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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瑪德琳]惡華尋夢(謎戀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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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5:53
第九章

來自塞納河左岸的迷人香頌,乘著夜風輕柔地拂來,卻讓一陣濃濃的哀傷阻擋,無法進入訂製鋪。

「晚安。」菲菲垂著紅腫的雙眼,披上披肩,低聲道別。

布利蕭太太不願讓她更為難堪,因此未多說什麼,將分裝在紙盒裡的法式烤布丁以及杏仁核桃派塞進她懷裡,憐愛的告別。「路上小心,我的小衣匠。」

菲菲勉強擠出笑靨,接受布利蕭太太親熱的道別之吻,然後向埋首於縫紉機前的布利蕭先生揮了揮手。

走出了訂製鋪,門外繽紛的街景,再美她也看不見。

天空中繁星點點,但這樣的星夜在此刻看來,像是梵谷所看見的世界,充滿了混亂的氣流與欲焚的瘋狂。

懷裡抱著不斷冒出香氣的布丁與派,菲菲沉浸在深深的悲傷中,忘了疲倦,忘了飢餓。

她踩過一路綿延的青石板道,腳步顛躓,少了往昔的愉悅輕盈,純真的大眼幽幽的流轉,望過街上一對對相擁的愛侶,紅透的鼻頭又泛起酸楚。意識到自己即將失態,她趕緊笨拙的抓起披肩胡亂抹著小臉。

即使悲傷欲絕,即使痛苦難耐,也不能暫停時間的流逝,亦無法阻止這個世界繼續運轉,因為心境無法改變命運,只能邁動怯弱的雙腿持續前行,才會知道盡頭是否真的存在於遙遠的彼方。

菲菲揚起乾澀的嘴角,擠出一抹為自己打氣的微笑,強迫自己繼續走完這條看似永無止盡的漫漫長路。

笑著、笑著,成串的淚花卻從眼角滑落,她像個迷了路的傻瓜,邊笑邊哭,像失去羅盤指引的旅人,茫然地摸索著。

突地,一盞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朧路燈,穿過錯落的人潮,越過悲傷的陰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濕潤大眼。

一道孤冷的鷙悍身影坐在燈下,率性而落拓,無懼於世俗的目光,就這麼毫無所謂地抽著煙,獨坐在那裡。

「夏爾……」菲菲掩去嘴邊迷惘的呢喃,淚水奔流,像是終於重新獲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爾沒有赴宴。

數不清的煙蒂散落在他的腳邊,以他為中心,環繞成祭祀儀式般的圓弧狀。

沒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尋求尼古丁紓解苦痛,向沒有上帝坐鎮的黑色天空無聲禱告,祈求屬於他的命運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許下承諾卻總是轉身離去的人,將他遺棄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淚水滂沱的持續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飛快的縮短彼此的距離,來到他的身後。

這副顛覆巴黎藝術界、上流社會情與欲的美麗身影,總是以高傲的優雅與全世界劃清界線,以墮落而糜爛的方式抗議命運的荒謬。

此時此刻,遠比這座城市還要璀璨的孤傲身軀,卻是如此頹然,毫無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彿在等待,彷彿在期盼;等屬於他的命運玩笑幾時結束,盼屬於他的純真救贖何時降臨。

菲菲淚流不止,緩緩蹲下身,讓額心靠上他剛直的後背,垂下紅透的雙眸,就這麼傻兮兮地抵著他。

夏爾雙肩一震,面色卻平靜而溫柔,感受到沁柔的野薑花香味,渾身的防備頓時放下。

「謝謝你……謝謝你答應我不去。」菲菲揚起今夜最明燦的笑容,帶著濃重的鼻音反覆道謝。

拿開嘴邊的短煙,仰望星空的夏爾徐緩的閉起雙眼,感覺體內的矛盾衝突逐漸平緩。

只要她一個碰觸、主動靠近,總能輕易撫愈他親手割裂的傷口。

她在他荒蕪的心裡播下一顆種子,剛開始只不過是冒出綠芽,稍一不察,已成濃密的林蔭。

空蕩蕩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涼,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開始有了沛然的生氣。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僅存的最後一份純真,是他寧願割棄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寶物。

「你可別弄錯了,我是因為覺得厭煩才沒參加宴會,不是因為你。」即使防禦已然鬆動,夏爾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說謊騙人……」菲菲小聲的咕噥。

「你在嘀咕些什麼?」聽不真切背後的柔軟低語,夏爾不悅地揚聲。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菲菲退開抵得泛紅的前額,讓他順利轉過身,毫無阻礙的與她目光交會。

「真的沒說什麼?」夏爾傲慢地挑眉,湊近蹲得發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狽人兒,犀利的藍眸反覆審視著她。

她笑著搖頭,甩落一串串鹹鹹的淚珠,然後有些欣羨地低喃道:「來到巴黎後,我還不曾參加過變裝舞會,真可惜,要是剛才能跟布利蕭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裝的話,也許我們可以……」

夏爾驀然拉她起身,拿開隔著彼此的紙盒,隨意擱放在地上。

「夏爾?」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將額心貼上她的,輕輕吁出一聲歎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過這樣的體溫傳遞,平息他內心的矛盾退縮。看似無堅不摧的冷心,其實藏著最是不堪一擊的脆弱。

夏爾需要她柔軟的守護。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總是擅自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偽裝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卻一再向她發出求救訊號。

「親愛的松鼠小姐,你願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嗎?」

夏爾圈過她纖細的腰身,往懷裡一帶,佇立的路燈提供了迷離的氛圍,彷彿置身在只有兩人的華麗舞會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輕聲問:「可是……我們……就在這裡……」

「我是誤闖森林的納粹軍官,而你是錯把壞人當好人的松鼠,有什麼不對嗎?這麼棒的變裝盛宴,當然要用舞步來慶祝。」夏爾將下頷靠在她的肩頭,薄唇倚在她細嫩的耳旁,撩動彼此悸動的心。

菲菲仰高頭,頸上的紅色披肩拍打著兩人相貼的臉頰,像是艷紅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傷害的心。

「夏爾,不要推開我,就算是一小步也不行,不要再推開我。」她紅著眼眶怯畏地央求。

「除非你先推開我,否則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永遠不會。」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不會再推開你。」灼熱的誓言終於安撫了一顆彷徨的芳心。

「我也不會再那樣對你,永遠不會。」菲菲悄悄地屏息,說得堅定。

夏爾閉起雙眸,雙臂緊擁著她的纖腰,不讓那些飄流在空氣裡的警告話語再有任何機會向他挑釁。

那時候,他枉顧她哀婉的請求,坐上車逃離訂製鋪,卻在飛馳過三個街區時,命令司機停下。

一旦當起逃兵,重複的逃亡行動便不斷上演。

他倉皇的下車,像個失去方向的流浪者,沿著街上的路燈往回走,雙腿下意識朝著有她所在的方位前進。

當他回過神時,人已在這盞路燈下,茫然的抽著一根根虛耗生命的煙,將不期然邂逅的渴望交由他的命運女神安排。

然後,像是心有靈犀,菲菲來到了他的身邊,正如當初她闖入了寂靜的墓園,一舉入侵了他空蕩蕩的心……

「夏爾,我們不跳舞嗎?」她以綿軟如絮的聲調如是問道。

「跳,為什麼不跳?就這樣跳到天亮也無妨。」

邪惡的納粹軍官在松鼠小姐頰畔落下輕柔的一吻,然後熟練地帶著暈頭轉向的她跳起優美的華爾茲。

變裝舞會在朦朧的街燈下舉行,沒有邀請函,沒有多餘的賓客。那些行人含笑的側目只是路過,全然不會驚擾宴會主角的興致,翩翩的舞姿如夢似幻。

晚安,我的命運女神。

酷熱的溽暑已過去,河岸邊的咖啡座閒置著,香榭麗捨大道上,繽紛的櫥窗裡已換上初秋的衣衫,宣告著另一個季節的降臨。

霏霏細雨斜斜打上玻璃窗,布利蕭太太輕輕合上門,阻絕涼意侵襲,她攏緊了披在肩上的針織罩衫,轉身剛要喊一聲,卻立時讓布利蕭先生一記眼神阻止。

布利蕭太太躡手躡腳,步向布利蕭先生觀望的方位,探頭張望。

光線昏暗的穿廊上,菲菲正背對著布利蕭夫婦倆,聽著一通來自台灣的越洋電話。

她單薄的雙肩略顯僵硬,迥異於接電話之前的愉悅輕快,彷彿置身於冷凍庫,寒氣不斷襲來,她一隻手抓緊話筒,另一手環擁住自己,卻依然覺得好冷。

布利蕭先生拉住急著上前的妻子,低聲制止。「除非她開口向我們請求,否則貿然伸出援手只會令她覺得不自在。」

「親愛的!」布利蕭太太顯然反對先生的做法。

布利蕭夫婦尚未開始一番論戰,穿廊上的菲菲已掛上送來惡耗的電話,神色蒼白的朝兩人走來。

「我必須離開一陣子……我必須回台灣去……」

菲菲雙眼空洞,語無倫次的模樣,徹底嚇壞了布利蕭夫婦。

「菲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布利蕭太太試圖擁住她發冷的嬌軀,卻讓她連番搖頭婉拒。

「我必須立刻回台灣一趟,不能再留在這裡……不能……對不起,布利蕭先生,我得暫時請個假。」

「回去吧,不必擔心,這裡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布利蕭先生替她取來風衣與提包,給予擁抱與撫慰。

命運的安排總是倉卒得不讓人有任何防備的機會,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腳下,任其擺佈。

下了出租車,菲菲帶著方才路上添購的行李箱,隱忍著淚不肯落下,返回小公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張望。

她先看著前兩天和夏爾同坐的軟呢沙發,再移動腳步來到廚房,幽幽望著今早與夏爾共進早餐的長桌。

這裡,是夏爾一手替她構築的避難所。

關於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惡毒指控,夢想遭人侵佔的難受和煎熬,全都阻擋在外,進不來。

這裡因為夏爾的存在而堅若堡壘。

全是因為他,美麗又孤獨的夏爾,她渴望守護的悲傷獨角獸。

不,不行……此時此刻不是眷戀猶豫的時候。菲菲拭乾淚痕,轉身返回已成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將行李箱平攤在床尾,她迅速拉開乳白色的壁櫃,不料,一櫃滿滿的回憶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邊的,那件楓紅色洋裝,沾滿了與夏爾一起在街燈下共舞的記憶,再過來,那件染上各色顏料的傘狀風衣,則是夏爾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菲菲咬唇閉起淚眸,動作僵硬地將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亂塞進行李箱,間接的將兩人之間最私密甜美的回憶,疊成一箱甜蜜又苦澀的記憶行囊。

她拖著重得快壓垮馨軀的行李,竭力不讓悲傷的情緒留下來,扳動門把。

「夏爾,難道你不請我進去坐嗎?」

夏爾佇立在大門後方,與門外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冰冷的對峙。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也不需要你的探望。」

透過門縫,菲菲隱約看見他握在門把上的手青筋浮冒,幾乎將它捏碎。

菲菲迷惑的略偏著頭,換個角度,終於看清了女人的容貌。

站在公寓門外的,是一位高雅的婦人,她體型纖細,一身低調的香奈兒套裝,盤成法式髮髻的一頭金髮光彩耀眼,合宜的薄妝,勾勒出白種人的深邃輪廓,鮮紅的豐盈嘴唇透著一絲誘惑。

她揚起濃密的長睫,深深注視著門裡的夏爾。

那種目光實在太過……太過眷戀、太過渴望,強烈得近乎扭曲了高雅婦人該有的禮貌和矜持。

「夏爾,你怎能一句話都不說,就擅自跑來巴黎?你知道我們在美國有多著急嗎?米克為了找尋你的下落,動用了大量人力,我們甚至聘請了徵信社……」

「我們?」夏爾冷冷打斷婦人心慌的告白。「你確定米克還想見到我?」

「當然呀,你是我們的孩子……」

「領養來的孩子。」他嘲諷的加上註解,故意撇開視線,躲避婦人異常執著的殷切注目。

當初,夏爾和毫無血緣關係的楚寧成為名義上的姊弟,卻在楚寧為了脫離悲慘身份的磨練過程中,將他徹底遺棄。

那個曾經承諾永遠不會放開他的女人,出於自私,絕情的拋棄了他。

此後,他又回到社會局被重新安置,直到讓一對生活優渥的德裔美籍夫婦領養。眼前的金髮美婦正是他的養母,他原以為,一心渴望的疼愛終於能夠實現,結果得到的卻是……

「但是我和米克是全心全意的愛著你啊,夏爾,你不要對我無動於衷,我知道你依然還在意那件事……」

「夠了!」夏爾像是驀然驚醒的獸,怒意勃發,藍眸惡狠狠地抗拒著婦人的哀求。「我不希罕你們的愛,我也不想當你們的孩子,我從來就不屬於你們!」

「夏爾,我是那麼的想念著你,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態度拒絕我?」高雅婦人輕聲掩面而泣,順勢將身體偎近夏爾的胸口,過分親密的詭譎曖昧正發酵著。

「請你離開,立刻從我的眼前消失──親愛的母親。」夏爾漠然的別開臉龐,冷酷地驅逐她。

不知因何,菲菲聽得出來,他語末的那聲稱呼格外譏諷,像是刻意提醒著婦人,別越過虛構的親情界線。

難道……

「噢,夏爾、夏爾,我的夏爾,我確實是對你做了很多……世俗的眼光無法理解的事,但那是因為我深深愛著你呀!」

「是啊,你的愛,就是把一個渴望獲得母親疼愛的孩子拉到床上,讓這個可悲的孩子背負亂倫的罪名,遭受眾人唾棄與輿論指責,然後自己躲到丈夫身後,偽裝成一個無辜受害者──這就是你口中所謂的愛?」

房門後方,意外成為竊聽者的菲菲為之震懾,鬆開淌滿冷汗的手掌,緊緊摀住雙耳,不敢也不願再往下聽。

她瞠著雙眸,彷彿一瞬間喪失所有知覺,木然的轉身,發涼的背沿著平坦的牆滑蹲下來,將臉埋進曲起的雙膝間,放任散亂的意識被複雜的翻攪情緒淹沒。

婦人逾越道德與倫常的駭人告白,透過門縫斷斷續續的傳來,逼得她必須將雙耳捂得更緊,才能遏阻那些可怕的話語飄進耳裡,已經潰散的心神徹底被擊碎,無法匯聚。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偏偏選在夏爾最需要她的此刻?

菲菲撐開顫抖不止的眼皮,波動劇烈的心浮沉不定。

對不起,對不起……如今,她已無法如願守護著他。

直到間斷的爭論聲趨於平靜,始終緊捂著唇不放的泛白小手緩慢的滑下,哀傷的大眼直睇著行囊,確認收藏在裡頭的美好記憶未曾遭受污染,她才能一併安心的攜走。

這一離開,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何時是歸期……

菲菲費勁的拉起行李箱,不讓它發出任何聲響,放輕了足音,步出房門,看向另一頭的主臥房。

在那扇門的後方,夏爾正躲在房裡,獨自吞忍痛苦,默默舔傷。

「夏爾,我走了……再見。」反覆抿咬的蒼白嘴唇張合著,含糊地告別。

於是,菲菲駝負著最沉重的憂傷,一如秋季無聲無息的降臨,杳然離開了夏爾替她構築的小小避難所。

她一離開,曾經是靈魂相系的私密空間,開始瓦解崩裂,支離破碎。

哪怕是再輕微、再難以細察的舉動,只要是來自於菲菲,夏爾都能感覺得到,那是命運式的召喚,宿命式的連結,難以言喻的靈犀牽引。

夏爾站在房門後,打開門,望穿寂靜如墓室的客廳,越過這段距離,來到余留著野薑花香氣的客房。

這裡已然空蕩蕩。

她走了,未留隻字詞組,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甚至連一個微乎其微的線索都沒有留下。

關於菲菲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夏日春夢,虛幻而美麗,純真而不實。

現在,他被迫從這場美夢裡醒來,醒得狼狽不堪,醒得粉身碎骨,醒得寧願死去也好過睜開雙眼面對真實的空虛。

他的胸口只剩填塞不滿的黑暗空洞。

他猜想,菲菲必定是聽見了骯髒污穢的噁心事實。

他猜想,菲菲對他的容忍限度已然抵達臨界點。

他猜想,菲菲終解決定棄守對他的感情與執著。

所以,夢不得不醒……不,不對,他從不作夢,從不!

這只是一場過於投入的遊戲,荒腔走板,脫離了他原有的規則與習性,徹底失控的遊戲。

遊戲結束,如同以往,菲菲被他淘汰,再也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再也不會!

忽然間,夏爾牽動嘴角朗朗的笑了,笑得不可遏抑,笑開繃得極硬的臉部線條,笑疼了肺葉,整座公寓都迴盪著冰冷而無意義的笑聲。

陣陣笑聲掩蓋了靜謐,粉飾了空虛,也撕裂了最深沉的痛楚,宣告著遊戲終於結束。

他,終於變成一隻獨角獸,回到屬於自己的華麗墓園,遭受命運女神放逐,獨自咀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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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3 00:36:27
第十章

像是寫滿告白的紙片被撕碎,化作一朵朵蒼白的雪花,落在來去倉卒的行人肩上,冰封了整座城市。

巴黎,太美太憂鬱,時時有人為愛心碎,刻刻有人為情崩潰。

菲菲猶記得,離開時她穿著一襲輕便的秋裝,如今歸來,又是一身厚重的御寒厚衫,焦糖色的大衣支撐著她疲倦不堪的身體。

出租車馳駛在雪夜中,將來自東方國度的嬌小身影送達訂製鋪。

布利蕭夫婦給予她深深的擁抱,表達最真摯的關懷。

短暫打過招呼之後,她片刻不停留,即刻轉往魂牽夢縈的小公寓。

可是,公寓的大門牢牢深鎖,圓舞曲的旋律透過門鈴不斷吟唱,回應她的卻是孤寂清冷。

菲菲背過身,倚著門扉,將額心抵靠在滿載著悲傷情緒的行李箱上,各種古怪的思緒開始醞釀。她臆測著,夏爾是否又開始過起荒唐的生活,是否又浸泡在酒精中麻痺自我……

她難受的猛搖頭,企圖甩開那些負面思考,沉澱紊亂的心緒。

驀地,她驚憶起什麼,倉皇的起身,拖過快壓垮嬌小身子的行李,重新招了部出租車,直奔短暫熟悉過的學區。

「皮耶?埃裡特?是我菲菲!」她扯開乾啞的嗓子,小手拚命拍打著門扉。

「小姐,你來這裡找誰?」樓上的住戶聽見呼喊聲,納悶地下樓詢問。

菲菲轉過頭焦急地詢問:「住在這裡的皮耶先生……我是來找皮耶先生的,請問你見過他嗎?」

對方的神情透露著古怪,納悶地回道:「你不知道嗎?上個月這間公寓已經被警方封鎖,據說住在裡頭的一夥人全在幹些非法交易,還有國際刑警來搜過證。」

「怎麼可能……不會的,不會這樣的……」驟然聽聞這樣的消息,菲菲震愣如傻,發麻的柔荑握緊了行李箱的把手。

「小姐,你還好嗎?」對方關切的問。

「不好,一點都不好……」她神情空洞的喃喃自語,拖著越來越沉重的哀傷行囊,淚落離去。

菲菲站在街頭,彷徨的仰望著漫天的雪花,感受刺骨的冰冷一波波襲來。

為什麼,天空黑得這麼淒涼?

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如此無常?為什麼總有無可預期的濃重哀傷等著擊垮我們?為什麼相聚之後,總是必須面對分離?

這裡不是巴黎嗎?幾世紀以來,令眾多藝術家以及文豪們為之陶醉,不願醒來的美麗城市,為什麼此時此刻看來宛若一座葬夢的墓園?

菲菲倚著行李箱,渾身乏力的蹲了下來,淚水在眼中流轉,彷彿一瞬間被整個世界遺棄,深深的無助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將她困鎖在這裡,哪裡也去不了。

「迷路了?還是弄丟了什麼?」

一名俊美高大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時駐足在對街的燈下,站姿慵懶,嘴上叼著煙,雙手分叉在黑色毛氈大衣的兩側,充滿謎般的氛圍。

菲菲茫然的左右張望,這才確定前方像是罪犯的俊美男人是同她說話。

「如果你繼續蹲在那裡,等會兒要是一輛沒長眼睛的卡車轉彎開過來,你可能會立即被輾碎。站起來,要不就直接躺下去等死,你自己選擇一項。」

從對街燈下飄來的懶散嗓音,不知是勸阻抑或是諷刺,男人像是捺著性子等著她作抉擇。

菲菲思索著,零碎的記憶裡逐漸浮出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你是……」

她憶起自己曾經見過這個男人,就在那個有著美好回憶的小公寓裡。

當時夏爾神色略僵,對他愛理不理,兩人像是熟識多年的舊友,又好似交情不深,令人霧裡看花,摸不著頭緒。

「你來遲了一步,那個道德淪喪的二十一世紀卡薩諾瓦已經毀了。」彷彿看透她遲鈍的醒悟,男人揭開謎底,懶得故弄玄虛。

「你知道夏爾的下落?」菲菲抬起袖子抹去一臉狼狽,等待宣判似的焦急地喘息著。「請你告訴我,他人在哪裡?」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鐵宇鈞逕自抽著煙,目光充滿戲謔。

「我、我知道你是夏爾的朋友……只要你願意告訴我他的下落,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問題是,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任何事。」鐵宇鈞踩熄了短煙,直朝蹲在街角的小可憐踱近,一臉懶得多管閒事,卻又非碰不可的厭煩模樣。「我早猜到那小子肯定會玩出禍端來,可是千算萬算就是沒想到,他居然會栽在你這個純真的小綿羊手裡。」

「請你告訴我夏爾的下落!求求你!」菲菲忍住啜泣,苦苦地央求。

「你真這麼想知道?」

「是的!」

「那後果可要自負。」鐵宇鈞咧開率性的微笑,懶得多廢話,直接扯高這只迷途的羔羊,順道勾過極輕的行李箱,動作一氣呵成。

「先生……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闖關。」

「闖關?不,我要去找夏爾!」驀然煞住腳步,菲菲悶瞪著不知來歷、僅有一面之緣的不羈男子,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

「你要是不闖關,我保證你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夏爾那小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

「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決心想救回夏爾,現在就立刻放棄,永遠別再提起這個人這個名字;如果你對他的心夠堅定,小小一個賭注,你也應該孤注一擲,不是嗎?」鐵宇鈞直接質詢起她的意志是否夠堅定。

「賭注……」菲菲忽然笑了,淚水卻泫然墜落,因為她忽然憶起當初夏爾亦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如何?」鐵宇鈞揚眉淡問。

「無論前方阻隔著什麼,我都願意賭。」菲菲仰高讓淚水滌澈的大眼,不再遲疑,不再猶豫。

「很好,起碼你沒有浪費我今晚的時間。」鐵宇鈞打開車門,押送人質似的將她推進後座,關上門之前忽然俯身,丟出一句古怪的警告,「希望你挺得住。」

菲菲張嘴欲言,對方卻絲毫不給她任何發問的機會,逕自關上門後跨入駕駛座,啟動引擎,馳離了鋪滿一層薄薄銀霜的街道。

街景倒映在車窗上,菲菲凝望著沒有燈光的建築物,默默回想著與皮耶他們共有過的歡樂時光,雙眸垂掩,晶瑩的淚珠隨之潸然落下。

再見了,那些不會再回來的美好時光……

當驕蠻的一巴掌刮過臉頰,呆愣的菲菲終於明白何以鐵宇鈞會再三提醒她千萬要挺住。

「我不准你見小爾!」披洩著一頭紅棕鬈發,絕艷嬌貴的紅裳女人,不顧高雅形象瞬間崩塌,像只暴怒的紅獅放聲怒吼。「小爾有我來保護,不需要你這個臨陣脫逃的偽善者!」

眼見第二個巴掌又要落下,鐵宇鈞飛快的伸臂攬回肝火過旺的愛人,阻止情緒失控的野玫瑰繼續發動綠刺攻勢。

「寧寧,你冷靜點。」他安撫小頑童似的莞爾輕吟,毫不訝異這株野玫瑰的攻擊性遠遠超乎估算值。

「冷靜?你要我冷靜?!我都還沒跟你算這筆帳!」楚寧拽過可恨男人的雙襟,驕縱的發難。「我警告過你不准把小爾的事情告訴她,你是耳屎過多阻塞了聽力還是耳朵長繭?!如果你真閒得發慌,那就回去南美洲臥你的底,少來管我的事!」

鐵宇鈞對愛人的脾性早已瞭如指掌,揚著笑回道:「當眼前有一個窩囊廢正躺在你飯店套房的床上,鎮日喝得酩酊大醉,相信再過不久便要因為酒精中毒送進勒戒所,你說,我能不管嗎?」

捂著麻痛左頰的菲菲立刻驚醒,不顧咖啡館裡旁人的側目與竊竊私語,上身橫越過桌面,緊緊攀住楚寧的雙肩。「讓我見夏爾!你必須讓我見他一面!」

「憑什麼?你算什麼?」楚寧咬著唇,抬眸迎上始終無懼的純真大眼。

菲菲猜不透這個女人與夏爾究竟是何關係,但從她激烈的舉止與敏感的反應判斷,她對夏爾充滿莫名的愧疚,以及急於彌補的關愛與呵護,迥異於那些只是貪戀夏爾美麗表象的女人。

楚寧知悉她與夏爾無形的羈絆,甚至對此充滿羨妒,全都清晰的寫在那雙嬌艷的眸子裡,毫不遮掩。

「上回我見到小爾的時候,儘管他過著糜爛又荒謬的生活,但至少他還能說能笑,現在呢?在你把他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之後卻拍拍屁股走人!你知道他變成什麼鬼樣子嗎?你不知道!因為你躲得無影無蹤!」

「那你呢?」菲菲沉靜地反問,聽似虛軟的語調卻尖銳而犀利,一舉刺穿了楚寧的偽裝。「如果你真的這麼關心他,為什麼我從來不曾見你出現在他身邊?」

「你到底想說什麼?」楚寧緩緩收起尖牙利爪,暫且按捺滿腹怒火。

「也許,有些問題你可以回答我。為什麼夏爾這麼討厭花?明明討厭卻又要不斷地畫;為什麼每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靠酒精助眠?為什麼他害怕別人從他面前轉身離去?」

難堪的沉默逐漸蔓延開來。鐵宇鈞支頷偏首,看向像是捱了一記重拳的楚寧。如果他猜得沒錯,小可憐已闖關成功,只差最後一擊。

「請你回答我好嗎?」

菲菲懇切的催促反而讓楚寧更顯狼狽,所有的美麗瞬間搗毀,猖狂的氣焰滅得一絲不剩,理直氣壯的假象全在那雙純真大眼的審視之下狠狠的撕碎。

「他討厭花,是因為那一年我遺棄他的時候,是在中央公園的一場花卉博覽會入口……」楚寧顫抖著紅唇,進行著最嚴苛的自我拷問。「他說,他母親死去的那一晚,天空是黑的,沒有月光,所以他害怕沒有月亮的夜晚。他痛恨他的酒鬼繼父,自己卻時常藉由酒精麻痺一切知覺,他說,他不敢作夢,因為美夢到最後都是痛苦的醒來,所以他害怕夢醒之後的空虛……

「夏爾的母親,是遭知名畫家拋棄的外遇對象,所以夏爾痛恨作畫,偏偏他的才華、他的光芒,即使自我放逐也無法抹殺。對他而言,越是痛恨的事情,越是使得他用以自虐,他用不斷作畫的方式唾棄自己的天分與才華,他的性格已經徹底扭曲到這種地步,而你卻從他面前轉身離開!」楚寧的語氣急轉直下,高亢而尖銳的指責道。

「但是,你曾經放棄了夏爾。」

菲菲這句柔軟的控訴,遠比死刑判決要來得椎心刺骨,剎那,楚寧像是喪失了璀璨光芒的女皇,強撐著僅存的自尊,隱忍著眸中的脆弱,高傲的認罪。

「是,為了生存,我不得不放棄他,但那並不代表我會永遠放棄他!」

「我知道,所以你回來找他了……可是已經太晚,夏爾的心早已不在了。」

「那也與你無關!」楚寧咬牙切齒,下意識的揚起纖手,卻讓鐵宇鈞一掌擒住,連人帶魂一併從座位上被攬抱而起。

無視他人的視線,鐵宇鈞將楚寧扛抱到咖啡館外,不斷噓聲安撫她。

「噓什麼噓!下回你逃亡到台灣去的時候,我會記得買兩打噓噓樂尿布堵你這張爛嘴!你憑什麼阻止我教訓那個愚蠢的笨蛋……」

「鬧夠了吧?」鐵宇鈞長臂一勾,熟練的將淚水決堤卻不肯認輸的倔傲女人擁進懷裡,用寬闊的堅硬胸膛包容這株野玫瑰渾身的綠刺。

楚寧不肯示弱,儘管細緻的妝容已讓懊悔的淚水洗去了大半。

「我討厭她的眼神!她那雙眼睛,讓我覺得自己既貪婪又醜陋,她讓我覺得自己很卑劣,很無恥!我討厭她,她讓我感到自卑!」

「我知道,我都知道。」鐵宇鈞雙臂交剪,輕吻著淚濕的麗容,悉心安撫。「可是,你這樣做只會讓小爾痛苦,你明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人是誰,不是嗎?」

「去你的!鐵宇鈞去你的!你真是我見過最混蛋的男人!」楚寧厭惡這個男人總是能輕易看透她的心,冷眼旁觀她出糗的蠢樣之後,才像救世主般現身解圍。

「所以你才愛我不是嗎?」鐵宇鈞笑著擋回她失控的辱罵,互相挖苦,互相調侃,早已是兩人間獨特的調情方式,見怪不怪。

「我不想看到她……」

「可是小爾想。」鐵宇鈞戳醒她執迷不悟的防衛。

「你真的很可恨!」瑰艷的麗容瞬間憔悴,再也撐不起女皇般的尊貴形象。

「我不想看到你搞得兩敗俱傷才又痛苦後悔。」鐵宇鈞沉聲勸道:「寧寧,讓她見小爾,放過你自己,也放過他,讓你們彼此都從那場惡夢裡走出來,好嗎?」

倚著能夠替她驅離孤寂的溫暖胸膛,楚寧忽然失去了一切動力,渾身頹軟,落寞地偎進他的頸窩,極為不情願的轉動美眸望進玻璃窗裡呆坐在座位上的菲菲,始終不語。

「寧寧?」鐵宇鈞放柔了沉穩的嗓音,輕聲催促。

「如果她敢像我一樣混蛋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其實楚寧早已經妥協,只是不願輕易鬆口。

「我相信。」鐵宇鈞疼惜地吻上她抿緊的嘴角,分擔她滿腔的內疚和痛苦。

「我不是認輸……不是認輸,絕對不是。」她依然自欺欺人。

「我知道。」鐵宇鈞好笑地伺候著高傲又嬌貴的野玫瑰,眼角餘光望進玻璃窗裡,朝一臉泫然欲泣的菲菲揚眉示意。

菲菲傻傻的點頭,撫了下腫燙的左頰,努力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滑落。她握緊雙掌,匯聚暖流往胸口灌注,渴望能從內心燃起一盞燈,替夏爾攜來光明。

她不是盲眼少女,他也不是真正的獨角獸,他們只是在紛擾的塵俗中穿梭尋覓的平庸凡人,渴望著一顆真心,渴望著破曉的曙光能夠驅散幽暗的黑夜。

夏爾,你聽得見我的呼喚嗎?

刷開電子鎖,嗆鼻的酒精氣味縈繞在頂級套房中,酒瓶滾散在各個角落,讓人彷彿置身於昏暗的酒窖。

一盞仿古造型的提燈懸在纖巧的小手中,橙黃的燈光映亮了遍地的紊亂,嬌小人兒徐緩的踱近臥在床側的昏醉少年。

遮去泰半俊顏的半長髮絲璀璨不再,褪去了昔日的金黃,露出真實的色彩。

夏爾美麗的偽裝,已被他自己拆卸得支離破碎。

菲菲拿高提燈,讓暖沃的光線替消瘦的俊容驅離哀傷。可惜,他醉得厲害,徹底迷失了意識,深陷在一場又一場渾噩的夢中。

她的耳邊,響起鐵宇鈞刻意輕描淡寫的轉述──

我是在皮耶那群人的工作室裡找到這個小子,他的後腦有遭鈍器敲傷的痕跡,昏迷在工作室後方隱密的房間裡。根據我推斷,肯定是警察上門時,皮耶為了不讓他遭牽連,偏偏他又不肯合作,不得已只好蠻幹。

臨危的那一刻,皮耶寧願犧牲自己也要拯救夏爾,不願見他淪落於悲劇中。

菲菲將提燈擱在地上,兩人的剪影投映在乳白的牆面上,她蹲坐在床沿,輕搖著一臉驚懼的冰涼俊顏,悄聲低喚,「夏爾,你醒一醒。」

可是他醒不來,始終夢囈喃語,像是病了一般,不停翻來覆去。

「夏爾,你快點醒來。」

菲菲不厭其煩的催促著,甚至傾身將緋紅的嘴唇印上他蒼白的薄唇,盼能渡予幾分溫暖,讓他從惡夢中抽離。

「夏爾,你不能為我醒過來嗎?」她雙手捧起意識渙散的臉龐,不顧疼痛,將腫脹的左頰煨貼著他的額心。

夏爾感覺到了什麼,緊閉的眼皮驚跳不止,用盡殘餘的氣力,撐開已摘去藍色鏡片的雙眸。

朦朧的景象裡,他看見了一盞將熄未滅的燈光,遠從昏暗的彼方照來,伴隨著甜美的野薑花氣息,與封鎖住他的黑暗惡夜相抗衡。

「夏爾,我的爹地過世了……所以我不得不離開,我必須去見他最後一面,他是我僅存的親人。」菲菲敘述著倉卒離開的真相。「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因為當時我的心太慌、太亂,那時的我,已經沒有辦法守護任何人,所以我不得不離開……我不是逃離你的身邊,也不是因為唾棄你而離去,為什麼你不能對我抱持著一點信心?為什麼要這樣糟蹋你自己?」

遲來的傾訴,透進了黑暗的一隅,竄入了被惡夢困鎖的意識,猶如失去繫繩的飄流小舟,終於望見遠方的燈塔,不再彷徨,不再飄泊。

「皮耶想守護你,楚寧想彌補從前的過錯,每個人都渴望幫助你脫離惡夢啊,你怎能如此狠心,無視他們的努力?」

「……因為他們不是你,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濁啞的嗓音掙破了惡夢的黑霧,朗朗表明他壓抑的心跡。

菲菲淚如雨下,讓夏爾一臉濡濕。淚水滋潤了他乾澀泛紅的雙眼,滋潤了他冰冷蒼白的嘴唇,企圖解開加諸在他身上的惡毒魔咒。

「他們說,我是一朵生病的玫瑰,病態而墮落的美麗令那些人瘋狂著迷,可是,他們只在乎我的表象,並不在乎我的內在,那些嘴裡說愛我的人,他們只想從我美麗的軀殼得到暫時的歡愉,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內心的黑暗與痛苦只有你看得見,只有你。」

為什麼害怕輕易入睡?因為恐懼著過往的惡夢來襲。衰弱的母親,如風中之燭在他懷裡熄滅的景象太過鮮明,像是最惡毒的魔咒,對他進行殘酷的鞭笞,所以他從不允許自己作夢!

他將自己囚禁在墮落的泥淖裡,不許自己伸手探向光明,因為作夢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而他,已經徹底厭倦必須賠上靈魂的蝕本交易。

「我多渴望得到母親的疼愛,可是那個女人給我的卻是違背倫理道德的愛!她利用母親的名義,把我騙到她的床上……」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菲菲擁住自掀醜陋的陰鬱少年,渴望用自己嬌小的身體,替他擋去那些可怕又齷齪的襲擊。

「你覺得我很噁心吧?很令你厭倦吧?應該徹底遭受唾棄才對,是不是?」夏爾任由她緊密的擁著,閉上沉重的眼皮,讓淚水毫無聲息的滑下眼角。

「那些陰影再也不會纏著你了,再也不會。」

「不,那些惡夢永遠不會放棄出現在我眼前,無論是白晝還是黑夜,無論是醒著還是昏睡,就連我喝得再醉、再不省人事,它們時時刻刻守在角落,等待著每一個侵襲我的機會!」

「夏爾,你醒一醒,為我醒過來,好不好?」

「菲菲……我醒不來,我是個不值得得到救贖的廢物……」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她揪過頹軟的昂軀,緊咬下唇,以絕不放手的無所畏懼,揚高皓腕甩出一巴掌。

夏爾驀然一震,剝去藍色偽裝的琥珀色雙眸霎時睜開,看見那張哭慘的憔悴小臉有多不捨、有多痛心。這一巴掌像是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她的心窩。

他不敢與她純真的大眼對望,驚駭的撇開視線,空虛無依的胸口下意識湧上巨大的渴癮,喪失理智般的不停翻找著酒瓶。

突地,一隻溫軟的小手按住他的手背,順勢取走他手裡的酒瓶。「你不能再喝了,必須立刻停止。」

夏爾狼狽地彈坐起身,兇惡的搶回酒瓶。「給我!這不關你的事!」

「夏爾,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遊戲已經結束,你不需要再回到我身邊,離開吧。」他木然地回應,撬開軟木栓,一口口將酒灌進空洞的身軀,讓它填補內心的空虛,麻醉一切知覺。

菲菲意圖搶回酒瓶,卻讓夏爾蠻悍的揮開,他冰冷地惡瞪著她,並且重新築起一道抵禦的高牆,抗拒她的接近。

「你不該回來的……我已經不需要你了,你對我而言只是一時興起的遊戲,毫無意義可言。」

「我要回來,我當然要回來,我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支柱了,夏爾,你能不能再讓我躲到你那裡,當我永遠的避難所?」

「這座避難所這麼髒,這麼臭,你不會想躲到我這裡來。」他自暴自棄的冷冷一笑。

「我只願意躲到你這裡,其餘的,再好再美再密再牢我都不要。」菲菲扳開他不斷想甩掉她的大掌,將哭得漲紅的小臉埋入他的胸膛,將溫暖與光明藉由擁抱傳入他的心裡。

夏爾猝然將她推離,猶如雪夜中迷失歸途的孤狼,懷疑任何一個接近自己的黑影,循從野蠻的本能,殘酷地回應。「我要你滾開你沒聽見嗎?滾得越遠越好!最好遠到我永遠都找不著!」

「不……你需要我的,夏爾,你需要我。」她虛軟的啜泣,始終不肯離去。

「我只需要這些酒。」他將冰涼的瓶身撫近臉頰,愛戀似的蹭著,迷醉潦倒地躺回冷透的床鋪,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與這瓶威士忌。

「夏爾,你清醒一點!」菲菲雙手掄握成拳,重重擊落在冰冷的胸膛上,希望能藉此喚醒他。

「清醒?難道我還不夠清醒?乾脆挖個坑洞將我徹底掩埋不是更好!」

「夏爾……」

「停止、停止!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他乾脆捂耳翻身,背對她心碎的呼喚,背對滿室冷清,背對自己的心,背對一切可能的救贖,如同死前的痛苦煎熬,不停夢囈呻吟。

「離開!統統都從我身邊離開!我不需要任何人……」

菲菲咬住下唇,不許自己痛哭失聲,因為父親去世而哀傷的心,又因夏爾的自我毀滅再度崩潰。

頹坐在地上,她茫然瞪著熠熠的提燈,感覺橫隔在彼此中間的是一灣幽藍的深海,再多的呼喚皆是徒然。

就這樣了嗎?到此為止了嗎?她和夏爾的命運羈絆,已經徹底割裂了嗎?

「夏爾,你要是再不醒來,我這次真的要離開了。」不肯輕言捨棄的呼喚猶如細雨霏霏,儘管微弱,仍綿密不絕。

床榻上的美麗少年毫無所覺,持續沉淪在酒精的麻醉中,載浮載沉。

「我真的要離開了,真的。」

他不理不應,意識昏沉的哼起那首令人心寒的童謠,幻想自己正躺在暗夜的墓園裡,任由蒼茫的風雪將他埋葬。

「夏爾,你真的打算這樣下去嗎?你連睜開眼睛看看我的勇氣都沒有嗎?」

菲菲拭乾淚痕,舉高提燈,讓光源照亮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替你攜來的光,你也不想要了是嗎?」她扯起一抹淒迷的笑,拋起手中的光明。「既然你不要,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語畢,她鬆開小手,任由提燈墜落在地上,燦光滅去,只剩深濃的黑暗。

驀地,恐懼蜂擁而來,爭相推擠著,促使夏爾驚駭的睜開眼。

他看見了無盡的黑暗,一直渴望吞噬他美夢的惡獸,此刻已在眼前,飢渴的垂涎著他小心翼翼守護的純真。

「再見了,夏爾。」

他的耳畔拂過這聲落寞的道別,狠狠貫穿他僅剩空殼的胸口,螫痛了他渴切聆聽柔軟輕喚的雙耳,殘忍的肢解了他最後的希望,他這才恍然痛悟,一切的抵抗都是徒然。

靜謐之中,華美的頂級套房成了死寂的空城,殷殷呼喚的纖美身影成了一個泡沫般的幻影,彷彿不曾存在過。

他的命運女神傾盡一切,甚至不惜踏入污穢的泥淖,只為了替他帶來光明的救贖,他卻百般抗拒,甚至狠心的將她從面前推離……

「菲菲!」狂亂的呼喚,迴盪在寂靜的套房裡,夏爾撐起身子,心碎的大吼。「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離開!」

無形的疼痛,遠比有形的傷口還要折磨,他的靈魂出現了一個空虛的缺口,暴露了他最猙獰的醜陋。

她可以懲罰他、訓誡他,但是別輕易的放棄他!

「你說得沒錯,我比你還要懦弱無能,我連支撐自己面對惡夢的勇氣都無法擁有,我的人生只是一出可笑的悲劇……」

「菲菲!為我留下吧!」

「菲菲,你聽見我的請求了嗎?」

夏爾瘋了似的不停嘶吼,在得不到任何回應的靜謐裡,焦渴的心逐漸緩下,彷彿他的靈魂從美麗的軀殼裡被誰剝離,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菲菲……」他頹然跪下雙膝,承受親手召來的天譴。

霍然,一記綿軟的擁抱解除了魔咒,拯救了他,溫暖的纖細雙臂緊緊環住他冰冷的身軀,含淚哽咽,「你終於醒來了。」

「別離開我……菲菲……我不能沒有你……」

「我不會離開,哪怕是跌得再痛我也不怕,我只想待在你身邊,待在屬於我的避難所。」

「菲菲,我推不開你了……永遠都推不開你。」他的靈魂已經是千萬個碎片,只有她才能拼湊完整。

「那就永遠都別推開我,永遠、永遠。」她吸了吸鼻子,害怕被他摒除在外的滋味,害怕只屬於她的避難所遭封鎖。

「菲菲,你真是個蠢蛋。」夏爾痛心的深閉雙眸,循從心之所望,展臂回擁著屬與他的這份美好純真。

「我不蠢,我很聰明的。」菲菲將柔軟的掌心平貼在他心口,小聲地問:「猜猜我在回來的途中遇見了誰?」

「誰?」

「一顆流浪在外忘了回家的心,是夏爾那顆一直在外流浪不肯回來的心。」暖意自她的掌心透進他空洞冰冷的胸口,宣示著她純真而堅強的守護。「我勸它趕快回來,一直苦勸著它,它很高傲的,又不太喜歡我……」

「它的高傲只是為了掩飾慌亂,它害怕被你發現它早就渴望著有人帶它回來,害怕自己的行蹤被你尋獲,可是到了最後,它還是只能跟你回來。」

「是呀,所以我成功的把它帶回來了。」菲菲枕進他的胸膛,放任倦意來襲,所有傷悲也一併被隔絕在外,無從靠近。

夏爾將她牢密地嵌擁,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或是剝奪,讓重新回歸溫熱胸膛裡的那顆真心,回應她攜來的光亮。

今晚的巴黎,一顆破碎的心被細密的縫補,傷痕在淚水的撫慰中逐漸淡去。

穿梭在上流社會的一朵墮落惡華,優雅退離了眾人矚目的墮落舞台,返回屬於他的無憂樂園。

他的命運女神,為他譜寫了一則純真美麗的童話,沒有悲傷,沒有離別,沒有憂鬱,只有濃烈的熾熱愛戀。

一張手繪的花卉海報懸貼在街燈的燈桿上,行人匆匆,誰也無心駐足。

但,相隔兩個街區外,拉法葉百貨裡,一場名為「極惡之華」的油畫展覽,徹底轟動巴黎藝術界。

不願具名的天才畫家,一幅幅絢麗斑斕的畫作,以極高水平的高超畫技,不臨摹、不沿革、不模仿,細膩的色調,大膽明快的線條,古典、新古典、文藝復興、寫實、超現實……作畫者以他的才華證明了不容惡意抹殺或是蓄意貶抑的深厚實力。

一份份寫著挑釁字眼的邀請函,吸引了各路的評論家、藝術記者到場關注,眾人錯愕嘩然,爭相揣測,究竟這位刻意不掛名的畫家真實身份為何。

確切的答案無從得知,於是眾人只好轉移焦點,試圖從會場上的一幅幅精湛畫作尋覓一絲線索。

或許,高懸在展覽會場中,擔當最後壓軸,那幅裱著淡金色畫框的畫作可以稍稍釋疑。

畫中的東方少女溫婉的端坐著,齊眉的劉海下鑲著一雙核桃形狀的烏黑大眼,圓潤的臉蛋上帶著一抹真摯無邪的微笑,嘴角浮現稚氣的小梨窩,與之對焦的這一瞬間,彷彿感覺不到醜惡,世間遺失已久的善與真於焉浮現。

畫作的左端,是一行以赤紅的顏料寫下的蒼勁題字──

人生不過是一行波特萊爾

他歌頌著詩人筆下關於這座有著過多慾望、美夢的城市,描摹出它的墮落與沉淪之美。

於是,來自各地不同膚色、不同人種的觀賞者,他們嘴裡所逸出的讚歎,由心而發的崇拜,一波又一波淹沒了整個會場。

巴黎,依然充滿著紙醉金迷的物質慾望。

歷經漫長的耶誕假期,凜冽的空氣中捎來了一絲春意,削弱了蕭瑟的寒冷,冬雪漸融。

斑駁的青銅獸雕像尚凝結著一層薄霜,朦朧了鑿刻於獸身上的銘文。

暮色下的墓園裡,風聲捲來了模糊的交談聲,偶爾,幾句不染憂鬱的笑聲輕輕敲破了空氣中的孤寂。

「讓我喝一口──」石台上,驚艷整個藝術界的畫中主角正悶聲央求著。

只可惜,在她身旁並肩相偎的褐髮少年早已記取上回慘痛的教訓,寧可獨自一人解決手中猶剩半瓶的波爾多紅酒,也不願再讓他的「純真」吐得他一身穢臭。

「夏爾──」菲菲抿起粉唇,抗議他一再的漠視。

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耳骨上的一排銀環,戲謔地轉眸,目光深邃且溫柔的凝視著身旁的少女。

「蠢蛋不能喝酒。」讓這隻小松鼠沾酒的後果絕對不堪設想,此時此刻,他可不願意面對一個胡言亂語的小醉鬼。

「我不是蠢蛋。」菲菲噘嘴反駁,卻在他的俊顏上見到惡作劇的痕跡。

「要不要和我玩個遊戲?」

「不要。」回絕之後,凍得嫣紅的圓潤臉蛋漾起令人目眩的嬌憨笑靨,交換條件似的柔聲補充道:「除非你讓我喝一小口。」

狀似評估,夏爾瞇起了琥珀色雙眸,深飲一口紅酒,才擁過乾瞪眼的菲菲,將薄唇覆上她的軟唇,讓濃郁的酒香透過唇齒的廝磨相互遞染。

「遊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你確定?」

「嗯,我確定。」

夏爾噙著笑,以澄澈無穢的漂亮雙眼充當畫筆,將她堅定而柔美的剪影、靦腆羞澀的笑顏繪進心底。

曾經流浪的心,被她鍥而不捨的尋回,空洞的胸口,因為她而重新注入蓬勃的生氣。夢,由她開始,清醒抑或沉睡已無差別,有她陪伴,即是最美的夢。

夏爾與菲菲額心抵額心,共享彼此的體溫,共嘗嘴裡的酒香,共聽彼此的心跳頻率,共築美夢。

靜謐的墓園裡,沒有漫長的孤獨,只有濃烈的纏吻與堅毅守護的信念,像是永恆不滅的火炬,燎亮了週遭。

吟唱著童謠旋律的八音盒,被萬般珍惜的捧在纖秀的掌心中,上頭互視而笑的一雙陶偶彷彿也感染了兩人的情意,無聲的互訴情衷。

古老的旋律不再蒼涼寂寞,神話裡得不到圓滿的遺憾,也安息在遙遠而不可考的時空裡,不再悲傷。

或許,在某一個流轉既久,逐漸失去真實性的版本裡,獨角獸與盲眼少女終於相聚,並且誓言永不分離。命運女神終於眷顧不停呼喚的悲傷獨角獸,賜與它一份無瑕的真愛。

「明天去探望老傢伙的時候,別向他提起畫展的事。」

「為什麼?」被吻得癡傻如醉的小松鼠迷惘的問。

「反正他人在牢裡也看不見。」跋扈不可一世的納粹軍官如是答覆。

「夏爾……你臉紅了?」

「閉嘴。」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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