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來自塞納河左岸的迷人香頌,乘著夜風輕柔地拂來,卻讓一陣濃濃的哀傷阻擋,無法進入訂製鋪。
「晚安。」菲菲垂著紅腫的雙眼,披上披肩,低聲道別。
布利蕭太太不願讓她更為難堪,因此未多說什麼,將分裝在紙盒裡的法式烤布丁以及杏仁核桃派塞進她懷裡,憐愛的告別。「路上小心,我的小衣匠。」
菲菲勉強擠出笑靨,接受布利蕭太太親熱的道別之吻,然後向埋首於縫紉機前的布利蕭先生揮了揮手。
走出了訂製鋪,門外繽紛的街景,再美她也看不見。
天空中繁星點點,但這樣的星夜在此刻看來,像是梵谷所看見的世界,充滿了混亂的氣流與欲焚的瘋狂。
懷裡抱著不斷冒出香氣的布丁與派,菲菲沉浸在深深的悲傷中,忘了疲倦,忘了飢餓。
她踩過一路綿延的青石板道,腳步顛躓,少了往昔的愉悅輕盈,純真的大眼幽幽的流轉,望過街上一對對相擁的愛侶,紅透的鼻頭又泛起酸楚。意識到自己即將失態,她趕緊笨拙的抓起披肩胡亂抹著小臉。
即使悲傷欲絕,即使痛苦難耐,也不能暫停時間的流逝,亦無法阻止這個世界繼續運轉,因為心境無法改變命運,只能邁動怯弱的雙腿持續前行,才會知道盡頭是否真的存在於遙遠的彼方。
菲菲揚起乾澀的嘴角,擠出一抹為自己打氣的微笑,強迫自己繼續走完這條看似永無止盡的漫漫長路。
笑著、笑著,成串的淚花卻從眼角滑落,她像個迷了路的傻瓜,邊笑邊哭,像失去羅盤指引的旅人,茫然地摸索著。
突地,一盞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朧路燈,穿過錯落的人潮,越過悲傷的陰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濕潤大眼。
一道孤冷的鷙悍身影坐在燈下,率性而落拓,無懼於世俗的目光,就這麼毫無所謂地抽著煙,獨坐在那裡。
「夏爾……」菲菲掩去嘴邊迷惘的呢喃,淚水奔流,像是終於重新獲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爾沒有赴宴。
數不清的煙蒂散落在他的腳邊,以他為中心,環繞成祭祀儀式般的圓弧狀。
沒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尋求尼古丁紓解苦痛,向沒有上帝坐鎮的黑色天空無聲禱告,祈求屬於他的命運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許下承諾卻總是轉身離去的人,將他遺棄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淚水滂沱的持續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飛快的縮短彼此的距離,來到他的身後。
這副顛覆巴黎藝術界、上流社會情與欲的美麗身影,總是以高傲的優雅與全世界劃清界線,以墮落而糜爛的方式抗議命運的荒謬。
此時此刻,遠比這座城市還要璀璨的孤傲身軀,卻是如此頹然,毫無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彿在等待,彷彿在期盼;等屬於他的命運玩笑幾時結束,盼屬於他的純真救贖何時降臨。
菲菲淚流不止,緩緩蹲下身,讓額心靠上他剛直的後背,垂下紅透的雙眸,就這麼傻兮兮地抵著他。
夏爾雙肩一震,面色卻平靜而溫柔,感受到沁柔的野薑花香味,渾身的防備頓時放下。
「謝謝你……謝謝你答應我不去。」菲菲揚起今夜最明燦的笑容,帶著濃重的鼻音反覆道謝。
拿開嘴邊的短煙,仰望星空的夏爾徐緩的閉起雙眼,感覺體內的矛盾衝突逐漸平緩。
只要她一個碰觸、主動靠近,總能輕易撫愈他親手割裂的傷口。
她在他荒蕪的心裡播下一顆種子,剛開始只不過是冒出綠芽,稍一不察,已成濃密的林蔭。
空蕩蕩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涼,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開始有了沛然的生氣。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僅存的最後一份純真,是他寧願割棄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寶物。
「你可別弄錯了,我是因為覺得厭煩才沒參加宴會,不是因為你。」即使防禦已然鬆動,夏爾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說謊騙人……」菲菲小聲的咕噥。
「你在嘀咕些什麼?」聽不真切背後的柔軟低語,夏爾不悅地揚聲。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菲菲退開抵得泛紅的前額,讓他順利轉過身,毫無阻礙的與她目光交會。
「真的沒說什麼?」夏爾傲慢地挑眉,湊近蹲得發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狽人兒,犀利的藍眸反覆審視著她。
她笑著搖頭,甩落一串串鹹鹹的淚珠,然後有些欣羨地低喃道:「來到巴黎後,我還不曾參加過變裝舞會,真可惜,要是剛才能跟布利蕭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裝的話,也許我們可以……」
夏爾驀然拉她起身,拿開隔著彼此的紙盒,隨意擱放在地上。
「夏爾?」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將額心貼上她的,輕輕吁出一聲歎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過這樣的體溫傳遞,平息他內心的矛盾退縮。看似無堅不摧的冷心,其實藏著最是不堪一擊的脆弱。
夏爾需要她柔軟的守護。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總是擅自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偽裝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卻一再向她發出求救訊號。
「親愛的松鼠小姐,你願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嗎?」
夏爾圈過她纖細的腰身,往懷裡一帶,佇立的路燈提供了迷離的氛圍,彷彿置身在只有兩人的華麗舞會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輕聲問:「可是……我們……就在這裡……」
「我是誤闖森林的納粹軍官,而你是錯把壞人當好人的松鼠,有什麼不對嗎?這麼棒的變裝盛宴,當然要用舞步來慶祝。」夏爾將下頷靠在她的肩頭,薄唇倚在她細嫩的耳旁,撩動彼此悸動的心。
菲菲仰高頭,頸上的紅色披肩拍打著兩人相貼的臉頰,像是艷紅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傷害的心。
「夏爾,不要推開我,就算是一小步也不行,不要再推開我。」她紅著眼眶怯畏地央求。
「除非你先推開我,否則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永遠不會。」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不會再推開你。」灼熱的誓言終於安撫了一顆彷徨的芳心。
「我也不會再那樣對你,永遠不會。」菲菲悄悄地屏息,說得堅定。
夏爾閉起雙眸,雙臂緊擁著她的纖腰,不讓那些飄流在空氣裡的警告話語再有任何機會向他挑釁。
那時候,他枉顧她哀婉的請求,坐上車逃離訂製鋪,卻在飛馳過三個街區時,命令司機停下。
一旦當起逃兵,重複的逃亡行動便不斷上演。
他倉皇的下車,像個失去方向的流浪者,沿著街上的路燈往回走,雙腿下意識朝著有她所在的方位前進。
當他回過神時,人已在這盞路燈下,茫然的抽著一根根虛耗生命的煙,將不期然邂逅的渴望交由他的命運女神安排。
然後,像是心有靈犀,菲菲來到了他的身邊,正如當初她闖入了寂靜的墓園,一舉入侵了他空蕩蕩的心……
「夏爾,我們不跳舞嗎?」她以綿軟如絮的聲調如是問道。
「跳,為什麼不跳?就這樣跳到天亮也無妨。」
邪惡的納粹軍官在松鼠小姐頰畔落下輕柔的一吻,然後熟練地帶著暈頭轉向的她跳起優美的華爾茲。
變裝舞會在朦朧的街燈下舉行,沒有邀請函,沒有多餘的賓客。那些行人含笑的側目只是路過,全然不會驚擾宴會主角的興致,翩翩的舞姿如夢似幻。
晚安,我的命運女神。
酷熱的溽暑已過去,河岸邊的咖啡座閒置著,香榭麗捨大道上,繽紛的櫥窗裡已換上初秋的衣衫,宣告著另一個季節的降臨。
霏霏細雨斜斜打上玻璃窗,布利蕭太太輕輕合上門,阻絕涼意侵襲,她攏緊了披在肩上的針織罩衫,轉身剛要喊一聲,卻立時讓布利蕭先生一記眼神阻止。
布利蕭太太躡手躡腳,步向布利蕭先生觀望的方位,探頭張望。
光線昏暗的穿廊上,菲菲正背對著布利蕭夫婦倆,聽著一通來自台灣的越洋電話。
她單薄的雙肩略顯僵硬,迥異於接電話之前的愉悅輕快,彷彿置身於冷凍庫,寒氣不斷襲來,她一隻手抓緊話筒,另一手環擁住自己,卻依然覺得好冷。
布利蕭先生拉住急著上前的妻子,低聲制止。「除非她開口向我們請求,否則貿然伸出援手只會令她覺得不自在。」
「親愛的!」布利蕭太太顯然反對先生的做法。
布利蕭夫婦尚未開始一番論戰,穿廊上的菲菲已掛上送來惡耗的電話,神色蒼白的朝兩人走來。
「我必須離開一陣子……我必須回台灣去……」
菲菲雙眼空洞,語無倫次的模樣,徹底嚇壞了布利蕭夫婦。
「菲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布利蕭太太試圖擁住她發冷的嬌軀,卻讓她連番搖頭婉拒。
「我必須立刻回台灣一趟,不能再留在這裡……不能……對不起,布利蕭先生,我得暫時請個假。」
「回去吧,不必擔心,這裡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布利蕭先生替她取來風衣與提包,給予擁抱與撫慰。
命運的安排總是倉卒得不讓人有任何防備的機會,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腳下,任其擺佈。
下了出租車,菲菲帶著方才路上添購的行李箱,隱忍著淚不肯落下,返回小公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張望。
她先看著前兩天和夏爾同坐的軟呢沙發,再移動腳步來到廚房,幽幽望著今早與夏爾共進早餐的長桌。
這裡,是夏爾一手替她構築的避難所。
關於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惡毒指控,夢想遭人侵佔的難受和煎熬,全都阻擋在外,進不來。
這裡因為夏爾的存在而堅若堡壘。
全是因為他,美麗又孤獨的夏爾,她渴望守護的悲傷獨角獸。
不,不行……此時此刻不是眷戀猶豫的時候。菲菲拭乾淚痕,轉身返回已成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將行李箱平攤在床尾,她迅速拉開乳白色的壁櫃,不料,一櫃滿滿的回憶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邊的,那件楓紅色洋裝,沾滿了與夏爾一起在街燈下共舞的記憶,再過來,那件染上各色顏料的傘狀風衣,則是夏爾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菲菲咬唇閉起淚眸,動作僵硬地將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亂塞進行李箱,間接的將兩人之間最私密甜美的回憶,疊成一箱甜蜜又苦澀的記憶行囊。
她拖著重得快壓垮馨軀的行李,竭力不讓悲傷的情緒留下來,扳動門把。
「夏爾,難道你不請我進去坐嗎?」
夏爾佇立在大門後方,與門外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冰冷的對峙。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也不需要你的探望。」
透過門縫,菲菲隱約看見他握在門把上的手青筋浮冒,幾乎將它捏碎。
菲菲迷惑的略偏著頭,換個角度,終於看清了女人的容貌。
站在公寓門外的,是一位高雅的婦人,她體型纖細,一身低調的香奈兒套裝,盤成法式髮髻的一頭金髮光彩耀眼,合宜的薄妝,勾勒出白種人的深邃輪廓,鮮紅的豐盈嘴唇透著一絲誘惑。
她揚起濃密的長睫,深深注視著門裡的夏爾。
那種目光實在太過……太過眷戀、太過渴望,強烈得近乎扭曲了高雅婦人該有的禮貌和矜持。
「夏爾,你怎能一句話都不說,就擅自跑來巴黎?你知道我們在美國有多著急嗎?米克為了找尋你的下落,動用了大量人力,我們甚至聘請了徵信社……」
「我們?」夏爾冷冷打斷婦人心慌的告白。「你確定米克還想見到我?」
「當然呀,你是我們的孩子……」
「領養來的孩子。」他嘲諷的加上註解,故意撇開視線,躲避婦人異常執著的殷切注目。
當初,夏爾和毫無血緣關係的楚寧成為名義上的姊弟,卻在楚寧為了脫離悲慘身份的磨練過程中,將他徹底遺棄。
那個曾經承諾永遠不會放開他的女人,出於自私,絕情的拋棄了他。
此後,他又回到社會局被重新安置,直到讓一對生活優渥的德裔美籍夫婦領養。眼前的金髮美婦正是他的養母,他原以為,一心渴望的疼愛終於能夠實現,結果得到的卻是……
「但是我和米克是全心全意的愛著你啊,夏爾,你不要對我無動於衷,我知道你依然還在意那件事……」
「夠了!」夏爾像是驀然驚醒的獸,怒意勃發,藍眸惡狠狠地抗拒著婦人的哀求。「我不希罕你們的愛,我也不想當你們的孩子,我從來就不屬於你們!」
「夏爾,我是那麼的想念著你,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態度拒絕我?」高雅婦人輕聲掩面而泣,順勢將身體偎近夏爾的胸口,過分親密的詭譎曖昧正發酵著。
「請你離開,立刻從我的眼前消失──親愛的母親。」夏爾漠然的別開臉龐,冷酷地驅逐她。
不知因何,菲菲聽得出來,他語末的那聲稱呼格外譏諷,像是刻意提醒著婦人,別越過虛構的親情界線。
難道……
「噢,夏爾、夏爾,我的夏爾,我確實是對你做了很多……世俗的眼光無法理解的事,但那是因為我深深愛著你呀!」
「是啊,你的愛,就是把一個渴望獲得母親疼愛的孩子拉到床上,讓這個可悲的孩子背負亂倫的罪名,遭受眾人唾棄與輿論指責,然後自己躲到丈夫身後,偽裝成一個無辜受害者──這就是你口中所謂的愛?」
房門後方,意外成為竊聽者的菲菲為之震懾,鬆開淌滿冷汗的手掌,緊緊摀住雙耳,不敢也不願再往下聽。
她瞠著雙眸,彷彿一瞬間喪失所有知覺,木然的轉身,發涼的背沿著平坦的牆滑蹲下來,將臉埋進曲起的雙膝間,放任散亂的意識被複雜的翻攪情緒淹沒。
婦人逾越道德與倫常的駭人告白,透過門縫斷斷續續的傳來,逼得她必須將雙耳捂得更緊,才能遏阻那些可怕的話語飄進耳裡,已經潰散的心神徹底被擊碎,無法匯聚。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偏偏選在夏爾最需要她的此刻?
菲菲撐開顫抖不止的眼皮,波動劇烈的心浮沉不定。
對不起,對不起……如今,她已無法如願守護著他。
直到間斷的爭論聲趨於平靜,始終緊捂著唇不放的泛白小手緩慢的滑下,哀傷的大眼直睇著行囊,確認收藏在裡頭的美好記憶未曾遭受污染,她才能一併安心的攜走。
這一離開,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何時是歸期……
菲菲費勁的拉起行李箱,不讓它發出任何聲響,放輕了足音,步出房門,看向另一頭的主臥房。
在那扇門的後方,夏爾正躲在房裡,獨自吞忍痛苦,默默舔傷。
「夏爾,我走了……再見。」反覆抿咬的蒼白嘴唇張合著,含糊地告別。
於是,菲菲駝負著最沉重的憂傷,一如秋季無聲無息的降臨,杳然離開了夏爾替她構築的小小避難所。
她一離開,曾經是靈魂相系的私密空間,開始瓦解崩裂,支離破碎。
哪怕是再輕微、再難以細察的舉動,只要是來自於菲菲,夏爾都能感覺得到,那是命運式的召喚,宿命式的連結,難以言喻的靈犀牽引。
夏爾站在房門後,打開門,望穿寂靜如墓室的客廳,越過這段距離,來到余留著野薑花香氣的客房。
這裡已然空蕩蕩。
她走了,未留隻字詞組,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甚至連一個微乎其微的線索都沒有留下。
關於菲菲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夏日春夢,虛幻而美麗,純真而不實。
現在,他被迫從這場美夢裡醒來,醒得狼狽不堪,醒得粉身碎骨,醒得寧願死去也好過睜開雙眼面對真實的空虛。
他的胸口只剩填塞不滿的黑暗空洞。
他猜想,菲菲必定是聽見了骯髒污穢的噁心事實。
他猜想,菲菲對他的容忍限度已然抵達臨界點。
他猜想,菲菲終解決定棄守對他的感情與執著。
所以,夢不得不醒……不,不對,他從不作夢,從不!
這只是一場過於投入的遊戲,荒腔走板,脫離了他原有的規則與習性,徹底失控的遊戲。
遊戲結束,如同以往,菲菲被他淘汰,再也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再也不會!
忽然間,夏爾牽動嘴角朗朗的笑了,笑得不可遏抑,笑開繃得極硬的臉部線條,笑疼了肺葉,整座公寓都迴盪著冰冷而無意義的笑聲。
陣陣笑聲掩蓋了靜謐,粉飾了空虛,也撕裂了最深沉的痛楚,宣告著遊戲終於結束。
他,終於變成一隻獨角獸,回到屬於自己的華麗墓園,遭受命運女神放逐,獨自咀嚼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