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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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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1:39
第四十九章 劍舞驚鴻

     眼看賓客來的差不多,朱宣帝君笑吟吟地搬出了今天壓箱底的寶貝——一枚在下界尋到的據說孕育了靈胎的靈石。

     可惜諸神對此興趣似乎並不大,誰能看出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里有沒有靈胎?至于朱宣帝君說的青苔呼吸,胎動細節諸般,他們誰也沒看出什麼端倪,在青石旁圍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

     想不到壓軸就要變成敗筆,朱宣帝君只得轉頭朝神官們低聲吩咐了些什麼。過得片刻,忽聞后方一陣喧囂,又有十几名神官推著一輛巨大的獨輪車款款而來,車上似是放了一尊大紙箱,湊近了看才發現那上面是貼滿了白紙,每張白紙上都用朱砂畫了真言,將箱子封得密不透風。

     不明真相的眾神議論紛紛,素聞朱宣帝君收藏了蚩尤大君的指甲與共工大君的頭骨,莫不是大家對靈石反應太淡漠,他特意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供諸神欣賞?

     朱宣帝君微微頷首示意,神官們立即手腳麻利地將箱子上封印的朱砂真言一根根撕開剝下,露出下面漆黑的金屬大箱,其后便有所畏懼般,紛紛離遠。

     朱宣帝君不由笑道:“此物已被大神通封印,怕什麼?諸位,下界后羿射日后,本座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在下界極北之淵將后羿當日所射空的最后一支箭矢尋了回來,便是此物了。只是年代雖然久遠,箭矢依舊凶狠異常,乃是集合了凡人怨念的弒神之物,本座以清氣養了許多年,直至今日才敢取出以供玩賞,各位小輩倒要小心些,莫靠得太近。”

     他長袖一揮,漆黑的金屬巨箱無聲無息開啟,正中以天金之鎖捆住一根手指般粗細的赤色箭矢,許多年過去,這下界凡人打造的弒神之物依舊銳利如新,望一眼便膽戰心寒。

     諸神終于發出驚愕的低呼聲,這件東西果然比那莫名其妙的青石要有趣的多。

     古庭四處看了看,忍不住拽拽扶蒼的袖子,低笑:“幸好今日羲和神女沒來。”

     不然只怕不單扶蒼要為難,整個朱宣玉陽府的來賓都要為難,羲和神女若見到后羿的箭矢,眼淚珠子能把這玉陽府給燒個精光。

     至寶都已列出,諸神個個趣味盎然地觀賞起來,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風落在青玉台下,西王母的樂官們飄然而至,隱在屏風后,絲竹笙簧悠揚而起,奏的正是九韶。

     此時天樂陣陣,天香幽幽,諸神觀寶的觀寶,閑聊的閑聊,吃喝的吃喝,一派悠閑景象,唯有白澤帝君扯著朱宣帝君的袖子不放:“朱宣小鬼,你那片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頭骨放在哪里?為何不拿出來?”

     朱宣帝君曉得他的怪癖,當即苦笑:“白澤帝君,那兩樣東西是上古魔族遺物,只能放在碧琉璃塔里鎮住,卻不好示眾。您老若想看,本座親自領您去一趟碧琉璃塔,如何?”

     白澤帝君怎麼說也是個老輩神族,陪他看一會兒應該就可脫身——可憐的朱宣帝君帶著這樣天真的想法陪他進了碧琉璃塔,其后叫苦不迭淚流滿面在里面耗了几個時辰,白澤帝君還是沒有出來的意思,那已是后話了。

     古庭挑了兩壇太清酒,一碟碧藕,今日玄乙替他出了長久以來橫貫心頭的一口惡氣,他說不出的痛快,只想與他們痛飲三百杯,大醉一場。四處張望一番,沒見到玄乙,卻見扶蒼遠遠站在一邊,對面有一位面生的長須神君正熱切地與他說著什麼,長須神君身后又有一個小神女,面頰通紅,一會兒拿眼偷瞟他一下。

     芷兮一見這景象,心里就是咯噔一聲,忍不住開口:“扶蒼師弟這是在做什麼?”

     古庭卻習以為常地笑道:“又有神族朝他引薦自家的女兒了,此事常見,你看他不停摸袖子,心里必然不耐煩得很。”

     從帝女婚宴劍舞之后,扶蒼忽然就有了極大的名氣,一來他身份高貴,乃是青帝的獨子;二來他不染神界放浪形骸的風氣,沒什麼不好的傳聞,單這一點便叫無數有女兒的神族們愛不釋手。上回天帝牽線燭陰氏公主竟沒能成,更讓諸神蠢蠢欲動,先前他一直待在明性殿倒也罷了,如今出來參加這樣的盛宴,自然被有心者抓住機會。

     古庭有心替他解圍,當即高聲叫道:“扶蒼!過來一下!”

     扶蒼點了點頭,朝那位長須神君拱手行禮,施施然走過來,微微松了口氣:“多謝。”

     古庭笑著攬住他的肩膀:“來,陪我喝酒,可惜玄乙那小魔頭不知躲哪里,不然今天說什麼也得灌她几杯。”

     找不到玄乙?扶蒼方將藍玉杯抵在唇邊,聽見古庭這話,不由掃視一圈,下意識朝遠處一株巨大的帝女桑望去,她不是正在那里麼?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垂首捏手中的白雪琉璃塔,身體有大半被陰影覆蓋,顯得一種異樣的安靜。

     他忽然發現,要找龍公主並不難,比起熱鬧的說笑暢談,她似乎更愛獨個兒待著,藏在深幽的暈影里,么弦孤韻一般,日復一日捏著那些稀奇古怪的白雪。

     古庭似乎和他說了什麼,他便收回視線,心不在焉地應和几句,很快又會不受控制地把目光停留在帝女桑下。

     濃綠與淺紅的交織,光與影互相吞噬,像一幅孤單的畫。

     扶蒼情不自禁放下酒杯,竟生出一股想過去的沖動。

     身體方動一下,卻聽銅鐘忽然被振振敲響,柔和中正的絲竹笙簧猛地一轉,變作了激昂剛烈,扶蒼猛然回神,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演奏的正是九歌一曲。

     果然下一刻太子長琴遠遠地喚他:“扶蒼!來舞劍助興否?”

     此言一出,諸神皆喜,當年帝女婚宴上扶蒼神君的一曲劍舞可是名震八方,想不到今天又有興得見!芷兮更是興奮得粉面通紅,自覺不好意思,不想叫旁人看出來,卻又壓不下臉上的潮熱。

     扶蒼轉過身,太子長琴正懷抱五十弦瑟,笑吟吟地沖他招手。他慢慢搖頭,示意並不想上場,太子長琴哪里理他,五十弦的瑟錚錚響起,音色如裂金石,聲聲催他過去。

     扶蒼眉頭微蹙,無奈之下只得手執純鈞,一劍指東,翩若驚鴻般落入場內。

     九歌一曲本就振聾發聵,太子長琴懷里的五十弦瑟彈奏起來更是音色極烈,扶蒼手執天之寶劍純鈞做劍舞,四方風起云涌,聲勢浩大,玄乙離了那麼遠都被吵得腦殼疼。

     她對這家伙的劍舞一點興趣也沒有,舞刀弄槍還吵得要命,只得四處張望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繼續把琉璃塔捏好。

     忽聽身后一個聲音惡狠狠說道:“原來你躲在這里!哼!這下看誰來幫你!”

     玄乙微微一驚,下一刻便被一把從軟椅上粗魯地抓了起來。

     抓她的神君似是也沒想到她竟全無反抗之力,這麼容易就被捉住,反倒愣了一瞬,緊跟著便將玄乙挾在腋下,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以防叫嚷。

     “快走,別叫他們看見!”他身側其他几個神君緊張地四處打量,生怕被發現。

     動手的那位神君左右看了看,見遠處有一座仙梅林,為諸般華美奢侈的樓閣擋住,他丟了個眼色,諸神君立即往仙梅林而去。

     一進仙梅林,她就被丟在了地上,那挾住她的神君厲聲道:“看你還怎麼猖狂!哼!一個乳臭未干的小神女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你記好了,我叫墨招!有虞氏墨招!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惹有虞氏!”

     玄乙一聲不吭,眸光流轉,在他們面上打量了一圈,原來正是方才碧琉璃塔前的几個神君,想必找到她報復來了。

     “怎麼,嚇得不敢說話了?”墨招神君冷笑,“剛才在琉璃塔附近,你不是言辭很犀利嘛!你再說啊!”

     他本想嚇唬一下這小神女,聽她哭喊几聲,再道個歉也就罷了,誰知她慢慢把頭抬起來,從鼻子里發出一個輕微的冷笑聲,帶著近乎冷酷的高高在上,比什麼傲慢的神情都更令他們惱火。

     墨招神君怒吼:“哼什麼?!快道歉!不然就把你衣裳剝了!”

     她緩緩屈膝坐起,將裙子上的灰撣掉,撿起捏了一半的白雪琉璃塔,仔細放進袖子里。

     看樣子對付下士,也只能用下士的法子了。

     柔軟碧綠的草地上不知何時結起厚厚的一層白霜,半空中竟開始細細落下密密麻麻的白雪,諸神只覺一陣詭異的奇寒徹骨,竟好似連骨頭也凍住,更詭異的是,原本還陽光明媚的仙梅林竟忽然變得陰暗昏沉。

     這一下諸神君終于醒悟過來,紛紛驚駭萬分:“燭陰氏!她是那個燭陰氏的小公主!”

     “燭陰氏又怎麼了!”墨招暗自心驚,還在嘴硬,“燭陰氏就可以隨便口出狂言?!我倒要跟鐘山帝君理論一下!”

     其他神君卻不敢再強撐,一個個緩緩朝后撤,墨招一定是失心瘋了,被黑暗封凍的離恨海就在百里之外,無論是誰經過此地都會恐懼燭陰氏的手段,他還敢挑釁,簡直不知死活。

     諸神君拱手行禮,畢恭畢敬:“公主殿下,此事前后皆是有虞氏墨招神君挑起,冤有頭債有主,公主如要怪罪,懇請莫要牽連我等。”

     墨招神君想不到同窗翻臉如翻書,大怒之下厲聲道:“一幫懦弱之輩!我倒不信她在朱宣玉陽府敢把我如何!來啊!你有種讓我隕滅當場!”

     話音一落,卻聽一個魅惑而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如你所願。”

     諸神君只覺胸口一痛,不由自主一個個倒飛出去,墨招神君方欲驚叫,但見眼前寒光一閃,他耳上一涼,頭頂也是一涼,緊跟著胸口如被巨石擊中,他那聲驚叫沒能叫出來,仆倒在地當場暈死過去。

     一雙手把玄乙抓起,她有些錯愕地抬頭,便見著本應在前面做風騷劍舞的扶蒼立在身前,出鞘的純鈞丟在地上,劍身上有一道細細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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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望舒之邀

    墨招神君俯面朝下,被削斷的長髮滿地凌亂,猩紅的血跡正在暈染他月白色的天衣。

     玄乙低聲道:“……他死了?”

     扶蒼上下打量她,似是沒見受傷,便道:“凡人才稱死,神族只有隕滅。”

     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玄乙更加錯愕,她少見地有些反應不過來,等等,讓她理一理這個情況:扶蒼剛才在劍舞、她被墨招神君他們擄來仙梅林、扶蒼出現在仙梅林、墨招神君死了。

     她忽地駭笑,這家伙居然在朱宣玉陽府動手殺了神族!她伸手在扶蒼額上摸了摸,難道他失心瘋了?

     扶蒼側頭避開她的手,撿起純鈞,在墨招神君的衣服上擦干淨血跡,淡道:“只是給他們一個小教訓。”

     一扭頭見玄乙喚出燭陰白雪,居然打算把這几個神君埋了,他只覺才吞下去的滿肚子邪火又沖上頭頂:“做什麼?”

     “消滅罪証。”玄乙特意把埋好的神君們往仙梅林的普通積雪那邊推了推,防止被有心者發現。

     被她這樣消滅罪証他們不隕滅也得隕滅了!扶蒼額上青筋亂蹦,再把這几個可憐的神君從燭陰白雪里面拔出來,完全忘記他們是自己揍暈的事實。

     “不許再動。”他將這莫名其妙的龍公主一把提起,轉身便走。

     玄乙仰高脖子定定望著他,他的下巴猶如美玉,兩片薄唇猶帶怒意地微抿,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便低下頭來,幽黑的眸子冷冰冰地與她對視。

     她眨了眨眼睛:“扶蒼師兄的劍舞跳完了?”

     他聲音極淡:“嗯。”

     她嬌聲軟語:“一跳完就來救我,扶蒼師兄真關心我。”

     扶蒼像沒聽見,龍公主一句半開玩笑半帶諷刺的話好像突然戳中他某個軟肋,潛藏在內心的無數惡意毫無道理的鑽出來,他亟不可待要反擊,卻發現無話可說。

     踏出仙梅林,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赤金鈴聲,玄乙轉頭一看,果然見滿頭叮當響的飛廉神君與望舒神女朝這里行來。

     見著他倆,飛廉與望舒似乎一點都沒有意外,飛廉神君還滿臉冷笑地打量玄乙,目光特別在她右腿上轉了半日。

     玄乙笑吟吟地開口:“神君的頭發如今看著十分柔順光滑,我便放心了。”

     飛廉神君登時沉下臉:“膽大包天的小鬼!我還有賬沒和你們算清!今日你們自己掉在我手上,我廢了你一條胳膊!再打斷他一條腿!看你們以后還囂張不!

     身后的望舒神女突然開口:“飛廉神使,莫要沖動,我等今日前來另有要務。”

     飛廉神君冷道:“神女,這小混蛋十分詭詐凶險!當日將我狠狠戲耍一番!她那該死的爹又對我百般侮辱拷打,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還望神使看在燭陰氏公主與我有同窗之誼的份上,莫要將怨恨掛懷。”

     這話一出,飛廉神君瞬間變得平和,頷首道:“神女如此說,我便不氣了。”

     咦?這狂暴的飛廉神君這麼聽望舒神女的話?玄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望舒神女款款走至玄乙身前,那道無形的目光又一次纏繞在自己面上,帶了一絲研判。玄乙不知她究竟何意,索性一言不發縮在扶蒼懷中,歪著腦袋朝她微笑。

     扶蒼突然開口:”望舒神女,有勞了,不知神女欲在何處施法?”

     望舒道:“我方才與飛廉神使在整個朱宣玉陽府內尋了一遍,清氣最濃郁的地方正是這座仙梅林,煩請神君與公主移步林中。”

     哎呀,那几樁罪証還在仙梅林中躺著……玄乙默不作聲被抱進去,果然飛廉神君望見地上暈死的几個神君,又開始冷笑:“兩個心狠手辣的小魔頭!”

     他散開月砂將他們抓住,問道:“神女,他們几個怎麼辦?”

     “他們挾持公主,須得管教一番,有勞神使跑一趟,送還給離朱帝君,是他的弟子們。”

     飛廉將墨招神君翻過來,他左邊的耳朵被切開一道口子,頭頂的長發也盡數被削去,露出發亮的頭皮,看著反倒有些滑稽。

     那個叫扶蒼的小鬼,劍道是不是又精進了?飛廉神君心中暗自嘀咕,用月砂拖拽那几個神君,離開了仙梅林。

     “扶蒼神君,可否讓我看看公主的傷處?”望舒神女指尖輕彈,空蕩蕩的仙梅林中忽然便多了一張水晶桌,三副水晶椅。玄乙心中訝然,這一手她也會?

     扶蒼將她放在水晶椅上,撩起裙擺將襯褲卷起,白布拆開:“有勞神女。”

     望舒神女用手輕輕摸了摸近乎痊愈的傷處,見玄乙的目光總是落在水晶桌上,她便輕道:“玄乙公主,我本是太陰山龍神后裔,而太陰山一脈在上古曾隸屬燭陰氏,點水成冰我自然也是會的。”

     哦,這樣子啊……玄乙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誰知望舒忽然又道:“待公主年滿五萬歲時,可願接替我做這望舒一職?”

     玄乙千算萬算,怎麼也沒算到這位神女一開口竟然是邀她做月神望舒,當即愣住了。

     “太陰山一脈早已凋零,我也不再年輕,更無婚嫁生育的念頭,望舒一職須得神力陰寒者,我思前想后,唯有玄乙公主最為合適,何況燭陰氏天生強橫,公主若做這望舒,必然比我要強上許多,請公主考慮一下。”

     這高帽子一頂頂的砸過來,砸得玄乙有些頭暈,她呆了半日,奇道:“神女特意前來朱宣玉陽府,莫非就是為了邀我將來做望舒一職?”

     望舒緩緩道:“坦白說,我十分不喜燭陰氏一貫行事風格,然而一位于我有恩的帝君開導了我,與這些私下里的恩怨比起來,天地規則更為重要,望舒一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還是要最為合適者方能擔當。公主不必急著今天便給我答復,我期盼今日的一場善緣可以讓公主在五萬歲時多一個選擇。”

     她從懷中取出一只青色絲囊,內里幽光冷輝,正是一粒粒月華之精。玄乙眼睜睜看著她將它們傾倒在自己右腿上,一陣清亮舒緩之意瞬間漫溢開,這些淚珠般的月華之精竟穿透傷口,毫無阻礙地進入了燭陰氏的體內。

     很快,被染黑的月華之精又一粒粒從她右腿上滲透出,望舒神女臨空一抓,其內的軟刺便被拉扯出來,拳頭般大小的一團黑氣,細細密密一根根猶如牛毫,在她掌心緩緩旋轉。

     “十萬妖毒軟刺,都在這里了。”

     望舒神女指尖輕彈,牛毫般的軟刺霎時間化作冰屑一寸寸碎裂開,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玄乙沉吟道:“望舒神女,謝謝你,那位有恩于你的帝君,不知是哪一位?我應當登門拜謝。”

     望舒神女把月華之精裝回絲囊,卻不答她的問題,只起身朝扶蒼再一次行禮:“此間事了,煩請扶蒼神君轉告青帝陛下,先前的恩情雖然還清,但我又欠下帝君一件開導之恩。”

     她說完,轉身便飄然而去,竟絲毫不拖泥帶水。

     扶蒼彎腰捉住腳踝重新纏好白布,將裙擺撫平,對面的龍公主居然一反常態,一聲不吭。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她也正垂睫看他,隔著黑紗,她的神情幽靜而平和,這片目光竟讓他想起花皇仙島初見時,她優雅外表下,藏著的深深疏離。

     扶蒼避開她的視線,再度將她打橫抱起,冷不防她開口,聲音綿軟:“原來是青帝陛下出面,扶蒼師兄,你……”

     方才被他壓下的那些惡意在蠢蠢欲動,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她說話。

     “閉嘴。”他快步往仙梅林外走。

     玄乙哪里理他:“都因為是扶蒼師兄你我才受了傷,你這個賠罪,我接受了。”

     賠罪?扶蒼吸了一口氣,腳步猛然停下。

     他拜托父親去找望舒神女,本意十分簡單,玄乙受傷畢竟與他有關,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毫不過問,他的骨子里終究還是重禮平和的華胥氏,若能因此消解一樁莫名其妙的斗氣,那便最好。

     他沒有想過她的反應,其實他尋了望舒替她療傷,何嘗沒有了結孽緣從此形同陌路的念頭?

     可她此刻給予的回應讓他渾身上下的刺都開始瘋狂生長。

     賠罪?他?給她賠罪?

     扶蒼冷笑一聲,抬手將她歪過來看自己的腦袋重重按回去,疼得她大叫,狂涌而來的敵意令他語氣陰森而犀利:“給你賠罪?做夢!”

     青玉台依舊歌舞升平,一派熱鬧景象,玄乙的短暫失蹤顯然沒什麼弟子發現,倒是古庭看見扶蒼將她帶回來,不由奇道:“咦,你方才躲哪兒去了?扶蒼的劍舞你都沒看到。”

     玄乙板著臉,使勁掙開扶蒼的桎梏,落在騰空軟椅上,才怨氣沖天地開口:“我沒興趣!”

     他倆好好的怎麼又斗氣了?古庭懶得自找麻煩,只笑道:“扶蒼,方才那劍舞為何只跳了半闕?”

     扶蒼自斟了一杯酒,一氣飲干:“我練劍並非為了劍舞取樂。”

     壞了,看樣子他倆這次斗氣不小,扶蒼居然氣成這樣。

     古庭索性不再找話,倒了一杯酒准備敬芷兮,誰知芷兮方才還在的,這會兒卻不知去了哪里。古庭滿心疑惑,今天他們几個怎麼一會兒在一會兒不在的?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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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2:14
第五十一章 地火明夷

     芷兮一步步漫無目的地在玉陽府中閑逛,她已經逛了很久,刻意避開青玉台附近的熱鬧。

     這會兒她沒有心情飲酒說笑。

     她出身神界戰將之家,父親掌管南天門一帶守衛兵將,族中神君眾多,神女極少,風氣粗獷而不失嚴明,柔媚婉轉之道素來不通,自小處事都秉持公正,不偏不倚。后來拜入白澤帝君座下,先生教導仁雅度,她認真地遵從著,只是天性眼里容不得沙,與同窗相處時,師兄弟們倒是敬畏她居多。

     玄乙曾經就是那粒沙。

     其后南花園一事,下界烏江一事,這在她眼里成日只會胡鬧的龍公主忽然生出了十分的可愛,她的調皮搗蛋也跟白澤帝君那些怪癖一樣,成了無傷大雅的東西。

     所以扶蒼待玄乙特別不同,應該也是情有可原。

     芷兮嘆了口氣,想起之前自己萬分期待的劍舞,其時九歌一曲方演了半闕,五十弦瑟做裂天之音,洶涌的風云與白雪纏繞純鈞四周,正中的扶蒼卻忽然收勢,霎時間,云散,雪落,純鈞划了一個清絕的弧線,穩穩地收入鞘內。

     不止是她,諸神都有些茫然,連太子長琴也滿面愕然:劍舞這就跳完了?

     扶蒼四方拱手,跟著轉身便走,竟走得極快,與她擦肩而過時,她細細喚了聲:“扶蒼師弟……”

     他卻不答,或許是沒聽見,一眨眼便不見人影了。

     后來……后來他便抱著玄乙回來了,芷兮心里像是撥云見日般,突然醒悟了什麼。

     她早已隱約看出扶蒼待玄乙的不同,無論他對玄乙是什麼樣的感情,討厭也好、不服也好、孩童一樣的斗氣也好,這古靈精怪的龍公主在他心中必然與其他神族有極大的分別。

     她只是一直沒有往深處去想,或許也是避免自己去想。

     昔年帝女婚宴上驚鴻一劍,年少的神君高曠清淨,像一抹幽冷的月光,在她心中照了萬年。她再怎樣不懂柔媚婉轉,終究是個年輕神女,心懷戀慕,戰戰兢兢,對他有無數稀奇古怪的期盼,又自詡為他的知己。

     此刻回想,只覺可笑而可悲。

     芷兮無神地掃視周圍的華美樓閣,忽然瞥見一個人影孤零零地坐在青玉欄杆上,背影看著有些眼熟。

     她下意識湊近了一些,卻聽見他斷斷續續用葉子吹著一首古怪的小調兒,可能連他自己也忘了具體的調子,簡陋的葉片音顯得短促而粗糙,卻別具一股奇異的纏綿意味。

     風把他玄黑的長衣吹得款款搖曳,落日暖色的余暉勾勒一層金邊,芷兮忽然覺得這首葉片吹出的斷斷續續小調兒分外悅耳起來,興許觸動了心事,她竟聽得出了神。

     “師姐……你嚇壞我了。”欄杆上的神君放下葉片,突然發現了她,吃驚地瞪圓了雙眼。

     芷兮看著他額頭上搖晃的火紅寶珠,若在平時,她興許早已轉身離開,此時此刻她忽又不在乎起來。她都已經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單戀里輸的一敗涂地了,干嘛還要循規蹈矩恪守認真?

     “這是什麼曲子?”她扶著欄杆,仰頭低聲問。

     少夷似是有些意外她的和顏悅色:“我也記不得了,很早以前下界游玩,在凡間樂坊里聽見的。”

     芷兮點了點頭,淡淡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你怎麼不在前面跟神女們說笑,卻跑來這里獨個兒待著?”

     少夷更加意外:“師姐竟這樣關心我。”

     芷兮定定望著他手里的葉片,鬼使神差一般,低聲道:“我問你,倘若你喜歡一個神女喜歡了很久,可她又喜歡了別的神君,你要怎麼辦?”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當然是用盡手段搶回來。”

     “可她心里沒有你,而她喜歡的那位神君你也心中歡喜,並不願叫他難過。”

     “師姐心地高潔質朴,是我的話,絕不叫自己難過,寧可看著他們流眼淚,那也很有意思的。”

     芷兮秀眉緊緊皺了起來,不敢苟同地斜睇他:“這四野八荒的風氣已經夠壞了,個個都似你這樣只顧自己快活,豈不是諸神墮落。”

     少夷半個身子都俯在青玉欄杆上,笑得更歡:“所以師姐問錯了人,你說的情況,我可遇不上。”

     芷兮不由啞口無言,愣了半日,又意興闌珊地放下雙手,好荒唐,她怎會與這個墮落的家伙聊起來?在他眼里的喜歡大約是那些放浪形骸的風花雪月,玩夠了直接抽身便走。

     她轉身就要離開,忽聽少夷在后面柔聲道:“你心里不痛快,他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會在意。師姐是喜歡自己折磨自己,還是喜歡自己快活些?”

     芷兮默然片刻,緩緩轉過身,淡道:“你這番挑撥離間的話反倒讓我清醒過來,即便我這一生都不能與喜歡的神君廝守一處,我也不會變成你這樣墮落的家伙。”

     少夷還是笑:“我這樣墮落的家伙也有在意的東西,師姐,我有個忙要請你幫呢。”

     芷兮錯愕:“什麼?”

     少夷摸了摸唇,似是有些為難:“我想下界看看延霞,聽說師姐的父親掌管南天門一帶,有師姐作陪,下界定然方便許多。”

     芷兮更加錯愕:“你……看延霞?你……”

     他終于知道良心啦?

     “神族下界並無限制,為何還要我幫忙?你自走你的,沒人會攔你。”

     少夷笑而不答,只輕道:“師姐答應我便是了。”

     芷兮滿頭霧水地應下,便見他溫柔含笑:“芷兮師姐今日這番妝容,實在是十分秀美,師姐應當時常打扮才是。”

     她恍若未聞,快步離開這座青玉小樓。她對少夷輕佻曖昧的言行素來看不上眼,可不知為何,方才被他贊賞,自己好像又沒那麼生氣。

     從清早明性殿門口,到如今這余暉滿地的青玉小樓,整整一天,只有他贊美了她細心的妝容。

     她的努力,竟然只有他注意到了。

     芷兮心里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與委屈,長長嘆息了一聲。

     *

     月上中天,玉陽府內所有樓閣頂上的明珠將四下里照得亮若白晝,屏風后絲竹笙簧還在繼續,天舞女仙們也依舊在妖嬈舞動著,美酒與佳肴換了一批又一批——不過這些好像都跟朱宣帝君沒什麼關系。

     他面色如土,傻傻地坐在碧琉璃塔第七層冰冷的地板上,失神地看著對面的白澤帝君,這位帝君還在兩眼放綠光地守著天神封印內的指甲跟頭骨。

     五個時辰,白澤帝君在這里不吃不喝不動看了五個時辰,朱宣帝君覺得自己快瘋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朱宣帝君清了清嗓子,第一百零八遍試探著問道:“白澤帝君……您在這碧琉璃塔內待了五個時辰,可會氣悶?不如一同去下面喝些茶吃些東西?”

     白澤帝君頭也不回:“你這小鬼自己下去就是了,難道還怕本座偷你的寶貝麼!”

     沒錯!以白澤帝君的德性,他真能做出偷走蚩尤大君指甲跟共工大君頭骨的事!頭可斷,血可流,寶貝絕對不能丟!朱宣帝君正襟危坐:“既然如此,那本座還是陪著帝君罷。”

     話音一落,忽覺腳下猛然一震,封印指甲與頭骨的兩尊珊瑚架也晃了數下,他習以為常,倒是對面的白澤帝君奇道:“為何地顫?”

     “想是離恨海又在擴張。”朱宣帝君不以為意,扭頭看看天色,“快子時了,這些年天天一到子時便地顫,帝君不必在意,無甚影響。”

     無甚影響?神界土地乃是構造五行陰陽規則之根本,地顫怎會無事?

     白澤帝君走至窗邊,仰頭望著外面至陽明珠散發出的明亮光芒,一股寒意忽然自腳底傳至后背心,他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而他的預感素來很准。

     他沉吟半晌,從懷中摸出一把細細的竹簽,隨手一擲,竹簽們似有靈性一般貼在琉璃牆上,款款挪動,最終拼成一付卦象——咦?坤上離下,地火明夷,好凶險的卦。

     白澤帝君怔了片刻,扭過頭望向朱宣帝君:“你有沒有派神官去看過離恨海的情況?”

     “五十日前才看過。”朱宣帝君見他謹慎,便不敢怠慢,“比之十年前暮冬,擴了不到半里,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白澤帝君收回竹簽,一直凝固不動的腳步終于邁開,轉身下塔:“現在再派神官去看一下。朱宣小鬼,下去送客罷,盛宴不要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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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離恨海落(上)

     諸神的盛宴還在繼續,巨大山水屏風后傳來的曲調柔靡萬端,琴弦撥的一顆心也要掉下去,裹輕紗的天舞女仙玉腰如束,蛇一般舞動,極盡狂放媚態。

     此類嫵媚天舞往常只在小宴中三五成群的天神們欣賞一番,今日朱宣帝君卻在如此盛宴上喚出,足見其奢靡大膽。

     氣氛驟然變得熱烈起來,那魅惑妖嬈的樂聲和著芬芳濃烈的酒氣,似是要飄散到古寂清寒的三十三天之上。

     酒氣、噪音、亂舞,這些統統是玄乙討厭的東西,她現在只想找一間寬敞又安靜的房間,仔細沐浴一番,把頭發和衣服上的酒味洗個干干淨淨,然后躺在柔軟的被褥里美美睡一覺。

     可惜這些願望一個也無法達成,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卡在軟椅上的純鈞劍。

     扶蒼席地而坐,抓了酒壇在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眼看這壇酒被他喝完,“碰”一聲,他又拆了一壇。

     玄乙低頭看了看地下,他已經不停喝了十五壇太清酒,卻一絲兒酒氣都沒發,手不抖眼不斜,純鈞穩當當地扣在軟椅上,阻止她去任何地方。

     這里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他們這塊的帝女桑下,死氣沉沉,師兄們都曉得他倆在斗氣,一下午個個都碰了一鼻子灰,誰也不過來叨擾,連古庭和芷兮都避得遠遠的,以免被無辜波及。

     又因為之前她被擄去仙梅林,飛廉神君將墨招他們送過去的時候,離朱帝君臉都是綠的,聲勢浩大地捉了几個作惡弟子當眾給玄乙賠罪,現在搞得這里每個神族都曉得她是那個可怕的燭陰氏的公主,大家躲她躲得遠遠地,偌大的朱宣玉陽府,她竟找不到誰可以幫自己。

     不遠處傳來神女們銀鈴般的歡笑,果然是少夷被簇擁在其中,他就著一位神女的纖纖玉手喝了一口酒,忽然似是察覺到玄乙的視線,他便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額上的寶珠一陣亂顫。

     她頓時像找到救星似的,剛一動,純鈞又把軟椅攔住了。

     “我要去找少夷師兄。”玄乙已經沒力氣生氣了,“放手。”

     扶蒼一言不發喝了十五壇太清酒,其實早已有七八分醉意,心底猶如浮絮搖擺,不大清明。

     他也不曉得自己明明這樣討厭她,為何還要一整天把她拴在身邊。可是想到這邪里邪氣的龍公主在外面到處捅婁子,竟還是這樣困著她更好些。

     “離子時中還有一會兒。”他冷道,“今天既然輪到我接送,便不許你亂跑。”

     他的意思是接送等于軟禁加欺辱?時辰還卡得這麼准?玄乙突然發現,這個華胥氏扶蒼才是真正的萬法無用。

     小案上殘舊的美酒佳肴又被撤去,換上了嶄新的美食,熊掌猩唇,豹胎鯉尾,全是極精美的珍饈。

     玄乙見扶蒼不再干喝酒,用筷子去夾盤中的蝦仁,便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綿軟的聲音里帶了一絲求饒似的祈求:“扶蒼師兄,我想吃蝦仁,能給我嘗一口嗎?”

     扶蒼不說話,端起那盤芙蓉蝦仁反手大方地遞給她。玄乙只夾了一粒瑩潤的蝦仁,重新把盤子推給他:“多謝扶蒼師兄。”

     他一無所覺,繼續夾蝦仁送入口中,臉色忽然一變,迅速吐出來——這盤芙蓉蝦仁竟是冰雪所變!而且苦得要命,即便馬上吐出來,嘴里還是苦的難受至極。

     玄乙笑得前俯后仰,活該!叫他總擺出“我會劍道我就是如此牛逼哄哄”的模樣!動不動就言語藐視她,動手摧殘她,她請他吃天下第一苦的燭陰白雪蝦仁,算是最溫和的回禮了。

     扶蒼捂著唇,忽地出手如電,一把將到處躲閃的她抓住,緊緊掐著胳膊。

     要怎樣報復才解氣?真想現在就把她揉碎在手里,想她遇到自己便像耗子遇到貓,再也不敢那樣囂張狂妄。

     他想……

     酒意上頭,有一種令他發瘋的情緒在迅速滋生,眼前一切都模糊而混亂,只有她的臉無比清晰,玉瓷般蒼白,兩片漂亮的嘴唇得意地翹起,還有那雙幽靜卻又時常隱含嘲諷的眼睛。

     扶蒼的雙眸驟然變得暗沉,猛然俯首,張口便要咬住她可惡至極又可愛至極的唇。

     冷不丁腳下的土地忽然劇烈震顫了數下,玄乙登時坐不穩,一晃之下,被他那一口重重磕在腦門上,疼得捂著腦袋半天不能動。

     “你居然用這種卑鄙招數!”玄乙驚怒交加,他用牙啃她的腦門!這是什麼聞所未聞的邪惡手段?!這是什麼華胥氏?!

     對面的扶蒼似乎也僵住了,雕塑一般半天不動彈,最后慢慢朝她伸手,聲音聽起來特別艱澀而為難:“……手拿開,我看看。”

     玄乙哪里讓他碰,側過身體一溜煙逃得飛快:“你給我等著!”

     扶蒼再也沒心情去攔她,先沖了一杯茶洗去口中苦味,最后將沒喝完的酒壇丟老遠——酒果然不是好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要做什麼,一時覺得荒謬透頂,一時還覺得又羞又惱,耳朵與脖子一陣陣發燙,好在帝女桑的陰影擋住了他的尷尬。

     因著方才毫無預兆的地顫,周圍滿是抱怨聲與驚詫聲,被酒液污了天衣的神女們不滿地抱怨著,美食掉在地上沒來得及吃的吃貨們抱怨著,神界也會像下界一樣山崩地裂不成?

     朱宣帝君的神官們連連行禮安撫:“抱歉,沒有提前告知諸位上神,離恨海年年擴張,這些年每到子時便會地顫,其實無妨,無妨……”

     玄乙沉著臉飛過亂糟糟一地狼藉,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軟椅,少夷柔和甜蜜的聲音喚她:“小泥鰍……”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她帶得險些飛出去,連連踉蹌。

     玄乙停下軟椅,皺眉盯著他,這會兒她終于相信他說她沉是真的了,抓個軟椅還踉蹌,不像是裝的。

     “險些把我骨頭摔壞。”少夷松了口氣,朝她苦笑,“你也飛慢些。”

     說罷他蹲下來,見她腦門兒上腫了一小塊,便伸手去摸:“這是怎麼了?長龍角麼?”

     玄乙緩緩擋住他的手:“少夷師兄,我困得很,去找個客房休息,就不陪你了。”

     少夷失笑:“方才地顫,你還能睡得著?看你這氣鼓鼓的模樣,好好的出來玩,壞了心情豈不無趣,來和師兄坐一會兒,有好茶點。”

     她一聽“茶點”二字,眉宇便舒展開,一路跟他來到纖云華毯上,先前繞著他的神女們早已如鳥獸散,畢竟不曉得她跟少夷的關系,誰也不願叫這位燭陰氏的公主不高興。數張案上珍饈佳肴都沒動几筷子,倒是一地酒壺,看樣子他們也喝了不少酒。

     少夷找了半日也沒找到什麼好茶點,干脆取了一枚仙桃塞給她:“先吃這個罷,這些茶點舊了,回頭換新的再吃。”

     玄乙嫌棄地還回去:“皮沒剝。”

     這嬌生慣養的公主……少夷嘆著氣兒替她撕桃子皮,一面慢悠悠地說道:“你這小泥鰍,脾氣壞,心眼壞,好在小龍君跟你不大像,不然將來還不知得罪多少神族。”

     玄乙都快把早上的事忘掉了,不想他突然炸給她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他認識清晏?她怎麼從來沒聽清晏提起過?

     她不動聲色:“少夷師兄認識我哥哥?什麼時候的事?”

     少夷仔細想了想:“那會兒他大概才三千來歲罷,倒是一付好風骨,不愧是燭陰氏。”

     三千來歲?玄乙努力回想,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少夷將桃子皮剝好,還細心地切成几片,放碟子里送給她,然后微微一笑:“你那時候更小,還受了重傷,命在旦夕,怕是記不得了。聽說小龍君師從玄冥帝君時,年紀比你這小泥鰍還小上一些,真是個好哥哥,為了小妹這般拼命修行,一定是想好好保護你罷。”

     玄乙想起齊南也說過自己小時候受傷,想不到連這位青陽氏的師兄都知道此事,而且,命在旦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毫無印象?

     她正欲詢問,朱宣帝君的聲音卻突然自青玉台上傳來:“諸位……只怕、只怕今日這場盛宴不得不停了。”

     台下諸神喧囂陣陣,朱宣帝君苦笑道:“方才白澤帝君為地顫算了一卦,出的是地火明夷,只怕是大凶之兆。此事蹊蹺難解,白澤帝君既然有此警示,本座便不敢擅自冒險。如今夜寒露重,本不該逐客……”

     他的話還沒說完,但覺地面再度劇烈震蕩起來,這一次卻比方才那下要猛烈無數,青玉台上的水晶架都被震翻許多,其上的寶物嘩啦啦掉了滿地,遠處更有一陣陣可怕的轟鳴聲傳來,諸神不禁駭然,四下里忽然變得死寂。

     “報——”

     驚慌失措的喊叫聲刺破了此刻的異樣寂靜,緊跟著兩個神官連滾帶爬疾馳而來,聲音好似在尖叫:“離恨海偏南二百里有一塊地掉去下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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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離恨海落(中)

     眾神嘩然,朱宣帝君當機立斷,立即厲聲吩咐神官們:“速度撤去神府限制!將坐騎全部牽來!”

     一時間台下亂成一團,有些膽小的神女竟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神界有此異樣變故還是上回共工大君撞破天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說年輕一輩,便是許多年長者也不曾經歷過,這麼長久的平穩歲月,如今突然弄出個神界土地掉落的事情,倒把他們一個個嚇得不敢動彈。

     少夷用小叉子戳了一片仙桃,體貼地送去玄乙唇邊:“快吃罷,不然等下回去明性殿,要到明早才有東西吃了。”

     玄乙皺眉搖了搖頭,她素來挑食,瓜果珍饈之類一律不愛,唯獨愛吃些精致茶點,給他面子吃了一片仙桃便再也不肯吃,只問:“少夷師兄,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受過傷?”

     少夷把剩下的桃子丟嘴里,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這亂糟糟的當口你還記著自己這點小事,回去找小龍君問罷,由他告訴你,不是更好?”

     咦?他說的竟然很有道理,玄乙點了點頭:“少夷師兄用茶點當借口把我誆來,提起這個話頭又賣關子,這是何必?”

     少夷淡道:“在你這小泥鰍心里,我說什麼做什麼都另有深意,你啊,一點也不信我。”

     玄乙俯身摟住他的胳膊,嬌聲道:“誰說我不信你,你起了話頭勾出我的興趣,卻不說完,弄得我心癢癢,未免太不厚道。”

     少夷扶住她的后腦勺,氣味和聲音都甜絲絲的:“你想知道?那你親我一下。”

     玄乙看著他額上搖晃的火紅寶珠:“那你把眼睛閉上。”

     他在她鼻子上掐了一把:“我再信你才怪。”

     白澤帝君的聲音突然自不遠處響起:“明性殿下弟子速速過來!”

     這位素來不怎麼靠譜的先生,今天終于靠譜了一回,早已提前將弟子們的坐騎都放出,坐騎們見著自己的主人,立即歡喜地各自迎上去。

     巨大華麗的丹鳳踱步到少夷面前,親熱地用腦袋蹭他的胸口,他摸了摸它豐盈的羽毛,握住韁繩翻身而上,垂首笑道:“小泥鰍,師兄如今載不得你,盼著下回有機會叫你騎丹鳳。”

     意思他自己逃命,把她丟在這里是吧?果然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玄乙定定看了一會兒他飛遠的背影,扶著軟椅單腳站起,沒蹦几步,忽見那只陰魂不散的扶蒼騎著九頭獅風一般奔至近前,伸手將她一撈,騰云駕霧一般,她瞬間就落在了獅背上,后背狠狠撞上他胸口,頭上的金環都撞歪了。

     額上一熱,他的手掌按在那個腫塊上,玄乙怎麼拽、拉、扯都弄不下來,反倒累得氣喘吁吁:“……現在已經過了子時。”

     扶蒼聲音出奇的平靜:“嗯。”

     “今天輪到太堯師兄接送我。”

     “嗯。”

     玄乙便不說話了,今晚真累,她沒力氣再折騰,隨便罷。她把脊背挺得很直,即便整個身體像是被他圈在懷中,也倔強地不肯碰他一絲一毫。

     此時神明之府的限制只解開了一部分,御風騰云飛不過五丈,九頭獅連飛帶跑,一路疾馳去白澤帝君身側,他正在清點弟子,因見一個也沒少,他少見地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待玉陽府上方限制解開后,只往后門飛,盡量離離恨海遠一些。”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背心的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來,只怕今晚十之八九還要再出大事,上回他有這種預感,是昆侖與太行掉落下界。

     天地有清濁,下界為濁,上界為清,神界土地若是落到下界,只有一個可能:濁氣太重。離恨海被黑暗封凍了太久,里面不知滋生出多少濁氣與魔物,萬一掉到下界,必然有無數凡人要遭遇滅頂之災,后果不堪設想,何況那一下墜落的威力,不光整個朱宣玉陽府,也許極西之地都難保。

     “你們靠近一些,各自不要離開太遠……”

     他仔細吩咐,話還沒說完,卻見一只漆黑的巨手突然自玉陽府外驟然抬高,整只手掌張開竟比一條白玉大道還要長,緩慢卻毫不留情地朝玉陽府拍下來,霎時間,華美奢侈的白玉大道伴隨著諸神驚恐的叫聲,裂成了碎片。

     “那是什麼?!”古庭見那只漆黑的巨手無頭無尾無身,好似從混沌中突然生出,驚得聲音都變了。

     他的聲音瞬間便被利風吹散,這只巨手一揮之威,帶起的颶風猛烈,有那些神力薄弱的小神竟難以抵抗,被風卷的如落葉般亂飛。眼看弟子們也受不住這股怪風,白澤帝君立即張開屏障,一面厲聲道:“朱宣小鬼!快解開限制!”

     誰知定睛一看,朱宣帝君正忙著將青玉台上陳列的寶貝們用神力護住,白澤帝君恨得連連跺腳:“這當口還想著寶貝!”

     話音一落,只覺頭頂一片漆黑,竟有另一只巨手突然出現,當頭拍下,諸神哪里來得及閃避,只聽“當”一聲巨響,漆黑的巨手卻是拍在白澤帝君的屏障上,震得那些小輩神族們一顆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離得近了諸神才發現,那只漆黑的手並非是皮膚黑,而是其上密密麻麻纏繞著魔煞之氣,舞動間神界的清氣與魔煞之氣摩擦碰撞,發出極刺耳的尖嘯聲。

     白澤帝君面沉如水,雙手驟然一合,將弟子們裝入一只金色的巨車之內,駕車的八匹金麒麟奔逃如風,迅速躲過巨掌拍落的范圍,他自懷中取出一把竹簽,當空一撒,竹簽迎風見長,化作密密麻麻無數根翠綠青竹箭,一根根走兩儀八卦的方位將巨掌釘在地上,他清叱一聲,巨掌霎時間被神力震蕩成碎片,化為一股股黑氣消散。

     青玉台附近的另一只巨手在跟朱宣帝君做殊死搏斗一般,眼看許多水晶架被漆黑巨掌拍碎,寶貝們也都成了渣渣,朱宣帝君簡直氣得肉抖,一面用手里的拂塵狠狠刷,一面怒道:“我的玉珠!我的玄丹!我的上古天書!”

     他一樣樣把被弄壞的寶貝念叨一遍,氣得連“本座”兩個字都不用了。漆黑巨手被他的拂塵刷的好似一塊破抹布,沒一會兒便只剩骨架,無力地癱軟在青玉台下。

     “神官何在?!”朱宣帝君面色鐵青,一聲大吼,“快把這里的寶貝收拾一下!全鎖進碧琉璃塔!”

     被嚇得躲了老遠的神官們終于回過神,潮水般扑上,搬箱子的搬箱子,抬水晶架的抬水晶架,個個動作極快,眨眼便將青玉台上的寶貝們撤了個干干淨淨。

     弟子們扶在金色巨車的窗前拉長了脖子看,那兩只突然出現的漆黑巨掌實在太詭異,以至于大家震驚得到現在都說不出話,唯有身為帝子的太堯斟酌著開口道:“方才那兩只巨掌,莫不是防風氏的手?”

     防風氏三個字讓弟子們又一次震驚到默然。

     防風氏乃是極高大極雄偉的一尊巨人,當年跟隨蚩尤大君作祟上下兩界,后來諸神于下界會稽山施計將其殺死,因其身軀太過巨大,用了無數輛大車,將屍首切割了分開裝,這才能帶回神界。

     芷兮顯得小心翼翼:“防風氏不是早已死了嗎?”

     更奇怪的是,玉陽府外空空蕩蕩,突然出現的只有手,沒見巨人的身體。

     太堯似是想起什麼:“當年防風氏的屍骨堆放在何處?”

     弟子們紛紛搖頭,這種古舊往事,他們這些年輕神族怎會知道?

     “天帝原本想將防風氏屍骨送去下界。”白澤帝君不知何時過來了,小小的身體掛在巨車外,“但他畢竟曾是蚩尤大君的得力戰將,死后無數年,魔煞之氣濃而不散,丟在下界難免要出狀況,在離恨海成為禁地前,一直被鎖在天宮內。”

     太堯吸了一口氣:“先生的意思是——離恨海成了禁地后,上父便把防風氏屍骨丟進了離恨海?”

     白澤帝君淡道:“是本座的建議,離恨海的情況諸神無法可使,白放在這里也無用,不如把傷腦筋的東西丟里面。”

     只是想不到這一丟就丟出事了。

     弟子們遽然變色,太堯不敢苟同地看著敬愛的先生:“您還丟了什麼進去?”

     這個嘛,他一時半會兒怎麼想得起來?白澤帝君正准備絞盡腦汁,忽聞身后尖叫聲連連,但見方才被他打散的那只巨手竟又重新凝聚骨肉黑氣,這次卻是對准了后方的碧琉璃塔,一揮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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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離恨海落(下)

     碧琉璃塔里面封著蚩尤大君的指甲和共工大君的頭骨!白澤帝君勃然大怒,居然敢朝他的摯愛下手!

     他手邊一時沒有可用的東西,當即脫下一只鞋用力擲過去,硬生生擋了一擋,冷不丁又見方才被朱宣帝君用拂塵刷碎的另一只手也已凝聚完畢,不再與朱宣帝君在青玉台附近糾纏,而是轉過來扑向碧琉璃塔。

     白澤帝君周身神力震蕩,褪下腕間的珍珠串,正欲拋出,忽覺從頭到腳都輕了數分——朱宣帝君終于把神明之府的限制全部解除了!

     白澤帝君再無顧忌,輕輕拋出珠串,這串曾在下界鯰魚妖手中被養護了兩萬年的瑩潤珠串見風即長,珍珠粒顆顆變得猶如水缸般大小,在半空繞了個圈,諸神還來不及看清,那兩只漆黑的巨掌便已被珠串纏繞在一處,狠狠砸在地上,也不知撞倒多少精致的黃金瑪瑙樓。

     匆匆趕來的朱宣帝君眼看自己華美的玉陽府有一小半都變得廢墟一般,心疼得臉上的肉一個勁抖。

     “太壞了!這防風氏太壞了!”他簡直語無倫次,“要掉下界何不好好掉下去!何苦糟蹋我的朱宣玉陽府!”

     白澤帝君道:“朱宣小鬼,你看看這雙手,有些古怪。”

     他打了個響指,捆住兩只巨掌的珠串立即收緊,漆黑的魔煞之氣與血肉再一次被擠壓成碎片,靡靡散開,卻不散盡,沒一會兒,又重新凝聚在一處,蠢蠢欲動。

     朱宣帝君有些吃驚:“它竟會反復愈合?”

     這雙巨手活不活死不死,也不知什麼玩意,若說有誰操控,可沒見身體,倒比防風氏真正復活還叫他們摸不著頭腦。

     白澤帝君重新馭使珠串將這雙愈合的巨手捆住,它們還不甘心,兀自竭力用手指在地上刨動,去捉近在咫尺的碧琉璃塔。

     看樣子目標還真是他的摯愛。

     “朱宣小鬼,趕緊把第七層的東西拿出來。”白澤帝君回頭看了看西面濃黑的夜空,萬物靜籟,星月無光,異樣的安靜像是更大災禍的前兆,“想不到,在諸神的眼皮子下面生出這種怪物。”

     無論離恨海里如今藏了什麼,都決不能讓蚩尤大君和共工大君的遺物落入其中,防風氏的屍骨變成這樣的怪物,誰知道那兩件東西會變成什麼?一個魔族大君已經夠叫他們頭疼了,若是冒出來兩個,他寧可今晚跟這片離恨海一起掉下去。

     朱宣帝君拂塵一掃,兩枚白玉盒便出現在掌中,即便其上貼滿了朱砂真言,然而少了碧琉璃塔的神力鎮壓,白玉盒還是在不停顫動,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盒而出。

     “本座來拿著罷。”白澤帝君涎著臉朝他伸手。

     都什麼時候了白澤老兒還來這套!朱宣帝君再也顧不得什麼尊重長輩,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欲嚴肅表達一下自己身為寶貝主人的堅定,忽聞一陣可怕的嗡鳴聲,地面似滾開的水一般劇烈顫抖,其上的諸般華美樓閣搖搖晃晃,乒乒乓乓又倒了數座。

     西方離恨海方位猶如火山噴發,驟然激射而起兩道漆黑的颶風,隔了那麼遠,都能聽見這兩團濁氣颶風與神界清氣摩擦碰撞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被派往前方視察的神官們又逃回來兩個,嘶聲喊叫:“離恨海偏北三百里掉下去一塊!濁氣沖上來了!”

     朱宣帝君面上掠過一絲極肉痛的神色,猶如壯士斷腕一般,忽然厲聲吩咐道:“你們几個,去把后羿箭矢和靈石取下來!其他的都不要了!諸位,速速離開這里!”

     諸神哪里還等到他說,早已潮水般往東面疾飛,拉扯巨車的八只金麒麟更是飛快,一眨眼便奔出朱宣玉陽府,嗖一聲飛上云海,停在云上等候還在跟朱宣帝君磨牙的白澤帝君。

     車內弟子們七嘴八舌地釋放著這番變故帶來的震撼,芷兮怯生生地問道:“你們說,離恨海會掉下去嗎?”

     古庭急道:“先生和帝君們必然會竭盡全力不叫它掉去下界罷?不然豈不是叫下界凡人無辜遭遇浩劫!”

     太堯嘆道:“神界土地乃構建五行陰陽神力之根本,一旦墜落下界,威力不亞于開天辟地,即便是三十三天之上的大帝們也無法可施。倘若這離恨海整個兒墜落,只怕咱們也要跟著遭殃,下面清濁氣流碰撞,那滋味必然十分可怕。”

     他說得這樣可怖,弟子們又陷入了新一輪驚恐的七嘴八舌之中。

     扶蒼凝神望向窗外,遠處濁氣帶起的巨大黑龍一般的颶風已多了數條,刺耳的尖嘯聲隔了那麼遠都震得耳內劇痛,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應當盡快離開此地,不可再多停留。

     身前的玄乙忽然動了動,他這才發覺自己的手一直按在她腦門上,先前那股尷尬與無措又緩緩涌上心頭,他默然將手縮回,停了半晌,低聲道:“抱歉。”

     玄乙猛然扭頭,兩只眼撐圓了瞪他:“然后呢?”

     她毫無條理的反應讓扶蒼的長眉又皺了起來:“什麼然后?”

     玄乙怒道:“你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一聲抱歉就想一筆勾銷?”

     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酒還沒醒,居然會給她道歉。之前帝女桑下的事,他確實大錯特錯,明明應當誠心給她賠罪,然而望著這龍公主傲慢的模樣,他就一點都不想了。

     扶蒼面罩寒霜,掐著下巴把她的腦袋扭回去:“坐好了!”

     玄乙用指甲使勁去摳他的手背,他也不理,后來摳得重了,他索性一手一只掐住手腕,強行交錯制在她身前,忽聞白澤帝君的聲音在車外炸開:“離恨海要掉下去了!快走!快走!”

     駕車的八只金麒麟發出驚恐的叫聲,巨車御風踏云朝前狂奔,沒跑片刻,只聽遠處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連綿不絕,巨大而可怕的聲勢震蕩胸口,甚至令這些年輕的天神們感到體內撕裂般的劇痛。

     下一刻,一股極大的力道狠狠撞在巨車上,車內的弟子們霎時間毫無反抗能力地滾做一團,天旋地轉,太堯喊叫的聲音在銳利的尖嘯聲中顯得那麼渺小:“和清濁氣撞在一起了!快走!”

     走?往哪里走?怎麼走?巨車已被卷入一股無比巨大的漆黑濁氣中,八只金麒麟連慘叫都沒發出,只一瞬間便被清濁氣交錯之力撕扯成了碎片,巨車在漩渦中抖得好似殘絮,玄乙只覺自己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滾過去,顛得快吐了。

     山崩地裂的巨響越來越近,越來越快,扶蒼在劇烈的顛簸中順著車頂滑至窗前,車外無論上下左右,所見只有漆黑一片,極偶爾會有清濁交錯的罅隙一閃而過,他瞥見了土地的崩散潰裂,神界土地在清濁氣的碰撞下,碎成無數極細小的玄白二色砂粒。

     巨車車壁的碎裂聲夾雜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簡直叫弟子們肝腸寸斷——巨車要是被擠碎,他們便要和這股狂暴的氣流直接碰上了!都是那個不靠譜的先生!都是為了等他!弟子們的怨念從沒像這一刻般劇烈爆發,連芷兮都氣急敗壞地怒吼了一聲:“我要辭學!”

     她剛叫完,巨車的震顫翻滾突然停了下來,在車廂里橫七豎八滾了一團的弟子們驚疑不定地撐起身體,白澤帝君吃力地自遠處傳音:“都去角落里!保護好自己!不要動!”

     眾弟子急忙依言各自尋了角落,九頭獅嚇得連坐騎相都幻化不出,小的好似一只貓,四只爪子死死摳住扶蒼的大腿,說什麼也不放,十八只眼睛里淚水漣漣,一面還在不停慘叫。

     扶蒼將它撈起往袖子里一丟,懷里的玄乙軟綿綿地一動不動,這嬌弱的龍公主竟然被顛暈過去了。他把玄乙用腰帶捆在胸前,凝神念動真言,喚出屏障,冷不丁一只手忽然在肩上輕輕一拍。

     少夷的聲音几乎貼著他耳朵響起:“扶蒼師弟,豁出命也要護好小泥鰍,替我護好她。”

     替他?

     扶蒼未置可否,巨車又開始劇烈顫抖,他們在車廂里被顛得好似熱鍋里的豆子。忽然之間,車廂裂成了碎片,化作無數金光,將弟子們一一纏繞,在清濁氣摩擦碰撞的裂縫中,金光似碎裂的水滴濺射開,各自被彈飛。

     那天是丁酉年壬子月乙未日,子時過二刻,離恨海墜入下界,極西之地方圓五千里神界土地盡數跌落,奢侈華美的朱宣玉陽府不復存在,整個四野八荒都因為墜落之威而連續震顫了數日,當日在朱宣玉陽府做客的諸神只逃出來小半,共計有三百二十八名神族被卷入清濁氣流,掉去下界,凶吉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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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雪滿乾坤

第五十五章 泥鰍快跑

     帶著濁氣的風扑在臉上,這感覺並不怎麼美妙,玄乙用袖子蓋住頭臉繼續睡,誰知袖子上一股刺鼻的酒味,摻和著滾滾濁氣,那味道別提多難聞了。

     她硬生生被熏醒,十分不滿地睜開眼,入目是有點熟悉又不那麼熟悉的天空。天是挺藍的,云也挺白,就是離著好遠,太陽看上去好小一粒,也不那麼刺眼了。

     玄乙沒有翻身,也沒有動,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和下界怎麼就那麼有緣,上回是被迫下界,后果是右腿差點廢了,這次又是莫名其妙掉下來,不知后果是什麼。

     身下的九頭獅“嗷”地一叫,下一刻扶蒼那張討厭的臉就出現在了視界里,他素來冷冰冰的眼睛里居然帶了一絲柔軟的關切,低聲問:“你怎樣?”

     玄乙還是不動,仰面躺倒定定看著他。

     又是他。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眼里那親近的柔軟看上去如此礙眼,她討厭它們,比先前討厭他整個人還要討厭,像討厭洪水猛獸那樣討厭。

     她避開他的目光,慢慢爬起來,背過身用手指緩緩梳理長發,一言不發望著身邊流逝的飛云。九頭獅在云海中飛馳,腳下青山綿綿,正中一道黑色長河穿過,好似一條嵌在碧玉中的黑色絲帶。

     “離恨海呢?”

     玄乙插好金環,四處張望,之前神界鬧了那麼大,怎麼下界看上去好像很平靜的樣子?說起來離恨海還是她家老祖宗封凍的,她連一眼都沒見過它就掉到下界了,實在太遺憾。

     “下界幅員遼闊,離恨海不知墜落在何處。”

     扶蒼用手梳了梳被她睡亂的柔軟獅毛,他們運氣不錯,沒有掉在離恨海里面,就憑她那點微末身手,加上他還不算十分精通的劍道,兩個年輕神族掉進離恨海,十有八九只能隕滅當場。

     “師兄們呢?”

     “清濁氣流碰撞激烈,掉下來的神族應當都分散四處。”

     嗯,其他弟子都分散四處,就她倒霉,跟這家伙撞在一起,玄乙嘆了口氣:“這是哪里?”

     她的問題多而快,扶蒼少見地居然沒不耐煩,回答得十分淡定:“這里應當是下界的黑水附近,回到南天門大約需要凡間五日時間。”

     玄乙眼睛登時一亮:“黑水?那昆侖山不是也在附近?我記得山頂有玄女當年用的溫泉。”

     她嗅了嗅頭發上難聞的味道,立即高傲地指使他:“我要沐浴,讓這蠢獅子下去。”

     扶蒼頭也不回,聲音冷淡:“荒郊野外談何沐浴,忍著。”

     她說的都是上古時候的事了,昆侖山早就墜入下界,鬼知道現在上面被什麼妖族霸占。

     玄乙指著下方橫貫的黑水:“那就下面這條黑水,那麼多水,夠我洗了。”

     “此話休提,免談。”扶蒼不耐地回頭看她一眼,此次離恨海墜落實屬天災,下界又有無數妖族,還不知會有什麼影響,她不想著趕緊回去,怎麼這麼多事。

     玄乙朝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扶蒼師兄,我自己也能回南天門的,要麼你先走?”

     扶蒼望向她受傷的右腿,她要自己走?怎麼走?用手爬麼?

     她看上去特別一本正經:“真的,我可以自己走。”

     扶蒼淡道:“此話也休提,坐好了。”

     下界情況看似平靜,但離恨海的墜落絕不可能像沒事一樣,龍公主的傷還沒好,他絕不可能叫她獨自走。他也算摸透這龍公主的惡劣性子,說不准她又能做出什麼叫他嚇一跳的事情來,當即將她一截長衣握在手中,繞了几圈。

     玄乙瞇眼盯著他,現在這個華胥氏扶蒼是越來越像鐵板了,既不跟她斗嘴,也不跟她翻臉,每次都直接動手,仗著自己會點劍道,簡直要爬到她頭上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朝他一笑:“我偏要走。”

     扶蒼下意識握緊她的長衣,冷不丁“噗”一聲,眼前的龍公主突然消失,手里的長衣也突然消失,一團漆黑的小泥鰍用尾巴支撐著身體在獅背上連跳帶蹦,兔子也沒她蹦得快,刺溜一下就鑽入云海中。

     他不由愣了片刻,她……平時也能變成泥鰍?

     玄乙把身體繃緊,似離弦的箭疾射而出,受傷的右腿用不上勁,好在龍身有尾巴,飛起來並不費多大力氣,本來有了人身后再隨便變回龍身是燭陰氏的恥辱,不過反正這里就他們兩個,她花招百出,無所禁忌。

     噗通一聲,她鑽進冰冷的黑水中,舒服的吐了無數泡泡。

     干嘛非得和這莽夫一起走,她獨個兒也能回南天門,而且龍身更快。

     玄乙在河底光滑的沙子中鑽來鑽去,任由它們把身上的異味帶走,一面朝南天門方向疾馳,忽聽身后水聲潺動,只見河底突然生出無數亂流,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攪得渾濁不堪,兩道銀龍般的朮法飛快從她身周竄過去,又將前面的河水翻卷而起。

     她愣了一下,立即明白這是扶蒼在找她,燭陰氏萬法無用,他把河水用朮法攪得天翻地覆,看哪里平靜哪里就藏著她了。

     這狠毒的莽夫怎的如此擅長隨機應變!

     她把身體藏在沙子里不停穿梭,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閃,純鈞劍半路攔截,劍尖正對著她肚皮上沒長鱗片的地方,她猛地剎住,調轉方向朝下鑽進泥沙中,早有一只手把她一抓,從黑水里撈了出來。

     玄乙沒命地掙扎,正要變回人身,忽覺身體被舉到扶蒼眼前,他盯著她看了良久,久到她都覺毛骨悚然,方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第一,不許再逃;第二,不許變回人身,不然削了你的頭發。”

     這凶狠的警告比他之前那些可怕多了,玄乙終于徹底被鎮住,蔫蔫地在他掌中縮成一團,把四肢和尾巴都藏在肚子下面。

     扶蒼低頭看著掌心里的小泥鰍,她漆黑的鱗片在晨光中再一次反射出冰涼的色彩。

     從昨天到方才憋了一肚子的邪火突然就煙消云散,她果然還是做泥鰍更好。

     *

     下界翻滾的濁氣被扶蒼的袖子盡數擋在外面,玄乙在袖子里縮成一團。

     她睡了醒,醒了睡,已經有三四次,如今只覺腹中飢火燎心,再也沒法睡下去。這家伙身上一點味道也沒有,要是少夷在就好了,至少他身上有茶點的味道還能給她嗅來解饞。

     她把臉貼在袖子上,使勁朝外看,外面似乎已是凡間的黑夜,呼嘯的風聲擦過他的袖子,偶爾會有一絲凡間煙火的氣息鑽進鼻腔,依舊不好聞,但她真是餓得狠了,這一星油煙氣竟勾得她饞蟲大動,肚子里發出一個巨大的響聲。

     袖子立即打開,身體被扶蒼抓住,她繼續閉目裝死,只覺他將她托在掌心,淡道:“餓了的話,下面有凡間城鎮,凡間的吃食可以嗎?”

     玄乙把眼睛撐開一道縫,他臉上表情很平靜,讓她厭惡的惡意和柔軟都不見蹤影,她便點了點頭。

     九頭獅飛快降落云頭,此時已是深夜,城鎮里只有星星點點几盞稀疏的燈火還亮著,看起來一片平靜,離恨海的墜落似乎並沒有影響到這里。

     玄乙的腦袋四面八方地轉動著,忽然鼻子動了動,一口咬住扶蒼的袖子:“南邊有煙火氣,過去。”

     夜風拂過,扶蒼吸了一口氣,那不是煙火氣,而是香火,想必又有什麼凡間的廟宇建在那里,只是不像上回的青帝廟清氣橫溢,反倒濁氣滾滾。不過此事倒也不稀罕,自天柱被撞破,后來又經歷了昆侖與太行掉落下界,凡間濁氣越來越濃,曾經喜歡下界玩耍的神族們漸漸不再下來,廟宇被妖族占據也是常事。

     看濁氣翻滾的程度,應當不是什麼厲害妖族,扶蒼並不顧忌,轉身往南邊飄去,忽然又道:“不許說話。”

     玄乙惱火萬分:“憑什麼?”

     “泥鰍不會說話。”只會吱吱叫。

     “那你現在見到會說話的了。”

     南邊的小廟宇很是破舊,門上紅漆斑駁,內里供奉的是玄女像,跟玄女本人一點都不像,花花綠綠的,不知穿著什麼劣質的綾羅綢緞,臉上還涂了兩坨通紅的胭脂。

     幸好沒有燭陰氏的廟宇,不然她一定把上面的神像凍成冰。

     案上供奉了一些不大新鮮的糕點,並一些桃子蜜桔之類,玄乙叼了一枚硬邦邦的千層糕,一面吃一面埋怨:“難吃,難吃。”

     說著便將半碟子糕點吃了個干干淨淨。

     扶蒼見她塞了滿嘴的糕點,把四肢藏在肚子下面,昏黃的燭火在她漆黑的鱗片上跳躍,小眼睛顯得亮晶晶的,頭頂那兩只米粒龍角也越發玲瓏有趣。

     兩枚小龍角之間,光禿禿的腦殼上還有個包鼓起,是他酒后一口啃出來的。

     玄乙正嫌棄至極地吞著凡間粗糙的劣質糕點,冷不丁腦門被一根手指輕輕按住,她使勁扭脖子卻也甩不開,現在她是龍身,也沒法近身肉搏,何況斗得狠了,這莽夫要削她頭發,別的她不信,削頭發她非常信。

     她索性閉上眼不動,只管咀嚼嘴里的吃食。

     這根手指在她腦門鼓起的包上面慢慢揉了揉,又在她兩粒龍角上摩挲了几下,然后,他竟然發出一個極輕極溫和的笑聲。

     他失心瘋了?

     玄乙又把眼睛撐開一道縫,玄女廟內暈黃的燭光落在他眉間,一點也不亮,卻好生刺眼。

     “像是生了三粒龍角。”扶蒼輕輕一笑,眼里的冰霜頃刻間冰消雪融。

     ————————【作者有話說分割線】——————————

     黑水其實是金沙江的古稱,這里把它跟神話傳說中圍繞昆侖山的黑水算作一個了,其實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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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痴心神女

    玄乙重新合上眼睛,默然啃著面前的糖糕,這東西突然難吃到完全咽不下去。

     她索性一口吐出來,淡道:“我飽了,走罷。”

     扶蒼正在剝蜜桔,他身前的九頭獅像貓一樣把九顆腦袋都擠在他懷里,十八只眼睛溫柔似水地盯著他手里的蜜桔,一聽玄乙說要走,它便蔫了,腦袋們一起耷拉下去。

     扶蒼不去理她,只摸了摸九頭獅背上柔軟的毛,低聲道:“你餓了罷?”

     下界找不到能讓小九吃飽的東西,他便連剝了五六顆蜜桔喂給它,連桃子也沒放過,最后抬頭看了看荒謬的玄女像,他伸手揪住玄乙的尾巴,手腕一轉,泥鰍又被塞進了袖子,豐神俊朗的神君飄然離開玄女廟,留下一地桔皮桃核和糕點碎屑。

     過了許久,玄女廟中昏暗的燭火跳了數次,一團陰影從玄女像上似流水般傾瀉而下,很快化作一位穿著丁香色華麗長衣的年輕男子,長發宛然,容貌俊俏。他朝廟外張望了數下,松了一口氣似的:“嚇死我了,還以為是神界的糾察靈官這麼快找來,原來是兩個年輕小神。”

     他在玄女像背后摸索半晌,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其色如墨,密密麻麻遍布黑氣。他又忌憚,又似在做什麼斗爭般,盯著石頭看了良久,終于下定決心,將它往懷中一塞,飄然出門,在小道拐個彎,消失在夜色中。

     “不是要趕緊回南天門嗎?”玄乙綿軟的聲音里帶了些吃飽后的倦意,“你跟著這小妖干什麼?”

     說要快點回去的是他,這會兒沒事找事的也是他,一個占據玄女廟的小妖也值得偷偷摸摸跟在后頭?剛才一進玄女廟他們都發現了這小妖,他修為如此低淺,根本不值得費力去出聲嚇唬,所以誰也沒理。

     扶蒼道:“他方才取出的石頭上遍布魔煞之氣。”

     那又如何?玄乙在他袖子里打個呵欠。

     “那塊石頭質地厚重,應當曾是神界土地。”

     離恨海都掉下來了,一塊數寸的神界土地又算什麼?

     扶蒼沒有再說話,他心中隱隱約約有個預感,只是還不能確定。

     前方的小妖曲曲折折飄了一段,忽然鑽入一戶凡間人家的庭院中,看起來似乎還是個有錢人家,庭院甚是寬敞,樹木蔥郁,樓閣精致,外間濁氣翻滾,一進庭院便覺渾身清爽,清氣盈盈扑面,竟不知這里住著什麼人物。

     小妖忽然停在一棟繡樓下,從懷中摸出一枚小銅鏡來,對著月光照了半日,將頭發衣服打理一番,又摘了根野草變作一把扇子,一面搖著扇子,一面仙風道骨地飄在二樓窗前,重重咳嗽了一聲。

     玄乙差點要睡著,被他那聲咳嗽給驚醒,不滿地把腦袋鑽出來盯著那小妖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聲:“他看上去……是不是有點像少夷師兄?”

     少夷?

     扶蒼眉頭微微一皺,旋即松開:“我不覺得。”

     玄乙還在評頭論足:“真的有點像,你看他這風騷的衣服,側面也有點像,不過比起少夷師兄差遠了。”

     扶蒼淡道:“噤聲,別叫他發覺。”

     說話間,二樓的窗戶忽然開了,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凡人少女探出腦袋,一張嬌美的圓臉猶帶稚氣,然而眉宇間仿佛又天生存了一絲清郁之色,看著便有十分的楚楚可憐。

     玄乙一看清她的臉,差點失聲叫出來,急忙一口咬住尾巴,連扶蒼也感到震撼:“……延霞師姐?”

     “子都!”少女低低喚了小妖一聲,語調婉轉。

     那叫子都的妖扶在窗櫺上,把扇子搖得呼呼響,促狹道:“阿霞,想我了沒?”

     她叫阿霞?難不成真是延霞師姐?玄乙震驚地松開尾巴,半個身子都探出來,從上到下使勁打量她。

     阿霞面上浮現一層紅暈,眼波流轉,顯是喜不自禁纏綿萬狀。

     “你又這樣偷偷來看我,萬一遇到厲害的法師怎麼辦?”她聲音很低。

     子都柔聲道:“相思刻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再有什麼厲害的法師也拿我沒辦法,你別擔心。今夜風清月明,阿霞,陪我出來說說話可好?”

     阿霞面上紅暈更重,緩緩搖頭:“阿娘夢淺,醒來不見我必然驚惶,咱們就這樣說一會兒罷。”

     子都卻十分焦急殷切:“上回我和你說的,我在附近山里新開了洞府,風景十分秀美,我帶你去看看?”

     說著不等她答,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肩膀。

     冷不丁后頸處一陣刺骨寒意,令他毛骨悚然的上界威壓似烏云蓋頂般罩下,他僵在半空,霎時間汗出如漿。

     “下去。”冰冷而魅惑的聲音在背后緩緩響起。

     窗后的阿霞驚道:“子都?怎麼了?”

     她如今肉眼凡胎,看不見真神。扶蒼長袖一揮,她目中光彩漸漸暗下去,合上窗戶轉身便乖乖進屋睡覺。

     子都狠狠摔在地上,化作一團陰影便要逃竄,只見面前寒光一閃,“鏗”一聲,純鈞劍筆直地插入面前的土地中,他立時僵在原地。

     “起來。”扶蒼按住純鈞的劍柄,冷冷吩咐。

     陰影瑟縮著凝聚成方才的俊俏男子,伏跪在地:“上神饒命!上神饒命!我不該占據玄女廟!”

     扶蒼道:“我問你,這凡人女子是誰?”

     子都顫聲道:“她是這城中一位員外的大小姐,今年十四歲,我與她一見鐘情,我並沒打算吃她!請上神明鑑!”

     “說謊。”扶蒼將純鈞輕輕抵在他后頸,“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天之寶劍的威勢壓迫得他面如死灰,終于徹底癱軟下去,喃喃道:“我、我說實話!我是附近山里一只藤妖,山里的槐老大告訴我,這小姐是下界了卻因緣的赤帝小公主,若能與她雙修陰陽,修為必然有極大進益。槐老大如今正是修行緊要處,出不得山,便許我好處,叫我偷偷將小姐帶進山里。正好半個月前離恨海墜落,糾察靈官們許久沒來,我、我就在她面前現了形,誰知她竟戀上了我,我、我便想著自己先撈一杯羹……我……我還沒成事!我再也不敢了!”

     還真是延霞!

     凡間時間流逝快,神界一天不到,下界已是半個月,延霞下界不到一年,如今已長到十四歲。

     玄乙嫌棄地打量面前抖如篩糠的小妖:“她會戀上你?”

     再怎麼說延霞也是赤帝的小公主,在上界時金尊玉貴,來往都是身份高貴的神族,下界做凡人也不至于跟這淺薄小妖勾勾搭搭罷?

     子都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剖白心跡:“是真的!我、我怎敢說謊!我也不知她為何就戀上我,說覺得我面善,上回還送了一粒額前寶珠給我……”

     玄乙靜靜看著他與少夷有兩三分相似的模樣,心中恍然。

     怪不得……卻也想不到。想不到她下界做凡人,竟還是會再一次戀上相似的那個人。

     扶蒼道:“你懷中那充滿魔煞之氣的東西,就是槐妖許你的好處?他從何處得來?”

     子都目光閃爍,支吾了半晌,忽然低聲道:“上神,我說了,你還殺我嗎?”

     扶蒼緩緩道:“我不會妄開殺戒。”

     子都面上掠過一絲陰郁,伏在地上劇烈顫抖,一面道:“這是三百年前從神界掉下來的東西,槐老大說是被濁氣浸染的神界土地,他時常取些碎片給我們,托我們替他跑腿辦事……上神,我這便把寶貝給你!別殺我!”

     他從懷中取出那枚充斥了魔煞之氣的石頭,作勢要送上,扶蒼忽生一股不祥的預感,當即指尖一彈,純鈞划了道漂亮的弧線,一劍便將子都的雙手齊腕切斷,落在地上的左手已是一片漆黑——方才他趁著說話竟吸食了許多魔煞之氣。

     子都痛得慘叫一聲,一口咬住自己斷裂的雙手,化作一團陰影潛入地下,奔逃而去。

     扶蒼並不去追,只用劍撥了撥掉在地上的那塊漆黑石頭,庭院中清氣盈盈,石上所剩不多的魔煞之氣與之碰撞,發出細微卻尖銳的嘯聲。

     “吵死了。”玄乙被這噪音震得耳朵疼,從他袖子中跳出來,“你怎麼不去追?”

     扶蒼搖了搖頭:“此地沒有糾察靈官看護,不可離開。”

     覬覦延霞的不止一個妖,下凡神女每日有糾察靈官看護,叫他們不敢妄動,如今離恨海墜落,神界一片混亂,糾察靈官遲遲不來,他們一走,延霞必然要被挾持。

     玄乙用尾巴支撐著,繞著那塊石頭蹦了一圈,這玩意叫得她腦仁疼,她便道:“你把頭轉過去。”

     扶蒼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做什麼?”

     “這東西太吵了,我要叫它安靜下來。你轉過去不許看。”

     扶蒼瞥了她一眼,緩緩背過身,竟然真的就不看,只聽“噗”一聲,沒一會兒,刺耳的尖嘯聲忽然停了。

     玄乙把石頭用燭陰白雪裹得結結實實,好像一粒大雪球,剛放手里顛兩下,一扭頭,卻見扶蒼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定定望著自己。

     壞了,叫他看到人身,他必然來削頭發!

     她就地一滾,噗一下變回泥鰍,冷不防他出手如電,一把就將她捉住,往掌心里一放。

     “你削不到。”她又得意起來。

     扶蒼在她腦殼那個包上面輕輕揉了兩下,聲音很輕:“嗯,我削不到。”

     ——————【作者的話分割線】——————

     子都其實是個非常有名的美男子的名字~這里借來一用~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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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4:52
第五十七章 不可脫也

    天漸漸亮了起來,庭院里開始有了人聲,來來往往的凡人忙碌而喧囂。

     扶蒼坐在繡樓前的女貞樹上閉目養神。

     昨夜的事情令他想了很多,子都說充斥了魔煞之氣的石頭是三百年前從神界掉落的,更印証了他先前的預感。

     天地有清濁之分,清氣生神力,濁氣生魔煞,為濃厚濁氣感染太久的物事便會慢慢滋生出魔煞之氣。

     先前朱宣帝君也說過,離恨海地顫已有些年頭,墜落下界並非突如其來,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許多年的地顫總會讓沾染了離恨海濁氣的神界土地掉落一些,只是太過細碎,無人察覺,而撿到這些碎片的妖族,是否墮入魔道,全憑他們一念之間。

     他能察覺到這些,上界的諸位帝君大帝自然也遲早會發現,這些年不知從離恨海掉落了多少碎片,下界也因此不知會有多少墮入魔道的妖族,神界安逸日子過了太久,如今應當要警醒些了。

     細細的風拂過,女貞樹的葉片發出颯颯的響聲,掌心的小泥鰍已經睡熟了,風聲和著她沉沉的鼻息,有一種異樣的安寧。

     扶蒼睜開眼,一點陽光正透過茂密的枯葉,落在她細長的尾巴上,庭院內清氣橫流,陽光顯得十分清透,她的鱗片像是一粒粒的金屑,尾巴一會兒彈起來一下,拍在手掌上又麻又癢。

     這模樣實在有趣得緊,若是這泥鰍做神女的時候也這般安靜乖巧該有多省心。

     繡樓的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玄乙一下驚醒,卻見延霞扶在窗櫺上發愣。

     她少女懷春,滿腹心事,不知想到什麼,先時還纏綿萬端咬唇偷笑,到后來卻又面色發白,目中珠淚盈盈。

     扶蒼對她這千變萬化的表情一派莫名,然而掌中的泥鰍卻坐得筆直,兩只小眼睛始終靜靜地看著延霞,過了半晌,泥鰍居然嘆了口氣。

     扶蒼以為這嬌蠻的公主會說“走”,再不就是抱怨一下沒好吃的,誰知她竟嘆氣。他不由問道:“怎麼了?”

     玄乙把身體盤成一團,語氣里怨氣萬千:“有個莽夫天天逼我現龍身,不給吃不給喝不給走,我嘆個氣都不行?”

     繡樓上延霞低低的哭聲讓她心煩意亂,翻過來覆過去。那時候阿娘也成天這樣哭,到后來她每日見的最多的就是她的眼淚,她怎麼就那麼多眼淚,總也流不完,低微而壓抑的哭聲讓她只想躲到地下萬丈。

     “把她打暈。”玄乙惡狠狠地,“她就不哭了。”

     扶蒼顛了顛手里的泥鰍,沒說話。

     *

     平靜的日子結束在第三天夜間。這凡間的三天,糾察靈官沒來,妖族們也沒來,而等情郎等了三天的延霞卻等不下去了。

     夜半三更,她順著繡樓往下爬,身手還挺敏捷的。玄乙一口氣吹出去,地牢朮籠罩了整座庭院,延霞沒頭蒼蠅似的跑了半天,怎樣也出不去,又是驚駭又是不解,只急得團團轉。

     她倒是滿腔痴心想與情郎私奔,完全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會帶來的麻煩。

     若是叫延霞跑去自投羅網,他們這几天豈不是白待了。子都也說過,還有個什麼槐老大在后頭指手畫腳,萬一又是跟烏江仙子一樣厲害的墮落之妖,那該多頭疼,她可不要好了右腿又壞了左腿。

     扶蒼安靜地把身體藏在枝葉的陰影中閉目養神,不知為何,忽生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睜開眼,只覺原本清氣盈盈的庭院突然變得濁氣洶涌,一片輕薄的霧氣緩緩彌漫開,籠罩了半個城。

     他一把抓起小泥鰍,飄然落地,只聞半空幽幽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竟是一輛半舊的馬車沿著員外府的圍牆頂款款而來,停在繡樓外。

     下一刻,車門被慢慢打開,消失了三天的子都提著燈籠立在車上,笑吟吟地喚道:“阿霞,我來接你了。”

     他穿了一身姜黃色的褂子,那雙曾被純鈞切斷的手又好端端地回到了胳膊上,眉間更墜了一粒火紅寶珠,越發顯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常。

     扶蒼心中驚詫,輕彈指尖,純鈞立即便要呼嘯而出,冷不丁馬車內忽然疾射出一雙細長的黑手,一把按在劍上,旋即車內傳來一聲痛呼:“好痛!是天之寶劍!”

     那雙黑手立即縮回,不防扶蒼將純鈞輕輕拋出,這蒼藍的天之寶劍在空中划了道圈,忽然變作千萬道寒光,疾若閃電般,只瞬間便將馬車絞了個粉碎,短促的慘叫驟然響起,又驟然結束,四下里一片死寂。

     果然來了不止一個妖。扶蒼反手便要捉住延霞,誰知撈了個空,回頭再看,她竟已消失,只剩翻滾的濁氣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

     那碎裂的馬車還在原地,碎片中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猴妖,早已氣絕身亡。

     扶蒼心中更是震驚,放出純鈞不過彈指瞬間,這麼短的工夫,他竟全然沒看清延霞和子都是怎麼消失的,是子都的修為提升?還是那只槐老大在后面搞鬼?

     玄乙從袖子里蹦到他肩上,繃直了身子四處張望,她也沒看清延霞是怎麼消失的,這下壞了,看樣子那個什麼槐老大一定是跟烏江仙子一樣牛逼哄哄的墮落之妖。

     她頓生退意,尾巴剛一動,只聽頭頂傳來芷兮驚訝的呼聲:“扶蒼師弟?”

     緊跟著一頭威風凜凜的獬豸便落在庭院內,獬豸背上一前一后坐了兩位天神,除了芷兮竟連少夷也在。

     玄乙當即像遇到救星一般,噗一下變回人身,單腳蹦著朝芷兮面前跳去:“師姐!師姐!”

     芷兮冷不丁見她突然蹦出來,趕緊張開胳膊將她扶住,奇道:“你怎麼也在?你們沒事罷?是掉到這里的嗎?”

     玄乙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夷忽然問道:“延霞呢?牆上那碎裂的馬車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玄乙嘆了口氣。

     芷兮忙著跟扶蒼簡單解釋順便詢問情況:“我掉在夷水附近,后來遇到少夷師弟,他的丹鳳被氣流撕碎了,我倆便結伴同行。之前就聽說延霞托生在這里,我們想著過來看看,是不是延霞出事了?”

     他們若再早來片刻便好了,扶蒼頷首:“延霞師姐被妖族攝走,就在剛才。”

     芷兮大吃一驚,下凡天神時常為妖族覬覦,或垂涎其血肉,或試圖哄騙其與自己雙修陰陽,延霞此去必然凶多吉少,倘若危及性命,她這趟下界不但白來,靈性反而更要受到許多損失。

     “那個槐妖有染了濁氣的神界土地碎片?”她的聲音有點發抖,立即想到烏江仙子,“那……是離恨海地顫掉落的?這樣說來,下界豈不是有無數我們不知道的墮落之妖?”

     沒錯,太可怕了,玄乙連連點頭:“那個槐妖好像很厲害,不如我們趕緊回南天門報信。”

     芷兮嘆道:“哪里趕得及?上回古庭是運氣好,剛好遇見雷澤神君過來交接,眼下離恨海的事肯定亂七八糟,誰有空搭理咱們?等南天門兵將集合兵力下界,再有什麼禍事也早過去了。”

     玄乙長嘆一聲,那怎麼辦?他們四個去送命麼?延霞這一世死了還能回上界,他們要是隕滅那可真的就隕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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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5:08
第五十八章 迷魂幻術(上)

      “我去罷。”

     少夷掌中現出一朵鳳凰涅槃火,輕輕一口氣吹出去,鮮紅的火焰沿著凡間官道細細延伸,那極稀薄的一絲絲為延霞殘留下的清氣被火焰燒出淡金色,在風中瑩瑩絮絮。

     他看了看清氣的痕跡,笑道:“我自己去,本來也只是我的一點私願,你們回南天門報信,一時半會兒我還真隕滅不掉。”

     芷兮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忽地一咬牙:“我也去!扶蒼師弟,玄乙,我們一起去!怎麼能讓同窗獨自冒險?何況下界這些花草樹木的妖族,都擅長迷魂幻朮,我們又沒到一夢千年無法無相的境界,少夷師弟獨自去,與送命何異?只能靠玄乙的燭陰白雪來抵擋。”

     玄乙揉了揉腦殼,她就知道……看樣子她這條左腿今天得交代在下界了。

     身體被扶蒼搬上九頭獅,她有一萬分不情願,臉拉了三尺長,突然把頭發全部攏進衣服里,冷道:“你若真敢削我頭發,我就叫清晏揍你!”

     扶蒼已經習慣她這種跳脫的思路,隔了一會兒方道:“清晏……是小龍君麼?”

     “對。”玄乙提到清晏便開始得意洋洋,“他最擅長打架。”

     扶蒼低頭盯著她看,突然伸手再把她的頭發從衣服里面拔出來,不去管她氣急敗壞的拳打腳踢,淡道:“那我一定要見識一下。”

     淡金色的清氣痕跡彎彎繞繞,忽而拐向一座山,在山道上斷斷續續行了一段,便突然消失了。

     扶蒼仰頭看了看這座並不怎麼高的山,山頂的濁氣比其他地方都濃厚些,他道:“去山頂看看。”

     九頭獅與獬豸一前一后飛快躍至山頂,卻見遍地亂石成堆,無數枯木,唯有一株巨大的槐樹盤踞其上,猙獰粗大的根部甚至剝離地面,與無數亂石糾纏在一處。此時下界正值金秋時節,這株槐樹卻依舊綠蔭如蓋,看著很是詭異。

     扶蒼跳下獅背,上前伸手試探,果然一摸之下是空的,這只槐妖已能夠開辟洞府,此地不過是個幻象。

     他將腳重重一踏,山體霎時震顫數下,眼前的幻象瞬間消失,山頂一片荒煙蔓草,遍布迷霧,一塊巨岩上嵌了朱紅色的門,其上還風雅地取了個名字:極樂洞天。延霞淡金色的清氣正在門邊盤旋。

     芷兮頭一回下界殺妖,難免有點緊張,咬著唇低聲問:“殺進去?”

     好像……也只有這種辦法了。

     扶蒼將玄乙往芷兮手上一放:“麻煩師姐看顧好。”

     說罷指尖一彈,蒼藍的純鈞化作萬千劍光,一聲巨響撕碎了洞門,他和少夷一左一右沖進門內,芷兮背著玄乙緊隨其后,門內竟是雕欄玉砌,垂紗飄舞,十分清雅。少夷長袖揮動,鳳凰涅槃火瞬間便吞噬了這座妖族洞府,意外的是,沒有慘叫聲,也沒有任何妖影,這洞府像是空的。

     延霞的清氣流淌在一扇精致木門前,剛一靠近,便聽里面傳來說話聲,似是兩人在爭執著什麼,延霞的哭聲很響:“我不要見什麼槐老大!子都!你明明告訴我這是你的洞府!”

     子都嘆道:“我一介小小藤妖,哪里能開辟洞府。阿霞,我也想與你效仿神仙鴛鴦,白首到老,只是我太沒用,受制于槐老大。這樣罷,你陪他五天,我便能與你共處一天,你想和我一起,便要盡力去討好他,這樣咱們兩個才能長長久久,好不好?”

     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芷兮氣得渾身發抖,正要一腳踢開房門,誰知少夷比她快了無數,木門瞬間被鳳凰涅槃火燒成了灰燼,他少見地面沉如水,踏著鮮紅的火焰緩緩走進去。

     富麗堂皇的雅間,延霞發釵與衣裳凌亂不堪,扑倒在床上嚶嚶哭泣,子都半跪在她身邊,正扶著肩膀安撫她,猛然見到一幫神族沖進屋子,他面色巨變,當即化作一團陰影便要逃竄。

     鮮紅的鳳凰涅槃火無聲無息地洶涌至四面八方,子都被燙得慘叫一聲,只得懸浮半空,捂著被燒焦的手臂大口喘息。

     延霞倒被他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少夷抬手一揮,她中了攝魂朮,軟綿綿地倒下去。

     四位天神,一只藤妖,雅間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芷兮死死盯著子都,越看越覺心驚,他和少夷好像!容貌像,氣質像,甚至額上寶珠都一樣!她忽又感到一陣心酸,延霞這個傻丫頭,這又是何苦?

     子都喘了片刻,目中漸漸流露出求饒的意圖,顫聲道:“我不過是個藤妖,這些都是槐老大策划的!我、我沒對她做什麼!上神饒命!”

     芷兮怒道:“什麼槐老大!這洞府里只有你一個!你犯下挾持下凡神女之罪,墮入魔道之罪,哪一條都足夠讓你魂飛魄散!”

     子都面色慘白,連聲道:“不可能!我剛才帶阿霞進來的時候他們都還在!怎麼可能?!”

     他說著便要往屋外飛,可滔天鋪地的鳳凰涅槃火阻攔了他的去路。少夷看了他半晌,突然發出一陣笑聲,搖著頭嘖嘖嘆道:“這麼個玩意,哪里像我?小晚霞,你的眼光總是這樣差。”

     在上界看上他這樣的混蛋,在下界又看上個窩囊的小妖。

     他手指一搓,鳳凰涅槃火頃刻間吞噬了子都的身體,他的慘叫聲足足炸了一盞茶的工夫才漸漸安靜下去,連灰也沒剩下。

     少夷緩緩走到延霞面前,垂睫看了許久,輕輕將她抱起,嘆息一聲:“走罷,先送她回去。”

     玄乙一聽可以回去,立即松了口氣,把嘴貼在芷兮耳邊,嬌聲軟語:“師姐,等下我和你一起騎獬豸好不好?”

     這小鬼還在跟扶蒼斗氣?芷兮無奈地笑:“你啊,長點心罷,我才不摻和你跟扶蒼師弟的斗氣,沒得碰一鼻子灰。”

     玄乙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對這個師姐她素來知道怎麼撒嬌,把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好師姐,讓我騎獬豸嘛。”

     芷兮被她纏得無法,只得連聲答應:“好好好,騎獬豸。”

     眾神出了房門,但見鮮艷如血的鳳凰涅槃火已經快要熄滅,那些精美的雕欄玉砌都已燒成了黑灰,再無東西可燒。正要從來時路回去,玄乙忽然拍了拍芷兮的肩膀:“往這里走,你們走錯了。”

     她指向后方的死路,那里只有被燒得焦黑的牆壁。

     芷兮莫名萬分:“這里是牆啊!”

     玄乙不答,緩緩吁出一口氣,密密麻麻的燭陰白雪自頭頂緩緩飄落,刺骨的冰寒令几位天神都打了個哆嗦,霎時間眼前景象一變,果然她指的才是出口。

     “看樣子那個槐妖真的很擅長迷魂幻象朮。”玄乙捏了几粒雪球分給他們,“快走罷,別指望我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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