過我今天心情好,懶得跟你算,麻煩幫個忙,滾蛋。」滾到世界盡頭,或是拿塊遮羞布蒙臉吧,她最討厭的就是沒有自我主張又愛裝有個性的copycat.

「楚寧!」

「對,我是楚寧,你最好記清楚了,我是你根本模仿不來的那位楚寧,你要哭要吼要惱羞成怒,等你回到家關上門時再盡情發洩,千萬不要在這裡丟人現眼,畢竟你是我的複製品嘛,總要給我這個本尊留點面子。」

「好,好個楚寧。」冒牌貨總算肯挪動那顆電動馬達離開座位,並且憤惱得上氣不接下氣,美艷的臉因為嘴角抽搐而剝落一層粉屑,「我會記住你今天的傲慢與不屑,你最好小心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你客氣。」

「你對我客氣過嗎?好像沒有耶。」楚寧笑看著走遠之後又甩頭惡瞪一眼的冒牌貨,禮尚往來的揮手道別。「Bye--bye,不送,帶著你那身俗艷的裝扮去做作樂園安息吧,天主阿拉菩薩都不會保佑你的。」

憂鬱的「船歌」播畢,換上拉赫曼尼諾夫流暢的琴音,有些急促,像在催討著什麼,令人感到心神不寧。

不過,會弄髒眼睛的爛風景徹底清空之後,當真是雲淡風清,蒼穹浩瀚,海闊天空,神清氣爽啊……

「好久不見了,寧寧。」

一記青天霹靂猝不及防的劈得她粉身碎骨,耗盡力氣才找回來的心神又開始渙散。

腦海中那模糊不了的野蠻俊臉,張揚著可惡又狂狷的刻意挑釁。

纖纖懶腰伸到一半,嬌憨的呵欠僵在半空,楚寧就這麼縮在桌沿,狂灌咖啡以穩定神經,微微顫動的目光像洋娃娃轉動眼珠般僵硬,看向對座剛換上的頹廢風景。

宛若已消失了幾百個世紀的臭男人依然沒變,懶散不可一世,單手支頷,左手端起骨瓷杯,細細品嚐濃郁的咖啡,端詳著對座愣然失神的麗顏。

兩人沉默良久,無聲地對視,最後,楚寧總算成功找回因震愕過度而沙啞的聲音。

「喔,你還沒死啊?」遲遲等不到他的訃聞,害她每晚睡前都為了該穿什麼出現在他葬禮上才夠囂張而失眠。

鐵宇鈞無動於衷,咧開嘴朗笑,「還沒找到合適的陪葬品,恐怕短期之內無法如你所願。」

還是沒變,一如她鮮明記憶中那般可惡又可恨!「聽說你又滾回去幹起老本行,中情局那些廢物肯繼續收留你還真是夠環保。」怎麼不乾脆把他一槍轟了?!

「記了三大過,寫了三萬字悔過書,三百萬收賄金全數充公,外加薪資減半以及反監控。」他略去過程,直述結果。

「全是官僚體制的固定模式,有什麼屁用?你私底下還不是繼續幹著黑吃黑的下流勾當?」楚寧一點也不想聽關於他的種種,可是偏偏與他有關聯的風聲自然而然會傳進她耳中,然後悄悄蘊藏在心裡。

鐵宇鈞彈彈指頭,耐性額度用罄,單刀直入,「夠了,虛假的表面寒暄結束,現在讓我們談論重要的私事。」

「我跟你?重要的私事?」她嗤之以鼻,「你弄錯對像囉,我們之間哪裡會有重要私事可談?」

「你的心眼就這麼小,還記恨我的欺騙?」

楚寧不禁惱火,「什麼叫作心眼小?!你那是利用加欺騙外加蓄意……」

可惡,上當了!

看見他臉龐上的笑意之後,她總算知道自己跳進他挖的坑裡鑽不出來,這個男人根本是刻意引導她回顧兩人之間曾有過的「過節」。

「你究竟想廢話什麼?」她沒時間沒心情沒興趣跟他乾耗!

「你見過他?」

「誰啦?」什麼人她都見過,誰知道他指的是哪位?

「小爾。」那個一個鐘頭前被他兩隻拳頭擊中漂亮的臉蛋,慵懶的捂著傷頰倒臥在沙發上狂笑不止的變態少年。

「你見過他?」楚寧焦慮不安的敏感起來,粉嫩的頰色瞬間褪成一片蒼白。

「這是我的問題,你幹嘛反問?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

「鐵宇鈞,請問你憑什麼質詢我?」去他的,她真想翻桌。

「你跟他沒有血緣關係!」鐵宇鈞氣惱的大吼,如猛獸出閘。

「你到底在鬼扯什麼?我跟他怎麼樣關你這混蛋屁事啊?你怎麼不滾回去你的低級世界去!」詭異的是,她的身體完全脫離大腦控制,意識明明傳達著想走,臀部卻還黏在椅子上起不來。

「楚寧。」

「是寧寧……」

無心的失言洩漏了她壓抑在潛意識中最想聽見的呼喚,全然不打自招。

每當她躺臥在世界各地頂級飯店裡的大床上,卷抱著軟綿綿的抱枕,聽著輕柔的水晶音樂準備酣然入夢,耳畔總不斷盤旋著那一聲聲戲謔的低沉呼喚。

寧寧……寧寧……

如此簡單,如此輕易,光憑一聲他擅自決定的暱稱,便令她徹夜難眠,幻想著傳入耳中的音符都是他熱烈的呼喚。

但那終究是自我虛構的美好夢境,白日夢,沉睡的夢,幻想的夢,迷失的夢,每一幕都有他,但都不是真實的他。

日日重複在相同的希望與失望之中,她將自己困在濃濃的惆悵裡,期盼著也許在某個轉彎處與他不期而遇……

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巧合。世界上哪來這麼多巧合?記憶中,某個可恨的男人曾經這樣說過。

但,某位大文豪曾說,現實的人生總是處處充滿著巧合,讓你不得不信。

鐵宇鈞好整以暇的挑高濃眉,斂起難得失控的憤怒氣焰,笑看她瞠著美眸,微張著嘴,雪頰倏然飛湧赧紅,恍惚失神的含糊喃語。

「原來你這麼想念我,真令我感動。」他長臂一伸,橫過桌面,拉下她緊捂著粉唇的柔荑,壓覆在寬掌下方,若有似無的摩挲著。

「鬼才想念你!」楚寧打死不承認,雖然寂寞,雖然曾經幻想過,但是她絕不容許自己的防線在這個男人面前再度失守,絕不!

「是不是要我吻你,你才願意大方承認?」

「鐵宇鈞,你敢?!」槍,快給她一把槍,鉗子、螺絲起子也好,她要捅死這個囂張的王八蛋!

「對你,我沒什麼好不敢。」冷笑著回嗆,他說到做到,旋即壓陣而來,毫不客氣。

楚寧傻眼,麗顏下意識一偏,及時躲開,他涼涼的吻落在她因呼吸急促而緊繃浮起的頸動脈上,整個世界開始嚴重傾斜。

那年在台灣不歡而散,看似各自回歸原點,她卻發現,愛情是一旦開始就走不回原點的冒險,無論路途多迂迴,中途多艱險,終點有多遙遠,開始之後,就失去了回頭的資格。

該怎麼辦?她始終找不回遺失的那顆心。

怎麼辦?她真的好喜歡這個該死的混蛋,喜歡到連自尊都能扔在地上隨他踐踏也沒關係,喜歡到迷失了自我,喜歡到捨不得從有他的夢裡醒來……

「不要接近他。」鐵宇鈞含著她的頸動脈,不顧來往人們的側目,聆聽她失序的喘息,沉聲警告。

「他是我弟弟……」

「問題是對方並不這麼想。」所以他才會如此暴躁,完全推翻當初與她分手時給自己訂下不再互相招惹的規則,甚至像個情竇初開的蠢子,動用官方資源聯絡曾與她接觸過的每個人,只為了堵這朵野玫瑰。

「那又如何?我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礙著你了嗎?」假裝嗅不出他沉啞嗓音裡暗藏的濃郁醋意,假裝沒看見他眼底的兩簇熾光,她不要自己被這種程度的偽裝騙倒。

「那個小子是將道德徹底倒著寫的墮落派,你以為現在的你能改變什麼?即使你阻斷了他在巴黎的一切,就算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他依然故我,依然會再干一樣的事,你別傻了。」

「我不准你隨意評斷小爾!」楚寧火大的推離那堵貼近的胸膛,「你自己又高尚到哪裡去?王八蛋!你噁心透了你!」

鐵宇鈞隨她罵,一臉無所謂,泰然自若。「一個縱橫巴黎上流社會的高級男妓,一個以肉體征服寂寞寡婦與孤單富婆的漂亮少年,比較起來,誰噁心得多?」

「當然是你!你這個滿口謊言的騙子!無時無刻都在演戲,無時無刻都在欺騙!你的高貴在哪裡?你的真心在哪裡?」

吼完之後,楚寧撫上左頰,那兒已然濕透,全是丟盡她顏面的淚水。好極了,她又再度被他逼得情緒失控。

她霍然別開狼狽的臉,卻反被他一掌扣住,流著憤惱淚水的晶眸與他陰沉的深目對峙著。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時常想著你,想著你生氣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想著你呆呆發愣的失神,想著你對我錯誤的信任,想著你偷偷凝視我的傻樣……想著那些你和我曾經共有的回憶。」

「你這是從哪部電影抄來的對白?」莎士比亞?史上十大經典泡妞台詞?

鐵宇鈞壓低重心,與她額貼額,將她困在他精心營造的無形情網中。

「如果那時候我沒有選擇分手,你想,現在的我們會走到什麼地步?」他刻意忽略她的蓄意挑剔。

楚寧不屑的嬌哼,「我們根本不曾開始,哪來的分手?」他當現在演哪出?

他發出久違的朗笑。「是這樣嗎?為什麼我覺得這場競賽開始了很久?」久到每每清晨睜開雙眼,都以為她還躺在身邊;久到耳邊時常縈繞她埋怨東埋怨西的嬌縱挑剔。

「省省吧,鐵宇鈞,我不會再上你的當!」她不會再繼續軟弱,她會使盡全力用渾身上下的綠刺螫死他!

「可是你會上那小子的當。」鐵宇鈞不厭其煩地警告道。

「那也是我的事,與你無關!」但是他的警告令人火大,動不動就牽扯到小爾身上,明知道小爾是她心中的痛,他怎能這樣惡意醜化?!

「什麼事都與我無關,唯獨這件事我管定了,不論你要還是不要,我都管定了!」

「你真可笑。」她冷笑嗤哼,完全不當一回事。

「還有更可笑的。」這口是心非的女人明明期待著再見到他,卻故意擺出高傲姿態,百般拒絕,真倔強。

「什麼?」嗯哼,儘管放馬過來,她可沒在怕。

鐵宇鈞不知盤算著什麼陰謀詭計的噙笑俊臉緩緩欺近,帶著幾乎將她逼到絕境的迷人氣息,狠狠吻上她緊抿的粉嫩嘴唇。

他飢渴得足以令人窒息的烈吻輕鬆擊垮了楚寧架起的封鎖線,再多的抗拒都是虛偽做作。

此時才知道,這段分開的日子,她的思緒總是縹緲恍惚,再多的限量皮包、華服美鞋,再多的美食饗宴,再多的稱讚恭維,也彌補不了胸中的空洞。

肉體的滿足,填補不了精神的空虛。

好喜歡他的吻,喜歡他這種野蠻掠奪式的強烈,讓她沒有多餘心神思考關於兩人之間的矛盾,也不會浪費時間思考這樣糾纏究竟對還是錯。

他與她,好像總是不斷對立,然後又一再地僭越彼此設下的停損點。

「糟糕……」鐵宇鈞抵吻著她紅艷的下唇輕喃,「你說得沒錯,可笑的人是我,原來我是這麼的想念這張刁鑽的嘴。」

她睜開迷茫的眼,傻在當下。「你騙人,你騙人……」不知是憤惱還是感動的酸楚噎住了呼吸,讓她極為難受。

他勾起唇微笑,鎖住她每分思緒,輕歎,「寧寧,你終於肯承認了。」

楚寧一臉困惑。

「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一直等著我來。」

「我沒……」她竟是無從抗辯,眼淚還比她乾脆,直接滾出眼眶,宣告她假裝的堅強都是白費一場。

鐵宇鈞傾唇吮去她一顆顆晶瑩的淚珠,也許是亢奮迷幻了味覺,他覺得它們嘗起來竟是如蜜般甜膩。

淚水甜度……烙印在記憶底層的那紙菜單同時牽動兩人敏感的神經。

此時,手機的鈴聲倏地響起。

魔咒霍然解除,兩人從夢幻情境裡被狠狠踢出來,各自彈回座位。

鐵宇鈞拿出手機,泰然自若的冷聲應答,楚寧則佯裝鎮定的繼續喝她的咖啡,但由於喝得太快,使她嗆咳得連肺都快嘔出來。

「我得走了。」結束手機對談,他淡淡地道別。

「再見,不送。」胡亂擦去唇邊的濕痕,楚寧別開臉,強裝滿不在乎,整個人卻像從雲端跌入惆悵的深淵裡。

「聽我的話,別太靠近他。」得不到一聲肯定的答覆,鐵宇鈞走不開。

「喔。」她直接把他那句話當耳邊風。

「寧寧!」

她扇動纖纖玉手,「煩不煩?!廢話夠了麻煩請自行滾蛋,別擾亂我喝下午茶的好心情。」既然他無心逗留,那又何必勉強?

反正這個男人不會因她停留,除非她對他還有點利用價值,但截至目前為止,她想不出半點關乎兩人利益重疊的可能性。

片刻後,楚寧身畔只剩空寂。

她惶然的回眸。小圓桌旁只有她一人,再度恢復清靜,但,她的心情不再雲淡風清,無法海闊天空,整顆心被滿溢的濃濃思念淹沒,像快要溺斃,不能正常跳動。

他離開了,彷彿連氧氣都一併攜走,半點不剩,她已快不能呼吸……

空蕩蕩的對座,遺留了一隻紫盒;浪漫的紫,綺思的紫,她最喜歡的紫。

紅色,只是她的武裝,並非最愛,柔軟的紫色是她永遠搭配不上的色彩。

那是鐵宇鈞刻意留給她的禮物?

她狐疑地托著腮,伸指將包裝精細的小長盒拖曳過來,拆解定時炸彈般小心翼翼的打開盒蓋,看見一排排……抗過敏藥丸。

她徹底傻了。

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捧住差點當機摔落桌面的額頭,癡癡傻笑,眼角微泛水光,心底那道曾經被撕裂的無形傷口,因為這一排排的藥錠稍稍癒合。

這總不會是巧合了吧?

不可能是他自己過敏吧?

這算什麼?見面禮?道別禮?還是……

楚寧呆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後拖著失了魂的輕盈嬌軀離開,很不淑女地甩著有著雙C標誌的鏈包,漫無目的的穿梭在曲折的巷弄中。

他這樣做,究竟意欲為何?想動搖她什麼?事到如今,這一切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朱紅的細高跟鞋赫然頓住,長長的鬈發飄動著,細緻的臉蛋驀然驚醒,倉皇的憶起那盒充滿謎題待解的紫盒遺落在小圓桌上,粗心的她竟然掉了魂,丟了心,連最重要的「證物」也忘了牢牢扣押。

映在夕陽餘暉中的娉婷身軀驀然一轉,神色惶然,瘋狂的朝來時路狂奔,顧不得細高跟鞋快扭斷她的足踝,一顆心只懸在那個紫盒上,那個本來應該拽抱在懷中好好珍藏的紫盒!

該死該死真該死!這一點也不像她的作風!

奔過轉角,焦急的麗顏霍然一愣,來不及煞車的雙腳機械式地直直往前,倉卒的停在咖啡館的招牌下方,傻傻的看著那張小圓桌。

已離開了好一會兒的高大背影,就佇立在桌旁,宛若一具英挺的石雕。

是巧合,是不期而遇……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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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17:31
第九章

我說過,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不期而遇。當時的他如是強調。

但,真的是偶然,真的。

那天,她剛下飛機不久,在便利商店買了一份地圖和觀光手冊,不想餓著嬌貴的小肚子,也懶得再多作調查比較,便遵照著手冊上推薦的飯店覓食而去。

訂好飯店裡的頂級套房,換上質感絲滑的嶄新衣裳,楚寧像只優雅的鳳蝶,翩翩來到飯店裡的餐廳。

服務生態度很親切,一進門就悉心招呼,引領她來到角落無人預約的座位。她一臉倦意的模樣不想招惹太多關注,待在角落獨自用餐剛好符合她的需求。

五分鐘後,鐵宇鈞一身風塵僕僕,手拎一隻黑色尼龍材質簡便型的行囊,落拓不羈的踏進餐廳。

他一身令人無法忽略強烈的存在感,刺激著她的感官,無意識地微仰起頭一瞥,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他沒有察覺到角落的她,逕自坐在靠落地窗的座位,支頷皺眉檢視著古怪的菜單;她在角落,握緊同一份菜單,勾勒得迷魅的雙眼愣愣的定格在他突出的側面輪廓上。

當時激昂的悸動,直到現在餘韻猶存。血液滾沸的澎拜,脈搏劇烈的起伏,無可遏抑的失控心跳,一波波將她捲入他身處的風暴範圍。

楚寧到現在才終於明白,那動了念的一瞬間,便是注定她掉入愛情風暴萬劫不復的命運序曲。

貪婪只是當下的動機,靈魂深處被緊密牽引的悸動,才是真正促使她接近他的原因。

證據在哪裡?抱歉,她答不出來。

因為愛情不是推理劇,不是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無法確切的說明,只能透過隱諱曖昧的揣摩去體會。

可是,鐵宇鈞不相信。

再多的辯解也沒用,所以她寧願選擇沉默,任他自以為是的認定一切都是經過她縝密的安排,絕非偶然。

他有他的立場,她亦然,然後透過不斷衝突,不斷進攻防守,以高高豎起的對立深入探索彼此的心。

沒錯,這個世界處處充滿著二元對立,不是對就是錯,非是即否,不是喜歡就是討厭,愛情也一樣,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容不下中間的模糊地帶。

而她,只想知道一個答案。

「別走。」

鐵宇鈞彎腰拾起遺落在座椅上的煙包,正轉身要走,突來的一聲耳熟的驕縱命令吸引他留步側首。

深邃的俊目在夕陽的映照下凜瞇得狹細,看清了喊住他的艷紅人影,他下意識的微勾起唇角。「看來,丟三落四的人不是只有我一個。」

他一手握著煙包,一手高揚著紫盒,朝她挑眉咧開笑容。

楚寧一臉受夠這一切折磨的不滿,快步衝來,壓抑過久的思念與憤怒徹底炸開,瞄準了他堅實的胸膛,直接將皮包擲去。

這樣還不夠洩盡她累積太深的痛苦,乾脆連高跟鞋都一塊脫下,雙雙朝他可恨又俊朗的笑臉扔去。

「你去死好了!你怎麼不去死!你要是死了,我還不會這麼痛苦!為什麼你要讓我這麼難過?你憑什麼讓我這麼難過?為什麼要拐彎抹角的警告我,為什麼不乾脆告訴我,你喜歡我,在乎我,所以不願意看到我和小爾在一起?因為你太在乎我,所以你害怕我上了小爾的床!」

「你冷靜一點!」敏捷的躲開高跟鞋的突襲,鐵宇鈞抓下她激動揮舞的雙手,因她完全失控的情緒而震愕。

「我不要!偏不要!」她就是太冷靜,才把自己逼得這麼痛苦,從現在起,「冷靜」這個詞已徹底從她的情緒字典裡消除。「你明明喜歡我,你明明想要我,我敢打賭,你連作夢都會夢到與我做愛!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逃避你對我的感覺?你真是可惡又可恨!」

「楚寧,你別鬧……」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照片裡的女人是躺在醫院裡的植物人?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女人是為了替你擋子彈而變成這樣?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對她只是出於一份道義?」

早該想到,她會私下調查一切原委,是他低估了她對他的執著。

「因為我沒有義務告訴你。」

「放屁!你根本是自欺欺人!」楚寧失聲尖嚷,抽回雙手,抓起他襯衫的前襟,狠狠地扯緊。「就為了對那個女人該死的罪惡感,所以你要犧牲對我的感覺?就因為你自認為要對她負責到死,所以寧願否決我對你的感情?你真的很可惡,很該死!」

「我不可能放開她。」鐵宇鈞沉鬱地默認,面對她哀傷的控訴,鋼硬的心宛若受到刨割,有太多的包袱壓在兩肩,太多的顧慮壓縮著他的情感,他不敢任意去愛,寧願卑鄙的一再招惹她,也不願意決絕的畫清界線。

因為他的自私,讓兩顆真心都痛苦。

「你有兩隻手,你放不開她,可以伸出另一隻手抓住我啊!夠狠的話,你可以像個膽小鬼,永遠躲得遠遠的,只要你一句話,我也可以永遠避開有你的地方,我們可以逃避到彼此都躺進棺材之後連在地獄都不必打照面,就等你一句話!」

就因為他一心贖罪,所以將搏命賺來的錢全存入那女人的戶頭,以支付龐大的醫藥費,就因為對方是他必須背負的原罪,所以他鎖緊心窗不讓誰有機會進入。

好幾次,她失去理智的跳上出租車衝到醫院,來到那個女人的病床前,以怨懟憤怒的眼神恨恨瞪視著對方。她承認自己惡毒,因為愛情的世界裡沒有同情。

輸給一個可能再也睜不開雙眼的植物人,連宣戰的資格都沒有,這對她又何嘗公平?!

「楚寧,放開我。」鐵宇鈞厲色警告。

「不放!」就算拿一大疊鈔票砸死她也不放,拿全世界來交換也不放,不放!有種一槍斃了她,不然免談!

「楚寧……」

「要怎麼做,你才敢承認你對我的感情?要怎麼樣你才願意真正面對我?好,如果你真不要我追問,那你說,說你永遠也不想再看到我,說啊!」

鐵宇鈞繃緊了臉部線條,握緊拳頭,簡單乾脆的一句話怎麼樣都吐不出口,因為他的內心一樣折磨。

他總是想著她,每個午夜夢迴,清晨破曉,無時無刻都想著她。

分開的這段日子,他以為時間能夠平復心底的騷動,以為只是一時感官的迷惑,但,一切都是他判斷錯誤。

他的身體,他的心,每分每秒旋轉的思緒,都藏有楚寧的影子,像是一種會產生幻覺的毒素,滲透得太深,已經融入血液裡,鑽進骨髓中,永遠戒不掉。

曾幾何時,在乎她成為支撐他繼續往前走的驚人動力,偶爾坐在某間高級餐廳裡,總是一待便是數個鐘頭之久,只因為腦子裡盤據著荒謬的念頭,幻想著她會從餐廳的大門嬌媚的走進來……

他更是曾幾度捫心自問,為什麼要把自己和她逼到絕境?

明明想愛,但是不敢信任,卻又同時渴望著,他們兩個幹著相同的蠢事,還不斷催眠自己這樣才是正常。

一次次的希望落空,強烈的空虛感日夜不停壓迫著,他渴望再見她一面,渴望再一次擁抱,渴望彼此心心相繫的溫度。

一如現在,楚寧脆弱的仰著嬌媚的臉,靠在他胸前,流灩的眸光殷殷冀盼著他一記擁抱,一副彷徨無助快哭出來的模樣,徹底撕裂了他的心。

「鐵宇鈞,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怕了是不是?你以為裝啞巴就能解決一切?」

「你想聽我說什麼?」

「我……」屏息以待的麗顏頹然垮下,迷惘的呢喃,「我想聽什麼?你竟然問我想聽見什麼?」

難道她表示得還不夠清楚嗎?難道還嫌她自尊丟得不夠?是不是她抗議得還不夠?還是嫌她失去得還不夠多?

不要這樣對她,不要!

已經受夠了每一個獨自迎接漫漫長夜的孤單,好不容易從自囚的寂寞牢籠裡逃出來,親手扔棄了高傲自尊向他示弱,不要這樣對她……鐵宇鈞,不要這樣對她!

「我知道你想聽的是什麼。」他長臂一個反剪,將馨軟的嬌軀揉進胸膛,以野獸般的蠻勁狠狠抱緊她,深吸一口來自她發間的香氣,填滿空虛的肺葉。

熟悉的體溫失去又復得,兩人深深沉浸在彼此交融的氣息裡,沒有人想掙脫,無可自拔的淪陷。

「不要放開我,怎樣都好……就是不要放開我,永遠都不要放開。」帶著孩子氣的濃重鼻音,楚寧將臉埋進他的胸膛,聆聽他心臟跳動的頻率,耍賴似的緊緊攀抱著他。

「你想聽的不外乎那些陳腔濫調,你想聽我開口承認,想要我給你一記深情的眼神外加至死不渝的承諾,是這樣嗎?」他攬緊她纖瘦的腰肢,薄唇輕蹭她濕了一片的臉頰,不改嘲弄的語調,但柔軟的眸色已經洩漏太多壓抑的情感。

「去你的鐵宇鈞!去你的!我真希望能夠親手宰了你……」

「我愛你,寧寧。」

一句不分國度、不分富貴貧賤,一律公平的鎖心咒語,猝不及防的炸得她震撼失魂,胸口發疼。

「我不想說出來,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說,我真的愛你,愛到想毀了自己。多少次我告訴自己,對你只是一時的迷戀,想催眠自己,你只是一時的幻覺,可是,這樣做反而將自己困在虛擬的夢裡,那個有你的夢裡。」

鐵宇鈞願意舉白旗向愛情跪地投降,再沒有力氣假裝自己毫不在乎,也沒有辦法再催眠自己這只是一場遊戲。

是巧合偶然也好,是精心安排也罷,他和她一樣,疲於惺惺作態,只想依循內心積壓太久的渴望,擁有彼此。

他愛她,真的愛她,發了狂似的不能自已的瘋狂愛著她。

她愛他,真的愛他,失心瘋似的像具行屍走肉也要愛他。

楚寧哭著抬起臉,不顧醜態的吼道:「鐵宇鈞,你這個孬種!這些話居然有辦法藏得這麼深?你打算一路藏到躺進棺材裡是不是?就算真是這樣,我也會撬開棺材,在你的屍體上跳舞、開香檳,再把你的喉嚨割開!鐵宇鈞,你真是我見過最沒用、最可恨的王八蛋,你好可惡──」

「噓,幫個忙,乖乖閉上嘴。」

「我偏不……」

為節省時間,他略過囉唆,直接扣住她的下巴,含笑的薄唇利落的堵封,將她未完的咒罵一併含吮進齒間,親口感受這朵野玫瑰的香甜與暴躁,結束無意義的追逐戰。

其實他們都一個樣。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渴望。

因為渴望太強烈,超乎掌控之外,所以他們雙雙迷失在愛情的岔路上,繞了一大圈,終於抵達終點──有他的終點,亦是有她的終點。

中途穿插著太多利益交織的浮光掠影,徘徊在錯綜難辨的虛實真假中,直到他們抽絲剝繭拼湊出彼此完整的形象輪廓,這場冒險才算是真正畫下漂亮的句點。

長年來沉淪在爾虞我詐的狂風駭浪中,習慣了隻身面對孤獨的感覺一如毒癮,戒不掉。

日與夜輪替的灰暗時空,形成一道狹縫,鐵宇鈞任由自己置身其中,放棄了任何逃脫的機會與可能,直到她翩然而至,站在他面前惡意挑釁,他已麻痺的感官知覺被賦予了全新的感受。

寧寧,如此強悍又不容許誰來侵佔她權益的貪婪女皇。

那些生活在唐人街的破碎記憶冉冉浮過眼前,鐵宇鈞依稀能夠看見長年擔任臥底工作的父親,總是選擇在深夜現身,探望惦記的妻兒。

同樣是移民身份的父親,負責調查來自亞洲的華裔移民所組成的黑幫組織,卻因為收受賄款的同僚出賣而暴露真實身份,因而慘遭處決,飲彈喪命。

父親驚恐猙獰的最後一面,清晰的烙印在鐵宇鈞腦海最深處,動輒牽動神經,引發撕裂般的痛楚,自此之後,他的人生中不再存有「信任」一詞。

背叛出賣,唯有無止盡的反覆不定,才能令他安心;時正時邪,穿梭在模糊的灰色地帶,取決於權衡孰重孰輕的利益糾葛,用金錢交換尊嚴,用出賣的快感來彌補兒時的痛苦回憶。

曾經也有人意圖入侵他的心,最後的下場卻是終生沉睡不起,於此,那是他至今唯一有過的內疚,卻也沒想到,這份內疚成了束縛他的龐大枷鎖。

直到一團赤紅的旋風吹散了這樣的想法,無堅不摧的理念徹底崩盤,寧寧,狡猾又任性地霸據了他空洞的心。

對於寧寧,他不帶任何愧疚,因為他的心已經決定全權交託,無償贈與。

「寧寧,這是一份蝕本生意,你擔負得了嗎?」

細細端詳臂彎中沉睡的麗顏,徐緩收回紊亂如飛絮的思緒,鐵宇鈞放縱自己耽溺於這份曖昧的氛圍中,不再藏匿。

嘲謔而溫熱的細吻化作一縷甜蜜,縈繞在酣然恬睡的麗顏耳畔,喃喃絮語。

「寧寧你啊,真是巧合之外的一份偶然,來得這麼突然,令我無從防備。」

熱烈纏綿之後獨自面臨的空虛最是難受。

與鬆軟的蠶絲被一塊捲成麻花狀的嬌軀霍地彈起,驚惶的睜大朦朧的眼,體內還殘留著尚未完全消退的激情,餘波蕩漾。

楚寧茫然看向空無一物的身側,彷彿被失落怪獸一口吞下,探出顫抖的雪白柔荑撫滑過已然涼透恢復平整的床,須臾,迷濛模糊了視界。

這個男人是幾時走的?為什麼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為什麼又連一聲道別都不說就離開?真可惡!以為她活該讓他耍著玩嗎?

午夜交纏互換體溫時,他明明答應過她,不再欺瞞,不再偽裝,不再口是心非,不再故意挑釁,不再不告而別,為什麼……

她猜不透他的思考模式,他像是無數的謎凝聚而成,令人永遠看不清。

鈴鈴鈴……

床頭紅銅色復古電話刺耳的響著,有如魔音傳腦,逼得蜷縮在床尾的雪白裸軀翻來覆去,乾脆拿起枕頭砸向電話。

電話摔到赭紅色的地毯上,持續發出噪音,心口破了個大洞的楚寧粗魯地抹去鼻水,裸身跳下床鋪,拿起話筒火大的應聲。

「你是哪位一大早等著預約看診的神經病?!」

「還記得我嗎?喜歡長篇大論的楚寧小姐。」

「神經病這麼多,我哪會記得你。」喲,是女神經病,真少見。楚寧紅腫的雙眼朝天花板一翻,猶豫該不該摔上話筒。

「我們昨天才在『航向拜占庭』談了一下午的心,難道你全忘了?」做作的嬌笑聲從話筒傳來。「哎呀,昨天忘了向你自我介紹,我是克莉絲汀。」

「嗯哼,有何貴幹?」冒牌貨就冒牌貨,還需要什麼鬼名字?

「鐵宇鈞先生……你應該認識吧?就是那位昨天和你一同進了飯店,並肩坐上往八樓的電梯,整整一晚沒再出來,高大又迷人的鐵宇鈞先生。」

握著話筒的皓腕赫然一僵,楚寧故作鎮定的虛應,「喔,你對他有興趣?真可惜,他品味爛歸爛,但至少還分得清楚真品與仿冒品。」

「楚寧啊楚寧,事到如今你還想逞強?」克莉絲汀冷笑。「難道你沒發現鐵宇鈞人不在你房裡?需不需要讓我來提供你他現在的下落?」

楚寧假裝驚訝地道:「哇,你連拉皮條這種下賤的生意也接?」

話筒另一端短暫短的急促抽氣,片刻後才重新傳來克莉絲汀僵冷的聲音,「告訴你吧,鐵宇鈞先生受到我的邀請,目前正跟幾個從俄國來的朋友坐在某個密閉式的隱密房間內作私人『交流』,喔,對了,這幾個俄國來的朋友你應該也認識才對,聽說前年你弄砸了他們一筆交易,這件事似乎也跟鐵宇鈞先生有不小的關聯,真的很巧,你說是不是?」

一剎那,刺骨的冰冷寒意陡然自腳底板急竄,凍結了渾身血液,神經刺麻,楚寧的一顆心直往下墜,雙眼陷入無邊的黑暗裡,覺得幾乎窒息。

極壞的幻想景像一幕幕浮現楚寧眼前,血腥又殘忍暴力的畫面盤桓在腦海中,彷彿有雙無形的手正掐住纖頸,她已快要不能呼吸。

他可惡又迷人的笑臉,支頷坐在窗邊瀏覽著菜單的身影,犀利刻薄的冷嘲熱諷,囂張自大的氣焰,沒格調又乏味的穿著品味,不修邊幅的落拓瀟灑,喜歡故意挑釁她的惡劣行徑……

關於他的一切,剎那間全在眼前絞成碎片,記憶中鮮明的顏色一分分褪成蒼白。

心真的好痛、好痛,痛得麻痺,幾乎瞬間停止跳動。

她想乾脆閉上雙眼,就這麼直挺挺的倒下去,再也不必面對任何殘酷的分離,再也不必忍受撕裂靈魂的痛苦。

寧寧。

不,不對!楚寧,冷靜,你得冷靜才行!面對任何突發的危機都可以慌張,唯獨這件事不行!什麼人都可以放手隨他去,唯獨這個男人不行!

「哈囉,親愛的楚寧,你還在聽嗎?」克莉絲汀嘲諷的問。

「你究竟想要什麼?克莉絲汀。」咬牙切齒的喊出對方的名字,楚寧的恐懼裡混雜著更強烈的怒意,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昨日下午,她一定毫不遲疑將這個仿冒品就地KO.

「很簡單,我和俄國的朋友們達成了協議,只要你單獨過來,並記得攜帶一張空白支票還有你手上準備交易的客戶名單,動作快一點的話,或許還有機會再見鐵宇鈞一面。」

好你個賤……芭樂!為了錢,為了激烈的生意競爭,這個仿冒品勾結了野蠻不講理的俄國佬來對付她!手段卑劣又老套,一點格調也沒有,活該一輩子當個上不了檯面的仿冒品!

忍下滿腹咒罵的衝動以及胃裡不斷翻攪的酸液,楚寧振筆記下對方指定的隱密地點以及附帶條件,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換好衣裳,接著灌下一大杯黑咖啡穩定神經。

半個鐘頭後,楚寧一身標準鮮艷的紅,光彩熠熠的出現在巴黎近郊一處廢棄的木屋外,手裡的皮夾中躺著一張足以囊括她所有財產的巨額支票。

宛若鬧雙胞似的,出面接應的女人身穿雷同的行頭,渾身上下醒目且俗艷的紅,簡直快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威脅人與受威脅的那一方。

克莉絲汀探手示意她交出簽好字的支票以及重要名單。「想不到吧,你也會有不得不屈服的這一刻,真可惜我忘了帶相機紀念這關鍵性的一幕。」

楚寧瞄都不瞄她一眼,瞇起媚眸冷冷估量著約十公尺之外的那幢小屋。「鐵宇鈞人呢?」

「在屋裡。只要你交出支票以及名單,我立既讓你見到他。」克莉絲汀漸感不耐煩,微微提高音量。

「我要先確認他還活著。」楚寧不由自主的握緊皮夾,目光如凝著薄霜,堅硬冷傲。

克莉絲汀偏不吃她這套。「俄國人等著我回報這筆補償費,只要我一通電話,看顧鐵宇鈞的俄國人便會宰了他,如果你真的在乎這個男人的話,勸你最好別輕易嘗試。」

「沒有經過確認,我不會給你。」

「好,那我現在立刻打電話告訴俄國佬,你根本不想付錢。」

克莉絲汀拿出手機,推開滑蓋,才剛按下第一個按鍵,突來一隻發涼的柔荑強壓著手機,阻止她繼續撥號。

楚寧慘白著臉色,倉卒地扔出皮夾,「拿去!」

克莉絲汀檢查過支票,確認無誤,揚起巧繪的細眉對她甜美的一笑。「傳說果然沒錯,你真的很在乎這個男人,連最心愛的鈔票都可以掏出來贖他,真是太感人了,我都快掉下眼淚來。」

儘管已經氣得胃酸逆流,楚寧仍不理會仿冒品的賤言賤語,更懶得浪費唇舌辯論什麼,因為她真的很在乎鐵宇鈞,剛才那一刻,她確實很恐懼。

此時此刻,她只想看見那張可惡的俊臉,擺出欠扁的自負態度笑著對她說些沒格調的廢話,只想聽他戲謔似的隨口喊她一聲寧寧。

「瞧你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真令人想笑又覺得可憐,快飛奔過去拯救你的羅密歐吧,親愛的茱麗葉。」克莉絲汀總算讓出那條只容一人通行的小徑。

楚寧飛快的奔馳,不管模樣有多醜、多可笑,過高過細的鞋跟害她一路跌跌撞撞,險些摔斷腿,不管心悸得有多厲害,喘息有多劇烈,一心只朝他奔逐。

她側肩撞開籬笆,翻過滿是枯萎玫瑰的矮花台,撿起石塊砸破門上的大片玻璃,手腕繞進門裡開鎖,動作一氣呵成。

繞過每間空房,直奔小屋最內側的房門,不顧肩頭和纖臂多處被玻璃割劃的傷口正泛著血絲,不斷來回撞擊上了鎖的門板。

不知經過多少次的衝撞,終於,門鎖成功被撞歪,她咬牙奮力一搏,不顧左肩嚴重紅腫,頑固地衝破那道房門。

反作用力讓她摔得七葷八素,但她毫不在意,傻乎乎的仰起重回生氣的嬌顏,朝害她如此狼狽的罪魁禍首綻放得意又迷人的微笑。

最後傳說……

雨絲紛紛,美麗的花都浸淫在謎一般的朦朧氛圍中,街上處處可見情人擁吻,空氣中飄散著戀人們毫無意義可言的綿綿絮語。

淋了一身濕的狼狽纖影失魂落魄的步出電梯,不理會一路上旁人的側目,楚寧裸著一雙泥濘的雪足走向下榻的房間,拿出磁卡開門而入,然後扔掉拎在手中報廢的高跟鞋,跌坐在沙發椅上。

空的,那幢小屋裡空蕩蕩,除了她之外再無他人蹤影。

回飯店的途上,她恍然大悟,原來她像個傻子被黑吃黑……

喀,輕輕的開門聲驚醒了失神的麗顏。

楚寧疑惑的扭過頭,臉上凝結著濕冷的水珠,溫度過低的空調害她打了無數噴嚏,遲鈍的神經讓她踟躕著該不該上前察看。

奇怪,她有叫客房服務嗎?啊,難道是俄國佬食髓知味,想乘機趕盡殺絕……

「真難得看你傻傻坐著,等我一起吃早餐?」

熟悉的戲謔嗓音震退了巨大的謎團,環住身子取暖的發冷馨軀愣愣的抬頭望去。在她幻想中可能慘遭撕票,或者是勾結俄國佬詐光她白花花鈔票的男人,正手捧著星巴克外帶杯,一派慵懶的斜靠在沙發扶手上,他身上那件發皺的黑襯衫掉了兩顆扣子,是她昨晚的傑作……他根本沒有不告而別。

「你怎麼回事?」察覺到她一身狼狽,鐵宇鈞深摺眉頭,繞過沙發仔細端詳她活像遭人襲擊的慘狀。

他探出的大掌剛撫上破了塊邊角的纖肩,她卻猝然一記撲身飛抱,濕淋淋的香軟身子撞進他懷中,重心失衡,一剛一柔的身軀雙雙倒臥在織花地毯上。

「冷靜點,寧寧!」悶哼一聲,他以仰躺之姿抱緊了淚水鼻水齊發的女人。

「鐵宇鈞,你可惡,可恨!」

慘遭淚水鼻水以及咒罵攻勢襲擊的俊臉挑高眉頭,頗富興味地看向懷裡哭慘的小臉,還以為自己幾時降級成專屬保母,看顧這位正值青春期性情浮躁反覆的叛逆少女。

「你真的好可惡!我討厭死你了!這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雖然這麼喊著,她仍緊緊勒抱住他的頸子不放,粉嫩的臉頰蹭黏著他被淚水鼻水弄濕的臉龐,狀似撒嬌,更像是歷經一場大冒險後終於尋獲寶藏,失控狂喜。

只是,這裡沒有寶藏,只有他,他正是她最想要的寶藏。

被人刻意模仿挑釁,沒關係;被仿冒品蹩腳的演技耍了一頓,沒關係;被拐走一票她視之如命的白花花鈔票,沒關係;被耍得團團轉還弄傷了自己,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

只要他人還在,沒有不告而別,她什麼都不要也沒關係。

鐵宇鈞習慣性的探手揉弄她柔軟的紅棕色髮頂,試圖弄清楚狀況。「我才去附近繞了一圈,講通電話,短短幾個鐘頭,你怎麼就有辦法把自己弄得這麼淒慘?」

「……我碰上了詐騙集團。」

「對方沒有反過來被你騙?」說實話,他比較同情那位找錯下手對象的可憐蟲,這位小姐的伶牙俐齒和狡猾堪稱業界之最,詐騙集團?那她應該冠上詐騙皇后的美名。

賴趴在寬大胸膛上的女人徐緩撐起上身,神情古怪彆扭,像極了正猶豫該不該向父母訴說心事的青春期少女。

如果她說,對方只是隨口騙了一句他有生命危險,她就像個單細胞生物絲毫未經過思考,便迫不及待的掏出畢生的血汗錢,他會怎麼想?全世界的人又會怎麼想?她是不是很笨,很蠢?

「不說話是怎麼回事?」久等不到答覆,鐵宇鈞揚眉追問,毫不掩飾眸中的擔憂和關懷。「寧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拋開了渾身的警備,楚寧一臉倦意的枕回他的頸窩,嗅著他身上的咖啡香與煙味,惺忪的輕閉雙眼。

「你確定?」為什麼在他眼裡看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確定,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確定!」天價換來的寶藏已經在手,她還需要確定什麼?

好吧,喜歡製造謎團的野玫瑰小姐都這樣說了,他還有什麼好質疑的?替她調整好舒服的抱姿,鐵宇鈞慵懶的笑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嗯……先找家像樣的餐廳吃飽一點,然後訂兩張直飛台灣的頭等艙機票。」絕對不能餓肚子,這樣她會無法思考。

「台灣?要做什麼?」他問得饒富興味,興致高昂。

「逃亡。」她揚起粉色的唇瓣,璀璨的笑顏猶如天際的星光。

「夥伴?」鐵宇鈞問得心不在焉,薄唇游移在她纖美的耳廓上。

「一個該死的大混蛋。」讓她恨得牙癢癢又愛得心酸酸的臭傢伙。

「資金?」

「大混蛋會準備。」楚寧意有所指地媚睨了某張俊容兩眼。

再不然就耍陰招威脅那個自戀的吸血鬼王子,從那個摳門鬼手裡弄點鈔票來擋擋,如今,世界再混亂,都有人替她一肩扛起,她還需要擔心什麼?

「計劃?」他記得這位小姐很不喜歡隨性無序的行程,喜歡凡事先經過仔細安排,最好是完美得無可挑剔。

「不用計劃,不需要計劃,因為偶然巧合就是最好的計劃。」楚寧綻開瑰艷的笑顏,湊上前捧起俊臉啵一聲吻得用力,吻得他意亂情迷,吻得連窗外的綿綿陰雨都瞬間放晴。

吻得從前那些獨自忍受的漫漫長夜都成了迷艷的流光,凝聚成未來不必再孤單悵惘的夜晚,幻化為彼此眼眸中斑斕絢麗的白晝。

鐵宇鈞愛戀地捧起她星眸彎彎的美麗笑靨,落下一記永晝之吻,讓這一幕折映在菱形花窗上,深鐫刻寫成遙遠國度的另一則甜蜜傳說。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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