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喜歡你。
陶水沁堵塞在綿延不絕的車陣裡,下巴重重地靠上方向盤,垂掩雙眸的悵惘容顏遠比冰霜還蒼白,腦海彷彿不停轟炸似的喧鬧哄哄,耳畔盤旋著某人曾經狂傲許下的宣告。
要讓伊末爾愛上一個人很簡單,他太孤獨,太寂寞,只要輕輕走近他身旁,拍拍他肩頭,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他飄浮不定的心便會選擇在那個人身上棲宿。
未免太容易了……
他說喜歡她,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嬉戲一般的心態?慰藉的力量?
我時常想起你。
想像著在街角錯肩而過的黑髮女孩會是你,想像著,當我結束拳擊課程撐傘越過街頭的時候,你會忽然闖進傘下,抬頭對我微笑。
在那形同監禁的灰色青春歲月,她是他眼中唯一燦爛的色彩,所以他喜歡她,是種帶有欣羨色彩的喜歡。
他渴望擁有像她一樣的燦爛開朗,這份渴望隨著歲月不斷滋長,也許是這份渴望支撐他走到現在,所以,她存在的意義成了他繼續往前走的動力。
那日他離去的背影,一直盤桓在她心上。
如斯落寞……
愛情就像是信仰上帝,出於自覺性,毫無理由,更沒有線索可循。她終於明白。
沒有誰是缺了誰就活不下去,但是,卻有人得依靠著某個人當作精神支柱才能夠從深淵中爬起,伊末爾便是如此。
愛情,沒有邏輯可循。
迷戀,沒有合理可論。
驅車前往伊末爾住處的這一路上雨勢轉大,傾盆的雨水迷濛了車窗,車龍硬生生斷在她這一截,小福特停滯不前,接在後頭的是震響雲端的喇叭聲,陶水沁卻沒有勇氣再踩油門前進,因為懦弱,因為心痛,因為……她臉上已經潰堤成災,視野迷濛一片,分辨不清前方的路程。
乾脆將車靠邊停下,一路狂奔目的地,陶水沁無暇停足端詳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狼狽可笑,眼淚嘩啦啦奔流如海,至少不用遭受旁人指指點點,痛快的流個淋漓盡致。
高級住宅區,一流的保全系統,台灣人慣愛的巴洛克華美雕砌風,如夢中之城般虛幻迷離。通過臭臉警衛的盤查來到她心之所繫的目的地,她伸出發顫的柔荑按下綴飾了單顆水晶的門鈴。
鈴聲吟唱,又是觸痛陶水沁敏感神經的圓舞曲。討厭,為什麼這音樂如此惹她心煩意亂,且偏挑此時撩撥她已然潰堤的情緒……
「你是什麼人?這是私人住宅,不接受採訪。」應門的男特助制式地道,直接將她歸類為跟拍狗仔。
陶水沁疲倦地拿出證件,側肩擠進門縫成功鑽入玄關。空調一吹,她冷得猛打噴嚏,頻頻打顫。
特助瞄一眼證件上的署名,微微一愣,排斥意味似乎淡了些,她能感覺得到。
「我立刻要見你們執行長。」她按捺不住激昂的情緒,急切地直述來意。
「由於近日執行長操勞過度導致身體負荷不了,我替執行長排休,今天讓家庭醫生過來看診……」斯文爾雅的特助突遭粗魯的推促,傻眼瞪著不請自入的清麗探員。「陶探員!」
宛若奔走在一座謎城,濕濘的鞋印一路踩過階梯,二樓鋪排的玻璃地廊烙下她倉皇的足跡。和南部的華宅類似的裝潢,彷彿時光逆溯,凝止在過往。
陶水沁吸吸鼻頭,推開一間又一間的房門,像玩起躲貓貓,找起藏得太深始終沒被找著的最後一隻落單小貓。
伊末爾不應該被遺忘,不應該。那日她殘忍的選邊站,無疑是一種遺棄行為,逼他將自我放逐在外,尋覓不到一處心之棲所。
輕盈的步履驚動了蟄潛的沉悶,劃破了寂靜如死的凝滯,重新啟動時間的齒輪,繼續往前輾進,延續尚未完結的故事。
「進來。」醇雅的嗓音自最後一扇門扉內傳來。偌大的華墅在白日裡竟是靜若死城,彷彿遭魔法師施術封印,等待誰來給予救贖的美麗王子獨自沉睡,睡在永不醒轉的寒冷孤寂裡,晝夜受盡折磨。
伊末爾誤以為是家庭醫生徘徊在門外等待指令,不敢擅自進入,於是這麼道。
陶水沁愣忡片刻才扳下門把,哆嗦著腳步緩緩踩進詭暗的房間。
那位害她一路淚奔的罪魁禍首背著門坐在椅凳上,捧書俯讀,寬大厚實的肩膀早跳脫昔日的病弱,如同大海般無疆無界的胸膛總讓她有種上不了岸的飄流感。
窸窣的翻頁聲阻隔在兩人之間,滿室浸淫在沉默裡,斷絕了與外界的連結。
伊末爾慵懶地問:「是醫生吧?錢特助讓你過來的?」
無人應答。
顯然又是一個因他特殊背景而不敢造次的傢伙,無妨,他早已習慣尋常人投以異樣的目光或者遠距離的旁觀側目;很多事情一旦習慣之後便無關痛癢,形同麻痺。
他合上厚重的書,面無表情的逐一卸開鈕扣,褪去橫紋亞麻深V領線衫,動作熟稔,毫無因為外人在場而有半點彆扭,已然習慣任人觸碰身體。
那寬闊的肩臂毫無遮掩,每一寸線條在陶水沁眼中都顯得那麼陌生,因為長年來的刻意鍛煉,他一身硬實的肌肉已經不再蒼白虛弱。
陶水沁凝結著霧氣的秀眸不停顫抖眨動,帶著悸動的心緩緩靠近,停在三步之遙,她捂著嘴探長另一隻纖臂,輕輕撫上遍佈整片左後肩背的刺青。
那是半背偏黑色調的藍紫色惡魔翅膀。
翎羽清晰,幾可亂真,淚眼朦朧之間,她彷彿真看見一隻惡魔翅膀半縮憩息,這簡直是一種不能言說的殘忍酷刑,明明該是天使的他,卻刺了半邊的惡魔翅膀。
是為了反映他的心?
指尖滲下的冰冷雨珠順著肌理線條泫落,滑成一道狹長的濕痕。
這輕巧的觸摸震晃了猶然困在等待煉獄的心,伊末爾霍然側眸,看見了最不願在這種情況下碰面的人。
「水沁?你怎麼會……」他轉過身子,陰沉地藏起左背的刺紋,冷聲問:「是誰讓你進來的?」
「你啊。」她神情苦澀地提醒道。
伊末爾愣了半晌,濃厚的自卑感與焦慮衝破了迷障,下意識的瞇眼斥道:「陶水沁……」
「你害怕被我看見?」她繞到他身後,目光緊隨著那只獨翼不放,不由自主的伸探指腹在大片的刺青上輕輕摩挲。
伊末爾肩一偏,冷漠的拒絕她狀似同情的撫摸,嘶吼道:「不要碰──」
「你怕什麼?」陶水沁仰首,清澈的大眼直直看穿他滿是傷痕的心。
「我不要你看見那麼醜陋的東西。」他不斷背過肩胛,像只困獸嘶啞地低吼,害怕讓敵人瞄準負傷的弱點。
「我不是你的敵人。」她堅定地宣誓。「伊末爾,如果你不要我看我就不看,可是,你往後休想再要我站在你那邊。」
「你根本不曾站在我這邊,你一直選擇信任陸其剛,永遠站在他身邊,你連跨出第一步也不肯!」
「因為你連在我面前也演戲!你從來沒有對我流露過真實的情緒,你不斷更換偽裝的面具、預先演練的台詞,以演技蒙騙所有的人,甚至是我,你甚至還利用你死去的母親來欺騙我!」陶水沁咬牙切齒的戳破他多年的謊言,「你母親根本不是葬在台灣!」
伊末爾陰鷙的臉龐微愣,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一身狼狽的出現在他房裡,原來是這樣。
陸其剛終於自亂陣腳,拆穿了他們父子多年來善良的假象。
而他長久以來的面具也為之撕裂崩毀,盤據在她心中多年的玻璃少年形象是否也就此宣告瓦解粉碎?
她會怎麼想?她打算怎麼看待他?這些不安化為苦澀的酸液直衝伊末爾縮緊的喉頭。
「如果我不那樣做,你會多看我一眼嗎?不,你不會。陶水沁,你根本對我不屑一顧,在你的眼中就只看得見陸其剛、陸其剛、陸其剛。你永遠只追逐著他的身影,從不曾回過頭注意過我的目光。」
兩人已然失去理智,完全拋開過往的隔閡、種種壓抑、百般矜持、爾虞我詐、攻防猜忌,一心只想掏空沉積內心太久,久到發臭的血淋淋真心話。
陶水沁抿咬下唇,忍住險些脫口的啜泣,「你可以試著向我透露實情,你可以試著向我求救……」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
他不會知道自己在她潛意識裡埋了多深的影響,他對她下過無數魔幻的咒語,禁錮她的心,讓誰都不能靠近半分。
「你會相信我嗎?」伊末爾晦暗的雙眸尖銳地刺穿她遲來的彌補,赤裸裸的拆穿了她最後的偽善。
陶水沁沉默地落淚。
沒錯啊,在瞭解一切真相之前,陸家父子對她而言親密如家人,縱使時空倒回從前,伊末爾真的突破心防向她透露個中玄虛,她會信嗎?
不,她不會。
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而她還是殘忍地高舉利刃戳破他一直不願面對的傷口。
其實,她才是最不可饒恕的那一個。
「水沁……」伊末爾的輕喚充滿濃烈的自責和懊悔,扯下她粗魯擦臉的衣袖,痛瞅著她因摩擦過劇而通紅的秀顏。
她咬唇哽咽,好半晌不能言語,垂睇握在她腕上的大掌。他抓得很牢,很緊,彷彿背上擁有翅膀的是她,他稍一鬆放便會振翅飛出遙遠的距離之外。
「你總是劃界設定我們之間的距離,但你可曾想過,哪怕是一步也好,你只要輕輕跨越你設下的那條線,距離之外、之內都任憑你選擇,可以沒有邊界,可以沒有禁忌。」
對,每個人都在劃地自限,擅自將憧憬的人事物區隔在遙遠之外,彷彿這樣做能加深那樣人事物的崇高夢幻感,然後自己不斷地將隔閡築高,高到暗不見天日,令人喘不過氣。
一如她將伊末爾過度虛幻化,下意識將自己排除在他的範圍外,不時徘徊流連,明明渴望得要命,卻還要裝得毫不在乎,處處表現得她夠識相,不屑高攀。
偽裝得最嚴重的人是她。
所有的人都是在演戲,包括她自己。
武裝起這顆心,將自己推向看似頻率同調的陸其剛,結果繞了個曲折的彎,經過一場極大的誤會後才恍然驚悟,原來,她以為最不想要的,才是藏在潛意識中最最渴望的。
「讓我看……求求你不要拒絕我……讓我看……」始終面地垂淚的蒼白小臉徐緩地仰起,破碎的哽咽刺耳驚心。
陶水沁像從一場困惑了太久的難題中豁然求得解脫;出題者是她自己,除了她自己能夠解答,任誰也無法幫上忙。
伊末爾閉上雙眼深呼吸,直至脹痛了肺葉才沉沉地吁氣,半明半晦的陰影籠罩著臉龐,眼底淤滿害怕她會隨時轉身離去的恐懼。
「末爾,讓我看……好不好?我不怕,一點也不怕,你讓我看一眼就好。」
她如此開口,是他夢寐渴求的盼望,只要她想,哪怕是要他割捨一切獻上生命也毫無惋惜。
睜開迷魅的琥珀色雙眸,他無可捉摸的焦距似海深,在她凝瞅之下,頎碩的身軀僵硬地徐徐佇立,轉身讓她看個真切。
赤裸的背上,栩栩精繪著每一根羽翼,一路延展攀伸至左上臂,堅實的賁起肌理勾勒著半邊翅膀的線條,偏黑的藍紫色澤刺激著她的視覺神經。
「為什麼只有半邊單翼?」陶水沁柔嫩的掌心撫過細膩的羽紋,每觸摸過一處都能感覺到他體內澎湃的悸動,經由最直接的肌膚接觸表露無遺;對照沒有色彩繪飾的右半肩,她正注目的這一側斑斕鮮明,震撼心神。
伊末爾偏過臉,淡淡瞥過尚未烙下印痕的右半部,看似漠然的神色下壓抑著極深的自厭,彷彿看待自己是一隻模樣醜陋的獸,見狀,她蹙起秀眉,好想給他一個安慰,卻只能靜默的傾聽。
「剩下的另一半翅膀,由你來決定它應該是黑色還是白色,是天使還是惡魔。水沁,我能容忍自己墮落的程度就只到這裡,既然我已經選擇了現在這個模樣,這一半的我就不可能再重新塑造,但是另一半留給你決定。」
一句話,決定了她在他心中佔有何等地位。
早在最初,他用自己的身體當作賭注,預藏了一個最終的陷阱,看似不經意的每一個眼神交會、狀似沒有交集的言談、禮貌性的淺淺笑容……全都是向她潛意識下達暗示性指令,曖昧的邀請。
他用嘴唇的熱度啟動暗示的訊號,全是為了誘騙她就此甘心乖乖棲息在他親手築圍的樂園,束手就擒。
陶水沁撥開微干的劉海,無聲的一笑,晶盈的大眼微微彎起。
真笨,早在一開始,遊戲規則就反轉過來,他直接跳過了擒捉的程序將她納入囚室,而那座囚室就建構在……
她踮起腳尖,目光追逐著絢麗的刺青,仰高粉唇輕輕吻著,疼惜、愛憐、旖旎、安慰、喜歡、懊悔、愧疚……百般複雜的糾葛情緒全部化為一個又一個的蝶吻,落在他的左肩上。
糾緊起伏的肌肉線條因為她溫柔的表示,終於卸下不安和警備,以及長久以來深埋心底的恐懼。
「你不覺得噁心?」伊末爾張開緊澀的咽頭,嗓音喑地問。
「伊末爾,你在跟我開玩笑嗎?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圖騰,最迷人的翅膀,連被我媽拿去資源回收的聖經故事繪本裡頭畫的那些,都沒有你身上的來得漂亮。」
陶水沁退後半步,甜美的笑看著他轉過身舉高雙臂將她嵌入熱燙的胸膛。
他吻上她的額心,一如她曾經在某些傳唱福音的圖書中見過的天使祝福。
可惜,他不是天使。
半是天使,半是惡魔,光明與黑暗並存。
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展露無遺,不見模糊晦澀的醜陋,而是昇華成頹廢的瑰麗。
末爾,取自聖經故事中墮落天使撒末爾Samael之名,從天使沉淪為死神,與他多麼契合。
燙人的熱吻自額心跌宕而下,來到微顫的纖巧下巴,他情不自禁細細地吮吻,時而是唇,時而是眉眼、秀挺俏鼻,雙掌滑過她的後腰,輕托冷得頻發抖的纖背,捺著性子安撫她的青澀不安。
淺淺交吻,唇舌相抵,無論他的唇怎麼摸索開拓,最終總會歸返嫣紅如莓果的芳唇,擷取唇內的甜蜜幽香。
單只是這樣還不夠……
還不夠。
她想看透最真實的他;他想徹底擁有全部的她。
灼熱交換的呼吸,交換了一記渴望的眼神,兩人無聲達成協議。
「我不怕,真的不怕……」陶水沁堅定地說。
「謝謝你把我留在你心裡,直到最後也沒有捨棄。」
溫存甜美的憂鬱傾訴,拆卸了她心中最後一道微弱的防備。他伸手解開因濕氣而微鬈的馬尾,披散成一幕黑絲,她略微困窘地抿起下唇,不知所措。
伊末爾彎起寵溺的笑,捨不得將目光從她緋紅如醺醉的臉蛋挪移半寸。即使沒有精緻的妝容,依然難掩清麗,她的美麗在於她的真、她的毫不虛偽造作,她的爽朗直率,她的光彩耀眼,全都令他著迷不已。
他緩緩地將她壓在身下,她愣著盈盈大眼顯得無姑且侷促難安,彷彿中了定身咒,只能乖乖任他擺佈,可愛的模樣不禁看笑了他。
「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
「我知道……我只是……怕麻煩。」陶水沁苦惱的咬唇,思索著該怎麼面對這尷尬的情況。
接下來要怎麼做?把自己剝光,從容就義般大喊「來吧」,還是故作妖嬈嫵媚,來場笨拙的脫衣秀,盡其所能的激發他的戰鬥值?
哎呀──
答案很簡單,伊末爾直接動手幫她省略麻煩。以為從小讓人伺候到大,連拉鏈都搞不定的男人,修長的手指竟刷一聲便讓一整排鈕扣迸落,乾淨利落,過程毫無停頓。
他傾身重新喚起她體內方興未艾的騷動,展現出超凡的親吻技巧。
單單只是嘴對嘴,怎麼能變換這麼多的吻法?偶爾淺吮,時而狂烈索求,甜蜜又親暱。
也對,身處複雜的環境,他絕不可能毫無經驗。唉,都是跟其他女人練出來的……
「我從來不吻她們。」伊末爾濕熱的唇滑至窘澀地別開的暈頰,舔吻陶水沁敏感的熱紅的耳根,再進一步含住小巧的耳垂。
他的嗓音因為渴望尚未獲得紓解而啞沉,像走調的琴弦懶懶地悲歎。
「每當我看著她們的臉,黑色的長髮,總是把她們當作是你……我知道這樣做是褻瀆了你,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壓抑在心頭不能獲得滿足的慾望只能透過一個個替代品來宣洩,但他從不曾給過她們一個真心的吻,哪怕是帶有感情的碰觸也沒有。
他躺在替代品的身上,假想身下的人是她,以虛擬的華麗假象蒙騙所有感官知覺,彷彿是一個人在沙漠中獨行,汗水流過、熱度退去後才發現前方只是海市蜃樓。
他愛的人不在身邊,沒有愛的性慾只是無情的發洩,毫無意義。
聽完伊末爾的自白,陶水沁應該發飆,火大的狠甩他一巴掌,但她沒有。
她只是深吸一口氣,將急速膨脹的嫉妒塞進肺裡,藉由呼吸排放成沒有價值的二氧化碳,她實在捨不得糾正他太過病態偏執的思維,因為那全是因她而起的呀。
「我喜歡你……從十二歲那年的第一眼起,我就把你刻在心底,偽裝懦弱的我,想要你的渴望強烈到連我自己也不能掌控……」
「我知道,現在的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不走,打死不走,隨便你要把我帶到哪裡都好,就是別再繼續你的混沌理論,它同樣把我折磨得好苦。」
陶水沁不再躊躇,不再困在自己設下的限制範圍,跨越過封鎖線,涉足他駐足的那片黑暗荒漠,以堅定的聲音回應他的索求,撫摸他只能單翼飛行,遍體鱗傷的身軀。
伊末爾逐一加重逗惹的繁複技巧,沿吻衣不蔽體泛著珍珠光澤的裸白曲線。
他撫弄的尺度遠超出她所能承受的程度,她不敢看,索性側轉過身蜷起背脊,他乘虛而入,將火熱擴延至尚未被情慾肆虐的地帶,吻過一節節包覆在晶瑩肌膚下突出的脊椎骨,吻得她止不住呻吟輕笑。
毫無預警的,伊末爾猝然退離,陶水沁霎時感覺到重重的失落悵然襲來,忍不住睜開水眸,赫然瞥見他不著寸縷的漂亮悍軀,愣窘的目光卻是落在他的雙膝上。
他的膝頭,分刺著兩枚青紫色的六芒星,但,星星所及的肌膚凹凸不平,色澤不若左翼來淂勻淨。
「那年從瑞士回台灣之前,為了遵循家族傳統,更為了證明我對家族的忠誠,我刺下這對星。」
「它們,代表什麼含意?」
「尊貴,傲骨,永不向人下跪。」
他的尊貴因她曲折,甘心臣服。
他可以殘忍、嚴酷的面對所有接觸的人事物,唯獨面對她,再高傲的心都要為之折服。
新舊的記憶交錯重疊,伊末爾再度彎下單膝跪落床沿,捧起她熱淚盈眶的小臉,啄吻每一顆鹹鹹的淚珠,百吻不厭。
陶水沁倣傚他,曲跪雙膝挺起上身,主動偎入他寬大的羽翼下,殷切地回應他激狂繾綣的纏綿,將無人探索過的甜蜜毫不保留的奉獻給他。
不,是他,伊末爾。
一切謎底於焉開解,原來埋藏在深層記憶中的陰沉暗影是他。那一天,他不惜冒著感染發炎的危險,毅然決然躍入水中救一個溺水的傻瓜……
刺了青的肌膚那麼脆弱敏感,泡進充滿了氯氣的池水中有多難受?他在跳入池裡前一剎那那是否曾經猶豫過?代表崇高意義的兩顆星因為她變得如此醜陋不堪,這麼做值得嗎?
答案都在耳鬢廝磨唇舌交纏之間無聲的傳達,千回百轉總離不開最能直接表達心意的四片唇瓣,心口抵住心口,灌注最純粹的熱源,溫暖了這份愛。
他渴望她的心,渴望隨著歲月逐漸膨脹的慾望。看不見盡頭的,對她的種種慾望,如同幼苗不斷滋長茁壯,盼能結出最甜蜜的蕾苞,開出燦爛絕美的花朵。
兩顆星幻化作兩顆心,他們的心緊緊相系。
「再黑,再暗,都不能阻止我去那裡……」陶水沁蜷起柔潤的馨軀,接受他每一記迂迴進行的攻佔。
伊末爾愛憐地親吻她緋紅的臉,心疼她拚命壓抑初次經歷的怯悸,只為了呈現最美好的一刻讓他鑒賞。「你知道那裡是哪裡?」
她笑彎甜媚的澄眸,驟然翻過身來個絕地大反攻,將唇印上他的胸膛,在火熱跳動的心窩處落下深情的一吻。
「你的心裡。」
他囚閉一切拒絕任何人侵探,寧願蟄居在最陰暗的角落,排除所有光明救贖的可能性,即使下地獄也要不計代價將她帶往的地方──
心。
他的心。
陶水沁莞爾,敲敲他的心扉。甫自一場孤獨沉眠中甦醒的伊末爾,撤下防備的尖爪利牙,斯文優雅得一如童話中的王子俯身邀請,執過她遞來的柔荑,一同跨入他不欲人知的黑暗內心,開啟那扇禁忌之門,引領兩人共同溫暖那一整片荒蕪的心田。
她是最絢爛的煙火,填滿了整座空洞的城宇。
她是惡夜中唯一指引方向的璀星,他尋尋覓覓,只為待在有她的絢爛之處。
從今往後,他的心裡不再虛悵,不再喃喃夢囈,為了迎接她的進駐,他換上最乾淨美麗的笑容,只願她留下。
留在他的心中。
水沁,甘心囚進他心城的小蝴蝶呵……
記憶,是一個人的延伸,亦是靈魂的另一代稱。
猶然記得,事發過後的翌晨,天空下起濛濛細雨。
當伊末爾睜開雙眼的瞬間,即意識到一件事──母親離開了。而他知道,這場車禍絕非偶然,是經過某些人士縝密的策畫。
他被孤單的留下,躺在加護病房裡,渾身纏滿紗布,濃濁的血腥氣味卻始終揮之不去,圍繞週身。
醫生問診過好幾回,而他的回答令醫生凝重著神色離開,然後,許多熟悉的面孔如雨後新生的綠苗逐一浮出,虛假的探看實際上全都是惱怒為什麼他如此韌命,竟從死神的狂肆掠奪中挺了過來。
雖然是小小年紀,他已經看透藏在美麗事物底下的各種醜陋,他不懂,為何上帝不讓他跟著母親一塊兒走。
顯然上帝已有安排。
「你不能再留在這裡,選擇一個你想去的地方,去那裡安靜的休養。」父親的秘書約翰並非是來探望,而是來傳達老闆的旨意。
伊末爾緊抿蒼白的嘴唇,渙散的目光透過格窗凝視外頭的雨絲。
「日本?」約翰試圖拉回男孩的注意力,一堆雜事還等著他處理,哪有時間陪這個已成不了氣候的廢物乾耗。「你母親一直很想回去日本,你就代替她……」
「台灣。」宛若被壓扁的粗啞嗓音全然失去了童稚的天真。
「你說什麼?」約翰驚詫。
「我想去台灣。」記得學校裡某個來自這個小島的老師曾經說過,那裡氣候溫暖,風景美麗,且臨近日本,他渴望離開這座陰鬱的城市,只想待在開滿火紅鳳凰花的溫暖地帶。
他渴望一點溫暖,哪怕僅是殘剩的一絲絲餘燼也好……
「台灣?你確定?」約翰納悶地思索著,還弄不清楚這個地方是在哪個經緯度上。
「是的,再確定不過。」清俊的童顏緩緩合目,開始在心中築城,將所有痛苦和邪惡都摒除在外,視若無睹。
一輩子當個廢物也不賴啊,至少可以遠離這團黑暗,反正他渴望的溫暖根本沒有人願意給……
之後,如同遭放逐的失敗者,伊末爾被送到台灣,一個四季如春的美麗海島,形同囚禁般待在一座植滿鳳凰木的宅邸裡,過著隨時可以被人遺棄的日子。
然而沒想到,他在那裡遇見了那個喚醒他已死之心的女孩……
嘟嘟……
「您有十通新留言。」
「陶水沁,你起肖也該有個程度,要我往後找誰搭檔啊?你這個小王八蛋,怎樣,拐了個黑金執行長當阿娜答就很跩,就想耍威風了是不是?你信不信我明天也去勾搭一個多金……」
纖纖素手喀一聲滑上粉彩手機蓋,退後兩步,高舉右臂朝蔚藍的波面擲扔,撲通一聲,手機沉沉墜落在鋪著馬賽克磚的池底。
Nice shot!
抱歉了,晴泠,現在的她已經不可能瀟灑的走人。
陶水沁杵立在希臘式的拱門下,回眸看著矗立在燦爛艷陽下的略舊豪宅,心中感慨萬千。
推開屋門,一一回顧記憶中熟悉的景物,接著她拾階來到二樓,透過摸觸感受歲月痕跡的纖手撫過客房、陸爸、陸其剛的房門,來到廊尾的核桃木門前,抓緊把手卻遲遲不敢轉動。
驀地,一隻大掌覆上抓得過緊的小手,幫助她開啟那扇記憶之門。
滿佈霉斑的長窗簾已經拆下,充沛的光線照亮了整間房,陶水沁任伊末爾牽引,踱至如今看來顯得狹窄的窗台,從這裡向下俯視,庭院和游泳池一覽無遺。
當年形同被監禁的伊末爾,就是像現在這般靜靜凝視著框架外的寬闊天空,看著她和陸其剛兩小無猜地度過青春絢爛的時光。
這裡,埋藏著他最初的悸動以及最深沉的嫉妒,還有不為人知的陰沉黑暗。
「欸,你該不會每天都躲在這裡,像個偷窺狂一樣偷偷觀察我吧?」陶水沁故作輕鬆地調侃,心底剛止血的傷口隱隱抽痛。
「是。」伊末爾大方地承認。
「虧你還有臉回答,害不害臊啊?」她的笑罵聲停歇在兩張重疊的側顏,兩人汲取著彼此的甜蜜與溫度。
「我對這裡又愛又恨,感覺這裡是我重新活過的另一個起點。」他攬過偷偷吸鼻子的小女人,娓娓傾訴一直淤存在心底從未向誰透露的話。「我的父親並不是純正的俄裔血統,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是在內戰時期從中國逃亡到蘇俄的窮學生。貧窮令人墮落,為了翻身,為了融入那個排外的國家,我祖父選擇入贅黑手黨。赫涅瓦裡是我們家族的姓氏,但我祖父依然保留了他原本的中國姓氏──伊,每每面對亞洲媒體時,他與我父親總喜歡以中國名字介紹自己。」
伊末爾知道自己的背景與陶水沁所堅持的觀念嚴重牴觸,打擊罪犯、相信正義是她貫徹夢想最大的理念,她會提出辭呈,全是為了妥協這份愛情。
「我父親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從毫無制度的俄國移民英國,將俄國黑手黨那一套移植到英國來,但血統的問題一直是他最困擾的事,因為祖父那一輩的大老們對我們或多或少依然存有成見。」
「可是你父親最疼愛的孩子卻是你。」陶水沁不忘補充提醒。
伊末爾笑了笑,「因為我身上有更多的亞裔血統,但是,他並不愛我母親,她只是他一時興起的玩伴,很不幸的卻有了我的存在。」平靜的口吻並未有太多悲哀,僅僅是陳述一件事實。
「伊末爾,你真的很可惡耶!」她忍不住想炮轟,「你居然利用你母親設計我入局,把我騙得一愣一愣的,還真的以為那是你母親的墓!」
「對不起。」俊臉誠摯的帶著歉然的笑,笑裡的陰鬱淡化了許多。
「算了啦,反正我注定要被你耍得團團轉。然後呢?」
「你見過尤里,應該看得出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已經墮落得沒有靈魂可言,從他們用一場假車禍打算除掉我就知道,還僱用陸家父子監控我的一舉一動。」
「我真的很訝異,以陸爸軍人退休的背景怎麼會同意這樣的聘請,這實在讓人不明白。」不,有時候看似越光明磊落的人,反而心機城府越是深沉。
他們同屬混沌理論的一處隨機環節啊,唉!
她實在沒有資格評斷太多,只是,同樣身陷其中的她,竟然是從頭到尾被蒙騙最多的傻瓜,真是令她不甘,感覺像是她也間接參與了這一場監控他的牢獄生活。
「水沁,我不曾怪過你,真的。」
「我知道,你只是不斷對我下達比催眠還可怕的暗示性指令,用你那可怕又精準的混沌理論來干擾我的情感功能,你早就算準了吧?」
「什麼?」小王子連裝傻都是無辜美麗的。
「你呀,利用你那邪惡的心思一步步算計,透過一連串看似隨機偶發的行為,間接引導我掉入你早就設好的陷阱。」
伊末爾揚起迷魅的俊笑,垂掩捲翹的長睫,淡淡地說:「可是我算不準你有沒有辦法掙脫這個迷思跳出來,就某方面而言,陸其剛確實比我更適合你……」
陶水沁翻了個白眼,「你們這些男人喔,只要得手之後就會開始借口說某某某比我更適合你之類的鬼話,幹嘛?想把我推給他?」
伊末爾露出宛若天使的粲笑,俯前抵住她的軟唇,親暱地絮語。「我把你牢牢鎖在『那裡』都來不及了,你哪裡都不能去,只能乖乖地待在那裡。」
那裡──他的心。
陶水沁仰起頭,改被動為主動,溫熱的唇蹭碰他的,以舌尖互相角力,逐漸養成習慣地的抬高右手,隔著西裝撫摸他的左翼。
結束短暫的一吻,他輕輕推開她,好讓彼此調勻紊亂的氣息,深邃的目光眷戀的流連在她緋暈的雙頰上,修長的指溫柔地貼蹭著,許久捨不得收手。
頎拔勁瘦的身軀緩緩退開一步,騰出寬大溫熱的掌心伸向迷惘不解的她,揚起傾世的微笑,沙啞著溫柔的嗓音道:「你也喜歡華爾茲嗎?我也是。」
這是陶水沁記憶裡相似的問話,可是,在她面前的已經不再是憂鬱的少年,而是一個充滿侵略意味的性感男人。
那首蕭邦b小調圓舞曲作品第六十九號之二,彷彿正輕快飛揚著優雅的旋律,虛擬的音符引領他們翩翩起舞,不再猶豫,她將柔荑遞進寬大的掌心,堅毅地回握著,緊隨著他優雅的肢體動作,略顯笨拙地學習如何舞出柔美的步伐。
「刺上另一邊的天使翅膀吧。」陶水沁在旋轉了個半圓弧後輕靠在他的右肩上,憐惜的呢喃。
半是天使,半是魔鬼,再貼切不過。
「不,你就是我遺失的另一隻翅膀。」伊末爾將她輕擁成一個完整的圓,不再鬆開她。
從此,無論是天使抑或是魔鬼,都不再獨翼飛行。
--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