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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瑪德琳]惡華尋夢(謎戀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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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1:56 |倒序瀏覽
惡華尋夢(謎戀之五) 作者:瑪德琳

他是二十一世紀最為年輕的新生代情聖
乾淨的臉龐搭上頹廢風,一舉擄獲各年齡層女性的芳心
總是「路過」他住處的名媛淑女得排隊才不會打起來
一堆說他敗壞社會風氣的指責多得讓他耳朵長繭
家有清純少女的父母都要女兒離他遠些以確保安全
卻沒想到他所向無敵的帥哥魅力也有失靈的時候……
問小丫頭是否願意溫暖他?她卻說他需要的是一盞明燈
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難得佛心來著,他板起臉趕人
偏偏她似看穿一切,堅持碰觸他心中不為人知的角落
更沒想到,不知不覺間,換他成為愛黏著人的那一方
當她未留下一句話便像天使般飛離他的世界消失無蹤
從不把感情當回事的他,這回終於嚐盡痛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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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2:21
楔子

噓,此地禁止大聲喧嘩──這裡是帶罪天使放逐之地。

這座失樂園裡,情愛是不能被寬恕的原罪,真心是遭受詛咒的毒蘋果,棄如敝屣,無人珍視。

噓,此地禁止淚落啜泣──這裡是惡魔咆哮肆虐之處。

這座人間煉獄,仇恨是唯一被允許留下的果實,佐以嫉妒與憤恨,如斯甜美,輕嚙一口足以永恆。

噓,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裡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

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它最佳的糧食,它埋葬了自己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噓,此地禁止流連徘徊……

噓,此地禁止退縮回頭……

親愛的你,準備好踏進這座失落之園了嗎?只有找到救贖之果的人才能安然而退。

親愛的你,願意遭受這記刺骨的華麗詛咒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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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2:50
第一章

冽風拂動滿天的暮雲,吹來孤寂的氣味,耳畔依稀聽見昔日英魂的泣訴,一路綿延的針葉林,形成天然屏障,稍稍遮掩了漸強的風雪,提供了一處藏匿之所。

「此地禁止淚落啜泣……」佇立在漫天細雪之中,婉秀的容顏納悶地高仰,喃喃念出青銅雕像上鏤刻的警語,她迷惘不解地逐字讀著,時而頓首,時而輕點著頭。

古怪的警語是以一連串艱澀的法文寫成,其中某些句子夾雜著古英文用語,必須串聯前後文一塊兒思索,方能解得真意。

菲菲呆站在遍地堆滿枯枝的雪丘上,茫然的四下觀望,攤平戴著紫色短絨手套的掌心,接住一朵朵雪花,結晶的白雪漸漸消融,化作掌心裡的一攤濕痕。

不,沒有迷路,是這裡沒有錯。她受奧薇學姊吩囑,送東西來到這裡,位於巴黎瑪黑區近郊的一處公墓。

「菲菲呀,我記得沒錯的話,你的資歷是宿舍裡最淺的一個,你得負責把這份文件送過去,交給居住在公墓旁的舍監。」當時奧薇學姊如是說道。

她默不作聲的接過那袋文件,套上大衣,在奧薇學姊和環繞在她身邊宛若金髮芭比般姊妹淘們的訕笑聲裡步出宿舍,努力將自己擠進堵塞混亂的地下鐵,昏昏欲睡的來到這裡,市郊一座鄰近瑪黑區的公墓。

眼前這塊留有焚燒印記的焦黑雕塑,展翼神獸的青銅像,傾斜的栽在逐漸積深的雪地裡,意外引起她的注目。

聽起來,這塊雕像上銘刻的文字,像是中古世紀遺留下來的僻野傳說,或者,這座墓園背後藏有另一段值得深究的故事。

「華麗的詛咒?」她一再反覆琢磨個中含意,擁在懷內的文件驟然滑落,散了一地。

茫茫蒼雪中,紙片翻飛如浪,菲菲手足無措,倉皇地撿拾,由於紫襖手套太過厚重,凍得厲害的十根指頭更顯得笨拙無力。

一張又一張,撿拾之間,她瞥見上頭密密麻麻的法文,登時頓住了步伐,秀氣的纖眉絞緊,率直清澈的眼裡忽然湧上迷惘,與紙上潦草的字跡無聲地對峙。

驟然,一陣清脆的玻璃敲擊聲,劃破了朦朧的靜謐,若有似無,透過風聲傳遞,像一抹幽魂靠在耳畔哀哀地傾訴,虛無縹緲。

菲菲高仰起深感困惑的雙眸,焦距定在神獸雕像上,迷糊的腦袋瓜仍跳脫不出剛才膠著的思緒,喃喃問著雕像,「所以……這座墓園是受了詛咒的失樂園?」

撐起雙膝,她放棄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彎身鑽過雕像開展的堅硬翅翼,意外察覺墓園入口的鐵欄門並未上鎖。

遲疑半晌,她舉起雙手,推開了攀繞著綠色籐蔓的鐵欄門,膝下的深駝色長靴踩過杳無人跡的雪地,印下錯落不一的足印。

敲擊著石塊的玻璃聲,如風中鈴響,錚錚、錚錚,彷彿來自遙遠國度的無語呼喚,引領著尋覓者走向它。

菲菲循聲而去,一步接著一步,無懼夜色漸濃,最後迷失在偌大的墓園中。

糟糕,她迷路了。

「請問有人在嗎?」她放聲呼喊,但回復她的只有岑寂的落雪聲。「不對啊,我明明聽到聲音的,絕不可能是聽錯……」

雪仍下著,穿梭在朦朧渾沌的氛圍中,她幾乎有種自己已跨越時空來到中古世紀的荒謬錯覺。

忽然間,停頓許久的玻璃敲撞聲猝然又響起。這次,她不再踟躕,立即拔腿直朝聲響來源處狂奔而去。

聲響又倏然停止,菲菲疑惑地停下腳步,站在細雪霏霏之中,左右張望。忽然,些許幽微的光暈照亮了黑夜,她轉身,下意識直朝光暈走去。

那不是燈光,是一個即將凍死的醉漢。

菲菲持續往光暈靠近,終於看清楚對方完整的形貌。

一名金髮少年躺臥在一座石台上方,身著一襲尖領窄版的納粹軍裝,左上臂別著有納粹印記的紅色臂章,作工精緻的版型,襯托出這具陽剛肉體的英挺,卻又蓄著俊美的陰柔。

軍裝前胸是銀色胸針以及一排金色鈕扣,原來,方纔的光暈即是來自這些金屬製品。

套著軍靴的長腿單膝屈立,躺姿率性且慵懶,他披洩著一頭削薄的金色中長髮,那張仰睨著天空的臉龐優美且細膩。

少年宛若一朵開在雪地裡的薔薇,冰雪般蒼白,水晶般的透明純淨,優雅高貴,妖異而神秘。

他靜靜躺在那兒,猶如一顆寶石,毫不內斂地閃耀著鋒芒。

「……先生?你還好吧?」菲菲伸手探向他的鼻尖前方,確認他是否仍有微弱的熱息,以確定自己是否將他誤認為鬼魂。

少年轉動晶藍色的眸珠,不馴的輕佻起一側的眉,不受寒瑟空氣影響仍顯紅潤的薄唇忽然動了動。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以流利的法文,揚起微醺的嗓音問道。

「找尋華麗的詛咒。」她指向來時路,十分認真地比手畫腳加強描述。「有一座大概這樣大小的雕像,上面刻著一段銘文……」

「你不應該在這裡。」少年瞇起雙眸,極顯不耐煩的神情告訴她,他知道那段銘文,也知道這裡是個不祥之地。

「那麼,你也不應該在這裡。」菲菲嚴肅地如是回答,連帶將他握在手中的那瓶伏特加一併看清楚,恍然大悟,方才清脆如鈴的玻璃聲原來是它發出的。

「喏。」他順手遞來僅剩半瓶的烈酒。

菲菲愣愣地接過,湊近瓶口嗅了下,旋即皺眉拿開。

他被她單純直接的反應惹起淡淡的笑意,「如果不想凍死的話,把它喝了。」

「不,我不喝酒。」她猛搖頭,頑固的拒絕。

「隨便你。」少年奪回伏特加,逕自啜飲。

菲菲小嘴裡咕噥著,猶如置身夢境的不真實感令她瑟縮了下,因他藍眸中深深的憂鬱而震懾不已,封鎖在層層御寒衣物底下的胸口短暫失溫,心跳脈搏陡然攀升又驟降,起起伏伏的失去了固定躍動的節奏。

「先生,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她被他左耳骨上串連的環鉤吸引,心裡默數著,一、二、三、四……

「不,我只是醉了。」醉倒在酒精之中的人最能編織美夢,哪裡還會感受得到不幸?

「是呀,你滿身酒味,又穿得單薄,這樣的下雪天居然連件大衣都沒帶在身邊,就這樣躺在這裡實在是……」她的單純關懷終止在對方的一記揚瞪之下。

「不,不需要那種東西,只有體溫才是最好的御寒品,永遠不會折舊。」他笑掩雙睫,隱去了藍鑽般的眸色。

菲菲不懂,也不打算弄懂他若有似無的撩撥是為了什麼。「你打算一整晚就這樣躺在這裡?」如果真是這樣,她無法坐視不管。

「不,我打算一直躺下去,直到再也睜不開雙眼。」他嘲謔地如是答道,太過蓄意的挑釁昭然若揭,一臉「你能奈我何」的惡劣諷刺神情。

菲菲只是靜靜凝睇著他,疑惑不斷在心中膨脹,逐漸壓迫她單純又天真的思緒,不知不覺之中,她的雙手已探向那張白皙漂亮的臉龐,輕柔地摩挲。

對此,他不訝異亦不震撼,像是早已習慣了這種膜拜般的撫摸,幽幽地掀動兩睫,海藍色的瞳珠迎上她專注的凝視。

不過是這樣的程度就足以讓她沉迷了嗎?真是單純。

可是,他最不缺乏的,就是單純的崇慕。

「你,願意用你的體溫溫暖我嗎?」晝夜重複的台詞,他早已厭煩,卻依然能輕易說出口。

「不,不對,你需要一盞燈。」菲菲萬般肯定地收回雙手,侷促且突兀地撤回她的溫暖關切。

少年一愣,啼笑皆非。怎麼,這女孩原來是個少根筋的蠢蛋?看著不斷環視週遭的圓潤臉蛋,籠罩藍眸的寒意漸褪,唇邊的諷笑淡了些。

「你迷路了?」

菲菲依然張望著,「唔……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記得出口的方向,但是聽到酒瓶的聲音之後我就迷了路。」

「你在找出口?」

「不,我在找燈。」她答得認真,卻令人摸不著頭緒。

「這裡是惡魔肆虐之地,哪裡會有光明?」他提醒她,別忘了銅像上所刻的銘文,刻意戲弄道:「而你這只自願送上門的迷途羔羊,只能等著被惡獸吞食。」

「你真的打算一直這樣躺著?」遍尋不著,菲菲頹喪地放棄了尋燈,繼而將全副心神移轉到他身上。「你的臉色真是糟糕透了,難道你都不覺得冷?」

「你呀,真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傻瓜。」少年撐肘慵懶的支起上身,一雙深邃的眼眸如月光映在海浪上,蕩漾著藍色的光華。「你朝那裡直直的往回走就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你不走嗎?」她的表情明白的顯露出,他若是不走,她也不打算獨自離去。

「既然你並不打算用你的體溫溫暖我,留下又有何用?」他露骨的暗示不再隱諱,直接以灼熱的眼神挑逗她的感官知覺。

心湧熱潮,煨暖了茫然的意識,菲菲對於他言語中的曖昧挑逗渾然未覺,只是蹙起眉心深深凝望著他,她迷惘的眼神忽爾凝聚著莫名的哀憐,因他而起。

「原來這裡真的是天使放逐之地呀。」她忽然解開了盤據心頭的一個謎。

「果真是個蠢瓜。」對談始終沒有交集,少年耐性耗盡,眉眼間流露出些許輕蔑,拿起伏特加抵唇啜飲。

忽然間,他感到莫名的挫敗。

明明是戰無不勝的誘惑戲碼,卻無故失了靈。偏偏是今晚,他最痛恨的日子,他不想見到任何一張與他曾有過肉體交纏的臉,那令他徹底作惡。

上一刻,他還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其中一具躺在這座墓園裡的屍體,靜靜聆聽脈搏跳動的微弱聲響,等候蒼雪一吋吋將他掩埋;下一秒,這個一臉固執的蠢蛋踩著笨拙的步伐靠近了他。

「你不知道這座墓園鬧鬼嗎?瞧你這模樣,肯定是不知道吧。」少年抿嘴冷譏,瞟向灰濛濛的夜空,神情流露幾許悲涼。「只有不知道前方有爛泥的人,才會毅然決然的往前踏。」

「不對,還有別種可能。」菲菲及時捕捉到他含在唇裡的嘲弄,霍然彎身湊近他鼻前,在他皺眉回睨之下微笑說道:「也許這個人聽見了爛泥的呼叫聲,所以十萬火急地趕來了。」

這個蠢蛋……原來並不是真的蠢。少年勾起一抹美麗的微笑,不置可否的揚起眉梢作為響應,並在她短暫失神的一瞬間,猝然扣住她圓巧的下巴,俊秀的臉龐迅即覆來。

他的唇覆上她的唇。

菲菲瞠著眸子,愣愣瞅著他的金髮藍眸,以及比雪更蒼白的肌膚,來自唇上柔軟敏感的揉蹭令她益發迷糊。

他的挑逗富含規律與節奏,並非盲目的嬉戲,而是漸進式的撩撥探索,任對方再強悍驕蠻,終究得繳械投降,沉淪耽溺。

但是……不,這不是吻。

菲菲緩慢地推開少年的胸膛,平靜淡然地抽離了他帶來的熱度,表情猶帶幾絲恍惚,小嘴鮮艷如莓果,點綴了灰濛濛的雪景。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執起袖子抹了抹嘴唇,率真的眼神浮現狀似惱怒的情緒。

「難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做?」他支肘撐額,冰藍的眸子勾睨著她,毫無愧意的戲謔問道。

「不喜歡。」擺在唇上的毛料衣袖來回抹擦,她的回答模糊難辨,但不再友善的眼神清楚寫滿她氣憤的訴求,拒絕遭受這般不尊重的對待。

他玩世不恭的態度以及任性妄為的睥睨神態,說明了這不是一個吻,只是一個捉弄,一個興之所至隨機行動的玩笑,或許帶點他獨處時被人驚擾的洩憤意圖,他的怒氣並不顯露於表情,而是透過親密的肢體接觸迂迴地傳達。

她感受到了,毫無遺漏地感受到了;不需要言語,一記預料之外的輕吻便能切實感受到他隱藏得很深的真實性格。

「小蠢蛋,你分得清楚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嗎?」少年直接將她的反應歸納為幼稚的抵抗。

「我不是小蠢蛋,我叫菲菲。」她一臉認真的糾正道。

「小蠢蛋。」他逕自咕噥道,仰頸灌了一口伏特加,灼燙的液體滑過冷澀的咽喉,溫暖了一整天尚未進食的空胃,得到短暫的假性飽足感。

「菲菲。」她含糊地低喃道,語氣裡有著挫敗,因為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叫什麼名字。

「好吧,那你想不想陪我玩個遊戲?」少年百無聊賴地擱下已空的酒瓶,再度枕臂躺了下來,醉意迷濛的目光迷失在灰暗的空氣中。

他孤寂的側容牽引著她柔軟的心,淡淡的情愫不斷擴散,但觸及他眸內戲謔的浪放不羈,急奔失速的脈搏便暫且緩下,停止受制。

她不喜歡他那樣過於輕率的態度,彷彿整個世界都已淪為他獨有的遊戲場,他眸中僅剩空洞的歡愉,探測不到屬於真心的溫度。

「不想。」她毫不思索的拒絕。

她的回答立時惹來少年的一記側目。

「那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他的眼神極為陰鬱、深沉。

「我想知道贖罪的果實是什麼。」菲菲全副的心思仍羈絆在雕像的銘文上,一臉單純的固執讓少年笑了,見狀,她忍不住又問:「有什麼好笑的?」

「蠢蛋就是蠢蛋,連那種騙小孩的童謠也信,傻瓜。」

「童謠?」菲菲詫異的問。

少年揚起眉,帶有幾絲邪氣的淡瞟她一眼。

片刻後,他忽爾潤了潤朱紅的唇,輕聲吟詠。

「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裡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最佳糧食,佐以絢麗的偽善與妄想的貪癡,它咀嚼著並茁壯成一隻披著人皮的美獸,埋葬了自己碩果僅存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音律拙樸的童謠流動在凍結的氛圍中,伴隨遠方不知名處的彌撒曲,管風琴嗚咽的低吟,奇異的與童謠誦唱的音律如此相近,如此契合。

菲菲聽得出神,意識恍惚,透過他起伏有致的吟唱,產生了一幕幕幻覺,童謠裡的那只美獸伏在她的面前,目光如星辰般閃耀,金髮如晨曦般璀亮,唇色猶如鮮紅的果實,美麗得遙不可及,卻使人渴望靠近。

「小蠢瓜,你從沒聽過這首童謠嗎?」見她聽得陶醉,少年霍地停下吟唱,朝她勾勾指頭。

菲菲迷惘地搖搖頭,緩慢地走向前,誤以為他是示意她靠近些聆聽,豈料他忽然一把扯過她頸子上的紅絨圍巾。

「不行──」她錯愕的驚呼,但為時已晚,他連同紅圍巾,一塊兒將嬌小柔軟的身子扯向他的胸膛。

齊眉劉海底下的額心砰一聲撞上軍裝胸口的金屬扣飾,意識越發迷糊,她平舉著雙臂,不想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我從剛才就在想,這是什麼氣味。」少年扯著圍巾,湊近鼻端,深深一聞,那份清雅的香氣充滿了肺葉,稍微驅逐了麻痺感官的酒精氣味。「看不出來你蠢歸蠢,挑香水的品味還不賴。」

「這不是香水,是乳液的味道。」她認真地糾正。

「這是什麼味道?」他親暱的將俊美的臉龐埋進她及肩的烏黑頭髮中,狀似眷戀不捨的來回徘徊。

「野薑花。」她呆呆的睜大雙眼,僵著冰冷的四肢不能動彈,只能靠吹拂過腮旁的酒氣確認他薄唇挪移的親暱角度。

「挺好聞的。」他嗅得認真,彷彿對她身上的恬雅香味徹底上癮。「如果可以天天聞到這香味該有多好……」

菲菲驀然愣住,感覺一陣羞澀的溫暖從胸口泉湧,自頸肩擴及頷頰,最後來到兩頰上,霎時,像是白嫩蒸糕的圓潤臉蛋成了覆盆莓慕斯蛋糕。

「菲菲?菲菲?」不遠處忽然飄來一道焦急的呼喚,驚醒了彷彿被困在朦朧幻境裡的人兒。

「……是安娜。」過了片刻,菲菲認出來者的身份後彷徨地抽身,沒料到一綹髮絲揪疼了她的頭皮,她側身回眸,發現耳後的發卷鉤起他耳上的一隻銀飾,複雜的纏繞在上頭。

她猶豫了幾秒,怯怯的探手解開糾結,拉扯之間,呼吸逐漸急促。

明知她戴著御寒的厚手套,笨拙得解不開,少年仍好整以暇地挑眉旁觀,直到白潤圓臉上的一雙核桃狀大眼裡浮現央求之意,他才斂起唇邊的笑。

「笨蛋,你只會越弄越糟。」他拍開她慌於解結的雙手,垂下雙眼瞥過左頰,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瑞士刀,在她的瞠瞪之中割下一截金髮。

原來糾結的主因一半是來自於耳飾,一半來自於他鬢邊的一綹燦金髮絲。

冷風吹散了他手中的金髮,飄過她的臉前,撓癢了她的鼻子,她趕緊轉身,掩面打了個大噴嚏。

「菲菲?」

擔憂的呼喚伴隨著跑步聲迎面而來,菲菲揉了揉凍紅的鼻頭,迷糊的抬臉看向來者。「安娜,你怎麼會來這裡?」

安娜驚恐地瞪著個頭矮了她一大截的菲菲,「噢,天!你怎麼會闖進這座廢棄的墓園裡?我聽貝兒說,奧薇那群臭婆娘指使你送文件到這附近來,真是快把我急瘋了!」

「我沒事,謝謝你特地趕來找我。」菲菲真摯地揚起嬌憨的笑靨。

安娜氣憤的喳呼道:「你絕對不會相信奧薇幹了什麼……」

「我知道。」菲菲無所謂的笑了笑。「舍監根本不住在這附近,是奧薇故意整我。」

「你怎麼知道?」安娜驚異地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沒有說出被風雪捲走的那迭文件不過是一堆該送進碎紙機的廢紙,反正那已經不重要了。

安娜也未再追問,納悶地環顧荒涼的墓園。「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人?可是他……」菲菲驀然轉過身,悵然若失地愣望著斑駁的石台。

那本該是送葬時擺放獻祭品的長型石台上,靜立著一個伏特加酒瓶,披著人皮的美獸已消失了蹤影。

菲菲下意識撫著耳朵,依稀尚能聽見少年吟唱童謠的殘音,如此抑鬱又充滿著譏弄,令人哀傷。

「菲菲,你看見什麼了嗎?」安娜抱臂哆嗦,不懂這樣糟糕的天氣裡何以菲菲要擅闖廢棄的墓園,滯留不歸。「我的天啊!剛才樹叢那裡好像有影子飛過!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菲菲!你有聽見我說話嗎?」

菲菲遲疑了許久才緩慢地點頭,收回悵惘的視線,看向少年方才指引的方向。「朝那裡直直走到底,就可以走到出口。」

安娜拽過有些遲鈍的人兒往樹下的小徑快步行去,嘴裡不停叨念著,對於菲菲異於常人的好奇心已見怪不怪,天曉得哪裡有古世紀怪獸的遺跡,肯定就有菲菲的蹤影。

菲菲回眸瞥過讓風吹落石台的酒瓶,忽爾憶及什麼似的探向頸前的圍巾,然而那裡已空無一物。

她驚詫的垂下雙眸,親眼確認頸子充滿了涼意,御寒的圍巾已消失無蹤。

茫茫風雪裡,彷彿仍盤旋著那首詭異又淒美的異國童謠,少年優雅的影像,成了一幕妖異的剪影,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裡。

自那夜起,少年蒼雪般美麗的側顏便沉澱於菲菲的心中,時時沿著思緒的脈絡,撥動她遲鈍的情感神經,有一小塊深刻的記憶掉落在那一夜,遺失在少年戲弄的那一吻裡,宛若對她下達了魔咒,讓她深受禁錮。

鏟雪車轟隆隆駛過街尾,巨輪前進之間,飛濺起一道道污黑的泥漬,遍灑在凝結薄霜的青石板地面,冬雪融成暖暖的春意,飛繞在遍是香頌的浪漫花都。

一群留學生從地鐵九號線的Marche早市嬉鬧返歸,抱著準備在交流餐會大顯身手的新鮮食材愜意地閒晃,落後在人潮後方的一道嬌小身影,懷裡擁著數十捆毛線球與幾碼布匹,猶如冬眠初醒的小動物,不時揉著眼睛。

菲菲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小心翼翼地跨過幾個水窪,努力維持身體平衡,但仍時而搖搖欲墜,猶如一顆軟軟的綿球。

「菲菲,你怎麼還在睡啊?」

一隻巨掌冷不防拍上肩頭,她嚇得一呆,連忙回神,看見來自比利時,身型高大的喬依學姊像頭猩猩般撞了過來。

「噢,抱歉。」菲菲企圖甩開困極了的模糊意識,努力提振精神。

「菲菲昨晚又熬夜趕設計圖了,紡織工會的設計大賽提前在期中舉行初選,她得在下週末之前畫出整個系列的概念設計圖。」

聽完安娜的註解,喬伊順口喔了一聲。

「難怪昨天晚上我聽見奧薇和她的女侍們討論著,該怎麼討好助教,才能讓教授親函推薦。」

菲菲搖頭晃腦,不予置評。「紡織工會是公開甄選,不接受信函推薦。」

「是嗎?那去年的校內設計賽,為什麼奧薇又榜上有名?」

「因為她那個專搞婚外情的國會議員老爸搞上了評審團?」走在前方的加拿大籍留學生懶洋洋的反問。

此話一出,果不其然,眾人的笑聲紛紛揚起。

「奧薇那個婊子成天只會搞排場、玩男人,幾時用過她的豬腦袋設計東西了?要不是仗恃著她老爸的勢力,依她的前科纍纍,早被開除學籍。」安娜不屑地哼了聲道。

「前科纍纍?你這是意有所指喔?」同屬設計學院的眾人迅速靠了過來,豎起雙耳捕風捉影。

安娜撇嘴鄙夷地道:「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聞言,眾人哄然恥笑。

身為各領域的創作、設計者,人人皆知所謂的「過度參考」可分為廣義與狹義兩個角度解讀;廣義而言是靈感擷取,狹義來說是切割剽竊。

當然,究竟該選擇廣義抑或是狹義來論斷,端看定義者的主觀審判,至於擅長遊走模糊地帶,鑽縫藏拙的參考高手多如細菌,俯仰皆是。

看似華麗迷幻的設計世界,實則暗藏刀光劍影、你攻我防的爾虞我詐,靈感看似珍貴,最後攀上高峰摘下榮耀之冠的依然是才華過人者,但運氣是一路護佐的無形武將,如果缺少了它,縱然天分再高,依舊只能暗自飲泣。

分別來自異鄉,同屬一流藝術學院高材生的同層寢室的室友們,開始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他人的「前科」,氣氛熱烈,人人爭相發言。

菲菲悄然退了一大步,扯弄著纏繞過緊的兔毛圍巾,飄飛的毛屑令她噴嚏連連。她努力仰高圓潤的臉蛋,猶帶睡意的迷濛雙眼隨意張望著美麗的街景。

待大夥兒將檯面上下、學院內外所有曾經鬧過醜聞風波的傢伙逐一調侃過後,接著左右梭巡,這才在街頭轉角處,由猶太裔所開的小型跳蚤店舖,找著嬌小的東方身影。

菲菲正趴在落地的玻璃帷幕上,瀏覽店裡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切分成十六個正方形的木格櫃,上頭擺放許多陶瓷八音盒,精靈、天使、女神以及各種神話之獸,或站或坐,隨著齒輪撥轉而旋舞。

熟悉的樸拙旋律,從玻璃帷幕關不住的一道小縫隙傳來,叮叮噹噹,宛若水晶敲撞,鳴奏著悅耳的音樂。

菲菲隨著旋律順口哼了片刻,忽然頓悟了什麼。咦,這不是那首童謠嗎?

驀地,大片的玻璃帷幕倒映出對街一道醒目的身影,勾起她腦中一幕幕模糊的記憶。

呆愣而緩慢地轉過身,她看見了那晚雪夜裡跋扈率性的絕美臉龐。

那頭長及肩膀的璀璨金髮和雪白的肌膚,充滿模糊了性別界線的特殊美麗,紅潤的薄唇斜銜著一支煙,雙手分插在黑色麂皮長褲的口袋裡,上身套著安哥拉羊毛裁成的短版大衣,展現出慵懶的法式時尚,至於他肩上披繞的那條紅圍巾……

「看,是納粹小子。」喬伊吹了聲飽含戲謔意味的口哨,勾勾指頭示意姊妹們靠過來一塊兒欣賞極致的藝術。

「噢,天啊,真的是他耶!」

「想不到這種時間會在這裡看見這傢伙。」異國姊妹淘之間此起彼落的詫異聲調中,甚至夾雜著幾許冷眼目睹聳動新聞的幸災樂禍。

「請問……」狀況外的嬌小東方女孩迷糊地開口問:「什麼是納粹小子?」

「菲菲,張大你那雙未來設計師雪亮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對街那位正停在報攤前,拿起一份八卦報的金髮少年啊……」

「喬伊,你廢話真多耶!」作風大膽率性的巴西辣妹烏琪索性搭上菲菲的肩頭,指向前方那醒目的頎影,像恐嚇無知孩童似的邪氣地笑道:「菲菲啊,那位叫作夏爾的金髮小子可是名揚巴黎的高級男妓,同時也是我們藝術學院最耀眼的納粹小子。」

「納粹小子?」

「是呀,你瞧瞧他那頭金髮還有藍色眼珠,那可是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國時最鍾愛的亞利安人種,白膚金髮藍眼,堪稱最優秀的基因。」

「可是……」菲菲的疑惑化為低聲囁嚅,在異國姊妹淘的喧嘩戲語間徹底滅頂,成了泡沫。

「納粹小子夏爾去年才因為和美術系助教與女教授的三角緋聞鬧上法庭,上學期正式被開除學籍,如今動向未明,時常出現在各大畫展與畫廊……」

烏琪的一番簡介猶在耳邊盤旋,對街駐足看報的人影已扔出幾個銅板,邁開長腿,筆直走向角落的咖啡餐車,點了一杯咖啡。

菲菲的目光猶如追蹤器,一路跟隨著。

滿街絢麗的景致,抵不上夏爾仰頸啜飲的畫面;滿天湛藍,敵不過夏爾金色髮絲下的一雙海藍瞳眸;滿地殘雪,比不上夏爾細膩雪白的膚色。

他的存在,燎亮了冰封一季的寒冷城市,滋潤了遍目皆是白皚皚一片的枯燥雪景。

原來,他既不是墓園裡的一抹幽魂,也非遭受詛咒的惡獸,而是宛若現代貴族般的時尚少年。菲菲迷糊地暗忖。

對街瘦長的身影拿著隨手咖啡杯,邊踱邊飲,將手裡的一卷報紙夾在臂下,視旁人的注目如風景,逕自邁步行走,接著,他旋身轉而步上某棟建築物通往二樓的鐵架階梯。

彷彿定格魔法瞬間解除,菲菲掙脫了迷惘,渾身一震,裝在牛皮紙袋裡堆得高高的毛線團隨之抖動。

她左右張望了下車潮,趁著紅燈的空檔快步衝過對街。喇叭聲蓋過了異國姊妹淘們訝異的呼喊,她完全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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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菲菲循從方才目光跟隨的路線,越過報攤與咖啡餐車,抱緊了牛皮紙袋,繫帶短靴匆忙的踩上鐵架階梯,老舊的銹鐵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響,唐突且刺耳。

「等等!」喘得肺裡嚴重缺氧,倉皇換氣之間,菲菲趕緊扯嗓喊住繼續往鐵梯上走去的傲然身影。「夏爾先生!」

前方原本置若罔聞的身影終於停下,緩緩站定,偏過優美的側臉,虛掩的金色髮絲削弱了太過犀利的眼神,焦距落在幾階之遙的傻氣臉蛋上。

夏爾瞇細雙眸,仔細端詳著來者。

齊眉的濃黑劉海,髮長及肩,圓潤白皙的東方臉孔猶如奶油蛋糕,鑲上一對核桃狀的大眼,幽黑卻不夠靈活,因而顯得嬌憨遲鈍,像是歷經一場漫長冬眠後恍惚醒來覓食的小松鼠,唯獨秀挺的鼻子與緋紅如莓果的唇瓣,稍稍勾勒出猶然青澀懵懂的少女形象。

眼前的東方女孩身型纖細,連帽大衣穿來不顯臃腫,反使得嬌小的骨架益發迷你,毛茸茸的圍巾彰顯出那張圓形臉蛋更顯豐潤綿軟,看來,她全身上下能夠提供御寒效能的脂肪全往小臉堆棧。

夏爾微勾起笑意,稍稍頓首揚眉,宛若晚宴中浪蕩的公爵,舉手投足皆像是吟誦著浪漫的詩篇。

「我不記得今天與你有約?」他的口吻婉轉中透著冰冷生疏,輕蔑的神情清晰的寫著不願與她多交談的驅逐意味。

菲菲終於順過氣來,不疾不徐地回道:「不,我和你沒有約,是……」軟膩的法語赫然中止在少年的眼神示意下,她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回眸探看。

她懷中的毛線球全滾出了牛皮紙袋,而她竟然傻傻不知。

朱紅的毛線球沿著鐵梯一路滾落,毛線繞著鐵架梯階散了開來。

「啊!」菲菲愣了好一會兒,才匆匆轉身尋起毛線球的蹤影,並連忙捲起一條條紅色的軟繩。

夏爾冷眼旁觀,看了下她的狀況後,直接席地而坐。

他先放下報紙與咖啡,又取出煙來垂首點燃,讓肺葉灌滿濃郁的尼古丁,感受慢性自殺的糜爛美好。撩開過長的劉海,他托頰傲睨,心想,那蹲伏在鐵梯上忙碌收線的身影,此際看來果真像極了一隻拾掇球果的小松鼠。

他冷望片刻後,藍眸瞟向天際,空洞無神的凝視著,直到笨拙的小松鼠捲好毛線球,胡亂塞入懷裡的牛皮紙袋,然後咚咚咚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夏爾夾煙的掌輕托右腮,深邃的藍眸上揚,即使坐姿矮了她一截,懾人的浪蕩氣質依舊張揚。

「你想說什麼?在我抽完這根煙之前說完。」

菲菲舉臂抹去額際的汗水,直勾勾與藍眸對望片刻,努力空出一手掏向繡著橘紅蝴蝶結的口袋,變魔術似的摸索了一陣,忽然遞上一枚細小的鉤環。

他皺起眉,望著她遞來的這枚耳環,縹緲的思緒緩慢地凝聚,沉默片刻後,才以百般嘲弄的沙啞聲調道:「原來是你啊……小蠢瓜。」

以為該已徹底遺忘的記憶在此時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彿是昨夜才發生,細碎的寒雪頻仍地降下,凍結了兩人初識時交談的一幕幕。

對他而言,記憶是無關緊要的,而這個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牽動了他善於遺忘的記憶,只是一個動作,便輕易掀開潛藏在意識底下的朦朧畫面。

「這個。」菲菲沒聽見他含在唇間的模糊細語,誤以為他沒看清楚,於是又挪近幾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裡,應該是勾住頭髮時扯掉的。」

「你就是為了歸還這個耳環,所以喊住我?」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

「果真是蠢瓜。」夏爾冷笑著嗤道。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過純銀耳飾,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軀,漂亮的臉龐直衝著她咧開絕美的笑。

「讓我來教教你,若是下回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做。」他帶著笑意,修長的手指把弄著精細的耳飾,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頃刻間,他舉臂一擲,巧致的小耳飾化為一道銀色的星芒,消逝在她驚異瞠圓的眼前。

「早已經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待在當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該再出現。」藍眸瞟來一記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裡曾經溫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卻比霜雪還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著耳飾墜落處,耳畔仍嗡嗡作響,她下意識撫上耳廓,總覺得方才一瞬間,似乎聽見了某種脆弱的東西摔碎的尖銳聲響。

回神後,她趕緊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鐵梯上的報紙與咖啡,不知因何動怒的他已經跨上另一樓層。

「等等!」她因為心急而難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彎身撿起報紙與已涼的咖啡,奮力追趕。「你的報紙和咖啡!」

跨過一格格網狀鐵梯的夏爾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將身後喳呼的小蠢瓜當成絆腳的垃圾,徹底忽略。

「夏爾先生,你的報紙和咖啡……」

「扔掉。」俊臉上雖是噙著笑,他矯健的長腿卻是蹬得整座鐵梯都在震搖,連傻瓜都感覺得到,雙腿的主人怒意正熾。

「可是……」

「我說扔掉!」夏爾頭也不回的持續往前走,考驗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樓頂又返身拾階下樓,眼神始終不曾閃爍飄移,對那道嬌小身影視若無睹。

菲菲愣了愣,一臉茫然,隨後又跟緊了他,依舊只能面對一頭晃飛的金髮與瘦拔的背影。「那個……」

「要我說幾次?扔掉,統統扔掉!」這只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麼時候?是聽不懂他的法文還是腦袋凍壞了?

半晌,後方疲於追逐的倉卒足音終於停止。

夏爾勾起一抹冷笑,感謝聖母瑪利亞垂憐,讓他不必再繼續忍受那只又呆又醜的松鼠噪音滋擾。

他撥弄了下有些遮住視線的劉海,一頭金髮隨風飛揚,鞣羊皮裁製的寬版黑靴依然踩著階梯往下走。

「為什麼你不要你遺失的東西?是因為我碰過它的緣故嗎?」

聞言,頎長的身影霍然頓住流暢的腳步,及肩的發因他猝然側首回眸,擺盪出一道金色圓弧。他冷冷瞅著她,藍眸裡清晰寫著「你又懂什麼了」的不屑鄙夷。

嬌小的菲菲站於三階之外,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既然不要自己遺失的東西,那為什麼又願意碰我遺失的東西?」

夏爾瞇起了眼,耐性用罄,連冷笑也一併收起。「你又在鬼扯什麼?」

菲菲伸手指著他的頸子。「那條圍巾是我的。」

俊臉彷彿凝聚著黑色風暴,他叉放在褲袋裡的雙手略微一僵,湛藍的眼睛裡一掃慵懶,眸光鋒銳如冰柱,方興未艾的怒意持續醞釀著。

片刻後,他淡淡地重新與她四目相對,繃緊的臉部線條如同刀刃劃開滑膩的奶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這樣。菲菲再次確定了他是慣於壓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動怒,便會撕裂某種平靜的假象。

「打從一開始就想好怎麼讓我難堪嗎?狡猾的蠢瓜。」夏爾牽動唇角冷笑。

「不,不是這樣的……」她的辯解無法如願道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把扯下頸上的紅色短絨圍巾,不客氣地朝她扔來。

眼睛毫無防備的瞪大,菲菲下意識鬆開圈擁著若干雜物的雙臂,登時,報紙、咖啡、毛線球全都四散,形成一幅由不同材質組成的拼貼畫作,慘不忍睹。

接著,一條紅色圍巾迎風罩住她的臉。

猩紅佔據了她的視線,一如少年不容忽視的強烈存在,霸據了她所有的心思,強悍而跋扈的進駐她的腦海,不容抗拒。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的代表顏色,而夏爾是絢爛的殷紅。

菲菲倉皇且茫然的扯下圍巾,圓潤的臉蛋浮現些許悵惘,聞著鼻端殘留的香氣,四下梭巡傳聞中聲名狼藉的納粹少年。

只是,鐫刻於她心版的那道完美身影一如那晚在墓園裡時,靜謐地退場,毫無線索可循,像神秘的貴族,優雅的離開一場曲終人散的宴會。

鬱金香狀的金色銅鈴猝然敲響。

週末的糜爛浪蕩之夜,血沫橫飛,大批人們齊聚在「格林威治」複合式酒吧中央的小型拳擊場旁,握緊票根吶喊助威,吼聲震頂。

漆成酒紅色的扇形橡木門應聲開敞,漫無目的吹了一夜寒風的俊美少年走了進來,讓暖氣活絡他凍僵的五官。

「夏爾!」性向不明的俊美酒保,提高的音量越過如浪濤般擺動的人們,親暱地和他打招呼。

他揚眉冷淡的示意,瘦削的身材顯得過於單薄,動作矯健的避開趁著酒意想觸碰他的同志酒客,來到馬蹄型吧檯東側隱密處特別預留的座位。

「伏特加。」說完,夏爾只手撐頷,高仰的晶藍雙眼徐緩地覷向一旁,狀似搭訕般向身旁的男子戲謔地揚聲道:「聽說美國當局剛發出通緝令,你還有閒情逸致坐在這裡看拳擊賽?」

一身風塵僕僕,只是暫時歇腳的男子默然地啜飲著酒,直視前方火熱沸騰的賽事好半晌,才轉頭望向身側儘管隱身於昏暗光線下依然璀璨的金髮少年。

那樣的美麗,幾乎是一種誘惑人墮落的罪惡,無論男女皆為之瘋狂傾倒。

「我才剛想著,是不是該走訪巴黎各大醫院,趕著見你最後一面,不過又想了想,如果你人真的在醫院裡,恐怕也是受隔離治療,想見也見不到。」

對於鐵宇鈞貶抑的調侃,夏爾不以為然,嗤笑連連。「若是真有那一天,巴黎的上流社會恐怕要徹底崩盤了。」

「也是。」鐵宇鈞點了根煙,點頭認同。若是少年真罹患了後天免疫缺乏症候群,那些自恃高尚的名流貴婦以及她們的伴侶們,恐怕都要跟著一塊兒陪葬。

「你來這裡不可能是純粹想閒聊吧?」夏爾舉杯仰飲,未曾猶豫。

鐵宇鈞吹了聲口哨,「伏特加?我來得真是時候。」

夏爾回以一記涼涼的瞟視,「少跟我廢話,既然你眼睛沒瞎,知道我心情差就閉緊嘴巴,要不就有屁快放,放完之後快點滾離我的視線。」

「那個人是誰?」直接忽略他的警告,鐵宇鈞打趣地追問。

「誰是那個人?」夏爾以冰冷的笑充當防備的盔甲,一舉擋下他的試探。

「喔,看來是不願意讓她的身份曝光?你幾時改變了興趣,保護起秘密證人來了?」

夏爾唇抵杯沿,嗤嗤笑了起來,「什麼秘密證人?不過是個愚蠢的小女生,帶著一臉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渴望想靠近我,又硬是不想做得太明顯,真是可笑。」

稍早前難得意識清醒的早晨,全讓那只愚蠢的小松鼠毀了。

鐵宇鈞玩味的端詳他亟欲壓抑的惱意。「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早該習慣了不是嗎?那些盲目崇拜,那些瘋狂迷戀,那些傾心追逐,那些覬覦渴望,全是你遊走墮落邊界的利器,幾時見你厭惡過了?」

聲浪沸騰如潮,拳擊賽陷入最後殊死戰,部分觀眾已扔票咒罵。來自酒吧各角落的曖昧目光總會若有似無的停頓在他們這一隅,夏爾冷不防地撇首一掃,眼神如北國寒雪,凍結了一道道灼熱如渴的暗示挑逗。

「我不是來這裡做心理咨詢,你少拿犯罪側寫那一套來分析我。」

「生氣了?」

啜飲不語的夏爾輕蔑的橫睞他一眼,挪開水晶酒杯勾起唇一笑,「就憑你這個亡命之徒?省省吧,糜爛奢華的美好何其多,我何必浪費生命對你生氣。」

鐵宇鈞彈彈指梢,抖落灰燼,叼著煙笑道:「總有一天你肚裡的憤怒若是徹底爆發,屆時,你的末日可就要降臨了。」

「喔,親愛的預言大師,我真害怕,怕得不得了。」夏爾高揚眉頭佯裝驚恐,讓烈酒潤得朱紅的唇角譏誚地彎起。「我已經是在床上消耗多餘體力的成年人,不是聽著床邊故事被嚇唬著入睡的天真孩童。」

「天真?」裊裊煙霧中浮現鐵宇鈞調侃的笑臉。「你的天真應該早就soldoutorlost,這樣東西對你而言應該是唯一買不起的奢侈品吧?」

夏爾朝吧檯內勾指,讓酒保將已空的杯子重新注滿,自嘲著道:「沒錯,已經遺失的東西本來就不應該再出現,最好永遠消失。」

「最近風聲很緊,你最好少跟那批人鬼混。」鐵宇鈞瞄了眼腕表上的時間,陡然終止寒暄,直述來意。「上次你們賣的那批夏卡爾的畫撈了不少,國際刑警那裡已經盯上那群傢伙,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但還是轉告你一聲。」

「你特地飛來巴黎就為了這個?」夏爾狐疑地睨著他。這傢伙長年在各國擔任臥底任務,線報靈通,但並不需要在逃亡之虞現身巴黎,只為了擔憂他這個談不上是同一陣線的朋友。

鐵宇鈞掏出皮夾,扔下紙鈔,一改方纔的閒適,準備起程。「還有,我剛才已經扣押了他們兩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據說是你代筆的?越來越上手了,就當作是資助我的旅費,你說如何?」

夏爾只覺得好笑。「你從哪裡弄來國際刑警的假證件?皮耶他們居然真讓你把畫押走?那群老傢伙肯定是喝茫了,才會把你這只過街老鼠迎進門。」

「你啊,還是潔身自愛點吧,等我把這次的麻煩解決之後再回來感謝你的資助。」臨走之際,鐵宇鈞揉亂了少年一頭及肩的金髮,戲謔地低聲哄道:「早點上床睡覺,作個純真年代該有的美夢。」

夏爾側身閃躲,撥順被揉亂的發,不馴地瞪著正穿過人群邁向亡命旅程的高大身影,喃喃地道:「白癡,我從來不作夢……」

一雙核桃般的大眼睛霍然閃過眼前,他瞇細湛眸,舉杯狂飲,讓濃烈的酒滌盡殘存的記憶,徹底清除殆盡。他冰涼且疲倦的身體感受著酒精帶來的陣陣暖意,浮沉在模糊迷幻的感官世界裡。

去他媽的天真,去他媽的美夢,去他的愚蠢笨松鼠!

「哈啾!」菲菲及時舉起袖子摀住口鼻,見迎面而來的一群形同複製的金髮女孩,她趕緊揉了揉鼻頭,悄聲道歉。

「噁心!別把你的愚蠢細菌傳染給我們好嗎?」

她低首快速穿過準備外宿的一票淫蕩版芭比。她腳上的帆布鞋,對比那群女孩腳上色彩斑斕的高跟鞋,猶如灰鼠混雜在嬌懶的金斯貓群中,突兀又狼狽。

走過交誼廳,菲菲抱起擱在門口的國際包裹,看了看寄件人,臉上揚起嬌憨的笑,快步返回二樓的寢室。

「瞧你高興得,肯定又是你那愛旅行的爹地寄來的禮物。」安娜斜臥在床榻上翻閱雜誌,抬眼看著興匆匆地蹦上床鋪的小傢伙。

「嗯。」菲菲頰側露出小梨窩,動手拆著包裹。

剛剝去外層的牛皮紙,她專注的目光忽然一偏,納悶地瞅著擺在枕邊的一隻方格紙盒。

小腦袋瓜略微一歪,尋思半晌,她拿開壓在腿上的大包裹,構過以絲質緞帶系綁的方格紙盒,解下緞帶,取開盒蓋,瞳眸赫然瞪大。

「這個不是……」她轉頭看向微笑以對的安娜。

「那時你瞪著這個八音盒,差點迷失街頭,不把它逮回來怎麼行?」

「安娜!」菲菲慢了好幾拍才飛撲過去,擁住安娜左右親吻她的臉頰,墨黑的大眼笑成彎月狀。「噢,真是謝謝你!」

「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二手八音盒竟然贏過你爹地寄來的越洋禮物,真是搞不懂你。」安娜笑罵道,看著菲菲像蝴蝶般回飛自己的床鋪上,撥弄起八音盒。

「我喜歡這個音樂。」菲菲轉動著羽毛狀的齒輪扳手,那首縈繞腦海的童謠,此刻流洩在寢室內,輕柔的樂聲宛若天使收起雙翼自身旁走過,恬靜無邪。

「你喜歡就好。」安娜笑道。「對了,我的書桌放滿了裁片,擺不下設計圖,可以借用你的書桌嗎?」

「嗯,當然可以。」面向床鋪內側的人兒凝神聆聽,心裡默默吟唱起那首古拙的童謠,極為入迷。

菲菲輕輕眨著長睫,心思繞著八音盒打轉。

八音盒是陶瓷材質,琢磨得光滑的圓形平台上是一座典雅的神殿,少年與少女攜手坐在神殿的階梯上,含笑凝視著彼此。

兩尊陶偶交換真心的眼神是如此澄澈清朗,有著絕對的信任與完全的摯愛,流逝如水的時空彷彿一瞬間靜止,樂聲琮琮化作一曲祝福。

她合上雙眸。好奇怪,童謠的內容如此晦暗,為何旋律卻是這般恬柔溫暖?

那晚,夏爾以陰鬱且無比嘲諷的神情揚聲吟唱,她只覺得蕭瑟,而相同的旋律,此刻透過八音盒的詮釋,依然觸動她心弦,帶來的卻是全然迥異的感受。

早已經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待在當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該再出現。

他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摔碎了,無法縫補……

緩緩張開雙眸,菲菲不由自主地撫摸著陶瓷人偶飽滿的笑頰,撥動轉輪,讓熟悉的旋律再次吟唱。

據聞,夏爾的私生活奢華糜爛,以新銳畫家的身份穿梭於上流社會,資助者多是名流仕女──表面上以資助為名,私下則以物慾交易為實,本就是藝術界心照不宣的秘密,舉世皆然。

「為什麼明明感覺痛,還要故作不在乎?」菲菲輕聲喃喃地問,目光移向掛在衣架上的紅色圍巾。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仍依稀可聞見來自於他的陌生氣息。那是一種冷淡疏離,同時卻又渴望融入的強烈矛盾。

他的眼神帶著自我毀滅式的厭世不羈,張揚著一身絕美華麗的同時,又以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嘲笑這個荒誕墮落的世界。

是什麼原因致使他成為眾人口中的納粹小子?烏琪說過,夏爾對年齡三十歲以下的女性絲毫不感興趣,只有拿得出足夠代價的貴婦們才能令他短暫駐留。

她們說,納粹小子是由物質供養起的金絲雀,必須喂以瓊漿玉液、綾羅綢緞,他是一具肉身藝術品,無論男女皆渴望擁有;他們說,納粹小子是藝術界的一大恥辱,他利用身體當作籌碼交換各方資助,攀附權貴,闖入神聖的藝術殿堂,違背了藝術必須脫離世俗浮華,回歸自然的絕對真義。

有人膜拜,必然有人唾棄,如此兩極才符合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則,不是嗎?

「菲菲?睡了嗎?」

「嗯。」側臥的人兒含糊地漫應,昏暗的視線以及殘存意識全被某張美麗得近乎邪惡的臉龐強行佔據,無所遁逃。

「傻瓜,真睡著的話就不會回應我了。」安娜取笑她憨傻。

「安娜。」菲菲忽然悶聲問:「如果你看見有人明明受了傷卻又不出聲,你會怎麼做?」

安娜在桌案前偏首回道:「這個人肯定是自尊心很高,不希望被人發現自己的軟弱,你越是插手反而越是幫倒忙,他根本不願意有人發現他的傷口。」

「是這樣嗎……」菲菲呢喃著自問,摟過八音盒,陷入強烈的迷惘中。靜靜凝望相視而笑的陶瓷人偶,摸著胸口溫熱的鼓動,一張跋扈的俊顏再次浮現眼前。

不,不是這樣的。

那個下著雪的夜晚,她發現了他藏在心裡的無形傷口,不是礙於自尊,不是出於排斥、抗拒,他躺在墓園裡,靜靜等著誰來察覺他滿腔的痛苦。

而她發現了他,像是神話裡既定的宿命邂逅,她聽見了他發自內心深處的無聲呼喚,進而循聲尋覓,來到他面前。

下次碰面,她一定要問問他,他究竟還遺失了什麼東西尚未尋回。

如果可以,她會傾盡一切把它找回來。

喀啦喀啦……原以為埋葬在記憶之墳的熟悉聲音又再度響起。

那是什麼聲音?

「夏爾!夏爾!」一道女性嗓音高聲催促。

伏案書寫的瘦小身影推椅彈立,鑽過堆滿雜物的客廳,來到狹窄的廚房。

婦人雙手撐著水槽,慈愛的臉因來自後腦的疼痛而扭曲著,伸出顫抖的雙手取過男孩及時遞來的藥丸與開水,倉皇的吞下。

「愛咪!愛咪!你這該死的蠢婆娘又躲到哪裡偷懶了──」

噹啷,門上高懸的風鈴被粗魯的敲撞,壯碩的蠻漢跌跌撞撞的走進來。

男孩順手抓下一把鐵湯勺,細瘦的腕骨因握得過緊而泛白,他側縮在破了個大洞的廚房門旁,回首覷了一眼靠著桌腳緩和痛楚的婦人。

「愛咪!」蠻漢倚靠著門邊的破舊沙發,扯開嗓門大喊。

登時,酒精味由遠至近,飄進狹暗的廚房,不斷激起男孩的防衛意識。

「你這個該死的蠢女人到底躲到哪裡去了!那個該死的小拖油瓶又野到哪裡去了!夏爾!夏爾!」蠻漢灌了口劣酒,咕噥著咒罵道:「該死的小渾球,早應該把你賣給那群貪婪的豺狼,趁還有點價值的時候早點賣掉……」

忽然間外頭平靜了許多,但是男孩依舊挺直背脊,不敢鬆懈,因為他知道,等到蠻漢喝空了瓶內剩餘的酒,便會開始找尋可供發洩的對象。

「嘿,原來你們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躲在這裡。」蠻漢腳步不穩的闖進廚房,揮掌揪過未及防範的男孩,原就不大的空間更顯狹隘。「我的晚餐在哪裡?」

婦人扶著痛楚漸退的後腦,遲緩的站起身,神色難掩恐懼地喃喃道歉,「我很抱歉,晚餐正在準備……」

「抱歉?你對我說抱歉?」空蕩蕩的餐桌挑起了蠻漢滿腹未消的怒火,揮動拳頭翻倒了整片櫥子裡的碗盤。

婦人立即掩耳退後。「克雷格,我真的很抱歉……」

「我真不應該收留你這個愚蠢的廢物!我真是瞎了眼睛才會跟你結婚!」

「我真的很抱歉……」

「你永遠都在向我抱歉!但是每一次你的表情都像是告訴我,是我應該對你感到抱歉──還有你,這個拖油瓶!」蠻漢將苗頭轉向被提高的男孩,儘管已經醉得分不清左右,他依舊能看清楚男孩漂亮得模糊了性別界線的五官。

「放開我!」男孩咬牙叫囂。

「只會浪費糧食的傢伙留著有什麼用?那天約翰來談價碼的時候,我真不應該因為一時心軟拒絕他。」

男孩當然知道蠻漢口中的約翰是誰,前兩天有個專門到布魯克林區向貧窮家庭詢價的人口販子來過,一眼相中了他,他甚至聽見那個約翰這樣說──

「這個男孩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東西,那些有戀童癖的政商名流絕對會願意掏出大把鈔票爭相搶奪。」

但到了最後,蠻漢依舊拒絕了約翰所開的價格,並非因為心軟,而是……

男孩怒吼:「你拒絕他,只是為了想把我賣到風化區!」

「閉嘴!誰准許你對我大呼小叫!養你這個廢物,還不如養一條狗來得忠心!」蠻漢惱火的揮拳,揍歪了男孩的臉頰,男孩白皙的臉立時出現兩道紅印。

婦人啜泣著求饒,「求求你,別把夏爾賣掉……」

「都是你這個該死的蠢婆娘害我花了這麼多醫藥費!我真應該把你們兩個一塊兒埋在後院裡!」

「克雷格,求求你……」

「放開我!」

蠻漢扶住隱隱抽痛的前額,雙眼開始浮現幻覺。「閉嘴!統統給我閉嘴──」

那不過是短短一瞬間,卻形同一個醜陋的時光印記,至死難忘。

男孩被狠狠地摔開,撞上桌角,應聲臥倒在地上。他忍住超出瘦弱體魄所能承受的疼痛,抹去鼻血奮力爬起身子,卻在此時,他瞪大了雙眼呆愣原地。

喀啦喀啦喀啦……那是頭骨經過重力撞擊而碎裂的聲響,清晰的穿透雙耳,竄入腦中深處,震撼每一條敏感的神經。

大量的鮮血不斷湧出,婦人倒在血泊中,嚴重抽搐。

看見右拳沾上的血跡,蠻漢陡然驚醒了大半,倉皇的逃離。

男孩愣愣的踱近,世界靜謐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他伸手抹過流向鞋尖的鮮紅熱液,蹲下身去。

「夏爾……」婦人喃喃地道:「媽媽好冷……好冷……」

男孩立即衝回房間隨手抽了一條褪色的朱紅披巾,裹住大量失血發冷的婦人,拚命抱緊了她逐漸沒了血色的蒼白容顏。

碎裂的頭骨如此脆弱,儘管他擁抱的手勁是那樣的小心翼翼,依然能聽見那駭人的斷裂聲響。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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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不是夢,他從不作夢。

夏爾霍然睜開雙眸,迎上架立在前方的空白畫布,握在左掌的調色刀已經劃破指梢,鮮血滴落畫布,暈染成一圈又一圈的殷紅圓點。

「Damn!」他低咒一聲,放下沾血的調色刀,扯過毛巾,壓住傷口止血。

焦距空洞地望著畫布片刻,他瞇眼覷過牆上的鐘,環視一室空寂。閉眼緩和尚未平息的情緒後,他起身進浴室稍作梳洗,然後拿過大衣套上,離開靜謐如墓園的房間,融入了深夜未眠的巴黎。

時值午夜,商店皆已打烊,夏爾抽著煙,毫不在乎行人稀落的滿街蕭索,彷彿初來乍到的一名旅客,以散步的方式熟悉這個城市。

走了一陣,來到他熟稔的區域,轉入隱身小巷中的熟識店家,抽起兩瓶紅酒,掏錢預備付帳,冷不防的,他眼角餘光瞟過玻璃門外的一道身影,赫然一愣。

「有什麼問題嗎?」老闆不解地問。

「沒什麼。」夏爾扔下鈔票,逕自踏出商店,故意選擇路燈被砸毀的那條幽暗的小徑走。

青色石版鋪成的小徑上,皮靴踩過時不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這樣寧靜的暗夜裡格外清晰。

忽然聽見有道腳步聲跟在身後,夏爾微勾起笑意,拿開嘴邊的短煙,刻意加快腳步,迅速拐入某個狹小的通道,等待後方相隔一小段距離的倉卒足音越靠越近,當近到他能聽見短促的喘息聲時,他踩熄了煙,蓄滿防衛的藍眸細細地瞇起。

淡淡的月光下,幽杳的暗巷忽然伸出一隻長臂,使勁拽過盲目尋覓著某人的嬌小身影,強硬的將她拖進去。

「為什麼跟蹤我?」夏爾低首問著被他架在身前的女孩。

「因為我……」

似曾相識的憨軟嗓音,驀然觸動了尚未鎖上的心,他霎時一愣,順勢鬆開臂膀,帶著連自己都不解其因的陌生警戒,茫然的退了一大步。

透過月光,夏爾看見那只害他近日心情嚴重惡劣的小松鼠,冰封似的藍眸毫無阻礙地對上她那雙核桃般的大眼,裡頭倒映出他難掩愕然的陰沉臉色。

「晚安。」菲菲不疾不徐地朝他點頭示意。

「晚安?」卸除了警戒的敵意,夏爾冷笑一聲,瞟過她抱在懷裡的一袋東西,再看向矗立在不遠處的藝術學院,思緒流轉間,大抵摸透了她的底細。

「我出門買東西,因為在公交車上睡著了,所以錯過了該下車的地方……」

「你幹嘛向我解釋這些?」他不耐煩地撇開視線,寒霜罩臉。

「因為你問我為什麼要跟蹤你。」菲菲納悶地回道。

「你真是……」他沒好氣地轉過身,一觸及那雙晶亮的大眼,衝上喉頭的冷言冷語忽然全數蒸發成一陣乾澀,硬是嚥回肚子裡,翻攪成莫名的古怪情緒。

「這麼晚了,你還來學校?」見他陰鬱不語,菲菲主動開口。

「蠢瓜,難道你沒聽說過我早被開除學籍的事?」

夏爾轉身跨離暗巷,直接拆開紅酒的包裝,頂開軟木塞,抵嘴啜飲。

菲菲遲疑了片刻後連忙跑步跟上,努力邁步,保持與他相同的前進速度。

彼此之間進行無聲的競速,他拚命想甩開她,偏偏她頑固的緊追。

「夏爾……請問我可以這樣喊你嗎?」她低喘著問。

「你不是已經這樣喊我了?」他橫瞟她一眼。

菲菲覷了一眼身旁持續以酒抗寒的頎瘦身影,在保持相同行速的狀況下,她翻掏著紙袋,像魔術師從黑禮帽裡抓出兔子那般。

夏爾淡然一睨,接著赫然停住步伐,皺眉瞪著那塊看來硬邦邦,但咬起來肯定香軟可口的裸麥麵包。

「空腹喝酒會傷胃……你應該還沒有吃晚餐吧?」

「加上你那兩顆眼睛,都能揉成核桃麵包了。」他看著她那雙盈盈燦亮的大眼,譏笑著調侃,空洞的心卻湧上一股酒精無法取代的溫暖。

菲菲聽不明白,略歪著頭端詳紙袋裡的麵包。「核桃?我沒有買核桃呀。」

「蠢瓜。」夏爾嗤罵,想揮開麵包的大掌徹底違反了自我意志,帶點任性的粗率,蠻橫的抽過條狀的麵包,順勢將紅酒塞進她懷裡。「拿著。」

菲菲愣愣抱著讓他握暖了的瓶身,散發的酒香拂動敏感的嗅覺,她覷了眼身旁優雅啃食的夏爾,好奇心悄悄地萌芽,她拿高酒瓶偷飲一口,然而由於一時之間喝得過急,冷不防地嗆著,她捂嘴狂咳。

夏爾好整以暇的瞟過她須臾便漲紅的豐潤臉蛋,她不斷鼓腮順氣的模樣還真像是塞了滿嘴食物的小倉鼠,單純憨傻。

他身邊「熟識」的女人個個深諳品酒,哪像她這樣,不懂酒的醇美,僅是一口便終結品酒的樂趣,真是蠢得可以。

「我准許你喝了嗎?我是讓你幫我拿著而已。」見她逐漸順過氣來,他嘲弄著道,持續跨步前進。

「抱歉,我只是很想試試看。」菲菲撫著喉頭,一臉極度懷疑地拿高酒瓶,喃喃地道:「原來這種味道可以麻痺傷口。」

夏爾驀然撇首,瞇起了充滿寒意的藍色瞳眸。「你說什麼?」

菲菲瑟縮了下,旋即猛然搖著頭。「沒有、沒有。」唔,幸好他沒聽清楚。

「夠了,把酒給我。」夏爾神色驟變,將剩餘的麵包扔還給她,伸手往她手中的酒瓶探去。

菲菲反應過慢,瞥見他眉宇間亟欲匿藏的怒意,雙肩微顫,霍然鬆開了手。

嘩啦一聲,深綠色的瓶身錯失在一來一往之間,驟然滑落,碎了滿地,須臾間,紅酒醇厚的芳香瀰漫在蕭瑟的靜夜街道上。

夏爾垂瞪著那片暗紅的液體逐漸擴散,漫過他的靴尖,一如那扇抵死封鎖的記憶之門被狠狠撬開,隔離在門外虎視眈眈的夢魘兇猛的襲來,那些咆哮、那些咳嗽、那些恐懼以及那間狹暗充滿酒氣和惡臭的廚房……

「糟了!」菲菲驚呼一聲,即刻蹲下身去,不曾察覺身後的頎軀霎時僵立,逕自慌亂無措地拾撿玻璃碎片。

幻覺與真實交錯重疊,夏爾的意識被捲入了記憶漩渦中,稍早之前斷訊的影像重新接續。

他看見男孩拚了命的抱緊婦人,捧住她不斷滲出鮮血的頭顱,臉部肌肉不斷發顫抽搐,閉緊雙眼偎近包裹住婦人的紅色披巾,急促的深呼吸,渴望用嗅覺留住屬於慈愛的母親最後的芳香……

不!他渴望這份溫暖,渴望得近乎發狂,別殘忍的奪走他僅剩的一絲溫暖!

「夏爾,幫我一下好嗎?萬一有小貓咪或是小狗狗沒注意到這裡有碎片,直接踩過……」懊惱自責的軟膩嗓音倏然中止,玻璃碎片自雪白的掌心裡滑落。

菲菲屏息看著自後方交擁而來的雙臂將她牢牢圈抱,感覺一股介於陽剛與陰柔之間的暖香自背部竄起,她的耳畔已然溫熱一片。

環住嬌軀的臂彎不斷扣緊,她看見他掐彎的指節直泛白,手背青筋浮冒,聽見他濁熱的呼吸裡夾雜著模糊的囈語,情緒幾近失控。

「夏爾?」

「不要離開我,一步也不要!」他紅著雙眼低吼,差點震破了她的耳膜。

菲菲一臉迷糊驚悸,害怕再度刺激他的情緒,抿緊雙唇,放輕鼻息,不敢試圖掙脫,就這樣讓他深深擁著,始終不敢再開口。

清寂的小巷裡,朦朧的倒映出一雙重疊的親密身影,曖昧的醇郁酒香沾上了他們的衣衫,若有似無的撩動著形同禁忌般的異樣情緒。

良久,感覺到圈擁的臂力稍稍鬆懈,菲菲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吧?」

沉默片刻,後方傳來夏爾陰沉的咒罵。「好,該死的好!」

聽見他恢復常態,菲菲立即扭頭側眼觀望,一看之下,晶燦的眼瞪得像大核桃,差點滾出眼眶。

夏爾仰著臉龐,數滴清澈的熱液滑過眼角,如稍縱即逝的幾顆流星,沒入飄飛的金髮中,不見蹤影。

「夏爾?」菲菲絞著胸口輕聲問,恍惚憶起那晚他躺在墓園裡的景象,當時的他也是一語不發的瞪著天空,像是正壓抑著什麼。

這滋味好難受,他抑鬱的深切哀傷絞緊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單純的心靈總是接觸明亮而光燦的歡樂,從未接觸過像他這樣貼近黑暗的陰鬱。

她好希望自己能幫助他舒緩積存過深的痛苦,好希望能輕輕抹去蟄埋在他眸底的陰霾,好希望能幫他止住深濃的悲傷,阻擋那些繪聲繪影的傷害。

可是,他的臉龐總是帶著無所謂的笑,細緻美麗的微笑底下是空洞的虛無,她感受不到他靈魂的溫度,感受不到他真誠的回應。

頻仍悸動的心,醞釀起一股模糊的熱烈澎拜,渴望能得到他一次真心回應的期待……這樣的她,是否也淪為盲目的崇拜者?

「從現在起,我不准你這樣喊我。」夏爾依然仰臉瞪著夜空,吞忍著苦味似的嘶聲道。

「為什麼?」倉皇收妥散亂的思緒,菲菲納悶地問。

「因為我討厭聽見你這樣喊我。」他緩緩閉起泛酸的雙眼,說得咬牙切齒。

「可是,你剛才已經允許過我了,況且,我並不覺得你討厭我這樣喊你。」

「愚蠢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蠢在哪裡,我喜歡與否,你根本無從猜測,無從判斷,你甚至連我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少在我面前自以為是,少裝出一臉渴望關心、接近我的偽善表情,告訴你,我不吃這套。」

菲菲沉默許久後才悶聲反駁,「我沒有。」

「沒有最好。」終於將失控激昂的情緒沉澱,夏爾張開眼睛,漠然的抽身佇立,再度拉起一道無形的封鎖線,禁止這只看似無害的小松鼠接近。

溫暖的體熱瞬間退去,菲菲不禁掩鼻打了個噴嚏。她揉揉泛紅的鼻尖,轉過身繼續方才未完的工作。

夏爾喉頭縮緊,故意冷眼旁觀。「別撿了,回宿舍去。」

她緩緩搖頭,風裡含糊飄來她呢喃似的輕柔嗓音,「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蠢瓜,你以為清道夫是用來做什麼的?我教你別撿了!」他討厭看見她蹲在那攤殷紅前方,偏偏雙眼怎麼也移不開,灼熱的視線固定在她嬌小的背影上,捺著滿腔醞釀的怒意,靜等她挪動身子。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這只動作慢吞吞的笨松鼠不是應該很溫馴,很聽話?為什麼偏要挑這種真他媽該死的時間點漠視他的存在!

夏爾慍瞪著她的背影,陡然攢緊雙拳快步走近,粗蠻地使勁拽過不斷拾撿的纖瘦胳臂。「我不是教你別撿了!」

菲菲讓這無預警的一記突襲嚇傻,下意識捏握掌心,玻璃碎片就這樣刺入她白嫩的掌心,溫熱的殷紅液體不住滲出來。

藍眸震悚地瞪大,看著不斷從纖白掌心滲出的血,那宛若顏料般的鮮紅,他的耳邊彷彿又迴響著從沉重的回憶傳來的一聲聲虛軟的呼喚……

「夏爾?」菲菲隱忍著掌心的疼痛,關切地輕喚。

「我說過別這樣喊我!」他無意識地回吼,眼前的世界瞬間枯萎崩裂,僅剩扣握在掌中的這只染血的小手。

胸膛中的一顆心急躁地鼓動,脈搏劇烈起伏,宛若與敵對峙,他惡狠狠的瞪住她受創的小手,一語不發,逕自扳開她仍緊握的掌心,小心地挑出碎片。

他的手勁輕柔又利落,不時揚眸看她拚命忍痛,頻頻瑟縮的彆扭表情,像小動物受了委屈,哀哀自憐,總是睜得清亮的黑色大眼此時瞇成一彎新月,在他看來非但不覺得可愛,反而徒惹心煩。

忽覺喉頭有著莫名的乾澀,他張開嘴想敷衍的安慰她幾句,卻發不出聲音。

讓濃濃的孤寂盤據的這段歲月中,他的心已經遺忘了什麼叫作柔軟,什麼叫作溫柔,什麼叫作牽掛,什麼又叫作心疼……

「別擔心,我不痛,真的不會痛!」彷彿心有靈犀,菲菲孩子氣的逞強道。

像是有誰撞破了他心頭的迷惘之門,一顆不起眼的小果核,經由層層傳遞,落在他荒蕪的心上,悄然萌芽。

「你以為我會在乎你痛不痛嗎?蠢瓜。」他故作不在乎的嗤道,長年麻痺的心卻緩慢恢復了知覺,歷經漫長的冰封時刻,模糊的情感就這樣開始蔓延,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種強烈悸動正在甦醒。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比我還痛,好像是痛到快不能呼吸了。」

夏爾驀然呆愣,尚來不及撤退的複雜情緒仍糾結在臉上。那些原以為永遠不可能出現的,甚至是以為早已經遺失的那些感官知覺,這一瞬間全然清晰可察。

菲菲屏息等了半晌,沒有預料中的暴怒,沒有冰冷的惡瞪,沒有帶刺的敵意,沒有反唇相稽,只見那張優美的臉部線條微微抽動,抿緊的薄唇微掀,勉強揚起一道笑弧。

她困惑的眨了眨雙眼,這才聽見他飽含掙扎與壓抑的沙啞嗓音僵冷的揚起。

「那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一隻動物在面前垂死掙扎的模樣,絕對不是出於關心,絕對──與你無關。」

砰一聲,一扇簡陋的門被來訪者粗魯的踹開,散坐屋內各處的老煙槍們同時停下手邊的工作,紛紛掉頭看向風暴的來源。

總是喜歡在深夜來訪的漂亮小老弟今晚一反常態,未攜酒前來,亦未一身酒氣,鎖著眉的臉龐異常清醒,拽著不知從哪座乖寶寶樂園誘拐來的小乖乖,迅速轉進浴室,全然無視於一室老中青們愕然的側目。

皮耶拿起調色刀刮勻畫布上的底色,聽著從浴室傳來的水聲,吹了聲口哨,「今晚真幸運,我們不必出門買票,就能在骯髒狹小的工作室免費觀賞高畫質一刀未剪的成人劇場。」

正將畫作裱框的埃裡特狐疑地掉頭看向他,「成人?我以為剛才夏爾是拖著一隻迷路的小鹿進門!」

「哈哈哈……小老弟餓壞了,連無辜的小鹿斑比都不放過!」

眾人哄堂大笑,笑到近乎掀起屋頂之際又倏然停止,一雙雙促狹的目光同時盯住正從浴室走出來的兩人。

「坐下。」夏爾不理睬身旁一夥人急著挖掘秘密的模樣,拉過傻愣愣的菲菲,讓她坐在角落的乳白色小椅凳上。

這下嬌小的身影頓時更顯袖珍,笑翻了一班老中青。

「閉上你們的嘴。」轉入儲藏室前,夏爾冷不防地回眸一掃,警告那群正打算開口向無辜小鹿搭訕的老傢伙們。

見慣小老弟陰晴不定的性格,老傢伙們笑了笑,壓根兒當是放屁。皮耶乾脆放下畫筆,拿起散放在畫具旁的巧克力棒,誘騙孩童似的,躡手躡腳湊近呆坐在凳上的小松鼠。

「來來來,哥哥這裡有好吃的糖果喔。」

「哥哥?!哈哈哈……皮耶,要是從你十五歲被寂寞的寡婦騙走童真開始算起,這個小傢伙都能喊你一聲爹地囉!」

皮耶扭頭白了埃裡特一眼,「拜託,前晚在酒吧裡還有兩個藝術學院的辣妹找我共度春宵!」

「是喔,她們肯定是沒瞧見你退無可退的髮際線才會受騙。」夏爾拎著被冷落已久的急救箱,冷笑著補充,支肘撞開頻頻搖動手中巧克力棒的怪大叔。

「嘿,在女朋友面前這麼不給你老哥面子?」皮耶擠出了足以榮獲奧斯卡影帝的受傷神情,可憐兮兮的拆開包裝紙,落寞的啃起巧克力棒。

「這個蠢瓜只是路過。」夏爾不著痕跡的瞄了誤闖猛獸區的小不點一眼,拉高她已經衝去髒血的右掌,取出急救箱裡的藥水替她上藥之後再纏上紗布。

「路過?噢,你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卡薩諾瓦,聽聽你說的話!每個自動來到你公寓前按門鈴的女人都是路過,哪個不是路過?那些路過的女人已經多到大排長龍,必須舉號碼牌等候召喚囉!」皮耶媲美舞台劇演員的演技,配合誇張的肢體動作,再度引爆哄堂笑聲。

「那個……」當菲菲不知所措地開口,如浪的笑聲霎時頓住,短短一瞬間,凶獸們紛紛掉頭,眼巴巴瞅著誤闖禁區的可愛小鹿。

之前,她被臉色極臭的夏爾抓住手腕,拉進了某個東彎西拐的暗巷。她對這一帶並非全然陌生,這裡與學校相隔三個街區,龍蛇混雜,多是各色人種的新移民,像個小型的文化熔爐。

忘了是誰曾經告誡過她,雖然鄰近藝術學院不遠,但這一帶聚集大量新移民組成的幫派勢力,無形中成為一處罪犯的自治區,除非有特殊原因或者經濟狀況困頓,學院的學生甚少混跡於此。

菲菲嚥了口唾沫定神,逐一著環繞著她的每張陌生的笑臉,惶惑目光最終返回熟悉的白皙俊顏。

夏爾挑著眉,顯露出些許不耐煩,臉上清楚寫著有屁快放的輕蔑警告。

倉皇的垂掩雙睫,她指著急救箱上的標示道:「那些藥水好像已經過期了。」

「欸,這玩意兒真的過期了。」皮耶煞有其事地湊近箱蓋瞄了瞄,眾人一個勁兒的猛笑。「夏爾,你可別把好不容易抱進獸籠的可口小鹿給弄死了。」

夏爾揚唇涼涼的回道:「怕什麼?又不是要你吞下去,況且蠢蛋通常都活得比尋常人還久,你放心吧。」

「我不是蠢蛋,我是菲菲。」

「我知道你叫什麼,蠢蛋。」

「才不是……」她的抗議中止在某人蓄意抽緊紗布的惡劣舉止上。

末了,夏爾俯首張嘴咬緊紗布上的結,然後揚眸回應她的傻眼相瞪。

真可怕,讓他那雙藍眸鎖定,簡直像是一記雪球朝她迎面砸來,明明暖氣強得令她想脫下笨重的大衣,一與他對焦,裹在毛襪裡的腳趾都凍得蜷起。

皮耶吹了聲口哨,調侃道:「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看你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跟女人進行『辯論』,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閉嘴,老傢伙。」夏爾側身一橫,不著痕跡的將浮沉於眸中的一絲彆扭強制抹去,故作毫無所謂。

皮耶不顧身旁一雙藍眸冰冷的掃來,嘻皮笑臉的黏近菲菲。「菲菲……我可以這樣喊你吧?」

「可以。」菲菲輕按著傷掌點點頭。

「隨便讓陌生人搭訕,不是蠢蛋是什麼?」夏爾睞著正對皮耶靦腆微笑的圓潤臉蛋,嗤聲咕噥。

「別理他,這小子又夢遊症發作。」皮耶朝菲菲擠眉弄眼,與她拉近距離。

「夢遊?」菲菲移動目光,卻讓皮耶巧妙的挪身阻擋,不讓她有機會再與夏爾眼神交流,傳遞訊息。

「不不不,在這裡我可是頭兒,任何事我說了算,夏爾小老弟也是歸我管,你是不能隨便搬救兵的喔,知道嗎?」皮耶賊兮兮的笑道。

菲菲遲疑地點頭,呆呆的看著皮耶興高采烈的介紹一班老中青。

「來,從順時鐘方向開始,分別是埃裡特、亨利、沙諾……最後是我,皮耶。」

「你們好,我是菲菲。」眼花撩亂的記著每個人的長相與名字之餘,她拘謹的向眾人逐一頷首,並自我介紹。

向來被歸為拖垮社會的一班敗類,讓有禮貌的小傢伙這般鄭重對待,頓時個個趾高氣昂,裝模作樣了起來。連菲菲自己也沒能察覺,一個不經心的小小舉動瞬間擄獲了眾人的心,老中青一面倒地決定拯救誤闖獸欄的可愛小鹿。

「可愛的小傢伙,你是怎麼纏上這個壞東西的?」

菲菲一愣。「呃,我……」

「鬧夠了沒?這個蠢蛋跟我沒有任何牽扯,你們少在那裡扇風點火。」夏爾冷哼一聲,逕自褪去大衣,坐到畫架前執起畫筆與調色盤,將自己與滿室的喧鬧徹底切割,讓意識跌入靜謐無聲的繽紛繪畫世界。

「你可真是走運,這個時間碰上夏爾。」聽完前因後果的皮耶深深笑歎了一口氣,瞧見菲菲滿眼疑惑,遂解釋道:「從我認識他以來,我還真沒看過他睡過一次像樣的覺,非得把自己累垮或是用酒精麻痺意識才能看見他倒下,這種時間,他還會在大街上讓你逮到機會偶然巧遇,想必是心情極度惡劣。」

「為什麼?」聽得認真的白皙圓臉納悶地一偏,格外專注。

皮耶瞬間一愣,飛瞟了那個孤傲的坐影一眼,隨即戲謔地道:「因為精力旺盛啊,哪像我們這些老東西,連抱著裸女都會打盹兒。」

栽入斑斕色彩中的背影剎那間略顯僵硬,菲菲悄然一瞥,不願戳破皮耶轉得牽強的黃腔玩笑,其實只是為了替少年掩飾個人秘密,卻欲蓋彌彰。

「皮耶先生……」

「嘖,什麼先生不先生,喊我皮耶。」

「皮、皮耶。」菲菲漾開羞澀甜美的笑容,瞧得眾人心花怒放,像是全都坐上時光機,返回純真無邪的青春年代。「請問這裡是你們的繪畫工作室嗎?」

「當然不是。」埃裡特代替垮下了老臉的皮耶答道。「這裡啊,可是窩藏罪犯的巢穴,你進得來,可能出不去囉。」

「幹嘛嚇唬小傢伙?」搭著皮耶肩頭的亨利笑得和藹可親,拿過一罐尚未打開的果汁充當賄賂品,親熱地湊近她。「來,可愛的菲菲,喝這個解解渴。」

菲菲不好意思拒絕,覷了一眼亨利雀躍的笑臉,尷尬地拉開瓶蓋,將果汁往嘴邊送,然而一隻大掌冷不防地從旁攔截,喧鬧聲中突兀的響起一句極冷的怒罵。

「讓你喝你就喝?真是蠢到不行的笨傢伙!」夏爾惱火的搶過她仍握在手裡的瓶蓋,迅速旋緊,將果汁砸進垃圾桶,冷著臉掉頭警告這班老東西,「別拿摻了奇怪東西的飲料給她喝,我可不想負這個責任。」

「欸欸欸,你今天也太過度敏感了吧?這飲料根本沒問題,分明是你自己心裡有鬼吧!」亨利一臉受傷地捧著胸口高聲抗議。

「給我起來。」夏爾不甩他們,扯過菲菲未受傷的那隻手往門口的方向瞟,驅逐的暗示意味十分濃厚。

「喔。」菲菲當真聽話地起身,但又瞬間讓皮耶壓回原位。

「難得帶人來,何必這麼掃興?看看人家的手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不都是你幹的好事!」皮耶存心槓上夏爾,一夥難得慈愛心氾濫的老傢伙幫忙當後盾撐腰。嘿嘿,此時不槓更待何時?

「你們這些老傢伙真是……」

「噯,你看過小老弟的技術嗎?肯定沒有對吧,來,過來這邊。」

榮登賊窟最受歡迎的可愛小鹿張著大眼,遭人連拖帶抱的送到整齊疊起的畫作前方。

雷諾瓦、林布蘭、賀杜德、米勒、莫內、竇加……一幅幅名家的繪畫藏身於髒亂的舊公寓裡,宛如星輝燿燿,綴亮了灰暗的空間。

每一幅畫作的主題多以花卉為主,純真的百合、高貴的牡丹、小巧的鈴蘭、自傲的孤挺花、烈烈欲焚的向日葵、絕艷的罌粟、雍容典雅的鬱金香、生氣盎然的野雛菊,彷彿瞬間讓人雙眼裡填滿了幾世紀以來的斑斕迷艷。

深深一嗅,幾可聞見恬柔沁脾的馨甜香氛,儘管不懂得鑒賞,但她知道這些畫作並不像是贗品。

「漂亮吧?這些可都是夏爾的傑作,他的技巧簡直是顛覆整個偽畫界的一大神跡,只可惜偽畫界的第一高手法蘭柯.德拉貝尼已經老死牢中,哼哼,否則連他都要肅然起敬。」

「偽畫?這些都是偽畫?」菲菲驚異地指向那疊世界名畫,看著一臉極冷極臭的夏爾,輕聲問:「這些都是你畫的?」

「怎麼,難不成你想報警捉我?」夏爾回以猙獰的假笑。

菲菲搖搖頭,「不是,只是覺得奇怪。」

「奇怪?這些畫哪裡奇怪?」

無視夏爾的瞟睨,皮耶偏要插進他們的對話裡湊熱鬧。深諳小老弟脾性的他直覺感應到這隻小鹿斑比肯定腹藏玄機,否則,一向重度厭惡青澀小女生的小子不會如此舉止異常。

晃動一頭及肩黑髮的小腦袋瓜略偏,她盈軟的目光定在皮耶後方的昂立頎影,含著淡淡落寞的語調輕聲歎息,「這些畫感覺好落寞,好黯淡,作畫的人好像是刻意強迫自己畫出這些美麗的花卉,並非出於真心喜歡。」

明明厭惡一切現狀,為何要強裝陶醉於這種墮落的沉淪?

簡短的一席話,猶如無形的尖刃,刺穿夏爾心中的一幕冰牆,無動於衷的俊秀臉龐為之震懾,藍眸越過眾聲喧嘩,與她澄澈的眸光交會,在兩人皆無語的氛圍中,時空彷彿剎那凝止。

因為他太害怕失去,所以不願再擁有會被奪走的那份依賴心;因為太害怕會遭受再次背叛,所以寧願將內心封鎖在白皚皚的冰天雪地裡,也不願讓任何綠意有萌生的機會。

而她,不打一聲招呼,甚至毫無警訊,便從另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地方擅闖他早已決心棄置的心靈……

「夏爾!」皮耶笑鬧著疾呼,未曾察覺一股曖昧的洶湧暗濤正悄然蔓延。「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放眼整個巴黎畫界,有誰比你熱愛畫花?沒有!沒有任何人!」

菲菲的眸子裡浮上迷濛,喃喃地問:「是這樣嗎?」

夏爾縮緊了乾澀如渴的喉頭,觸及那雙能夠赤裸裸拆穿一切假象的純真黑眸,他只能撇首閃躲,直接轉過略僵的身子,背對她柔軟的探索。

「我們可是一個合作無間的工作團隊。」老傢伙們繼續向菲菲介紹這裡的運作模式。「一流的人才和頂尖的技術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大軍。」

「夏爾的加入是我們這支軍隊最大的突破,從此縱橫黑市,所向披靡!」

「你們……真的販售偽畫?」菲菲邊凝視著悶聲坐回畫布前的緊繃背影,邊分神詢問。

埃裡特彎身舉起剛完成的一幅「花神芙蘿拉」,打趣地糾正道:「不不不,我們賣的是一種跳躍時空的美麗幻象,將那些渴望收藏真品到近乎病態者的夢想轉換為真實,正確說來,我們是在販賣一種滿足人心的成真美夢。」

「美夢?」菲菲迷惘地伸手撫過油畫的裱褙,感受一幅幅的美夢,恍惚的心思又轉換到記憶裡雪夜的那場偶遇,笑鬧聲猶在耳邊縈繞,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沙沙沙……畫筆揮動於亞麻布上的窸窣聲平穩地傳來,偶爾佐以調色刀刮除多餘顏料,每一刀每一痕,隱約藏有細微的憤然。她靜靜凝視著獨自埋首作畫的孤鷙背影,感覺包紮起的右掌心開始滲出不知名的痛楚。

一股從未有過的惆悵酸楚積淤在胸口,一種陌生而濃烈的情愫,將她與那個背身相對的人影隔空連結。

畫著一幅幅華麗美夢的人卻是無夢可作,那種近乎將人吞噬殆盡的空洞與虛無,他一個人怎麼受得住?

彷彿感應到她充滿哀傷的憐憫凝視,刮著畫布的調色刀驀然一頓,夏爾徐緩地回睇著她,冰冷的藍眸滿是不羈與排斥,無聲的警告她,別再嘗試跨越橫亙在彼此之間的無形界線。

可是來不及了,從那個雪夜起,她已經橫越了纏滿鐵蒺藜的性靈防線,來到他身畔;再次偶遇時,她更無法遏抑渴望觸碰他的衝動,執意走入他的世界。

如何抵抗已經來到門前叩叩作響的命運?只能順從它的指引,哪怕前方是無垠的黑暗,她仍堅決涉入這片荒蕪,一探究竟,只為了碰觸他靈魂的溫度。

於是,不顧那張俊美臉龐上冷漠的警告之意,佯裝看不懂他眸裡昭然若揭的矛盾拉鋸,菲菲笑開了恬柔的粲笑,憨真無邪,彷彿透過這記笑靨傳達她不願退往防線後方的柔軟堅持。

隨便你。夏爾回以輕蔑的眼神,繼續選擇背身相對,儘管他的心已如風中懸鈴,擺盪出飄忽的弧線,難以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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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3:56
第四章

香醇的熱飲裝在方形的馬克杯裡,纖巧的小手握住杯耳,規律地攪拌。

菲菲微踮起腳尖,輕輕走著。

溫暖的朝陽,透過菱形格窗,將率性地睡於古董躺椅上的深邃臉龐曬亮了,菲菲就這麼捧著熱巧克力,忘神的呆站在那兒看著那道美麗的側影。

密掩的長睫,分隔了湛藍瞳心與塵俗的距離,散發如金穗,披洩過凝雪似的蒼白肌膚,沉睡的夏爾,完全是一幅具神秘色彩的天然藝術品。

「你喜歡夏爾對吧?」臨屆清晨時,工作室裡僅剩疲倦熟睡的夏爾,皮耶一反昨夜的瘋癲,嚴肅地質問道。

她先是愣了愣,迷濛的目光飄忽了一陣之後又沉重的垂落,間接默認。

「你喜歡他什麼?」皮耶認真地追問。「從你們之間的相處看來,你們只是幾次偶遇,對彼此毫不熟悉。你聽過關於夏爾的傳聞嗎?」

「聽過。」

「但那只是繪聲繪影的表象,你根本不清楚夏爾真正的能耐。」

「……真正的能耐?」

「總是遊走在道德禁忌裡的野獸,不適合你這樣單純的小動物。」皮耶瞟了一眼熟睡的俊美倦容,神情凝重。「我們這群老傢伙從來不過問夏爾的私事,但多少知道他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玩弄那些權貴。崇拜美麗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夏爾是藝術的極致與突破,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身體……」

聽出皮耶嗓音裡的澀意,菲菲驚愕地抬眸,遲疑著該不該問出心中大膽的猜測。「難道你……」

「這麼漂亮的藝術品,有誰不熱愛、不迷戀?有誰捨得放棄對他的渴望?膜拜藝術是不分年紀、性別與階級的。」皮耶迂迴承認了她隱諱的猜測。「如果巴黎是一場流動的饗宴,那麼夏爾便是這場饗宴裡最璀璨美味的唯一焦點,可是,他的存在對女人而言卻是個悲劇。」

菲菲揪緊了頸上的圍巾,忽然覺得一陣窒息感襲來,在皮耶繼續闡述之前悶悶地說道:「我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覺得我暗戀的只是虛幻的假象,那只是一種會傷害自己的幼稚迷戀,是嗎?」

皮耶錯愕的轉頭看著她。「小傢伙……原來你根本不蠢也不笨嘛。」

她默然地搖搖頭,不為外人隨便加諸她身上的標籤多作辯解,只是睜亮了圓眸輕聲問:「皮耶先生,請你告訴我,怎樣的愛情才不算幼稚?又是怎樣的愛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成熟?成熟與幼稚,該用什麼標準評斷?憑一顆真心被這個只重視利益的世界污染得多或少,還是能不能立即從一場錯誤的迷戀中徹底清醒?」

皮耶赫然失笑,「看似簡單其實複雜,應該就是指這種情形吧,你早就看清楚了夏爾糟糕的黑暗面,卻還是執意跳進來攪和?當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有了短暫交集卻還執意不肯退離,這種無益於己的固執便是幼稚。」

「不,不是這樣的。」菲菲執拗地辯駁。

皮耶並不打算繼續與她爭論,拿過大衣,推門離去之前,忽爾回頭撂下帶著勸誡的警告。「別嘗試靠近一團悲劇,這樣做,非但不能挽救什麼,反而只會加速它的滅亡。」

一陣乾咳震醒了恍惚失神的菲菲。捧著熱巧克力的柔荑微微發顫,茫然看著握拳低咳的熟睡側影,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窗畔。

擱下熱巧克力,飛快解開頸上的圍巾,她緊瞅著睡得不甚安穩的俊容,眸光一觸及深鐫的五官,全然遺忘了下一步動作。

像是深陷在一場惡夢中,夏爾的臉色異常蒼白,明明暖氣已經調至最強,他卻像是倒臥在雪地裡一般頻頻打顫,緊握著調色刀的右掌緩緩松放,彷彿就此打算放棄了一切。

霍地,一隻柔軟的小手握住正要滑下的大掌,替他填補起掌心的空虛,秀氣的纖指穿過每個指縫,緩緩的攏握,直至兩掌密合,再無空隙。

終於,不住顫動的眼皮緩緩睜開,混亂的意識,像從永無止盡的蒼茫大雪裡返回現實。

夏爾先是看見窗外照進來的金色光束,朦朧的溫暖裡浮現一張靦腆的笑靨,那純真無邪的含蓄笑容,替他隔離了一再困住意識的那些難堪污穢,一份久違的溫暖悄然攀回心頭。

「早安。」菲菲露齒粲笑,輕聲道。

夏爾瞇起氤氳的眸子,待霧影退去,看清了靦腆的笑顏。鼻端縈繞著她的香氣,若有似無的勾動那晚雪地中的回憶。

彷彿時光回溯,兩人仍置身在那座荒廢的墓園,而她,像只錯闖叢林禁地的小松鼠,天真的仰頭凝視他這只披著美麗人皮的獸。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的意識仍有些迷濛,分辨不清究竟是身在過去抑或當下,悶鬱的胸口始終醞釀著一個難解的問題──她為什麼一直滯留在他心裡不走?

「等你。」

她柔軟的語調,一如瀰漫在他心口模糊的霧影,總是若有似無,看似無關緊要的幾次偶遇,卻像是傳說中的命中注定,在腦海、在冰天雪地的心上,一次次強行烙下特殊的印記。

頭痛欲裂。夏爾皺著眉頭,輕閉雙眼,試圖抹去倒映在眼瞳裡的純真笑靨,可是焦距失去了自主控制,持續捕捉她靦腆的柔笑。

「老傢伙呢?」漸熱的陽光曬醒了他的意識,他環視空蕩無人的小公寓,思緒完全返回了現實。

「他們都回家去了。」菲菲凝視著兩人仍交握的掌,唇輕輕往上彎起。

「那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夏爾仰頷呻吟,想抬手遮去刺眼的陽光,抽腕時赫然一愣,垂眸端詳。

那是只骨架纖細的小手,像一團軟綿綿的雲絮,透著芬芳的溫暖,將他害怕張掌只能握住冰冷空虛的恐懼融化。

思緒驀然一頓,夏爾低咒著迅速將手掌抽離那團小巧的溫暖,企圖以佯裝的憤怒武裝起內心禁地遭闖入的慌亂。「你到底留在這裡做什麼?!」

菲菲微笑依舊。「等你。因為門鎖壞了,皮耶希望我留下來幫忙守門。」

「門鎖壞了?」他彎唇冷嗤。

外門是壞了沒錯,但裡頭裝滿四層電子鎖的防彈夾門幾時壞過?這個滿嘴屁話的老傢伙!

「這個……好像有點涼了。」她小心翼翼地捧過馬克杯,像是遞送一份溫柔。

深邃的眼透過濕熱的霧氣,愕然地鎖視著她,他以為早已經停止跳動的胸口瞬間狂躍如奔,消融了那早已凍結,毫無生氣的心。

「你不喜歡熱巧克力嗎?」見他沉默不語,菲菲有些失望的問。

她滿是期待的秀雅眉眼微微彎下,勾勒出悵惘的線條,無端牽動他的心。

突地,一隻大掌攔截住正要收回的馬克杯。菲菲愣忡地揚睫,看見夏爾寒著臉低首輕啜一口,淡色長眉緊蹙,立刻將杯子塞回她的手中。

「我討厭甜食。」他神色複雜的別開臉,刻意眺望窗外的風景,藉以忽略身側那張重新漾開笑靨的秀顏。

菲菲恢復雀躍的活力,雙手緊捧著留有他指印的馬克杯,抿了抿粉唇,小心翼翼地輕喚,「那個,夏爾……」

「什麼?」他皺眉故作不悅,一顆心卻因為她的輕喚而擺盪。

「往後……我可以常來這裡嗎?」

收回飄往對街的放空視線,夏爾偏身斜睨著她,「你有什麼理由再來這裡?來這裡又能如何?如果你以為可以藉機接近我,大可不必浪費這種時間……」

「我願意。」她突來的柔軟傾訴,震住神態嘲蔑的俊顏,晨曦中,兩雙無聲凝視的眼睛漸漸朦朧。

夏爾扯開乾澀的喉嚨,「你又想鬼扯什麼……」

「那天,你在墓園裡問我要不要陪你玩一個遊戲。我願意。」她核桃般的幽黑大眼,和那夜在雪地裡一樣清澈,不顧他的意願,執意照亮禁錮他的那片黑暗。

他甚覺荒謬地瞪著她好半晌後,神色陰鷙地回應,「我設下的遊戲,你玩不起。」

「條件、規矩甚至是代價,我都願意接受!」菲菲慌亂補充道。

夏爾揚起美麗卻冰冷的微笑,貼近她耳畔,呵出拂動敏感情緒的熱息,壓低嗓音沙啞地輕語,「我的愛情很昂貴,你負擔不起。」

他遊走在世俗界線的遊戲規則是建構在「性」之上,每個女人都想擁有他的愛,於是用錢、用名、用利、用盡一切方法參與他的遊戲。以肉體的歡愉交換彼此想要的利益,各取所需,不正是這個金錢世界唯一的準則?

菲菲下意識摀住發燙的耳朵,橫望他尚未退離的側容,忽爾搖搖頭落寞地回道:「不,我不要你的愛情。」

「那你想要什麼?」他嘲弄地問。

「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幫你把遺失的東西找回來。」

「我遺失了什麼?」如今的他擁有一切,還有什麼遺失的東西?

在那蓄滿怒意的藍眸下,菲菲轉身面向他,緩緩探出纏著紗布的手,撫上他的胸膛,剎那間,他胸中溫熱的躍動開始失去規律的節奏。

那微不足道的一隻小手,此時此刻居然主宰著他的生命……

菲菲凝視著掌下鼓動的胸口,彷彿正在觀賞一處美麗卻蒼涼的風景,以惆悵的哀傷嗓音輕聲道:「這裡是空的,只剩一個幽黑的窟窿,我想把這裡填起來,把原本應該待在這裡的那顆心找回來。」

駭然的震撼佔滿了夏爾的雙眼,再一次,她出乎意料的話語,看似無關緊要,卻狠狠剝開了他美麗的偽裝。

他急躁的脈搏已達失控點,呼吸混亂,所有的感官知覺超脫了他的掌控,被看穿的憤怒、遭她揭穿弱點的難堪、情感的赤裸全都糾結成巨大的慌恐。

他想離開,想轉身逃走,躲避她純真的軟性入侵!

「別走。」菲菲識破了他的意圖,搶在大掌拉開她的小手前,猝不及防地偎進他僵硬的堅實胸膛。

僅是單純的一記主動輕擁,卻宛若古老的巫術秘咒,無法抵抗,徹底將他束縛在原地,無力脫逃。

過去,那些極度渴望他這具軀體的人,無不採取狂烈的攻勢,他總是意興闌珊、毫無所謂的面對,可是這一次,他已然迷失在這場脫離常軌的失控遊戲裡。

不,不對,你需要一盞燈。那晚在雪地裡,她如是說道。

原來,早在第一眼她便已看透,躺在墓園裡的美麗少年,徒剩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一盞燈,她說他需要一盞燈……他需要的就只是一盞燈,能夠徹底驅散陰魂不散的往日黑暗,能夠替這具冰冷的軀體提供幽微溫暖的一盞燈。

「這裡是空的,我想幫你放一盞燈進去,可以嗎?」

夏爾僵硬的臂彎逐漸脫離了意識的掌控,不由自主地緩緩擁住她的馨軀,一寸寸的逐漸摟緊。既然推不開她,那麼只好選擇牢牢抱住。

從來沒有人願意替他攜來一盞光明,從來沒有。

而她,菲菲,這個單純得近乎愚蠢的無知女孩,卻主動要求進入他的遊戲,不是為了他美麗的容貌,更非為了肉體的歡愉,竟只是為了替他空茫茫的心放置一盞燈。

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於焉發酵,鑽過他內心的那片蒼涼,裊裊地竄出,這種感覺名喚柔軟。

「……夏爾?」覺得自己快讓他嵌入胸膛裡,菲菲不禁惶惑地輕喚。

「聽清楚了,遊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喊停的權利,也沒有後悔退縮的餘地,你準備好了嗎?」

「嗯,我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她揚起柔美的笑靨,回以堅定的答覆。

倚靠在她肩側的俊容沉默了片刻,流露出幾許自嘲的憂傷,即使籠罩在陽光下依然陰鬱的五官,宛若一幅朦朧的粉彩畫,美得虛幻迷離。

「那好,從現在起,你得負責幫我找回每一樣遺失的東西,每一樣。」

夏爾濃重的鼻息夾雜著一絲淡淡的舒緩,彷彿藉由這記深擁釋放他一身的罪業。他帶著不自知的溫柔,輕輕閉上雙眼,耽溺在她的溫暖裡,感受盈滿肺葉的野薑花甜香,這屬於純真的氣息。

能不能讓這份純真暫且駐留在他墮落黑暗的心?能不能……

流暢的對談討論在課堂上展開,學生們紛紛表達意見,討論藝術具有哪些形式,又應該透過何種媒介傳達最為妥切。

菲菲正是西方的教師最頭痛的那種學生,鮮少主動參與討論,喜歡藏身在課堂的最後方,靜靜聆聽。

今日亦然。

纖瘦嬌小的東方女孩固定坐在後方靠窗的位子,留有粉紅淡疤的右掌輕輕撐著腮,專注於手邊的書本,偶爾讓窗外樹下探頭覓食的小松鼠吸引,揚起恬柔的笑意。

掌上幾道已結痂的傷疤,彷彿是個秘密印記,紀錄著她與夏爾兩人共同擁有的回憶。

無心的交會,慢慢糾纏成解不開的結,儘管這段時日他表現得再不耐煩、再輕蔑,她仍能感受到他逐漸卸下心防的細微變化。

夏爾,看似細膩唯美,其實他是一幅野獸派畫作,充滿強烈的色彩對比,以睥睨世俗道德的孤高身段,獨自遊走在禁忌的邊界;他的愛情可供販賣,他的靈魂可供交易,他的每一個回眸顧盼,皆是藝術的留駐。

可是……

「菲菲.葉。」

突來的高喚聲傳進教室裡,打斷學生們的談論。眾人目光一致,轉向門邊,發現神情古怪的助教正與老師交頭接耳。

靜坐窗畔的菲菲,略顯遲疑地收回思緒,仰高的小腦袋瓜納悶地一偏,擱筆起身,向不斷招手示意的助教走去,悄然察覺藝術史老師的臉色似乎有點難看,眼神變得嚴苛。

「請問……出了什麼差錯嗎?」菲菲迷惘的問。

「你繳交的設計圖有點問題,初審教授正在會議室等你說明。」儘管助教刻意壓抑聲調,裝作若無其事,但仍隱隱約約帶著一絲輕蔑之意。

菲菲訝然,「設計圖有問題?有什麼問題?」記得繳件之前,她熬了整夜檢視修改,不應該會有錯漏才是。

「這正是我們想請教你的地方。」助教冷淡的回道,領著彷徨迷惑的菲菲步出教學大樓,穿過環形中庭,繞至一旁的學務大樓。

現代與後現代巧妙融合的空間感,不規則狀的會議室猶如一個綻放的蕾苞,象徵流行不斷的死亡與回歸,總是帶給設計人無窮謬思的樓層,此刻看在她眼裡卻宛若一座墳場。

擔任初審委員的眾教授們一一列席,菲菲像是忽然被推上審判台的囚犯,傻傻的杵在會議室中央,遭受眾目異議,一股寒意自她的背脊擴散開來。

「菲菲小姐,資料上清楚寫著,你是去年秋季的插班生對吧?」學院裡的流行設計學權威艾索教授取下眼鏡,下垂的眉角揚起,灰眸冷酷地盯著她,交疊起雙肘,高仰下頷,嚴厲地問。

「是。」菲菲無所畏懼地回道。

「你可知道一個藝術工作者犯了什麼樣的過錯是不容於世的?」

「抄襲。」

「沒錯,藝術是創作者道德觀的昇華,無論是透過什麼樣的媒介來創作藝術,只要是傾注心力的設計,那便是設計者的血肉,是靈魂中不容人剝奪、宰割的一部分,身為一個藝術創作者,相信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是的,我明白。」

「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犯下這種不能饒恕的錯?」鏗鏘若雷鳴的嚴厲斥責在會議室裡迴響著,震得每扇窗子彷彿也隨之搖晃。

紛亂的思緒霎時凍結,環繞著菲菲的每一雙敵視目光宛若十方烈焰,焚燒著她所有的感官知覺。

她努力撐開沉重如鎖的雙唇,「真的很抱歉,我不懂教授的意思……」

艾索扯開公事化的冷笑,儼然像個經驗老到的法官,為了順利定罪而捺著性子耐心周旋。「蜜拉小姐,麻煩你將資料拿給這位同學閱覽。」

助教快步越過僵硬佇立的嬌小身影,取過平躺於桌案一角的赭色資料夾,將之平攤延展,兩份分屬不同創作者的設計圖稿登時並列於桌面上。

「麻煩請上前來。」化身傳喚官的助教側首命令道。

菲菲瞠著晶圓的黑眸,心臟急速跳動,彷彿面對一場即將到來的災難,傻傻的迎上前,檢視他們用來指控她的荒唐罪狀。

縱向依序排開,一列繽紛的服裝設計圖稿,一筆筆細膩勾勒的線條架構出融合古典與前衛的華美霓裳,屬於後現代一環的衝突美感躍然於紙面。

那樣柔美纖細的勾勒,那些經過無數黑夜與白天交替凝聚出的構思,每個設計者皆有自己下意識慣用的細節與筆觸,這些圖稿,她再熟悉不過。

但……

「這些設計圖,相信你應該不陌生,這是上屆校內特殊材質創意賽得主,安娜.尼可拉這回參賽的作品。」對於她的震撼,艾索似乎早有所預料,刻意逐字加重音節冷喝道:「不覺得很意外嗎?為什麼安娜.尼可拉的設計圖會與你參賽的圖稿如此相像?你可以給我們一個明確合理的解釋嗎?」

瞪住圖稿的核桃大眼漸起迷惘,菲菲輕顫著雙肩,緩慢抬起蒼白的小臉,猶然震忡的目光,卻無法從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設計圖移開。

一襲襲設計的細節皆可察覺屬於她的巧思,也許是領口的摺度、或者是裙擺伸展的線條結構,每一張圖稿總會有幾處出於她心血的結構……

眼前縱列排開的設計圖,是將她原有的構思經過細密的切割,再縝密地分散,看似不著痕跡地融入額外的贅飾,藉此淡化裁取自他人繆思的證據。

這不是出自她手中的設計圖,卻是一張張將她的心血切割成細碎的片段,形同複製再造的完美贗品,個中技巧堪稱鬼斧神工。

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當時,安娜是顯露出多麼不屑的神情,如今想來,是多麼的諷刺可笑。

我的書桌放滿了裁片,擺不下設計圖,可以借用你的書桌嗎?

借用了書桌之後,順帶一併借用了她出於信任而隨意擺在桌上的設計圖嗎?

人往往在指責別人所犯下的罪惡之後,轉過身來,卻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著更為卑劣的惡行……

「無話可說是嗎?」艾索不耐煩的追問刺破了難堪的沉默。

沉思被迫中斷,菲菲恍惚地仰首,茫然淹沒了視野。

是,她確實是慣於沉默的。並非因為懦弱而退縮,而是寧願退到醜陋猙獰的人性之外,遠遠觀望。

其實,善於沉默的人不是蠢亦不笨,往往最能看透一切虛假的矯飾,不願戳破那些虛華與偽善,與其成為眾矢之的,寧願退居一旁,隔岸觀望。

沉默的人往往最是清醒。

解釋得再多又有何用?一個獲獎無數的高材生與一位秋季插班的轉學生,世俗的眼光會選擇相信何者的清白?

答案已昭然若揭。

在充滿鄙夷的眾目之下,呆愣的菲菲只是沉默的輕搖著頭。

當耳邊傳來艾索教授尖銳審判的一刻,她彷彿能夠聽見,孤身飛往異鄉追尋夢想的那顆心徹底瓦解的碎裂聲。

心碎,有眾多方式與媒介;夢碎,是最令人負擔不起的痛。

熟悉的古拙旋律迴盪在喧囂未歇的耳畔,踟躕在門外的人影不再猶豫,循著歌聲踏入公寓裡。

為了精密仿冒出巴洛克時期的畫作特有的平滑質感,皮耶正在替一幅靜物畫刷上層層凡尼斯油,泯除筆觸的痕跡。他漫不經心的循聲望去,意外瞥見一張落寞的東方臉蛋,嘴邊哼唱的童謠嘎然停止。

「菲菲?今天沒課?」

佇立於玄關的憔悴人兒猶然恍惚,她輕輕扯動苦澀的嘴角,甚是疲倦地囁嚅道:「沒有。」

「你是來找夏爾的嗎?」察覺可愛小鹿的異狀,皮耶皺眉斂起笑意,停下手邊的事,仔細端詳她哭腫的雙眼,決定按兵不動的試探。

「嗯。」當痛苦得想遠遠逃離的那一刻,她的腦海便浮現那夜雪地的偶遇。

此刻的她,一如那晚靜靜躺在墓園裡的金髮少年,憂鬱而哀傷。

彷彿又是一道無形的連結,再度將他們的心串聯,凝聚成最終的念頭──渴望與他相見。

於是,她像只踽踽獨行的迷途小鹿,來到他慣常出沒的地方,像個失溫已久的冬眠動物,到處尋找陽光的下落。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已經好多天沒來這裡了。」

「是嗎?我知道了,謝謝你。」菲菲露出被遺棄似的落寞神情,離開之前,她忽然轉身望向緊皺眉頭的皮耶,輕聲央求,「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首童謠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經過短暫的相處,她或多或少已明白,皮耶這群人絕非一般拙劣的仿畫者,他們每個人皆有深厚的實力;例如埃裡特擅長藝術的流派區隔,亨利的鑒定功夫師出有門……特別是皮耶,看似不起眼的外貌下,蘊藏著令人揣測不出的滿腹才識。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皮耶頗感興趣地反問。

「因為……夏爾似乎很喜歡這首童謠,可是我翻遍了圖書館,就是查不到關於它的背景資料。」

皮耶瞭然的笑道:「你當然查不到,這首童謠是個已經散佚的神話故事,輾轉流傳下來的民歌。」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進來坐下吧。」皮耶擱下沾滿了凡尼斯油的筆刷,取過干布拭淨雙手,將佔據了大半公寓的凌亂工作台稍作收拾,騰出一個空間來。

菲菲恍惚的挪動腳步,選擇夏爾慣坐的那個位子,像個渴望求知的學生,絞緊了輕放在腿上的秀氣纖指,凝神聆聽。

皮耶雙掌扶撐在桌沿,為了使她從哀傷的情緒抽離,刻意以低沉且略帶神秘的敘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許你也曾聽過,一般印象裡的獨角獸是神話裡虛構的動物,這個傳說便是由此而來。」

「獨角獸?」菲菲傾著上身,看著皮耶從書架上取下的全開畫冊。

一幅館藏於美國大都會美術館的「受困的獨角獸」於焉攤展。

這幅繡畫裡,受囚在花叢竹籬內的獨角獸,高仰側容,顯露出無奈的淡淡悲傷,穿透顱頂的皎白尖角,無聲訴說著一種介於真實與虛幻的朦朧可能。

「是的,這個傳說是由於一隻遭天神放逐的獨角獸而來。因為觸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間的獨角獸開始墮落放縱,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它化為美麗的人身,白鬚成了金幣般的長髮,修長的四肢,還有一張不存在於人世的美麗臉龐。」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誦,「金幣色的長髮和一張美麗臉龐……」與夏爾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渾身泛起莫名的輕顫。

「化為人身的獨角獸來到了名喚凡沙諾亞的村莊,落後又孤陋寡聞的村人畏懼他異於常人的美貌,開始散佈他將會替村莊帶來不幸的荒謬謠言,但是,村莊裡的少女們依然不顧老者的警告,瘋狂追逐著化為人身的獨角獸。」

「然後呢?」

「沒有用的,儘管已經化為人身,獨角獸是極度自戀且沒有情愛的,那些少女為了他而變得淫蕩墮落,可是,他永遠不會把對自己的愛分給其他人。」

「這個傳說到後來為什麼會轉變成那首童謠?」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問。

皮耶露出無奈的苦笑,繼續敘述道:「預言終於成真,糜爛不知收斂的獨角獸再度觸怒了天神,一場突來的瘟疫幾乎將凡沙諾亞徹底滅絕,所有瘋狂追逐美麗少年的少女們全數染病而死,除了一位盲眼少女。」

「因為她看不到美麗的表象,所以逃過一劫?」

皮耶搖頭否定她的臆測。「不,她之所以能夠存活,是因為她才是真正用心愛著獨角獸的唯一一個人。沒有心的獨角獸無法感受盲眼少女真誠的愛,他以為這是天神的玩笑,要讓貪圖美麗又過度自負的他愛上一個有缺陷的人類,所以他百般抗拒,甚至傷害盲眼少女,直到他的人身術法被天神派遣的天使解除,重新變回一隻獨角獸之後,才恍然大悟……」

悲傷的結尾震醒了聆聽入迷的菲菲,她激切的追問:「他悟透了什麼?」

皮耶聳了聳肩,指著圖上的神秘聖獸笑道:「這正是這個傳說的重點所在,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只獨角獸究竟悟透了什麼。天神降罪,獨角獸成了身帶詛咒的惡獸,被人類唾棄,亦無法回歸天界,最後遭驅逐至一座荒蕪的墓園,獨自寂寞的死去,據說是盲眼少女親手將它埋葬。」

「怎麼會是這樣……」無形的撕裂痛楚自胸口傳來,菲菲幽幽的垂下長睫,難以置信地不斷搖頭,彷彿透過這種消極的抵抗便能改寫一場悲劇。

「傻瓜,我不是說了嗎?民歌的出現往往是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這首童謠藉由這個傳說隱藏了真實的意涵。獨角獸追逐著自我的美麗倒影,是一種追求崇高理想的藝術象徵,無所不能的天神代表著凡人不能與之抗衡的殘酷現實,至於盲眼少女可能是一種孤高境界的化身……菲菲,你還好嗎?」

一陣冰涼滑過臉頰,溫熱的淚水,像一場來不及防範便已倉皇降下的驟雨,她愣愣地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目光呆滯。

夢碎時可有聲響?心裂時可有痕跡?窮其一生都在追逐幻影的獨角獸,最終能夠得到他渴望的愛情嗎?

是不是必須心碎過,痛苦過,才能面對這些爾虞我詐的鬥爭?

是不是必須將內心最後的美好都徹底摧毀,才能漠然地面對這種荒涼?

那麼,是否夏爾也曾遭受過如同火焚的背叛之苦,所以他才徹底顛覆愛情的價值觀,在雙腳深涉爛泥時,卻又置身事外般冷眼旁觀,盡情嘲諷、玩弄那些追逐泡沫般美麗幻影的膚淺人們?是這樣的嗎?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經看透了虛實交錯、美醜交融的浮世春夢。

我們都是一頭尋從本能而活的獸,卻在每次受創傷癒來回反覆之間,一步步被狹隘的世俗集體價值馴服。

夏爾曾經如是說道。當時,她迷迷糊糊,始終聽不明白;現在,她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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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4:20
第五章

閉上疲倦的雙眼,每當渾沌的黑暗來襲,冷漠的抗體便寸寸瓦解,層層封鎖的回憶之門,總在意識鬆懈時悄然開啟,昔日的夢魘便乘機惡意入侵……

「從今以後我就是小爾的姊姊,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無論將來還有多少磨難,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知道嗎?」

記憶裡的楚寧,猶是披垂著一頭濃密的黑髮,她那婀娜纖細的身段,以及堅毅聰敏的形象,給了深陷孤寂的他一種母親般的溫暖。

「小爾,你不能老是不說話呀。」

「小爾,姊姊一定會守護著你直到最後,一定。」

「小爾,你不把心裡的痛苦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呀。」

「小爾……你要站在這裡等我,絕對不能亂跑,知道嗎?」

終究,楚寧還是放開了他的手,逐漸從剝蝕的記憶裡黯淡地退場。

回憶衝垮了他努力高築的心牆,纏綿歡愉過後的絲緞寢被上,伏臥淺眠的瘦長身影隨著沉淪的意識開始緊繃抽搐。

黑暗裡,不見一絲曙光,唯有孤獨穿梭來去。

夏爾彷彿又看見一道瘦弱且早熟的落寞身影踽踽獨行,漂亮的男孩忍住滿腔憤懣,穿過花卉展覽場,獨自面對遭受惡意遺棄的詛咒,竭盡一切漠視傳自胸口的撕裂聲響,佯裝毫不在乎……

其實,沒能哭出來的嚎啕,至今依然儲放在記憶的黑盒子裡。

其實,沒能喊出聲的懦弱,並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化半分。

隱藏在體內的那個男孩仍未死去,只是蟄伏在暗處窺伺著,隨時準備侵襲他的意識。

忽地,一盞燈驅逐了深沉的黑夜,孤獨的男孩逐漸蛻變成美麗的少年,他佇立在黑暗的盡頭,迷失了方向,掩下濃密的雙睫,眺望著腳下的斷崖,似乎猶豫著該不該縱身躍下。

「別走。」突如其來,柔軟且溫暖的雪白小手圈住他握得泛白的腕骨。

少年驚異地回首,瀕臨絕望的目光,迎上一雙含笑的大眼,那像是黑夜裡的璀璨星辰,指引著他迷途知返。

「夏爾,我不會放開你的手,永遠不放。」女孩如是承諾。

他恍然回神,這才驚覺,原來少年之所以守在黑暗盡頭,並非為了徹底的自我放逐,而是渴望著誰來救贖……

「夏爾?」

軟枕上的俊美臉龐茫然睜開湛藍的雙眸,深邃且迷惘,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後,才望向發聲者。

氣質雍容的女人正優雅的著裝,垂頸戴上珍珠耳飾之際,連番俯身啄吻少年的鬢角,以及他僵冷的美麗五官。

夏爾冷淡地撇開頭。知悉他有強烈起床氣的高雅女人不敢再打擾,加快了整裝的速度,順道將散落一地的男裝拾起,掛在乳白色的花蕾狀衣架上。

「抱歉,把你吵醒了?」女人側坐在床沿,流露出與她的年紀不符的渴慕崇拜。「我看你似乎作了惡夢,所以才出聲喊你,不要介意。」

「回去吧。」夏爾構過放在床單上的扁平煙包,接過女人遞來的金色打火機,慵懶地點煙。

「需要幫你訂位嗎?上次見面的那間?還是你有特別屬意的餐廳?」

明明離去在即,哪怕是一分半秒都貪圖能多留片刻,從來沒有女人捨得輕易留下他一人獨睡冷床。

「不必了,我沒有食慾。」完美的下顎枕在交疊起的雙臂上,夏爾清寂的目光逐漸迷失在煙霧裡。

女人似乎早已習慣他這種疏離冷淡,叱吒商場的高壓手段制不住少年的高傲,權利鬥爭的政界生態,亦馴服不了少年的睥睨之姿,他是特別的,全然跳脫於禮教束縛之外的創新藝術,以至於人人甘願傾心拜倒。

「今晚留在這裡過夜?」女人環視著透過秘書精心挑選的小公寓,脫俗的藝術擺設,樣樣講究的細膩雕琢,構築成一個小小的歡愉囚室,企圖挽留一道從不曾為誰留駐的傲影。

「不。」夏爾簡潔地道,未曾回應女人無比眷戀的眼神。

直到失落的歎息伴隨著關門聲響起,俯臥在床榻上的光裸軀體才變換了姿勢,揚眸看向天花板上的琉璃吊燈。

他的意識猶然半睡半醒,瞳心依稀殘留著夢境裡的那雙純真大眼,渙散的思緒仍勾勒著她嘴角微笑的弧度。

曾幾何時,那只又呆又蠢的小松鼠溜進了他的腦海,侵佔了他從不肯洩漏半分的夢境……

他不作夢,從不!

可是近來,那些寧願喪失記憶也想棄置的痛苦回憶越來越猖獗,總是在他稍有鬆懈時百般挑釁,而那雙純真的核桃大眼時時刻刻飛掠眼前,甚至開始與那些早該被他徹底遺忘的回憶互相抗衡。

毫無預兆,猝不及防,無論是現實抑或是夢裡,當他遭受昔日不堪的痛苦鞭笞時,總會有一雙柔軟溫暖的小手,堅定的握住他那總被輕易鬆開而空蕩蕩的手掌,彷彿連內心的那片虛無也一併被填滿,不再荒蕪,不再蒼涼。

究竟是從幾時開始的?

驀然,夏爾強硬切斷了思緒,以夾煙的那隻手撫過紊亂的金髮,眼角睨向牆上的復古時鐘。

他扔開蠶絲暖被,橙色的燈光將他勻瘦的骨架鍍成一片淡金,將未抽完的長煙在琉璃盤中捻熄,漫不經心的著裝,掩去歷經一場性愛後卻依然焦渴空虛的漂亮軀體。

夏爾攜著不快的情緒踱離公寓,步行好一會兒之後霍然停步,揚眸梭巡著矗立在左前方的拉法葉百貨,神色驀然陰沉,分插口袋的雙手暗暗攏握成拳。

是她,那個愚笨又愛擾亂他心神的蠢蛋。

夏爾犀利而敏感的目光穿過茫茫人海,隔空凝望著那道熟悉的嬌小身影。

總是憨直的臉蒙上了深重的哀傷,她宛若一縷不知何去何從的幽魂,單薄的身子像是踩在鋼索上,隨時會摔落,更像一個慘遭現實世界背叛的失意醉漢,搖搖欲墜。

莽撞的衝動在胸中激盪,逐漸掌握了他的意志,他的雙腿不受控制,逕自朝她邁進,藍眸深鎖,凌厲的盯住那一再遭行人擦撞,步履顛躓的憂傷纖影。

突來的一記擒捉,震醒了沉浸在悲傷中的菲菲。她恍惚回眸,茫然的濡濕雙眼撞進他愕然的注視中,兩人目光交纏,始終緘默。

「發生了什麼事?」對峙片刻後,夏爾故作冷淡地問。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她搖晃著忘了繞上圍巾的皎白秀頸,勉強擠出苦澀的笑,極不自然地打著招呼,「好巧喔,居然會在這裡碰面。」

「應該是好倒霉吧。」夏爾嘲弄的冷嗤,瞄過她想隱藏低落情緒的蹩腳表情,她那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弄得他心煩意亂。

意識到自己仍抓著她細瘦的皓腕,夏爾神色複雜的鬆開五指,把手插回褲袋裡,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慵懶率性模樣。

「我剛剛見過皮耶……」菲菲曉得自己拙於偽裝,只好慌亂的岔開話題。

「你又去老傢伙那裡了?」無妨,反正他不忙,有的是時間陪她繞圈子。

「嗯,皮耶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童話故事?」他嘲諷意味深重地挑高眉梢,瀏覽著人來人往的街景,絲毫不在乎他的駐足儼然造就了另一幕美麗的景致。

「不,不是。」已然習慣了夏爾的調侃,菲菲笑著搖頭,笑意卻不再那樣燦爛。「皮耶跟我說了關於那首童謠背後的故事。」

「又是哪來的該死童謠?」

「那晚你在墓園裡唱的那一首。」

她的眼神幽幽垂落成一道憂鬱的弧線,莫名觸痛了他的眼。

滿街的喧囂對他而言像是不存在,夏爾神色略僵,目光泛寒,卻依然把持著最後底限,不肯輕易動怒,只是冷靜的問:「那個老傢伙還跟你說了什麼?」

「你很在意他向我透露關於你的事?」即使身陷傷心泥淖,菲菲依然能看穿他的焦躁。

「現在是我在問話,不是你。」他試圖以慣常的嘲弄冷笑掩飾心慌,胸口巨大的黑洞擴散著懼意,明知自己的形象早已是一朵腐爛的薔薇,這當下卻畏懼她挖掘出他身後的那些醜陋。

菲菲輕輕搖頭,落寞歉然道:「抱歉,是我不該向皮耶追問關於你的過去,但請你放心,皮耶並未透露太多。」事實上,是她的眼淚逼出了皮耶一直守口如瓶的那些隱私,關於夏爾的私密。

夏爾瞇銳了雙眼,抿唇忍下差點出口的低咒。「他說了什麼?」

「關於你的過去。」

「我當然知道!問題是我要知道那該下地獄的老傢伙都說了些什麼鬼話!」

紅腫的核桃大眼幽幽地揚起,她的瞳心烏黑如子夜,像兩道繚繞星月的雲河,將他捲入無可逃脫的神秘宇宙。

「你討厭我嗎?你討厭我對吧?」菲菲凝望著他錯愕的俊顏,不再掩飾,不再陪他玩那些模糊、難辨真假的遊戲。「其實你從第一眼見到我就討厭我,對嗎?」

夏爾別開隱藏不了複雜神色的臉,冷不防卻讓一雙彷彿穿透夢境來到現實的柔軟小手使勁扳回來。

他詫異的看著她,兩雙眼眸一黑一藍,無視身旁如流人潮的側目,深深的對望。

「夏爾,你為什麼討厭我?因為我的單純?因為我很笨、很傻?還是因為我對人性還保有最純真的信任?」出乎意料的,她狠狠敲破了昔日自己設下的沉默偽裝,深入地剖析。「還是,因為你在我的身上看見已經遺失的那個自己?」

須臾,夏爾俊美的臉龐蒙上一層陰霾,世界彷彿靜止,雙耳逐漸過濾四周的雜音,只剩下菲菲柔弱卻肯定的傾談。

「其實你害怕看見我,是不是?」她像是沉默了太久,一旦開口便再也無法停下。「因為我單純的信任,會令你想起早已經不存在的天真,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再想起那個曾經單純的自己,所以你討厭我,甚至恐懼我一再出現在你面前,是不是?」

夜幕已降下,絢麗的巴黎街頭掀開了另一頁繁華,拉法葉百貨外部裝潢的燈飾,映亮了兩人僵持不下的沉重對峙。

「你到底想說什麼?」夏爾漠然的神情,像是隨時準備掉頭離去那般決絕。

「我不想把你逼到絕境,我也沒有那種能耐,我只是個不小心誤闖你的世界的過客,我什麼都不是……皮耶警告過我,別嘗試太過接近你,我現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夏爾皺起眉,彷彿跌進了一團謎坑,越聽越迷惘。「所以你想表達的意思是,你錯了,你不該一直靠近我,你應該在一開始就聽我的話,離得越遠越好?是這樣嗎?這就是你兜了一大圈之後,想對我說的愚蠢鬼話?」

「是的。」菲菲揚起一朵哀傷的笑,總是純真的大眼裡盈滿了水霧。

「所以,你只是想告訴我,你不屑我的遊戲,你也不希罕我,是嗎?」

「我不想看見你……」

「你憑什麼擅自決定!」

她未竟的含糊話語被一聲突來的飆罵惡狠狠的截斷,夏爾像只被踩著傷口的犬,兇惡地防衛。

望著他眸中高燃的兩簇怒焰,菲菲登時愣然。

從初識到屢次無心的交集,再到近來的深入來往,她隱約察覺得出他百般的壓抑;壓抑著對腐敗又糜爛的自己,以及那些曾經加諸在他肉體、心靈的苦痛,壓抑著對這個世界的唾棄與厭惡,壓抑著埋葬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與情緒,壓抑著他對醜陋現實的憤怒與不滿。

夏爾從不生氣,從不,一如他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他從不作夢,從不。

因為沒有任何人事物值得他真正在乎,於是連帶的,多餘的情感也逐漸萎縮,至於生氣,那更是大可不必,無非是虛擲生命,浪費體力。

他不生氣,從不生氣……

「早在最初我就已經警告過你,遊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停下來的可能,我管你是誰,只要想進來我的世界,就得按照我的規矩走,你聽懂了嗎?」

「夏爾,你討厭我。」菲菲憂傷的提醒他。「你害怕看到我,不是嗎?我又蠢又笨,總是沉默,不願開口……」

「那又如何?」他的眉冷冷地挑高,宣告著寧願與世為敵,也不願被馴服的孤傲。

這一刻,他再也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的掉頭離開,在他的夢境開始出現她那雙大眼之後,在她逐漸侵佔他荒涼的內心禁地之後。

這個世界是座處處暗藏險惡的叢林,那些渴望他的美麗與肉體的女人如虎如豹,她只是一隻無憂無害的小小松鼠,張著圓黑的大眼,一眼看透他空蕪的心……

「我說過,遊戲規則由我來訂定,不是你。」

「我不懂,既然討厭,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你總是做著與自己的意志相反的事,拚命讓自己陷入不快樂的空虛裡,這樣又能得到什麼?」

「那是我的自由,不需要誰來替我審判。」

「是,那是你的自由,與我無關。」菲菲悵惘的掩下長睫,發僵的雙膝往後一靠,細微的舉動,在某雙藍色的眼睛裡看來,卻像極了急於躲開。「抱歉,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貿然出現在你面前。」

抱歉,都是媽媽的錯,是我不該把你帶來這個世界……

抱歉,都是姊姊的錯,是我不該相信老玻璃的鬼話……

一再重複的喃喃歉訴,透過三個不同的女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時空,重疊在一起,像夢魘般直朝沒有防備的他突襲而來。

她們能給予他的最後一句話總是抱歉、總是錯誤、總是虧欠,他所面對的總是離去的背影。

「夏爾,都是我的錯,你就當作是我自作自受,別理我。」菲菲盯著鞋尖,含糊地道。

始終沒能得到他的回應,以為他已接受她的道歉,嬌小的身子有些搖搖晃晃地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她像是四肢系有控制線的小木偶,失魂落魄,落寞的穿越一群群結伴而行的外來遊客,人潮如流水,逐漸衝散了漸行漸遠的身影。

夏爾僵立在原地,感覺極大的空虛感襲來,善於玩弄人性的命運再一次剖空了他的心,火熱的躍動驟然歸於冰冷,彷彿什麼都不存在。

她們一個個離開了他,現在,就連僅存的一絲柔軟也吝於停留,迫不及待的從他面前遠揚。

不,他不允許!明明答應過他不會輕易放棄,是她執意躍入他的遊戲,是她親口宣稱會將他失去的那些情感尋覓回來,是她,是她!

她不能走!誰都可以離開,唯獨她不行!

遠處驀然傳來尖銳的聲響,連綿不絕的喇叭聲像是急促的呼喚,莫名地揪緊了菲菲的心扉。

她愣愣的停步,回首凝望,時間霎時凍結。

夏爾猙獰了深邃的五官,視當下的混亂如無物,無視汽車駕駛們的探頭怒罵,以目空一切的傲睨之姿橫越車陣,直直朝她走來。

菲菲呆愣的僵立,淚濕的純真大眼越過人車紛亂的場景,茫然無措的等在原地,看著他像一團黑色風暴朝她刮來。

「夏爾……」

這一刻,路人全成了劇場裡的觀眾,甚至有人掉頭張望,想確定暗處是否正藏著攝影機。

總是毫無所謂的糜爛頹廢、總是與整個世界保持距離的夏爾,此時此刻,毫不保留地將滿腔的憤怒顯露於神色,佔據了她全部的視線。

「夏爾?」

「跟我走。」不願淪為免費表演的肥皂劇,夏爾伸臂抓過她的皓腕,強悍且不容抵抗地將她往懷裡一帶。

沒有人察覺,在探出手之前,他的手顫抖得有多劇烈。

跌入堅硬胸膛的菲菲耳鳴得厲害,聞著自他頸窩傳來的淡香,仰高瞠得發傻的淤紅晶眸,癡癡回望他陰鷙的鎖視,難以相信他竟然主動挽留她。

他這樣的舉動,是否意味著他已對她產生一絲絲掛念?

「……去哪裡?」

「只要沒有這些愛看熱鬧的蠢蛋,隨便什麼地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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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4:45
第六章

巴黎的春夜,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嬌嫩花朵,隨著夜色流轉,舒展成令人醺然的柔媚姿態。

坐在小酒館外的露天座位上,菲菲侷促不安地捧過侍者送上的熱奶茶,不時偷覷對座始終默然抽著煙的陰沉俊臉。

他的臉色,真的好難看……

驀然,一記不經心的眼神交會,兩人同時停下手邊的動作,視線糾纏,凝重的氛圍再度僵滯。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夏爾搶在她躲開驚悸的目光前冷厲的逼問。

「沒什麼……」

「如果你再繼續逃避我的問題試試看,我會讓你徹底後悔認識我。」他挑眉撂下警告。

菲菲不禁好奇,「你會怎麼做?買一張不知目的地的車票,然後把我扔棄在火車上?還是像電影裡美麗又冷血的少年將我切割,埋在你的床下?」

夏爾嘴角彎起冰冷的弧度,優雅的探手輕輕壓在她執杯的小手上,高大的身影徐緩地壓近,將她籠罩在他的勢力範圍內。

「我會讓你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夏爾,當然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我的公寓,我的床上。」

出乎意料,圓潤的白皙臉蛋非但沒有轉紅,反而蹙起秀雅的眉,認真地糾正,「不,你不會對我這樣,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

「對,我討厭你,討厭到希望你可以立刻消失在我面前,最好永遠別再出現……」他明明是瞇起寒眸,但目光卻帶著毫不自知的溫柔。

「夏爾,你不能再這樣放任自己荒唐下去,你這樣做,永遠也得不到真正的快樂……」

徒惹心煩的關懷透過她的小嘴吐出來,不同於那些衛道人士的乏味,不同於那些無趣的道德勸說,總是在夢裡、在偶爾短暫失神時困惑了他的意識、他的心神,甚至控制了他的思考與選擇。

「夏爾?你有在聽我說……」菲菲根本來不及錯愕,唇裡的甜蜜已被覆來的美麗臉龐深深擷取。

傘篷上纏著七綵燈泡,隱密暗處的迷你雙人座上,模糊可見美麗少年傾過上身吮吻懵懂少女的曖昧剪影。

在遊戲的行進中逐漸迷失了規則,迥異於那夜墓園裡充滿戲弄、毫無情感的印吻,這一回,夏爾給予的是全然失控而沉重的吻。

沉重,是因為他投入了真實的感情,顛覆了從前那些浪蕩輕浮的形象。

他從未吻得如此小心翼翼,長年真槍實彈所累積的高超技巧,此時此刻全盤崩解。

為什麼同樣是嘴唇,那些渴望他親吻的女人是如此令人作惡,而她的嘴唇嘗來卻像是一種淨化救贖,撫慰了他空虛的心。

「菲菲……」他喃喃輕喚著像變成了一尊小木偶的女孩,並不打算為此失控之舉多作解釋。

菲菲木然地眨動呆滯的雙眼,摀住熱度未褪的櫻桃色嘴唇,震驚地低喃,「你討厭我……你明明很討厭我的……」

討厭一個人也可以吻得這麼投入嗎?曾經有過幾次在街頭撞見他與女人擁吻的畫面,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呼吸急促,胸口發悶,可是漸漸的,她發覺了他的漫不經心與倦怠,那種吻,形同制式化的習慣,毫無價值可言。

可是,他給她的吻卻是……

「沒錯,我非常、非常討厭你,所以你最好別再自以為是,認為自己能夠左右我的決定。」夏爾豎起指頭,戳向她訝然欲張的小嘴。「在我話還沒說完之前也不許你擅自打斷。」

「哪有這樣的。」菲菲不滿地悄聲咕噥。

「別忘了,是你自己執意不肯退開,硬是要加入我的遊戲,除非我喊停,否則它永遠只能繼續前進,沒有中場休息的時間,也沒有停止的確切期限。」

「那你什麼時候才會喊停?」

「直到我高興為止。」

「你和其他人的遊戲也是這樣?」

這句天真的反問,震住了答辯如流的彆扭俊顏。

他反覆思索著過往的記憶,極為嘲弄的是,那些讓他麻痺的肉體遊戲,是不斷重複的陳腔濫調,毫無快樂可言,遊戲總是終止在他的厭倦下。

肉體的歡愉只是短暫的撕裂靈魂,何來快樂?

迅速藏好片刻的恍惚,思緒重新聚集,每當他的視線觸及她單純無邪的大眼,長久以來佔領肉體的強烈空虛,總是瞬間消失無蹤。

可是,蠢蠢笨笨的小松鼠始終沒有察覺,她的無心誤闖,已在他心底的那片荒涼之地造成巨大的影響。

「你少管我的事。」夏爾冷哼。「現在是由我來提問,不是你。」

「可是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如果你打算跟我在這裡耗上一整晚,我無所謂,樂意之至,還是,乾脆將皮耶那群老傢伙一塊兒找來湊熱鬧?」懶得再回應她聲東擊西的企圖,他直接發動凌厲的攻勢。

「不、不太好吧,皮耶他們最近好像挺忙的……」唔,這樣也被他看穿?她還以為只要繼續說些令他心煩的關懷話語便能轉移焦點。

「所以你打算據實以告了嗎?還是非要等到那群老傢伙來搗亂才肯說?」

「其實沒什麼事……」

「如果真的沒什麼,幹嘛哭腫了眼睛一副要去尋死的模樣?」

「我哪有這樣!」菲菲窘紅著臉頰抗議,目光一觸及那雙藍眸,又趕緊垂下臉,惆悵地低聲道:「我的樣子看起來真這麼糟嗎?皮耶還騙我說一點也不糟。」

「說吧,我想知道是什麼可笑的事讓你這樣失魂落魄。」不想一整晚只能面對她的頭頂,夏爾乾脆拿過她捧著的瓷杯,間接逼她直視著他的臉。

菲菲牽強的扯唇微笑,「我只是覺得很納悶,為什麼有人在指責別人的過錯時卻仍犯下一樣的錯,為什麼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對一個人好,背地裡卻泯滅良心的竊取屬於對方的東西。」

夏爾似乎聽懂了什麼,皺起眉頭問:「那個人竊取了你什麼東西?」

「我並沒有說那是我啊。」她吸了吸逐漸泛紅的鼻子,想到這段期間獨自在異鄉的孤單與寂寞全是因為安娜的陪伴才趨於緩和,想到安娜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刻伸出援手,卻在這最後一刻狠狠將她推落黑暗的深淵,她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的設計被人竊取?」幾經推敲之後,夏爾懶懶地開口,道出最有可能的推論。

儘管對座靜寂無聲,他卻能從她逐漸濡濕的眼眶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幾乎可以看見,屬於她的那份純真已開始蒙上一層暗影,她的失望與懷疑,已使得這份美好的純真開始出現醜陋的裂痕。

「也許對其他人而言,那種無形的靈感沒有太大的價值,但那卻是我朝夢想前進唯一的糧食,她毫不留情地從我面前拿走了,甚至藉此得到讚揚與榮耀……」

「那你算什麼?」夏爾凝眸定視她滿面的哀傷,代替她說出無法脫口的沉痛控訴,「那是你的設計,你的創作,等同於你身上的血肉,她卻在你面前啃你的血、嚼你的肉,然後迅速茁壯,說到底,你成了她的墊腳石。」

「不是……不是這樣的。」菲菲抿起泛白的下唇,掩飾即將潰堤的煎熬。「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你的心裡還作著『也許這不是真的』的美夢?還是,你期望自己從來沒畫出那些設計圖,這樣你就不必看見藏在虛偽假象後的醜陋?你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夏爾的冷嘲熱諷無疑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螫得她化膿的傷口益發疼痛。

凝聚寒意的藍眸靜靜望著蒼白憔悴的秀顏,將她從裡到外仔細端詳,從顫抖的雙睫再到緊抿不放的嘴唇,看似冷淡的疏離神態顯得陰鷙沉鬱。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覺得我笨?因為我總是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就代表她沒有思想,沒有價值?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她難得倔強的加重語氣。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把你所有的想法都說出來。」夏爾伸手按住她發涼的手背,不給她任何軟弱逃避的機會。「你不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

小爾,你不把心裡的痛苦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呀。

是的,他曾經沉默如她,卻在美夢徹底崩塌之後,終於從自我囚禁的牢籠解放出來,但……解放之後的沉淪,是加速他滅亡的自我放逐,沒有救贖。

「不,我不說。」菲菲堅決的搖頭,眼角滑落一串淚珠。「我依然會保持沉默,因為那是我最後的底限。」

「底限?一再的沉默就是你替自己設下的底限?」他深覺可笑地反問。

「並不是要大聲喧嘩才能表達想法,軟弱的堅持也是一種做法。」

「這個時代並不歡迎沉默,越是聲嘶力竭的譁眾取寵、越是麻辣腥膻的言詞越受人矚目,你的沉默到最後只會慢慢淹沒了自己。」

「當時,教授問我需不需要兩方對質,我沒有接受,他們覺得是我心虛不敢面對,可是,事實的真相並不是我大聲嚷嚷就會浮現,那又何必讓人難堪。」

「所以你連最基本的辯解都乾脆放棄?」

「說了又如何?有用嗎?」

「你沒有嘗試,又怎麼知道沒有用!」

一句失控的怒吼,震響了寧靜的春夜,露天座位上,喁喁低語的親密情侶們紛紛投以側目,直接將氣氛凝重的角落小圓桌當作是那對情侶談分手的戰場。

菲菲直視一臉怒容的夏爾,和往常一樣天真,納悶地問道:「那你呢?你沒有去試,又怎麼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值得你信任?如果你不去試,又怎麼找得到真正的快樂?」

聽似柔軟不含重量的一段問話,卻比劍還要鋒利,比刀還要尖銳,比箭還要令人猝不及防,直直刺向他的胸口,鮮血淋漓的撕破了他浪蕩不羈的偽裝。

「現在是在討論你的事,不是我的……」

「兩者有分別嗎?」菲菲被動地望著原本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倉卒的抽離,越來越覺得兩人的對話其實是他和自我內心的對談。

呼吸猛然一窒,夏爾想遠遠逃離那雙純真大眼的審視,但自尊卻不允許他成為可笑的懦夫。

「夏爾,其實你比我還要軟弱。」

「閉嘴……」

「是你不讓我閉嘴的,是你要我繼續開口說話的。」她總是出其不意,徹底違反他的遊戲規則,逼他自己掀出底牌。

「你不是我的心理分析師,我也不是你的患者。」怒意一旦釋放便難以控制,總是不曾對任何事放太多認真情緒的他,無法再對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漠然。

「好,那我不說了。」她吸吸紅透的鼻子,抿起唇,捧過已涼的奶茶,藉以轉移注意力,卻讓對桌探來的一隻大掌重重壓回桌面上。

菲菲迷惑地回瞅著他,不解這個突兀的舉動背後的用意。

「別喝這個。」夏爾僵著臉搶過瓷杯,伸手招來侍者,點了兩杯紅酒。

醇濃的酒盛在水晶杯裡,迷離蕩漾,透過光線的折射映上她恍惚的瞳眸。

「我不敢喝酒。」菲菲憶起上回摔破酒瓶的插曲,光是偷嘗那一小口便足以令她頭暈目眩,還是別碰得好。

「把它喝了。」他近乎壓迫地沉聲命令。

「不行……」

「別讓我再重複一次。」他親手將酒杯遞進她手中。

菲菲捏緊杯腳,將酒湊近鼻端,像小動物覓食似的仔細嗅聞,惶惶不安的連覷了對座的俊顏數次,舔抿唇瓣,猶豫不決,直到夏爾終於採取行動,再次傾過上身,橫過桌面,親手將杯沿抵上她的嘴唇。

沁涼的芳甜醇酒隨著小口啜飲,滑落纖細的咽喉,麻燙的後勁如火苗竄升,從未遭受如此刺激挑逗的味蕾開始躍動,喚醒體內沉睡的任性叛逆,壓制了那些醜陋現實的挖苦挑釁。

太好了……至少她可以暫時逃離那些真實的惡夢,甜美的酒精會隱蓋那些虛華的浮光掠影,再也聞不見人性腐朽的惡臭,暫時允許自己沉緬在自我虛構的堅強堡壘中,不去過問那些是與非,也不去想關於她和夏爾之間的一切……

「菲菲。」及時接住她滑出掌心的水晶杯,夏爾輕喚著目光渙散的秀顏。

「嗯?」她乖巧地應聲,軟下雙肩趴伏於桌面,微醺的臉枕在交疊的雙臂上,半掩著眼,放縱自己的思緒馳騁在繽紛的夢幻中。

「菲菲?」夏爾好笑地看著她睏倦的神態,一小杯紅酒宛若高劑量的麻醉藥,輕易馴服了這只總是張著大眼不肯閉上的小松鼠,還真是厲害。

「我該回去了……」她含糊的呢喃著,偶爾極為困頓的撐開雙睫,估量對座的俊美容顏,恍惚間,誤以為這是一場童話故事裡的神秘聚會。

而且是童話故事,不是悲劇……她不要看見那麼悲傷的夏爾成為悲劇的主角,更不願意真如皮耶所言,因為她一再的接近、探索而促使這出悲劇迅速滅亡。

她要讓夏爾成為最甜美的一則童話,不是悲劇,不是、不是……

「你想回去哪裡?」夏爾掏出煙點燃,迷離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張疲倦的小臉上,就這麼定格。

「勒令停學兩周,在家反省,未來一年不得參與校內相關的設計比賽。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還有可能再回到學校嗎?我只能回家,我也好想回家……」

夏爾眼神一沉,狀似漫不經心的問:「你說的回家是回宿舍?」

菲菲傻氣的搖頭,揉揉雙眼迷糊的回應,「不是,我要回台灣,回去找爹地,我想離開巴黎,離開這座太美麗又太令人心碎的夢幻城市……」

那些絢麗浮華已融化在功利的條規裡,這個功利的世界總喜歡將事物價值化,但,愛情呢?道德呢?這些沒有實體,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值得被尊重嗎?

這些無形的感受,能夠被統計測量嗎?歐元美金英鎊台幣日圓,可以提供這些無形情感的交易兌換嗎?為了換取短暫的榮耀,於是便能輕易賤賣靈魂嗎?

那愛情呢?愛情是否也是廉價的?廉價到可以用金錢販賣,各取所需?

然而,這些話她無法對夏爾輕易問出口,戳破一層假象會有多痛?因為不敢揣測,所以寧願選擇沉默。

就讓虛華的表象持續粉飾人性醜惡吧,看得太透澈的人,終究還是得學會固守沉默。

悲傷的離開,聽來如此微不足道、軟弱無助,那是她的自由,她的抉擇,看她自動放棄,轉身離去是最好的結果,可是……

「不要走。」深埋心底最沉重的恐懼湧上咽喉,夏爾突兀地啞聲驚喊。

兩眼暈茫的菲菲模糊的咕噥道:「知道了……我會快點離開……走得很快、很快……快到夏爾來不及眨眼睛我就已經不在了……」

飄浮的意識模糊了聽力,她直接將對座的嘶啞挽留歸類為驅逐令。

夏爾討厭她討厭得要命,當然恨不得她走得越遠越好,不是嗎?

「菲菲,抬起你的臉。」

聽,他的嗓音像是一加侖的冰水那般凍人,肯定又想對她發飆了。

儘管已有無數前例,明知夏爾又將劈頭諷罵,可是早已屈服的身體本能仍催促著菲菲緩慢撐起醺醉的可愛臉蛋。

來自對座的迷人薄唇,覆上喃喃醉語的柔軟粉唇,淺酌深掘,舌尖在她嘴裡戲耍奔逐著。

幽黑的大眼遲鈍了數秒鐘才後知後覺地瞠張,她前方的俊秀臉龐上仍可窺見幾絲彆扭的挫敗感。

挫敗?夏爾因她而顯露挫敗之色?呵,這真是一場荒謬又美麗的夢。

「不准你回家,我不答應。」夏爾雙臂橫過桌面,扣住她東搖西晃的小腦袋瓜,自負跋扈得像萬物的主宰者,任性的駁回她的決定。

晚風吹拂過她落寞的眉眼,枕在纖臂上的惆悵臉蛋不停喃喃傾訴著,哪怕沒人聽得懂,哪怕根本沒有人在意,她只想將壓抑整日的苦悶宣洩出來。

「我好累……累得不能動……不能動了……巴黎這麼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我不想回宿舍……我害怕看見安娜的臉……可是,我又能躲到哪裡去呢?」

「這裡。」

「『這裡』是哪裡?」她憨傻地問。

她天真而哀傷的迷濛目光狠狠撞痛了他的心。

「我這裡。」

醇朗的允諾,敲響了聽不真切的雙耳,菲菲迷惘地瞅著夏爾俯額壓近,與她相抵,不見往常的尖銳防備,只有最真實無偽的濃烈情感,即使這份情感顯得粗糙,失去了他擅長的華麗作風,卻是未經潤飾,最最真實的。

「夏爾,你是認真的?我真的可以躲到你那裡?」

「對,因為我這裡是動物避難所,只提供攻擊力過弱的動物入住。」

「我不是動物,我是……」

「你是菲菲,黏人的蠢瓜、不聽警告喜歡亂闖別人世界的蠢松鼠。」夏爾乾脆替她補完註解,故作妥協的繼續道:「我願意收留你,那也代表你得完全聽從我的命令,所以不准你離開巴黎。」

暖暖的感動,衝垮了一夕高築的憂鬱冷牆,菲菲笑彎了星眸,眼角的淚珠落進了僅剩殘液的水晶杯中,朦朧了刺目的殷紅。

感動的眼淚,溶進挑逗曖昧氛圍的濃醇紅酒中,醞釀出醺人入夢的甜美愛情,即使是稍縱即逝,即使是短暫片刻的救贖,亦令人陶醉。

騷動如湖面的漣漪,自中心波及外圍,逐漸擴散成一波波亂潮。

隸屬淫蕩芭比軍團一員的葛莉,揪緊浴袍的腰帶,倉皇的衝入宿舍女皇奧薇的寢室,失心瘋似的破口大喊:「夏爾!夏爾.伯斯坦恩!」

一夥人先是呆愣片刻,接著一陣做作的尖叫聲險些震破宿舍的門窗,玩得正起勁兒的內衣派對霎時終止在眾家姊妹誇張的雀躍之中。

須臾,芭比軍團殺出重圍,蜂擁的齊聚環形廊道,努力撐開層層黏貼的假睫毛,自二樓引頸眺望。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夏爾.伯斯坦恩怎麼會無緣無故跑來女生宿舍?」

「要是讓神經質的瑪麗安小姐知道,肯定氣炸了!」

「噓,他聽見了!」

下方,剛穿越一團嘩然旁觀者的夏爾正巧揚眸,毫不感興趣地逐一掃視二樓廊道上一張張濃妝駭人的俗艷面容。

「噢,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奧薇不停扇手替臉部降溫,裝腔作勢,故裝羞澀,「他在看我!夏爾他在看我!」

葛莉小心翼翼地道:「奧薇,那個……夏爾轉向二寢的方向了,我們是在一寢。」

淫蕩芭比們霎時噤聲,奧薇精雕細琢的臉蛋瞬間一垮,只剩像是打了過量肉毒桿菌的巫婆僵笑。

尋找著之前好不容易從小醉鬼口裡問出的門號,夏爾一路直闖,冷銳的眼神越過一個個號碼牌,終於找到目標。他緩下步伐,佇立於門外,逕自旋開門把,不請自入。

突來的啟門聲嚇呆了埋首於桌案前的安娜,她錯愕的掉頭,瞪視著不應該出現在女生宿舍裡的傳奇人物。

夏爾彎唇冷笑。如果沒看錯,他十分確定這個女人臉上寫滿了心虛的狼狽,對照她倉皇藏匿手裡圖稿的舉動,動機昭然若揭。

「忙著湮滅證據?」夏爾揚眉嘲弄,睨著被安娜撬亂的胡桃色書桌,數張有著熟悉簽名的設計草圖堆集成疊,他的懷疑根本是無庸置疑的。

安娜慌張地道:「你胡說什麼……」

「我不是法官,更沒興趣聽你提出上訴,你也不必浪費力氣搜括自己的罪證,那只是更加突顯你的可笑與愚昧。」

撂話的同時,夏爾快步走向被惡意堆滿辱罵字條與不明垃圾的凌亂床鋪,視滿床瘡痍於無物,迅速翻找著,終於在擠壓得只剩小小空間的乾淨角落找到一個舊八音盒。

「你想幹什麼?那是菲菲的東西!」

夏爾握著八音盒,側首藐睨,唇角彎起譏誚的弧度,望著安娜冷聲問:「你還分得清楚什麼是她的?如果你能分辨得如此清楚,為什麼還要偷走屬於她的東西,佔為己有?」

安娜的神色顯得難堪,口吻仍是斬釘截鐵地反擊道:「我不知道菲菲究竟跟你說了什麼,但是我可以很肯定一件事,菲菲確實盜用了我的設計,即使我跟她是關係密切的好朋友,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是啊,你就繼續這麼相信吧,希望你能到死之前都持續對這個可笑的謊言深信不疑,抱著它一塊兒到地獄去好好哀悼。」夏爾毫不吝惜地朝目光閃爍的安娜扯開一抹嘲諷的獰笑,緩緩步上前。

安娜瞪著不斷靠近的俊美臉龐,屏息支吾,「你、你想做什麼?」

「把草圖給我。」夏爾垂掩雙眸,瞥向安娜藏在腰後的數張圖稿。

「你憑什麼……」

「因為那上面簽的不是你的名字,因為那本來就不屬於你,因為你的行徑可悲至極。需要我再提供多一點『因為』嗎?」

安娜強裝鎮定,「你是來替她辯解,還是來替她平反?」

「都不是。」夏爾索性親自動手捏住圖稿一角,使勁扯過,冷眼看著安娜一臉極度驚駭的表情。「害怕沒有湮滅這些草圖,菲菲就不能徹底完蛋?你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夠了!夠了!」面具一再被戳破,安娜徹底崩潰。「對,我是抄襲了她的設計沒有錯!但那又如何?她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插班生,我是得過無數設計獎項的優等生,教授還有那些無知的旁觀者們統統站在我這邊,你能拿我怎麼樣?!」

「我應該反問你,期望得知內情的人怎麼樣?替你喝采?替你覺得可惜?還是像那些無知的群眾幫著你一起唾棄竊取別人設計的可憐蟲?省省吧,像你這種人我再清楚不過,就是到死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然後一次次踩著別人的脆弱獲得榮耀。」夏爾揚起眉,咧開迷人的微笑,語調輕柔。「記得下回扮演無辜者的時候多擠一點眼淚,多練習怎麼樣才能擺出真正可憐兮兮的嘴臉,因為你的演技在我看來真是拙劣至極。」

臨走前,他驀然憶起了什麼,止步轉身。

在安娜難堪的瞪視下,夏爾慢條斯理的掏出皮夾,隨意抽出數張大鈔,朝她扔去。

「這是八音盒的費用。如果必須用實質的價值來衡量,希望你以後能分得清楚什麼是屬於菲菲的東西。」

鑲著翠綠萊茵石的銀鑰插在門孔內,輕輕轉動,胡桃木大門緩緩開啟,夏爾行走時不由自主的放輕了足音。

即使週遭一片黑暗,在敏銳感官的帶領下,他仍迅速繞過散置著諸多畫具與顏料的大廳,來到擺設雅致的臥房。

總是瀰漫著孤單氣息的空間裡,一股恬柔的野薑花氣味軟軟地入侵,纖細的人兒側身蜷躺在靠牆的床鋪上,睡得酣甜。

夏爾輕緩地踱近,倚著床沿蹲低身子,神色複雜地凝望著她單純的睡顏。

像是感應到某雙藍眸的熱度,菲菲迷糊的睜開眼,喃喃夢囈的小嘴忽地漾開一抹嬌憨的笑。

「我的八音盒。」床榻上的小醉鬼孩子氣地搶過它,萬般珍惜的護在懷裡。

夏爾輕笑,眸中浮動著淡淡的愛憐。「不過是個便宜的二手貨,也值得你這麼牽掛?」

意識沉浸在醉意中,菲菲笑得開懷燦爛。「這不是普通的八音盒喔,這是屬於我跟夏爾之間的小秘密,不信你聽。」

雪白的小手轉動齒輪,雪夜裡不期然邂逅、一再將兩人宿命般牽繫的古樸童謠便開始吟唱。

簡單的音符,譜奏出哀傷的樂章。

「聽,這個音樂就和夏爾那晚唱的一模一樣……」

菲菲輕閉雙目,陶醉的聆聽,未曾察覺床畔俊美的臉龐已抹上淡淡陰鬱。

「夏爾……你聽見了嗎?」靜謐的兩人世界,除了反覆奏鳴的音樂,僅有她甜美柔軟的呢喃。「獨角獸在哭泣,因為得不到真愛,所以只能孤單的死去……」

「我什麼也沒聽見。」

「因為你就是孤獨的獨角獸呀,當然聽不見自己內心的哭泣,用空虛的歡愉填補空蕩蕩的胸口,用浮華頹靡的生活麻痺靈魂,明明厭倦了這一切,卻還要裝作樂此不疲……我不想看見夏爾真的變成獨角獸。」

「菲菲,你喝醉了,給我安靜的睡覺。」

霸佔主人床位的耍賴小醉鬼難得一臉任性,拒絕當柔順的乖寶寶。「不要……我還不睏,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

「你是被天神放逐,變成美麗少年的獨角獸,神話裡的獨角獸變成了二十一世紀的夏爾.伯斯坦恩。」小醉鬼斬釘截鐵的如是答道。

懶得與她爭辯,夏爾強行關上八音盒,不料反被菲菲拉過大掌,握進發燙的小手裡,暖暖地熨著。

「夏爾,告訴我,為什麼你不畫屬於自己的畫,只模仿別人的作品?」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明明曾經對我這樣說的呀,寧願做一個有瑕疵的真品,也不願意當完美無缺的贗品,不是嗎?」

面對那雙迷惘的純真大眼,縱使防禦的心牆築造得再高,也難以阻攔她一再越界的入侵。

夏爾騰出另一手,輕柔地拿開八音盒,終於有了回應,「他們的眼裡,只看得見離經叛道的夏爾.伯斯坦恩,根本看不見從我手裡畫出的任何東西。」

「他們是誰?」她茫然不解的躺回枕上,小手依然緊扣著他的大掌不放。

「那些藝術界的評論家,那些膚淺又容易受輿論擺佈的群眾。」

「別讓那些狹隘的框架評價你……我相信你能畫得比那些真畫更美。」

「沒有用,就算我畫得再好、再神乎其技,那些盲目崇拜名牌符號的人們依然會將我排除在外,他們永遠不會承認我的好,他們的眼裡只看得見我的糜爛、我的叛逆、我的顛覆、我的反骨,甚至是我這美麗的軀殼,他們只看得見這些東西,永遠用主觀的第一印象將我分類。」

「所以你才開始畫那些仿畫,反過來嘲笑他們?」

「其實你還不算太笨。」

極少獲得他的稱讚,哪怕是充滿揶揄,菲菲仍笑瞇了星眸,拽過他結實的肘臂,撒嬌似的蹭著,像極了惹人憐愛的小動物。

夏爾凝視得入迷,忘了抵禦,忘了抗拒,封印在層層寒霜中的心有了溫度,不再冰冷。

「知道嗎?我真的很討厭你這種天真無知的笨蛋,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像你這種傢伙非常惹人厭,絕對會是個令人抓狂的蠢蛋。」

可是,壓抑在討厭之後的,卻是超脫他掌控的深沉耽溺,哪怕只是她單純的一顰一笑,哪怕只是她憨直的隻字詞組,都像細密的網纏繞著他的心,於是,他無法裝作毫不在乎的看她轉身離開。

當他驀然回神時,他的心已經傾向她,一寸寸淪陷,一分分沉溺,落入她天真的陷阱,墜入她柔軟的甜蜜。

他的心像是已失溫過久,渴求著暖意,表面上故作高傲,實則隱隱等待著,等待她越過層層封鎖,直探他的心底。

困在陰森夢魘的心,一直等待著她的到來。

疲倦欲眠的菲菲,似乎聽懂了什麼,又好似已陷入無意識狀態,不捨得迴盪在耳畔的憂鬱獨白,仍甜甜的傻笑。

「要你別一直靠過來,乖乖待在自己的世界,你卻還是跳進來……就連皮耶那群老傢伙都不想看見你這種單純的蠢蛋受傷,偏偏你就是不肯跳到距離之外。」

愛情,是最狡詐的陷阱,令人無從防備,無從預料,跳脫了時空的限制,橫越了宿命論,也許是每一次的眼神交錯,或許是頃刻的呼吸相纏,早在意識到自己陷落之前已難以脫身。

「好難過……真不舒服……」菲菲勾扯著領口,開始體會醉後的痛苦不適。

將她的抱怨呻吟當作回應,帶著粗率溫柔的嗓音繼續傾訴,「對,明明難受,你還是不肯離開。可是,當你終於想要放棄,反被制約的人卻是我。就好像人類創造了語言卻反被語言控制……遊戲規則怎麼走,怎麼玩,決定權都在我,可是從來沒有人當著我的面棄權,只有你,這只令人心煩又厭惡的笨松鼠。」

夏爾在她身上看見自己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那份純真──總是充滿信任,總是相信遭受放逐於黑暗的痛苦終會獲得光明的救贖。

菲菲是一份甜美無瑕的純真。

「皮耶說得沒錯,我的存在是一場悲劇,就像神話裡的獨角獸注定要孤獨死去,而你,卻是一種帶著太多夢幻色彩的童話故事,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相信夢幻的那顆童心。」

「對……」意識模糊的小醉鬼開始胡言亂語。「我不要夏爾變成悲劇……你是最美麗的童話……我心中最美的童話……」

陰鬱的俊美臉龐終於牽起微笑,夏爾探手撫上她柔軟的臉頰,指腹眷戀的揉按著。

「傻瓜,你才是童話,是我已經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實際的fairytale.」無法停止傾吐的渴望仍延續著,他將前額抵上她微燙的額心,悄聲啞語,「你知道嗎,fairy源自於神話裡的命運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嗎?菲菲。」

他輕啄著她秀挺的鼻尖,啞聲繼續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像是我失去的純真與童心,自從你出現之後,便一再主宰著我的抉擇,而所有的抉擇不正是決定命運走向的開端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我的命運女神。」

「夏爾……我好難受……」菲菲撐開沉重的眼皮,尋求協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額前的夏爾柔聲歎道:「你發燒了,當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對著一個毫無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謬至極。

「好難過……我不想再喝了……」

「起來吃藥。」他稍稍退開身,將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動,一晚未進食,裝了酒精的胃囊終於絕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張大雙眼,惶恐的瞪住來不及防範的夏爾,揪過他的外套雙襟,直朝那堵溫暖鼓動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純真」吐了自己一身穢臭……

夏爾錯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穢液波及他全身,連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闖了大禍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壓下拚命揮舞的一雙小手,讓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釋重負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繼續她無憂的夢境。

歎了口氣,夏爾褪下沾滿穢物的衣衫,終於明白何謂自找麻煩。

他打著赤膊,取來乾淨的濕毛巾,替吐得一塌糊塗的菲菲擦拭乾淨。

與她結識以來,他總是惡意嘲笑她的天真,以為自己能夠徹底毀掉她這份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純真,可是,在親眼看見這份純真遭受痛苦的打擊時,他茫然了,遺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願見到這份純真消失,不願見到她因為充滿利益衝突的物質世界而退縮、受傷,不願見她放棄自己的夢。

於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誕生──他,渴望守護這份純真。

有一句話,即使是面對意識模糊的她,也無法坦率的問出口,只能藏在內心至深處,苦澀地詢問。

菲菲,讓我守護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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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5:04
第七章

屋齡可追溯至六年代的尖塔小屋,矗立在塞弗爾巴比倫區較為清幽的街巷上。

舊式的鐵熨斗,在U型燙台上冒出熱煙,小巧的雙手重複著相同的動作,將燈心絨布料燙出漂亮的衣褶。

「菲菲,別忙了,我老婆烤了蛋糕,要你去嘗嘗。」矮胖的布利蕭先生抱著一捆捆布匹,邊說邊遲緩的走進儲藏室。

見狀,菲菲豎起熨斗,小跑步跟上去,勤快且熟稔地幫著布利蕭先生疊好備用的布匹。

附著在布料上的微塵漫天飄散,她拚命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彆扭可愛的表情看笑了執帕抹汗的布利蕭先生。

「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藝術學院的學生會願意來我這間過時又保守的西服訂製鋪當起學徒,而且還樂在其中?」

「因為這樣很踏實呀,我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埋首清點布匹的菲菲回以憨然的笑靨,確認無誤後才將清單遞給他。

布利蕭先生接過清單,納悶地抓抓光禿的後腦,轉身走出儲藏室。「你待在我這裡,最後也只能成為一個衣匠,衣匠可是與設計師完全不同的職業與身份,你應該明白吧?」

「尋夢是需要冒險的,每個歷程都是一種磨練,我不怕。」

「那學校你也不去了?」

據他所知,這個夏爾介紹來店裡當學徒的東方女孩不知發生了什麼糾紛,暫時被勒令在家反省,仔細算算,都已過了兩個多月,她依然天天窩在他這間快被時代淘汰的舊式訂製鋪,未曾聽她提起關於何時要回學校上課的事。

重拾熨衣工作的菲菲沉思片刻,忽然側首回眸,微笑答道:「不去了,我已經提出休學申請。」

布利蕭先生一臉詫異,「你、你辦休學了?那夏爾他知道嗎?」

雖然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但叛逆小子介紹朋友來店裡當學徒,還是破天荒頭一遭,夏爾從不曾為他人開過尊口,卻為了這個不知來歷的東方女孩破例。

一聽見挑動敏感神經的熟悉名字,滑動在布料上的高溫熨斗驀然停滯。須臾,一陣焦味傳來,菲菲恍然回神,趕緊拿開熨斗,檢查布料是否受損。

布利蕭納悶地道:「看你的表情,夏爾肯定還不知道囉。」

菲菲尷尬的傻笑,一顆心開始發悶,原先平靜的思緒亦紊亂糾結。

這段日子,她這個軟弱鬼當真躲在夏爾的公寓裡,逃避困境,逃離那些令她難受的醜陋現實。

那天醒來後,夏爾只是將公寓的鑰匙扔給她,去留由她自己決定,不干涉也不過問,除了疾言厲色的警告她休想擅自離開巴黎外。

看透她的心慌與茫然,夏爾甚至引薦她來到布利蕭先生這間歷史悠久的西服訂製鋪。

「在古板守舊的店裡工作,真是太適合你這只呆頭呆腦的笨松鼠。」當時夏爾嘲弄的這麼說。

其實,她能模糊感受得到,夏爾擔心她就此一蹶不振,看穿她一再萌生退意的懦弱,於是拐彎抹角的推著她,跨越心理障礙,逼著她邁出腳步遠離陰霾。

但是……

兩個星期前的某個夜晚,發生了一樁「突發事件」,在那之後,夏爾開始行蹤成謎,截至昨晚,始終不曾再返回他的公寓。

菲菲的記憶依然深刻,突發事件是這麼開始的──

那日下午,接到布利蕭先生告知不必工作的電話,於是她便窩在逐漸熟悉的小公寓裡,霸佔原本該是屬於夏爾畫室的書房,埋首於她的設計世界,重新拾起筆勾勒時尚的線條。

她畫得異常專心,全然深陷其中,倦了便隨意伏案休息,忘了時間流逝,直到一隻溫涼的大掌輕輕搖醒了她。

菲菲一睜開惺忪的雙眼,望見高傲的俊美臉龐,笑逐顏開。

「夏爾?今天這麼早回來?」

好難得,通常他都是她已熟睡的時候才回來,她偶爾嘗試替他等門,結果常是隔天在沙發上醒來,渾身酸痛,幾次之後,她也漸漸放棄了,畢竟夏爾是不屑讓人掌握行蹤的。

「布利蕭老頭帶著他太太上餐館慶生。」不知已佇立多久的陰沉身影冷冷地陳述。

「所以他們也邀請了你?」噢,布利蕭先生真是偏心。

「當然不是。」

夏爾的臉色像風乾的裸麥麵包,又黑又硬,令人難以下嚥……目視才對。

這摸不著頭緒的回答把她弄糊塗了。「那你為什麼突然告訴我這件事?」是玩什麼猜謎遊戲嗎?

夏爾撇開怒目,壓抑著滿臉古怪的彆扭。

菲菲正臆測著他的怒意到底從何而來,眼角餘光忽然看見他拎在手中的一隻提袋。

提袋上印著她十分眼熟的圖案……咦,那不正是她最喜歡的麵包店嗎?難道夏爾他……

「這個。」菲菲怯怯地指著提袋,囁嚅著輕聲問:「這個是給我的?」

「不是。」繃得又硬又臭的俊美臉龐直接將她的雀躍冷處理。

「怎麼不是?」她乾脆湊近,拉開袋口親眼確認,果然在袋內看見她慣買的鮮蔬三明治以及裸麥麵包。

這種味道清淡的食物,夏爾一向摒除在他的覓食清單之外,莫非……

小臉快栽進提袋內的菲菲忽然仰首,看向神色僵冷的夏爾,不假思索的脫口問道:「你到過店裡找我?」

每每工作結束之後,熱情好客的布利蕭太太喜歡留她一塊兒用餐,久了,夏爾似乎也知道晚餐時間的小公寓肯定空洞寂寥,但是他從不曾刻意趕赴誰的約會,即使是那些成熟而佔有極高社會地位的「女性友人」亦然。

一對上那雙無辜的大眼,夏爾的嘴裡永遠藏不了話。「是布利蕭撥電話給皮耶,要他轉告我,有一隻遭人遺棄的笨松鼠已經快餓死。」

偏偏皮耶故意將話擱了三個多鐘頭,才轉告一整天埋首作畫的他,然後他該死的竟然對皮耶那群老傢伙發了一頓脾氣,但老傢伙們非但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失控情緒觸怒,反而大開香檳慶賀他終於從墮落地獄爬回人間。

老傢伙們會有這種反應並不奇怪,因為沒有人見過他真正動怒,他像是一縷華麗而空心的遊魂,流浪在紙醉金迷的物質世界,像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毫不在乎。

讓糜爛的物質生活徹底麻痺了這麼久,他生平頭一次的怒意是因她而起,第二次的自責惱怒,同樣是透過她間接而起。

「你生氣了?皮耶只是愛開玩笑而已,你不要對他生氣。」菲菲溫聲安撫,暗暗將手探進提袋裡摸索著。

生氣?是,他是在生氣沒有錯,更確切的說法是憤怒!

這股久久壓抑不下的怒意並非因皮耶而起,而是當他像一個飢餓過度奔進麵包店的瘋子,靠著印象火速搜括架上的麵包與三明治,再像颶風般奔向門扉緊鎖的訂製鋪──綜觀這毫無理智可言的憤怒,全是因為他腦海裡滿是她餓得發暈的模樣!

遍尋不著這只笨松鼠的蹤影,他才驀然想起,從未對誰敞開大門的私密公寓,已成了她獨佔的收容所……

夏爾打住思緒,瞥見她小心翼翼的摸索動作,索性提高袋子,化身為送來聖誕禮物的慈祥老公公,這模樣愚蠢得令他想一槍斃了自己,偏偏面對她的時候,剛強的意志總會作出脫序的判斷。

菲菲張口咬下鮮蔬三明治,嘴角輕柔的上揚,津津有味地吃著,不時偷覷著臉色古怪的陰沉俊臉。

「……你不餓嗎?」她的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怯怯地問。

夏爾原本慍怒地看向提袋,鼻端傳來陣陣香氣,怒意霎時消散無蹤。他故作不悅的接過她遞來的麵包,拉過柚木椅凳,率性的落坐,優雅地吃著。

氣氛趨於緩和,兩人默默分享著麵包,偶爾隔空交會的目光,都在某人刻意裝酷的不屑冷哼中移開。

菲菲抿嘴傻笑,看著逐漸脫離暴風圈的少年一再將手探進漸空的提袋,不由得歎了口氣。

果真讓她猜中了,夏爾肯定是沉迷於作畫,忘了進食時間,往往是一瓶紅酒陪他熬過深夜,直到天明。

在她的印象裡,行蹤難尋的夏爾,時常保持清醒。當她醒時,他人已不在公寓;當她沉沉入睡時,他才攜著一身倦意歸來,有時甚至徹夜未歸。

兩人在共同的空間裡,過著互不相關的生活,彷彿彼此是對方生命裡的過客。

但是,許多的隱私秘密,卻在擦身錯肩之間積沙成塔。

那些關於外人無從窺探的,他真實的喜好,以及他作畫時的習慣與規矩,關於他不經意流露的點點滴滴,她都再清楚不過。

「你在看什麼?」填飽了空胃的夏爾驀然回神,皺眉回瞟著那個直瞅著他發呆的小笨蛋。

「我在想,為什麼你都不用睡覺,難道你從不覺得累嗎?」她直率的問。

夏爾一愣,放任些許產生得突然且莫名的心虛湧入心窩,故意轉開視線不與她對焦,企圖淡化問題似的冷漠地回道:「胡扯什麼,我又不是機械,當然需要睡覺。」

「除了那回在皮耶那裡,我不曾看你真正睡著過。」

「因為我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睡覺。」他沒好氣甚至是有些煩躁地回道。

「那是什麼地方?」她不解的幽黑大眼裡充滿迷惑。

「你不會想知道的地方。」

「那會是什麼地方?」

兩人開始跌進了一場快問快答的狀況劇中。

「不是已經告訴你了?你不會想知道的地方!」

「你不說出來,又怎麼知道我不會想知道?」菲菲執起手背抹了抹沾滿碎屑的嘴唇,焦距始終定格在他浮躁的緊繃俊臉上,不曾挪移。

「你……」他差點忘了,這隻小動物天生具備固執的愚蠢本能,看似無害,實則迂迴進行著逼退他底限的柔軟戰術,真是夠了!「你想聽我回答什麼?」

「真心話。」這是她不肯放棄靠近他唯一的念頭。

「你要一個沒有真心的人說真心話?」夏爾扯開一抹虛偽的獰笑。「你不覺得這對我而言是一種苛求嗎?她們從來不跟我討真心話,因為她們很懂得遊戲的規則,從不打破規則下的那些禁忌。」

「她們又是誰?」

「你明知故問。」

「我想知道的是,那些膜拜你的身體卻得不到真心的『她們』,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難道你不知道男人跟女人上床是不需要任何意義的?」夏爾輕蔑的笑容僵寒似雪,惡意觸及她依然懵懂未知的隱晦話題。

靜默片刻後,菲菲擱下僅剩一半的三明治,伸手指著他,溫吞的反駁,「你說謊。」

「我說了什麼謊?」他的情緒降至最低點,皺起雙眉冷冷地回問。

「你從頭到尾都在說謊。」毫無預兆,菲菲抬高纖巧的小手,撫過他一頭金色髮絲。

一絲一綹滑動在她的指間,柔軟卻又不馴,拂癢了她敏感的肌膚。

「菲菲,拿開你的手。」夏爾的嗓音因為過度壓抑而沉啞,迥異於方纔的暴躁,眼中染上迷惘,怒意漸失。

「不,我不要。」她堅持拒絕,穿梭在金髮中的小手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幽密的探索。「這頭引人遐思的金髮,不過是為了掩飾你一碰就碎的脆弱;這對讓人喘不過氣的藍色眼睛,也是為了不讓人看穿真心的防禦……統統都是虛幻的假象,是你刻意想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放蕩形象,那些惡意中傷的輿論,都在你的預料之中,他們陳述了部分而瑣碎的你,卻都不是最真的你。」

一切喧囂褪去,遊走巴黎的上流社會以來,總是戴著藍色隱形眼鏡的冷眸,浮現深濃的哀傷。

從未有人掀開他身上華美的偽裝,她卻真實無礙的一眼看穿了他。

他美麗的皮相,只是帶刺的荊棘,不讓渴求攀折他的任何人有機會碰觸綻放在荊棘的中心,滿是傷痕的高傲薔薇。

「夏爾,你要放逐自己到什麼時候?還要多少人為你心碎才肯停止?」

情緒霍然失控,夏爾憤而推開胸前的馨軀,釋出危險氣息,凶狠的瞪著她。

「你讓我躲到你的身邊,卻不讓我碰觸最真實的你,你讓我躲進了一團假象之中,又有什麼用?」

「不要再說了!你閉嘴!」

「既然害怕我會入侵你的心,但是又不願意讓我離開,那你又為什麼要收留我?這樣做,豈不是令你感到更痛苦,更矛盾?」菲菲抹去眼角的淚珠,無懼的迎視他憤怒的雙眼。「上一次你不讓我說,這一次我不會再隱藏一直以來想對你說的話。」

「我一句都不想聽!」

「不,你想,而且是非常的想,只是你害怕一旦聽完我的內心話,你無法再以現在的這身偽裝面對我……」

夏爾震怒的回吼:「不對!不是這樣……」

「是,就是這樣。」她輕柔的一句話便將他困死在原地,只能赤裸裸、毫無遮掩的任她觀察剖析。「夏爾,你想逃到什麼時候?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沒有人驅逐你,是你把自己放逐到沒有人敢靠近的絕境,是你把自己的心扔棄,是你讓自己陷入了荒腔走板的劇情……」

她的輕聲柔喚宛若春燕呢噥,盈盈目光如兩簇火苗,燎亮了太過沉重的黑暗,但,喚醒的卻不是希望,而是自我毀滅的絕望。

「不要再說了!」夏爾吼出被拆穿了偽裝的難堪與憤怒,卻在察覺她的怯怕之後,咬牙切齒的強迫自己背身相對,不願嚇壞了她。

他拒絕面對內心的醜陋,堅決背對那雙大眼的柔軟質詢、背對她的渴望靠近、背對她一再的安撫試探,一如他總是以孤絕的姿態,離開歡愉過後殘留空虛的每張冷床,拒絕停留。

偏偏這一回,凝視他背影的人不是那些深諳遊戲規則的寂寞貴婦,她們試圖在他身上留住逐漸逝去的青春,渴慕他傾世罕見的美麗風采,可是,菲菲不一樣,她不一樣……

「你討厭我嗎?你害怕我會出現在你的夢裡,從此以後你再也甩不掉我,是這樣的嗎?」

「別再說了。」夏爾像頭負傷欲逃的獸,仍頑強抵抗著。

「你說你從來不作夢,因為沒有夢可以作,可是,你留在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畫,都充滿著尋夢的渴望與痕跡,你在放逐自己的同時也在尋夢,尋找你已經遺失久很久的夢,而這個夢是你自己親手擲棄的,是你把它硬生生的從你的生命割除……」

夏爾驀然轉身,兇惡的壓倒了滿臉錯愕的菲菲,她尚不及脫口的痛呼,已被他覆上的薄唇狠狠吞噬。

他吮吻著她執拗的小嘴,企圖以他一貫的搪塞手段逃避不願面對的真相。

他的攻勢強悍且狂亂,嚇傻了不曾感受過這種情慾風暴的菲菲。

不,這不是吻……只是夏爾宣洩憤怒的報復方式!

「停止!」菲菲倉皇無措,盼能阻止他逐漸失控的攻勢。「夏爾,住手!我不想要……」

「但是我想要,這是我的遊戲,我的規則,你只能配合。」他扯開冰冷的笑容,扣緊她拚命撇開的小臉,以純熟的吻技懲罰她犯規。

「不……」菲菲急紅了驚懼的雙眼,感覺到腰腹之間的肌膚正被冰涼的大掌觸碰著,夏爾甚至褪去了衣衫,扯開她緊捏不放的衣擺。

兩方對峙,她終究敵不過他強悍的臂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具美麗的軀體兇猛的逼近。

這離經叛道的美麗軀體,背棄了道德,顛覆了整個上流社會不為人知的情慾世界,遊走在禁忌的界線,令多少女人願意捧獻一切,換得與他共度良宵的短暫歡愉。

那些名媛貴婦,能夠支配整個上流社會,卻反被這個美麗少年以性支配,多麼諷刺可笑。

但是這一刻,她眼裡看不見美麗,看不見最真的情感,也看不見他時常流露的溫柔,她只看見一具僅剩冰冷的慾望,沒有靈魂的軀殼,籠罩在自我毀滅的墮落黑暗中。

一股強烈的排斥感湧來,菲菲忽然猛烈地乾咳,急忙推開孟浪進犯的美麗少年,撇開小臉,放聲嘔吐。

於是,夏爾為她狂奔攜來的滿滿溫暖,此刻全都從那張令他亂了思緒的緋紅小嘴裡嘔出,成了一地污穢。

這次,他能夠確定,她沒有半點醉意,意識清晰,毫無理由在他面前大吐特吐,真正的原因出在他情慾式的碰觸褻瀆了她的純真無邪,這具令人盲目膜拜的美麗軀殼,在她眼裡只有骯髒不堪的邪惡,看不見美麗,只看得見令人作惡的浪蕩。

這個夢是你自己親手擲棄的,是你把它硬生生地從你的生命割除。

為了不讓她的純真遭受摧殘,他罔顧一切原則,與自己設下的界線,自私的將她囚在身畔,渴望能以自己的力量,建築一座只屬於她的避難所。

結果,真正的污染源,竟是來自於他。

現在,他連僅存的最後一絲純真都要親手毀滅嗎?

菲菲吐得嚴重缺氧,眼泛淚光,極力平息另一波的嘔意,也因這突如其來的生理反應嚇得慌亂無措。

夏爾不斷往後退,退出了曖昧的氛圍,退出了差點被他親手毀滅的夢,帶著痛恨自己的強烈憤怒,狼狽的逃開她的注目。

一剎那,她彷彿看見美麗少年化成了獨角獸,從盲眼少女面前轉身離去。

自那晚起,夏爾不曾再回到小公寓,不曾再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徹底從她身邊悲傷的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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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5:26
第八章

灼熱的氣息燙醒了發愣的人兒,呆杵在熨台前的菲菲趕緊回神,連忙將熱燙的熨斗從焦黑的布料上挪開。

「噢,法蘭克明晚的升職派對,恐怕要改成變裝派對囉。」

面對布利蕭太太帶著戲謔的安慰話語,菲菲尷尬的回以苦笑,拉起毀了的右臂袖子,思索著解決方案。

「別擔心,等會兒把袖子拆下來,再重新車縫一隻新的上去,除了我老公,誰都不會察覺這個小小插曲。」布利蕭太太端著托盤,湊近一臉苦悶的小衣匠,遞來一小碟瑪德琳蛋糕。

菲菲鼓圓了雙頰,長吁一口氣,表示無奈,接過散發著醇香的小瓷盤,悵然垂眸,看著一塊塊貝殼狀的小蛋糕,悶悶不樂的情緒略微好轉。

布利蕭太太將熱紅茶衝入骨瓷杯中,不時觀望著櫥窗外路過的行人,驀然驚呼,「夏爾?」

聞聲,吞嚥功能忽然罷工,菲菲捶著胸口,猛烈的咳嗽,抱著瓷盤下意識便往試衣間裡鑽。

「真是難得呀,老是像個幽靈一樣四處飄,行蹤不明的小子,竟然會在這個時間出現。」久等不著身後人兒的回覆,布利蕭太太納悶地轉過頭,左右張望,遍尋不著小衣匠的身影。「菲菲?」

酒紅色的櫻桃木門陡然敞開,敲響了懸在門上的銀鈴,催促著主人快些迎客。

一身利落衣著的勁瘦人影,幾綹金髮落在高挺的鼻子上,冷傲的藍眸略顯焦躁不安,顧盼之間似乎尋覓著什麼。

聽聞門鈴聲響,正在廚房裡的布利蕭先生探出頭,道:「夏爾?今天怎麼會過來?」

「取上回訂製的衣服。」夏爾揚眉回覆,兩手下意識地摸索著口袋。

「一個紳士是不會讓淑女聞見煙味的。」布利蕭太太適時遞上紅茶,制止他渴望滿足煙癮的衝動。

「是的,夫人。」夏爾接過紅茶,揚起慵懶的微笑戲謔地回應。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聲名狼藉能夠沾得上紳士的邊。

「又參加變裝舞會?」布利蕭先生翻弄著衣桿,埋首在茫茫衣海裡,尋找夏爾特別訂製的納粹軍裝。

「嗯。」夏爾垂首輕啜,氤氳的目光不著痕跡地透過杯沿梭巡,喉頭湧上一股刺癢的騷動,卻極力按捺著。

「怎麼又扮蓋世太保?」布利蕭太太不贊同地看向坐姿散漫的少年。「扮來扮去都是這個,不嫌膩嗎?難怪讓人冠了個『納粹小子』的奇怪稱呼。」

「因為這樣才能滿足那些人對我的幻想,替那些喜歡製造輿論、進行批判的專家學者們製造點新鮮話題,否則他們枯燥乏味的生活沒得宣洩,滿肚子苦悶。」

「噢,夏爾……」布利蕭太太皺起鼻子,對他調侃的言論頗不認同。

「噢,親愛的。」布利蕭先生搶在老婆大人高談闊論之前揚聲制止。「這孩子難得過來,你可別用你那套訓人的話把他嚇跑。」

布利蕭太太咯咯笑道:「我可不認為他是單純為了拿衣服而來。」

「又開始替別人編纂羅曼史了。」布利蕭先生悄聲咕噥,揮揮手示意夏爾進試衣間換裝,以免淪為老婆大人豐富幻想力裡的虛擬男主角。

擱下熱紅茶,轉身之際,夏爾瞥見茶几一隅的另一隻瓷杯,抿起唇不發一語的拿過軍裝,轉進左側的試衣間。

刷一聲,長臂推開米白色的緹花垂簾,拉環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打開燈,一個貝殼狀的柔軟糕點一路滾進他的視線裡。

夏爾的眉宇蹙起細痕,看清楚這貝殼狀的蛋糕正是布利蕭太太最拿手的點心。

望著無家可歸的小蛋糕,他緊繃的臉部線條軟化了數分,嘴角微微勾起極淺的笑意。

尋思片刻,瞟向試衣間內側的隱藏式壁櫥,夏爾嗅出了些端倪,掩睫竊笑,若無其事的拉上緹花垂簾。

須臾,柔和燈光下的試衣間,傳出一陣輕快且愉悅的口哨聲。

幽暗的壁櫥裡,菲菲曲起雙膝,蜷成球狀,小臉懊惱的靠著膝頭,藉由門邊的隙縫透入的光線,瞪著盤子上的小蛋糕。

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傳了進來,菲菲不住屏息,為了緩和頻率過高的心跳,她冷汗直冒的小手探向小碟子,捏起一塊貝殼狀的小蛋糕,湊至嘴邊輕輕咬下。

嘎咿一聲,壁櫥的暗門毫無預警的被扳開。

她呆呆地揚眸,蛋糕尚含在嘴邊,傻愣愣地迎上突襲成功的納粹軍官,嚼也不是,吞也不是,雙頰一片燠熱潮紅。

英挺美麗的納粹軍官,只手斜撐於牆面,慵懶地俯望,像個態度囂張的蓋世太保,挑眉質詢。「為什麼故意躲開我?」

「我沒有……」明明是他躲著她呀,怎麼能反過來指控她?

「那你是在這裡跟誰玩躲貓貓?」

「布利蕭先生。」她終於嚥下一大口軟綿綿的蛋糕,心虛地回答。

「你確定要這樣繼續下去?」夏爾高大的身軀又往前探了幾分,縮短了對峙的距離,壓縮了狹隘的躲匿空間。「為什麼躲我?」他漫不經心的重述問題。

菲菲抿咬著下唇,與他視線交纏,捏著盤沿的小手不斷顫動。

「現在連和我說話都不願意了?」他自我解嘲似的問道。

「我沒有。」她窘迫的否認,垂掩雙眸,小聲的回道:「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討厭看到我。」

「為什麼覺得我會討厭看到你?」左胸口傳來一陣悶痛,他厭惡自己竟是成為令她悶悶不樂的罪魁禍首。

「因為你躲著我。」

「現在是反過來,變成你躲著我。」

每一次,他的意圖、他的想法、他不為人知的黑暗面,哪怕是零點零一秒的遲疑與退縮,都逃不過這雙純真大眼的審視,彷彿脈搏的每一次跳躍,都因為她的注目而有了意義。

「我沒有躲著你……我只是……」她囁嚅著道。

「菲菲,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該把你推得遠遠的,還是把你留在這墮落的黑暗裡?」如果他能夠真的冷漠絕情,也不至於讓自己的心受縛到這個程度。

「不要推開我。」她憂傷的回應他的喃喃自問。「我不會再說那些你不愛聽的話,也不會再違背你的遊戲規則。」

「你以為我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躲著你?」夏爾拉過她緊握起拳頭的小手,強硬的扳開皎白的纖指,救出那一塊塊被她蹂躪得四分五裂的小蛋糕,放進嘴中細細品嚐。

菲菲凝視著他親暱而優雅的吃相,納悶地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夏爾揚起一道苦澀的笑,輕輕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我害怕自己犯規越界,害怕我的雙手弄髒了你。」

自從那晚逃離公寓,像是一場惡夢降臨,每天、每夜、每分、每秒形影不離的糾纏著他、時刻警惕著他,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的,將得之不易的這份純真親手毀掉。

他無法原諒自己,害怕一閉上雙眼便會看見一雙清澈大眼,只要看見那無邪而純真的凝望,幾乎要了他的命!

彷彿多呼吸一秒鐘都有罪,全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沉浸在酒精的撫慰裡,分不清晝夜,感覺不到生與死的界線。

唯有酒醒時,瘋狂的自厭在體內叫囂,昔日的那些放縱荒唐、浪蕩無度、違背道德禮教的情慾生活,全成了鮮明的醜陋烙印。

他早已喪失了被原諒的資格,更不值得得到救贖,只能獨自留在墮落的黑暗中,自生自滅。

即使如此,他依然存有最後一絲貪婪,渴望著她能再次對他全然信任;渴望著能暫時遺忘自己一身的罪惡,得到她真心的擁抱;渴望著能從這個糜爛而墮落的物質世界,逃到另一個只有她的純真天堂;渴望著一個有她的夢。

「對不起。」

她憂傷的呢喃,震醒了夏爾。

驀然回神,他終於又看見晝夜渴求的純真大眼不再閃避,一如最初邂逅時那般的清亮,像是黑夜中燃起了一盞燈火,永不熄滅。

「對不起……我不應該那樣對待你,我不應該讓你變得更加討厭自己,我不應該讓你這麼痛苦,我不應該……」剩下的不應該,隱沒在迎面覆來的一記深吻中。

綿密的吻細膩而珍重,填滿了呵護的情意,不含一絲發洩式的情慾成分。

迥異於那一晚沒有靈魂的碰觸,投注了濃厚的真實情感,身體彷彿會自動篩選一般,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不再出現,菲菲完全沉迷在這種被細緻對待的親密接觸中。

是的,這才是她渴望的吻。

這才是她長久以來渴望挖掘的、最真實的夏爾,而不是那種虛浮的、表象的、捉摸不定的夏爾。

兩人齒頰間余留的檸檬香氣相互遞染,透過唇舌之間的坦誠相對,毫不保留地挑動彼此的味蕾。

他紛亂的鼻息困住了她的意識,眼裡的世界忽然顛倒了過來,她無法抵抗更無從防禦,只能被動地承受著他親暱的攻佔。

隱密的壁櫥,成了遠離現實、擺脫時間限制的避難所。

在這座臨時的避難所裡,甜蜜的吻是匱乏心靈唯一的糧食,再多也不嫌膩。

「噢,我的天啊!」布利蕭太太的驚呼聲,讓兩人從夢幻世界墜回現實世界。

夏爾翻著眼,狠狠的往天花板一瞪,不情不願地退開,以高大的身軀幫忙遮掩羞窘至極的菲菲。

布利蕭太太竊喜著人贓俱獲的新發現,這下她終於可以在毫無情趣可言的老公面前,大聲宣告自己有多神機妙算,呵呵呵!

「我就知道!你會來店裡絕對不單純。」

「我是來取衣服的。」夏爾神情泰然自若,面對布利蕭太太的欣喜若狂,一律以這句話推托。

「噢,夏爾,你這個壞男孩。」布利蕭太太責怪著他不願大方承認的迴避態度,叨念著警告道:「你可別讓我可愛又單純的小衣匠受到任何傷害,否則你就會嘗到被一個老太婆訓到耳朵長繭的美妙滋味。」

「是的,夫人。」夏爾彎起內斂含蓄的微笑,優雅地頷首,以示有禮的領教,目送不停咕噥的布利蕭太太離去。

確認布利蕭太太的腳步聲已經走遠,菲菲揉了揉粉唇,在夏爾的攙扶下,手腳僵硬的爬出壁櫥,終止了這場毀於瑪德琳小蛋糕的躲貓貓遊戲。

以後再也不貪吃布利蕭太太烤的蛋糕了!她懊惱地瞪著地上那塊洩漏行蹤的貝殼狀蛋糕,暗暗起誓。

彷彿聽見她內心埋怨的獨白,夏爾彎身拾起那塊小蛋糕,刻意遞到她面前,好笑的問:「這是你故意留給我的線索嗎?」

「才不是!」她窘困地看著他開懷大笑,極無奈的鼓起雙頰。

「夏爾,有車子來接你了。」不詳內情的布利蕭先生拉開簾幕,見到兩人都在試衣間裡,訝異地問道:「菲菲?原來你在這裡,法蘭克那套西裝是怎麼回事?」

「啊,糟了。」菲菲小聲驚呼,倉卒地奔出去。

驀地,布利蕭先生喊住正跟著走出試衣間的夏爾。

穿著一襲筆挺軍裝的拔悍身影駐足回首,看著神色古怪的布利蕭先生,不解地揚眉。「有話跟我說?」

「別招惹菲菲。」生性保守嚴謹的布利蕭先生突如其來的撂下一句警告後,沒再多說什麼,立即掉頭離開。

夏爾登時一愣,盤據心頭的陰霾又開始作祟,像個失去受辯護資格的被告,只能默默承受著旁人主觀意識的宣判。

先是皮耶那群老傢伙,再來是布利蕭太太以及鮮少過問他人私事的布利蕭先生,不同領域、不同的對象,都對他作出相同的警告──別碰菲菲。

因為他們看得出來,她是他碰不得的一份純真美好,因為就連置身事外的他們,也不忍心見到這份純真被像他這樣的邪惡侵蝕。

不要扼殺這份純真。他們提出警告時,每雙眼睛皆刻寫著這強烈的訊息。

「先生?宴會時間已接近,差不多該出發了。」已等待許久的司機走進訂製鋪,有禮地輕聲催促。

「我知道。」背身相對的夏爾冷淡的回應,隨即快步往大門走。

「夏爾……」埋首於工作桌前的菲菲迷惘的仰首,輕聲喚住了正要推門離去的他。

門角銀鈴的餘音仍蕩漾著,停頓雙履的夏爾沒有回頭,只是停留在半敞的門前。

「你要去哪裡?」菲菲傻氣地問。

「參加變裝舞會。」他未回眸,目光始終直視著前方,拒絕與她那雙大眼多作接觸。

「舞會結束之後,你會回家嗎?」猜不透他突來的冷漠是為了什麼,菲菲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口吻失當,又把善於隱藏傷痛的美麗少年逼離身邊。

「不確定,看心情。」

那不耐煩的聲調,刺痛了殷殷期盼的她,門上的玻璃倒映出他無情的神韻,彷彿一切毫無所謂,更無意義可言,僅剩空洞虛無。

擱下長剪,柔弱的嬌瘦身影來到抗拒任何人越界的少年身後,盈盈直視著這孤傲的身軀。

菲菲伸出纖柔的小手緊握住他的手臂,宛若等待在岸旁的守航者,撈起了海面上載浮載沉的錨,不讓這葉孤舟繼續沒有盡頭的流浪。

「菲菲?」原本與丈夫一同裝聾作啞,充當臨時佈景的布利蕭太太訝然驚呼,不敢相信總是怯弱的小丫頭竟一臉堅決地拉住了夏爾。

「不要去。」菲菲柔軟而強烈的央求著。「不要參加那些沒有意義的舞會,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不要再用酒精麻痺你心裡的空虛……」

「放手。」

「不要,我不放。」她頑強的拒絕,堅決不放手。

「菲菲……」

「你答應我不要去,答應我。」眼裡的濕意不受意志控管,淚水成災。

她不想刻意展現軟弱的一面牽制他,但惶惑的心隱約感覺得到,這扇門是一道界線,一旦跨越,獨角獸便再也不會歸來。

「你別鬧了!我只是參加舞會,不是要上戰場送死。」

「那你為什麼不敢回頭看我?」她凝望著他不曾回首的後腦,當話問出口時,他高傲的姿態終於有些動搖。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夏爾壓抑著滿腔的痛苦,終於回眸望向她,半明半晦暗的深邃面龐顯得冰冷無情。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

「別再嘗試分析我的心,也別再妄自臆測我的任何感受,我的快樂與否,不需要誰來替我註解,包括你。」趕在理智繳械之前,搶在胸口因她濡濕的大眼而撕裂之前,夏爾撥開抓在臂上的柔軟小手。

一次、兩次、三次……冰冷的大掌每驅逐一次,頑固的雪白小手便又再次抓緊。

好不容易鑿開了他封鎖的心,好不容易能夠跨進他的遊戲規則,好不容易尋得他的支撐,可以躲進他的世界裡,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害怕她又會將他逼回冰天雪地的絕境,害怕她劇烈的反應會讓他夜夜惡夢,害怕她一再的靠近,卻害得他加速自我毀滅。

皮耶曾經取笑過她幼稚的迷戀僅是膚淺的膜拜,但不是,不是這樣的。

她看透了夏爾璀璨之下的腐朽墮落,用最單純而直接的目光看穿了他華麗的偽裝。

一朵看似盛放的沾露玫瑰,實則爬滿了肉眼看不見的壞蟲,它們正逐步啃咬著鮮艷的花瓣,嚙食著花莖,終有一天,玫瑰會凋零枯萎……

「夏爾,為什麼現在角色又掉換過來,變成你躲著我?」那場躲貓貓不是應該結束了嗎?

沉鬱的藍眸因觸及她眸中的悲傷而痛縮著,每一個呼吸起伏,在她的柔聲指控下,成了鞭笞靈魂的酷刑。

夏爾下意識的伸出手,渴望抹去她臉上斑斑的淚痕,眼角餘光卻接收到來自於布利蕭先生的目光批判──

不要扼殺這份純真!

僅是片刻,他的雙手已經蠻橫的推開她,步履斜倒如醉,再一次成為狼狽的逃兵,倉皇離去。

門扉輕輕合上,將內與外阻隔成兩個不同世界。

夏爾的身影沒入車裡,黑色禮車將孤獨的美麗少年送離了她的視線、她的世界。

他毫不留情轉身離去的背影,擊倒了菲菲一直以來的沉默堅強,她終於忍不住縱聲大哭。

「噢,菲菲,我可憐的菲菲!」布利蕭太太將徹底潰堤的她擁入懷裡,給予她母親般的支援和安慰。「別難過,別哭泣,像夏爾這樣的壞男孩,並不值得你為他傷心呀。他是撒旦派遣來人間毀滅女人的使者,像你這樣的好女孩,不應該被他迷惑……」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夏爾是受了傷的折翼天使,他是那麼的悲傷又脆弱,華麗的盛裝背後,卻藏著無盡的蒼涼。

他的心太冷、太暗,需要一盞燈來守護著……

菲菲伏在布利蕭太太豐滿的胸脯裡,哭得像個弄丟了心愛寶貝的稚童。她想替夏爾辯護,她想糾正布利蕭太太錯誤的想法,可是湧上咽喉的除了喘泣,再也無法發出任何其他的聲音。

菲菲哭得那麼無助,那麼彷徨,雙手揪住布利蕭太太的衣袖試圖振作。

一再重複上演的惡夢,為什麼永遠不肯停止,為什麼要一再逼得夏爾退無可退,最後又只能縮回他親手設下的界線內,獨自舔舐一身傷痕,寂寞的面對黑暗?

「菲菲,別為他哭泣,不值得的……」布利蕭太太未曾察覺,這樣的安慰只是徒然加深她的傷悲。

此時此刻,訂製鋪成了一座籠罩在哀傷之中的孤城。

布利蕭先生一聲不吭,默默走向門口,將刻寫著「營業中」的燙金牌額翻成背面。

簡短的一句「休息中」,宛若一名剛毅的武士,守護著這座孤城,謝絕外界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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