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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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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1:01
第八十九章 舊影重現

     玄乙坐在庭院外的梨樹葉片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扶蒼做所謂的“早課”,先是拿著柄木劍揮來揮去,隨后便盤腿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

     他又在睡覺嗎?凡人這麼快就要睡覺?她飄過去,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看。

     奇寒徹骨的一團冷氣杵在面前,扶蒼不用睜眼都曉得又是那女鬼,她真的十分厲害,日頭下也能這樣堂而皇之地走動。

     看樣子只能請地仙來收服她了。

     扶蒼睜開眼,果然見她玉瓷般蒼白的臉橫在眼前,陽光落在她發間的金環上,熠熠生輝。

     他忽覺不能直視,移開視線淡道:“我要去拜見地仙了,你若非得大膽纏著,便跟來罷。”

     說罷他起身便往院外行去,玄乙輕飄飄地跟在后面,四處亂看,一時指著路邊擁擠的瓦屋問道:“凡人都住這樣的房子里嗎?沒有花園?會客樓呢?”

     ……聽起來她好像還是什麼富家女鬼。

     扶蒼畢竟少年心性,還是答道:“這是地仙座下修士們住的地方,你說的花園會客樓都是富家才有的,平民住的地方有些更破舊,瓦屋已是很好了。”

     原來如此。玄乙追上他,下意識抓住他的袖子,又問:“為什麼你會說夢話?你天天做夢?”

     他立即把袖子用力抽回:“夢乃最常見之事,誰人不會做夢?夢中有所經歷,自然會開口說話。”

     凡人竟然這樣有趣,還能天天做夢。

     神族是沒有夢的,若是某日忽然夢至,便意味著不是大喜便是大凶之兆。她記得當年阿娘帶她回翠河畔的那個晚上,阿娘便做了夢,醒來告訴她,她夢見了翠河的清清河水,之后她就隕滅了。

     玄乙繼續飄在他身側:“那你昨天做了什麼夢?說的是什麼夢話?”

     扶蒼冷道:“我夢見在捉一只厲害的女鬼。”

     說完他忽然停在了一棟朱紅樓前,樓門微敞,內里清氣磅礡,氣息十分干淨。他並不進門,也不說話,只在門外躬身行禮,連拜三次。

     拜完后他用眼角余光打量身側的女鬼,她既不害怕也不逃走,只是似乎對周圍的景象不再興致盎然,正低頭玩袖子。

     居然連地仙也不管她?扶蒼心中忽有些起疑,轉身一面走一面問道:“你究竟是什麼?”

     玄乙慢悠悠一笑:“你猜啊。”

     他冷著臉閉口不言,走了一段見她始終在身側跟著,他便皺起眉頭:“別纏著我。”

     玄乙倏地停下腳步,不錯,她確實不可以再纏著他,這趟下界是為了替他了結因緣,卻不是重蹈覆轍的。可是這因緣究竟要如何了結?她全然沒有頭緒。

     ……果然還是只能跟著他看看。

     她化作一股清風,遠遠地跟在他后面,他沒有回那個庭院,反而出了青帝廟,廟門前停了一輛馬車,周圍熙熙攘攘擠的全是女子,因見他出來了,便“嗡”地一聲嘰嘰喳喳吵開,很快又被數名身著甲冑手執長戟的凡人侍衛驅趕一空。

     馬車沿著長街慢悠悠地前進,此時朝陽初升,這亂糟糟的凡間城鎮到處是行人,濁氣滾滾,唯有扶蒼所經之處清氣橫溢,干淨無比。

     拐了几個彎,馬車停在一座庭院前,玄乙把身體藏在繁密的枝葉后,只露出兩只眼。扶蒼下了馬車,手里不知何時多了几本書——這里是凡人聽課的地方?這麼小這麼破爛,連個觀景湖都沒有。

     見他進了門,她便悄悄趴在屋檐上從窗戶縫里偷窺,這里倒與合德殿有些像,鋪滿了書案蒲團,許多年輕凡人坐著說笑打鬧,粗粗一看竟全是男的沒有女的,看來以前齊南說下界女子地位低微的事是真的,居然連聽課都不給,太過分了,那她們以后長大了要怎麼在凡間擔任職位?

     很快便有個白胡子老頭兒進來,跟白澤帝君一樣,也是捧著本書在那邊念,聽得她昏昏欲睡。所幸下界時間過得快,沒一會兒那白胡子老頭就走了,這寒磣的地方也沒有仙童送飯食,弟子們自己帶了食盒,互相炫耀菜色。

     玄乙見扶蒼不在屋子里,便化作清風在里面把每個食盒看了一遍,隨即嗤之以鼻地偷了几顆肉丸塞嘴里,順手再撈走几粒糕點。

     無視弟子們驚惶地“我的茶點呢?”之類的話,她竄出大屋,見清氣在后院浮動,她便悄悄湊近,見他斜臥在回廊上,還是看書,身邊卻躺了一只肥花貓,他一面看書一面用手去撓它的脖子,撓得它咪咪亂叫。

     他不吃飯?聽說凡人不吃東西會餓死,玄乙也不清楚他們究竟多久不吃會死,猶豫了很久,終究萬分不舍把順來的糕點挑了半天,選了個最難看的,輕輕丟在他衣服上。

     扶蒼倏地坐起來,四處張望,似是沒看到什麼人,他將那糕點順手喂給一旁的肥花貓,低聲道:“你餓了罷?”

     他是把這只貓當成那頭蠢獅子嗎?

     玄乙為難地在剩下的糕點里再挑了半天,選出第二難看的,輕輕一拋,這次他反應奇快,迅速伸手接住,同時視線也落在了把身體藏在樹葉后的那道纖細身影上。

     過了良久,他似是有些無奈,開口道:“你還在。”

     不,她不在。玄乙朝后縮了縮。

     扶蒼也不過去,順手把那粒茶點又喂給貓,玄乙登時惱了,將茶點一股腦全丟給他,她就不信他能全喂給那蠢貓!

     他更加無奈,只道:“我不愛吃這些,別丟了。”

     玄乙停了一會兒,低聲問:“那你愛吃什麼?”

     扶蒼淡道:“我什麼也不想吃。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玄乙完全無視他后面的問題,只提醒他:“凡人不吃飯會餓死的。”

     扶蒼看看她藏在樹影里的身影,雙眼瞇起,忽然道:“我想吃街北角榮興齋的牛骨湯面,不要辛料,不要蔥花,牛肉要三分肥帶筋,切成巴掌大,三片足矣。再配上街南角門上有三根木板那家店里的千層酥餅,要三塊,上面的芝麻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不要蔥油的。”

     等了半日,她才開口:“……你還是餓著罷。”

     扶蒼輕輕笑了兩聲,身旁的肥花貓吃飽喝足已在他腿邊睡著了,他摸了兩下,忽覺她又丟過來一樣東西,他下意識接住,握在手中冰冷無比,竟是一團白雪,被巧奪天工般捏出一只九頭獅的模樣。

     “這是什麼?”他把玩這頭白雪九頭獅,那突兀的九顆腦袋非但不討厭,反而叫他覺得特別可愛親切。

     “給你玩的。”玄乙把手絹鋪在地上,坐著低頭繼續捏白雪,這次捏他家里那兩條金鯉。

     頭頂稀疏透過葉片的陽光忽然被擋住了,她抬起頭,這已成凡人的神君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對面,忽又蹲在她面前,見她額上落了片葉子,他便伸指輕輕取下來。

     “這次捏什麼?”他問。

     舊影重現。

     玄乙閉上眼,笑著低頭飛快捏好一條金鯉,托在掌心問他:“好看嗎?”

     他看看那條金鯉,目光又落在她面上,微微頷首。

     她便將那條金鯉放在他手上,低聲道:“那這次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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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1:18
第九十章 春林初盛

    那天直到夜里熄燈睡覺,扶蒼都沒再見到那個女鬼。

     她送的白雪九頭獅和白雪金鯉,他放在枕頭邊用手指慢慢把玩。她的道行一定非常高深,白雪在三伏天也不融化,一絲絲陰寒之氣從上面鑽出來,讓悶熱的夏夜變得陰涼。

     她為什麼突然粘著他送他東西,然后又突然消失?將睡非睡之際,這問題划過他不大清明的腦海,隨后他本能地想起以前看過的那些書生和女鬼的各種纏綿香艷的故事,待要生出一絲警惕,卻又睡著了。

     睡到半夜又被凍醒,扶蒼睜開眼,立即見那已經消失的女鬼趴在床邊,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他驚得迅速翻身坐起,萬般無奈,千般狐疑,猶帶沙啞睡意地開口,聲音里多了一分冷意:“人鬼殊途,你再纏我也無用。”

     誰知她雙眸璀璨若星,只是充滿期盼地望著他,問道:“你什麼時候再說夢話?”

     夢話?扶蒼生平第一次覺得好生無力:“……不是每次睡覺都會做夢說夢話。”

     她便點點頭,輕道:“那你下次要說夢話的時候記得叫我。”

     ……這怎麼叫?她在故意裝瘋扮傻麼?

     扶蒼揉了揉額角,聲音更冷:“你還是一直跟著我?”

     她飄然飛至月窗:“沒有,我馬上走了。”

     他信才怪。扶蒼被她弄得全無睡意,在床上翻來覆去半日,忍不住“喂”了一聲,几乎是一眨眼,那團冷氣就扑在臉上,她俯在床邊有點開心:“要說夢話了嗎?”

     他吐出一口氣,看了她半晌,帶著無奈說道:“真要說夢話是沒法叫你的,你這都不懂?你直說罷,纏著我要做什麼?”

     玄乙猶豫了一下,坐在床邊蒲團上,清清嗓子:“我來給你道歉,對不起,你原諒我罷。”

     說完她盯著他的眉間看,還是沒看到光點。

     扶蒼側臥過來:“為了什麼道歉?”

     玄乙輕道:“我一直纏著你,抱歉。”

     他的視線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既然知道道歉了,為什麼還繼續纏著?”

     玄乙不說話,見他將白雪九頭獅和金鯉放在枕頭邊,她便拿起來摩挲,忽又問他:“你喜歡這個嗎?”

     扶蒼淡道:“還行。”

     玄乙將金鯉放在掌心滴溜溜地轉,小聲道:“那我不纏著你,每天送你一個這樣的玩意,你……願意原諒我嗎?”

     原諒這個詞太重,他並沒有到這個程度,只是突如其來被一個美貌女鬼糾纏,生出警惕和排斥罷了。可不知為何,他有點不大願意叫她如願,她這付帶著點不甘心與焦急的模樣哪里像道歉。

     “那要看我心情。”他支頤斜臥,抓起白雪九頭獅,放在掌中顛顛。

     玄乙皺眉看了他一眼,這家伙做了凡人還是這麼鼻孔朝天牛逼哄哄的樣子,她倏地伸手要從他手里搶過白雪九頭獅,他反應奇快,把手一縮,她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腕上,凍得他一顫,九頭獅到底被她搶走了。

     他現在這麼弱!玄乙得意起來,伸指在他額上一點:“那你小心點,不然這回輪到我做莽夫了。”

     額頭上被觸的地方也是寒意甚重,這樣奇寒徹骨,她真的是女鬼。

     扶蒼忽覺自己方才與她說笑有點荒唐,一言不發地翻個身,用被子蒙住腦袋,冷道:“我要睡了,你走罷。”

     不防她竟然爬上床,硬生生用手扒拉開他的被子,冰冷的氣息湊近,她輕柔的聲音像涼風一樣:“你生氣啦?”

     他又睜開眼,看著她在月下猶如冰霜玉瓷般的面頰,突然有個沖動,想伸出手摸一摸這仿佛不存于人世的冰肌玉骨。手是伸出去了,終于還是被一絲理智戰勝,指尖輕輕碰在她頭發上,也是冰冷的。

     莫名的絲絲柔軟從體內生出,扶蒼低聲道:“沒生氣。”

     下界朦朧的月光都溶在他眼里,仿佛那個目帶溫柔的扶蒼神君又回來了。玄乙眼睛里有點刺痛,移開視線望向天邊小小的銀月,隔了一會兒,只聽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沒有名字。你睡罷,做個好玩的夢。”

     就像突然出現那樣,她突然又消失了,徒留風中一縷寒氣。

     隔日一早起來,扶蒼剛推開門便見她輕飄飄地站在梨樹上,見他出來了,她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面前,攤開手,掌心是一柄白雪捏出的小劍,是他在上界時的佩劍純鈞。

     玄乙將小劍往他手里一放,微微一笑,一句話也不說。

     “這是?”扶蒼不知她從哪里想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柄劍造型古朴至極,他從來也沒見過。

     玄乙好心提醒這個做凡人后有點蠢有點弱的神君:“這是劍。”

     他當然知道這是劍。

     扶蒼不知該說什麼,見她轉身又要飄走,他下意識便喚住她:“你去哪兒?”

     玄乙早已化作清風飄遠,只留下余音裊裊:“不告訴你。”

     扶蒼有些不大專注地做完早課,用過早膳后便去書院,青帝廟前不遠處依舊停了一群來看他的女子,不管侍衛怎麼呼喝,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是越來越響。

     扶蒼立在馬車前,四處看了看,那個女鬼到底躲在哪里?鬼使神差一般,他忽然問道:“你在嗎?”

     下一刻那團冷氣便從青帝廟前的石雕后鑽了出來:“怎麼啦?”

     真的出來了!扶蒼一時又覺尷尬,猶豫道:“要不要……一起坐車?”

     她偏頭想了想,利落干脆地鑽進車廂:“也好,我早就想坐坐凡人的馬車了。”

     扶蒼默默無言地上了車,馬車調轉方向,緩緩往書院行去。他扭頭看了看她,她正趴在車窗上,一會兒望見個什麼東西便指著問:“那是什麼?”

     他不得不也湊到車窗邊探頭張望,一時倒有些忍俊不禁:“那是客棧,你不知道?”

     別的她不知道,客棧她很知道,上回在青帝宮古庭已經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

     “我知道,就是開了几個房間給人吃飯睡覺的。”

     他笑意更深:“嗯……這樣說也對。”

     沒一會兒,她又指著另一處問:“那是什麼?有人在開宴席請客嗎?”

     扶蒼望過去,原來是玉水橋上賣早點的,蒸籠一開白氣亂竄。

     “那是吃飯的地方。”

     話音一落她已經化作一股狂風竄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抓了几只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也不嫌燙,張嘴咬了一小口,一面吃一面特別嫌棄:“難吃,難吃。”

     扶蒼簡直被她驚呆了:“……你給錢了嗎?”

     玄乙奇道:“給錢是什麼?”

     扶蒼揉了揉額角:“沒什麼,你吃罷。”

     冷不丁她捧著那些包子饅頭送到他面前,頭也不回:“不好吃,給你。”

     說完她自己先愣住,上界的惡習又冒出頭了。玄乙慢慢把手縮回來,淡道:“我亂說的,你別當真。”

     可他卻把那几枚被她咬過的包子饅頭接了過來,用白紙包好,見她盯著自己,他難得有些赧然:“我帶去給花貓吃。”

     玄乙又開心起來,因見沿途總有女子們遠遠追著馬車,她問道:“她們在做什麼?”

     扶蒼避開這個話題,把錢的事拿出來重說:“買東西都要給錢,錢就是這個。”

     他從匣子里摸出一串銅板,玄乙捏起來看了看:“什麼都能用這個買?”

     “差不多罷。”其實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基本沒有什麼需要自己親自去買的。

     他沒注意玄乙眼里的精光,到了書院她便又消失了。平常的一天很快過去,晚上熄燈的時候,扶蒼才躺到床上,忽聽几聲悶響,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在地上,他一翻身,駭然地望著屋子里多出的几尊巨大木箱,里面一堆堆的金條晃得他眼花繚亂。

     那失心瘋的女鬼蹲在床邊仰頭看著他,充滿期待:“我繞了一天,聽凡人說這個是最值錢的,我給你帶來這麼多,夠不夠?”

     扶蒼茫然加錯愕:“……夠什麼?”

     “買你的原諒。”玄乙十分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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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1:34
第九十一章 此毒穿腸(上)

    扶蒼覺得自己終有一日也會被這女鬼氣成失心瘋。

     那些被她從各大錢庄偷來的金條,他逼著她再全部還了回去,等一切折騰完畢,天也快亮了,他一夜都沒能睡成。扶蒼揉著發疼的額角,看一眼對面優雅端坐蒲團的女鬼,她好像比他還無奈,低頭默默玩袖子。

     “是誰教你偷取錢財?”他簡直懷疑她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要說她天真,行事里面還帶了八分邪氣任性,她怎麼這樣古怪?

     玄乙使勁摳袖口紋繡,她最不耐煩被說教,臉拉了三尺長:“你說的錢什麼都能買。”

     扶蒼差點被她氣笑了:“會有人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你生前父母沒教過你做人的道理麼?”

     她只知道怎麼做燭陰龍神,確實不大會做人。

     扶蒼蹙眉盯著她,她可能不是女鬼,鬼都是人變的,她卻一點也不像人,對人的一切最基本常識都不知道。或許她是妖?什麼妖會這樣奇寒徹骨,披霜帶雪?

     “為什麼對我的原諒這麼執著?”他再怎麼避世獨居,不通世事,也能看出她說的原諒絕不是指纏著他這樣簡單。

     玄乙的腦殼也有點疼,她慢慢歪下去,俯在書案上,心里不知是焦躁還是害怕。

     他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連凡間這什麼都能買到的最厲害的法寶“錢財”都買不來他的原諒。怎樣才能原諒她?她還要與他在一起多久?這孽緣還要糾纏多久?還是說,他要的其實根本不是她的歉意?

     “我在問你話。”對面的少年老成地板著臉訓斥她,“坐沒坐相,坐好了。”

     這家伙都成凡人了還這麼麻煩。

     玄乙瞪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如果我不出現,你是不是就能原諒我了?”

     扶蒼忽地默然,他發現自己竟也不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玄乙心中煩亂,飛快起身,朝屋外飄去,低聲道:“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你別再怪我,也……別恨我了。”

     恨?扶蒼一驚,推門追出去,微薄的晨曦中,梨樹枝葉猶在微微顫動,庭院里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無。

     真的走了?他也不知是松口氣還是失落,在庭院里站了半日,一轉身,卻見門前地上放著一團雪白的物事,扶蒼心中一動,俯身撿起,卻是一朵晶瑩剔透的花,花瓣半透明猶如冰晶,其上遍布密密麻麻碧玉似的脈絡,十分幽麗,他從沒見過這種花。

     扶蒼靜了片刻,忍不住張口喚道:“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他,一片寂靜。

     從這只女鬼出現的那一刻起,扶蒼便有個直覺,他的清淨日子大概到頭了。事實証明,他的直覺實在太准,她哪怕消失不見,也依舊把他清寂的隱居生活弄得亂七八糟。

     連著一個多月,每天放課回來,門口便會放著一團白雪捏出的小玩意,如今他的書架上一層放著的都是這些,從九頭獅到金鯉,從花瓣晶瑩剔透的花到一只莫名其妙的白雪蝦仁,他實在摸不透蝦仁是怎麼個意思。

     她到底躲在哪里?他這雙眼天生便可窺見鬼神,上天入地卻怎麼都找不到她,這情況竟然讓他夜夜無法安睡。

     這天晚上扶蒼又開始做噩夢,無數怪誕畫面不停在眼前閃爍而過,自小他就時常做噩夢,又總是記不得夢中情形,每次醒來都覺無比失落,而今日醒來尤甚。

     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坐起,忽見書案上有個東西熠熠生輝,竟是她發上常戴的金環。

     仿佛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推著,扶蒼情不自禁將那枚冰冷的金環握在手中,巧奪天工,人間再也沒有任何能工巧匠能做出這樣的發飾。

     她在。

     心底的喧囂忽然安靜了。

     扶蒼輕輕推開房門,月華如霜,四下里一片雪亮,萬籟俱寂,那道纖細的身影斜臥在梨樹上,長發從枝葉上墜下來,氤氳半濕,她一只光裸的腳也從繁瑣的裙擺下面探出,正用雪白的腳趾去點旁邊的葉子。

     月下謫仙。不是女鬼,不是女妖,她莫非是天上來的?

     輕微的腳步聲似乎驚動了她,玄乙一扭頭望見扶蒼,立即便要化作清風跑遠,他便在后面冷道:“你若跑掉,我一輩子也不原諒你。”

     她硬生生剎住腳步,這句話太狠毒,這家伙實在太狠毒了。她板著臉坐回葉片上,十分不友善地盯著他。

     扶蒼緩緩走到梨樹下,看著她絲絲縷縷落在枝葉上的半濕長發,輕道:“你……在做什麼?”

     玄乙沒好氣:“晾頭發。”

     她素來嬌生慣養,講究作息,此次下界本以為一下就可以解決,誰知竟在凡間耗了一個多月,在神界就是兩天過去,她受不了兩天不洗澡,好在糾察靈官們介紹了一處還算干淨的山泉,勉強洗了洗,還不是很滿意。

     扶蒼原本想問她為什麼不再出現了,可此刻又覺這問題太煞風景,見她手中捏著一團白雪,他便問:“這次是捏的什麼?”

     她捧在掌心,一本正經:“龍。”

     龍……?扶蒼看著那條白雪,怎麼看怎麼都是泥鰍。他情不自禁便朝泥鰍光禿禿的腦殼上摸去:“龍角呢?”

     潛意識里,那顆光溜溜的腦袋上應該有兩顆米粒般的龍角,手感很好。

     卻聽她說:“還沒長出來。”

     他下意識低聲道:“那不是泥鰍?”

     她的身體似乎微微一顫,不說話了。扶蒼抬頭望著她的臉,她那雙眼眸四處閃避,懼怕而煩亂,最后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般,漆黑的眼睛靜靜與他對視,目光交錯,漸漸地,她的眼神變得溫柔卻又傷心,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

     扶蒼慢慢抬手,手掌貼在她冰冷的面頰上。

     “怎麼總是一個人?”他柔聲問。

     玄乙笑了笑,移開視線:“我就愛獨個兒待著。”

     說謊。

     扶蒼彎腰將她落在地上的鞋撿起,木底,鮫綃,鞋面繡了十八朵蘭花,人間也沒有這樣精致的鞋。

     他握住她裙擺下冰冷的腳,她又顫了一下,想要掙脫,他便道:“別動。”

     她的腳被妥帖裝進鞋子里,扶蒼只覺手掌要凍僵了,她比寒冰還要冷上無數,他依依不舍地放開她的雙足,耳根有點發燙,也不知該說什麼。

     過得良久,卻聽她用袖子壓下一個呵欠,他才想起第一天她還坐在床邊打盹,她也是要睡覺的罷?平日難道都睡屋檐上或者草叢里?

     扶蒼將她從樹上拽下來:“進屋睡罷,床讓給你。”

     玄乙又強忍住一個呵欠,算算時間,她差不多是神界的兩天時間沒睡了,老實說真困得厲害。偏頭想了想,這金尊玉貴的公主露出嫌棄的神情:“我不要睡那麼破的床。”

     ……他真不知是掐她一頓還是該怎樣。

     “那就睡地上罷。”他不由分說將她拽進屋子。

     結果他的床還是被霸占了,玄乙進屋才往床上一坐,沾了枕頭就沉沉睡著,他燈都沒來得及吹,隨意抱了兩床被子鋪地上和衣睡去。

     睡到一半只覺冷得無法忍受,扶蒼艱難地睜開眼,外面天色已大亮,而屋內地上竟已鋪滿數寸厚的冰層,他一夜都睡在冰上,凍得瑟瑟發抖。他裹著被子起身,頭重腳輕,竟有些暈眩。

     她還靜靜在床上躺著,乖巧地側臥,被子蓋住肩頭,一動也不動。

     沒醒麼?扶蒼悄悄湊到床邊,寒氣更加刺骨,他打了個哆嗦,還是伸指輕輕撥開覆蓋在她面上的黑發。朝陽初升,她豐潤的嘴唇半張著,泛出蜜一般的光澤。

     扶蒼只覺怦然心動,慢慢俯下身,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

     仿佛吻上一塊萬年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他的血脈筋絡四肢百骸,他又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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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1:50
第九十二章 此毒穿腸(下)

     玄乙這一睡就睡了五六天,醒過來的時候,糾察靈官們告訴她,扶蒼病了。

     大概因為下界時氣變幻,他得了風寒,被挪到桃樹地仙所在的朱紅樓里,那里清氣橫溢,對他的病大有裨益。

     作為一團寒冰般的存在,玄乙也暫時不被允許接近他,每天只能在窗外趴著看一會兒。他的高燒斷斷續續,看上去挺不好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滿頭大汗,呼吸粗重。那個長著白胡子的桃樹地仙時常替他用朮法治療,情況卻還是時好時壞。

     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病症,地仙也沒轍:“小仙能力微薄,諸位上神靈官不如去上界求助?”

     靈官長搖了搖頭,這一向不大穩重的天神罕見地露出一絲正色:“扶蒼神君是下界了卻因緣,命中之事都各有緣由。能讓那山魈國師進言得逞,是因著神君上回下界以純鈞威逼那妖所導致的緣由。而能讓扶蒼神君被你這地仙接進青帝廟,是因著神君曾在桃樹下坐了一夜,神力激蕩令你提早結成仙身,生出緣由。公主一是有青帝手書,二是替他化解最大的因緣,所以才被允許接近。除此之外,斷然沒有叫外力插手的道理,否則戒律豈不是一紙空文。公主,神君病好前你別接近他,不然這一世死了,回頭還得重新再來。”

     也不知她聽見沒有,一點回應也不給,桃樹地仙和糾察靈官們只得嘆息著各自離開。

     屋內只剩下扶蒼粗重的喘息聲,就像當日在青帝宮,他受荊棘刑罰時,也是這樣。

     他會死嗎?會不會像阿娘那樣,突然就隕滅了?

     玄乙定定看了他半日,袖子一卷,將帶來的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他枕頭邊,她做的應當都是他喜歡的。蝦仁大概是他喜歡吃的罷?上回在朱宣玉陽府他就撿這個吃。以前他為婆娑牡丹發過火,那應當是很喜歡它的。其實她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龍身,或許他只是愛看她以前憋屈惱火的樣子。

     他喜歡的東西她都給他帶來了,快睜開看看,一定會開心起來的。

     別死,不要死,不然這段孽緣又要越纏越久。她總是在他面前恣意放縱自己的任性,無論他是神君還是凡人,她總是下意識就這樣去做,所以她總是錯。

     不會再有以后。

     可是要怎樣才能替他切斷這份孽緣?

     床上的扶蒼忽然翻個身,睜開了眼睛,視線里一片血紅,只見月窗外站了個纖細身影,腦袋從縫隙里鑽進來,兩只眼撐圓了瞪著他。這情形實在有點恐怖的滑稽,跟她那時候夜里蹲床頭兩眼炯炯有神一個德性。

     扶蒼看了良久,努力找回自己沙啞的聲音:“為什麼不進來?”

     玄乙默然片刻,輕聲道:“扶蒼師兄,你會死嗎?”

     扶蒼心中昏沉,呢喃:“……你叫我什麼?”

     她沒有回答。

     他在暈眩中聽著她比平時要粗重許多的呼吸聲,不禁問道:“你在哭?”

     玄乙搖了搖頭:“你會死嗎?”

     扶蒼只覺意識又在漸漸遠去,不禁喃喃道:“風寒怎會死?進來……”

     一語未了,他又昏睡過去。

     夜色漸漸深沉,扶蒼被喚醒服了藥之后又再度陷入沉睡,白雪小泥鰍被他的胳膊擠掉在地上,尾巴斷開,玄乙將它召回重新填補尾巴,方捏到一半,只聽他又開始低低呢喃著什麼夢話。

     他做夢了嗎?夢到什麼?青山綠水的青帝宮?三百院的明性殿?還是他家那只蠢獅子?

     她把脖子使勁伸長,恨不得變成鵝,卻聽他反復念著什麼,忽然有一聲很微弱,但很清晰,是一個名字。

     終于聽見了他的夢話。

     玄乙眼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身體一陣冷又一陣熱,前所未有,甚至讓她有種無法呼吸的錯覺。

     她知道他想要什麼了。

     *

     扶蒼這次大病,纏綿病榻有一個月之久,情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下床在青帝廟內散散步,壞的時候便只能坐床上看書。

     這日天氣晴朗,扶蒼一早起來只覺難得的精神爽利,剛喝了藥,正苦的沒轍,忽見房門被打開,一團白色身影穿花蝴蝶般飄進來,緊跟著臉上一涼,一雙柔軟的手捂在上面,他不由一愣。

     玄乙笑瞇瞇地站在床邊低頭看著他:“我的手還冷嗎?”

     這一個多月她始終只在窗外徘徊,一次也沒進來過,他若是出門,她便躲起來,怎樣也捉不到她,他正為此煩躁,想不到今天她忽然跑來,忽然便做出這樣親密的舉止。

     扶蒼下意識按住她的手,摸上去冰涼,但並不刺骨,她靠在身邊也感覺不到寒氣了。她繁復華美的荷衣外套了一件雪白的外衣,看著竟像是男人的衣服,太過寬大,袖子和衣擺都拖在地上,可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十分眼熟。

     他下意識問道:“這是誰的衣服?”

     這是讓齊南從青帝那邊要來的扶蒼在上界的外衣,其上的云紋圖騰可以阻絕神力溢出,屬于華胥氏獨有,她套了這衣裳才好接近他,不然要把這柔弱的凡人凍壞。

     “你猜呀。”玄乙笑吟吟地放開他,見床頭櫃子上放了一碟桂花糕,她便捏了一粒來吃,一面指派他:“我要喝茶。”

     扶蒼忍不住就想在她那顆腦袋上敲打一下,到底還是替她倒了一杯茶,陪她坐在床邊,將她過于寬大的雪色外衣拿在手里翻看不休,這衣裳無論做工還是款式,都是世間難有,正看得出神,忽聽她奇道:“咦?這個故事我看過,上士殺人用舌端,下士殺人用石盤。”

     他回神,便見她拿著自己方才看的書,正翻到子路殺虎那個故事。

     他有些驚訝:“你識字?”

     其時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雖然不曉得是什麼,但也是個小女子,認字難免叫他有些意料不到。

     玄乙不悅:“我看上去像不認字的白痴嗎?”

     扶蒼忽然低低一笑:“你寫兩個字我看看。”

     她扭過頭:“就不寫。”

     他來到書案前,取了筆墨紙張,再替她蘸好墨,不由分說將毛筆遞過去:“寫。”

     玄乙百般不情願,沒奈何只好龍飛鳳舞般刷刷寫了個“龍”字。

     扶蒼瞇眼看了會兒:“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

     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他第二次這樣和她說,玄乙下意識便要接口:等我像你這麼老的時候寫字便好看了。

     她倏地又咬住唇,低頭看著自己的字不說話。

     身側忽然一暖,扶蒼張臂環住她纖細的身體,她執筆的手也被他握在掌中,在她那個“龍”字下面也緩緩寫了個龍,字跡清雅中正,對比起來她上面的字簡直像在抽風。

     扶蒼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聲音溫柔:“得空我得教你寫字。”

     玄乙淺淺一笑:“我才不要你教,我就愛草書。”

     扶蒼將她手中的筆抽出,正是情動時便與她分離一個月,他心中情意難以壓制,雙臂用力抱緊她,低頭在她發間親吻,指尖摩挲在她面頰上,忽覺她冰涼的肌膚變得滾燙,他心中一動,將她扳過來,果然滿面緋紅,連脖子也是暈紅一片。

     他的唇落在她額上,輕道:“別離開我。”

     他不在乎她為什麼而來,既然來了,能不能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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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浮生若夢(上)

     她面上的熱度忽然消散一空,又變得冰涼。扶蒼有些不解,將她下巴抬起,四目相對。

     她眼里什麼都有,先是無比的恐懼,可是很快變成一種無奈,那層深邃的無奈旋即又化為一抹幽冷的傷心,細若春雨般絲絲縷縷的溫柔從那片傷心里漫溢出來,最終凝聚出脆弱的依賴。

     千種滋味,萬般悱惻,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

     她沒有說話,似是有些遲疑,由慢到快,抬起雙臂抱住他,忽然把臉埋在他胸前。

     又一次可以聞見他身上干淨的氣息,像神界的風一樣。

     玄乙緊緊閉上眼。

     想說“別離開我”的那個人應當是她,即便她有一千一萬種理由不會叫自己說出口,甚至可以狠心到想也不去想一下,卻不能阻止它時常在不經意間鋪天蓋地。

     她從來不懼怕旁人的排斥與討厭,喜歡這種東西太過虛幻,云霧般不可捉摸,而討厭卻是結結實實紐帶般的存在。可那麼多討厭她的,只有他這麼喜歡她,捧在掌中,所以她總是放肆糾纏他,把一切弄到這般田地。

     扶蒼在她腦袋上愛撫貓一般一下下撫摸著,忽然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麼?”

     玄乙啊,你那天說夢話不是說了麼?

     她還是一笑:“我沒有名字。”

     他不懷疑她,只柔聲道:“那我怎麼叫你?小女鬼?”

     “好啊。”她柔順至極。

     扶蒼心中對她愛極,垂頭又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攔腰將她一抱,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怎樣捧著都可以,真想把她捧在掌心,放在懷里,去哪里都帶著。

     玄乙抱著他的脖子,低頭看著他熾烈的眼眸,忽地俯身用腦門在他額上一撞,磨蹭了兩下,不知是撒嬌還是耍賴,朝他面上輕輕噴了一口氣。以前他倆斗氣時,她總用這招對付他,百試百靈,每次這莽夫都被她氣得立馬冷臉。

     現在呢?

     誰知這少年臉皮薄得像紙,美玉般的臉瞬間被染紅,一手壓著她的后腦勺把她的腦袋按在肩膀上,充滿溫柔地小小斥責她:“調皮。”

     扶蒼單手抱著她推開房門,外間陽光璀璨,萬里無云,實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他精神爽利,更兼初涉濃情,竟不想待在房中。

     “我帶你去個有趣的地方。”他朝她一笑,大步走向青帝廟外。

     青帝廟門前的馬車是專門為了七皇子出行准備的,每日風雨無阻卯時便到,即便這些日子他纏綿病榻,車夫與守衛也不得懈怠,今日見他步伐穩健,神清氣爽地出來,他們急忙躬身行禮。

     “繞著城走一圈,再出城按我吩咐走。”

     扶蒼說罷,上了馬車方坐下,嘴里忽然被塞了一粒冰涼酸甜的東西,他素來不愛這酸甜口,當即微微蹙眉,卻見這小女鬼手里捏著一包糖漬梅,笑瞇瞇地看著他。

     “好吃嗎?”她充滿期待地問,這是她最愛的零嘴之一,齊南把扶蒼外衣交給靈官長的時候,順便讓他帶了一包下來。

     扶蒼咬著梅肉,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眼看她又要送來半包,他急忙阻止:“……看那邊,客棧。”

     他將她放在腿上,撩開窗簾朝外張望,誰知對面那樓竟是個妓院,他抬手想把這小女鬼的嘴捂住,結果還是遲了,她立即發問:“那是什麼?”

     扶蒼想了想:“那是賣花的地方。”

     他將她緊緊抱住,生怕她化作狂風飛去叼兩朵花回來,還好她的目光被街邊雜耍的吸引,那只可憐的猴子又是翻跟斗又是豎蜻蜓,就為了等兩口吃的,玄乙一口氣吹出去,一旁賣水果的一筐桃子被吹倒,里面的桃滾了滿地,被那只猴子撿起來一頓狂啃。

     “有意思。”

     她回頭笑,冰涼柔軟的氣息又輕輕噴在他臉上,扶蒼不禁低頭在她眼皮上吻了吻,嘴唇觸到的嬌嫩肌膚又開始發燙,她看著時常做出些親近的動作,竟這樣容易害羞。他只覺心醉神迷,順著她的面頰一路親吻下來,最后帶了一些試探,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不知為何,竟想咬她一口,似是愛到極致里生出的一星微弱恨意,他張口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下,沿著她姣好的嘴唇形狀一點點摩挲親吮過來。她急促而有些慌張的呼吸噴在面上,帶著幽冷的香氣,令他雙臂不禁更加用力抱緊她。

     她從鼻息里發出一個柔軟的輕哼,扶蒼立即放松手勁,輕道:“勒疼你了?”

     玄乙又把腦袋埋在他胸前,慢慢搖頭。他將她發上歪掉的金環取下,手指插入發間,緩緩梳理,指尖觸到脖子上還是發燙,便慢慢將她長發撥去一邊,露出一截玉瓷般的纖細后頸。

     他俯身在上面又輕輕一吻,她急忙縮頭躲閃,忽覺他將她壓向車壁。他這雙手曾經几乎可以捏碎她的肩骨,而如今的力道如此柔弱,卻仿佛依舊不能叫她逃離,手腕被他一手一只按住,五指交錯,他嗓音帶了一絲沙啞:“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玄乙不再躲閃,仰頭微微閉上眼,宛轉相就。唇瓣廝磨,漸漸變成互相吞噬,生澀的舌尖彼此糾纏,他好似慢慢知道該怎樣親吻,將她的舌頭輕挑慢撥,纏住不放一般。她鼻息里又發出一個輕微的呻吟,扶蒼情不自禁將指尖探入她領口,沿著她的鎖骨試探撩撥,像是觸摸一片花瓣。

     她微微一掙,他便稍稍離開她,只是指尖還舍不得撤離,輕輕繞著她的鎖骨打轉,撓癢癢似的一路摩挲到下巴,癢得她亂動亂笑,急忙把他的手拽下來,嫣紅的指甲摳摳他的手指頭,再搓搓指甲,最后順著他掌心的紋路細划。

     扶蒼將她的手握在掌中細看,十指纖纖,蔻丹似火,他放在唇邊咬了咬,她“哎呀”一聲便要縮手,他哪里肯放,順著掌心輕吻,將她的袖子撥去肘間,露出美玉般的小臂,他張嘴又咬,這次卻咬得有些重,連咬帶吻帶吮,在上面印下一道痕跡。

     玄乙吃吃地笑,聲音嬌媚:“這麼喜歡咬人,你要吃女鬼?”

     是的,好想吃了她。

     扶蒼勾住她細若楊柳的腰,令她緊貼自己,他靜靜抱著她,胸膛貼著她的耳朵,里面心跳如擂。他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她頭頂,因生病而沉重的骨頭瞬間輕了無數。

     馬車出了城,沿著細而彎曲的山路款款前行,風把窗簾吹起,玄乙看著外面泛濫的綠意,懶洋洋地問:“這是哪里?”

     扶蒼道:“這座山並沒什麼稀奇,不過城外一座矮山頭,稀奇的是山頂那棵樹。”

     玄乙豎起耳朵等了半天不見他再說,急忙問:“那棵樹怎麼稀奇?”

     馬車忽然停下,扶蒼將她一把抱起跳下車,微微一笑:“看了就知道了。”

     山風悠然扑面,時近凡間清秋,漫山遍野淡黃老綠,山頂尤其綠意盎然,靠著崖邊有一株巨樹,樹枝交叉延伸,每一片葉子都有一尺多方圓,碧綠的葉片上布滿艷紅的紋理,十分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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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浮生若夢(下)

     玄乙輕飄飄地飛去樹下,仰頭看著這株不知為何生在凡間的神樹。

     這是她最喜歡的樹,葉片大,陰影也大,樣子漂亮,連風吹在葉片上的聲音都特別清朗,她的紫府里種滿了帝女桑,沒事可以在樹下窩上一整天。

     她轉過身,不遠處的扶蒼正含笑凝望她,帝女桑的葉片開始發出清朗的颯颯聲,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神界,白衣勝雪的扶蒼神君立在對面。

     玄乙情不自禁朝他伸出手,來這里,陪著她。

     那只修長的手握住她,他過來了,站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看帝女桑,低聲道:“見到你的時候我便想,這棵樹你若站在下面一定很合適。”

     她輕輕一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撒嬌似的墜在上面:“很好看就很好看,什麼很合適。”

     扶蒼拍拍她的腦袋,牽著她坐在崖邊樹下,山風拂動他玄青的衣擺,山下綠意融融,包圍了半座城,最平常不過的山上風景,他卻覺得極喜歡,再也沒有過的歡喜。

     “我的病很快就會好。”他握緊她的手,“到時候我帶你去其他有趣的地方玩,這天下很大,咱們可以一直走,走到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們可以看遍三千景色,游歷五湖四海,累了便在樹下依偎歇息,不累了再繼續走。正青春年少,觀花賞柳,品月談情,吹雪訪梅,那些一定會很有趣,很有趣。但,其實和她在一起,即便單單對著漫天的冰雪一色,那也是很有趣的。

     “我知道你其實不愛一個人待著。”扶蒼將她的長發順去耳后,掌心貼在她面頰上,“有我陪著你,兩個人在一起就不寂寞了。”

     身旁的小女鬼抬頭盯著他,她時常是沉靜而疏離的,此時卻目光明澈,專注地看著他。

     扶蒼在她冰涼的臉上印下一吻,透過枝葉的陽光如金屑,不知為何,忽然讓他一陣暈眩。他瞇起眼,仿佛整個天地都暗了些,與往日視界清明大不相同,身旁依偎的小女鬼忽然消失了,他心中驚疑,低喚道:“你在哪兒?”

     在這里。

     玄乙雙手捧住他的臉,他先前清亮銳利的目光變得有些黯淡渙散,從他身體里散發出的清氣越來越少,她心中暗驚,立即震蕩神力,在他面前現出神相。

     望見她還在,他便笑了笑,心中忽然有一種似明非明的念頭,若有所悟,卻又轉瞬忘記。

     守在不遠處的車夫和守衛們見七皇子身邊忽然便多了個穿雪色長衣的少女,驚得叫嚷起來,玄乙不願被他們打擾,當即一口氣噴出去,令他們暈厥在地。

     “清氣沒了!”糾察靈官們驚惶的聲音從暗處傳來,靈官長飄然而至,落在扶蒼身邊,他竟好似再也看不見聽不到,還在低頭與她說笑。

     靈官長放出神力微一試探,臉色遽然而變:“扶蒼神君這次重病……不是風寒,這是被燭陰氏的陰寒神力傷到心脈啊……居然能撐到現在。”

     是麼?又是她傷害到他,做神君的時候害他靈性受損,做凡人的時候又害他傷到心脈,他總是一次次在她手上受創。

     “公主,扶蒼神君如今前緣已觸動,靈性開始掙扎,了結因緣便在這短短數刻,請公主謹慎!”

     玄乙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開。

     她都知道,他和她所有的前緣都已觸發,在上界的因果注定將前緣反復,逃不開既定過程,現在只剩下那最后的因緣,一旦結束,他便能得到安寧。

     其實她知道他想要什麼,從自己的名字在他夢話里出現的那瞬間,她便明白了。也可能她早就明白,只是刻意回避,這樣還可以與什麼都不知道的扶蒼多待一會兒。

     只剩下短短數刻了,她和他這些日子的虛幻泡影。

     如果還可以再長一些多好,再多陪她一會兒,太短了,太短了,別那麼早放逐她和她的寂寞,她可是睜著眼一狠心跳下來的。說了要教她練字,她那一手字確實挺難看,不過她就是不想承認。還有那些三千景色,天涯海角,她對下界可是一頭霧水,它們都在哪兒啊?她獨個兒可絕對找不到。

     唉,她竟然這麼依賴他了。

     玄乙雙臂似藤蔓般勾著他的脖子,仰頭看著他。

     即將消融的美夢,她會靜靜看著它們消失,她總是可以這麼狠心。

     這漂亮干淨的小女鬼忽然笑瞇瞇地把冰涼的臉頰貼在他臉上,偏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扶蒼按住她的后腦勺,復又退開一些,深深凝望她,仿佛本能一般,他低聲道:“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你喜歡我麼?”

     喜歡。

     不是說謊,也不是為了了結這段孽緣。可如果真的是說謊那該有多好,真的是良心發現替他了結因緣,那也很好。

     但她喜歡他,趁著這會兒氣氛那麼好,她終于堂堂正正承認。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喜歡的,這方面她素來避如蛇蠍,所以從不去想,或許正是因為這份自己回避的喜歡,她總會纏著他,一路把他當做天下第一的仇敵,可勁兒折騰他,她只想纏著他,其他誰也看不上,非他不可。

     她想和他做冤家,做對手,若是不叫她觸及那些愛恨情仇的深淵,他們一定能在一起很久很久。斗氣只有他最合拍了,她氣得他變成莽夫,他氣得她渾身發抖,相信他也是這麼想的。

     不要喜歡她,她不知道他們能在一起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那些任性的恐懼和囂張的寂寞會不會傷害到他,他真的喜歡上了,她最后一定會忍不住的,會像現在這樣跳下來。

     雖然她已經狠狠傷害過他。感情上,他就是這樣一次不讓,剛烈直率。

     她並不喜歡寂寞,可她很習慣寂寞,寂寞不會傷害她,愛才會。但她很高興有他陪著她,因為他的出現,她眼里整個世界的色彩都不一樣了,只有玄白二色的鐘山令她厭倦,可以不可以帶她去多一些地方?如果是他的話,這濁氣滾滾的下界也不錯啊,春花秋月,夏陽冬雪,他們有好多個飛速變幻的四季可以一起看。

     玄乙偏頭似乎在想著什麼,隔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輕道:“……你能不能再說一遍,說你陪著我。”

     扶蒼在她唇上吻了吻:“不要總是一個人,我陪著你。”

     好。

     她用力抱緊他,貼著耳朵一個字一個字道:“我喜歡你,我當然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扶蒼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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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雪滿乾坤(上)

     扶蒼的身體微微一震,氤氳的光點從他眉間緩緩溢出,他卻沒有像上回延霞那樣昏睡過去,那雙幽黑深邃的眸子只定定看著她。

     目光交織,寂靜無聲。

     這是天上的神君?還是下界的少年?玄乙不知道,她也並不願去想這個問題,無論是誰,她都會這樣靜靜看著他直到一切結束。

     過了許久,那雙專注的眼睛終于閉上,他緩緩癱軟下去。

     玄乙摸了摸他的臉,他好像睡著了,神色安詳。

     以后不會再做噩夢了罷?

     靈官長落地在扶蒼心口一探:“這身體死了,想必因為因緣了卻后靈性震動的緣故,能趕得這麼巧實在不容易。”

     話音一落,但見一綹細細的光線從扶蒼的頭頂竄出,一切而斷,化為萬千光點消散。很好,命理線也斷了,這趟護衛扶蒼神君下界的任務總算到了終點。

     糾察靈官們面帶欣慰地涌過來,這段因緣終于順利了結,大家都很欣喜,難得這位任性的公主肯親力親為到這般地步,實在是出乎意料,還以為她中途就會嫌麻煩撒手跑掉。

     靈官長見玄乙默默立在崖邊,神色平靜至極,一時也不明她的想法,便柔聲勸慰:“公主,扶蒼神君回歸上界后,這段經歷他應當是記得的……”

     記得歸記得,是不是當做浮云般的孽障過往便不曉得了。他不願說出來,又道:“你們興許可以重歸于好。”

     玄乙淡道:“我知道了。你們走罷,別吵我。”

     靈官長只得點點頭,又柔聲道:“扶蒼神君的凡人屍身我們得送回青帝廟,公主……”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身體背了過去。

     糾察靈官將那具還未冷卻的屍體用風云托起,他的胳膊軟軟地垂下,忽然有一枚金光璀璨的東西從袖中落在地上,靈官長急忙撿起,卻是一枚綰發金環,其上千絲萬縷的金絲纏繞,一朵朵米粒大小的牡丹點綴其中,又華貴又精致。

     “這是公主的金環麼?”他將它遞過去。

     玄乙默然將金環托在掌心,這壞蛋,偷偷把她的金環藏起來,還是怕她突然消失?

     不過她這一次是真心不想消失,也不想離開,就在這泡影般虛幻的下界,她想和他渡過一段歲月。

     她再度背過身體,眺望山下綠意包圍的半座城。

     帶著濁氣的風像是他曾用來貼符紙用的漿糊,絲絲縷縷纏繞在身上頭發上,曾經玄乙非常討厭這種感覺,可在下界這些日子,她好像慢慢也習慣了。

     應該回上界了,她該做的都已做完,就讓一切歪掉的回歸最初,他們的孽緣到此為止。

     但她竟然還不想走,走了好像就真的要離開他了。她還不想離開他,她老是這麼任性。

     如果心臟也可以像白雪一樣就好了,把它凍成最堅硬的形狀,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此刻心底那些絕不可能訴諸于口的祈願,也不會這樣沸騰而翻滾。

     如果……如果她一直等在這里,會不會……

     她不敢去想,原來她的心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冷硬。睜著眼一狠心跳下來,直面那些叫她視如洪水猛獸的情意,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做的非常漂亮而冷酷,拍拍手就回上界,從此一刀兩斷形同陌路,她和堅冰般的寂寞永歸鐘山,千萬年也可以。

     可那句喜歡是用了心的,一旦說出口,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他把她的心帶走了。

     玄乙不記得自己在崖邊站了多久,天頂一會兒是小小的太陽,一會兒又變成小小的月亮,反復數次后,終于什麼都沒了,烏云籠罩山頭,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濕了帝女桑的葉片,低微窸窣的聲音,仿佛那些壓抑的哭聲,他走了后,它們又要開始冒頭。

     她驟然轉身躍入云海,她不會再讓它們冒頭,她和阿娘不一樣,她絕不會變成阿娘,絕不會。

     回到青帝廟的時候,扶蒼這一世忽然去世帶來的喧囂已全部散去,一切又恢復了寧靜。

     玄乙走進他住了十七年的小庭院,那棵梨樹上的葉子已經枯黃,再也不會有少年在樹下做稀奇古怪的早課了。

     推開房門,屋內還是原樣,桃樹地仙還細心地收拾了一下,教這里保持潔淨。他常穿的黛綠長袍隨意搭在被子上,床頭是那本有子路殺虎故事的殷芸小說,他們倆寫了龍字的白紙還鋪在書案上,硯台內墨水已干涸。

     她將那張白紙折好放入袖中,將手一召,書架上一排白雪小玩意全部歸入懷內,猶豫了一下,終于狠心轉身,飄然出了月窗。

     桃樹地仙告訴她,扶蒼的凡人屍身已被送回皇家,好像因與仙家有緣,都知道他大約活不長,早早便替他准備好了墓地,他被厚葬在皇陵中一個獨自的山頭上。

     玄乙特地過去看了他一眼。其實她也不知道什麼叫墓地,原來凡人死了之后還要建個墳墓裝屍體,比他們天神還好,他們隕滅后什麼都不會留下,只有化作清氣回歸神界。

     這一世作為七皇子,扶蒼的墳墓巨大而氣派,墓前有個石雕的赑屃馱著巨大的石碑,倒叫她想起青丘那只赑屃。

     玄乙伸手在石赑屃腦袋上拍了拍。

     別睡了,起來罷。

     ……當然不會有任何人起來。

     玄乙嘆了口氣,坐在赑屃背上,仰頭看著蒼茫夜色。烏云已散去,現出漫天星月。凡間的月亮真小,又小又暗,她見過最美麗的月景,是在青帝宮澄江湖畔的楠木回廊上。

     她把懷里的白雪小玩意一一拿出來,擺在他的墓前,用手指慢慢撥動。

     忽然覺得這些玩意自己做的實在太粗糙,九頭獅九顆腦袋上應該都有五官,純鈞劍劍柄上的寶石是蒼藍色的,婆娑牡丹還要再大一些,金鯉的鱗片也要再多一點,泥鰍腦殼上的米粒龍角也得掐出來。

     玄乙開始重新用指甲雕鑿,她填補的很慢,也很仔細,這輩子捏這些小玩意都沒這樣仔細過,屏住呼吸,神魂專注,仿佛在做一件有生以來最重大緊要的事情。

     好像有點難以呼吸,從下界開始,喉嚨里始終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總叫她不爽利,現在它大概鑽進了胸腔,順著經脈延伸至四肢百骸,她渾身都開始不利索,好想把它揪出來。

     她用力咳了一聲,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密密麻麻的雪花自虛空飄落,淹沒整座山頭。

     風回雪舞,紛紛揚揚,這些雪花特別大,特別繁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下這麼大的雪,比清晏的雪花還大,大雪把半個城都覆蓋了,齊南真該過來看看,他總說她沒用,枉費了兩百歲生出人身的天賦,原來她能這麼牛逼哄哄,她厲害起來連自己都害怕。

     對了,齊南。他這次一定高興,不會再半年不理她,華胥氏和燭陰氏不至于結怨,他們沒多一個仇家。她一直沒問,那天在青帝宮他和青帝到底說了些什麼?難不成朝青帝使勁推薦自己?他總盼著她跟扶蒼在一塊兒,她也總是跟他反著來,現在她可終于得償所願了。

     清晏可能會有點失望,她懂他離開時說的話,叫她和扶蒼胡攪蠻纏,這樣她就不會寂寞,他是怕她孤零零的。可惜她辜負了兄長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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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雪滿乾坤(下)

     風雪越來越大,她都快被雪花迷了眼,看不清周圍的景致,小小的銀月在天那邊,映著漫天大雪,感覺特別不稱。

     玄乙試圖用風雪去遮蓋,卻有點力不從心,不知為何,好像抬手都特別費力。

     這趟回去后,該叫先生傳授點朮法了,她想看整個乾坤都被大雪覆蓋。

     不過以白澤帝君那憊懶性子,想必要找許多拖延借口。要不換個先生罷,不然成天跟扶蒼在明性殿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大家也挺尷尬的。

     如果要換先生的話,芷兮師姐和古庭師兄大概也會很久都見不到了,她挺喜歡他們兩個,對比她一肚子黑云,他們倆簡直從里到外都亮堂磊落,雖然剛開始大家鬧了點別扭,但他們還是寬容地對待她,她這輩子也不可能成為這種君子。

     捏完白雪泥鰍最后一只角,玄乙長袖一揮,將這些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巨大石碑的頂上,全送給他,她真是夠大方。

     她得回去了,齊南肯定會擔心,在下界耗太久的話,好像專門是為了等扶蒼一樣,她才不要,顯得多可憐似的。

     不過好像累得很,頭重腳輕,她試著想起身,身體反而慢慢軟下去,跌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積雪扑了滿臉——真是苦徹心扉,她被自己的燭陰白雪苦得打了個哆嗦,想要將落雪收回,卻無能為力。

     意識開始遠離,那團困擾她多時毛茸茸的東西似乎延伸到了腦仁兒里,她腦袋發暈,滿嘴苦得要命的燭陰白雪,偏偏連根手指也動不了,還有點喘不上氣。不是這麼慘罷?不至于罷?她覺得自己還挺好的,收拾收拾就可以回鐘山了,現在這是怎麼個意思?

     恍惚間,似是有一道身影踏著風雪而來,玄乙瞇眼細看,只是看不清。

     難不成……?她的心忽然狂跳起來,隨即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她不由吸了口氣,又一口白雪吸進嘴里,苦得她差點哭了。

     “叫你別再受傷,你這條小泥鰍就是不聽話,真叫我來火。”

     一個甜美而熟悉的聲音自風雪中細細傳來,玄乙倏地一愣,怎麼是他?神族下界這樣森嚴的限制,他怎麼下來的?

     身影越來越近,少夷手里執著一柄輕飄飄的紙傘,上面還畫了漂亮的花鳥圖,這種傘擋一下春日濛濛細雨還行,他居然用它擋這麼大的燭陰白雪,偏偏擋得還挺好的。他絳紫色的長衣被風雪撕扯得亂飄,踏雪一路走到她身邊,低頭笑吟吟地看著她。

     “心口的傷裂開了罷?”他把紙傘往肩膀上一搭,往她身邊一蹲,“想不到你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心口的傷?是說她幼年受的傷?原來她是傷在心臟上?他怎麼知道?難道幼年的傷真是他救的?她在下界受傷,他又從哪里曉得的?原來那些溢滿庭院的冰霜和此刻的風雪是因為她心傷復發?

     玄乙一肚子問題,可她連話也沒力氣說了,只靜靜看著他額上晃動的寶珠。

     少夷看了她一會兒,嘆口氣,把她打橫一抱,坐在赑屃背上,動作看著就不如上回流暢,好像怪吃力的。

     “你這條命可是我用自己兩根鳳凰心羽換來的,四野八荒最貴重的命非你莫屬,拜托你愛護點。”

     少夷將她后腦勺一托,俯身便要將唇覆在她唇上。玄乙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抬手一把攔住,冷冷盯著他。

     他微微一笑:“我是救你,把手拿開。”

     她不動,手掌堅決地抵在他下巴上。

     少夷吸了口氣,又開始擰眉頭:“你啊。”

     他一把掐住她手腕,扯到一旁,低頭用力將唇蓋在她半張的唇上,玄乙只覺他口中噴出一股氣息,順著喉嚨往下流淌,感覺竟像是當日在青帝宮喝的酒,那種陌生燒灼般的疼痛,比酒還要強烈百倍。

     這團火焰般的氣息最終盤踞在心口處,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去,先前那些毛茸茸的讓她十分不爽利的感覺竟緩解了無數,胸膛撕裂般的劇痛也漸漸平和下去。

     “……好苦。”她滿嘴燭陰白雪的苦味,少夷用舌尖舔去唇上的苦味,眉頭擰得更緊,把她往赑屃背上隨便一丟,“小泥鰍,不會再有下次,你最好記住。”

     他起身將地上的紙傘重新抓起,竟打算就這麼走。

     想走?

     四肢有了些力氣,玄乙飛快拽住他的袖子,少夷竟被她拽得一個踉蹌歪在雪地里,紙傘被風雪吹得在地上亂轉,他額上的寶珠也是亂晃,鮮亮的紅色變得有些渾濁。

     他幽幽嘆了口氣,往赑屃身上一靠,吃力地晃晃被她死死攥緊的袖子:“你就這樣對待有救命之恩的師兄?”

     玄乙等了許久,才能開口說話:“……你怎麼下來的?”

     少夷想不到她一開口居然問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哭笑不得:“自然是拜托芷兮師姐。從你下界開始心傷就蠢蠢欲動,我也難受至極,不得不下來看看你。”

     要不是這次是心傷復發,有隕滅的危險,他也不會來,這小泥鰍太壞了,他可不想被她再折騰一通。

     她又道:“所以上回對付烏江仙子,你也是因為我受傷下來?”

     她早就有些疑心,以他的性子,怎會自找麻煩。

     少夷眉梢一揚,笑得甜蜜:“你聰明的很,既然如此,為何又把自己弄成這樣?你這一受傷,害的我也跟著受罪,早知如此,不該拜托扶蒼師弟替我照顧你。”

     玄乙淡道:“你想照顧我,自己怎麼不來?還要拜托給別的神君,可見你毫無誠意。”

     少夷又是啼笑皆非:“這種時候還要跟我虛與委蛇,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照顧你,倒想打你一頓屁股。”

     玄乙深深吸了一口氣,她這會兒爽利多了,那漫天狂舞的風雪也開始消散。她把身體坐直,垂頭看著他:“我聽說過鳳凰心羽,與燭陰龍鱗齊名,想不到少夷師兄當年為了救我耗費兩根心羽,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不知師兄有什麼心願欲達成?燭陰氏有恩必報。”

     青陽氏每一萬年會從心里長出一根心羽,長到十萬歲,這一生每個青陽氏便只有十根鳳凰心羽。天底下再重的傷,再瀕危的命,鳳凰心羽都可以瞬間救回來,想不到連萬法無用的燭陰氏也能救。

     少夷慢條斯理地開口:“想問我所圖為何?你跟小龍君不愧是兄妹,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想必當年正是因為救我,少夷師兄才結識了我兄長罷?”不過,為何齊南和父親卻看似不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少夷師兄用心羽救我性命,卻不切斷與心羽的結系,莫非是怕我們不報恩,回頭再把心羽收回去麼?”

     所以她一受傷他也跟著難受,一天不切斷結系,他們便等于共用兩根心羽,心羽內的再生神力不會治愈她的傷,卻能保住她的命,怪不得今次下界情緒波動之下心傷復發。這救命之恩其實是以命要挾,他要燭陰氏做什麼?

     少夷笑起來:“這份救命之恩你們記著就好,其他不必多說。你這小泥鰍,何必與扶蒼師弟痴纏至此?聰明泥鰍該做聰明事,他害你心傷復發,這又是何苦?想打發空閑,該去找你的同類。”

     “我的同類?”

     少夷眨了眨眼睛:“比如我這樣的?”

     但最好不包括他。

     玄乙抬眼打量他,這家伙素來風流薄情,害的延霞日夜哭泣懸心,和她那處處留情的父親一個德性。

     他卻說他們是同類。

     她森然道:“少夷師兄,這是我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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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倦鳥歸巢

     少夷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的目光充滿了銳利的排斥,並不回避與他對視,在他面前,她向來藏得很深,露出這樣直接的眼神還是頭一次。

     他反而笑得更深:“說來倒也是,扶蒼師弟為你下界,你幫他了結因緣反而心傷復發險些隕滅,這一點咱們確實不大一樣,我沒你那麼多顧慮。”

     隕滅,想不到有一天這個詞也會被套在自己身上。

     玄乙吁了一口氣,松開他的袖子,聲音平靜:“你先走罷,今日多謝相救。”

     少夷將被她揪皺的袖子撫平:“我從來不接受口頭上的謝意,給我再親一下如何?”

     玄乙淡道:“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里,還有比這個更重的謝意嗎?”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失笑:“你竟又把我說的無話可說,哎呀,你這個小泥鰍。”

     他拾起紙傘,慢悠悠合攏。此時風雪已停,天邊銀月變得極淡,晨曦幽藍,他起身眺望一陣,負手道:“我已辭學,咱們怕是要很久見不到,你記得保住命,再出一次這樣的狀況叫我受到影響,我只能將心羽收回,隨你隕滅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又看了看玄乙,她重傷初愈,面色比平日里要蒼白無數。

     少夷眸光流轉,輕道:“但凡下界了卻因緣的天神,十之八九回歸上界都會放下前塵過往,痴心本就是天下間最無用之事,傷人傷己,你啊,早些回去罷。”

     他御風而起,長袖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看不見了。

     玄乙背靠石碑,默然看著皇陵中彌漫的晨霧,心里不知為何,反而變得沉靜而輕松,那些纏繞了她許久的喧囂風聲,都因為這次狠心而勇敢的面對,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和阿娘不一樣,她是燭陰氏。

     確實該回去了,她不會再去見扶蒼,當然,或許他也不會想見她。

     他們的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變數實在太多,她給過他的傷害,如今也全部還回來了,那麼到此為止罷。誰也不知道以后如何,可至少她得到過一份真正兩情相悅的愛情,在這個濁氣滾滾夢幻泡影般的下界,這些已經夠了。

     玄乙揭開袖子,燭陰氏傷口痊愈慢,胳膊上被他啃出來的痕跡還在,青青紫紫的一塊,幸好她的胳膊還沒長龍鱗,不然非把他一嘴牙崩壞。

     她低頭在那塊痕跡上吻了吻,她愛的那個少年就讓他這樣安靜地睡在墳墓里罷,她不去想另一個身為神君的他,不去想的話,感覺會好一些。

     *

     回到鐘山時,玄乙第一次有種倦鳥歸巢的安心感,說到底,這里還是她的家。

     她累得很,心傷初愈,飛回來花了好久,這會兒連頭也抬不起來,只能坐在山門的青石上喘氣。

     她估計少夷往她嘴里噴的是什麼激發鳳凰心羽力量的東西,青陽氏向來神祕古怪的手段層出不窮,堪稱神界之最。不過想必為了牽制燭陰氏,他也不會叫心傷徹底愈合,再生的力量實在不怎麼夠用,等齊南匆匆趕來時,她倦的都快睡著了。

     “公主怎的回來這樣遲?我險些要去下界接你!”齊南又開始一驚一乍,絮絮叨叨,“公主在下界有沒有遇到什麼厲害的妖族?公主臉色怎麼這樣差?公主?公主?!”

     除非像那個烏江仙子失心瘋了,不然哪個妖族願意平白無故招惹燭陰氏?玄乙被他吵得腦殼兒都要炸開,舉起一根手指,正色道:“叫神仆,抬藤床……”

     一言未了,她忽覺頭暈得厲害,軟軟地歪了下去。

     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沒睡覺了,特別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任憑身體墜入粘稠的黑暗之中,一點一點往下沉。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仿佛以前有過,可她偏又想不起來。這片黑暗令她安心而舒適,她不知自己在里面下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像是觸底了,身體微微一顫,睜開了雙眼。

     入目也是一片濃稠黑暗,唯有遠處一點燭火搖曳,玄乙猶帶睡意地眨了眨眼睛,這是父親的掌中燭火,比早些年亮了許多,看來他的傷確實有起色。

     這團燭火迅速向她靠近,緊跟著,鐘山帝君略帶激動的聲音響起:“阿乙,你醒了,覺得如何?”

     玄乙摸了摸散亂的頭發,訝然發現它們竟然長了許多,不由喃喃:“我……自然沒事。”

     她就是累了睡一覺,怎麼睡到長生殿來了?這頭發又是怎麼回事?

     “你已睡了兩百年,可有哪里不舒服?胸悶嗎?”

     鐘山帝君仔細打量她,目光隱含擔憂。她幼年時受傷便是這樣睡了一百年,想不到過了許多年心傷居然會崩裂。

     兩百年?!她嚇一跳,下意識朝心口按去,已經沒有任何不適,和平時一樣好。

     這動作讓鐘山帝君面上閃過一絲怒色:“齊南竟敢叫你去替那個華胥氏了結什麼因緣!簡直荒唐!燭陰氏何時好心到去替旁人化解因緣了?!不然也不會叫你幼年之傷復發……”

     他倏地住口,自覺失言,面色陰晴不定。

     玄乙嘆了口氣,在床上坐直身體,道:“父親,我幼年心口受傷,后來是怎麼好的?”

     鐘山帝君面色陰沉:“是齊南告訴你的?他越發大膽了!”

     “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些片段。”玄乙看著他,“還請父親解惑。”

     鐘山帝君陰沉的面色漸漸變得哀傷悔恨,長嘆道:“既是忘了,又何必記起。你的心臟被萬年火岩針所穿,命垂一線,只是上天入地也萬法無用。那天你精神難得清爽了些,非要叫清晏帶你去翠河,我沒同意,但他后來偷偷抱著你去了一趟,當晚回來重傷便開始有了起色,睡了百年后便徹底痊愈,這……這一定是阿翠的神念在……在保護你……”

     他說到這里已是淚光閃爍,再不能言。

     怪不得他和齊南不知道鳳凰心羽的事,看樣子清晏刻意瞞住了。

     玄乙停了一會兒,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鳳凰心羽可治愈萬物,父親當日可有尋求青陽氏相助?”

     鐘山帝君道:“自然是去尋過,但青陽氏的窮桑城神祕無比,往往上萬年不見一個外客,誰也不知落在九天之上何處,齊南尋了許久也沒尋到,隨后你的傷有了起色,因此也罷了。”

     他不願與她多談這些傷心往事,撤去燭陰之暗喚來女仙送膳食,親眼看玄乙喝下兩碗粥,見她面色紅潤,這才命神仆用藤床將她送回紫府。

     玄乙在藤床上望見整座鐘山云霧繚繞,與往日大不相同,不禁奇道:“父親將鐘山藏入屏障之后了?”

     侍立女仙恭聲道:“回公主的話,帝君因著公主沉睡不醒,很是擔憂,便放出屏障封鎖鐘山,不許任何外客打擾。”

     外客?鐘山什麼時候有過外客?玄乙搖了搖頭,又問:“齊南呢?”

     “回公主的話,帝君罰齊南神官每日在龍眠谷待滿一個時辰才能出來,何時公主醒了才不受這項責罰。”

     怎麼老是把齊南發放到龍眠谷?

     “讓他到紫府來,就說我要見他。”

     想不到自己這一睡便是兩百年,紫府里的冰雪早就消融,一派春光明媚,帝女桑紅碧交織的葉片又在發出颯颯的清朗聲。

     玄乙走去樹下仰頭凝望片刻,這才轉身步入寢宮,環視一周,忽見床邊多了一只小小木箱,以前沒有的。

     她將木箱打開,不禁愣住,里面是一件雪色外衣,是她那時候找齊南問青帝要的扶蒼的衣裳,想不到他沒送回去,還替她留在這里。外衣下面是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神界清氣環繞,白紙嶄新如初,其上的兩個“龍”字也墨跡淋漓,仿佛剛寫上去的。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忽聽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齊南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見著她便是老淚縱橫,再也顧不得什麼禮節,一把抱緊她。

     “還好你醒了!”齊南哽咽,“我這把老骨頭再禁不起被你嚇啊!”

     玄乙微微一笑:“哭什麼?我好好的,睡過去兩百年,你看我脖子上的鱗片都快長齊了。”

     她把他拉著坐在椅子上,彎腰用帕子替他擦眼淚,一面道:“這兩百年有什麼新鮮事給我說說,別老哭了,快把眼淚收收。”

     齊南又握著她的手哭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別的倒沒什麼,帝君的傷勢越來越見起色,還有就是……公主,帝君替你給白澤帝君遞了辭學信,白澤帝君……”

     “同意了?”

     齊南默然片刻:“白澤帝君沒同意,只說公主願意在家待多久便待多久,但辭學不行。這兩百年他每年寄來一本冊子,叫公主在家看。”

     他指向書架下面多出來的一個木箱。

     玄乙也不意外:“哦,他舍不得龍鱗。”

     齊南又沉默了一會兒,偷偷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著開口:“還有就是扶蒼神君……”

     見她神色平靜,他便稍稍安下心來,繼續道:“扶蒼神君了結因緣后靈性大增,一百五十年前開始一夢千年,公主……可以放心了。”

     玄乙笑了笑,沒有接口這個話題:“我覺得我可以跟父親學點朮法了,齊南你怎麼看?”

     齊南大是錯愕,公主睡了兩百年把腦子睡活絡了?終于知道要學點東西啦?

     “拳腳也要學。”他立即對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哪有不會拳腳的燭陰氏!”

     玄乙皺眉想了想自己云里來風里去,揮拳便揍抬腳便踢把神君們當麻袋打的莽夫模樣,覺得實在無法接受,這一打漂亮衣服還怎麼穿?頭上金環怕是一晃就得掉下來了,還得穿軟靴,她最討厭軟靴。

     “……再說罷。”她隨口敷衍。

     齊南嘆了口氣,基本上她這種語氣就表示“不可能學”,他問道:“公主,你……回明性殿聽課麼?”

     玄乙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去了,就在家看冊子。”

     齊南離開后,她將扶蒼那件外衣抖開,拿在手里看了很久,隨后捏起一只袖子,仿佛習慣一般,想去摳上面的云紋。

     可她最終還是沒摳,只將它疊整齊,和那張紙一起放進小木箱,放進抽屜最里面。

     玄乙取出一本白澤帝君寄來的冊子,認認真真翻開。

     今天開始,她要做一個好好看書天天學朮法的勤奮公主,這主意實在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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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兩心一脈

第九十八章 離恨海禍

     日暮時分,鐘山頂上的點點白雪被霞光映照得分外刺眼。

     自鐘山帝君傷勢痊愈后,這座曾經被冰封雪埋在黑夜中的雄峻高山也終于顯露其真容,猶如一柄尖銳的漆黑匕首,倒刺入蒼穹。險峰層疊,萬丈寒淵,間或點綴團團積雪,綠意極少,有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森嚴之感。

     齊南正在山門處魂不守舍地兜圈,忽覺鐘山外屏障被破開,緊跟著一道淡青身影自云霧飄渺中緩緩步出,來者身量修長,耳上兩枚漆黑珍珠的墜子搖曳不休,正是清晏。

     他像得了救星似的几乎扑上去:“小龍君可算來了!快!快!”

     清晏被他拽得一路奔上台階,有些哭笑不得:“齊南,她只是一夢千年馬上要醒,你別這樣一驚一乍,不會出事。”

     齊南自己也覺好笑,可又止不住擔心:“帝君不在鐘山,我沒有信心能安穩護得公主醒來,小龍君且快些。”

     清晏被他拽著飛奔至紫府,破開云境,紫府內正是一派秋日清爽景致,萬年不敗的帝女桑在斜陽下颯颯響動,元詹殿上方清氣橫流,似吐息般,一會兒被納入殿內,一會兒又噴出來,不停反復,果然正是一夢千年即將醒來的征兆。

     清晏輕輕將月窗拉開,朝房內看了一眼,卻見那層疊的紗帳間,清氣猶如一只巨大的繭盤旋在龍牙床之上,玄乙的身影被包裹其中,安靜地一動不動。

     “不急,還得有一會兒。”清晏低聲安撫旁邊急得恨不得飛起來的齊南,扯了張水晶凳過來,“你快坐下緩緩,又不是生孩子。”

     齊南長長吐出一口氣,小龍君的到來讓他穩了不少,當即輕道:“公主這一睡就是一千五百年,我本以為她千年之內便可醒。”

     一夢千年的時間與資質息息相關,昔日一夢千年最久者,乃是上上代的青陽氏帝君,足足睡了三千年,公主睡上一千五百年,說明她資質上佳。對這一點,齊南確實挺意外的,他實在看不出公主有什麼天賦。

     清晏見他心有余悸,面色還在發白,便笑道:“我睡了兩千年,也不見齊南你這樣驚駭,果然偏心的很。”

     齊南被他說的赧然一笑:“小龍君有玄冥帝君相護,自然不用我擔心。帝君如今在下界剿殺魔族,這麼多年也難得空回來,公主若是在這當口出什麼岔子,我真是……唉。”

     這小祖宗,他這條老命遲早被她操勞光。

     清晏自己扯了張水晶凳坐在對面,從袖中取出一把信:“我剛回來見屏障外這些信飛得跟飄雪似的,都是毓華殿寄來的,你怎麼不接?”

     齊南搖頭嘆息:“全是催公主前往毓華殿提早接任望舒一職的,接了也無用。”

     清晏展開信紙看了一眼,眉頭緊皺:“這幫老家伙瘋了,阿乙才三萬三千歲!”

     齊南神色凝重:“你也知道,飛廉神君兩千年前在下界和負犬大君相斗,不敵隕滅,自那之后望舒神女也受了重傷,她始終朝毓華殿引薦公主,如今怕是沒有別的合適神女堪當此職。”

     清晏眉頭皺的更深:“本來叫飛廉和望舒去和負犬大君相爭就十分荒唐,負犬大君本就是上古妖族中最好戰者,如今墮落成魔,自然更是深不可測,他倆怎會是他的對手。”

     飛廉望舒的神職原本就和戰將一點兒不沾邊,就因著離恨海的事弄得下界魔族滋生,戰將隕滅太多,實在安排不過來,毓華殿索性把會點身手的神族都歸為戰將,這一點弄得神界神心惶惶,連那些不擅長打殺的神族們也不得不開始錘煉身手,以備不時之需,搞的神界重武輕文的風氣越來越盛。

     “我想毓華殿應當不至于魯莽到叫公主立即上任。”齊南朝元詹殿上方的清氣看了一眼,“公主還在一夢千年,何況,這些年聽聞公主始終不學拳腳劍道,還一直留在鐘山,毓華殿大約是想把公主接過去,叫帝君們錘煉。”

     此乃神界非常時期,與往昔悠閑隨意的風氣大不相同,萬神群殿帝君們但凡身手好些的都去下界了,留在上界的不但收弟子的年紀提前到了一萬歲,每位帝君更是要比曾經多收數倍的弟子,連白澤帝君也不得不放開限制,廣招門徒。

     弟子一旦入門便開始傳授朮法拳腳,毓華殿時常派神官前來檢閱,不從者往往要受到責罰,若非因為他們是燭陰氏,公主只怕早就被責罰一萬遍也不止。

     齊南又是長嘆一聲,都是那離恨海弄出的禍患。

     距離當年離恨海墜落已過兩萬三千年,自其墜落后便始終擴張不停,令諸神煩惱無比。誰知一萬八千年前,擴張忽然停了,不僅如此,反而每年朝中心聚攏,終于在八千年前重新聚攏成為最初的大小。

     隨之而來的情況非但不是好轉,反倒叫諸神肝腸寸斷,離恨海開始裂出無數黑霧碎片,視所有大陣朮法清氣阻擋于無形,在下界恣意懸浮彈射,凡人沾之即死,妖族沾之便蛻變為魔族,下界之騷亂不遜色于當年蚩尤大君作祟。

     好歹那會兒還有蚩尤這個目標,這次情況全然叫諸神摸不著頭腦,都知道根源出自離恨海,可誰也無法靠近,只能辛苦神界戰將,每日奔波剿殺蛻變為魔族的妖。

     好在惡劣的情況在三千年前稍稍有了改善,離恨海忽然又停止碎裂,重新收攏在一處,時至今日暫時還未見有什麼新動靜,諸神卻依舊不敢放松警惕。萬神群殿諸位帝君在太章、真武兩位帝君的提議下,將神族獲取神職的年紀提前到了四萬歲,以應付下界源源不絕的魔族——作祟的太多,戰將實在不夠用。

     說起驍勇善戰,自然第一個想到燭陰氏。自鐘山帝君的傷勢在六千年前痊愈后,即便鐘山覆蓋了屏障,也日/日有信如雪花般送到,都是催他下界剿殺魔族的,最后連天帝都發了兩道旨意。

     無奈何,鐘山帝君只得領旨下界,這一去就再也沒空回鐘山,連公主進入一夢千年的大事都沒法回來。

     小龍君是年紀還沒到四萬歲,但早已被毓華殿那群老家伙們盯上了,個個都等他年紀一到便拖去下界,想不到他們還盯著公主,唉,公主……就她那只會點花架子的德性,燭陰氏的臉一定會被她丟光。

     齊南正欲說話,忽見元詹殿上方清氣波動變得劇烈無比,緊跟著像是被一張巨口吞噬般,清氣盡數被吞入殿內。他立即拉開月窗,只見先前巨繭般的清氣都已消失,紗帳內的玄乙翻個身,重重打了個呵欠,被子把頭一蒙,又開始繼續睡。

     都睡了一千五百年,還睡?!

     齊南立即便要大聲將她喚醒,清晏急忙攔住:“別叫她,境界突破非同一般,還須得再睡兩三日方可緩過來,讓她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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