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589|回覆: 1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瑪德琳]天使風暴(謎戀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1:43 |倒序瀏覽
天使風暴(謎戀之四) 作者:瑪德琳

誰說住在豪宅裡的就一定是有錢人?
像她雖然少女時代是在一座美麗的豪宅裡度過
但她可不是啣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千金
而是她死黨的老爸恰好是「好野人」的總管
加上偌大的別墅裡只有少爺一人在這兒養病
她就厚著臉皮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來去自如
見識一下鄉下野孩子從未體驗過的豪門生活……
她天天上門白吃白喝,卻和那位病少爺不熟
直到有一回難得有機會與他單獨相處
從此以後她便不時想起那段短暫的相處時光──
他竟然在說喜歡她之後就消失無蹤,簡直耍人嘛!
只有她這個笨蛋還心心念念,難以釋懷……
十年過去了,她並未如眾人所想的和死黨修成正果
直到看見那個男人帶著惡魔般邪魅冷酷的氣息出現
她才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無法接受其他男人的原因……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2:18
楔子

「再黑,再暗,即使沒有一絲光亮,就算要毀掉絢爛的假象……我也要帶你去那裡。」

火熱的誓言繾綣流連在唇畔,刻印著每一寸滑膩乳白的肌膚,慾望發渴的男人俯在裊娜的珍珠白美背上,落下細碎的蝶吻。

「那裡……是哪裡?」殘衣蔽體的裸裎嬌軀意識破碎,斷續地喘息著問。

「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忙碌的薄唇似歎似語。

「不……我不知道,你告訴我……那裡是哪裡?」

惶惑的低泣出自一顆揪疼的心,她好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他不計一切也要帶她去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他喑的嗓音聽起來好悲傷、好痛苦,獨自遺留在深深的寂寞裡,無人聞問。

她多想用擁抱將他拖出黑暗的吞噬。

可是他不肯,輾轉反覆著古老魔咒般的廝磨,剝奪她預備做出行動的權利,透過粗糲的指掌和濕冷的綿吻,迂迴的侵襲冷顫不斷的雪白胴體。

這只不過是一場荒誕的春夢,時時縈繞,在酣然甜夢中,在午夜驚夢中,在偶爾失神的白日夢中,怎麼也不肯放過她。

後來她才明白,這是屬於他混沌理論的一個小環節。

是他細膩編織的陰謀。

只為了帶她去那裡……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2:52
第一章

「憑什麼要我來幹這種爛差事?」少女摳摳後頸,勾勾衣口,懷裡抱著一團雪片般堆積如山的信件,煩躁地持續牢騷,「真麻煩。」

環顧四周,偌大的造景花園鋪陳出普通人家盼一輩子都盼不到的豪奢,希臘拱柱頂起喝茶納涼的亭子,按時修剪的草皮茵綠嫩新,深深吸上一口氣,胸中便充滿春天慵懶又不失活潑的芬芳。

嗯,闊別多時的好天氣真讓人神清氣爽,應該恣意揮灑青春,瘋狂地曬太陽、邋遢不修邊幅地逛大街、流連在快餐店裡增加卡路里,想怎樣都好。

可惜啊,她居然在小型焚化爐前燒著一疊疊別人嘔心瀝血寫下的真情告白,被迫閱讀不是錯字連篇就是造句古怪的求愛文章,地點還是在被告白的男主角家中。

燒燬一大堆嘔心瀝血掰出來的求愛話,真是缺德兼沒人性,大白天活造孽,阿彌陀佛……

「喏,拿來啊你,杵在那裡當傻子嗎?」身穿同校制服的少男蹲在爐前,一筐籮的傾倒信件,斜眼瞪向張嘴發呆的少女,乾脆整疊搶過來自己燒。

「陸其剛,你很不夠意思耶,正準備開始放春假,你就要我陪你燒你家主子的情書,有沒有人性啊?說什麼有很要緊事要幹,害我推掉跟三班小強兩天前就約好的鬥牛之約,結果咧──」陶水沁火氣未消,怒焰又起。「陸其剛,你根本是耍人嘛!憑什麼要我一從學校回來就得陪你幹這種無聊事!」

「你嗓門可以再嗆一點,等一下你被架在曬衣架上變成人干時,我會記得替你上三炷香。」陸其剛左右覷瞄,等著號稱失敗品終結者的老爸從某處殺出來。

熱辣的大太陽下,陶水沁冷不防雙臂環胸抖了幾下,涼意自腳底急竄腦門,真怕扁人不眨眼的陸大總管將她揍成爹娘都認不得的鬼樣。

「嘖嘖,你家主子面子真是越來越大,終日在家一副久病厭世快上天堂輪班的傢伙,居然還有招惹花癡的魅力,時代果真不同,花美男正當道啊。」

陸其剛白了她一眼。「唱什麼黃梅調,還不快點把後面那一堆拿過來?」

「真麻煩。」陶水沁低聲咕噥。

四四方方的塑膠簍裡滿是堆積如山的紙片,活像有獎征答抽獎的現場,少女挪動纖細的四肢反覆動作,將滿坑滿谷的懷春少女心扔入爐內,絲毫不留情。

一箱箱情書,不可思議的多,竄出爐口的火舌升高了溫度,兩人越燒越火大,到最後乾脆整簍整簍地倒,像是間接燒碎每一顆熾熱真誠的心。

「好熱,我要喝點冰涼的降火氣。」不甘白白被喚來干苦工的陶水沁嚷著道。

「等這堆燒完。」陸其剛不爽歸不爽,依然恪守本分,誰教他和他老子是伊家的大小總管──陶水沁總是這般戲稱。

實在耐不住高溫,陶水沁乾脆退到安全距離之外,伸伸懶腰,打個呵欠,同時梭巡一望無際的庭園。儘管已相當熟悉這兒的景色,但每次回神時總感覺自己像是誤闖異世界的愛麗絲,大開眼界。

左手邊初綠的一排相思林,幾株木麻黃以及數棵逐漸轉為緋紅的高大鳳凰木,陶水沁沿著腳下鋪展的木棧道閒踱而去,順道觀賞滿園的春景。

隨手扯下一朵蕾心亂顫的鮮紅扶桑逗玩,舉高花朵向蔚藍的晴空敬禮,她難得玩心大起,原地轉圈,不怕眼睛瞪成鬥雞眼,專注凝神於高舉過頭的花朵上,黑色繫帶皮鞋喀噠喀噠地銜接成一圈又一圈的圓。

繞呀繞的,雖頭暈目眩,青春爛漫的一股傻勁讓她不死心地繼續轉圈,纖秀娉婷的身子無法持續保持在原地,圓圈開始往外擴展成不規則狀,步伐搖搖晃晃,身子跟著往後斜仰。

「小心!」

警告如雷般搶在關鍵時刻劈落,生性怕麻煩偏偏老愛給自己找麻煩的少女,一腳踩上灑水器剛滋養過的松暖泥土,就這麼往旁邊一滑。

「唔……」陶水沁撫額呻吟,從一雙深幽的眸子裡尋回清晰的思考,愣了片刻才驚覺自己居然以泰山壓頂之姿坐在對方腿上,連忙火速跳下來。

「抱歉。」她搔耳垂首。

端坐在輪椅上的少男擁有一雙憂鬱的深眸,四季不變的蒼白膚色像是剛從暴風雪中挖出來的冰雕似的,白皙一如無瑕的琉璃。

瞅著、瞅著,陶水沁忍不住撫扯自己的臉皮。每見少男一次,她總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夢中,這尊冰雕完美得教人咋舌,是童話故事裡才看得見的美麗。

「老天!」伊家大總管飛奔前來救駕,辟哩啪啦的開罵,「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准跑,不准跳,不准隨便大叫,不准……」

「不准隨便大小便?」陶水沁替陸爸作了總結,轉開頭撇清關係的陸其剛則噗哧悶笑,兩人一搭一唱,默契十足。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准插嘴,你們兩個把信燒完才准進屋。」號稱冷面悍將的陸爸撣去主子腿上的紅扶桑,指揮兩個大頭兵完成使命。

陶水沁努努粉唇,無聲地扮鬼臉。

那青春可愛的俏模樣全落進一雙乾淨的琥珀色眸中。坐在輪椅上的美少男宛若陶塑的天使,聖潔白俊,夢幻不可方物。

他雙手交疊安放雙腿上,熨得硬挺的襯衫,黑軟呢長褲,肩披鐵灰色軍裝款式的夾克,遮擋料峭的春風。

他,伊末爾,是這片樂園的主宰者。

「你沒事吧?」

「你、你跟我說話?」陶水沁撇首,誠惶誠恐地叩迎伊家主子。

「你們在燒什麼?」伊末爾仰起雪白的臉,笑如煦陽。

「燒……」話溜到嘴邊又縮回纖喉,陶水沁撫著被戳成蜂窩的後腦勺,弄清楚究竟是誰襲擊她。

「還不快過來幫忙,不是吵著要喝東西嗎?」陸其剛打斷她與美少男攀談,扯過馬尾企圖將她拖回爐邊。

「喂喂喂,你這是虐待工讀生,不符合勞基法──陸其剛你找死啊!」陶水沁喳呼著,百褶裙下的兩雙腿只能被動地向後退,退出木棧道、退離仍仰著臉微笑的伊末爾。

輪椅上的少年,目送兩小無猜玩鬧不休的青春剪影離去,笑容漸失,玻璃珠般的雙眸浮上一層陰鬱。

他的目光始終鎖視著沐浴在陽光下的開朗少女,以一種超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深沉渴望、超乎尋常的專注,認真看著她。

嘰一聲,變速淑女腳踏車來個大甩尾之後切入獨巷,陶水沁吹著口哨,晃著馬尾,以漂亮的騎姿一直線飆進寬敞的雕花鐵門。

第N次來到伊家,第N次仰頭欣賞坐落於此的華麗城堡,從她十二歲之後,伊家一直是她跟陸其剛的遊樂場。

軍官退役的陸爸在喪妻不久後接受了伊家的聘請,攜著年幼的獨子住進來,擔任伊家的總管一職。

身為陸其剛的死黨,陶水沁連帶一塊兒受惠,跟著伊家的大小總管──陸家父子在這兒吃香喝辣,撈了不少好處。

伊家大得像座花園迷宮,處處繽紛斑斕,永遠有變不完的新花樣。

可是,住在這兒姓伊的人只有一位,萬年不變的一位,如謎般神秘的一位──

伊末爾。

「小沁,你遲到了,最好快一點,十分鐘之後我爸就要出門接人了。」陸其剛揮著手,招呼正躍下淑女腳踏車的少女。

「喔。」陶水沁心不在焉的漫應著來自三樓露台的提醒,牽著車繞過鵝卵石小徑,走進車棚裡。

今天是週日,虔誠的伊末爾固定上教堂,距離伊家最近的教堂約莫二十分鐘車程,陸爸會在伊末爾結束禮拜之後出門接人,也就是說,她和陸其剛有四十多分鐘的時間將寬敞的游泳池清掃乾淨。

短短一個星期的春假,她接了大大小小的打雜工作,賺取微薄的福利。

例如:享用免費的精緻三餐、伊少爺吃不完塞在冰箱裡的高級甜點、偶爾坐坐伊家的名車狐假虎威,嘗嘗高不可攀的滋味是如何……諸如此類。

陶水沁蹙著眉頭,粉嫩的小嘴時張時合,唸唸有詞地默背著英文詞組,率性的停妥腳踏車,踩著熟稔的步伐繞過車棚,推開通往後屋的落地窗門,然後打開冰箱,取出冷飲,順便瞧瞧有什麼稀奇的美食能覬覦。

「噓,安靜一點。」

娉姿驀然一震,皺著臉回頭,看見輪椅上那張醒目的蒼白臉龐,正大剌剌偷喝人家冷飲的陶水沁尷尬地閉上嘴,偷偷將瓶裝飲料放回冰箱裡,末了曲膝踢上冰箱門,裝作若無其事。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陶水沁納悶地來回梭巡。該不會是陸其剛這小子弄錯了時間,故意害她出糗吧?

「別出聲。」伊末爾看穿她啟唇預備喚人來的意圖,身體的反應快過雙手,來不及轉動雙輪,差點連人帶椅倒在地上。

陶水沁單膝滑壘敞開,兩臂成功接殺,孱弱如蝶翼的秀美少男就這麼枕進她的肩窩。

少女的芬芳衝擊著他從未有人進駐的一方禁地。薄荷糖的氣味,淡淡地從鼻尖鑽入肺葉,滲進胸口最深處,引發悸動,卻在掩睫的剎那好好地藏起。他不欲人知的渴望是不能被窺知的秘密。

「拜託你嘛幫幫忙。」心思不夠細膩的少女大口喘著氣,小心翼翼地拉開伊末爾。「別替我找麻煩好不好?要是你有個什麼小意外,陸爸肯定會用掛在他房裡的那把獵槍轟開我的腦袋。」

「抱歉。」伊末爾被動地讓她按回輪椅裡,揚起一抹虛弱的歉笑。

陶水沁順手取過毛巾架上洗淨的綿毯掩好輪椅上的雙腿。從小看陸爸照顧伊家主子到大,她該會的都會,不該會的也全看得滾瓜爛熟,伊家主子身虛體寒,特別是季節交替時分,吸口冷風都可能躺進加護病房,她可是擔不起這樣的風險。

她納悶地抬頭問:「為什麼不讓我教陸爸過來?你該不會是自己搭出租車回來的吧?」

印象裡,除非陸爸真的無暇分身,才會讓熟識的車行接送伊末爾,但次數少之又少。默等片刻,伊末爾緩緩地沉頷,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不希望誰來打擾。」伊末爾如此道。

「喔。」

「等等。」伊末爾喊住準備起身閃人的少女,見她一臉納悶,他牽動嘴角,似笑非笑的說:「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伊家主子親口頒下這道聖旨,陶水沁不禁傻眼,「我?你不是想獨自靜靜?」

忽然間,她彷彿縱身投入某個世界名著的情節中,突兀地配合演出。

伊末爾像是童話故事中的小王子,也像是聖經故事裡的天使。

一頭棕褐髮色,大如核桃的眼鑲在瘦削的臉上,總是睜得清亮,孤峭的鼻樑阻隔了每一雙企圖窺探他雙眸秘密的視線。

他的唇總是蒼白如雪,不笑時顯得憂鬱,微笑時則令人感覺滿心溫暖,關於伊末爾的矛盾特質,她一直當作一幅藝術品看待。

站在距離之外看,美得純粹;距離之內,遠如孤星。

在陶水沁眼中,他像被關在秘密花園與世隔絕的一尊天使琉璃像。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想……去墓園看她。」苦澀的話語從小王子口中說來,令人震撼。

「你可以告訴陸爸……」

「不行,絕對不能告訴他。」伊末爾激動地打斷她的話,推動輪椅縮短與她的距離。

「好、好,我不說,你冷靜點。」沒預警他會忽然殺過來,陶水沁反射性的退了兩步,平舉雙掌示意他別再逼近。「我先聲明,我只不過是來打零工清洗游泳池的,你突然一聲不響地出現在這裡,又不讓我告訴陸爸,這已經令我很為難了,現在你又……」

「他不會讓我去的。」

「誰?陸爸?」

伊末爾掩下雙睫,沉默片刻。「我的父親,他從來不讓我去墓園探望母親。」

「你的意思是……」陶水沁恍然大悟。「假使讓陸爸知道你想去墓園,肯定會通知你父親,所以你才不讓我把陸爸喊來?」

他點頭印證了她的推理,忽然以萬般渴望的口吻輕聲問:「你能陪我去嗎?」

陶水沁一愣,「呃,我?可是,陸其剛還等著我去……」

伊末爾以無聲的眼神央求,抑鬱一如窗外謝盡的八重櫻,惆悵幽冷。

「好、好吧,只要趕在陸爸發現前回來就行了對吧?」

抗拒不了天使的請求,她一介小小凡人只好硬著頭皮接下護衛的任務。

「是哪個墓園?埔林那一個還是姜鎮?」她說出兩個最近的墓園,隨口問道。

「黃蝶翠谷。」

「黃蝶翠谷?!」陶水沁傻眼。他說的地方,距離這裡來回起碼要四十分鐘以上!

「沒錯,就在哪裡。」伊末爾的神情再肯定不過。

說實話,她跟伊末爾算不上熟識,只是彼此清楚對方的存在,畢竟她可是伊末爾家裡小總管的青梅竹馬,幾乎每天都賴在伊家鬼混,他想忽略她都很困難。

兩人真正交談的次數印象中寥寥可數,她倒是挺同情這位每天關在美麗城堡裡的小王子,青春一片蒼白,想來真夠悲哀。

最初至迄今,她眼中的伊末爾總是靜靜坐在輪椅上,憂鬱的目光望著遠方,如果可以,誰願意鎮日枯坐?他總是平靜疏離的面色下應該壓抑著能夠擁有絢爛青春的渴望。

再三考慮評估,她那氾濫的同情心隱隱作祟。

嘴裡喃喃咕噥的小臉赫然迎上伊末爾漂亮的雙眼,腦海中的警戒登時不管用,兵敗如山倒。「你真的非去不可?真的這麼想去?」

輪椅上的少年點著頭,給了她再肯定不過的答案。

陶水沁聳聳雙肩,瞪向天花板,無奈的歎口氣,極度痛恨自己的同情心。唉,偏偏她對這種美麗的藝術品特別沒轍。

「我們動作最好快一點,否則要是東窗事發,到時候你要弔唁的人恐怕是我。」飛快抬起手腕瞟一眼表上的時間,她不多廢話,推過輪椅迅速往外狂奔。「你忍耐些,我要抄捷徑躲開錄像機鏡頭,路途可能會有些顛簸,你抓穩了。」

伊末爾大概知道她口中的捷徑是指什麼。

直接繞過後屋,通往後花園的岔道有兩條,一條貫穿整座別墅,另一條則是前往擺放舊物以及各類五金工具的倉庫。

小道兩旁挺拔的鳳凰木是台灣南部常見的樹種,他感覺自己像長了一雙翅膀,順著東風滑翔飛行。

殘酷的是,他的舒暢飛行是建立在陶水沁喘得快嘔出整個肺的疲勞上。

「呼……呼……」發揮馬拉松選手似的超強實力,陶水沁拿出人車合一的堅毅精神衝出漆成乳白的竹籬笆。「幸好陸其剛這小子昨天幫我修理腳踏車後忘了鎖上門,否則我真不知道怎麼把你弄出去。」

伊末爾沒有回應她的話,雙掌抓緊扶手,免得一個煞車便會像顆人球滾落地上。幽幽的眸心隱約躍動著兩簇興奮的火苗,他近似貪婪地捕捉每一個入目所及的景物,彷彿闖入了一處神妙的異世界。

在偏僻的巷口枯等多時,陶水沁好不容易攔了一輛休旅車改裝的出租車,後座貼心的安裝了便於身障人士乘坐的設備,她費了好大勁兒,在熱心司機的幫忙下,把嬌貴的身軀弄進車裡。

「會疼嗎?疼的話喊一聲。」攔腰拖抱的空檔,陶水沁不忘詢問。

懷裡的美少男掩抑不住欣喜,竊吸一口來自她頸窩的爽颯淡香。

青春的氣息,奔放的年輕,不受拘束、百無禁忌的心,雜揉在香氣中吞落胸臆,充滿著他的心房。

「不會疼。」安坐在車後座的伊末爾慢了半拍才答覆。

慌忙摺疊輪椅扛入後車廂的陶水沁迎向他天使般的笑容,一瞬間失了神,蔥白的指頭卡進鐵輪中,當下痛得她吮指鬼叫。

嗚,痛死人了!

小王子忽來傾城滅國一笑,亂人思緒,直到坐進前座,她的心跳依然維持過高的數值。

伊末爾是一尊質地極優的琉璃工藝品,見者無不讚歎其精美剔透。他的出現,宛若一顆流星墜落淳樸的小鎮,太耀眼,太璀璨,幾乎閃瞎了保守的鎮民們。

從小學到高中,陶水沁從沒看過伊末爾穿制服背書包的模樣,他那從未出現在眾人面前的父親讓他接受美式教學,聘請老師到家中親自指導,或是視訊教學,新穎得令鎮民們感到不可思議,姓伊的這戶神秘人家便在口耳相傳間訛傳為某個貴族世家。

「你知道嗎,黃蝶翠谷是日據時代發現的,我爸那一輩的人小時候閒來無事都在那裡捉蝴蝶做標本,聽他們說,那景觀可嚇人了,滿坑滿谷的黃色大肥蝶朝你飛來,嚇都嚇死了,還管什麼美不美哩。」

陶水沁天生怕冷場,偏過纖頸側望著後座的伊家主子,滔滔不絕的介紹起小鎮的風景勝地。

「那裡一定很美──至少,在我的想像裡。」伊末爾逐漸穩定激昂的情緒,微揚嘴角含笑回睇著她。

「你沒去過?一次也沒有?」哪種喪心病狂的父親會禁止孩子探望母親的墓到如此程度?

回應陶水沁瞠問的是一抹苦澀眼神,伊末爾淡淡的挪開目光,窗外飛逝的翠碧風景如一幅幅潑墨山水,樸實之中自有典雅,幾淨的窗面倒映出一張細緻的俊顏,不見情緒波折。

「抱歉……我多嘴了。」她含糊地咕噥,頸骨喀喀作響。

哎呀,扭到脖子了。

「你喜歡那裡?」伊末爾忽然問,扶著後頸的她愣了半晌才傻笑著點頭。

「喜歡,當然喜歡。」她眉飛色舞的闡述道。「開玩笑,黃蝶翠谷耶,那裡根本是咱們小鎮的後花園,有哪個在這裡出生的小鬼頭會不喜歡?我跟陸其剛小時候常常比賽騎腳踏車,看誰先到那裡……」

哎呀,小王子又撇開眼瀏覽窗外的風光,也不知道是嫌她說得又臭又長還是怎樣……

「你能陪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醉人的笑語毫無防備的落下,伊末爾的反應古怪難捉摸,透明水晶般的外貌下,藏有神秘艱深的細膩心思。

「呃,是啊。」是個頭啦!她跟小王子的交集就如同她與數學,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幾時成了攜手郊遊的玩伴?

想想,這不過是偶發事件罷了,結束鬧劇般驚心動魄的冒險旅程後,兩人之間應該又會恢復往昔吧。

「到了。」司機切換車道駛向路肩,然後降下車窗,準備點煙等鈔票。

「等等!」陶水沁倉卒地高喊,司機轉頭瞪大雙眼,心中暗罵她沒事幹嘛亂喊,她已自顧自拿出皮夾付清車資,並吩咐道:「不好意思,我朋友體質敏感,不能聞二手煙,麻煩請等我們下車後再繼續。」

攙扶虛軟的少男坐上輪椅,瞄一眼手錶的動作同時進行,陶水沁手腳利落,直比隔壁老王家裡的瑪麗亞。

「你記得墓地的位置嗎?我看看……唔,得趕在十二點之前想辦法把你弄回教堂才行……」

一隻脫了隊的蝴蝶翩然而至,暫駐在伊末爾的肩頭,陽光下,浮動的曦光落在他專注凝視的臉龐上,讓他看來近乎透明。

這一刻,他成了這座山谷中最耀眼的標的物。

「看,整片的鐵刀林都是小黃蝶的食物園,這種氣味,這種景象,只有翠谷才看得見,我敢說,台灣再也找不到比這裡更淳樸自然的風景。」

循著小道,陶水沁咬緊牙根奮力推動輪椅,心想,幸好伊末爾體重過輕,要是換作陸其剛那頭野牛,她肯定要跪地求饒。

曲折的稜道一路迤邐,灑落滿地青春的汗水。聽著來自腦後叨叨絮絮一頭熱的介紹,美少年不禁仰首莞爾一笑,逆光下,透過幽邃的雙眼翔實記錄她熱情的幫助,以及……

她的美麗。

「啊,原本只是想順道四處晃晃,想不到居然浪費了這麼多時間!你還沒告訴我,你母親的墓地究竟在哪個方向?」

伊末爾靜靜眺望了一會兒,然後下達指令似的伸出食指,「在哪裡。」

順著翩然黃蝶乍起驚飛的方位,左手邊千層塔般蜿蜒的步道最末端,裸露的石墩上,陶水沁看見一處荒涼的墓地。

距離並不遠,從此處可以看見墓碑是空白的,沒有刻字亦無雕飾。無主孤墳?不可能呀,伊家耶──

縱使不知伊家的背景,光憑排場、撒錢不心疼等種種跡象看來,不難猜知姓伊的百分之百非富即貴,否則這年代誰還如此高姿態,聘請內務總管來家裡上演宮廷劇?

「你確定是這裡?」陶水沁咬牙問,搬起卡在碎石夾縫中的右輪,奮力一扛,神經遲緩到現在才想起自己應該抱怨一下。

很累耶,帶著一尊要去哪兒都等著人伺候的藝術品來荒郊野嶺根本是自尋死路,她何苦來哉呢?真是。

「你聽過混沌理論嗎?」伊末爾仰望蔚藍的蒼穹,唇角隱含笑意。

「混沌理論?」她只聽過天地之初混沌生成……

「與相對論、量子力學共列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發現的混沌理論,這個理論講求非線性因素,一種無解、難以捉摸的定律,微小的改變就能顛倒所有遊戲規則,或者,在玩遊戲的過程中反過來重新制定遊戲規則,看似混沌,實則混沌之中自有一番定律。」

「嗯,這應該不會列入大考的考題範圍吧?」陶水沁滾動著晶燦的眼珠,鼓起細汗淋漓的秀顏,覺得頭暈目眩。

她對於這類理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他偏拿這種嚼了索然無味的話題來和她聊,喂,想表現優越感也不是這樣的好不好?

伊末爾聽出她興趣缺缺,垂下淺色的眼睫,唇角勾起。「混沌理論衍生出蝴蝶效應理論,蝴蝶效應不僅只運用在科學面,而是擴及各個不同學科……」

大少爺,你是活在象牙塔裡太久,連人家想聽還是不想聽的意願都感受不出來嗎?陶水沁緩下動作,翻眼瞪了某人後腦勺幾眼。

「看似平凡無奇的生活,一個小小的過錯、誤差,甚至是不經心的偶然之舉,都有可能引發一場無從預知的風暴。」

不過,話的內容儘管無趣,聽在耳裡卻像是美妙的樂章般怡人,伊末爾咬字清晰,口音特殊,貓咪舔洗般搔癢了她的耳膜。

「喔。」有聽沒有懂的人隨口漫應,指尖不由自主的滑過耳廓,總覺得他的嗓音像一首沒有樂譜的旋律,來自古老而神秘的國度,醇濃悅耳,令她泛起微微戰慄與古怪的共鳴。

「看似隨機、無法預測的,其實都有著一定的秩序與排列,你說對嗎?」

「嗯……啊?你剛才說什麼?」恍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敷衍,陶水沁倉皇的探首瞧著他。

「沒,沒什麼。」伊末爾仰高弧度完美的下頷,漂亮的臉龐衝著身後的人微笑,天使般無邪。

「啊,在哪兒。」心慌的移開視線,她故意換個話題,指向荒涼的墓園。「從下面看感覺很近,想不到實際靠近後竟然這麼遙遠,距離這種東西果然很難用肉眼測量。」

無緣無故她幹嘛要躲避他的笑?這時候她的腦袋才真是一團混沌哩。

銹了一環的鐵欄以墓碑為中心繞成一圈,荒蕪已久的小園中傳來陣陣植物腐敗的氣息,這座位在坡地上的私人墓園彷彿已被人遺忘,她真猜不透,顯赫的伊家怎會把親人葬在這種鬼地方。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我先去附近晃晃,看看有什麼以前沒發現過的風景……」

忽地,一隻細瘦的手攀抓住轉身欲走的陶水沁,來自指頭的冰涼感傳遞至皓腕上,令她愕然的回過頭。

「別走,我不需要獨處的空間,我想要你留下來陪著我……就你,陪著我好不好?」

看穿她的體貼,伊末爾率先攔下她。他不需要這種善解人意,他要的只是她的陪伴。

「你確定?」她不著痕跡地覷過讓他緊握住的手腕,心中泛起漣漪。

「確定。」

「這樣……會不會打擾你跟你母親兩人單獨相處?」陶水沁不安地瞧了無字的墓碑一眼,總覺得自己像棵青仔叢般礙眼。

「我只是想靜靜地待在這裡看著她就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往後我不可能再有機會來了……」他惆悵的垂下眼睫,話裡充滿落寞。

「為什麼?你父親真的完全禁止你來探望你母親?這太不合常理了吧,就算有天大的誤會還是什麼深仇大恨,她是你的母親耶,你老爸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他們……在很早以前就分開了,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合的婚姻就像紙糊的堡壘,不需要槍炮,一陣細雨、一陣微風便能輕易摧毀;毀了,也僅是一眨眼的時間。遺忘,也許只需要藉由一場失眠就能銷毀兩人共有的記憶,隔天與人談笑如昔,一點痕跡也看不見。」

「跟你聊到現在,我發現你說話好老成,要是遮著眼睛,光聽你說話,會覺得你根本是歷盡風霜的老人,一個人窩在帳篷裡煮泡麵緬懷過去,邊吃邊哀歎來日無多。」

「你覺得失望?」緊握的掌仍未鬆開,讓不諳伊少爺性子的陶水沁有幸見識他鋼鐵一般頑強的執拗。

「失望?我幹嘛失望?」她疑惑的眨著眼。「平常像個關在玻璃櫥櫃裡的藝術品,笑起來像邱比特,一開口說話卻像個老阿伯,如果你所謂的失望是指這個,我想,這應該不叫作失望。」

十七歲,開口閉口從艱深的理論再到人生哲學,她頭一次見識這種不同凡響的十七歲,伊末爾該不會是中了永遠青春美麗的魔咒,實則靈魂早就一百零八歲的小精靈或小天使吧?

「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陶水沁愣忡半晌,專注的攪動腦漿思索著。「鬆了一口氣……對,感覺像是鬆了口氣。」

伊末爾等著她的下文。

「那天,我幫陸其剛燒了一大堆女生寫給你的情書,你還記得嗎?我想也是啦,陸爸一定不會讓你知道這些瑣碎的雜事。」看著他邃眸裡有著茫然,她不覺意外的繼續剖析內心的感受,「每次燒情書的時候我都會想,是什麼樣的人跟萬磁王一樣充滿瘋狂的吸引力,讓女生寫下那麼誇張的求愛宣言。」

「萬磁王?」

「電影裡的人物啦,只是一種比喻而已,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她擺擺手。反正解釋了也是白搭,用腳趾想也知道,他肯定不知道啥叫作「X戰警」。

伊末爾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週日上教堂做禮拜是唯一接觸外界的時候,因為他的出現,鎮上大至八、九十歲,小至八、九歲的女性同胞們爭相擠破老舊教堂的窄門,且人數與年俱增。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問不到電話,要不到MSN,討不到伊媚兒,只剩下最原始古老,天才和傻瓜都想得到的求愛方法──猛烈的情書攻勢。

「那一天,你跟我說話對吧。」這是敘述句非疑問句,陶水沁繼續道:「那時候的我是站在距離之外接觸你,覺得你好夢幻,好不真實,像守在一座孤堡裡的雕像──有翅膀的那種。今天,我在距離之內,發現其實你也是個普通人,只是比一般人多了點與眾不同的特質。」

「我的長相?」所謂的特質大多指稱膚淺的外在,伊末爾清楚得很。

「或多或少,但是……」

「但是什麼?」他等待著偏首尋思的少女下定論。

「哈,說實話,我也弄不清楚。」驚覺兩人交淺言深,陶水沁搔著後頸,傻笑帶過。「聰明吧,我覺得你很聰明,而且心思細膩又有學問。」

「所以,你眼裡看見的和那些人一樣……」蒼白的唇畔泛起一絲漣漪,伊末爾狀似落寞又像是在意料之內,平靜接受她刻意拉遠彼此距離。

這時,鐵刀林裡一陣鳥禽鼓噪騷動,紛紛墜葉下。輪椅上有缺陷的天使一臉抑鬱的瞇眸,焦距定在無主墓碑上,陷入沉思,陶水沁按著怦怦直響的胸口,一時之間看得失了神。

說錯話了?不至於吧,她說的句句真心,全屬肺腑之言,何以他的表情凝重得像是剛聽了一席末日宣言?何以他的眼神總是透著古怪的渴望?引經據典的話中彷彿拐彎抹角的暗示著什麼。

從以前到現在,她都是走實際路線,始終抱持純粹欣賞的態度,看著伊末爾在家人建構的金色牢籠裡脫離稚氣,瘦小的身軀逐漸成熟;即使已經蛻變成少年的他,仍鎮日不離輪椅,蒼白孱弱一日復一日。

他受限的視線裡究竟都看見了什麼?遭病魔侵襲的身體裡,又有著什麼樣的靈魂?

哎呀,她又在作文藝愛情式的白日夢了,要是被陸其剛那傢伙知道,肯定又要取笑她思春期未滿。

「我的天、我的天!這下我有三層皮也不夠剝!」陶水沁忽然跺腳驚吼,因為腕表上的時間顯示她生存的機率所剩不多,若不快點將「失竊的藝術品」完璧歸趙,陸爸取出獵槍轟炸淳樸小鎮的驚悚畫面只怕真的會發生。

顧不得伊末爾未完的瞻仰以及那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文字謎團,陶水沁邊哇啦啦叫著,邊押送囚犯歸返,結束這脫序的偶發事件。

混沌,生成。

「陶水沁!」逆著陽光的陸其剛雙手叉腰,俯身瞇瞪著仰躺在後花園玫瑰叢後方乾草堆上大睡懶覺的娉婷少女。

「哇!」她嚇得驚跳,撐起上身,大眼困惑眨巴著,打了個很不文雅的呵欠,回瞪著對方。「你喊這麼大聲想嚇誰呀?」

陸其剛渾身濕透,肩上扛著清理游泳池的大刷子,冷著一張臭臉,「我明明看你將車騎進車棚,結果你居然給我玩起躲貓貓,喊破喉嚨也不肯出來,小姐,我是請你來這裡賞花、做日光浴的嗎?」

「唔,不是……」她有苦難言啊。

「那你還不快點來幫忙!」陸其剛揪著她的後領拖行,冷笑道:「我累得像條狗,你倒是躲起來當流浪狗,這邊晃,那邊躺,差點忘了你一遇麻煩事就想閃人的壞習慣,你是不是臨時反悔,不想清掃游泳池?」

「才不是咧──」兩小無猜式的火爆扭打往往從陶水沁這方開始,她反手一剪,來個花式摔角將陸其剛撲倒,兩人翻滾纏鬥,像倉鼠搶食一般。

此時,陸爸推著失蹤近一個多鐘頭的伊末爾進屋,不慌不忙的往旁邊一偏,避過兩團近身肉搏的橫行鼠輩。

陶水沁的手繞過陸其剛的左腋,架在寬大的肩胛骨上,陸其剛的長臂勒縛細白螓首,另一手架在線條彎美的纖腰,他們自認為無傷大雅的有趣鬥爭,在其他人眼裡看來,友情越線得過分曖昧。

「阿剛。」陸爸的沉喝彷彿是裁判宣告勝負,兩人瞬間彈開來。

「是他先起的頭,不是我。」陶水沁高舉著投降的手勢,一臉無辜的指著陸其剛。

陸其剛回她一記大白眼,然後看向讓父親焦急了一個多鐘頭的伊末爾。

伊末爾接收到熟悉的關照眼神,淡淡地回視著他。

見狀,陸其剛愣了一下。以往,伊末爾從來不曾對他投以注目,彼此雖熟悉彼此的存在,但甚少交集,關於伊末爾的貼身瑣事一向交由父親經手,他只是幹些零碎的雜事。

這是伊末爾第一次直視他的雙眼。

「今天特別晚耶……路上塞車?」裝傻功夫具職業級水平的陶水沁假裝關心,試圖套出今日的偶發事件最後是如何順利畫下句點。

陸爸少有表情的冷面微微抽動,平實敘述今天險些通報伊家高層的黃色警報,遍尋不著一個多鐘頭後,他在隔一條馬路外的新教堂預定地發現伊末爾的身影,原來小王子在哪兒觀看工程進度,忘了返回教堂。

當總是平靜如一攤死湖的少年帶著淡淡歉意向他簡短的解釋,被封為冷面悍將的陸爸也不禁彆扭了起來,哪裡還有多餘的心思追究。

「喔,對啊,前幾天我有經過那裡,工程似乎有點落後,應該趕不及年底起用……」陶水沁煞有介事的搭腔,極富技巧的從伊末爾無端失蹤一個多鐘頭的話題跳至無聊的小事上。

兩人未曾察覺身旁的氣壓明顯降低。

一旁,兩雙從未對焦的炯炯目光持續隔空交鋒。

面對伊末爾針對他而來的睇視,陸其剛毫不退縮,只是狐疑不解。

倏然,掌心隱約感到刺癢,攤開來看,是細細的砂礫和一片殘葉。鐵刀林的葉子?陸其剛摩挲著掌心,將遠在幾十公里路程外才能見著的葉片挑在指尖觀察。

難怪方才陶水沁身上除了薄荷香外,似乎還參雜著其他的氣味,他一直覺得熟悉,但一時半刻想不起來,原來是鐵刀林的氣味。

待伊末爾錯身而過,陸其剛忽然驚憶起什麼似的抬起頭,驀然旋身,輪椅上的人影彷彿心有靈犀,徐緩地回首。

不可錯認的,陸其剛再熟悉不過的鐵刀林嫩葉落在伊末爾靠近頸肩連接處的縫隙上,若是靠近些嗅聞,肯定有著和陶水沁一樣的葉香。

陸其剛驚愕不已。

蒼白的俊顏勾動一邊嘴角,似噙著冷笑,伊末爾的眼神盈滿北國的寒冰,直直盯鎖與他愕然相視的少年。

深瞳散發著幽微的憎意,唇上的笑不是笑,而是陰冷的預告;預告著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彼此即將是敵人的身份。

伊末爾始終捧成半圓的雙掌徐緩地鬆開,掌心裡是一隻淡黃的小蝶,在陸其剛詫異的注視之下,合掌囚蝶,接著猝然一拍,狠狠的粉碎嬌弱的生命。

此刻坐在輪椅上的不是天使,而是……陰戾的死神。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3:19
第二章

「誰?」

「伊末爾。」

「喔……你說誰?」扭腰甩手,扳腿拉筋,陶水沁身穿兩截式裙裝泳衣,靈活矯健地進行熱身運動。

「伊、末、爾。」陸其剛逐字加重音節,幫助擺好優美姿態準備躍入游泳池的少女恢復記憶。「去年春假那個週末,你是不是和他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撲通一聲,跳入水裡優遊如魚的陶水沁探出半顆頭,語焉不詳,「什麼叫作見不得人?搞清楚好不好,你白癡還是智障,就算真的要幹壞事,也不會拖著一名肢體障礙的病人扯自己後腿。」

「喔?」

「懶得理你。」翻了白眼潛入粼粼波動的湛藍暢涼中,折射的水光覆沒陶水沁企圖粉飾太平充作若無其事的秀顏,她悄然皺皺鼻子,繼續矯健地優遊。

事隔一年,那樁偶發事件早已塞進大腦的資源回收箱墊底,她早連心虛都忘了是啥滋味,陸其剛有事沒事幹嘛提呀,無端攪亂一池春水。

她緊閉的雙眸如切換頻道般,播放著紀錄片式的模糊景象。

蒼白如雪的少年、輪椅轉動的摩擦聲、鐵刀林的氣味、翩翩飛舞的黃蝶、早熟老成的語調、渴求的眼神、藏有文字密碼的古怪理論……

那年春假過後,伊末爾離開台灣,飛往遙遠的國度進行腿部復健,留下一則美麗透明的傳說在度年如一日的平凡小鎮,余留繁華過後的悵然。

她和陸其剛熬過了大考,肆意揮霍青春的燦爛甜美,每日如新,用不同的鮮艷色彩填滿一頁頁生命的篇章,幾乎忘了這號人物──

幾乎。

「他今天要回來。」裸著上身的精壯體魄僅套著牛仔褲,陸其剛蹲在池畔解決煙癮。

「誰?」陶水沁靠岸,濕發覆額,滿臉晶瑩的水珠,烈陽曬後的蜜桃色肌膚甜美多汁,突破了尷尬青春期卡在女孩與女人之間的銜接期,清新如春雨。

「讓你裝傻的傢伙,伊末爾。」

「他怎麼會……我沒裝傻好不好,我跟他半句話都沒有搭過,哪來見不得人的事。他不是住在瑞士?他的腿真的復元了?」

「既然你這麼關心他,何不乾脆轉過頭自己問?」陸其剛的眼神落在前庭的巴洛克式拱門下,一道杳然無聲的陰森暗影抑鬱而蒼白。

陶水沁順著水中的浮力轉身,看見陸爸推動輪椅上的少年逐步靠近,彷彿踱過時光隧道回到去年……

她恍惚的飄浮著,踩不到游泳池底下藍白交鋪的馬賽克磚,由心而發,不斷湧上一股下墜跌落的錯覺。

輪椅上的不是藝術品,不是天使,而是一名陰沉且心事重重的臞瘦少年。

伊末爾?他真的是伊末爾?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伊末爾?

「陸爸。」陶水沁朝這段日子當起空中飛人,身兼總管、嚴父兩職的冷面悍將揮手,按捺不住心中浪濤似的悸動,偷偷凝視始終垂睫的伊末爾。

不過一年餘,他變了很多,像是換了另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容貌漂亮如昔,甚至更顯俊美,但氣質截然不同……

「末爾需要休息,你們別在這裡吵鬧。」陸爸吆喝著兩人,驅趕意味濃厚。

「不,沒關係,讓他們繼續。」伊末爾偏眸,焦距落在乾淨的池水中。「不要因為我有任何改變。」

不知怎地,他這一橫眸,泡在池水中的陶水沁渾身泛冷,彷彿一瞬間置身在阿拉斯加的冰湖,手腳僵凍。

好冷淡的眼神……彷彿凝結著北國白雪,將人鎖進一座冰窖。

陸爸熟稔地推著伊末爾進屋。

無障礙空間的設置顯得空蕩蕩,特別加寬的斜坡旋繞直上,熟悉的一景一物重現眼前,伊末爾平靜得像個臨時的過客。

來到臥房,按慣例陸爸只送至門口便退下,伊末爾自行推著輪椅,來到菱格剪窗旁,俯視窗子下方的游泳池以及某道迷人的娉婷身影。

好美。

伊末爾近乎癡迷地追逐池中的美人魚,偏執的心緒卻在觸及陸其剛躍進水中與美人魚競賽之後全盤糾結。

記憶裡總是兩小無猜的他們,似乎形影不離,在伊家,甚至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學校、商店、補習班、遊戲場、觀光景點,肯定都有過兩人同行的身影。

蒼白的臉色倏然轉變為陰霾的灰色調,伊末爾瞇細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尤其是左胸膛,像逐漸失控的節拍器,迅速擺動著。

憤怒灼燒撒了希望灰燼的傷口。

「陸其剛,你很遜耶,虧你還是游泳校隊的,我隨便游都贏過你。」底下的喧鬧聲不時傳入二樓的窗口。

「別太囂張,那是我沒心要比,不然依你那種程度的泳技,連一百公尺都贏不了我。」

「哈哈……」水中優遊的人兒笑不可抑,積極展現不服輸的運動家精神。「你這種三腳貓泳技也能考過體能測驗?警察大學的人才都死光了吧。」

「我才想問警察大學的人是不是眼睛瞎了,居然會錄取你這個遜咖。」

池畔無憂無慮的嬉戲笑語鑽進了窺視者的耳中。

相互瞭解的成長過程,相同的求學背景,踩著同樣的步伐前進,可以預料在未來的某一天,某一時刻,兩人或許將在旁人的推波助瀾下,恍然頓悟所謂的友情早已變質為愛情……

不,絕不容許!

瞇得只剩下一條縫的俊眸散發出不符年紀的狠戾,平放腿上的指尖深深掐入肉裡,黑色軟呢褲下的肌膚浮現淡淡的紫色淤痕,自虐的洩憤、陰鬱的暗咒、猙獰的憤怒,伊末爾將自己囚禁在黑暗深淵中。

垂睇曲膝端坐的雙腿,他無可遏止地冷笑著。他渴望衝破藩籬,可是這雙腿不允許;渴望接觸、進入她的世界,可是……

他的世界不允許。

青澀的愛戀,如貪婪的毒蛇盤繞在心頭,看似冬眠著,實則養精續銳準備張開獠牙,一口咬下甜美的禁果。

假使,蝴蝶拍翅能夠影響數千公里之外的氣旋,那麼,他若是舉腿行走,能夠影響的絕對不僅僅是一道旋風如此簡單;他要的,是更狂烈、更猝不及防的風暴。

他要的,是毫無後顧之憂能守住的渴望。

一如往常,留在伊家打雜兼度假的陶水沁窩在焚化爐前燒著一整箱的書信,閒來無事欣賞別人嘔心瀝血的創世巨作,偶爾很機車的幫忙批改錯字,咯咯嬌笑。

「宛若天使般耀眼燦爛的你啊,如一朵玫瑰般教人捨不得攀折……哇哈哈哈,從《莎士比亞全集》抄來的吧,這麼八股也寫得出來,佩服、佩服。」

無趣透頂的夏日靜夜,陸其剛撇下她和校花約會去了,陸爸在倉庫修理故障的黑膠唱片機,她這個賴在伊家的小米蟲,便搬出白天陸其剛沒幹完的活繼續干。

塞爆伊家信箱的情書不曾間斷,提醒著她這裡是伊家,不是陸家。

從沒經過主人雙眼的私密書信讓她當一篇篇搞笑大全閱讀,有時候,她覺得她跟陸其剛真不是普通的惡劣。

嗯哼,又一封八股情書。陶水沁訕笑著輕聲朗誦道:「喔,夏日怎能與你相比擬?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婉……」

「一切美的事物總不免凋敗,被機緣或自然的代謝摧殘……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略啞的陰鬱嗓音突兀地接口,迥異於她戲謔而誇張的念法,顯得優雅而詩意盎然。

陶水沁愕然的循聲張望,由於轉頭的角度過大,馬尾不慎擦過眼尾,刺癢得讓她忍不住猛揉眼睛,朦朧的視線霍然被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佔據。

「你……還沒睡?」首音拖得老長,末了猝然改口,面對久未相見的伊末爾,她不知該用何種口吻與他交談,真傷腦筋。

更傷腦筋的是,她感覺得到一直以來有股藏在心底的幽微悸動,以及模糊的青澀曖昧流動在彼此之間,卻是層層壓抑在朦朧的隔閡中,誰也不敢戳破。

「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她頓首,拆信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這麼晚了,你還不困啊?要找陸爸?他在倉庫修理……」

「唱片機。我知道,是我讓他修的,那台黑膠唱片機是我的。」

「喔,我還以為是陸爸的。」她扔了幾封信進爐裡,沒注意到逐漸接近的輪椅。「那種老古董怎麼看都應該是陸爸那個年紀的人在玩的,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

「是喔……啊?!」先是大而化之的含糊漫應一聲,呆了三秒後,陶水沁甩頭,傻眼,捏緊了手中的信箋。「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伊末爾陰沉的告白,不含初嘗甜蜜的青澀,不帶炫目的優美,比較像是暗黑毀滅者下達格殺令。

「喜歡誰?我?!」被格殺者……不,是被告白者錯愕再錯愕,差點把自己隨同一箱陳腔濫調的求愛宣言拋進爐裡燒個粉碎。

「你喜歡陸其剛?」

「我喜歡……等等,你話題會不會跳得太快了?通常告白完的下一句應該是『你喜歡我嗎』才對吧,你怎麼……」

「我不在乎。」

「啊?」陶水沁忽然有種跳入一本意識流小說的錯覺,對話、場景眨眼便換,除了對話的人物未變。

伊末爾勾起嘴角,「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

陶水沁一頭霧水,「既然不在乎,你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突然向我說一堆我聽不懂的話?你是不是病了?」

「我已經病很久了。」他自我解嘲的淡笑,超齡的孤獨烙痕映沉了漂亮的五官。

不過一年多,是什麼原因將他改變成現在這模樣?

「你……還好吧?」她俯下身,探探他的額溫。這是陸爸平日的例行公事,她在一旁看慣了,不自覺便跟著做。

伊末爾突地撇開臉,徒留那只白嫩的手掌尷尬的懸在半空中。他順勢掩去欲言又止的晦澀眸光,置於兩輪上的雙手悄然握緊,像是抗拒吉普賽美女靠近的鐘樓怪人,亟欲藏匿起自己醜陋可憎的臉龐。

鐘樓怪人?太誇張,伊末爾是栩栩如生的天使,縱使因為身體殘缺以及病魔摧折導致心靈受創,單憑容貌也能抵過萬萬人,他何必反應如此激烈?

「伊末爾,你怎麼了?」擔心恐會引發他更強烈的抗拒,陶水沁即刻縮手,憂心忡忡地觀察他的身體狀況。「是不是在瑞士發生了什麼事?復健失敗了?」

自她將伊家當作自家花園以來,記憶裡伊末爾幾乎不曾下過輪椅,更遑論以雙腿行走,益發符合他嬌貴的身價,但這樣先天的劣勢扼止了他擴充視野,更剝奪了青春該有的盎然生氣。

她唯一能猜想到的,應該是復健失敗導致他性格劇變。

「失敗?」伊末爾微笑,平靜如退潮的殘浪。「伊家不容許失敗者存活下來,也不容許失敗者苟活,不會失敗,盤算好的事情永遠都會照著預料走。」

「你在跟我玩字謎嗎?我問的是你復健的情況,不是那些我聽不懂、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不會失敗的,從我看見你的那天起,就決定不再給自己失敗的借口。」

很難溝通耶!陶水沁受夠了兩人雞同鴨講,索性背身相對,繼續燒燬注定不會獲得回音的情書,但雙手不受控制的頻頻顫抖,讓火煨得溫熱的肌膚泛起細微的疙瘩。

她不是傻瓜,此刻身後的少年不再是無害的天使,而是渾身蓄滿危險的幼獸。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是不是坐飛機遇到亂流撞壞了頭,還是回台灣的路上卡到陰?」

「你在逃避嗎?水沁。」刻意咬牙的嗓音洩漏了他隱而不發的怒氣。

聞言,莫名的戰慄爬上她的背脊。

「我逃避?有什麼好逃避?為什麼要逃避?」

「你害怕我的告白,是不是?」

「沒有,我只當你坐飛機坐暈了頭。」陶水沁僵硬的燒信姿勢仍企圖故作自然,分明是欲蓋彌彰。

嗡嗡響的雙耳,只聽得見她自己吞嚥口水以及心跳鼓動的噪音。他想幹什麼?到底想幹什麼?幹嘛一再針對她?她惹他發火了嗎?應該沒有吧?

伊末爾喜歡她?喜歡她哪裡?喜歡她什麼?他們對彼此的認知以及熟悉程度應當僅僅停留在姓名、外貌之類膚淺得不能再淺的地步,不是嗎?

而且他的口氣活像天神降令,她只有默默承受的份,連提出但書的權利也沒有,這實在荒謬,她一定要抗爭到底。

「我告訴你……」

熟悉的輪椅轉動聲在沉悶的氛圍中響起。陶水沁心中一悸,驀然旋身,以為已經離去的傢伙竟一直在身後,且越來越接近。

喂,靠得太近了吧……

他的膝蓋牴觸她發軟的小腿,他的體熱從接觸之處不斷湧來。

陶水沁在他眼中看見超齡的成熟、不符氣質的睿峻,以及……遠超出他年紀該有的慾望。

她下意識想躲藏、抵禦,然而更快的,伊末爾騰臂擒住她的手腕,使得她不禁彎下身子。她驚呼聲未竟,他唇裡的氣息已溢滿她的口腔,強行撬開貝齒擷取她青澀的甜美。

唇碰著唇,舌觸著舌,感受不到溫度,這沒有技巧可言的吻根本不是吻,而是印記。

「你你你……你幹嘛?!以為這樣很有趣,很好玩嗎?那裡一堆小的、老的、美的、醜的殷殷企盼著你對她們做什麼,你幹嘛偏要……」

我喜歡你。答案赤裸裸的擺在那裡,是她自己不肯正眼面對。

突來的一記強吻應該令她感覺噁心,但為什麼她只感覺到他的悲傷與掙扎,完全沒了自己的主張?

倉皇退開的陶水沁,茫然的看著輪椅上明明行動受限卻橫行霸吻的那頭獸,原來就談不上熟悉,如今更覺陌生。她忽然想起了他曾經說過的混沌理論。

霎時間,懼意佔據了她的思緒,坐在輪椅上的伊末爾不再是伊末爾,眼神、舉止,都像是由另一個人扮演……

她不懂什麼混沌理論,只知道凡事一體兩面,好壞美醜是非對錯,全是歷經科學驗證的相對論。

人有光明面,亦存有黑暗面。或者,這就是伊末爾的黑暗面?一直以來,他壓抑在天使的表相下,不敢讓人察覺,總是以沉默的微笑偽裝精心巧詐,稱職的扮演屬於天使的那一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然後,陶水沁幹了一件十年後想起來都會徹底鄙夷、不齒自己的事──

使盡全力推倒輪椅,顧不得這樣魯莽的舉動是否會摔傷那個嬌貴的身軀,她轉身落荒而逃。

側身回眸一瞥,月光下,她竟覷見一抹陰沉的笑容懸在伊末爾臉上,那是冷冷的嘲笑,笑她大驚小怪,笑她居然犯下罪不致死但足夠記上一輩子的過錯。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3:55
第三章

看似平凡無奇的生活,一個小小的過錯、誤差,甚至是不經心的偶然之舉,都有可能引發一場無從預知的風暴。

任陶水沁一遊再游,以奧運競賽的高水平之姿瘋狂的在偌大的游泳池中穿梭,含滿氯氣的消毒氣味仍蓋不過她「親口」體驗的那股氣味。

伊末爾的味道,野蠻的味道。

她好害怕,好恐懼,在那看似純真無邪的外貌下竟然蟄居陰沉的邪惡?那幾乎已和她認知中的伊末爾完全脫鉤,彷彿是披著伊末爾人皮的死神。

那時在鐵刀林裡,他美好無瑕的微笑請求、溫柔細膩的侃侃相談……像是她作過的一場白日夢。

伊末爾怎麼了?

而她又怎麼了?

自那突兀一吻之後,她的胸口便無可遏止地痛著,閉眼睜眸,伊末爾的模樣由模糊到清晰,反覆的浮現,她像得了強迫症,不間斷地想起他。

好可怕的影響力。

她感受到無形的壓迫,不屬於他們這年紀該有的黑暗陰沉不斷地來襲,漩渦似的將她捲入他所謂的混沌理論。

游得筋疲力盡,肺內氧氣掏盡,為暗黑死神的一吻苦惱不已的美人魚終於不堪負荷,身子開始往下沉。

天,她抽筋了……游得太累太喘,像航行於暴風雨之中的船隻即將觸礁墜沉深海,可是腦子仍快炸開似的滿滿都是他,伊末爾。

「你不熱身就要下水?等會兒抽筋可沒人會來救你。」稍早之前,準備同校花女友出席謝師宴的陸其剛不改烏鴉嘴本色,如此警告兼預告。

陸爸呢?喔,對了,他還在狹小沒有空調的倉庫裡修理某人的黑膠唱機,聽說是伊末爾的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陸爸拚了老命也要修好。

好疼!

陶水沁的右腳已經不聽使喚,抗拒大腦的指揮,將她拖入更虛無的世界。

誰來救她……不能呼吸……她快不能呼吸了……

恍恍惚惚,被蕩漾的水波朦朧了視線的渙散晶眸似乎看見一道瘦影躍破水面,將她拖撈上岸,純熟的操作CPR,寬大的掌心在她橫隔膜上方努力地擠壓,灌了一肚子池水的她則拚命地吐。

是誰?奮不顧身救了她的人是誰?

「不管你多害怕,不管那裡有多黑暗,我都要帶你去,除了那裡,你什麼地方都不能去……」

那裡是哪裡?是哪裡啦!昏昏然無法暢所欲言的她恍惚地搖頭,意識沉淪在混沌的狀態中,週遭皆是白茫茫一片。

到底是誰在跟她說話?是誰?

他想帶她去哪裡?那個很黑、很暗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再黑,再暗,即使沒有一絲光亮,就算要毀掉絢爛的假象……我也要帶你去那裡。

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

「到底是誰──」陶水沁撕心裂肺的仰天一吼,雙拳飛揮,試圖攔住不給答案就想閃人的身影。

「我恁老母啦!」劈頭一掌外加一記左鉤拳,任晴泠徹底扁醒在執勤時刻還能睜著眼睛大作白日夢的夥伴。

當真是一掌扁醒夢中人,捂著紅腫的臉頰,陶水沁從困惑不解再到窘炸,恍然從十年前險些溺斃的意外掙脫,回歸現實,也發現身旁的夥伴任晴泠正作勢提高槍托,欲朝她腦門敲下。

「喂,你想謀殺同袍啊?!」陶水沁抱頭大喊。

「殺你?我還嫌要毀屍滅跡麻煩哩,你他媽的也不搞清楚狀況再發神經,發呆?你居然給我發呆!現在正在執勤耶,我們追這條線追了大半年……」

「晴泠!晴泠!」

「幹嘛?」

「你小聲點……」

「怎樣?怕人家罵,就不要在執勤的時候作白日夢還一邊鬼叫……」

「Shit!」陶水沁虛掩顏面,不敢環視來自舞池四面八方的瞠視。

這場私人派對聚集了檯面上下諸多權貴子弟,A咖、B咖女星、女模亦隨處可見,嬌軟愛嗲的膩在銜著金湯匙出世的紈褲子弟們身邊討寵。

根據線報,這群成天開趴、玩車、玩女人的金字塔頂端社會敗類,履歷一攤開,頭銜絕對是英、美某某名校的學、碩士,學成歸國之後順道將國外的「風俗」攜回台灣,吃好逗相報,吸麻、買麻、供麻一併來。

她和任晴泠負責這樁「麻」煩案件,礙於涉嫌人士並非一般市井小民,兩人和網民暗地裡相配合了大半年,就為了埋今日預備人贓俱獲的伏線。

神經質的派對音樂剛結束,這兩位高分貝搞砸任務的假名媛頓成眾矢之的。

「媽的,直接上!」陶水沁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掏出配槍指揮DJ不准再播曲。「你,對,就是你──別看別人,我就是在說你。光頭,你今晚放的音樂實在夠遜!」

「陶水沁,你夠了。」任晴泠直翻白眼,拿出調查局ID秀給惶惶眾人壓驚安神,否則這些傢伙說不准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黑吃黑。「麻煩各位請配合調查。」

見苗頭不對,群魔亂舞的盛況霎時成了猢猻逃竄各處散,名模、名媛、貴公子個屁,全是敢玩不敢擔的癟三芝麻球。

「蹲下!手放頭上──你還跑?給我回來──小王八蛋!」

位居可疑榜單頭號的派對主辦人逮著時機,佔著熟知地形之優勢撞開緊急逃生門,逃之夭夭。

陶水沁當機立斷,撕開阻礙她拔腿狂奔的蕾絲裙擺。為了成功混進這場鹹濕派對,她和任晴泠喬裝成火辣正妹以茲配合這些敗類的水平,呸,下流!

「別跑!越罵你越故意耶,混蛋!」

「媽的,真衰小──」

「遇到我這雙黃金羚羊腿,你真的很衰小!本來還得三催四請帶你回局裡問話,現在倒好,你自己落跑等於是心裡有鬼,我直接銬你回去!」

衝破塞滿逃生梯的雜物,轉入建築物後方的陋巷裡,陶水沁和漏網之魚上演官兵捉強盜的老梗戲碼。

瞧她一身性感俗艷的裝扮,發瘋似的猛追男人,不知情的路人恐怕還會誤以為她是哪個被白嫖的酒店小姐,我靠!

「媽的,你不要一直追我好不好!」一身名牌的型男躲貓貓般和妝糊了大半的陶水沁繞著一輛銀色奔馳五百轉圈圈。

「你繞啊,繼續繞啊,我就不信你逃得掉,破了你這樁大麻案,我就準備加薪記功。」

「賤!」開個趴踢居然碰上這種衰事,真他媽的倒霉。

「還有更賤的在後面咧,你應該省點罵。」陶水沁幸災樂禍的回譙,順手一拍車前引擎蓋,警鈴瞬間狂嘯,震醒整條靜謐的巷子。

沒膽的型男嚇得抱頭半蹲,猛然一瞥車號,搞了半天,原來這輛奔馳五百是他愛車。

「烏龜王八蛋你還躲!」

「哼哼,有種試試看,看是你的黃金剪刀腳還是我的奔馳五百快……」

「是黃金羚羊腿,白癡。」

「隨便啦,我管你去死咧!」

「你一直吠是在吠……」

陶水沁剛要施展一記擒拿手,然而角度不慎一偏,型男趁隙橫肘一掣,撞得她當場彈飛五公尺之外,以炸油條之姿側滾上某輛車的引擎蓋。

喔,痛死了!

吸了大麻的小王八蛋簡直跟吃了神丹一樣,連調查局探員都敢撞,他媽的,要是不把他捉回去,讓他徹底身敗名裂,她還算哪門子的霹靂嬌娃?

絲質緞面浮繡蕾絲的裙擺捲上腿根,露出一大截杏仁色雪膚,貼臀的安全褲若隱若現,引人遐思;純黑與純白的感官交錯,長腿側劈的撩人姿勢,充滿渾然天成的冶媚性感。

咬牙忍下撞擊帶來的疼痛,陶水沁翻身匍匐爬行。掩不住春光的玲瓏身子滑下引擎蓋,她一手扶住險些摔斷的背脊,另一手粗魯且不客氣地猛拍車窗,待司機打開車門,她便乘勢一把扯住他的領帶,硬是將對方拖離駕駛座。

「小姐,你想做什麼?」忠心盡職的司機以身擋門,阻止陶水沁的搶車行動。

「調查局辦案,少給我嘰嘰歪歪!」陶水沁撇嘴,被汗水弄糊的煙熏熊貓眼勾起眼尾,喝令道:「拜託站遠一點,你擋在這裡我很難辦事。」

司機出奇的冷靜,黑西裝白手套的正式服裝活像喪禮的司儀,她不禁傻眼。

「小姐,我保證你絕對會後悔借用這一輛。」

「大哥,你別鬧了好不好,我還要辦案,抓嫌疑犯,就算這輛是賊車贓車靈車我也得照上不誤!你最好閃遠點,要是待會兒輾到你,我可一概不負責!」

她一臉土匪樣,側過纖肩,硬是擠開僵立不動的司機,滑進駕駛座裡,轉動鑰匙催動引擎,踢開鑲著碎鑽的高跟鞋,赤腳踩油門,扯掉上過卷子的法式盤髻,一頭奔放的鬈發披散而下,將長髮撥到身後,壓下排檔桿,立即以尬車之姿狂飆。

「這麼囂張的外型,遠在一百公尺之外就夠招搖了,難怪那些有錢沒處燒的敗類這麼愛玩車,根本只是為了引人注目……」搶車女土匪對玉臀下的進口悍馬頗為鄙夷,窮哈哈的調查局要是也能弄幾輛這種規格的來支援,別說是一般小雜碎,逮幾個十大通緝要犯都非難事。

後座傳來略微低沉的老者笑語,「陣前換將不像你的風格,不過,有美女在場事情好喬,台灣人最吃這一套,看來你入境隨俗也學了不少嘛。」

寬敞的車後座顯得有些幽暗,與駕駛隔著一段距離,依稀可聞醇厚悠沉的交談聲,專心甩尾連闖三個紅燈的陶水沁無暇分神理會,也懶得向形同被擄人質的後座乘客解釋太多。

反正事情結束之後,她證件一秀,任他們有再多抱怨也只能自認倒霉,她不必浪費唇舌。

「我從不僱用女人,她不是我的人。」迥異於老者的男性朗聲,以閒談天氣般輕鬆的口吻淡淡的否定。

撥弄琴弦般優美的聲音在一個急轉彎之後貫入陶水沁敏感的耳朵,她不自覺緩下過快的車速,緊握方向盤的雙手莫名地抽動。

字正腔圓的中文,過分咬文嚼字的口條……多麼熟悉啊,南來北往奔波勤務的時候,她常下意識在各式台腔中文裡搜尋,可惜再也沒能聽見有誰像他一樣。

難道,那真的會是……

不可能,伊末爾在她發生溺水意外的隔天便再次飛往瑞士,然後……沒有然後,在那之後的漫漫十年,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不曾見過那名時而是天使時而化身為死神的美麗少年。

「停車。」那道讓她失了專注力的嗓音驀然命令。

無須動怒便能感受到沉穩的威嚴,同時帶點慵懶不羈的調調,經過四年警察大學以及六年調查局訓練下的反射性神經告訴她,擁有這種特質的人無論是男或女,總之少惹為妙。

那怎麼辦?車都搶了,司機留在原地吹風,她人都已經在駕駛座上,就差兩個紅綠燈就能追上那輛奔馳五百,惹都惹了還能怎樣?

「調查局辦案,請各位配合一下,事情結束之後自然會賠償各位的損失。」唉,她微薄的薪水又要被魔人普烏扣到連點渣兒都不剩。

「我說停車你沒聽見?」

「先生,你語氣很差耶,我都說是調查局辦案,請你高抬貴手配合一下,我會負責賠償你的損失……」

「我的損失你賠不起。」

哎喲,口氣很大嘛,想來又是標準的「有錢我就是大爺,不然你是想怎樣」的金字塔頂端的敗類,她怎麼一天到晚都在跟這種人交陪?

「欸,搞清楚,先生,我可以告你妨害公務耶。」

「我可以告你妨害自由外加竊盜。」

「竊盜?!」一個緊急甩尾,整頭如瀑的墨黑鬈發遮去半張帶著殘妝的麗容。對方的口氣擺明挑釁到底,她理智幾乎盡失,差點腳一踩就讓這輛悍馬變成廢鐵。「你搞清楚狀況,看看前面那輛奔馳五百,我要捉的嫌疑犯要是跑了,我就別想活了,魔人普烏會直接把我砍成八塊丟進糞坑……」

「喔,看來這位美女果真不是你的人。」另一位乘客似是甚覺可惜的一歎,風馬牛不相及地繼續談論未完的正事,「南美洲那一塊放棄了確實有點可惜,中國崛起後,光是一省的生產毛額就能擠進世界前二十大,八大強國的各大企業紛紛進駐,想在對的時機分一杯羹,這種時局少不了戴手套的……」

「這不是交際應酬,別跟我說那些摘錄自商業雜誌的官腔,亞洲這一塊我吃下了,俄、英、法那裡的人再敢放話,要他們後果自理。」悠揚的嗓音一轉為冷厲,含在齒間玩味的嘲謔像是等著坐看一場生死惡鬥,嚴酷如冰霜。

前後座之間如隔冰火,突兀且格格不入,無心竊聽他們交談的內容但被迫聽得一清二楚,陶水沁分神之餘,居然遠遠落後了三個紅綠燈。

Shit!

「台灣人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用來形容初來乍到的你最貼切,教皇的眼光果真頂尖,布了十幾年的局就為了捧你出道,值得、值得。」口吻頗有紳士氣息的老者含笑道。

依稀能聽聞老者舉杯向悍馬的主人致敬,冰塊在酒杯中撞擊著杯沿,氣氛應該是輕鬆宜人的,但配上這幾句富含深意的對話,總覺得更像是即將拉開一場血腥風暴的序幕。

陶水沁感到迷惘,腦海中飛掠過片刻愣忡。他們是商人?從交談的內容循跡判斷,此刻車後座的一老一少,其身份背景大致不脫商界。

「那麼,美麗的奪車大盜,麻煩在前面的紅綠燈讓我下車。」老者忽爾揚聲要求。

陶水沁下意識地反駁,「我才不是……」

罷了,她此刻這種行為確實跟奪車劫人沒什麼兩樣,多說無益。

也好,就讓他下車,到時少個人申訴,她也少賠償一些。

陶水沁敲敲方向盤,心裡盤算著還得耗上多久。「下一個紅綠燈,我一定要攔截這個敗類,大哥,你直接在這裡下車吧,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停在路邊。」

「那就祝你好運了,美女。」老者當真打開門把下了車,「別說我沒提醒你,這輛悍馬從認了主人之後就沒載過女性,對主人來說是大不敬喔,你可要當心了,別隨便答應賠償……」

「莫維。」車主淡淡阻止他善意的提醒,似乎正算計著該如何索討損失。

「晚安了,王子。」老者最後的這聲稱呼意圖逗人莞爾一笑,可惜沒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幾乎是車門一合上,陶水沁便不要命的狂踩油門。拍台版「終極殺陣」都沒這麼猛,她滿腦子只想著一雪恥辱擒捕型男到案,要是這個月績效再度掛零,陸其剛那個臭小子肯定又要……

「依你這種程度絕對追不上。」後座的男人優雅的冷諷。

「你、你說什麼?」

「從你上車到現在已經快要半個鐘頭了,他永遠在一個紅綠燈之外的距離。闖紅燈就心虛踩煞車、不敢蛇行繞道、轉彎時甩尾反而更浪費時間……你的開車技術有待加強。」

陶水沁抿唇瞟了一眼後照鏡,卻只瞥見霓虹燈的流光飛映過她的眉眼,讓她看不真切。「廢話,我又不是喪心病狂的飆車族,要是撞飛一條狗、一個人或是撞翻一輛車,我不被上頭砍了才怪。」

隱在後座黑暗處的男人似乎正在微笑,「對付一個走投無路的鼠輩,如果你手段不夠狠,他很可能在臨危一刻反過來咬你一口。」

彷彿是驗證他的論點,相距一百公尺外被逼急轉入一處施工地段的銀色奔馳猝不及防來個三百六十度掉頭,刺目的車燈讓陶水沁拚命瞇起濃睫,顯然悍馬的主人對這類場面見多識廣。

他是商人?台灣商人愛錢更愛命,如果真是商人,應該早嚇得魂不附體,連連鬼叫,但是,她一路瘋狂飆車,他從頭到尾沒哼過半聲,無視一枚外人在場,穩穩當當地和他的客人談論正事,還一派老練地對她下指導棋。

這個古怪又異常鎮定的男人,竟給她一股肅然起敬的熟悉感……

「你確定要選在這種時候發呆?」

低吟的醇音震醒了今夜屢次出糗的霹靂嬌娃,她立即回神,前方的銀色奔馳油門踩得極重,德國出廠的高馬力引擎吼嘯連連,簡直像誤闖了特技表演的現場秀。

「完了……這輛悍馬要多少?」

「你說呢?」

「假使我不幸殉職了,你應該能聲請國賠,到時候你再去調查局總部找一位姓陸的探員索賠,最好弄得他的住處被查封,存款拿來抵賠……」反正死都要拖陸其剛下水她才甘願。

「你玩夠了吧?」男人冷淡地插話。

「我才沒有在玩!」她忽然覺得溫度驟降,因為對方嗓音陡沉,像是耐性耗盡,無心再陪她繼續觀賞這場鬧劇。

「在我眼裡你就是在玩,你這種程度根本是小女生辦家家酒,再好的工具都浪費在你手上,早在二十分鐘之前你就能追上他,我的車不可能跑輸那輛廢鐵。」

「我是顧及你們當事人的生命安全還有……」

「借口。」他惡劣地嘲弄。

陶水沁火大的扭過頭,「你說話一定要這麼跩,這麼欠扁,這麼惹人厭……」

她轉身偏首的同時,他傾過上身,映著窗外霓虹燈流光的臉龐,半是清晰半是朦朧地浮現。

滔滔不絕的咒罵中斷在目光交觸的頃刻,她的雙眼跌進一雙琥珀色的瞳眸中,像是拋進一汪蔚藍的深洋,整顆心宛若跌入一處空茫的黑洞,不斷墜落。

燈光的映照下,那雙乾淨無垢,寶石般的瞳眸,一如這些年來時常纏繞她腦海的荒誕春夢,勒緊了她每條神經,脈搏上衝,心速失控,像是吸入大量迷幻藥,導致水眸迷惘凝霧。

這個男人好像……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又好像沒有……

男人譏誚地反問:「看清楚了嗎?需不需要我再靠近一點?」

「你……你是誰?」陶水沁偏著頭,眸光凝霧,細細端詳黑暗中的水晶瞳珠和似曾相識的美麗輪廓,覺得喘不過氣來,彷彿那年的溺水陰影再次重現。

「與其擔心無關緊要的問題,不如把眼睛擺正,拿出你的真本事對付那個鼠輩。」他的話恍若雷鳴,敲醒了卡在虛夢與真實交界彷徨不定的陶水沁。

刺耳的引擎咆哮著,打算放手一搏逃出生天的銀色奔馳瘋了似的衝來。

「倒車!」

陶水沁咬唇拉下排檔,將油門踩到底,龐然的悍馬迅速後退,輪胎擦地的尖銳聲音刮得耳膜脹痛,疙瘩直冒,她失去了主張,只能節節敗退。

奔馳立刻反撲,悍馬剛強巨大的外型頓成劣勢,情況逆轉直下。

「不行,後面是水溝,再這樣下去我們會……」

「你真想抓到這只窮途末路的畜生?」

「當然,這是我的職責。」否則她何必擄人飛車?又不是嫌自己被記的小過不夠多。

「停車。」

「什麼?」晶眸愣瞟後照鏡,一分神,她雙手稍微鬆開了方向盤,輪胎險些打滑,衝出車道。

琥珀色的眸子透過鏡面,幽深的凝視著她,「停車。」

彷彿受蠱惑般,雪嫩的裸足換過踏板,在她的大腦回送訊息之前率先踩下煞車。車子尚未停下,一道清瘦的黑影已矯健地躍下車,在她恍惚不解自己幹嘛這麼聽話的時候,打開車門以大軍壓境之姿擠進駕駛座。

「你想幹什麼?!對面的小王八蛋都要倣傚起自殺炸彈客恐怖攻擊撞死我們,你居然還有心情把車搶回去,你是想乾脆直接一路開下陰間,省得還要你老婆燒紙糊的……」

因慌亂無措而語無倫次的霹靂嬌娃不肯讓座,情勢急迫,西裝革履的偉岸昂軀驀然俯身一探,張嘴怒吼的陶水沁便像一隻待寵的貓兒蜷縮成團,車主堂皇的坐進了寬敞的駕駛座,將傻眼的她安置於腿上。

她的裙擺因屈膝跪坐,整片捲到纖腰處,裂開的蕾絲覆貼蜜肌,安全褲掩不去俏臀的渾圓誘人,延伸而下,細膩滑致如奶油般的芙白玉肌緊壓著西裝褲……

好丟臉的姿勢!

這、這簡直跟準備車震的淫蕩男女沒什麼兩樣!

早已過了青春期,當然知道男女之間的關係是如何運作,陶水沁不敢亂動,僵持著日式跪姿,驚悸地搭住男人的肩頭。

「你……你到底想做什麼?就算你不肯配合我的辦案行動,就算你對我強佔你的愛車很不滿,就算你真的很像某個我認識的……」

「讓我來教教你,什麼叫作獵捕,什麼叫作追逐。」

「你鬼扯……」

「抱緊。」帶著淡淡笑紋的薄唇命令道。

不讓她有半刻鬆懈和猶豫,遭受衝撞的悍馬換了駕駛,架式丕變,沒有生命的鋼鐵重新被賦予全新動能,開始衝鋒陷陣。

以軍事考量所設計的輪胎防爆系統,霎時四輪轉動,玻璃窗、引擎蓋、車頂和車底全部囊括在防彈系統中,無一遺漏。

囂張不過片刻的奔馳角色對換,頓成囊中獵物,要比馬力性能,只夠充充面子的奔馳怎可能抵得過幾可比擬成民用坦克的悍馬。

「你瘋了嗎?在這種路段時速破百?!」窗外的物景幾乎糊成光影,陶水沁徹底傻眼。她誰的車不借,偏借到金字塔頂端精神異常級敗類的!

她扭頭飛瞄儀表板,血壓直線上升,顧不得姿態太過情色,藕臂一圈,挺腰偎入他的胸膛,咬唇鬧彆扭。

「你想把自己摔成一攤肉泥請自便,但不要把我這個國家棟樑、警界菁英也一塊攪進你這攤爛泥裡!」

淡淡薄荷香是來自他鬢間、頷間的刮鬍水氣味,與她浸融著淋漓薄汗的蜜香交融,催發出綺靡的迷情。

「不過小兒科就怕成這副德行,還能妄想逃到哪裡?」

髮頂上方這席戲語讓陶水沁傻了,她惶惶然的仰眸,發覺他凌厲地直視前方,恍若暗夜中準備撲殺獵物的一頭美獸。

原來他是針對奔馳不怕死的駕駛……怎麼聽起來……像是對準她心內塵封的舊日回憶喊話?

我想帶你去那裡。

僅僅是回想都令人血脈僨張的旖旎夢境,時而盤旋奪佔她全副心神。交纏的熱度、唇舌相濡的甘甜,每在一個恍惚失神之際猝然來襲,栩栩如真,將她捲入極熱的漩渦中,幾欲焚身。

可是,夢中的容顏她始終看不真切。

一如現在。

化身嗜血猛獸的悍馬成功逼退奔馳,甚至反噬突擊,一個過度回轉,奔馳側翻墜入圍起拒馬鐵絲網的坑洞,車頭橫卡在洞口,指示燈迷離的閃爍著,噹噹作響。

「你這個神經病……不折不扣的神經病!」她是要活銬嫌犯,若是帶具缺手斷腳的冰冷屍首回去,她不被降職下放派出所當起混吃等死的管區才怪!

隱約可見他唇角彎起優美漂亮的弧度,沙啞地輕語:「這,才叫作追逐,你看清楚了。」

「你差點就害死……」

「這種高度摔不死人。」他堵掉她替嫌犯爭取的基本人權,說得理所當然。

未完的話尾梗在她的咽喉,不吐不快。「是啦,那種雜碎死了算是對社會一大貢獻,可是我這個國家棟樑,社會菁英……你笑什麼?」

「你這模樣,真像一隻為討主人歡心張牙舞爪的波斯貓。」

「波、波斯貓?!」陶水沁緋紅著雙頰,倏然偏首從後照鏡觀看兩人的模樣。

臉蛋讓彩妝暈染得濃艷瑰麗,三番兩次飆車導致腎上腺素激升的亢奮未退,讓她雙掌的十指在他頸子上留下紅紅的指痕。

她的唇瓣在每次高速轉彎衝鋒之際不時擦吻過他,因此他的鬢側、肩頸交接處、米白襯衫的領子上依稀可見一朵朵嫣紅的唇印,彷彿花瓣綻放。

「天啊──」陶水沁高分貝的鬼叫,窘得無地自容。「完了!完了!要是被陸其剛那小子知道我現在這副鬼樣子,鐵定會一槍斃了我!」

「他是你的誰?你為什麼這麼在乎他?」

「什麼為什麼?因為他是我的……」

「你的什麼?」琥珀色的深眸危險瞇緊,獸瞳般冷冽不帶溫度。這些年來掛心的焦慮果然成真,除了「伊末爾」三個字以外,他痛恨每一個從她嘴裡吐出的男人名字。

「我的死黨啦──讓我下車!快一點──」

猛扳門把,偏偏中控鎖頑固未解,陶水沁太過用力,險些自他腿上跌落。

他健臂一攔,將她抱回他堅若硬磐的胸膛。

沒有預兆,他抵著她的額心,將防備全盤潰敗的她箝困在旖旎氛圍中,無從脫逃。

「放開!」

「這一次,你再也推不開我,我也不會乖乖地停留在原地讓你說走就走。錯誤是你犯下的,不是我;遊戲規則一旦倒過來就停不來,更無法設下停損點,你當心了。」

額靠額,眼對眼,他一番令人費解的喃喃絮語拆解了記憶的鎖,開啟塵封日久的難解悸動,她茫茫然迷失其中。

「你是……不可能、不可能……那傢伙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可能……」

這是夢?是夢吧?夢中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遺落在青春期的少年殘影和面前男人的形貌相嵌合,令人詫異。

「伊末爾……你是伊末爾?不可能……」她迷惘的呢喃。

在記憶的缺口,隱藏著她對那名少年模糊的遐思,隱隱約約的知道那已經是逼近喜歡的界線,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她已漸漸選擇遺忘。

當年伊末爾直率的那聲告白時常流動在她恍惚的耳畔,但她明白,那只是他一時的錯誤判斷,是他一時迷糊……不可否認,這些臆測令她感到悵然若失。

那段日子,她不斷催眠自己,會喜歡伊末爾就像喜歡上一個美麗的藝術品,僅僅是無目的的喜歡,純粹鑒賞式的喜歡,這種膚淺程度的喜歡絕非發自真心。

假使這個男人不是伊末爾,何以他能一再觸動她藏匿在記憶底層對伊末爾的曖昧情愫?假如他不是伊末爾,她為何沒來由的心悸不止?

假使他真的是伊末爾……

不,不可能,伊末爾總是虛弱得像是不堪一擊,而這個男人強硬又霸道,渾身蓄滿冷靜懾人的性感危險,一再影響她的意識……

「伊末爾是你的誰?他對你而言有什麼特殊意義?」男人不承認亦不否認,側過俊臉,湊近薄唇,誘她輕啟檀口,獻上至今仍無人探索的柔軟甜蜜。

這句話,震醒了又在逃避潛意識真實心意的陶水沁。「他只是……是一個舊識,一個朋友……」

不,不對,他不是伊末爾,伊末爾不可能有這種強硬的態度,不可能這般健康勇猛……眼前只是一名陌生人,她為什麼要緊張得語無倫次?他憑什麼質問關於她與伊末爾的關係?

唇齒相纏前一瞬間,陶水沁衝破遐思,霍然定神,奮力推開似曾相識的體魄。

「讓我下車,我要下車,我要下車!」亂七八糟,大大不對,她居然差點就和她半路劫攔的汽車車主接吻,這跟一部低級的愛情片有什麼差別?!

下一秒,鋼鎖似的鐵臂擒回活像正在一張獸口前力拚求生的陶水沁。

夜色稠黑如濃墨,深沉得令人暈眩,她竟是無力抵抗,找不著頭緒的腦袋瓜霎時嚴重當機,無法思考。

「你怕了?只有這種程度也想逃?」他俯身,唇抵上她仰高的咽喉,短髭摩挲蜜桃般白皙的雪膚,冰涼的大掌沿著勻秀的裸背摸索,似在一匹雪白綾緞上輕撫。

「你是哪裡來的大變態?!變態、色情狂、瞎了眼的色狼,我是調查局探員,你居然敢對我性騷擾,我警告你最好立刻讓我下車,否則……」

陶水沁反射性的弓起背脊,一波又一波身體深處不曾有過的情潮浸漫全身,顯現在一寸寸逐漸霞紅的白瓷粉膚上。

「死變態,拿開你的手……」

「你說過會賠償我全部的損失,身為受害者,我應該有選擇索取方式的權利。」他迂迴曖昧的暗示,這種近乎凌遲的調戲耍玩才是他要的賠償。

陶水沁悚然意識過來,冷汗直冒,近乎崩潰失控地撥開他冰涼的觸碰。

「我可以告你性騷擾,我可以直接銬你回去,我甚至可以……」

「你可以冷靜認分地接受我的索賠。」他傾身,封吻她未竟的軟弱抵抗。

彷彿是那場總在午夜夢迴時的春夢真實的上演。

在這個詭異又迷離的濕吻中,陶水沁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幻覺在作祟,抑或是夢與現實已錯亂顛倒。

他的這個吻,令她感覺熟悉卻又陌生。

這個謎一般的男人……究竟是誰?為何他的形象一再與她封存在記憶深處的伊末爾重疊?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4:30
第四章

「混帳!」

砰一聲,一雙肥厚的大掌憤恨地拍桌,桌面上文件四處飛散,筆筒翻倒,彈起的原子筆戳向站在桌前聽訓的可憐蟲,她額心通紅,又不敢搓揉喊疼。

「無法無天,在你眼裡還有法律的存在嗎?啊?你還有什麼臉向我邀功討獎金?看看你幹的好事,一晚闖了十幾條街的紅燈、破壞馬路工程、撞倒八輛路邊的機車,十輛腳踏車……」

「我抗議。」陶水沁趕緊舉手扞衛自己的清白。「那是因為他們違規停車,路旁明明就畫紅線嘛──」

「閉嘴!你當現在是在有獎征答嗎?」烏組長兇惡的回瞪著她。「虧你還有臉講,身份曝光也就算了,乾脆直接亮出證件把那些小王八蛋請回局裡泡茶,你當自己在拍『七』,把自己當作龐德女郎?劫車追人?!幸好車主有的是新台幣不計較,否則把你賣了都不夠支付對方的賠償!」

陶水沁一驚,眨動羽睫,怯怯地詢問:「組長、組長跟車主聯絡過了?」

「廢話!街上一堆等著做炮灰的死老百姓你不劫,偏要挑中名車甩尾捉人,你當自己很行啊?悍馬耶!我干到這個位子都還沒坐過,你當有能力坐在裡頭的人會是隔壁賣臭豆腐的老王嗎?」

「他、他是政商界的名人?」

「不是。」烏組長爆瞪。

「那他是權貴之後?」有特權的混蛋真是多到天怒人怨,但最重要的是,她對那個男人極為好奇,強烈渴望著一探他的真實身份。

「也不是。」

「那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讓能讓組長這麼小心翼翼?」雖然明知不太可能,但陶水沁依然想弄清楚那個男人是否真與伊末爾有關聯,最弔詭的是,那時對方從頭到尾沒給過她確切的答覆,任她妄自臆測。

「你問這麼多幹嘛?反正他是誰也與你無關。」烏組長沒好氣的送她一雙大白眼。「對方沒提出賠償的要求算你好狗運!現在即刻滾回你的座位上,給我寫份八千字的報告,晚上八點之前要送進我的辦公室。」

「八千字……」

陶水沁摀住未完的抱怨聲,趕在腦袋被魔人普烏擰下來之前逃離組長室。

她皺著卸盡濃妝的清妍秀顏悻悻然的回座,橫手掃開桌上的雜物與早午餐,瞪著閃動著「MJIB」字樣的螢幕保護程序,暗暗咕噥:「真麻煩。」

「我好像聞到東西壞掉的味道。」隔著一排矮書架的對座,任晴泠交疊雙手枕著下巴,悶聲哼笑。「原來是我們出了名的怕麻煩女王正在用功趕報告,真是難能可貴的一大奇景啊。」

陶水沁瞪她一眼。「閉上你的嘴,要是太閒沒事做,我分你三千字敲。」

「少來,別以為只有你要寫些狗屁倒灶的虛假文字,普烏早在你進局裡之前就刮過我一頓,只是少你一個鐘頭。」

「不過是闖闖紅燈罷了,要不是我豁出這條命硬拚,逮得到這個大麻集團的首腦嗎?」

「得了,走私販賣大麻也是人,你把他逼到施工地段又害他差點翻車死人,人家好歹也是某大集團的董事長之子,有罪也是得奉茶上座好聲好氣請進局裡,你這麼個逮法簡直是對付亡命之徒,上頭不抓狂才怪。」任晴泠咋舌,極佩服她的豐功偉業。

「那不是我幹的,你要我說幾次?」她真是衰到家耶,碰上性騷擾的神經病還得幫他擔負莫須有的罪名,搞得現在全局上下所有人都衝著她喊T--X,「魔鬼終結者」中女機器人型號代碼。

「不是你?」任晴泠噗哧一笑。「對啦,那不是你,是起乩之後三太子上身的你。」

「任晴泠,你說話可以再賤一點。」

「哎喲,才這種程度就翻臉開罵?你會不會太嫩了點?」

你怕了?只有這種程度也想逃?

啪一聲,鉛筆削折成兩截,更差點連指頭都轉進削筆機內,還是任晴泠頻頻喳呼鬼叫,才及時喊回陶水沁飛遠的心魂。

「喂,陶水沁,你真當自己是T--X了?啊!你的手指頭!削斷了看你以後怎麼拿槍。」

及時收回右手,陶水沁瞪著自動削筆機,不停低咒:「哪種程度?我是哪種程度?把我瞧得很扁就對了,大變態……」

「陶水沁,你真的起乩了?」任晴泠被她喃喃自語的傻樣嚇得渾身發毛,四下張望著只剩她們兩人的辦公室。「大麻案結束後常看你一個人發呆,自言自語,你該不會是撞邪了吧?」

「對啦,我撞鬼了,撞你這隻大頭鬼。」甩甩手後振筆疾書,將腦中積存太深的疑慮推進深處掩埋,她真怕死了這段時日來吃喝拉撒睡都會無端聯想起的陌生男人。

那晚的事發生得那麼突然,事後迅速消退的腎上腺素吃掉了她清晰的記憶,只記得他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珠,還有喜歡冷冷挑釁的本事,嘴裡掛著容易令她把他與某位少年的形象聯想在一起的古怪話語。

太弔詭,詭異得使人毛骨悚然。

陌生男人的形象宛如暗黑使者,與她記憶裡天使般的伊末爾相差甚遠,而她竟然能混淆到這個地步,要是讓陸其剛知道,肯定嘲笑她知覺神經遲鈍退化。

況且,真正的伊末爾應該是羸弱蒼白的,怎麼可能像正常人那般跑跑跳跳,還跟人尬車?肯定是她的想像力太過豐富。

不想了,還是專心面對八千字的報告比較實在,嗚!

蟬鳴唧唧,梅雨季過後,悶熱的初夏來臨,有鑒於節能省電,空調過了五點半便自動切換為微風,六點過後便會自行關電。

沒有人喜歡在夏季加班,正確地說,傻瓜才會過了六點還留在局裡,人人逃的逃,溜的溜,假藉出勤早早便失蹤。

緝毒組辦公室內,桌前搔抓後頸的歪斜身影在一陣鬼哭神號後宣告放棄,伏案趴首蠕動身子,癟嘴咒罵道:「八千字的報告要到民國幾年才掰得完啊──」

一個冰涼的東西驀然碰上甩動馬尾的皓頸,陶水沁摸摸後腦勺,狐疑地回過頭,只見任晴泠遞來兩瓶飲料,並拉過板凳坐下。

「區區八千字的書面報告你也搞不定,還想辦什麼大案子?」

彷彿久旱逢甘霖,陶水沁仰首暢飲,然後斜眼回睨著她。「幹嘛?特地留下來看我寫報告?還是魔人普烏派你盯我著?」

任晴泠白她一眼。「好歹我們也搭檔了好幾件案子,我怎麼說也不能棄你於不顧。喏,把檔案傳過來。」

「任晴泠!」陶水沁感動得熱淚盈眶,傳輸檔案的動作倒是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所謂的同袍情誼,就是像你這種有情有義的……」

「你夠囉,陶水沁,再說些噁心巴拉的鬼話,我就敲破空酒瓶捅死你。」任晴泠翻翻白眼,接棒瞎掰……不,是撰寫報告。

陶水沁樂得伸懶腰,打開全日只停留在新聞台的電視。這是全局上下所有人共同的職業病,定時透過媒體注意是否有重大刑案或是突發案件。

電視螢幕裡,端莊的女主播正報導著某某財團準備與外資企業聯姻的信息,預計將為台灣金融界帶來不小的衝擊,什麼股市春燕已在上方盤旋,預料明日開盤肯定一片通紅,哇啦哇啦引用許多經濟學家和股市名嘴的看法。

陶水沁看得直搖頭冷笑,這些企業禿鷹遲早會玩垮台灣的經濟,全是些渾身銅臭味的敗類,踩著老百姓的屍體叼錢享受,根本無可救藥。

「你聽說了嗎?」任晴泠時不時抬頭瞄幾眼晚間新聞,免得暈死在枯燥乏味的報告裡。

「什麼?」陶水沁漫不經心地扒食任晴泠買來的排骨便當。

「防治洗錢組的人要求魔人普烏派我們課上的人過去支援。」

「喔?數鈔票的工作那麼閒,還要勞師動眾去幫他們,我看他們是打算等著讓新進的菜鳥取代。普烏那裡應該回絕了吧?」

「最好是,偏偏他答應了。」

「真的假的?!」塞了滿嘴飯的餓死鬼差點嗆住,陶水沁撇過頭,完全忽略螢幕上正播映著一張熟悉的臉龐,直瞪著任晴泠辟哩啪啦地追問:「他要派誰去支援?該不會是……」

「賓果,就是你,緝毒組本年度最佳衰後陶水沁!」當當,答案揭曉。

「為什麼?我又不是菜鳥,他憑什麼調我過去支援?這根本是技術上的降職處分!」

任晴泠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視螢幕。「關於這點嘛……我正好有個問題想問你。」

「有屁快放。」陶水沁老大不高興的大口啃咬鹵排骨以洩憤。

「上次的大麻案,你是不是惹上什麼人了?」

撕咬排骨的嘴驀然鬆開,陶水沁不爽的回嗆:「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作『惹上什麼人』?你這種問法活像我是黑街小太妹惹到下港大角頭還不知死活,你應該沒忘記我是跟你搭擋多年的夥伴吧?」

「這次的調派支援不尋常,照理說看防治洗錢組不爽很久的普烏不可能答應,可是我聽說上層好像曾接獲某種外力介入的壓力……」任晴泠意有所指地道。

「你是暗示有人存心整我?」陶水沁擱下便當,腸胃已經讓滿滿的怒氣餵飽。

「是不是整你還有待確認,我只是覺得這件事肯定不對勁,而且還指明了要你去支援,又是發生在大麻案之後,怎麼想動機都不單純。」任晴泠冷靜地分析。

「總之簡單一句話,有人在暗地裡計劃著要怎麼玩我就對了。」陶水沁抹抹嘴,冷冷地嗤哼。「好哇,普烏敢讓我去,我就有辦法揪出這個王八蛋,看看他長得什麼模樣。說說看,防治洗錢組的遜咖是碰上什麼棘手案件?」

任晴泠直視電視螢幕,「一個棘手到沒人敢主動說要查辦的案件。聽說這個集團是標準的黑金集團,明目張膽的踏入台灣金融界,與政府還有民間企業、黑白分子正面打交道,打算成立金控銀行,立足台灣,入侵全亞洲的邪惡黑金分子。」

「欸……任探員,借問一下你是從哪裡弄來的信息?」陶水沁很傻眼,原本只是隨口問問,誰料到任晴泠活像臥底的網民,居然能描述得如此鉅細靡遺。

任晴泠沒應聲,也沒有看向她,停下穿梭於鍵盤上的雙手,以指認犯人的幹練手勢,萬般篤定地指向自天花板垂吊而下的電視螢幕,爽快的給了答案,「不是我說的,是今晚的熱線新聞說的。」

陶水沁下意識轉頭看向電視,緩緩挺身站起,瞇起了澄澈的秀眸。

將三十多寸的螢幕佔滿的特寫鏡頭,男人一頭濃密的深褐色髮絲,隨著昂首闊步的行走擺動,掩下捲翹的濃睫,散發尊傲貴不可攀的疏離氣質,自然的將庸俗追逐的媒體隔離在無形的藩籬之外。

數名身穿西裝的男子緊隨在他左右,職業病告訴她,那些人絕對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保鏢,他們忙著替主子開路,揮趕蒼蠅似的擋下媒體,好讓他能夠順利通過充滿俄國貴族風格的華麗大廳。

鏡頭不斷切換,正面、側面、背面,男人修長的雙腿步伐穩健,每跨出一步都令人不由得讚歎其優雅,彷彿他生來便是如此。

「一如各位觀眾所看到的,末世紀集團亞洲區的執行長正是這位年僅二十八歲的伊家小公子。末世紀集團發跡於英國,但家族可追溯至尚未崩解前的蘇聯,商界甚至盛傳,該家族中曾有人為沙皇的後裔,但至今無人能證實……」

電視裡,記者持續報導著,空調早停止運作很久,悶熱的辦公室裡只剩下陳舊的吊扇規律的轉動聲,而陶水沁,耳畔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怦然作響。

騙人……這一定是騙人的吧?

除非她的眼睛壞了,還是飲料裡摻了迷幻藥,戳瞎她都不可能錯認,這張臉分明是……那晚強硬的吻了她的古怪男人!

他真的是伊末爾?!螢幕上那個漂亮的男人,是她記憶中美如琉璃雕像的伊末爾?天使般純淨的伊末爾?

他那雙腿怎麼可能……是絕不可能站得起來呀!

太詭異,太不可思議,這比掉入異世界還要令人匪夷所思,更令她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的是,就因為憑藉著一味認定伊末爾應該是要死不活的模樣,導致她當時沒能認出那個男人就是伊末爾。

原來,歲月真的會磨蝕記憶的清晰度。

她總以為,縱使時光荏苒,間隔已久,縱然面貌會略微改變,但只要見了面,她絕對能在第一眼就認出他,但,她終究還是讓歲月擺了一道。

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的感覺很糟,糟透了,悶透了,爛透了……

是,伊末爾是變了很多。

脫離了琉璃雕像的雛形,蛻變成一幅俊美無瑕的浪漫派油畫,絢爛鮮濃的色彩綴亮了他精緻的五官;昔日坐在輪椅上的雙腿一站,挺拔宛若一把劈不彎的槍桿,慵懶的神色,自負的步伐,疏冷的態度……唯一不變的是,依舊宛如一尊放置在櫥窗中的頂級工藝品。

不是少年。

電視螢幕裡的是一頭精緻包裝的獸,巧匠鑿砌的完美是要人甘心就此臣服在他腳下的絕佳手段,貧乏的鏡頭無法精準呈現出他的耀眼,只能窺得片段。

「水沁?」

電視持續傳來新聞播報聲,「據傳伊末爾是末世紀集團最終的秘密武器,這麼多年來始終隱身在幕後不曾曝光。末世紀集團自發跡以來便給外界黑手黨的負面形象,關於黑金集團的醜聞時時耳聞於業界……」

「水沁?陶水沁!」屢喚不醒,任晴泠乾脆拍桌大吼。

恍惚呆坐的陶水沁像是完全進入禪定狀態,雙眸定格在鎂光燈閃爍不定的電視螢幕上,心魂隨著播報聲與鏡頭的畫面飄到千里之外,落在遙遠的彼方,那個名喚伊末爾的男人身上。

「執行長、執行長,第一次來台灣有什麼感想?」電視螢幕裡,一名記者突破重圍,舉高麥克風近乎尖叫著問道。

步下石階的藍紫色身影在隨扈的簇擁下坐進高級轎車,掩上車門之前,伊末爾偏過俊臉輕緩地掃過每一記宛若槍口瞄準他每個姿態的眾家媒體鏡頭。

他犀利敏銳又漂亮專注的這記眼神,透過電視轉播,直直射入每位觀眾的心坎裡。

「台灣人真熱情。」伊末爾淺笑著揚聲。

字正腔圓的中文,說慣台腔國語的中、南部鄉親恐怕還真聽不慣。

「執行長能不能告訴我們將來在台灣有什麼計劃?」記者鍥而不捨的追問。

車門合上,僅剩關了一半的車窗縫露出鼻尖以上的半張俊容,琥珀色澤的幽邃瞳眸掩在濃密的睫毛下,深不可測,他不再看向鏡頭,僅是淡淡的道出結語。

「來台灣除了拓展末世紀集團的版圖外,還有一個,長久以來我深信不疑的理論,期望能在這裡驗收成果。」

啪一聲,火辣辣的一巴掌打偏了兩眼發直的秀顏。

錯失車窗關上之前斂眸一笑的超經典畫面,陶水沁摀住痛頰,甩頭怒吼道:「任晴泠!你嫌自己對這個腐爛的社會沒啥貢獻,想找死是不是?!」

「我才想問你是不是中邪咧!我喊了你二十遍耶,小姐,你是稻草人還是紙紮的?有體無魂,欣賞帥哥也不是這種欣賞法,你應該瞧瞧你方纔的眼神,像是餓了很久準備大開殺戒。」

「你少醜化我,小心我告你誹謗。」陶水沁搓揉腫頰,猛然憶起什麼似的轉回頭看向電視,可惜此時已開始播報氣象,方纔的俊臉已然消失。

「你有福囉,剛才螢幕上的俊男就是防治洗錢組最近盯上的最大尾,不過我看官商勾結得這麼嚴重,想揪出個屁來都還得看人家要不要放……陶水沁,你有沒有在聽啊?」

被點名的人兒仰首的姿勢未變,焦距早已不在螢幕上。她彷彿自言自語,又像是漫應著任晴泠的呼喊,不斷喃喃輕聲道:「這是怎麼回事?太不合邏輯了……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那個男人就是伊末爾,伊末爾就是那晚強佔了她嘴唇的男人!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伊末爾,末世紀集團總裁的私生子,身上有著亞裔和俄裔的血統,但,在看見那張完美的俊臉之後,說實話,沒人會在乎他體內究竟流著什麼顏色的血。

末世紀集團,近五十年來迅速崛起於歐洲一帶的大型金融組織,發跡於蘇俄時代,之後隨著家族遷移,重心轉至倫敦的黑街,傳說是靠不法的勾當快速累積財富,鞏固勢力,時至今日仍充滿濃厚的俄國黑手黨色彩。

近年來,看好金磚四國的無限「錢」途,末世紀集團積極拓展東亞這塊版圖,藉由台灣當作亞洲最大據點,擴及周圍國家……

太誇張了。

防治洗錢單位呈來的情資,陶水沁讀了不下數十遍,幾乎倒背如流,但這完全和她所知的伊末爾形象天差地遠,搭不上線。

俄羅斯黑手黨?觸角遍及世界各處的超級黑金集團?從未曝光過的私生子是該集團的秘密武器?

一拳打爆她都不敢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新聞報導滿天飛,伊末爾身為末世紀集團年輕俊美的亞洲區執行長,無疑為貪喜八卦的媒體界投下爆炸性的話題。

商業雜誌、娛樂雜誌、水果日報、數字週刊……幾乎都見得到這位執行長的身影,關於他的照片更是飆漲到一張價值上萬的咋舌數字,只要刊登他的照片,該雜誌、報刊幾乎締造出銷售新紀錄。

太誇張了!

陶水沁搔刮著後頸,俯首捧讀的不良姿勢露出一大截白嫩的頸子,耳上微鬈的馬尾不時晃動,搖頭再搖頭,接著她猛地合上八卦雜誌,抬起頭來。

陽光映照著沾塵的玻璃窗,折射的光線落在斑駁的庭園裡,娉婷修長的身影逆著燦爛的金陽,她仰頸瞇細秀眸看著前方屹立的歐風建築物,思緒紊亂。

拜大麻案已告偵結,難得魔人普烏准假,她帶著滿腹的謎團一路飆回南部老家,還沒見著自家老母的臉便先飛奔到伊家的華宅,回過神時,她赫然察覺手裡拎著數本任晴泠扔給她的八卦雜誌,本本儘是以伊末爾為封面人物的專題報導。

反覆翻閱雜誌,再抬眸瞪著充滿舊時回憶的樓房,陶水沁困惑地吁了一口長氣,喃喃咕噥著,「這是什麼世界啊,怎麼一眨眼就過了十年,不能站的現在都能走能跑,還能幹盡壞事,天使個鬼咧……」

熱得快受不了,她走到鳳凰木下,躲去烈陽的肆虐,纖背倚靠著磚瓦裸露的半圓拱門,抬起曬得通紅的小臉來回瞧著週遭。

當目光落在乾涸的游泳池時,她驀地憶起當年那場糗極了的溺水意外,熱得暈眩的眸子不禁浮起迷惘。她緩緩踱至池畔,蹲下身來探出手在空蕩蕩的池中揮舞,彷彿撥弄著無形的水花。

「你不會是想再來一次溺水意外吧?」

猝然聽見熟悉而嘲謔的嗓音,垂眺著馬賽克鋪磚的晶眸瞠圓,渙散的心緒悚然一悸,她飛快地轉身看去,只見到一道修長的人影。

陽光落在她臉上,讓她幾乎睜不開眼,更遑論看清楚這個忽然出現的人是啥模樣。

「你誰啊你!」她反射性的舉臂遮陽,考慮著該不該一腳踹斷這傢伙的腿,誰曉得忽然從空屋裡冒出來的會不會是什麼變態!

醇厚的笑聲傳來,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欺近,優雅的彎身與狂皺眉心的她齊視,彷彿自朦朧的記憶躍出一張美麗的臉龐,此刻真實的映上她極度錯愕的瞳中。

輕輕佻起的凌揚褐眉,琥珀似的雙眸鑲在深雋的眼眶中,如璀璨的星辰般遙不可及……

這張臉……怎麼可能!

由於震驚過度,陶水沁惶惑的下意識向後退,全然忘卻身後是沒有水的游泳池,接著腰椎一閃,重心往後墜。

一雙硬實的臂膀迅速張成防護網,橫腰撈起了瞬間嚇僵的軟馥身軀,另一手緊扣皓腕,將她連人帶魂一併扯進胸膛,姿勢不怎麼浪漫,她秀挺的鼻子直接撞上他胸膛,擠壓成朝天豬鼻,痛得她雙眼泛淚。

「喂喂喂,你救人是這樣救的嗎?」好痛!幸好她的鼻樑骨不是墊的,不然肯定要整組撤換重做。

「這一次,你看清楚是誰救了你。」

這句嘲笑的話語異常刺耳,陶水沁胸口霎時悶悶脹痛,倉皇的伸拳頂開眼前這堵鐵壁,一併看清楚對方噙著笑的臉龐。

那晚過分曖昧迷離的氛圍再度縈繞,如無形的絲線纏縛,她近乎呆愣地看著從記憶裡陰鬱地退離又華麗登場的傢伙──伊末爾。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你。」他狀似漫不經心的口吻,眸光緩慢地流動,最終凝結在她被迷惑困住的眼中。

因為你。好深的意涵,彷彿是個穿梭時空的千年旅人終於尋著能夠從此駐留的理由,頻頻悸顫的心陡然緊縮,她覺得這種踩不到底的彷徨感真是去他的糟糕透頂!

這句話她問錯了對象,應該拿來自問才對,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放手。」陶水沁瞪著他還攔在她腰上的胳臂,覺得自己著實狼狽。「大白天的幹嘛嚇人?」

「我一直站在這裡,是你想得太入神沒有發現。」長腿站直,伊末爾如願退出了她的警戒範圍,稍稍卸除了龐大的壓迫感。

陶水沁暗暗瞟了一眼乾涸的游泳池,這個坑肯定跟她有仇,十年前想淹死她,十年後想摔死她,真懷疑會不會是史蒂芬金筆下那幢妖魅迷離,擁有自我意志的RoseRed移魂來此。

「水沁……」似曾相識的沙啞輕喚響起。

她驀然回魂,直直退離池邊,含糊著聲音道:「你……」她有太多的謎團待解,有太多的話想問,卻在接觸到他那雙隱藏著太多秘密的深眸之後,全咽成了一口喘息吞入肚裡。

金色的逆光中,她瞇緊雙眼,仔細端詳起連續兩次把她困進驚悚片劇情裡的可惡傢伙。

他就站在幾公尺之外,一件海藍色亞麻針織衫延展成第二層肌膚,覆著寬闊的胸肩,優雅的姿態有著渾然天成的高貴疏離感,蘊含著一種靜態的美,卻像只收起尖爪的美獸──裝模作樣,哼!

「那、那天……在車上,你為什麼不承認你就是伊末爾?」陶水沁忍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對峙氛圍,故作冷靜地問。

「第一眼。」他用深邃的眼神刺穿她發顫的心。「在第一眼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把我當猴子耍!」偽裝完全被他犀利的目光拆卸,她氣急敗壞,咬牙切齒,滿腹的惱火徹底炸開。

「因為我在等待。」

「等什麼?」等王子變青蛙還是公主變豬頭!

「等你認出我,等你終於看清盤旋在你心中的人是我,等你不再逃避我的追逐,等你弄清楚自己想要的人是我,伊末爾。」

陶水沁嚥下極深的悸動,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們已經不是幼稚無知的青少年,你不要再玩文字遊戲,我沒那種閒工夫陪你玩,也不想再讓你把我耍得團團轉!」

一隻豢養在文明都市的獸,也許已披上目眩神迷的漂亮人皮,也許懂得如何巧心謀取,知道該呈現什麼樣的面貌迷惑眾人,但絕不可能忘記嗜血獵殺的本性,一個失神,他很可能已擒住對方的脖子狠狠一咬,絲毫不給人任何喘息的餘地。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別假裝聽不懂。」伊末爾微笑著抬眸,銳眸緊鎖,像玫瑰上的鮮綠荊棘,美麗又刺人。

「你莫名其妙,神經病!別以為你有辦法從輪椅上站起來就很了不起,我才懶得理你!」

心沒來由的一慌,陶水沁乾脆甩頭走人,大步踩過滿地鮮艷斑斕的鳳凰花,就像當年他離開的前一夜,她也曾經這樣倉皇失措的逃離他荒謬的告白。

白日夢、打瞌睡時、夜晚酣眠的美夢中,那些一而再、再而三旋繞的告白畫面,總是不由自主令她心顫,時常偷偷揣測伊末爾長大後模樣的窘躁難安,偶爾墜入假想情境的曖昧氛圍,伴著她度過了這些年。

腦中時常無意識的掠過關於兩人短暫相處時的片段,寥寥可數的談話內容、四目相接的次數,經常驟然浮現眼前。

但她卻是下意識地刻意遺忘兩人最後一次的小衝突,也許是濃重的罪惡感作祟,又或者是,她不願回想起關於伊末爾的黑暗面。

陶水沁從沒確實計算過她對他的懷念與惦記有多深、多重,直到這一刻才清楚的驚覺,原來,在她刻意封鎖的潛意識裡,一直積存著對伊末爾莫名的思念。

一隻修長寬大的掌攫住她纖細的皓腕,她來不及脫口驚呼,失序的心跳已先一步透過肌膚的貼觸被攔截,她彷徨的回首,已困在他刻意埋伏的圈套裡。

「水沁……」歎息般的呢喃伴隨著熱霧拂上她的耳朵。

她摀住發癢的左耳,覺得他深邃的俊眸如同熾熱的火炬,燒痛了她的眼。「伊末爾,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想跟你說話,就這樣。」他揚眉,狀似挑釁,眸內笑意卻是極濃。「為什麼你一看到我就想逃?」

「因為你對我而言很陌生,很詭異,我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態面對你!」光想起那晚錯誤劫車的失控,她窘怒懊惱,感覺自己整晚都被他耍著玩,尤其是剛才他主動招認第一眼即認出她時,她真希望立刻有誰能一槍斃了她!

「闊別十年再見面,難道你對我一點疑惑甚至是感覺都沒有?」

伊末爾陰鬱的目光害她不斷湧出濃濃的自責,覺得她的逃避是一種殘忍的酷刑。

很古怪,面對這尊高貴凜然的藝術品,總令她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生怕一個錯誤的觸碰都會釀下千古之恨。

「好,那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深吸一口氣,把焦慮藏起。

「就像你看見的那樣。」伊末爾意有所指的淡淡睨了一眼散落在池畔的雜誌。「這只是一個身份,一個職業,如此而已。」

「為什麼我從來沒聽過陸其剛那小子提過?」話剛說出口,她便敏銳地捕捉到伊末爾眸中飛掠而過的冰冷,近乎充滿恨意般沉重且陰沉。

儘管他掩下濃密的眼睫企圖遮掩,但已然被她一眼識破,就像那晚在悍馬車上,她提及陸其剛時,他情緒異常起伏,現在又是如此。

「告訴我,在你心裡,陸其剛代表什麼意義?」伊末爾赫然揚睫,眸光熠熠。

這古怪的問題讓陶水沁滿心不解,迷惘的囁嚅道:「我……」

意義?不就那樣嗎,陸其剛跟她幾乎像是親人一般,哪來什麼意義,搞得像哲學大哉問似的。

「我對你而言,是否也代表了某種意義?」

「你……我……」

噯,越扯越遠,教她怎麼回答?他和陸其剛截然不同,要如何相提並論?

伊末爾臉色略沉,「就只因為我消失了十年,所以我在你心裡毫無意義可言?就因為他守在你身邊,所以你在乎他?」

「慢著、慢著,你究竟在鬼扯什麼?」錯愕地瞠目,陶水沁被他彷彿遭遺棄般的陰鬱神情嚇傻,凌亂的腳步隨著他的胸膛一寸寸逼近而不斷後退。「你、你想幹什麼?伊末爾,你冷靜一點!」

呼吸短促,陶水沁急著想掙脫他設下的陷阱,但礙於他的阻擋,她只能焦躁難安的瞪大燦眸。十年前,他們尚處在青春期的尷尬年紀,如今,他是行動自如,充滿掠奪性的男人,而她是個頗具「攻擊性」的女人……

「你、你不要以為四下無人就能亂來,這裡荒廢了很久,我我我……隨時都能殺人毀屍滅跡!」怎麼說她這個號稱女魔鬼終結者的美稱並非虛冠,隨便一拳絕對能打得他變趴趴熊。

可惜,她的警告在伊末爾眼裡只是孩子氣的憤嚷,他步履矯健,漂亮的臉龐沉浸在濃濃的沉鬱裡,單只是一記眼神就釘死了她,只能像待宰的小綿羊縮進庭院的角落。

「伊末爾,你再過來,小心我扁你!」碎花洋裝下的纖秀美背汗濕了一整片,緊緊貼靠著鑲嵌著琉璃瓦的圍牆,陶水沁驚悸的嚥了口唾沫,拚命揮拳頭,作勢警告。

他忽地伸臂一掌擒握她揮來的左鉤拳,扣在她頰側的牆面上。她沒料到他會進化到這種程度,簡直是前後代魔鬼終結者對決。

他傾近凝聚著風暴的臉,鼻尖擦過她下意識別開的粉腮,兩人的鼻息熱烈地交纏,在夏日的風裡,她只聞得見專屬於他的成熟氣息,幾近迷魂。

她的臉瞬間染上瑰麗的紅暈,卻又參雜著惱怒的吞忍。

「還是由我來幫你回答?」伊末爾溫熱的唇細密地尋著她緊抿的嘴,沉啞地低語。「如果你只把我的告白當作是一個無聊的玩笑,如果你只把我當作是單純的昔日舊識,那時候你不會回應我的吻。」

「你胡說什麼?我幾時回應過你的……」

「你敢發誓你從來不曾想起我?你能否認從未在腦海或是夢裡浮現過我的模樣,哪怕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你敢發誓?」

嘿,他幾時當起靈媒來,還學會了讀心術?

陶水沁心虛地蹙眉,但嘴巴頑強的不肯投降,「你當現在是拍藥妝店的廣告嗎?什麼發誓不發誓……」

伊末爾乾脆彎起唇角含去她倔辯的嘴,奪擷那最令人失魂的甜蜜芳香。

她瞪大的眸子佔得滿滿的都是他,感覺靈魂深處因他的掠奪而悚然戰慄。

都是他……

那場時常縈繞腦海的古怪春夢,那晚車上不斷影響她判斷力,深埋在她心底隱密處的影像……原來都是他。

伊末爾不斷的伸探舌尖逗誘她的唇瓣開啟,她連貝齒都在顫抖,甜軟的唇瓣如春櫻般清新迷人。

彷彿穿越時空,回到那個荒謬的當下,重續他那粗蠻突兀,充滿宣誓意味的一吻,但這次,他的吻充滿了挑逗,技巧超凡。

直到水霧氤氳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珠,伊末爾揚唇淡笑,緩緩抽身,凝睇她嫣紅的唇,愛戀的不斷流連。

「你知道嗎,愛情就像是信仰上帝,出於自覺性,毫無理由,更沒有線索可循,有時只要一個眼神交換,甚至是一個微笑的傳遞,就會在瞬間產生,哪怕僅僅是短暫的錯覺,也能迷惑所有感官知覺,直到確認這是愛情為止。」

他這一席振振有詞的理論瓦解了她薄弱的抵禦,她陷入了找不到出路的巨大迷宮中,茫然恍惚。

假使愛情真如同他所說的那般毫無理性可言,那些發自潛意識的荒誕春夢,以及那些她刻意封閉不去理會的思緒……

「不,不對,這完全不對!」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5:00
第五章

午後雷陣雨嘩啦啦地落下。

過大的雨勢拍落一地泥濘的鳳凰花,紅燦如焰,像戀人間激情過後的餘韻,更像此刻陶水沁兩頰久久未褪散的霞艷。

她仰頸瞟了眼雨勢,蹲坐在濕冷的地上,撥開濕覆前額的劉海,小心翼翼地湊近捂著左眼仰躺著的伊末爾,搔著後頸尷尬地問候,「你、你還好吧?」

之前驚惶的回神後,她驀然找回被他的氣勢嚇阻的「拳感」,刷一聲破風出擊,結果他不躲不閃,連眼神都未曾閃爍,直挺挺接下她這記突襲。

更慘烈的還在後頭。

她本能的防衛裝置瞬間自動開啟,長腿側踢一掃,外加兩記春麗拳,伊末爾這尊美麗雕像就這麼頹倒,然後,醞釀已久的低氣壓嘩啦啦降下雨露,就成了現在這經典的一幕。

陶水沁垮著臉跪坐於地,上演雨中懺悔記。天,幸好陸爸人不在這裡,否則按照從前的老規矩,她肯定被坑殺,直接埋入游泳池底,直到變成一具枯骨,成了千古懸案都無人察覺。

「伊末爾……你還好吧?」雨勢滂沱,他遲不應聲,她極力撐開被雨水淋得刺癢的眼,乾脆伏了上去,想扯開他捂臉的掌。

拉扯之間,遮掩臉龐的大掌驀然一鬆,淤青了一圈的半邊俊目竟帶著笑意,她傻在當下,旋即被他抄腰翻轉,兩具剛柔的軀體同時倒在地上。

「你裝模作樣騙我!」直到確定他是在開玩笑後,她惱怒的控訴身旁笑得開懷的惡劣傢伙。

「幸好那年的你手勁沒這麼大,否則那一跌,我可能永遠都爬不起來。」

儘管雨下得再大,依然模糊不了伊末爾美麗的笑容。是的,美麗。

想到幾分鐘前她差點毀了火速榮登所有台灣寂寞女人性幻想對像寶座的精緻藝術品,簡直是自行跳上坐往地獄的列車,找死!

「為什麼這樣看我?」伊末爾拉住妄想偷偷挪開距離的陶水沁。

她滿眼困惑,彷彿隔著一扇玻璃觀望著他。

雨勢轉弱,絲絲纏綿。

「好奇怪,你居然沒死。」口無遮攔是她最大的特色,眾人皆知。「我一直以為你活不過二十歲,可是總有種哪天你會忽然活跳跳蹦出來的感覺……很怪的感覺,我無法形容。」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深邃的眼神像一座迷城,困鎖了每一個觸目的焦距,例如她。

陶水沁惶惑的搖頭,胡亂抹去臉上的濕意。「我不知道。喏,像現在這樣,你跟我躺在這座庭院裡,就好像你從來不曾離開過,你不覺得詭異嗎?」

看完電視報導之後,一再回憶那晚的情景以及從前的畫面,她試著模擬起再見到伊末爾時該用什麼表情和心態面對,然而想得太多,假設得再周全,都毫無用處,當幻想的情節真實的上演,她的臨場反應完全粉碎了先前腦海裡的反覆排演。

面對如今的伊末爾,她感到迷惘且茫然,卻又同時帶著古怪的雀躍與澎湃。是虛榮心作祟?當他說他第一眼即認出她,她內心深處的一層迷障瞬間被刺穿,躲匿在裡頭的異樣情感立即無所遁逃。

儘管已不同於十年前的羸弱形象,但他依然是那麼無法捉摸,外表美麗又充滿透明感,彷彿一眼就能看穿,但實則什麼也看不清。

其實,陶水沁對這座華麗的別墅一直存有某種非理性的恐懼,她總覺得,這裡儲放了太多寂寞,太多壓抑,太多蒼白,屬於伊末爾的青春。

「你知道嗎,在另一個遙遠的國度,有一個人獨自守過每個日出日落,在每個午夜想念一個身影,一個微笑。短暫的身體碰觸,看似微不足道,卻是足以支撐他挺身站起的動力。」

「你……是在說你自己?」她愣忡地撐起上身,狐疑地凝望著他,像是看著一個故事真實上演。

伊末爾仰著臉承受雨絲,目光縹緲。「我常常想起在台灣的日子,每個早晨,你牽著腳踏車衝進前院,然後蹬著輕快的步伐走上階梯,我躺在床上,揣測著你因為激烈運動而微喘的樣子……」

「等等,你沒事想這些無聊事幹嘛?」陶水沁討厭他一臉緬懷的模樣,好煩啊,過去式的東西還去想它做什麼?毫無意義可言。

「也許你不相信,在英國的那些日子,我總是想著你。」

他此刻的溫柔目光與那晚的冰冷截然不同,會是刻意演戲嗎?

我喜歡你。那個蒼白的少年曾經在這座別墅裡如是告白,這麼多年來,她偶然憶起,依舊感到胸悶心慌。

「你走得很倉卒,甚至連陸爸都沒有說過你離開是去了英國,你甚至沒有給過我們一封信……」她依然感覺得到,模糊的記憶裡藏著一絲絲難解的惆悵,來自於這個曾經熟悉卻又陌生的男人。

「因為我不能。」伊末爾凜冽的瞇起眸子,明明是躺姿,卻是睥睨的仰看逐漸放晴的濛濛天空,沾著雨絲的臉龐如玻璃般剔透。

「什麼叫作你不能?我不懂。」陶水沁微惱地喊道,覺得一切都發生得荒謬,自己卻站不穩雙腳,如涉流沙,不斷陷落。

忽然,他出現在那晚她臨時起意劫來的車裡;忽然,他成了一個黑金集團的執行長;忽然,他從蒼白虛弱變成渾身蓄滿壓迫力道的男人……

又在忽然之間,她驚異的察覺自己這十年來時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不曾間斷,且極其弔詭的是,她驚覺自己居然能夠輕易地跨越十年的空白,與他毫無隔閡的侃侃長談,卻不覺突兀,彷彿是她迂迴閃躲了整整十年,還是繞回原點,爾後又恍悟,兩人間的對話早該如此。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擇回來台灣嗎?」伊末爾隱諱的閃避她的問題,撐腰坐起,迷離的眸光凝注她困惑的眼。假使真有命運之說,無庸置疑,他與她早連結著纏繞千回的絲線,宛若一體,無法切割。

「新聞報導有說,雜誌上也寫了……」

「那是我讓想看的人看見的假象。」分享秘密似的,他將臉俯近,撥開黏在她秀挺鼻尖上的髮絲,在她蹙起眉心打算拍開他的手掌之前輕柔地低語:「我想得到你的心,水沁,即使沒有籌碼,即使沒有任何勝算,我都想得到它,不計一切。」

陶水沁猛烈地喘息,不小心一口氣梗在胸口,眼珠險些瞪出眼眶滾落。

「你胡扯──」這算什麼?!他的口吻活像個偏執狂,非要不可,眼神透露出在所不惜的沉冷,彷彿陰狠地許諾。

這真的是伊末爾?那個天使般的伊末爾?還是,她從頭到尾都被他美麗的面具唬弄,眾人憧憬的美麗只是他的偽裝?

「水沁?」突來一聲不悅的低吼,如尖銳的一根針,戳破了籠罩在伊末爾與陶水沁之間的朦朧迷幻。

她恍惚地回首,陸其剛已經滿臉火大的快步穿過濕濘的石板道走來,在伊末爾森冷的注視下一把拉她起身,但她的心神還滯留在原地,靈肉分離的下場是腳步踉蹌,差點滑倒。

三人無聲地對峙著。

伊末爾斂眸思忖,佇立時揚拋而來的目光像北國之雪,冷意滲人心扉。

他淡淡地看向陸其剛,勾起一抹笑。那應該是極美的笑容,為何她看來卻是充滿狠戾,殺意暗藏?

陶水沁環擁發冷的雙臂,那種踩不到底的恐懼又再度湧現,此刻的氛圍像是一場濃霧襲來,白茫茫一片,讓她看不真切。

這下可好,關鍵人物逐一現身,現在是打算來個謎底大破解嗎?

「欸,你……」她剛要打破足以壓死人的沉默,兩個以眼神廝殺的男人霍然搶在她之前打起話仗來。

「你為什麼來這裡?」陸其剛厲聲冷問,彷彿伊末爾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通緝要犯,他隨時準備掏出手銬將對方緝捕到案。

「這裡曾經是我的家,我為何不能來?」伊末爾揚眉,爾雅含笑,但眼底滿是冰冷的嘲諷。「怎麼,打算把我當成犯人質問?陸警官,請問我犯了什麼罪?」

陶水沁傻眼,「喂,你們兩個能不能暫停一下?」

「是你把水沁約來這裡的?是不是?」陸其剛從任晴泠口中得知陶水沁休假回老家,心裡隱約感覺不對勁,匆忙請假直奔南部,沒想到真是伊末爾在搞鬼。

「才不是這樣……」

「是又如何?」伊末爾堅硬的嗓音嚴酷不容撼搖,微彎起唇,寒得螫人的笑容宛若宣戰,又像是反諷譏笑。「小陸,難道你把她當作屬於你的東西了?你忘了我離開前說過的話?」

小陸?好輕蔑的口吻,她從來沒聽過伊末爾這樣喊過陸其剛……不,仔細想想,她從不曾聽過伊末爾出聲喊過陸其剛任何稱呼。

伊末爾離開之前曾經和陸其剛談過話?為何她毫不知情?

陸其剛飛瞄了她一眼,眼神複雜。「你不要在水沁面前蓄意挑撥。」

「怎麼,你怕了?」伊末爾優雅地邁步,明明該是一身濕透的狼狽模樣,卻是極其慵懶地,充滿威脅性地展臂搭過陸其剛的肩,像兩個久違的好友般交頭接耳。「小陸啊小陸,你以為我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是嗎?你以為你可以永遠霸佔水沁嗎?這十年來,你是這樣自以為是的認為嗎?」

一雙犀利如刃的琥珀色眼睛,透過焦距切割著敵人的臉,完全失去昔日的柔軟溫和。涔涔冷汗自陸其剛額際滑落,似有顧忌地瞄了被晾在一旁的陶水沁,刻意壓低音量,「你早就從她的記憶裡退遠,現在回來又有什麼意義?」

「不如你來猜猜,我這次回來是為了什麼?」

「如果你只是想報復……」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伊末爾掩睫,笑容漸深。「小陸,你以為我們還在那個天真無知的年紀嗎?這個世界有多骯髒,有多殘酷,你應該比我更明白才對,還是你在水沁面前演得太完美,所以她不清楚關於你醜陋的一面?」

「伊末爾!」陸其剛怒吼。

「喂,你們!」她實在受不了這兩個傢伙像同志般親密地咬耳朵,皺著臉卡進兩人中間。「你們……為什麼要靠這麼近說話?」

伊末爾偏挑這時候轉身,胸膛迎面罩來,再一次,她悲慘的鼻樑擠撞在他胸膛正中央,半濕的亞麻針織衫差點堵得她窒息,整個胸腔漲得滿滿的全是他的氣味。

唔,綠橄欖混合著淡淡檀香和佛手柑的古龍水氣味……

耳畔傳來幾聲沉朗的低笑,伊末爾的長指勾過陶水沁的衣領,幫著她站穩重心,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張臉,陸其剛已經殺進來,切斷兩人正要接觸的目光。

「普烏找你,要你現在就銷假回去報到。」

「啊?是嗎?」她無暇再次回顧伊末爾迷人的微笑,連忙垂下頭拿出口袋裡的手機,就這麼錯過兩個男人的眼神再次燃起戰火的關鍵一秒。

陶水沁滑開手機面蓋按鍵查看。未接來電二十三通?

秀顏瞬垮,不必打開快塞爆的語音信箱,她幾乎能夠想像魔人普烏膨脹成紫色球體的終極變身狀態。

「隨便你們要敘舊還是聯絡感情都好,我現在沒空作陪,台北見。」

無暇搭理這兩個狀似搞曖昧的男人究竟在演哪出,她拍拍身上的水珠,隨手揮了兩下,隨意敷衍充作道別,懶得理會這兩個怪咖。

真是莫名其妙,怪裡怪氣,印象中的那個伊末爾,她熟到快爛掉的陸其剛,這兩人究竟暗地裡在搞啥鬼東西?又不是寫間諜小說,搞得驚悚度破表,詭異氣氛緊張,好像隱瞞著什麼重要的秘密,又很像在密謀什麼,可是兩人又一臉恨不得即刻撲殺對方的模樣……

等等,該不會他們……

推開鐵欄門跳上車之前,陶水沁收起漫天的胡思亂想,左腳一個緊急煞車,像倒帶似的趕緊返回別墅的庭院。

「看我的龜──派──氣功!」剛調回正常模式的鈴聲驟然狂響,她低咒幾聲,緩下步伐,拿出手機接聽。

「陶水沁!」慘了,螢幕顯示是武林大會,也就是說,這通電話是從局裡撥出的,也就是說……

手機那頭傳來噴火的鬼吼:「我管你現在人是在天堂還是地獄,馬上給我插雙翅膀飛回來!」

她縮起皓頸,將手機遠離耳朵。「組、組長,你不用這麼大聲我也聽得清楚啦……」皺著臉繼續接受連環炮轟,目光四處梭巡著熟悉的人影。

怪了,才多久而已,怎麼人就不在前院了?難不成那兩個傢伙學會瞬間移動?

循著從前的習慣步上鋪著木棧的小道繞至後院,耳力持續受損中,她一路翻著白眼來到曾經再熟悉不過的院落,不慎踩碎了一朵飄落的蕾苞,她正想舉腿哀悼一番,眼角餘光掠過熟悉的人影,立即轉頭看個仔細。

毫無心理準備,聳動的火爆畫面猝然襲目。

仍懸凝著數顆晶瑩雨珠的頭喀啦一扭,險些斷頸,漫應著普烏鬼吼的小嘴愕張,持拿手機的纖腕倏僵。

前方,兩隻殺紅了眼的野獸互相撲殺,拳拳到肉,肘肘見血,媲美「斗陣俱樂部」,從前那和平溫馨、感人肺腑、賺人熱淚的氛圍都到哪兒去了?

「你們、你們兩個究竟在搞什麼鬼啦!」

油畫般朦朧的月,濃霧在海上攏聚之後緩速飄移,平靜的漁港泊靠著稀落的船隻,多是歇業或廢棄,三、兩艘小艇系綁於岸邊,隨著波浪起伏晃蕩。

陶水沁緊繃的腦神經憶及午後那場野獸競技格鬥,滿腹的炸藥又快引爆。當時她在一旁瞎吼了一陣,怎知那兩個男人絲毫不理睬,繼續肉搏血戰,她連充當裁判的資格都沒有,慘遭徹底漠視,全然跟個透明人沒兩樣。

礙於魔人普烏急召,她索性棄置兩隻爭搶地盤的出閘猛獸不顧,飛飆回局裡報到,不知道那兩個發神經的傢伙停戰了沒……

收回飄遠的思緒,瞪著糊在視線內一片黑茫茫的浪潮,陶水沁驚悸猶存的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不安的扯弄身上印著鮮黃「MJIB」的墨黑背心,凝視蹲伏在身後的一夥隊員,幾滴冷汗悄然自她鬢間滑落。

她不得不主動招認,十年前那場烏龍溺水意外之後,她開始變得畏水,雖然還不至於到恐懼排斥的境界,但如非必要,能閃則閃,能遁則遁。

偏偏今晚這樁臨時接獲線報的毒品偷渡案是在碼頭進行,這群混蛋活像會通靈似的,好,真他×的好!

「海巡署的人來了沒?」陶水沁深呼吸數次,做好心理建設,側身詢問每回出勤的最佳拍檔,邊檢查配槍及配備。

「上層推三阻四,只派些大頭兵來支援,根本是把我們當白癡耍!」任晴泠剛合上手機蓋,火大到極點。這群混蛋早算準海巡員交班的時刻,故意挑這時間來。

「算了,不管他,按照老規矩,我們自己來。」早習慣這些官僚制度的腐敗,靠這些王八蛋還不如念阿彌陀佛來得快些。

陶水沁瞟了瞟今晚支援的隊員,兩隻菜鳥,一隻半退休狀態的老鳥,該死的好呀,能幹的都調派到另一條線去,魔人普烏擺明了是想讓她和任晴泠雙挑大樑烈火犧牲,真去他的心腸有夠好!

達達達……

粗重的馬達轉動聲劃破平靜的水面,一艘外殼斑駁的老舊中型船隻駛速漸慢,船頭有著模糊的人影。風速二級,吹不去厚重的濃霧,灰濛濛一片佔據所有視線範圍。

陶水沁望向任晴泠,交換一記矢誓必得的堅定眼神。「對時。」舉起腕表,此時已是深夜一點四十五分三十二秒。

霧影之中,人聲逐漸傳開,船長吆喝著船員和搬運臨時工卸貨,印著「漁獲」字樣的箱子一個個被運下船,箱裡堆棧整齊的是大麻磚和包裝完整的安毒,船艙裡黑影閃爍,誰曉得藏匿著哪號通緝人物。

好啊,這次不必劫車也不用擔心會損害公物,更不必傷腦筋有誰會冒出來迷惑她的意識,等破了這宗案子,她就準備拿龍珠灌爆魔人普烏的喉嚨來個普天同慶。

一點五十分,行動!

依循慣例,最敢沖的陶水沁搶當先鋒部隊,指揮任晴泠在後掩護,管他菜鳥後援懶散,老鳥隨便他哪邊涼快閃哪邊去,她的年終獎金就看這一回!

「王八蛋,還不全部給我蹲下!」

聽聞岸邊忽然劈頭殺來一聲嬌斥,忙於檢查「貨物」有無受潮以及卸運箱盒的工人霎時驚跳竄逃,船長破口大譙聳動的國罵,衝入船艙掏傢伙。

陶水沁左右開弓,銬到兩隻腿短逃不快的衰蟲,一個轉身肘擊,妄想偷襲的兇惡外勞立即鼻血如注,陷入假死狀態。

「這些都是小嘍囉,要抓頭兒!」任晴泠隨後奔至,高舉槍托敲倒兩隻想趁亂搬貨溜走的秀逗毒蟲。

「我知道,就是那個留著兩撮八字鬍一臉白癡樣的船長!」換氣的空檔,陶水沁反手壓制下另一隻偷襲的毒蟲,努力戰勝左右晃搖的飄浮感,銬好罪犯,抄起配槍,伸腿踢開虛掩的艙門。

艙裡狹隘,滿是霉味,單盞燈泡暈黃迷爍,她捂著口鼻瞇眼梭巡,赫然瞄見小鬍子船長正翻箱倒櫃狂找火並的傢伙,顯然這票大生意小鬍子船長是頭一次干,經驗不足,有待磨練。

可惜啊可惜,她這個T--X是專門來終結像他這種混日子的老廢物!

「手放頭上蹲下!你還跑?!」

小鬍子船長掉頭直奔艙房最底端,陶水沁反應敏捷,長腿一蹬,緊追在後,一個右拐轉角,鞋尖毫無預警踢中異樣的物體,砰一聲,她失速衝撞進隱密的暗房,跌得天旋地轉,昏天暗地。

趕緊翻身坐起,她呻吟著猛揉紅腫的額心,赫然攤開空無一物的掌心。槍,她的槍咧?!

慌張的眨去眼前滿天的星星,她探手摸索,對光線適應不良的瞳眸觸及方才當鐵板踢的異樣物體,當下一愣,迅速利落的翻過倒臥於血泊的中年大漢。

那個異樣物體竟然是小鬍子船長?!

「是誰?誰在那裡?」不尋常的氣息瀰漫在幽暗的空間中,她瞪向暗房深處一抹幽微的暗影,扶著門框借力爬起身,以眼角餘光暗暗尋找跌跤時滑出的配槍。

一道刺耳尖銳的笑聲隱約傳來,「你就是陶水沁?我不過是拋出了一個活餌就引來了關鍵人物,真值得。」

陌生的男人,濃重的英國腔調,一副咬定她是獵物的古怪口吻……

「偷渡客?」她納悶地咕噥,瞇眼估量這是什麼樣的局勢,劇情走向又該是如何個延續法。

「拜你之賜,我們兄弟一個個被那隻小廢物咬住脖子,弄得喘不過氣,輪流翻盤。這麼多年來,我們始終被他漂亮的演技蒙蔽了雙眼,怎麼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小廢物決心撕下面具……搞了半天,原來這麼簡單。」異國男子的臉龐因深沉的怨恨而猙獰。「我們想出了這麼周全的方法,把他搞成只能終生坐輪椅的廢物,結果他卻反過來演了一場精采絕倫的好戲撂倒我們。」

「神經病!你在胡扯什麼?我聽不懂。」陶水沁循從防衛的本能退了一步,溽熱的汗水滑下背脊。可惡,那把該死的槍到底滾到哪裡去了?!

男子踱出堆滿雜物的幽暗處。他有一張與伊末爾相似的俊美容貌,只是年紀較長,氣質也濁劣得多,褐色的長髮整齊的束綁於頸後,棕色的眼珠一如她熟悉的那雙琥珀色眼瞳,就連微笑的弧度、挑動眉梢的角度都如此肖似……這、這是什麼劇目?

憑藉著那張總在午夜夢迴迷惑她心的相似臉龐,棕眸男子輕而易舉的靠近震愕僵立的娉婷身影,徐緩地湊近失去清晰判斷力的愣然小臉。

「我好像聞見恐懼的味道,會是從你身上發出來的嗎?」他訕笑著,伸臂困住她。

不對!他不是伊末爾,不是!

陶水沁驀然驚惶的回神,彈撞上木釘的夾板,痛得脊骨發涼,彎身蜷伏,受過訓練的反射神經感覺得到那個男人正持續逼近,因而胃壁緊縮,脈搏狂跳。

「水沁!你在哪裡?」任晴泠將頭探進艙裡,大喊道。「海巡署的人來支援囉,你銬到小鬍子了沒?」

「水沁?水沁?怪了……為什麼都不回應?水沁!陶水沁!」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任晴泠思忖片刻後飛快的掏槍奔進陰暗的艙房,焦急的尋找搭檔的蹤影。「陶水沁?你在哪裡?回答我!」

然而遍尋不著,堆滿雜物的暗室除了大量血跡與一具屍體,根本沒有活體生物跡象,水沁她該不會……任晴泠手腳發涼,倉皇的沖離船艙,尋求支援。

潮濕陰冷的船艙歸於幽寂。

「唔……」救我,晴泠!

暗房藏有狹道連接艙底,通往另一處幽深的密室,微弱嘶啞的呼救聲隔著一隻覆臉的大掌頻頻發出,但男人掌勁過大,陶水沁嚴重缺氧,暈眩得厲害,更遑論放聲呼救,只能空踢著雙腿耳聞任晴泠奔離的腳步聲,內心瘋狂的咒罵。

這個男人手段極為殘忍,因為某種特殊目的才沒有在第一時間解決她,說穿了,今晚這宗案件根本是埋了暗樁的假情報……喔,不,那些箱裡的大麻磚和安毒全是真的,可是這艘船乃至於小鬍子船長以及那些搬運工,不過是雇來配合演出的臨時演員。

真正的主戲,此刻才正要上演。

棕眸男子貼著她的臉頰低語:「我實在等不及看看那個廢物恐懼的表情,你是他的靈魂支柱,沒有了你,他絕對會垮得很慘、很慘。」

她的鼻端被迫灌入對方身上的血腥氣味,這味道對於見慣了血的她並不陌生,可是她厭惡這個男人喪心病狂近乎變態的噁心氣息!

好想吐!意識逐漸模糊,快要看不清楚,可是她不能倒下,絕對不能倒……

閉上雙眼的前一刻,陶水沁彷彿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伊末爾。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5:38
第六章

她痛恨踩不到底的無力感……

因為那會總會令她不斷驚憶起當年那場溺水意外,以及某雙蟄隱著灰色憂鬱的琥珀色瞳眸,蒼白少年與成熟男人交錯的俊美臉龐,總在虛實難分的詭譎夢境裡反覆浮躍,逐次清晰。

夢裡,他嘶啞著嗓音一次又一次不停歇的輕喚她名字;有時是少年的姿態,偶爾是朦朧著臉龐的成熟男人。

她不敢確定亦無法肯定,他就是……「他」。

再黑,再暗,即使沒有一絲光亮,就算要毀掉絢爛的假象……我也要帶你去那裡。

靠不到岸的飄浮感,即使陷入暈厥依然感覺到,左右上下晃蕩,酸液在胃裡翻攪,衝上食道,噎著咽喉,她是吐著醒來的。

陶水沁緊閉著眼吐了一地酸液,恍惚想起執行任務前似乎是處於空腹狀態,去他的,早知道先吞點垃圾食物也好,空腹吐很傷胃耶……

「這一次,你看清楚是誰救了你。」

彷彿一首標注著反覆記號的曲子,飽含戲謔且陰鬱的嗓音敲動脆弱的耳膜,她不禁迷濛了雙眼輕捂著耳朵。

她惶惶地抬眸,伊末爾美麗的笑臉佔滿整個焦距,稍早之前的驚險宛如下檔的電影,只留有短暫的片段,她迷惘地伸出手想觸摸他的臉,想真實的確認他不是一場夢中夢。

可是下一秒,他卻直挺挺的倒下。

「伊末爾!」她不顧自己吐得狼狽,衝上前抱住他,也看清楚了當下的局勢。

這不是電影,更非浪漫偶像劇,那個奇怪的異國男子還在,腳下依然存在著飄搖不定的浮沉感,種種感官知覺告訴她,自己還困在那艘該死的破漁船上,也成功當起了活餌,幫棕眸男子引來他瞄準的目標──伊末爾。

「站起來,用你那雙欺騙了眾人多年的腿站起來。」棕眸男子握住伊末爾的衣領,拉高拳頭直朝那張完美無瑕的俊臉擊去。

「王八蛋!」陶水沁咬牙切齒,薄霧凝眶,使盡剩餘的體力撞開棕眸男子,朝著倒臥在地上的伊末爾淚吼:「快走啊你!」

呻吟著緩緩爬起身,伊末爾以手背抹去自額間滑下的鮮血,紫腫的嘴角冷冷的噙著笑,看向棕眸男子。「放開她,你的目標是我,尤里。」

「不,我的目標是她沒錯,你一心渴望守護的寶貝。」尤里揪拉著陶水沁鬆垮垮的凌亂馬尾,橫肘壓制著她的頸肩,狂囂著道:「嘿,珍貴的寶貝,你大概一頭霧水,弄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讓我來告訴你吧,在我們前面的這位小王子,是我們末世紀集團備受矚目的接班人,一個原本應該坐在輪椅上度過殘生的廢物,卻為了青春期愛上的一個女孩,決定摘下面具,然後帶著美麗的笑容踩過哥哥們的屍體坐上寶座,聽起來挺浪漫的,不是嗎?」

面具?寶座?誰演了戲?這又是一出什麼樣撲朔迷離的戲?

陶水沁似懂非懂,只能憑著這些年辦案的邏輯思考模糊的勾勒出脈絡,隱約可知是家族利益鬥爭,黑道都一樣,縱然換個風格,挪個國界,也改變不了人性的貪婪自私,末世紀集團裡頭的骯髒惡鬥,想來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只是她很難想像,伊末爾真如這個男人所說的那般,踩著兄弟的屍體登上華麗的寶座?他是那麼的虛弱,甚至連保護自己都有困難……

不,不對,她總覺得這其中有某個環節錯亂了,或者該說是她忽略了什麼,導致一連串的謎團接踵而來,解也解不開。

「放開她。」伊末爾帶著血痕的眼睫因怒意而輕顫,解開染了殷紅血漬的紫藍色西裝,即使負傷仍有著渾然天成的優雅,他緩緩褪下西裝外套,鬆開領帶,解開頭兩顆鈕扣,在陶水沁驚異的瞠視下揚起笑容,如霜般冰冷,充滿嗜血的陰狠。

他笑起來像蒙著一層細緻的玻璃紙,夢幻般透明迷人,但此刻卻像失去靈魂的娃娃。「是我不該心軟,早在英國的時候就應該把你找出來,了斷個乾淨。」

「看見了吧,這才是我們小王子真正的模樣,邪惡又美麗,總是用憂鬱悲傷的面貌欺騙每一雙眼睛,看清楚點,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受制於蠻臂箝扣的陶水沁深蹙眉心,呼吸短促,胸口迅速起伏,忽然發覺站在三公尺外的那道頎影竟是陌生得令人膽戰,他該是軟弱得不堪一擊,為什麼搖身一變,卻充滿了野獸般的凜冽氣息?

「伊……末爾……」她顫著嗓子,語句殘破,試著以中文喚回他的冷靜。「這個男人是你的哥哥?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還是爭執?你為什麼要單獨來這裡?為什麼不報警?」

伊末爾沒有搭理她,浮現血絲的雙眸如冰刃般銳利,扯開琉璃袖扣,慢條斯理的卷高袖子,殘忍的微笑燦爛如熾陽。

「伊末爾?你有聽見我說的話嗎?伊末爾!伊末爾!」

伊末爾緩緩豎指輕抵著彎起的嘴唇,揚眉輕喃:「噓,一會兒就好,只要幾分鐘的時間你就安全了。」

他沙啞性感的嗓音如暗夜造訪的死神探出指尖刮過鐘擺,嗜血的眼神一如割喉的鐮刀,刺穿了她的心。

好可怕的眼神……

黑得不見任何一絲光明,像兩團黑暗的漩渦快將人吞噬,她這一眼,近乎是跌入了他深鎖起的那片潮濕幽暗的內心禁區,長年壓抑的憂鬱與痛苦成了黑暗裡伺機而動的獸,等待他脆弱時刻肆意啃咬著他,但是,他終於學會如何將這些痛苦化成他專屬的殘忍。

他再也不軟弱蒼白,這才是伊末爾,真正的他,從頭到腳散發著震懾人心的黑暗氣息,宛若沉淪地獄的墮落天使,蛻變成長出黑色羽翼,手握鐮刀的死神。

「伊末──」慌張的呼喊未竟,陶水沁眼中的世界驟然陷入一片鮮艷的血紅,每次眨眼都是一個分鏡畫面,血腥得支離破碎。

午後那場宛若魔獸格鬥競技的十八限畫面原地重現。

一聲尖叫梗在喉嚨深處發不出來,過猛的衝力她讓隨著尤里一併被撞倒,尤里伸長了手想撈抓她,更快的,伊末爾豎肘撞歪了尤里的臉,而她則趁隙爬離這團混亂。

她撫頸乾嘔了一陣,吐盡胃中翻攪的酸液,接著驚憶起什麼似的轉頭飛瞥,便被過分暴力血腥的畫面震撼得無法眨眼。

「住手!伊末爾──你們倆個都快住手!」

伊末爾已然喪失理智,浴血的俊顏咧著痛快的笑,他的兄弟尤里也是個變態,越打越帶勁,越揍越爽快,兩人一會兒纏扭成團,一會兒輪流吃拳頭,兩張酷似的臉龐在光影交錯中讓人幾乎快分不清誰是誰。

「你這個狡猾的小廢物應該死在台灣!你根本不配領導末世紀!」尤里憤怒地咆哮。

「我給了你一條活路,尤里。」伊末爾重拳直落,冷笑著回吼。「你大可以逃到美國或是任何能讓你另起爐灶的地方,是你自己不肯選擇與我合作。」

「領導者的位子是我的!不是屬於你這個娼妓生的骯髒東西!」尤里暴怒的飛撲,一拳擊中伊末爾原就帶傷的右頰,兩人再度纏扭混戰。「你這個愛演戲的下賤騙子!你根本不應該存在!」

須臾,血沫橫飛,鐵銹般腥濃的氣味瀰漫在狹窄的幽暗空間中,混雜著潮濕的霉味,濁晦不堪。

陶水沁下意識緊閉起雙眼,抓在腿上的指尖深深掐陷,透過讓汗浸濕的尼龍布料印下數個淤紅的血印,可是她知道,這種微不足道的疼痛根本比不上伊末爾所受的。

光是一段段截頭斷尾的對話,她幾乎可拼湊出一個少年默忍痛苦的影像,在天候總是那麼陰鬱的英國,在那段遙遠已逝的歲月裡,他究竟遭遇了什麼?

他對她又懷抱著什麼樣的美夢?那琉璃般美麗憂鬱的小王子呀……

察覺自己的失神,她恍惚的視線立即對焦,赫然對上一張凶狠陰戾的臉龐,它因猙獰而扭曲,因戰勝痛苦而爆發的殘酷表情撕毀了遺留在她腦中的那抹美麗的微笑。

「住手!你會鬧出人命的──」

猝然,浸淫於暴戾快感中的俊臉微微一偏,沒有感情的血腥雙眼僅是以眼角餘光凜冽的側瞟;這一眼,冷淡得令她快要不能呼吸,手腳麻熱,臉頰流下的汗珠卻是涼得刺骨。

不,這個渾身充滿死亡氣息的男人不是伊末爾……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伊末爾……不是他……

她必須離開這裡,得找人來阻止這場殘忍的暴力劇!

陶水沁亂了思考,慌了手腳,甚至連面對伊末爾黑暗邪惡的一面都做不到。

一路跌跌撞撞的爬出艙房下方的暗室,顫抖的關節不受控制地發軟,她努力撐身爬起,豁盡餘力側肩撞開艙門,由於過於心急,她重心失衡,狼狽的摔了一跤。

她咬牙緊抓住黃色封鎖線,舉起手背抹去不知是因恐懼抑或震驚過度而潰湧的淚──不,這不是眼淚,絕對不是!

她可是經歷過嚴格的訓練以及魔人普烏這些年來的摧殘,那個打死不退、瘋狂查案,爆肝爆血管都無所謂的陶水沁,絕不因為一個男人而輕易掉淚,絕不!

任晴泠這個豬頭,居然不搜查個徹底,扔下她就走!虧她們倆多年的搭檔默契全給浪費了……好,這筆爛帳,等她脫困之後一定要好好的算,慢慢的算,狠狠的算!

「水沁,你想到哪裡去?」

她剛靠在船尾甲板上稍作歇息,順便穩定失控的心跳,忽然一聲幽冷的啞聲呼喚逆著風猝然灌耳,心神尚未完全歸位,腳下冷不防地一滑,她重重摔坐在甲板上,痛得連尾椎都喀喀作響。

「你你你……待在那裡就好,不要過來,真的不要過來!」循聲瞥去,陶水沁驚惶未定的瞪大雙眼,在破曉時分的暝暗裡,她晶亮的秀眸裡滿是水光,已分不清是汗還是淚。「伊末爾,你先坐下來,原地坐下來……」

高大鷙悍的男人聽而不聞,踩過甲板上那條黃色封鎖線,飽滿的額頭、聳起的眉梢、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樑,就連那張總是蒼白的唇都沾染了血紅,髮絲上的幾滴殷紅液體隨著他邁步,一顆又一顆滑落。

陶水沁驚悸地仰首,飛快抹去自頂上滴自臉頰的血痕。黑色風暴儼然降臨,眼前這位戰鬥指數直逼暗黑戰神,只消一拳就能終結所有阻礙的死神王子,已經嚇破她過度肥大的膽。

「你、你想怎樣?我是執法人員……有公權力的……」慢、慢著,為什麼他突然杵著就不動了?只拿一雙紅透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像是正醞釀些什麼……

「你害怕這樣的我嗎?」伊末爾彎下身,逼近跌坐在甲板上的她,伸出手托起嚇呆的麗顏,沙啞的反覆細問:「水沁,你害怕這樣的我?討厭這樣的我?」

「我不……」陶水沁咬緊下唇猛搖頭。

與其說是討厭,或者該說是未知的恐懼;他明明近在眼前,卻顯得如此遙遠,和過去判若兩人,令她不知所措。

「是我判斷錯誤,才讓尤里有機可乘,我沒想到他在英國留了內應,掌握了關於你的消息。」

他的額貼著她冰冷的頰,溫溫涼涼的感覺一如她此刻的心境,無所適從。

「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英國來的傢伙究竟在搞什麼鬼,等我回去之後,一定會教洗錢組盯緊點,管你是創世紀、末世紀、血世紀,我都會張大眼睛……」

「看著我。」伊末爾喑地輕喃,下達鎖心魔咒。「看著我,水沁,張開你的雙眼永遠只看著我一個,不要讓誰佔據你的視線。」

「你……你在說什麼?」陶水沁嘗試掙扎或撇開視線,但是辦不到。「你失去理智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什麼。」

這個魔咒足以禁錮一顆早已經深受他牽引的心直到永遠,她擺脫不了,管他是在排練還是磨練演技都好,此時此刻,他光憑一句話就鎖住了她。

「我不會接受你的拒絕。」他肅穆且近乎冷酷的宣示道。「不管我變成什麼模樣,再醜陋,再猙獰,給我時間,我都能改變,我能變回你喜歡的那個伊末爾。」

為什麼要用這麼悲傷的口氣向她哀求?他們之間從未約定過任何承諾啊。

「不,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我喜歡的那個伊末爾』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從來沒有期待過你用什麼面貌……」心裡一陣虛空,陶水沁驀然止聲,緘默片刻後才顫抖著聲音道:「好吧,我承認這樣的你成功嚇到我了,如果今天是什麼狗屁萬聖節的話,你一定能得到最佳驚悚獎,如果我有心臟病,應該早已下地獄排隊掛號去。」

「你害怕?」

「你變得……很不一樣。」時機不對,地點詭異,甚至連氣氛都該死的爛到爆,但這些疑惑積壓得太深,她再也無法忍耐,於是不假思索地道:「強悍、陰沉、黑暗、冰冷、殘忍、無情、冷漠、疏離,但是,停留在記憶中的你卻是溫暖、薄弱、透明、美麗……」

說這些話,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試問,有幾個人能夠永遠停留在同一狀態,永遠不變?

一切真是亂七八糟,像摔碎的鏡子拼湊不完全……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深摯且帶著濃烈哀傷的神情幾乎壓垮她的心。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她不懂,真的不懂。

伊末爾只是沉默,晦暗的神情隱藏著極濃的歉意,始終不曾給出清楚的答案,繼續編織著一張又一張的謎網,纏繞著她。

「伊末爾?」

「你是我的,永遠都是屬於我的,陸其剛不配擁有你。」他執高箝制在指掌裡的柔荑,逐一檢視白皙的纖指,近乎迷戀地鎖視著。「為了你,我努力從地獄盡頭爬回人間,從無止盡的折磨中砥礪成這樣的我,只為了能像現在這般凝視著你,你不會曉得,為了這一刻,我承受多少折磨與痛苦。」

「你冷靜一點,理智一點……」話題跳躍得過快,他說的那些,她根本聽不懂啊!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這十年發生過什麼事?你一點也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從輪椅上爬起來,又是如何掉進地獄的深淵?不想知道陸家父子曾經對我做過什麼骯髒事?這些秘密,難道你全都不想知道?」

僅是一瞬間,倒映在他瞳中的笑容倏轉陰冷,前一刻的柔軟憂傷如海中的泡沫,在破曉晨曦的曝曬之下逐一破滅。

寒意急竄而上,陶水沁冷得直哆嗦,下意識反手環擁著自己,拚命往後蹭挪,牙齒因恐懼而顫磨,扯開一抹快哭出來的慘然苦笑,鼻音濃重,含糊地喃語:「你說的我一句都聽不懂……聽不懂……我根本聽不懂你在鬼扯什麼……」

陸家父子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要以極度憎恨的口吻訴說?他住在台灣的那些年讓陸家父子照顧得無微不至,連硬脾氣的陸其剛碰上他都只能擺出低姿態,世上恐怕找不到比陸家父子更棒的管家,他還有什麼好不滿?為什麼要故意說那種引人誤會的話來污蔑陸家父子?

骯髒事?陸爸跟陸其剛都是干軍警的,兩人全是剛正不阿的男子漢,知法守法的人會幹出什麼骯髒事?

身處在末世紀這樣一座屍骨堆起的黑金集團,伊末爾自己才不知道幹了多少骯髒事!還想栽贓給別人……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被他的話動搖得心神不寧?假使選擇拒絕相信,她為何不敢聽他繼續說下去?

她在怕什麼,逃什麼?

不清楚,真的不清楚,她害怕聽見也許是真相,或許是假象的醜陋謊言。

當他露出悲傷晦郁的面容,她的心就鼓脹得好疼,痛得滲血,不能喘息,直想多瞭解一些他的痛苦,卻又畏懼太接近他的黑暗面,會就此一併跌入那團黑暗漩渦,所以她徘徊在距離之外,踟躕不前,反而迷失在他設下的華麗陷阱裡。

「水沁……」偽裝天使的死神撕心裂肺的低喊著,彷彿殷求她迷途知返,快返回他的懷抱。

「別、別過來,先讓我想一想……」陶水沁惶恐的彈身蹬立,扶向腰後的斑駁護欄,陡然間,年久失修的鐵欄受到撞擊而斷裂,發冷的馨軀順勢墜出甲板。

她的視界幾乎一片昏暗。

茫然驚瞪的晶眸烙印著伊末爾面色駭然,伸長鐵臂激切地想挽撈的畫面,停格的一瞬間,她後仰之姿撞破水面,真正刺骨的寒意吞噬了她的意識,海水淹灌雙耳,彷彿進入封印狀態,讓她再聽不見外界的噪聲,除了那一句低吼──

「水沁!」

水沁……水沁……

多熟悉的嗓音呀,飽含著焦慮與壓抑情慾的痛苦,在每個虛實難辨的夢境或者失神之際困擾著她,刺痛了每個思緒,每分心神。

水沁……

停止,立刻停止,不要再喊她的名字!她的心快撕裂了,痛得不能跳動,快要讓她不能呼吸。

求生的本能不斷催促她划動雙臂,但內心深處畏水的恐懼始終不能克服,昔日的夢魘反覆衝擊腦海,縛綁了該是靈活的手腳,下墜的速度遠比想像中來得快,彷彿時光倒流,她重返那場溺水意外,再次親身經歷一回。

努力撐開濛濛的視線,再次看見逆著光影游近的人影,那是如此熟悉,卻又好陌生。

是誰?

曙光下,托抱著意識迷茫的嬌軀,一道高大的身影躍破粼粼海面,深深將她挾擁在臂彎中。伊末爾將臉貼上她慘白的臉頰,試圖溫暖她。

「水沁,睜開你的眼睛,快睜開!」

焦灼激躁的吼聲穿透了飄泊在虛無空間的茫茫意識,一遍又一遍,喚聲撞擊著她閉緊的心門。

是誰?你是誰?不要離開……

「是我,我在這裡。」他柔聲回應了她的夢囈。

啞透了的粗嗓折磨著陶水沁,她拚了命想張開眼看清將空氣注入她嘴裡的臉龐,但始終隔著一層水霧,迷迷濛濛的看不真切。

他的掌是冰涼的,撫貼在她額上,莫名地穩定了她低緩跳動的脈搏,微弱的鼻息感覺得到吹拂過臉頰的濁熱氣息,熟悉的氣味滲入她隱隱作痛的肺葉,喚醒埋藏在記憶底層的渴求……

陶水沁撐開沉重的眼皮,緩緩聚焦看清楚那張臉龐,虛軟的喃喃自語,「這怎麼可能……那時候救了我的人是你?不可能的……」那時的他不可能站得起來呀,怎麼可能會是他?

伊末爾扶抱她坐起身,撫拍著發抖的纖背讓她吐盡肚子裡的海水,她說著些什麼,他聽不真切,只是不間斷的搓擁著泛白冰冷的嬌軀,並啄吻她的額側與濕鬢,安撫著不斷打冷顫的她。

「不可能是你,絕對不可能……是陸其剛,是他才對……」陶水沁持續地喃喃否定,害怕揭穿隱藏著真相的迷霧。

原來伊末爾這傢伙早在很久之前便對她下了魔咒,只是她後知後覺,遲鈍到此時才終於驚覺。

意識逐漸恢復清晰,晨曦曬暖了暈沉沉地枕在寬大頸肩上的蒼白麗顏,她輕輕推擠堅硬的胸膛,蹙眉呻吟道:「好痛……你抱得太緊了,伊末爾……」

「每當我看著你和他肩並肩走在一起,像是沒有誰能把你們拆開,我的心就嫉妒得快要發狂。」

「他?你是說陸其剛?」

伊末爾繞過雙掌托住陶水沁的後腦,稍一使勁越發將她扣近,最初的溫柔纏綿不過是幌子,他不斷加深探索的熱度,將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的她重新拖入斑斕鮮艷的感官世界。

他滑吻過她修長細緻的頸線,意猶未盡的反覆流連,不斷歎息,想起那一天從窗口窺見她優遊在水中的曼妙曲線,以及重逢當晚她跨坐在腿上的柔媚綺艷,深藏心中的愛慾無法再壓制。

他的心,蟄居著一頭獸。

長久以來,它被囚在用仇恨築起的黑暗牢籠中,獨自舔舐不愈的傷口,感覺不到一絲黎明的曙光,像盲了雙眼只嗅得見血腥的惡臭,只聽得見殘忍的殺戮。

直到她的出現,這頭習慣啃食孤獨,吞飲寂寞的獸忽然驚覺,原來,絕對性的渴望才是戰勝痛苦現狀的唯一良方。

她的單純,她的善良,她的真誠,她渴望追求正義的無所畏懼,總是相信眼前所見即是真實的直率開朗,和他這種長年習慣用謊言和偽裝來逃避虛假迫害的陰沉大為迥異。

像是貪戀著光明,唯有透過光明的洗滌,才能真正獲得救贖的墮落天使,他發誓,絕對要得到她,絕對,不計一切代價。

「他以為他可以不必費任何力氣就從我身邊把你搶走,他以為你只是我遊戲中的一環,不把我的警告放在眼裡,他以為可以趁我從地獄爬起來的這段時間完全擁有你……」

這就是他與陸其剛血海肉搏的原因?

伊末爾瀕臨失控的瘋狂模樣,眸中高燃的激切渴望,徹底震醒了茫昧的陶水沁。心疼他幽暗的獨白,像是害怕被誰甩開的手緊緊拽住她的肩,絲毫不敢放鬆,她忽然覺得剛才的她好殘忍,好無情……

只是簡單幾句話就刺激得他徹底失控,她對他而言,難道真像那個叫作尤里男人所說的,在他心中佔有不得了的比重?

他對她的執著是從何產生的?

他對她的感情從什麼時候埋得這麼深了?

他跟她,甚至連戀愛都還沒有談過,他卻一心熱烈瘋狂地渴望擁有她,這樣的順序完全是顛倒的──

他的混沌理論。

看似平凡無奇的生活,一個小小的過錯、誤差,甚至是不經心的偶然之舉,都有可能引發一場無從預知的風暴。

所有誤差最初的開端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對,她想起來了,原來是在那個時候……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6:05
第七章

「欸,你覺不覺得你的眼睛很像寶石啊?真漂亮。」小小粉嫩的童顏從紫丁香花叢中探出來,嘿一聲蹦到輪椅正前方阻擋去路。

身形單薄的男孩雙肩驀然一震,握緊兩側扶手瞪著那張湊至鼻尖的清秀小圓臉,琥珀色的瞳眸在夏日午後的陽光下危險的瞇起,由於四下無人,他不需要壓抑本性。

「哇──」十二歲的陶水沁漾起甜笑,毫不在意他眼中迸射的敵意。「真的好漂亮,你眼珠的顏色跟我的不一樣,頭髮的顏色也是。你幹嘛那麼緊張?我只是想看看你眼睛的顏色……」

「請你走開。」伊末爾一口字正腔圓的中文,聽起來比國語老師還要嚴厲、冷漠,臉上彷彿用無形的馬克筆寫著生人勿近。

她輕喔一聲,道:「你的國語說得好標準,陸其剛還騙我說你聽不懂,也對啦,那傢伙好像很不爽搬進這麼豪華的大房子。」

「為什麼?」

「因為他懷念以前有他媽媽住過的舊屋……」

對她的會錯意感到不耐煩,他直接問明:「你為什麼要跟我說話?」

「噓,拜託!你不要跟陸爸還有陸其剛說我偷偷跑來跟你說話。」陶水沁雙掌合十,皺著慧黠的眉眼請托。「前天放學的時候,我在路上看到陸爸載你回來,我問陸其剛你是誰,他居然當場跟我翻臉,然後我就海扁他一頓,你知道為什麼嗎?」

伊末爾小大人似的蹙起眉,然後搖頭。

「因為……因為他說你是沒人要的流浪狗!」但她知道那是因為陸其剛的自尊心作祟。

烈陽下,男孩原就蒼白的膚色瞬間褪成如雪花一般慘白,扣握輪椅把手的掌心冷汗直冒,不過長年受夠臨場訓練的他不動聲色,習慣性的垂下眼瞼遮去會洩漏情緒的眸子。

「他沒有說錯。」

陶水沁白了他一眼,「你白癡喔,有誰會說自己是流浪狗?我跟你講,你不要因為陸其剛跩就怕他,他打架還輸我咧,我最不爽的就是他能住進這麼漂亮的別墅全是因為你的關係,結果他還忘恩負義講你壞話。」

她那個干公務員的阿爸每每喝醉之後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忠貞義膽,她人雖小,卻志氣高,畢生的心願是鏟奸鋤惡,扁盡全台灣的王八蛋──阿爸最常拿來罵人的話。

伊末爾錯愕地看著演起關公耍大刀狀況劇的傻妞那副正氣凜然不容誰撼動的模樣,沉默片刻後,他噗哧一笑。

他見過她。幾天前剛搬進這座信息落後的淳樸小鎮,處處充滿與七月盛暑熱辣的太陽相媲美的濃厚人情味,完全迥異於他先前居住的地方,但飲食起居並無太大不同,不同的是換了監控的人。

她……陶水沁,每天早上都衝到門口大叫陸其剛,間接喊醒了睡在二樓的他,她很喜歡用台灣話跟陸爸閒聊或是跟陸其剛對罵,像個小太陽,所到之處全是燦爛的光芒。

他可以想像她在學校裡肯定是帶頭的孩子王,讓父母師長感到頭痛的小女生。

其實,陸其剛並沒有說錯,他像是居無定所的流浪狗,隨便「那些人」任意擺佈,喜歡丟到哪裡就往哪裡丟,反正無論身在何方,他這輩子的棲處注定離不開這輛輪椅……

「說真的,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陶水沁總算結束對偉大志向的自我陶醉,蹲在輪椅前仰臉端詳著他。

「誰?」伊末爾稍稍卸下敵意,瞟了一眼熱辣的太陽,還是不太習慣潮濕濡熱的海島型氣候。

「小王子。」她慧黠的清秀童顏亮開笑靨。「三年級的時候,我們老師要每個人都讀那本書然後交心得報告,我被我阿爸押在書桌前讀了五遍,還是掰不出一百字的鬼心得,那個與一朵驕縱的玫瑰打賭的小王子每天都有用不完的郁卒,我根本不知道該寫什麼……」

「你到底要說什麼?」她的微笑自然又開朗,是他怎麼模仿都學不來的純真。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很喜歡一個人悶悶不樂,陸其剛怕丟臉,不想讓我進來,所以我每次都故意繞到那邊的欄杆偷看。」她指向十點鐘的方向,「喏,就是那裡,我看過陸爸推你到游泳池旁邊曬太陽。陸爸也真奇怪,你又不能游泳,幹嘛把你帶去那裡,而且你根本就不喜歡曬太陽。」

伊末爾聽得眼皮微顫,有種隱私被拆穿的心慌。「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曬太陽?」

「感覺吧,就像我第一眼看到陸其剛就覺得他很欠扁一樣,我覺得你很討厭這裡,也討厭這裡的天氣,還有,你也很討厭……」

「什麼?」他等不到她的結語,顯得煩躁不安,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天衣無縫,原來早被她看穿了。

「你討厭自己。」陶水沁以手撐著頰,直視不諱的看著他,單純天真的口吻裡藏著爆炸性的震撼。「你好討厭、好討厭自己,我從來沒看過有人這麼討厭自己。」

伊末爾漂亮精緻的臉蛋顯露出窒息般的僵硬。他討厭自己,徹底厭惡自己的存在,甚至從以前到現在也從沒人期待過他的存在。

頭一回有人直接觸碰他長久以來壓抑在幼小心靈的瘡疤。

「好奇怪……你為什麼要這麼討厭自己?」

「因為我是多餘的人。」

「多餘?不會啊,你哪裡像多出來的人?」漂亮的東西大家明明都搶著要呀!

「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掌心蹭了蹭曬得紅潤的小臉,陶水沁爽快的起身,掉頭就走,壓根兒沒有再往下問的打算。

伊末爾愣愣瞪著她,對她小小年紀便如此乾脆有些詫異。「你到底為什麼偷偷跑進來跟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很想安慰你吧。」粉色的小洋裝玩得髒兮兮,她拍掉上頭灰塵與花粉,驀然掉頭衝著他一笑。「小王子,你家的玫瑰又大又漂亮,沒什麼好難過的啦,我阿母也常罵我是出生來累死他們的死小孩,多餘就是有剩,有剩就好啦,沒剩多慘。」

「……安慰我?我不需要。」他瞇起眼喃喃地道,緊鎖她笑靨的目光卻遠遠超出這個年紀,極為專注且沉重。

「還有啊,你笑起來很像我在林阿姨發的聖經畫本看過的,有翅膀的天使,雖然我阿母說這種書不適合喜歡念阿彌陀佛的人看,不過我覺得你長得真的好像天使喔,如果你能來上學,一定能把陸其剛的粉絲都搶過來。」

不知人間黑暗的童言童語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裡百花遍枯的荒蕪中悄然埋下,蟄隱在泥中,醞釀未來的芳香。

那年年底,陶爸肝硬化惡化為肝癌末期,並發肺水腫,在罵完最後一次混帳王八蛋之後眼一翻,陶水沁年幼的心靈在承受父喪之痛後,再裝不下其他事,這次與伊末爾的談話,她很快的便完全拋在腦後。

其實追根究柢,當年她會衝去跟伊末爾說話,最主要是為了陸其剛那些話──

「陶水沁,你以後不要來我家玩。」

「為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秘密花園》這本書的內容?」

「記得啊,寒假作業嘛。」

「裡面那個坐輪椅的白目鬼,你不是很討厭他?你還說如果你是瑪麗的話,絕對要一拳KO他?」

「對啊,我超想把有他出現的那幾頁撕掉,可惜我阿爸警告我要是敢撕書,他就要撕掉我的臉──你幹嘛跟我說這個?又有作業喔?」

「那個白目鬼現在跟我住在一起。」

「什麼?!陸其剛,你智障喔,那只是故事書好不好?」

「是真的,我們會搬家都是他害的。」

「是喔,那要不要我去幫你KO他?」

「不用,我自己會搞定。」

「沒關係呀,我誰啊,陶水沁耶,阿沁耶,最講義氣的人,當然要幫你……」

幫個屁!

她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那些世界名著中喜歡無病呻吟的角色,特別是那種成天埋怨東抱怨西,要不然就是講些沒人懂的屁話的文弱人物。

但是,她眼裡的伊末爾不會隨口抱怨,不會歇斯底里的鬼叫,感覺比較像是一尊裝在玻璃櫥窗中的彩釉陶偶,主張無神論的她都不禁要讚歎他一句有著「宛若天使般純淨的氣質」。

他是富裕環境裡的小孩,按常理而言,應該是驕縱高傲的,但她從未聽過他向陸爸頤指氣使,他明明是主人,卻總是處處受限,默不吭聲的遵守著陸爸訂下的種種規矩,現在想來真的很奇怪……

古怪到給人一種詭異又驚悚的感覺。

陸爸的職位是管家,但她從來看不出兩人是主僕關係,陸爸全天候守在他身旁,無微不至的照顧著,生活起居緊密相連,連他打個噴嚏或呵欠,陸爸都不可能錯過。

可是,為什麼?

這麼漂亮的孩子,誰見了不會喜歡?縱使他體弱多病,不良於行,縱使他沉默寡言,總是讓人猜不透心思,說話的語氣也太過老成,但她一直感覺不到陸爸對他存有一絲絲感情,純粹是出於職業性的關懷。

她真笨,都過了這麼多年才忽然察覺這個怪異之處。她真呆,竟然從來沒有察覺在那之後有一雙眼睛如影隨形,時時跟著她,後知後覺到這種程度,她是靠什麼考進調查局的?她真是遜到炸掉……

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這十年發生過什麼事?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從輪椅上爬起來,又是如何掉進地獄深淵?不想知道陸家父子曾經對我做過什麼骯髒事?這些秘密,難道你全都不想知道?

到底,童年記憶中的那座華美的城堡背後,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看似單純平靜的湖面下總是暗藏著洶湧險惡的波濤,是誰說過,驚觸水面所引發的漣漪只要不碰到岸,便會永無止盡的蕩漾綿延?

她,是觸發漣漪的主因;或者,不過是不小心被禍及的其中一個?

陶水沁不知道,也不確定,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道漣漪到最後終會蕩入她的心湖,永不散去。

而伊末爾便是最初的漣漪。

成串音符繽紛連綿,起伏有致,圓滑飽滿卻又充滿淡淡的憂鬱,華爾茲的節奏透過空氣傳遞著,邀請她參加一場華宴,依稀可聞見香檳的氣味……

陶水沁聽過這首曲子。

在某個陰暗的冬日午後,在某間懸垂著墨綠緹花長簾的大房間,她是替陸爸送柳橙汁進去,總是待在房間的蒼白少年習慣性的獨坐窗畔,坐在輪椅上背對著她。

「OP.69,NO.2.」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她正要擱下托盤,一臉錯愕,礙於房內光線幽微,他半側的面容她看不真切。

唔,房裡氣氛陰沉,怪嚇人的。

「我說,這首曲子是蕭邦b小調圓舞曲作品六十九之二。」

「喔。」隨便啦,她還趕著換下制服飛奔籃球場狂蓋陸其剛火鍋,哪管得著這狗屁不通的鬼玩意?

放下柳橙汁,她嘴裡含糊的咕噥著,瞟了窗畔的身影兩眼,旋身帶上門之際,眼角又不由自主的覷了他一眼,莫名地,踩在她腳下的皮鞋跟著典雅的音符打著輕快的節拍。

深藍格紋百褶裙下露出一雙修長的小腿,點跳著旋舞,伊末爾房間的地板是透明的強化玻璃,下方鑲嵌著珍珠貝與七彩星砂,還有兩排綿延的水晶燈,午後淡金色的陽光迤邐之下,讓人彷彿踩在滿目燦爛的貝殼上,特別是赤足的時候。

幻想一下,如果穿件裙擺曳地純白圓裙,在這裡跳著優雅浪漫的舞,一定很美、很美……

「你也喜歡華爾茲嗎?」

音樂驟停,陶水沁愕然地張著小嘴,撇首望向窗畔的笑臉,後腳跟還踮得高高的,準備順著音樂的節拍落下,尷尬的金雞獨立之姿蠢到她直到世界末日那天也忘不了。

伊末爾狀似靦腆但不減高貴地笑著,足以融化人心,直瞅著她僵住的舞姿,讓她瞬間覺得自己是闖錯場景的搞笑小丑,既白癡又遜!

她只不過是一時讓典雅的旋律迷昏頭,隨意舞弄腳步,華爾茲?這個專有名詞她只在電影中看過、聽過,哪來喜不喜歡可言?

「我、我該走了……那個,那個陸其剛還在籃球場等我,再見!」拜託,她在慌張什麼?又不是初次見他這樣笑。

手隨便揮了數下,陶水沁緋紅著雙頰甩上門,像要逃離夢境般倉皇無措。

如今憶起,依然覺得自己好糗,好好笑……

一模一樣的音符持續流動著,如風兒吹拂過流雲那般沁耳,她凝神聆聽片刻,赫然張開雙眼,然後火大的拉開耳機翻身坐起,瞪向床旁正蹺腳看報的女人。

「任晴泠,你找死啊?!」有事沒事放什麼蕭邦,害她差點夢遊從前,三魂七魄回不來。

任晴泠抖開報紙,偏首調侃道:「你終於醒啦,怎麼樣?我幫你放的胎教音樂還不賴吧?」

陶水沁這只注定與優雅絕緣的咖,無論是嘻哈饒舌搖滾藍調什麼都聽,就是最怕古典樂,就不信用這招她還不醒,哼哼!瞧,果真半曲便奏效。

陶水沁扔開MP3爆吼:「胎你媽的頭啦!我幾時被外星人綁架,植入外星胚胎了?你少亂幫原裝進口貨開封!」

「好啦、好啦,原裝也沒啥了不起,現在什麼都要講求經驗老到,用慣的比較好,處女這種封建時代的產物已經嚴重過時囉。」任晴泠撇嘴挖苦。「虧我還特地請假來探病,結果灌了滿肚子大腸桿菌過量的髒水還能大聲鬼吼,扞衛自己的貞節,T--X就是不簡單,看來你明天應該就能回局裡報到了。」

才剛看清楚自己人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裡,稍早之前的記憶已然朦朧,思緒糾結混亂,一時理不清,陶水沁虛脫地撫著額頭,閉著眼呻吟道:「這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沒錯,這正是我想問的。我們倆搭檔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案件有成功也有搞砸的,怎麼說也算是半隻老鳥,我實在不懂為什麼這次你會失手。」

「失手?誰失手?」

「你,陶水沁。」

「我失手?!」揪扯披散滿肩的長髮,她氣急敗壞的抗議,「你知不知道我差點被變態做掉?這宗走私毒品案,根本是那個變態為了報復伊末爾搞出來的!」

「等等、等等,我以為你只是失足落海,想不到還一併撞壞了頭殼!」任晴泠當她是在發神經。「這只是單純的走私毒品案,你扯到末世紀和那個帥哥執行長幹嘛?你是春夢未完待續,直接挪到現實生活來?」

陶水沁愕然,「難道你們沒搜到小鬍子船長的屍體?還有一個身材高大,應該是英國籍,眼珠是棕色,模樣長得很像伊末爾的男人?」

「你在作什麼白日夢?你不是和小鬍子船長扭打才墜入海裡?小鬍子船長早就葬身海底了吧,而且哪裡有什麼英國男子?你確定你真的是陶水沁,不是從火星來的冒牌貨?」

她茫然的搖頭,「不對……不對……」這根本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劇情,完美的銜接,無懈可擊,抹滅了中間本該是最關鍵的插曲,結局倉卒卻又不致令人起疑,平靜的畫下句點……

「欸,你是不是體力透支到暈頭了?要不要我讓護士來測試一下你的意識清晰度?」任晴泠探過她的額溫,壓著撞邪似不住喃喃自語的女人躺回病床上。「難怪普烏要我多看著你一點,每回一碰到跟那個伊末爾有關的事你就很失常耶,你是不是煞到那個黑金執行長啦?」

「對!伊末爾!」陶水沁驚跳起身,撕掉透氣膠帶拔下點滴針頭,抓過任晴泠的雙肩焦急地追問:「那傢伙人在哪裡?」

任晴泠一頭霧水,「伊末爾?我怎麼知道,應該是在末世紀大樓跟女秘書搞曖昧,或是在高級酒店偶然碰上為了還債賣藝不賣身的清純小姐……」

陶水沁再度爆吼:「晴泠,我不是在開玩笑!」真想一拳毆爆任晴泠的硬腦袋,難怪魔人普烏老說她們倆是天生一對活寶,分明是拐個彎暗指兩人都掛著相同的豬腦袋。

「你幹嘛一醒來就急著找伊末爾?應該是找陸其剛才對吧?」要不是那小子被急召回去偵查重要的刑案,早守在病房裡看顧陶水沁,哪還輪得到她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立刻跟他談……」

「你想和我談什麼?」醇朗怡人的嗓音彷彿MP3仍在播送的典雅旋律,總是優雅得讓人無從挑剔。

乍聞耳熟的聲音,陶水沁的芳心倏地揪悸,焦躁不安的蒼白麗顏惶惶地回首,宛若掉入童話故事裡般驚詫。

伊末爾一身藍紫色繡著銀線的硬挺西裝,灰襯衫上繫著紫羅蘭色調的領帶,臂彎勾抱著一束純白的小蒼蘭,露珠沾在粉嫩的蕊苞上,散發沁脾的淡淡暗香,沖淡了病房內嗆鼻的消毒水氣味。

緩步踱近病床,優雅的彎身擱下花束,他偏首含笑睨著她。「你想跟我談什麼?」

「你怎麼會……」他就這樣變魔術似的蹦出來,還想著該怎麼衝到末世紀大樓破關斬將的長篇計劃頓時卡在腦袋瓜裡,她想不呆愣傻眼都難。

「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伊末爾挑眉,順著她端詳的目光撫上淤青帶紫的顴骨,彎起唇笑問:「怎麼了?」

忽然被強硬地扯到伊末爾面前的任晴泠沒好氣地疾呼道:「陶水沁,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你看,看清楚一點!他臉上的傷就是我說的那個變態干的。」陶水沁豎指比向破壞俊美臉龐的那些傷處,焦急地渴望證明她方纔的話。「眼睛張大一點看仔細,那些傷痕騙不了人的!」

「你說這個?」犀眸陡然笑著瞇起,一抹精銳的光芒飛掠而過,迅速消失。「小陸就是小陸,經過訓練的拳頭特別強勁有力。」

「小陸?」任晴泠刻意曳長尾音,轉身覷了眼立場徹底瓦解的女人。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陶水沁瞠眸狂搖頭。

「水沁,你忘了嗎?我和小陸打架的時候你明明也在場,不是嗎?」

「我……」忽然被揪上證人席,陶水沁愣然,無法違背良心否認這件事。「可是我……」

慢著,剛才晴泠掉頭的一瞬間,她好像看到他在竊笑!

不會錯的,他的大掌撫著帶傷的顴骨,掩去半張俊臉,嘴角彎彎的,琥珀色的眸子溢滿狡獪,察覺到她詫異的眼神時甚至故意揚眉眨眼,故作無辜。

他是故意害她訝口無言,等同於是間接幫他製造完美的脫罪證據!喔,這可惡的男人幾時變得這麼邪惡狡猾了?

「夠了,陶水沁,你再這樣瘋瘋癲癲,小心我回報普烏你腦袋秀逗,不能再正常辦案。」任晴泠白了還張大了嘴妄想繼續上訴的陶水沁幾眼。「你一醒來就急著餓虎撲羊,現在可好啦,目標自動送上門來,不吃白不吃,你慢慢享用啊,我先回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報告了。」

「你、你先別走──」

「Bye!」任晴泠送上一雙白眼,揮手離去。

可惡,這個不講義氣的臭女人!漁船上扔下她就走的那筆爛帳都還沒算,現在又把她扔給這尊邪惡的魔神!

「現在,終於剩下我們兩人獨處。」

陶水沁飽受驚嚇的嚥了口唾沫,緩慢的掉頭看去,發現本應該矗立病床旁的高大人影一眨眼已經半倚在床沿,抓起枕頭慵懶地把玩,一副閒適的模樣,徹底迥異於上一刻的紳士風範,態度玩謔而親暱。

「是你把小鬍子船長的屍體處理掉,是你!」她在他毫不刻意掩飾的笑臉中得到了證實。「難道你那個叫作尤里的哥哥也……」

「他只失去一隻眼睛。」溫柔的笑意剎那間撤去,伊末爾神情冷酷地道。「因為他曾經是我父親心中最完美的孩子,所以我留他一條命,讓人送他回英國接受家族制裁,往後我會嚴密監控他的一舉一動,不會再讓他有辦法威脅你。」

「我不想知道這個。」陶水沁抓著寬大病袍的下擺,隱忍膽戰的怯意。無論做了多少心理建設,她還是無法以平常心面對蛻變成冷血魔鬼的伊末爾。

她好想知道,從前那個憂鬱無害的漂亮天使到哪兒去了?

「我討厭你現在看我的眼神。」伊末爾平靜卻尖銳地說,淡淡的別開俊臉。

「什麼眼神?」她滿臉不解。

「好像我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你一直想著要怎麼離我遠一點。」

「我、我哪有!」蒼白的芙頰心虛地漲紅。

畢竟她才剛適應這樣的他,一時間當然還有些無所適從。

「既然沒有,那你為什麼不過來坐下?」他幽幽地歎問,慣有的陰鬱氣質弄得她心慌意亂。

深吸一口混雜著消毒水與花香的空氣穩定心跳,陶水沁小心翼翼的以龜速挪步,像穿越一座垂懸的斷橋似的來到床旁,伸手構過凳子欲坐下。

比她更快的是,一隻武斷且霸道的大掌猝不及防的握住顫抖的雪腕,她尚來不及抬眸,驟然失去平穩心跳的短暫片刻,她已經被揉擁在他懷裡。激切且沉重的被深擁在沾滿小蒼蘭淡香的胸膛裡,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漁船上發生的種種,以及那些困擾著她的幻影,果真不是夢……

「抱歉,因為某些原因讓我不得不隱藏那些事,如果尤里的事情曝光,對我、對末世紀都沒有好處,我只能這樣做。」

「你這樣做等於是湮滅犯罪現場的證據!我可以銬你回去調查……」

「你會嗎?」伊末爾垂首深深凝視著她,以溫柔的眼神誘拐她奉獻真心。「如果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你會拿出手銬捉我嗎?」

「那當然。」陶水沁的心神跌入了他密鎖的焦距中,絲毫沒有發現回答得太急促反大大降低這一口篤定的可信度。

他柔柔的一笑,垂落下一綹褐色的髮絲撩刺著她的眉眼,害她差點睜不開眼睛,只能用耳朵感覺他深濃的笑意。好明顯的取笑意味,真是邪惡得很可恨。

「可是我並不這麼覺得。假使我真犯了重罪,我知道你會怎麼做,你會因為心軟而捨不得,或者該說是莫名的感情作祟而把我藏匿起來,雖然你的正義感不允許你這樣做,但是你失去控制的感情會戰勝理智。」

好笑耶,聽他說得跟真的一樣!她奉公守法,是國家的棟樑,怎麼可能包庇罪犯……好、好吧,她頂多勉強承認,如果對象是他的話,她確實會猶豫再三。

極其無奈地在心中認清殘酷的事實,陶水沁嘗試悄悄扭動兩下,確認體力尚未恢復的她抵抗不過這個偽天使驚人的蠻力之後,乾脆不浪費多餘的力氣,直接癱軟在他懷內。

「你跟你那位變態哥哥是怎麼回事?爭權糾紛?家族內鬥?」唔,是西裝的質料太過細柔纖軟還是底下散發著誘人氣息的美麗肉體太耐靠?她舒服得不想動……

鬆懈了防備戒心完全沉迷在此刻溫暖的懷抱裡,她愛困的瞇起眼睛,錯過了他臉上的一抹陰沉與掙扎。

伊末爾知道,現在還不是讓她知道太多的時候,她對他依然存有防備心,頑倔執拗的她恐怕要到最後才肯鬆綁緊縛的心豎旗投降,他得先完全擊垮陸其剛積存在她心底的信任,才能卸下面具……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得再等等。

「你知道的,不就是那些家族內部醜陋的利益鬥爭,每個人都想成為無可取代的絕對高貴者,任誰都害怕自己是處在隨時可被取代的位置。」

好深奧的一句話。

陶水沁掙脫睏意,睜開迷濛的眼,總覺得他是在下達某種暗示,就像他從前老愛對她說些古怪的話謎,弄得她頭暈目眩,繞在無止境的猜測迷宮中走不出來。

好奇怪,為什麼他一句話就能困死她所有的思緒?為什麼她總是如此容易被他的笑容牽制?

一切發生得突然且莫名,與他在一起時,她總會有種身在從前模糊了時空的錯覺,分辨不清他究竟有沒有離開過,這是多麼奇怪又詭異的錯覺呀……

「任誰都害怕自己是處在隨時可被取代的位置……」她呢喃著,反覆重述,似是悉透了什麼,又好像沒有,惶惶然陷入迷惘中。

「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只要想起你,整顆心就痛極了。在英國這些年,在陰冷的下雨天,在陽光普照的夏天,在每個街角轉彎處,我都會假想著你會跟以前一樣,牽著腳踏車來到我身旁。」

「你真的喜歡我?」陶水沁忽然搖搖頭,換了個問法,「不對、不對,我是說,你怎麼確定你是真的喜歡我?也許你喜歡的……只是你幻想中的我……哎呀,我不會講啦,愛情這種東西,有時候只是因為距離和陌生而美麗。」

「即使是一時的幻想和迷惑,這些虛無的東西卻是支撐我度過這漫長十年唯一的動力,如果這不是愛情,你告訴我,那會是什麼?」

人是容易沉淪在感官世界的簡單動物,而出自於美好的幻想卻是他的精神養分,滋潤著枯朽乾涸的心,再說,即使是幻想,也必須參雜一定程度的現實。

「……不是愛情,會是什麼?」陶水沁回答不出來。

愛情就像是信仰上帝,出於自覺性,毫無理由,更沒有線索可循,有時只要一個眼神交換,甚至是一個微笑的傳遞,就會在瞬間產生,哪怕僅僅是短暫的錯覺,也能迷惑所有感官知覺,直到確認這是愛情為止。

是的,她終於明白這些話的真意。

愛情是出於直覺性和非理性,一瞬間也可以是永恆,從來沒有人能夠釐清愛情的脈絡,不是嗎?

也許荒謬,也許浮誇,愛情本就有多種姿態與面貌,他對她異常的執著如果真是出於一種模糊的遐想,尋求根本,在最初始之時也必然是因為她。

一切開端皆因她而起,她卻是毫無自覺。

「不要怕我,永遠都不要對我露出恐懼的面容,我怕自己會支撐不下去,我怕自己會成為一頭完全失去理智的野獸……」

他貼在她耳畔廝磨啞語,觸動她腦中那些血腥的畫面,她不由自主瑟縮的細微動作,他全看在眼底,淡淡掩睫斂去眸裡的陰鬱。

伊末爾的薄唇游移在她的皓耳與浮現紅暈的腮畔,不厭其煩呢喃著溫膩的絮語,「即使再黑,再暗,即使那裡沒有一絲光亮,都請不要離開……」

極度抑鬱,充滿渴望的柔聲訴求撕裂了陶水沁的心,它痛得幾乎不能跳動,隱藏得太深的感情反覆跌宕,衝破理智的監督,將她捲入一個完全沉淪的黑暗世界。

困擾著她的心緒這麼多年,總是在她不經意的偶然回首時驀然闖入,他說過的話、給過的曖昧暗示、微笑的弧度……全成了箝困她感情的神秘禁咒,牽制著她的心和每一根敏感的神經。

誤認為僅僅是一時的好感,以為只是青春期的一場綺麗幻想,當作一則窘迫不為人知的秘密,原來都是導致她不能接受陸其剛的癥結和關鍵。

這樣的心思,一直被她歸類為膚淺的暗戀,完全不敢向誰透露分毫……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26:28
第八章

「這就是你離開台灣後籌備已久的報復?」

又一道熟悉的嗓音透著妒恨包裝的怒意低吼襲來,賴蹭在伊末爾胸膛中酣暢如醉的秀顏剎那愣住,陶水沁片刻愣忡後倉皇的抽身回眸,看見陸其剛因震怒而猙獰的黝黑俊臉出現在虛掩的門後,她窘迫無措的退離了甜軟的旖旎氛圍。

呃,真夠尷尬的……慢、慢著,陸其剛這小子似乎說了什麼報復之類的話?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伊末爾只手枕在腦後,慵懶的靠姿不變,溫柔的目光瞬變為凌厲森銳,如一列列劍芒刺向上前拉開陶水沁的陸其剛。

「你憑什麼碰她?!你真以為她是屬於你的?我早警告過你,想報復想洩恨想怎麼樣都儘管衝著我來,但就是別動她!」

「陸其剛!」陶水沁傻眼,忽然意識到這兩個人之間還存有許多謎雲待解。

伊末爾的俊顏陰森懾人,勾起唇似笑非笑。「我早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奪回應該屬於我的一切,水沁她是我的。」

「你不配!」陸其剛情緒幾近失控,要不是陶水沁拖著他的手臂制止,一場野獸對戰戲碼恐又將易地重演。

「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麼冤有什麼仇?拜託冷靜一點,這裡是醫院耶──」

「即使是要下地獄,我也會帶著她一起去,如果你要繼續阻撓,刻意扮演善良的角色隨你便,我不會戳破你苦心喬裝的偽裝,只會等著看它自己腐爛崩壞……想想,你跟我一樣可悲,都是善於製造假象的演員。」伊末爾嚴峻冷酷的嘲笑著,森冷刺耳。

陸其剛怒紅了雙眼,揮開陶水沁疲於牽制的纖臂,衝向病床拽起伊末爾的衣領,然而伊末爾微笑依舊,絲毫無動於衷。

「閉嘴!我跟你不一樣!伊末爾,你真是噁心,在我面前裝一套,在她面前又是另一套,十年前你演得還不夠嗎?」

「我只是扮演當時該有的,你們希望看到的鬼樣子,好讓你們安心。」

「你在她面前裝得像個無害的天使,可是她作夢也想不到你根本是拿著鐮刀的死神!你那骯髒又卑鄙,令人徹底厭惡、恐懼的邪惡,只會污辱每一個靠你太近的人!」

僅僅一瞬間,伊末爾的神情變得晦暗,雙眸閃爍壓抑著自尊受傷的痛楚與濃濃的殺意,陰戾且冰冷,就如同在漁船上面對尤里時的駭人模樣,渾身上下張揚著毀滅憤世的凶狠氣息。「可惜,你想演也演不出她要的模樣,省下向我叫囂的力氣,去抓些罪犯建功吧,水沁終究會選擇站在我這邊,她的心會向著我。」

我怕自己會成為一頭完全失去理智的野獸……

「不對,不是這樣的……不要這樣對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觸中,陶水沁早悉透了伊末爾隱藏許久的黑暗面,她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想深入瞭解他曾承受過怎樣的折磨,想撫慰他淤藏了太多痛苦的心。

可是,渴望的同時,卻又潛藏著恐懼,前進或退後皆是痛苦的拉鋸。

陸其剛憤吼道:「你不要讓他高超的演技騙倒了,這些都是他精心編排過的橋段,他是末世紀集團的繼承者,腳下踩過多少屍體,雙手沾過多少鮮血,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陶水沁恍惚地低喃。

「他身邊有多少隨扈保鏢,卻為了在你面前粉墨登場,演出一出為了你連性命安危都可以不顧的戲碼來騙倒你……」

「你、你說什麼?」四肢末梢泛起涼意,她僵著秀顏緩緩挪動眼神,看向一語戳破假象的陸其剛,以及不知還隱藏了多少事實的伊末爾,愣愣瞪住兩張穿梭在她青春期影響至今的面容。

陸其剛惱得口不擇言,「他隨便幾句話就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清醒一點吧,他處心積慮就是為了讓你自投羅網,他想藉由你來擊垮我……」

「為什麼?」陶水沁目光堅毅,不容閃躲地問。「你告訴我,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陸其剛咬牙低咒,狼狽的倉卒避開她逼視的眼神,轉而憎惡的瞪向伊末爾,「這就是你最終的目的?」分明是想逼得他自己吐露醜陋的實情,一旦內情曝光,水沁絕對不會再相信他。

「是你洩了自己的底,又怎能怪我?」伊末爾傲慢的揚起冷笑。

死寂的氣息寒冽的拂面,即使不是站在他面前,陶水沁依然能感受得到那凍骨的殺意,就像在漁船上他對付尤里時一樣冷酷殘忍……

「這一切都是你惹起的!都是你!」陸其剛高舉右拳朝咧大了笑容的俊臉擊去,亦如那日午後搏鬥亦是由他開始。

但這回他卻反被伊末爾一掌擒制。

「你應該知道我已經不是坐在輪椅上任人擺佈的小乖乖,如果上回不是因為幾分念舊之情作祟,我刻意放水,你如今根本沒有機會站在這裡跟我說話。」陰鷙的俊臉鑲著滿佈殺意快感的冷笑,猙獰卻又美麗。

陶水沁僵立著雙腿,深嚥一口驚駭的喘息,連挪動手指都動不了,彷彿就此凝結。

又來了……

從伊末爾身上散逸出的氣息比北國之境消融的春雪還要冰冷,彷彿整片寒霜猝然掩蓋全身,從頭到腳埋得密不透風,像是來不及大口喘息已被人掐住頸子,那種令人哆嗦戰慄得直想躲到某個安全角落般的恐懼。

這種深不見底的恐懼,怎麼教人不害怕?

「放開他。」貝齒顫磨,陶水沁輕吟出聲,細微得難以察覺。「我說……放開他。」

不過一拳便輕易扭轉局勢,壓覆在陸其剛身上的瘦削背影頓下動作,渾身肌肉因為她驚懼的口吻而繃緊,徐緩的轉動頭顱,冷酷的神情在觸及她眸中明顯的瑟縮後完全瓦解。

「不要動他,拜託你……」她咬住下唇瑟縮的走近,探出發顫的纖臂扯下伊末爾掐在陸其剛頸上的大掌。「陸其剛是我除了我媽以外最重要的人,你不能動他……」

她眼中昭然的恐懼太過刺眼,沉重的與伊末爾對峙,貫徹絕對唾棄他到底的決裂,像是瞄準他額心的槍,每眨一次長睫便是狠狠扣下一回扳機。

伊末爾看清楚了她眸裡的護衛以及陸其剛鬆了口氣的勝利臉孔,然後,一直支撐他挺直背脊無視滿地血紅瘡痍走下去的那份美好就這麼破滅。

她的嫌惡,逼得他戴在臉上的面具碎裂崩落。

現在,就連唯一喜歡他充裝聖潔假象的那個人都不存在了,他還需要假裝嗎?不,不需要了。

已經沒有人會在昔日的回憶裡緬懷那個曾經單純無邪的伊末爾。

疏冷的淡去眸中的犀芒,任由龐大的空虛吞噬了誤以為終於得到救贖的心神,伊末爾慢慢的收手,轉身踩著一如她在電視螢幕上看見的優雅步伐離去。

愣愣目送他離去的身影,陶水沁梗著喉嚨,快要不能呼吸。

行姿再優美,倒映在她瞳中的背影卻一像只負傷踽踽獨行的獸,落寞的走遠。

有人曾經這樣對她說過:有的人,也許在你心中佔有某個重要位置,但他永遠不能令你悸動,無法使你迷失自我,渴望就此沉淪,因為,他始終不夠特別,無法觸動連靈魂都為之戰慄的心痛……

那樣的心痛,可以稱作愛情嗎?時間算什麼,距離算什麼,熟悉或陌生又算什麼?

但是,大家總是局限在這樣的圈圈裡跳不出來。

所以她逃避,她畏怯,她害怕,她擺盪在搖搖晃晃的天平兩端,找不到平衡點。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大家都很喜歡幫枯燥乏味的人生訂下規則,誰規定青梅竹馬到最後一定修成正果,真可笑,這種社會群體默許的遊戲規則好像屢試不爽,誰都逃不過,這種人最愛幫自己的人生撰寫劇本,好像不遵照著劇本走,世界就會毀滅……」

「拜託你,不要在人家宿醉的一大早練肖話,真的很想一巴掌給你打過去。」以陣亡的姿態臥趴在床上的纖細嬌影冷冷地甩頭,躲去任晴泠拉開窗簾直射入室的刺眼陽光。

任晴泠逕自繞過一團啤酒罐堆棧起的杜拜高塔走來。

在充足的光線曝曬之下,企圖蒙頭鑽進米老鼠寢被中繼續裝死的女人瞬間無所遁形。

「你真的很可笑耶,看看你這樣子,簡直是咖啡壺裡剩餘的一團廢渣,真是丟光我們緝毒組的臉。」

「你真的很煩耶……」陶水沁邊揉額角邊呻吟,睜眼斜睨,覷見任晴泠雙臂環胸靠在床尾,一臉藐視的模樣,她虛軟地回道:「拜託一下,我應該已經聲明過我是無神論者,你沒事跑來我家傳教幹嘛?」

「陶水沁,你不要在我面前裝瘋賣傻,都出院這麼久了還無故曠職蹺班一個多星期,能掰的借口、理由我都幫你用完了,只差沒說你窩在宿舍替自己辦喪事。」

「任晴泠,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啊?!」呸呸呸,真不吉利!

「為了一個男人成天藉酒裝瘋扮死逃避問題,你真不配待在緝毒組,普烏狠話已經撂下,明天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要不然乾脆上訓練所抱只優秀的緝毒犬取代你的位置……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喏,你聽過混沌理論嗎?」伏趴在枕上的清麗容顏突兀地問,從另一個謎網鑽入另一個,彷彿永無止盡。

「我只聽過餛飩,你問這個幹嘛?」任晴泠撇嘴道。

「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個理論就是他的詭計,是他從一開始就安排好的,所謂的隨機根本不存在,那全是經過縝密的沙盤推演。」

她糾纏在陸其剛和伊末爾兩者之間,不知道該先釐清何者,徘徊不定,刻意逃避,甚至軟弱得不敢面對自己的心。

任晴泠利落地彈指,清脆地啵一聲打斷她的囈語。「陶水沁,你真的無可救藥耶,你說你應該站在陸其剛那邊的青梅竹馬狗屁邏輯,我實在不能苟同。」

陶水沁倏然僵豎背脊,驚悚地瞠瞳。「我、我幾時跟你說過這種鬼話了?!」該不會是這傢伙會通靈還是啥讀心術?

任晴泠一眼看穿她荒謬可笑的假想,沒好氣地回道:「前天傍晚,某個臭女人在廉價的九九快炒店向我痛哭申冤,連續開完五瓶啤酒之後哇啦哇啦說一堆沒頭沒尾兼不合邏輯的愛情心事,還強逼我當場繳交一份心得報告!麻煩你自個兒回想看看,需不需要我拿把照妖鏡讓你端詳一下尊容,濁水溪浮屍一號?」

「閉嘴啦,浮屍二號。」憶起當時的糗態,陶水沁惱得想一槍斃了自己。

「我搞不懂你有什麼好孬的,怕對不起陸其剛還是怕丟了工作?還是覺得喜歡上一個黑金集團的執行長不夠派頭?」

「任晴泠,你幹嘛把我的感情說得好像是老梗愛情小說的文宣?你廢話多到很占篇幅你知不知道!」陶水沁窘惱得快自爆,這女人還硬要高談闊論。

任晴泠咧嘴笑得燦爛,「抱歉,搶你鋒頭浪費版面,填滿空白殺死讀者腦細胞,以上這些原因正是我存在的意義。」

「別把我說得像通俗小說中想愛還故意裝扭捏的三八女主角,伊末爾也不是那種整天只需要裝派頭坐在辦公室擺pose的執行長,你最好搞清楚!」

「咦?可是我怎麼看,都覺得你們兩位除了上列形容詞以外,沒什麼好說的耶。」

「任晴泠!」

「好啦、好啦,拿掉三八還有擺pose這兩句。」

「玩夠了沒,你到底想吠什麼?」氣到無力,陶水沁翻白眼,不知道該怒還是該笑。

任晴泠索性不再囉唆,直言道:「去把事情弄個清楚,運用你這些年來與那些毒犯纏鬥的毅力與聰明,徹底解決這樁歹戲拖棚的愛情劇目,在局裡待這麼久,難道你還不清楚一個道理?眼見不一定為憑。」

陶水沁沉默了片刻才開口:「你以為我是白癡嗎?這道理我當然明白。」只是害怕揭開覆蓋在醜陋真相上的那層紗,畏懼看得太清楚,反將她從伊末爾身邊推得更遠。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

「我……我只是不想知道太多伊末爾那傢伙的黑暗面,我幹嘛犯賤,替他承擔那麼多心理情緒?我好端端的,幹嘛要替他感到痛苦?我又不是他的心靈導師,幹嘛要……」不打自招。

「不過,這也太沒沒道理了。」任晴泠撐額沉吟。

「什麼事情沒道理?」陶水沁焦躁地問。

「你到底是哪一點讓伊末爾愛成這樣?太沒道理了。」豈止沒道理,根本是沒天理,雖然共事多年的搭檔是挺正的沒錯,但能把伊末爾那種千年難得的珍品迷成這副德行,也太教人匪夷所思。

額角突浮的青筋險些應聲斷裂,陶水沁揪起米奇抱枕,煞有介事的瞇眼考量射程長短,隨時預備發射。

「欸,任晴泠,我可是很嚴肅認真地跟你討論,你給我正經一點。」

「我是很正經啊。」任晴泠聳肩笑了笑。「你呀,該不會是小時候讓他喝了你的符水吧?還是對他下降頭……」

「夠了、夠了,你給我滾回去,不用你銬我,我自己會去找普烏報到。」

任晴泠逕自分析起這宗案中案,「這個伊末爾啊,真不是個簡單人物,從以前就開始埋下伏筆,而你傻呼呼的還不清楚自己早淪陷在每一環節,你的存在就像是每個微乎其微的誤差、每個小小的錯失,無論怎麼躲,怎麼藏,你就是這個混沌理論中最關鍵的一環。」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當年,伊末爾以過人的狂妄自負如是宣告。

現在,陶水沁終於明白為什麼他不在乎。

因為,他設下許許多多陷阱與巧心設計的誤差,引誘她毫不遲疑一腳踩進,他改變了遊戲規則,直接省略前面的步驟,直接攻佔她的心──在每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過程中。

不再理會任晴泠越說越帶勁的辨析,陶水沁撐額看向窗外,渙散的心神始終兜聚不攏,連自己也厭惡自己這種逃避的態度,心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只要稍稍憶起那抹孤寂背影就會浮現撕裂般的痛楚。

為什麼愛情總會讓人變得軟弱沒用?即使是她,也難以逃脫這樣的過程。

是的,眼見不一定為憑,歷史學家總說所謂的真相根本不存在,因為真相早消失在發生的當下,無跡可循,後人所得的不過是透過虛構拼湊出的一幅圖像。

但,儘管偏離真實軌跡已遠,她已別無選擇,只能敲開冰封在歲月風霜中的秘密看個透徹。

「晴泠。」陶水沁陡然出聲,截斷任晴泠兀自進行的案情分析。

「哇!你那是什麼臉?準備找人幹架嗎?」搞得像是要追緝頭號槍擊要犯似的,這麼嚴肅,想嚇唬誰呀?

「陸其剛人在局裡還是執勤?」

「他跟你一樣怪!前幾天老不在局裡,應該多少知道你在躲他,情緒起伏太大,搞得刑案組的人雞飛狗跳……」喲,臉色有夠臭。「我聽他的搭檔說,上級覺得他情緒過於緊繃,要他在家休假。」

原本癱躺著的一團廢渣霍然躍下床鋪,利落地換上一襲褲裝,長腿踢倒短短數日以鋁罐堆棧起的杜拜高塔,神情頑倔慍惱。

任晴泠傻眼,「準備殺敵囉?這麼狠!」

做好一次釐清謎底的心理建設,殺氣騰騰的秀顏斜睞,信誓旦旦的發表開戰宣言,「你等著,我現在就去瞭解案情,然後破給你看!」

「花之圓舞曲」的旋律透過門鈴鍵反覆播放。陶水沁第N次按門鈴,光滑仿崗石花紋的墨黑大門倒映出她急切焦慮的神色,不停安撫失序的心跳,她告訴自己這一切並不會比想像中來得糟。

了不起就是陸爸欠了伊家一屁股債,再了不起一點,也許是從前陸其剛這白癡捉弄過伊末爾,再了不得的話……笨啊,她真當是查案,推敲起個中脈絡來了。

膩得讓人想砸門踹破門鈴的聲音持續荼毒她的雙耳。

搞什麼鬼,不是說被迫休假在家?陸其剛這傢伙該不會是早猜到她會直接殺過來,故意避不見面?

「陸爸?幫我開門,我是水沁!」她提高音量喚道。陸爸結束管家的工作之後在南部獨居了幾年,最後還是選擇北上與兒子同住,畢竟他也只有這個寶貝獨子。

她拿出耐性枯等了片刻,仍是無人回應。

「沒辦法了,反正先前陸其剛那個豬頭忘了帶文件的時候,也同意過我這樣做。」繞至獨棟透天厝後院磚砌的矮牆,她踩上正巧可充當階梯的花台,翻牆躍入。

隨手撥去一身凌亂的葉子,她張望著狐疑的水眸端詳後院一圈,散置滿地以及雕花鐵架的各式盆栽都是陸爸結束總管工作之後的重心托付,怎麼一陣子沒來這兒晃,一堆花花草草全枯萎成了乾燥的標本?

「你怎能這樣做?!她是水沁,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陶水沁啊!爸──」陸其剛嘶吼的聲音滲出門縫。

「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辦法,只要她不在,伊末爾就不會執意對付你……」

斷斷續續的爭吵聲,透過主屋通往後院一扇虛掩的不銹鋼門傳來,蹲在一盆凋殘的紫蝴蝶蘭前的纖影悄悄豎起了耳朵。

吵得這麼凶,難怪沒人理會門鈴聲。這些年來鮮少聽見或看見陸家父子爭執衝突,真是難得。

「爸,當年你根本不應該接下這份工作。」陸其剛頹喪地喊道。「我應該阻止你的。」

「那時候你才十二歲,要怎麼阻止?」陸爸苦笑了聲。「剛開始我也只當作是純粹的總管工作,正好適合萌生退休念頭的我,簽下切結書以及保密條款之後才慢慢發現,這份工作的內容和我當初想的大為迥異。」

局裡的人確實沒有瞎掰,數秒的清靜便讓陸其剛的怒吼打破。

「爸,你能相信嗎?他竟然把腦筋動到水沁身上,他想藉由水沁來打擊我!爸,你給了他機會,你居然把水沁的消息透露給他的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水沁被捲入他們兄弟的惡鬥?」

後院的小花園裡,蹲得雙腿酸麻的纖瘦身影赫然傻住,扯弄一蕊獨活蕾苞的指梢倏僵,垂掩的眸子微微發顫,她揪緊沾著灰塵的褲管,強逼自己鎮定的往下聽。

「如果我不告訴尤里少爺關於伊末爾的弱點,我們父子怎麼可能還安穩地站在這裡?」

陸爸渾厚的聲音忽然接近,她雙臂環膝,徐徐地偏首,那扇虛掩的不銹鋼門已被警覺性極高的陸其剛推開,他的臉色跟磚角邊縫攀附的綠苔一樣鐵青。

「水、水沁?」

陸其剛的臉像是正面挨了一拳,來不及收起的震愕清晰可見,陸爸則站在他左肩後方,神情複雜。兩父子的表情擺明了有鬼。

陶水沁以乾澀的嗓音問道:「我是不是漏聽了哪一段?」

「你聽見了什麼?」陸其剛一臉世界末日降臨的模樣。

「你覺得我聽見了什麼就是什麼,還需要我重新敘述一遍嗎?」僵硬地撐起顫抖的雙膝,她揪住襯衫下擺,努力平息猝不及防的震撼。「陸其剛,你有種就把話給我從頭到尾說個清楚,別逼我跟你翻臉。」

陸其剛那張從小看到大的黝黑俊臉,為何此際看來陌生得令人畏懼,一直是眾人矚目焦點的爽朗俊俏,此刻卻異常陰沉?

「難道伊末爾沒有告訴你他的背景?他父親是移民英國的俄裔,家族從祖父輩開始以販毒起家,將在蘇俄那一套黑道系統原封不動移植到英國,末世紀集團是英國黑市作風最囂張的惡勢力……」

陶水沁怒不可抑,咬牙切齒,「陸其剛,別說這種隨便上網Google就能搜到的資料來搪塞我,你、陸爸還有伊末爾三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其剛縮緊喉頭握起雙拳,垂睇著陶水沁。她清亮無懼的晶眸高燃著兩簇赤紅的怒焰,無聲宣示著,如果在這當下沒能得到事實全貌,從今以後他休想再獲得她的一絲絲信任,就連昔日情誼也別想繼續維繫。

是,他知道自己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更可以避重就輕的一語帶過,但那只會將她推向該死的伊末爾,或許……或許由他親口述說,陶水沁依然會選擇站在他這邊。

「伊末爾是私生子……」

「別說那些我也在報章雜誌讀過的小道消息,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潘朵拉之盒盛滿人性最恐懼的醜陋與黑暗,一旦拆封便再也回不到最初,即使盒裡的真相會摧毀她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信賴,她仍毅然決然掀開封蓋,決定不再懦弱,遭受假象愚弄。

陸其剛臉色倏沉。「他母親是被人口販子輾轉賣到英國的日本人,因為懷了伊末爾,所以免去了淪落到唐人區妓院的命運。他父親很喜歡這個模樣漂亮的小兒子,相對的,這也引起其他同父異母兄弟的不滿,他們設計了一場車禍,可惜只死了母親,備受寵愛的小孩奇蹟似的活下來。

「然後,伊末爾無法再行走,對只注重利益而言的黑幫家族來說,一個殘障者幹不了大事,從他坐上輪椅的那天起,他的父親不曾再探望過他,徹底將他放逐到異地,偏偏他選擇的地點不是日本,而是台灣……」如果伊末爾從沒來過台灣那該有多好,陸其剛總是這樣憤恨地想著。

「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

「你以為我爸爸是他父親僱請的?你錯了,是最先掌攬家族大權的兄弟僱用我爸爸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因為,他們疑心極重,始終懷疑伊末爾的腿是否真的不能行走。」

「所以……」始終沉默的陶水沁低聲開口:「他的腿根本沒有問題?」

「沒錯,他以高超的演技把所有人騙得團團轉,更假藉到瑞士復健的機會躲避監控,與他父親密會,讓他父親知道他決心返回家族核心的強烈意願。那年他回台灣後的隔天,你在游泳池裡溺水,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是你……難道不是嗎?」陶水沁微顫著嗓音,雙眸湧上恍惚的迷惑,答得極不肯定,彷彿連自己都質疑著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猶然記得當時醒來,她臥倒在樹陰下的涼椅上,是陸其剛喚醒了她,但記憶過於模糊,她始終無從肯定,只因在朦朧的深層記憶裡,始終盤據著另一抹陰沉的頎瘦暗影。

虛實交錯,幻影疊映,她始終厘不清那道人影的真實面貌。

「不,是他,伊末爾。」陸其剛揭開埋於她記憶深處的弔詭之謎。「因為那次意外導致他的偽裝出現破綻,你躺在醫院檢查的那晚,伊末爾從輪椅上站起來了,通知他在瑞士所醞釀培養的人馬直赴台灣接走他,因為那一晚,我父親接到僱用者的指令,要讓伊末爾徹底再也站不起來……」

「夠了……別說了,不要再說了!」陶水沁緊捂雙耳,拒絕再深掘過往駭人聽聞的真相。

「現在,你已經知道所有實情,即使你對我不齒或者唾棄也好,你總應該相信伊末爾接近你是別有意圖……」

「意圖?他對我能有什麼意圖?」陶水沁覺得可笑至極,渾身發抖,踉蹌的退後數步。「你只是心虛,害怕他揭穿你偽善的面具!陸其剛,你真讓我想吐!」

「難道伊末爾就不會讓你想吐?」

「至少他不像你裝出一臉『我很善良』的嘴臉招搖撞騙!至少從頭到尾他在我面前……」

「你真當他是天使?那全部是他用高超的演技裝出來的假象!為了配合你對他假想的形象特地演來討你歡心,你還真的把他看作聖潔無辜?陶水沁,你想裝傻到什麼地步!」

順著風聲飄來的咆哮,她充耳不聞,循著來時路,撐起顫抖身子翻牆躍離這團黑暗,左膝卻在關鍵時刻不由自主的發軟,順著攀過矮牆的一株瘦枝桂花樹滑跌下來,痛得她眼角溢淚。

心更痛……

去他媽的公平正義!這世界何來的公平正義?所有的公平正義全是用合理化的邪惡來粉飾呈現,所謂的真相只是精細切割後的片段虛假。

公平正義根本不存在!

像個牢犯囚禁在偌大別墅裡的伊末爾,居然被她熟識了二十多年來始終定義為善民的人迫害,而她,還時常在背後揶揄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王子……

原來,真正的邪惡是用自以為是的善良評斷一個人。

原來,真正的罪惡是她在不知情之下成了加害者的幫兇。

眼前模糊的飛掠過曾經殘存的片段,其實她真正想摀住的是自己的雙眼,越是拚命想閉起,氤氳的瞳眸越是惶恐的瞠大,努力想抓住記憶的碎片。

伊末爾的笑、那日他離去時孤寂的背影、央求著她留下的焦急……一幕幕如湖面蕩漾的水花,不停擴散開來,觸發靈魂最深處的悸動。

跌跌撞撞的爬起身,迅速跳上車,拋開過往的那些醜陋,陶水沁癱靠在駕駛座上,啟動引擎,在倉卒之間凝視著陸其剛的臉孔從後照鏡中退去。

一如她已經下定決心。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0 10:5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