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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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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9:19
第二十九章

  “嗯……”此刻滎陽郡守面對苻長卿遞給自己的卷宗,默默擦了一把冷汗,他斟酌了許久,最後終於試探著開口,“這群匪劫獄,屬於‘謀叛’,實在是沒辦法輕判啊……”

  “如果是從犯呢?”苻長卿不以為然地追問。

  “從犯……”滎陽郡守對著卷宗又干瞪了半天,“那除非是守在門口望風的那種。”

  “好,就算那種。”

  苻長卿的話令滎陽郡守眼珠子險些瞪掉下來,他難以置信地對苻長卿強調:“苻大人,那犯婦還刺傷了您呢!光這一點就沒辦法輕判!”

  “算誤傷。”

  滎陽郡守臉頰一抽,語重心長地追究道:“就算是誤傷,傷勢也分輕重,大人您這樣的……”

  “算輕傷。”

  滎陽郡守已然無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頭回答苻長卿:“如果是無辜被卷入亂匪劫獄,又輕微誤傷刺史,那麼可判流放。”

  “嗯,”苻長卿顯然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點點頭道,“就判流放罷。”

  滎陽郡守聞言側目,小心觀察了苻長卿一眼,帶了點討好的意味道:“其實再想想辦法,可以將她沒入官戶做奴婢,用不著流放到邊荒去的。”

  一個略有姿色的胡女,這樣處置再合適不過。

  “不用,就判流放罷。”坐在榻上的苻長卿沉吟片刻,還是下了這般結語。

  滎陽郡守馬屁拍到馬腿上,也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對苻長卿道:“苻大人,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日郡府中看見您被刺的人雖有限,可您被刺傷的事,遲早都會傳出去的……”

  “的確,民眾素來愛看好戲,”苻長卿漫不經心地接腔,臉上的表情極冷淡,“所以想要高枕無憂,只消再安排一場大戲給他們瞧瞧……”

  自古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處決犯人都會定在秋冬二季,但屬於十惡大罪的“謀叛”不在此列。因此苻長卿很快便將處決大興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個人“意外”獲判的流刑,也將在不日後啟程。

  當安眉在獄中得知自己將被流放到交趾後,她大有撿回一條命的慶幸,但一想到從此流徙千裡再也看不見苻大人,又不爭氣地掉了幾滴眼淚,可憐兮兮地對獄卒道:“我是罪有應得……”

  “你這哪叫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的還在牢裡等著殺頭呢!”獄卒凶巴巴怒吼,“知道我們最討厭什麼嘛?就是押送犯人流放!來回幾千裡風餐露宿,幾個月見不到媳婦!”

  安眉頓感歉疚,嘴上雖唯唯諾諾告罪,私心底卻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這位獄卒頭上,因為畢竟自己與他是相處慣的,覺得親切。

  當今天子出於仁政慎刑的考慮,要求將死刑案件奏報大理寺復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則根本無須上報朝廷。因此安眉隔日便在兩名獄卒的押送下,啟程前往交趾。臨行前她還奢望再看一眼苻長卿,滿心指望他在那日許下不離不棄的諾言之後,至少可以露一面與她送別。誰料打從滎陽南門一路走出三十裡,都不曾見到刺史的車騎人馬出現,安眉便漸漸死了心,認命地扛著枷鎖南去。

  這一路才走出滎陽不遠,當晚安眉與獄卒投宿在野徑驛站裡,草草吃過晚飯便開始歇息,只等著明日一早繼續動身。這一夜安眉雖被去除了頸枷,卻仍是拖著條鎖鏈輾轉難眠,她枕著胳膊,側耳傾聽著驛外啾啾地狐鳴,在這孤寂春寒中睜大雙眼,分外傷神。

  正是長夜漫漫無眠時,人正懈怠,下一刻卻猛聽得一聲梟叫拉破長空,小小的驛站竟被鬼魅般出現的亂匪包圍。當勞役變作匪寇、鐵鍬和犁頭變作了殺人武器,單薄的木門便被毫不費力地砸開,讓晃動著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驛站四壁、還有官差與安眉慘白的臉。

  兩名官差心知亂匪前來劫人,又聽著驛外鼓動地喧嘩,早已是嚇得心驚膽戰。他二人抖抖索索拔出腰刀應戰,卻在寡不敵眾的心思下全無斗志,只顧虛張聲勢地亂砍一氣,也不知是機緣還是巧合竟被他們殺出了重圍,當下二人趕緊見縫插針,在虛晃地火光與凶神惡煞地吶喊聲中落荒而逃,沖進了驛站外伸手不見五指的林莽。

  安眉在驛站內傻傻瞪大雙眼,看著五六個臉上抹著鍋灰的大漢包圍住自己,驚駭地渾身打顫卻叫不出聲。直到一名彪形大漢湊上前嘩嘩拽起安眉身上的鎖鏈,將她整個人抓小雞一般拎起來,她才牙齒格格打戰地倉惶發問:“你們是大興渠上的人麼?你們是大興渠上的人麼?”

  她忽然想到徐珍,雙目立刻湧出眼淚,像做了錯事般哀哀告饒:“是、是不是……徐大哥他來救我?我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你們放過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回答安眉,劫匪們徑自拽她出了驛站就往東北跑,平素只曉得墾地挖渠的勞役此刻竟像訓練有素的武人一般,在崎嶇的山林間健步如飛地奔走,安眉被他們一路拖拽跑得七葷八素,連鞋都跑掉一隻,昏亂中哪還記得害怕。

  當一場災難般的奔逃總算結束,安眉上氣不接下氣地跌進泥地裡,嘶啞的喉嚨泛起一陣陣嘔吐的欲望。雨後林間的空氣分外清冷,她眼前發黑、張大嘴挖心掏肺般喘氣,嗡嗡耳鳴中模糊聽見這樣的對話:

  “事情如何?”

  “回稟公子,一切順利。”

  這前一道冷冷淡淡的聲音使得安眉渾身一震,漆黑的眼前似乎閃出一星光亮,令她視野逐漸地清明。於是她順著那聲音的來處一路望去,直到看見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濘裡,而手杖後是玄青色氈絨大氅在微微地晃蕩,她慢慢抬起頭,順著大氅流暢筆直的衣線向上望去,驚疑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壓低的風帽之下……

  這時一隻手伸出大氅撩開風帽,讓原本藏在陰影下的臉暴露在夜色中,蒼白的面色瞬時喚得天邊新月破雲而出,照亮了一雙墨黑色的眸子。

  於是安眉只覺得天光一霽,這個春天的蒙蒙雨季對她來說,總算結束了。

  ……

  夜闌將盡,一輛馬車從密林中狹窄的山道間險險而過。安眉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尤自傻傻瞪著對面一臉漠然的苻長卿,半晌後才恍惚囁嚅道:“大人,您劫了我……”

  苻長卿聽了這話瞥她一眼,繼而輕聲道:“你記住,是亂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渾身一震,被苻長卿輕描淡寫地嫁禍驚得目瞪口呆,卻聽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個地方。”

  安眉扶著車座吶吶無言,只偏頭望著車外不斷倒退的黑暗林莽,一切聽從苻長卿的安排。

  馬車在東方露出魚肚白時終於沖出密林重圍,飛快向滎陽縣方向沖去,於晨光初曦時分到達城下。這時裝扮成勞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換過裝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通行無阻地進城,隨後駕車找到了城東頭一戶僻靜的人家。

  兩名侍衛敲了敲門,一人徑自彬彬有禮地請安眉下車,這時宅門一開,便聽院中人傳來一聲驚呼。滿頭霧水的安眉還沒回過神來,就連人帶鎖鏈一起被拽進了院落,她在嘩嘩鐵鏈聲中倉惶抬起頭,待看清面前人時也不禁驚呼了一聲:“康古爾?!”

  眼前人正是康古爾,如今她已換了一身樸素打扮,一頭紅發被包在碎花頭巾裡,儼然是滎陽城中最普通的民婦。安眉呆愣愣任憑侍衛將自己的手腳鐐敲開,在獲得行動自由後卻顧不得一臉驚愕的康古爾,而是轉身跑向苻長卿的馬車呼喚道:“大人!”

  她在侍衛的攔阻下依舊拽住馬車的窗欞,不依不饒地對著簾內呼喚:“大人……我……”

  “你在這裡躲幾天,”這時車內終於傳出苻長卿冷冷的聲音,隔著車簾與安眉說話,“哪兒也別去,等我回洛陽時,自然來接你。”

  安眉一怔,便乖乖鬆手任由馬車離開,而她自己站在原地望著苻長卿的車騎消失在長街盡頭,卻半天回不過神來。這時康古爾來到安眉身邊,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鬢發,悄聲哄勸:“快進屋來,小心被人看見。”

  安眉這才驚醒,慌忙低頭擦著臉走回宅院,跟在康古爾身後進屋。她一路好奇地打量著屋內擺設,忍不住問康古爾:“你怎麼會搬來這裡?”

  “不是苻大人幫忙,安排我脫了賤籍嗎?”康古爾說罷漾起一臉笑容,牽著安眉的手走進內室,替她脫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安眉語塞,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康古爾。

  “前陣子你忽然失蹤,苻大人還上我這兒來找過你,卻沒想到隔了幾天你忽然鬧出劫獄的事,嚇了我們好大一跳,”康古爾端來熱水給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給她替換,轉身時卻面色歉然道,“對不起,我們沒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爾說的是她與盧師爺,慌忙擺手道:“不不不,我闖下這麼大的禍,你們不來看我是對的,要不然萬一被我牽連可就糟了。”

  安眉說罷,一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蹤後還找過她,心裡就更是內疚:“哎,我真是該死……”

  康古爾一邊燒水給安眉泡茶壓驚,一邊問她:“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苻大人叫我在你這裡躲兩天,”安眉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怕給康古爾添麻煩,“這樣會不會打擾你們?”

  “怎麼會?!”康古爾放下竹杓,一雙碧綠的眸子望著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來,你盡管住下。”

  “哎?”安眉發覺康古爾神色低落,想問又不敢多問,只好欲言又止地囁嚅著,“是不是出什麼事了,盧師爺他……”

  “他沒什麼,他那麼孝順的一個人,怎敢拂逆雙親的意思呢?”康古爾笑了笑,湊上前抱著安眉低喃道,“那苻大人敢為你做到這些,倒頗有些我們胡人的血性,他是個好人。”

  “嗯。”安眉聞言輕輕一笑,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大興渠的亂匪劫獄刺傷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這些本該占據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竟沒有在滎陽縣內流傳多久;因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條石破天驚的消息占據,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長卿上書朝堂,請求將大興渠匪首車裂示眾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國以來,兩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廢棄了車裂之刑。而這一次苻刺史在亂匪劫獄後奏請恢復車裂酷刑,揚言非重刑無以懾盜寇,使得天子在得到亂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的呈報後,終於做下了如斯決定。

  至此苻長卿的酷吏之名傳遍海內。當時洛陽街頭有謠諺雲:苻郎苻郎,殺人如殺羊;乘醉歸來扶花枝,猩猩落紅染碧池。

  整個滎陽縣在行刑之日沸騰了,數萬人齊聚街頭,等待著目睹傳說中的五馬分屍。安眉在這一天也戴著帷帽與康古爾一同出門,雙手冰涼地往刑場去。她不明白苻大人為何要施行這樣殘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熱鬧的人群當中,看著行刑用的馬匹被牽進刑場,然後是五花大綁的人犯被押到刑場中心,最後是監刑的苻長卿乘著馬車而來。

  在沖天的喧嘩聲中走下馬車的苻長卿,雖然拄著手杖步履緩慢,卻是面色紅潤長身玉立,令他身受重傷的謠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裡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墊著一層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會牽得傷口一陣劇痛……安眉在人群中遙望著苻長卿,雙目漸漸濕潤。她根本不去理會刑場中心發生了什麼,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站在監斬台上宣讀聖旨、發號施令,然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刑場中心……

  民眾的情緒隨著人犯的慘叫聲不斷高漲,刑場中馬匹的長嘶、噴氣與踏蹄聲,還有隨之不斷揚高的慘嚎,都使得目睹慘劇的人群跟著驚呼尖叫,緊張壓迫的氣氛籠罩住在場的每一個人,間或有孩童嘹亮地啼哭刺激著眾人的耳膜。

  安眉只覺得康古爾攥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冷汗順著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往刑場瞄一眼,瞪大的雙眼只是盯著苻長卿不放,當刑場中央最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隨著骨肉拆分聲響起的喧嘩聲浪裡,她也只是看見苻長卿略略皺了一下眉毛。

  於是心在一瞬間如墜冰窟,安眉覺得監刑台上那個人有些陌生,盡管他們曾經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但這一刻他們的距離竟是那麼遠……

  身旁的康古爾干嘔了一聲,拉著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路沖進茅房拼命地嘔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記得康古爾這樣面色煞白地對自己說,而她恍惚中也點了點頭,目光卻並未對准康古爾驚疑的眼睛。

  當數日後苻長卿的侍衛前來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將返回洛陽,要她也准備好一同跟隨時,康古爾仍舊遲疑地握住安眉的雙手,心有餘悸地要她確定:“你還是要回去嗎?安眉,苻大人他很可怕,他……”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爾,冰涼的雙唇吻了吻她的鬢角,附在她耳邊喃喃道:“康古爾,我要回去,我要跟著他……”

  她還是想跟著他,盡管監刑台上的那個人那麼陌生、他冷冽的雙眼那麼無情,但她還是想跟著他。

  安眉含著眼淚與康古爾吻別,跟著侍衛離開了康古爾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滎陽城,周圍溫暖熟悉的風好似將她帶回了一個夢……夢裡她也曾這樣跑向苻長卿華麗的馬車——那輛馬車竟是那麼高,她站在車下只及得上一隻車輪子,春日熏人的暖風正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恰好露出苻長卿俊美冷漠的側臉。

  於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及早觸碰到這夢境般的真實,好讓自己的一顆心從此不再忐忑;這時車中人竟也側過臉向她望來,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聲,望著那雙墨黑色的眼睛啞啞輕喚:“大人,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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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4:20
第三十章

  當車裂酷刑震懾了世人,苻長卿在大興渠騷亂暫時平息之後,便帶著安眉返回了京城。

  甫一到達洛陽時他再次路過家門而不入,直接驅車前往豫州刺史府,擺出一副與家人公然決裂的姿態。結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發來的小廝便不停圍著苻長卿訴苦,說苻公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氣得跳腳,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則日日以淚洗面——其實最火燒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齊的田莊租賦,因為其中夾著一本向朝廷瞞報的假賬,長年不當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趕上繳納夏季稅迫在眉睫,於是到最後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氣短,裝聾作啞地任妻子天天派小廝往大兒子這裡跑。

  這一切正中苻長卿下懷,他借口公事繁忙擺了兩天譜,最後經不得母親三催四請,才趾高氣昂地帶著安眉坐車回家,一路上竟面有得色地賣弄道:“虧得我是鰥夫,否則苻府不是我當家,如今就被動了。”

  安眉坐在他對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麼這樣說話呢?您也該盡早娶位夫人才是。”

  苻長卿聽了這話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徑自掀開簾子吹風,望著車外支頤冷嘲出一句:“你倒賢良。”

  安眉被他這句話嗆得不能言語,訕訕低下頭撥弄著腰間的穗子——那裡繫著苻長卿送她的玉佩。苻長卿在車廂一側懶懶瞄她一眼,才又開口道:“回苻府後給你換個地方住,白露園只不過是座客苑,位置太偏。”

  安眉聞言立即抬頭,連連擺手回絕道:“不用不用,我住那裡挺好。”

  “有什麼好,”苻長卿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地方就那麼點大,離主宅又遠。”

  安眉惶惶囁嚅道:“遠些才好,我怕……”

  一瞬間苻長卿沉默下來,兩人在馬車吱吱呀呀的晃動聲中相對良久,最終還是由他開口:“嗯,那你就在白露園住著罷。”

  安眉心一緊,剛要開口說些什麼,馬車卻已停在了苻府門前。

  早有小廝歡天喜地的迎上來扶自家公子下車,小心翼翼好似伺候著一尊琉璃菩薩。安眉怯怯跟著跳下馬車,躲在苻長卿身後藏藏掖掖不敢見人,倒是苻長卿不悅地敲了敲手杖,催著安眉湊到自己身邊,跟著他一同跨進了河內郡公府。

  對於安眉這名胡女的到來,苻府眾人面上笑臉迎人,實際上心頭各自架起一把刀子,一層層鋒利的關卡都等著安眉過。

  這些外人帶來的不快苻長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裡,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總有些人他們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長卿就必須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見父親,而安眉也無法躲進白露園逃避現實,只能惶惶由阿檀領著去見苻長卿的母親苻夫人。

  這廂苻長卿拄杖走進客堂與父親見禮,苻公看著自己病懨懨的兒子,在他落座後陰沉的面色卻始終無法緩和。他信手扯過案上一張字紙,輕飄飄往兒子面前一丟,點了點手指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苻長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見紙上寫著“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重罰者,盜賊也;而悼懼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於重刑名?”,便知道這紙上謄抄的是自己奏請恢復車裂之刑的全文,於是滿不在乎道:“都是隨便寫寫的。”

  “好個‘隨便寫寫’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實在佩服,”苻公冷笑道,“嚴刑峻法就是你的為官之道?廢棄車裂之刑乃是先帝寬仁,何時輪到你出這個頭?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現在你這份奏折在京中四處傳抄,好個洛陽紙貴啊!你倒說說,什麼叫‘輕刑,亂亡之術也;行劍攻殺,暴憿之民也’?什麼又叫‘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

  “就是字面意思,難道父親還看不明白麼?”苻長卿接過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輕聲回答,“明主治國,就應多設耳目、重罰罪犯,才能用法令來約束百姓,而不是靠什麼虛無縹緲的寬仁。所謂‘母積愛而令窮,吏威嚴而民聽從’,順理成章。”

  “哼,”苻公瞪了兒子一眼,拂袖嗤道,“你〈韓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麼〈韓非子〉裡還說父母生男則相賀,生女則殺之,考慮得就是將來的長遠利益;還說父母對於子女,都是用一顆算計之心在相處,關於這一點,你是不是也很認同?!”

  苻長卿聽罷冷冷一笑,並不直接回答苻公,而是另言道:“〈韓非子〉中說:‘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父親對〈韓非子〉,不也諳熟於心?孩兒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賴了您的教誨。”

  “豎子不肖,豎子不肖!”苻公氣得面皮紫漲,咬著牙對苻長卿怒道,“你還要忤逆我多少次?”

  “孩兒不敢。”苻長卿聞言立刻放下茶碗,順勢往地上一伏,胸前傷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皺眉,只可惜目光中卻沒有絲毫懺悔。

  “還有那個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苻公看著兒子俯首不語,總算稍稍平息了怒氣,卻仍舊憤憤道,“我在涼州待了多少年,還能不知道胡人是個什麼東西?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蔥嶺以東的龜茲、於闐為甚,你跟這樣的女人糾纏不休,若是傳揚出去,苻府的臉面都要被你作踐光了!”

  “胡人再淫賤,她卻不是那樣的人,”這時苻長卿抬起身,望著父親低聲道,“哪怕世人恥與胡人為伍,恨不能割袍斷席與其撇清,我卻不是那樣的人。”

  “你——你……可恨我在邊疆與胡人周旋了一輩子,到老卻被你活活打了臉,”苻公氣得渾身發顫,半晌後才道,“好,好,他日你要是為她釀下大禍,休想我為你收拾殘局。”

  “不勞父親費心,”苻長卿移目堂外,望著院中繁花似錦,只淡淡道,“若是闖了禍,都由我自己承擔。”

  而此時苻夫人正在另一廂打量著安眉,卻是越瞧越糊塗。

  從苻夫人眼中看來,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則美矣,外貌卻並不足以令她的兒子心折——她美得太粗,頭發濃密而蓬松,臉上竟有細微的皴裂,還有那雙粗糙的手,傷痕累累、指關節蘿卜似的又紅又腫,實在可怕。苻夫人雙眼中滿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養使她無法對安眉惡語相向,只能迷惘地對著面前這個滿臉怯意的姑娘,或者說是對著她自己問出一句:“怎麼會這樣呢?”

  她的語氣中包含著一種對兒子的費解與失望,又將這些情緒不加掩飾地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發無地自容。

  “長卿他自小到大,從沒讓我操過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兒子抱屈,難過得眼眶發紅,“可這一次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和你……”

  “母親。”這時苻長卿出現在內室戶牖外,輕輕喚了一聲。

  苻夫人立刻噤聲,百感交集地看著自己的愛子走進室中來,病懨懨地坐在自己對面,於是一雙慈愛的眸子裡頓時淚光閃動,忍不住唏噓道:“明明派了死士保護你,怎麼還傷成這樣……”

  “一點小傷,不礙事。”苻長卿不以為意道,“寇亂凶險,受點傷不足為奇。”

  苻夫人聽了這話臉上隱現怒意,恨聲道:“我的兒子豈容他們傷得?我可饒不過他們……”

  苻長卿聞言笑了笑,在母親的注視下執了安眉的手,佯裝虛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賬簿我明天再過目,好不好?”

  苻夫人臉頰倏地一紅,頗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對兒子嗔道:“你說得這是什麼話,做母親的思念兒子,難道就是為了那點子阿堵物麼?你快回去好好休養吧。”

  苻長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後行禮告退,趁機一並離開了主宅。穿過廊廡時但見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動人,他在陽光下意態散懶地問安眉道:“剛才怕不怕?”

  “嗯,”安眉應了一聲,又趕緊補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氣。”

  苻長卿拄著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將安眉送進白露園。這時園中棣棠花開得正好,金黃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彈子似的簇滿枝頭。苻長卿看了卻皺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於侍弄,未免長得太粗野刺目了,待會兒我便差人鋤一鋤。”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維護道,“這樣金燦燦開得多熱鬧,我很喜歡……”

  苻長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著開口戲謔:“也好,這雜花雜草的,倒挺襯主人。”

  安眉聽了這話頓時臉紅起來,兩人登堂落座後,苻長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間隙不做聲打量了一下四周;結果等他在白露園用罷晚飯離開後,安眉在入夜時便收到了整套的妝奩箱籠。

  苻長卿的書童阿檀惡聲惡氣地指派著僕從將大大小小的箱籠一件件擺放進內室裡,又不耐煩地對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櫻桃宴,少爺要我提醒你,記得早點起床參加。”

  安眉應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籠中間,早已是頭昏腦脹,只得困窘地紅著臉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備些什麼呢?”

  “什麼都不用准備,”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猾地一轉,改口問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該穿些什麼?”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體所知,但她的確一無所知,於是立刻惶恐地點了點頭。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轉身打開箱籠,從中間挑了一襲水藍色雜裾垂髾裙給安眉道:“參加宴會當然要穿得講究些,明天你穿這件就好。”

  “謝謝。”安眉如獲至寶地接過,只覺得手中的輕紗長裙像一段流水般滑不留手,幾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絲來,便慌忙將衣裳放在膝上,等她再想抬頭道謝時,才發現阿檀早已跑遠。

  如此忐忑淺眠了一夜,安眉翌日起了個大早,費了好半天腦筋才把長裙穿起。正在縛手縛腳坐立不安間,卻見阿檀又匆匆跑進白露園,叉腰站在簷下遠遠對安眉喊道:“朝食開宴時才吃呢,快跟我來吧。”

  “哎。”安眉惴惴不安地應了一聲,乖乖動身跟著阿檀走,誰知阿檀卻不是引她往內院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大門外。這時安眉才發現好些馬車停在苻府門前,而准備上車的眾人都是一副出門的打扮,艷麗的衣裙外皆罩著一件防塵的白紗裓衣,遠遠望著渾身像蒙了一層薄霧,在春風裡飄飄欲仙美不勝收——原來苻府的櫻桃宴是在郊外的莊園裡舉行。

  此刻苻公與苻夫人兩位習慣早起的老人家早已乘車先行出發;苻長卿的兩個弟弟騎在馬上呼朋引伴,牽黃擎蒼呼啦啦好大的陣仗;而苻長卿的兩名侍妾正要登車,在看見安眉的打扮時便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著不屑地轉身而去;再往後是侍從乘坐的馬車正排成長龍……只有安眉傻乎乎撈著家宴華服拖曳的裙裾,孤零零一人杵在門口落了單。

  “發什麼呆呢?”

  這時苻長卿的聲音忽然自安眉身後響起,她驚惶地轉過身,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擋了苻長卿的路。她慌忙閃到一邊,低了頭與他見禮,苻長卿打量她這一身打扮,須臾後才無奈笑道:“還真是片刻鬆懈不得,轉眼不見,就又被人捉弄了。”

  他的目光毫不客氣地落在阿檀的身上,卻見那小鬼調皮地吐舌一笑,活像一頭洋洋自得的狡猾羊羔;逗得苻長卿只能沒好氣地想:好在挑的衣裳還算漂亮,知道選他喜歡的顏色。

  “安姬應當與誰共車?”苻長卿故意作色問阿檀,餘光卻瞥見安眉渾身一顫,低了頭不敢說話,他將她眉眼之間滿滿的怯意都看在眼裡,喃喃自語道,“也罷,就這一身打扮,擠雙人馬車只怕要揉皺了裙子。”

  這時苻長卿乘坐的駟馬車恰好緩緩停在了苻府門前,於是他促狹一笑,故意改了《陌上桑》裡的句子來調戲安眉,輕輕朝她遞出一隻手去:“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今日問羅敷:‘寧可共載不?’”

  安眉聽不懂苻長卿的調侃,卻看得懂他的動作,於是和煦春風裡她終於展顏一笑,在眾人嫉羨的目光中,將自己的手送進了苻長卿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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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4:36
第三十一章

  時值四月春夏之交,正是中原櫻桃成熟的季節。苻府的莊園早早張開鳥網,籠住了幾十株櫻珠累垂的櫻桃樹,專等候主人的到來。

  茵茵芳草地裡設下數丈長的楠木案,寬闊的坐榻上鋪著鮮紅的氈毯。描金藍地琉璃盤、鎏金鏨花銀碗、彩繪漆畫榼,都一早在案上擺放整齊,浸著飽滿的陽光、泛出圓潤的光彩——這是青齊苻氏名動京城的櫻桃宴!跑動在席間的婢女笑語晏晏,莊園裡的幼犬在蹁躚的裙裾間搖著尾巴亂竄,牛羊吃飽春草後擠出的鮮奶正好制酪;當灌滿甜酪的大甕被僕從整車送來,苻府的車隊也剛好抵達了櫻桃莊園。

  看守莊園的陳管家正籠著袖子恭立在莊園外,對下車後緩緩走來的苻長卿笑吟道:“昨日酪將熟,今日櫻可餐。這一年一會,總算把公子您給盼來了。”

  苻長卿微微一笑,抬眼看僮僕們爬上梯子揭去鳥網,這時枝頭累垂的櫻桃便掛著晨露閃閃發亮,紅艷艷瑪瑙珠一般惹人喜愛。苻長卿看著心裡高興,不禁點頭誇道:“甚好。”

  陳管家聽了也是得意一笑,退讓到一旁請眾人入園。這時僕役也將十幾輛摘櫻桃用的小彩車牽了來,這類彩車小巧玲瓏,車身以彩綃裝飾,又用個頭不足三尺的果下馬拉動,是專供仕女在果園裡乘坐游玩的。

  安眉大開眼界,看著苻府的女眷們陸續上車,心裡覺得分外新奇有趣,卻只敢跟在苻長卿身後亦步亦趨。對櫻桃宴司空見慣的苻長卿卻壓根沒有坐車的意思,他鬧中取靜,令人找了一處樹蔭擺下胡床來,遠遠望著筵席坐下。

  安眉穿著家宴的雜裾垂髾裙,衣擺裙帶拖天掃地,在草地中拖泥帶水根本沒法走動。她怕人笑話,於是陪在苻長卿身邊寸步不離,只從樹上摘下幾枚櫻桃來吃。

  “甜不甜?”苻長卿看她吃得興高采烈,笑著問道。

  安眉忙不迭點頭,將手中的櫻桃遞給苻長卿。

  “這是紫櫻,洛陽櫻桃最好的品種,你總是不挑、卻能挑到最好的。”苻長卿接過櫻桃,一語雙關地自吹自擂,跟著又自嘲一笑。他遙望莊園內一派熱鬧景象,這時苻府邀請的達官貴人也陸續前來赴宴,草地上一時賓客如雲,苻公在席間忙著應酬老友,而上了年紀的命婦們都與苻夫人聚在一處聊天。

  “你看,”冷眼旁觀的苻長卿對安眉道,“那是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太原郭氏,這些都是當今顯貴士族,還有那個平陽季氏……是誰請來的?真見鬼!”

  安眉聽出苻長卿話裡不悅,懵懵懂懂睜大眼望去,怔怔問道:“季氏?難道就是與姜縣令沾親的那家?”

  “什麼叫與姜縣令沾親?那姓姜的不過是娶了季氏一個庶出的女兒,憑他也配,”苻長卿冷笑,語帶譏嘲道,“沒錯,就是那個平陽季氏,正當中那個容長臉的,就是季子昂了。”

  “那個‘京都堂堂季子昂’?”安眉對與苻長卿齊名的季子昂一直很好奇,於是盯著那人喃喃念出一句,不料卻惹惱了苻長卿。

  “什麼京都堂堂,沒想到你目不識丁,背這個倒挺溜。”苻長卿氣哼哼瞪了安眉一眼,安眉剛想開口分辯,不料這時卻聽見僕從的驚叫聲響起,一隻果下馬竟拉著彩車自他們身後闖進了樹蔭。安眉與苻長卿匆忙間躲讓不及,只能狼狽地跌到一旁;與此同時,馬車急剎也讓車上人撲跌在車廂中,衣兜裡的櫻桃盡數拋出裙外,紅艷艷灑了一地。

  苻長卿驚魂甫定地怒瞪著車中人,剛要張口罵時,那撲在車中的姑娘倒先咯咯笑了起來:“呵呵呵,嚇死我了!”

  她爬起來調皮地甩甩腦袋,尚未及笄的發束上還掛著幾顆櫻桃,亮亮的大眼睛徑自望著苻長卿,笑成一雙月牙:“大表哥?大表哥!”

  “瓊琚?”苻長卿皺眉望著車中女孩,愣了片刻才認出來,“你不是應該住在陛#郡麼?”

  “啊,我三月隨哥哥到洛陽來玩的,也到姑母家拜訪過,卻沒看見你。”那女孩迅速被趕來的乳母和婢女們包圍,一顆腦袋幾乎要被揉進乳母寬闊的胸膛裡,卻尤自望著苻長卿擠眉弄眼。

  瓊琚是陛郗氏,苻夫人的娘家人。苻長卿稍稍想了一會兒,忽然和煦地笑起來:“喔,是跟著表弟檀奴一起來的罷?聽說他剛剛做了司空掾。”

  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對啊對啊!”郗瓊琚這廂還在傻樂,根本不知道苻長卿心底的不屑。

  這時在筵席中上躥下跳的書童阿檀遠遠望見樹下有動靜,立刻掛著滿臉的甜酪跑到苻長卿面前,瞪著兩眼含混嚷道:“少爺,怎麼了?”

  苻長卿不動聲色地微笑著,對阿檀使使眼色。聰明伶俐的阿檀立刻反應過來,陪著笑臉對郗瓊琚行禮道:“表小姐,您來得正巧,剛剛我們夫人還在到處找你呢……”

  “是姑母她找我嘛?”郗瓊琚聞言蹦下車,拍了拍身上輕飄飄的白紗裓衣,樂呵呵地問。

  “是啊,剛采下的櫻桃都擺上筵席了,澆上甜酪還有蔗糖漿,您要不要嘗一嘗?”阿檀故意誘哄她。小姑娘果然經不住誘惑,歡呼了一聲,跟著阿檀飛快地往筵席上跑去。

  於是樹下一大堆隨行又呼啦啦追著郗瓊琚而去。這時苻長卿才接過僕從遞來的手杖,拂了拂衣襟對安眉道:“我們也去。”

  安眉點點頭,拎起裙裾隨苻長卿往筵席上走去。她不可能跟著苻長卿坐上席,中途便由僕役領著,在苻長卿的兩名侍妾身旁怯怯落座。馮姬和栗姬冷著臉避讓到一邊,自顧自竊竊私語,根本不把安眉放在眼裡。

  安眉孤零零坐在榻上,回頭望了望被簇擁在簪纓顯貴之中的苻長卿,暮春的陽光正灑在他滿含笑意的眉睫上,卻照不亮他長睫陰影下墨黑的瞳仁。安眉怏怏不樂地轉回身子,舉匙舀了一勺櫻桃送進嘴裡,入口滿是蔗糖漿的冰甜、羊酪的香濃,還有新鮮櫻桃齒頰留芳,她的心情因這滋味豁然開朗,不禁又大口吞下一勺。

  這時遠遠坐在安眉左邊的栗彌香忽然輕咳了兩聲,馮令媛聽見後立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兩人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相視而笑,讓安眉惴惴不安地捏緊了手中的銀匙,低著頭不知當如何是好。正在她手足無措時,忽然莊園外傳來一道尖細的唱禮聲,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出現在莊園中的意外來客吸引過去。

  安眉與其他人一同好奇地翹首張望,四下裡嗡嗡的騷動聲將消息很快傳開,原來是宮中的苻貴嬪聽聞苻府大設櫻桃宴,於是特意差內侍送來冰鎮酪漿用的冰塊,還有她昨夜親手制作的酥山一座。

  苻長卿打開隨著酥山和冰塊一起送來的灑金紅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字寫道:

  “阿兄,四月櫻桃熟,正是嘗新時。今日聽聞家中將設櫻桃宴,便憶及少時莊園之物,依稀有櫻桃、甘酪、果下馬,想來一切皆與當年相同,只是物是人非,不覺淚滿衣襟。特特滴制酥山一座,聊綴阿兄筵席、以助雅興,阿兄切莫忘情貪食哉!妹苻道靈字。”

  臭丫頭竟敢促狹他,苻長卿讀罷微笑,得意地彈了彈箋紙——好歹沒有忘本,在父親回京後仍是將家書寄給他,總算不枉自己疼她這麼多年。

  他闔上信箋,抬眼看了看盛著冰塊的銅缶,缶上金盤中正盛著一座雪白的酥山,通體用羊奶酥油澆瀝成山巒形狀,又被冰鎮凝固住,只是還未加裝飾,便在謝過內侍後對阿檀道:“拿下去讓栗姬她們剪貼點羅勝,裝飾一下。”

  原來這奶油酥山制成後,向來會在酥山上妝點些羅勝花樹,供人賞玩後再分食。栗彌香與馮令媛受命後喜不自勝,慌忙在侍童捧來的銅盆中淨過手,准備剪些綾羅貼花,卻未料另有一名總角侍童,竟捧著個銅盆走到了安眉的面前。

  如今苻長卿的侍妾是三人,他口中的“栗姬她們”,自然也包括了安眉在內。安眉受寵若驚,當下戰戰兢兢洗了手,接過銀剪刀和綾羅片就開始裁剪。她往年經常剪些窗花、春勝、春幡換錢,做這件活本就十分靈巧,現下又一心想好好表現,下剪便更是縈回翻飛,轉瞬就剪出好幾個花樣來。栗彌香與馮令媛都比安眉剪得慢,卻剪完一個貼一個,眼見著安眉面前的羅勝越堆越多卻無人取用,她終於遲疑起來,下剪越來越慢。

  眾目睽睽之下,冷汗一點一滴滲出脊背,安眉只覺得所有人都在盯住自己,看她用面前的羅勝堆出一個笑話。她難堪地低垂著腦袋,恨不能有條地縫讓她鑽進去。偏偏這時一個人卻來到安眉身後,看著案上繽紛艷麗的羅勝道:“哎呀,這裡還有那麼多!”

  存心讓安眉難堪的侍童一直未曾取用安眉剪出的羅勝,這時看見站在安眉身後的人,只能訕笑著行禮道:“表小姐。”

  安眉怔怔回過頭一看,才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女孩,正是方才在櫻桃樹下鬧得人仰馬翻的郗瓊琚。

  “酥山都要裝飾完了,這裡還剩下這麼多羅勝,分我一個好不好?”郗瓊琚笑著問安眉,在獲得她首肯之後,興高采烈地拿起一片羅勝別在發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著說罷,又興沖沖拈起一片送到苻長卿面前獻寶,“大表哥,你幾時添了位侍妾?竟這樣心靈手巧?”

  苻長卿淡淡一笑,卻並沒有回答郗瓊琚,只垂眼看著她手中那片鮮紅的同心羅勝,低聲說了一句:“的確心靈手巧。”

  郗瓊琚聞言微訝,歪著腦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羅勝,信手別在了自己的發冠上。而之後洛陽男子悄然興起在烏紗發冠上別羅勝,並有俗諺流傳:洛中風流何處停,且往苻郎冠上尋。黑紗漆籠紅羅勝,目如星子鬢如雲。這些便都是後話了。

  安眉只記得那日櫻桃宴散,自己悶悶不樂地與苻長卿共車,一路沉默到最後她才鼓起勇氣,抬頭望著苻長卿道:“大人,您教我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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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5:22
第三十二章

  安眉的識字啟蒙,同樣是從《千字文》開始。盡管對於苻長卿來說,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夢的開端,但多年後的今天,他與安眉坐在堂中,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一字一字指與她念來,心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櫻桃宴後,苻長卿撥了四名婢女進入白露園,專為照料安眉起居。此時堂中婢女拂塵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緩緩煎沸,釜中發出的汩汩輕響恰與安眉的笑聲應和,在這暮春的午後融出一派閒適寧和。

  安眉初學《千字文》,總是翻來覆去地吟誦開頭幾句,越念越覺得音節好聽,可是再往後背卻怎麼也背不得。正在休旬假的苻長卿偷得浮生半日閒,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還真是笨,就背這一千個字,我五歲時也只花了五天。”

  “那是大人您聰明呀,”安眉低頭撫摩著書卷,憨笑道,“我可不行,這些字真難……”

  “聰明麼?”苻長卿在旁輕輕一哂,目光掃過紙面上那些堪稱刻骨銘心的字眼,悵然道,“我沒那麼聰明,做學問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後學,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安眉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地低聲感歎道:“能有多苦呢?總好過吃不飽、穿不暖。”

  苻長卿聽了這話笑起來,接過婢女遞來的茶羹,輕輕吹了吹。安眉低下頭,繼續入神地盯住手中書卷,伸指一筆一劃地描摹:“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這一刻堂中私語脈脈相遞,庭外棣棠灑下碎金般的落英,這樣恬靜的日子若得長長久久,該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總是有人擾,申時剛過,周管家忽然領著兩名僮僕尋到了白露園,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與苻長卿通報。

  過了好一會兒苻長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來,立在簷下不悅地問:“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爺請您去一趟。到底為了什麼事,老僕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帶難色語焉不詳,惴惴向堂內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爺現在似乎在發脾氣,您順著點回話,別再惹惱他。還有,請安姬一同過去吧。”

  苻長卿聞言雙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應下來。安眉立刻回內室換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隨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這一路為了遷就苻長卿的腿傷,眾人皆是走得極慢,壓抑的氣氛似乎使空氣也沉滯起來,令陽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艷極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覷地聚在主宅月門外,大老遠看見自家公子走來,一時紛紛如鳥雀般驚散。

  主宅內是一片沉寂,原本應當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長卿一行剛踏進內庭,便隱隱聽見堂內傳出些奇怪的動靜,及至脫了鞋踏上堂階時,就聽見苻夫人驀然嗚咽了一聲,一腔淒惶令貴婦的雍容蕩然無存。苻長卿當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侍應便徑自掀簾走了進去。此刻雙親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徑入內尋找,不料才過戶牖人還沒進內室,苻公的荊條就隨著一道勁風劈頭襲來,苻長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還在哭泣的苻夫人見狀驚呼一聲,立刻撲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迭聲哀求道:“別,別——”

  “你還要我縱容這孽障到何時?!我若再打遲些,只怕苻家就要敗在他手裡了!”苻公一把推開妻子,破口罵道,“與其讓他敗壞門庭,不如我現在就把他打死了!”

  這時跟在苻長卿與安眉身後的周管家立刻低下頭,悄聲垂簾閉戶,退出內室遠遠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開,才又惡狠狠轉身面對跌跪在地的苻長卿,壓著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來的膽子,你怎麼敢?!”

  他的怒語不同於以往,字字咬牙切齒,帶著似震怒又似驚駭的顫音,音量卻壓得很低,好像生怕這罵聲傳到堂外去似的。苻長卿一怔,心中立刻洞徹——只怕在滎陽包庇安眉的事,瞞不住了。

  “這事我做得很乾淨,”苻長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這時挨了荊條的右邊眼睛已然充血,眼淚濡得睫毛濕潤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曾洩露,就不該被人查出來。”

  “苻府的死士,不是養來給你搶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長卿身後的安眉,陰鷙的目光嚇得安眉臉色煞白,他用荊條指住兒子的眉心,冷聲罵道,“別以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還嫩了點!”

  這時苻夫人仍舊坐在席上捂著嘴嗚嗚地哭,哭得苻公無比煩躁,忍不住低頭對妻子冷斥道:“哭什麼,是你自己要去查,結果查出寶貝兒子闖下大禍,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睜大淚眼,不敢面對丈夫,只能轉頭淚汪汪對著兒子哭道,“長卿啊,你快將這禍害攆走吧,你這都是,都是中了什麼魔怔啊……”

  “還有你,”苻公罵完老婆兒子,轉而將荊條指住安眉,厲聲道,“我不知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妖孽,你劫獄行凶,怎麼還敢跟我兒子有牽扯?!”

  安眉渾身一顫,這才明白出了什麼事,當場面如死灰地掉下眼淚。

  苻夫人只要一想到兒子身上的傷,一雙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著安眉,恨不能食肉寢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麼還有臉糾纏不休?”她氣得直掉淚,指著安眉唾棄道,“你但凡有點廉恥,哪還敢登苻氏之門?胡人都是這樣凶險狡詐、寡廉鮮恥的!”

  安眉此刻有口難辯,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發抖,淌著眼淚一聲不吭。

  苻長卿暗暗在袖中攥緊拳頭,沉吟片刻後霍然抬起頭,目光森冷地望著苻公道:“父親,如今這大禍闖也闖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揚出去,還是掩人耳目,兒子但憑父親吩咐。”

  “你……”苻公瞠目看著兒子陰狠的表情,駭得不禁後退半步,氣得渾身發抖,“我還沒咽氣,不能眼睜睜看著苻府毀在你手上!你給我聽著,你若不想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給我攆出去,苻府容不得她!”

  “把她趕出去簡單,只是日後她若被人拿住,只怕要招出孩兒來,到那時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長卿直直盯住父親,說話時翹起的唇角竟似掛著一抹獰笑,“依孩兒之見,還是將她隱匿在府中、從此隱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這話傳不出庭闈,天大的事情也能遮掩過去。”

  苻公聽了這話,心裡清楚兒子已為了這個胡女橫下了一條心,今日是萬萬沒法當著兒子的面治死安眉了,這倒也還罷了——只是他竟從來不知,兒子這一顆心,早不知不覺變得又冷又硬又狠,將來還不知有多少禍事,要因這一顆心而起!一輩子克己守道的苻公想到此處,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湧上的寒氣煽動成熊熊業火,隨著手中的荊條盡數抽在兒子身上。

  苻長卿身上傷口未愈,被父親毫不留情的鞭笞牽得胸口一疼,唇邊便咳出些血絲來,唬得苻夫人與安眉都一心繫在他身上。苻夫人撲上前護住兒子嚎啕大哭,安眉懾於苻家二老的怒氣,只能埋頭伏在地上請罪。苻公陰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荊條對兒子道:“就當苻府多養了一條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會替你收拾。”

  苻公說罷拂袖走出內室。這時室內只剩下三人,苻夫人驚喘未定,抬頭看見跪在自己面前斂容屏息的安眉,頓時柳眉踢豎怒氣沖沖道:“誰讓你待在這裡,出去!”

  安眉渾身一顫,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頭,逃也似的狼狽退出。

  苻長卿又咳了兩聲,這才喘著氣坐起身,獨自一人面對母親。苻夫人看著兒子病懨懨的模樣,不由又是一陣氣苦,撫著他肩胛哽咽道:“長卿啊,你怎麼就這般鬼迷心竅……”

  “她在突厥救過我的命,一報還一報,算我欠她的。”苻長卿垂著眼輕聲回窗㊣親,聲音虛弱卻執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給錢、或贈物,怎麼都能還清了,何必要與她纏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著兒子,語帶不屑地嗟歎,“你看看她那樣的人,是與你相配的麼?”

  苻長卿聽了這話,卻是一臉的漠然:“喜歡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談什麼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聞言一怔,轉念想想也對,卻仍是不甘地對兒子強調:“我早就說過,應該讓你早點續弦,才不會惹出這麼多是非……”

  “這和續弦有什麼相干?”苻長卿皺起眉,心頭湧起一陣陣煩躁,不禁又咳喘了兩聲。

  “怎麼不相干?”苻夫人聞言冷嗤了一聲,“我見不得那個陰險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無需在意她,母親難道還擔心我會被美色所惑麼?”苻長卿說罷,卻在母親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麼現在這樣又算什麼?”苻夫人盯著兒子,不容他再次回避自己的質疑,“你總是這樣,不聽我的、不肯娶妻。現在又弄個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來,你到底在強什麼?”

  他在強什麼?苻長卿面色鐵青,暗暗咬緊牙根。他何嘗不知道母親想要些什麼,他又何嘗不肯再娶?一切不過是,不過是……他望著自己伸出指尖,輕輕觸摸到席簟細致的紋理,然後他張開雙唇,不帶任何感情的話語,一樣可以說得雲淡風輕:“瓊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這件事上沒什麼好堅持的,從來都沒有。

  如此想罷,他又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驀然聽到兒子答應再娶,要娶的姑娘還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後立刻面色一緩,笑逐顏開——親上加親一直是她的心願,兒子如今肯答應,那是再好不過。她不禁含了點喜色地問道:“你當真要娶?瓊琚的確是個好姑娘。”

  “嗯。”苻長卿垂下眼應了一聲,一雙墨黑的眼珠盯著簟席,陰郁得映不出半點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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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5:33
第三十三章

  黃昏時隨著苻夫人一道令下,白露園的婢女與灑掃的僕人盡數走空。夜色像籠在人心頭的陰霾,令滿目春色皆歸於黯淡,空無一人的白露園裡,只有安眉獨自蜷坐在堂前簷下,手腳凍得冰涼。

  苻大人他大概不會來了吧?安眉抹去腮上淚水,寂寥的庭院在她的淚眼中一片模糊。

  苻公與苻夫人的疾言厲色不斷盤桓在她腦海之中,令安眉驚辱自卑之餘,還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懼——她犯下的罪,會拖累苻大人,甚至更糟。苻老爺是怎麼說的來著?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牽連到苻府……這些可怕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這一己罪身,哪還有臉在苻府繼續待下去。

  安眉將臉埋在膝頭大哭了一場,最後強抑住淚水,不再枯等,悄悄起身前往苻長卿住的澄錦園。這一段夜路她不敢與苻府中的任何人照面,一路鬼鬼祟祟摸到庭院,還未進月門,卻正撞見出來倒水的阿檀。

  阿檀一看見安眉就立即皺起一張臉,不悅道:“少爺這會兒已經歇下了,你還來做什麼?”

  安眉明白阿檀不喜歡自己,只得紅著眼哀求道:“我想求見大人,麻煩你了。”

  阿檀還待張口說什麼,卻見一名婢女也忽然跑出月門,望著安眉一禮:“安姬,請隨奴婢來吧,公子要見您呢。”

  安眉一怔,當即受寵若驚,也惶惶朝她福了一福。阿檀在旁冷眼看著那名婢女,不屑地譏嘲:“通風報信倒挺快,我倒要等著看你出頭的日子。”

  那婢女目不斜視,徑自引了安眉往裡走。安眉低著頭跨進月門,只聽身後響起嘩啦一聲,卻是阿檀洩恨似的潑水聲。

  一路匆匆穿過內庭層雲般掩映的槭楓,當高堂內的明燭透過竹紙照亮安眉蒼白的臉,她站在階下望著那暖暖的光,眼淚就不禁往下掉。

  兩名婢女一左一右掀開簾子請安眉登堂,這時苻長卿披衣相迎,衣襟半掩中,露出傷口上剛包扎好的白紗。他在燈下默默看了安眉片刻,轉身往內室走。安眉低下頭,跟著苻長卿進入內室,她已經許久未曾來過這裡,而室內馥郁的香氣仍是讓她緊張莫名。她想到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便不由地兩眼發紅,等苻長卿落座後,她也小心跪坐著依偎在他膝旁。

  安眉仰頭望著苻長卿的臉,再傻都能看見他眸中的沉郁——他的右眼還在充血,這竟使他冷漠的側臉顯出些孩子般的委屈。安眉直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當她第一次看見他時的驚艷,這樣一個人,神氣清朗如謫仙般的人,怎麼能讓他為自己央︻為難?

  “大人,您還是……休了我吧。”安眉在苻長卿乍然驚怒的目光中,伏下身子。

  苻長卿倏然站起身,面色鐵青地盯著安眉,好半天才冷冷諷出一句:“你被人休上癮了?”

  安眉聞言渾身一顫,淚又忍不住掉出眼眶,她捂住唇搖了搖頭。苻長卿對著她默默咬了一會兒牙,冷靜後也明白她的委屈。

  “你知道麼?”他復又坐下,伸手勾著安眉的下巴迫她抬頭,好讓她看見他的冷眼、聽清他的狠話,“你只是我的侍妾,我沒有休書可以給你。”

  安眉眼中淚光一閃,在雙目流露出懼色前,卻被苻長卿一把摟進懷裡。

  “所以你不能後悔,”他的下巴抵在安眉肩頭,冰冷的聲音卻伴隨著熾熱的呼吸,“早在一開始,我就已經把你的後路掐斷了,你忘了麼?”

  安眉渾身篩糠般戰栗,卻終是伸手滑上苻長卿的後背,緊緊拽住他的衣袍,哽咽出聲:“記得,我都記得。”

  如何能不記得!那一夜,聘為妻、奔為妾,她斷掉自己的後路;那一夜他的誓言可斫金石,約定了從此不離不棄!他們的感情從來都是盲人瞎馬夜半臨池,步步驚心地將雲與泥拽在一起,為此承受疲憊與傷害,卻為什麼還是認定了值得?!

  苻長卿將臉半埋進安眉豐厚的秀發,一雙眼落寞地望著銅爐上繚繞的香煙,雙唇附在她耳畔低喃:“記得就別後悔。”

  “嗯……”彼此溫暖的擁抱漸漸讓安眉恢復平定,她羞澀地仰起臉任苻長卿吻去她的淚痕,在一室搖曳的燭光中不安漸濃,“大人,您……”

  “好像自我受傷後,已經許久沒在一起了。”苻長卿淺淺一笑,摸索到安眉腋下的繫帶。

  “那,那是因為大人您受傷了呀,”安眉縮在苻長卿懷中,紅著臉結結巴巴道,“大人您傷還沒好……”

  苻長卿聞言微微一怔,繼而壞笑道:“也對,所以,這次偏勞你多花些力氣……”

  安眉因他露骨的暗示而羞赧地咬住唇,深衣的前襟被解開,往左右分出內裡雪白的中衣,最後她溫熱的身子像夏蟬一樣緩緩蛻出,比從前豐潤了許多,燭光隨著呼吸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流淌,暖暖的膚色不像細致的玉,而是羊酪般醇白溫厚,酥潤了苻長卿一顆疲憊粗礪的心。

  旖旎的時光在磨人的漫長中飛逝,就像點點滴滴的甜酥耗費一夜匯成一座酥山,再於晨光初綻的瞬間入口即溶。苻長卿仰躺在簟席上,時刻令自己保持著狡黠地被動,由著安眉在他身上無助地綻放。一波波現成的快樂被安眉推送到他面前,任他揀選到饜足,她的髮梢掃過他受傷的眼角,勾起絲絲的癢。

  他想他是愛她的。說不清想不透,在什麼時候,就讓她帶著那種非我族類的美,長駐在他的心頭,亂他心擾他神、漲得他胸口一陣陣發疼,卻又帶來難以言喻的滿足。

  他們明明是那樣的不同,無論地位、境遇、見識、喜好,甚至他說些深奧的詞她都能聽不懂——過去他一直都覺得這些很重要,可現在又常常覺得不重要,讓他不斷改變念頭的,就是愛罷?

  惶惶明燭不斷滴下燭淚,安眉細細碎碎的呻吟似泣非泣,她的肌膚在通明的燭光中透出胭脂色的醉霞。苻長卿的手指緩緩推勻安眉遍體細密的汗珠,令她喉腔中經不住又顫出了幾聲沉重的音節,而他在這時仍是不忘低低問出一句:“還後悔麼?”

  “不,”安眉在昏亂中搖搖頭,睜開水汽氤氳的雙眼怔怔望著苻長卿,驀然又捂唇哭出一聲,低頭囁嚅,“死也不後悔。”

  苻長卿雙眸一黯,這時情-欲像被壓彎的茂竹挑起勢頭,將二人的神魂拋上雲空,鳳與凰同時在梧桐上比翼驚叫,琴與瑟的琤琤合鳴像春潮般席卷而過,周圍是騰騰的雲和密布的雨,他們在巫山之巔痙攣、窒息、彼此顛倒,安眉幾乎承不住這樣洶湧的情潮,險險要滑下雲端敗下陣來。

  “撐著點,”這時苻長卿扶住安眉腰肢,黝黯的眸子望著她汗津津的螓首蛾眉,又不無驕傲地、柔聲重復了一次,“撐著點。”

  “嗯……”安眉低低應著。

  與此同時,室內的蠟燭終也一支一支次第燃盡,光線如綿長的呼吸般悠悠歸於黯淡,苻長卿在黑暗中攬過安眉,勾指撥開她的碎發與她深吻,兩人在彼此的呼吸中找著平靜,默契地輕笑、歎息。帶著雲雨後的倦意,安眉依在苻長卿身旁,闔著眼恍惚道:“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狐狸,偷偷跑去吃人類的甜瓜,結果鑽進瓜裡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

  苻長卿懶懶一笑,揉著她的頭發輕聲道:“那麼,甜不甜?好吃麼?”

  安眉一愣,臉瞬間又紅起來,眼中卻湧出淚水:“嗯,好吃。”

  他聞言便埋下頭,吻了吻她豐厚的秀發:“往後你也要撐著點,別讓我太累。”

  “嗯……”

  這一夜過得極快,朝陽匆匆驚散鴛侶,天亮時安眉踏著露水悄然跑回白露園,而苻長卿早在四更時便動身前去早朝了。

  早朝歸來後苻長卿又前往刺史府辦公,午後回到家時他同時收到兩封信,一封是計吏從滎陽送來關於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另一封則是妹妹從宮中差內侍送來的家書。

  苻長卿對著這兩封信各瞄了一眼,唇角略略一彎,伸手抽了妹妹寄的灑金紅箋,打開:

  “阿兄,昨日傍晚母親入宮看望小兒麒麟,談及阿兄欲娶表妹瓊琚一事,妹亦欣喜不已,特修書一封恭賀阿兄。另聽聞阿兄近日寵溺某胡種女子,且已納為侍妾,委實可驚可怪。料想胡女雖美,阿兄理當不屑,若論聰慧淑德,瓊琚豈有不及?還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詬病。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漠然闔上信箋,將之拋在案頭,靜靜沉默了半晌。他的雙眼一直停在那灑金紅箋上,眼底變幻過失望與無奈,最後卻也釋然。

  他自己都解釋不了的事,怎麼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長卿想到此處,便伸手從案頭抽過一疊蠶繭紙,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張泚筆寫下“北荒記略”四字。

  與此同時,另一廂阿檀也臭著一張臉走進白露園,將一封尺牘丟在安眉面前:“也不知道是誰,竟然是寄給你的。”

  安眉拾起信,認出信封上寫著古爾兩字,立刻又驚又喜地睜大眼。她笑著將信箋飛快打開,從中跳著識了幾個字,卻終是無奈地抬起頭,陪著笑對阿檀道:“你能幫我念念麼?”

  “我是少爺的書童,又不是你的書童!”阿檀虎起臉,抱著鴿子沖安眉嚷嚷道,“張管家打發我來送信也就罷了,憑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頭,撫了撫平展的信紙,對阿檀道:“你不念也沒關系,我將信收著,有工夫就去請大人念。”

  “你想告我狀?!”阿檀小人常戚戚,立刻從安眉平靜的話語中咂摸出別種滋味,氣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懷中鴿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安眉一臉怔忡,只能眼睜睜看著阿檀飛快地跑遠。

  跑出白露園的阿檀心裡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到少爺那裡去惡人先告狀。他一口氣跑進苻長卿住的澄錦園,放了鴿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尋見正在埋頭寫字的苻長卿,躡手躡腳跪在席上磕了個頭:“少爺,阿檀有事要對您說。”

  苻長卿執著筆抬起頭來,挑著眉問:“什麼事?”

  “您知道嗎?”阿檀膝行了兩步,湊到苻長卿案前道,“當初在滎陽訛我們錢的人,就是安姬。”

  苻長卿皺起眉:“什麼訛我們的人?”

  “就是撞我們車子的,騙走少爺您一貫錢,當時您還叫我抽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額角,“少爺還記得嗎?您還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臉上。”

  苻長卿目光一動,顯然已回想起來。阿檀一向會看自家公子的臉色,於是略帶點得意地撒嬌道:“少爺您看,她就是那麼樣一個人,您還寵著她做什麼?她連字都不識……”

  苻長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從一旁抽出一張紙來,想也不想地寫下一道題,丟在阿檀面前:“很好,既然你有滿腹經綸,沒解出這道題之前,都別來見我。”

  阿檀頓時傻眼,拾起題目一看,立刻哭喪著臉道:“少爺?!您是一輩子都不想見我了嘛……”

  苻長卿冷笑著瞥他一眼,嚇得阿檀立刻落荒而逃。他望著自己書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從案頭信札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報,這一次再看卻是另一番心情:“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來歷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

  原來,他們那麼早就已結緣。

  苻長卿目光微動,唇邊彎出一抹笑意,心下卻是隱隱作痛。這時正巧安眉也拿著信尋了來,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哎?大人您還在忙麼?”

  “什麼事?”他抬起雙眼,收起密報輕聲問。

  “沒事,就是想請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還有好幾個字不認識……”

  “好,你過來。”苻長卿看著安眉歡歡喜喜來到他面前,於是拉她坐在自己身邊。他不慌念信,而是徑自伸手撫開安眉的鬢發,在她額角尋找到一道淡淡的傷痕,避開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輕輕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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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啪”一聲,一匹鮮紅的綾羅被擲在安眉面前,她靜靜抬起頭,不解地望著兩位不速之客。

  這一次馮栗二姬好歹是脫了鞋,穿著素白羅襪一路趾高氣昂地踏進堂來,在安眉面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靈手巧嘛!”馮令媛挑釁地看著安眉,將那匹鮮紅的綾羅拉扯開,“我們一起做些女紅,如何?用它剪些窗花來,過陣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場呢。”

  “剪什麼花樣?”安眉聽了這話,摸不清馮栗二姬的來意,卻還是和氣地找出個針線笸籮來。

  “當然是鴛鴦雙喜紋樣,”栗彌香柔聲道,與馮令媛相視一笑,“你難道還不知道,苻府馬上就要有喜事臨門了?”

  “鴛鴦雙喜……是什麼人要成親了麼?”安眉話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來。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陛郗氏的瓊琚姑娘做正室呢。”馮令媛一雙杏眼時刻緊盯著安眉,想在她臉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聽了這話卻只是點點頭,徑自從笸籮裡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劃:“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為所動的安分模樣令馮栗二姬相當不滿,栗姬挑挑眉沒開腔,馮姬則盯著安眉涼薄一笑:“你倒沉著。”

  “大人娶夫人這樣的喜事,當然應該出力。”安眉低著頭淡淡道,手下已開始利落地裁剪。馮姬與栗姬面面相覷,不明白安眉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只見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爾剪刀使得不夠利索,她便蹙著眉默不作聲的用手撕扯,輕脆的裂帛聲聽得讓人揪心不已。

  壓抑的氣氛讓原本想找碴的兩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後實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離開。安眉對她倆始終不理不睬,只顧低著頭與手裡的剪刀較勁,一口氣接連剪了三四幅,眼淚才悄悄掉出來。

  這一晚苻長卿帶著僕人上白露園來,入室後不期然看見堆在笸籮裡的紅喜字,一雙眉立刻皺起來:“府裡婢女有得是,輪不到你做這些事。”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內事。”安眉在燈下望著苻長卿,絞著手指回答。

  苻長卿聽了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一雙墨黑的眼珠子斜睨著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麼份內事?”

  “大人,”安眉低下頭,悶悶地揉著自己裙裾,“我不能給您添麻煩。”

  這一句話令苻長卿心軟,也令他喪氣,他寬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邊,輕聲道:“是啊,你不能給我添麻煩,也不能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該多問——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勞,可是,還是想知道。

  安眉聞言,乖順地偎在苻長卿懷裡,一隻手摩弄著裙間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撐著些,好讓您別太累麼?我仔細想過了,今後無論要我吃什麼苦,我都不會給您添麻煩。我沒才學、出身又不體面,如今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苻長卿摟著安眉淡淡一笑,心頭隱隱覺得有什麼在無形中一路陷落,雖然不安卻無力挽回。

  五月初對苻府來說,除了要過端午佳節,還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壽,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開始布置起來。雖然牡丹花期將盡,苻長卿卻早早修書送往洛陽的士族豪門,從各府借調來的牡丹王被移栽進苻府的花圃,一時間奼紫嫣紅蔚如雲海。

  這一日清早,洛陽城門剛一打開,一匹駿馬便像離弦之箭一般沖進了巍峨的洛陽城。但看馬上金環壓轡、玉嵌銀鞍,馬鞍後還繫著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繡褡褳,風塵僕僕的騎手一路打馬揚鞭,金玉玲瓏之聲響個不絕。早市上的百姓見了,紛紛相告道:“是荔枝來了,看來今年最早最快的,還是苻府。”

  這是洛陽初夏的勝景之一。每年一進五月,士族們在嶺南的莊園便會用快馬將新鮮荔枝送進洛陽,各家人馬暗中較勁,紛紛以搶在御貢進京前送到為榮。每年四月的牡丹盛會都是以荔枝進京結束,洛陽百姓們等到牡丹花盡、荔枝入城,才會換上夏衣。這個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頭籌。

  當荔枝送抵苻府時,這些天冷眼看著眾人折騰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責:“嶺南距洛陽千裡之遙,為了這一點口腹之欲,奢侈靡費,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馬?!真是暴殄天物!這些馬要是配備在戰場上,涼州邊疆豈能……”

  “哎,夫君,”苻夫人在一旁不以為然地陪笑,“各家各戶都是這樣,你又何必迂腐。”

  “哼,豎子恃寵而驕!須知天威難測,一旦聖上愛憎生變,禍事可就來了。”苻公說罷拂袖離去,心裡慪了氣,荔枝宴上也不露面。

  苻夫人倒是趁著苻府被布置得花團錦簇,索性將荔枝宴設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見晚季的牡丹花王高過人頭,鼓吹的樂伎隱在花中不現身,也不知婉轉的絲竹從何處響起。花下衣香鬢影、笑語晏晏,除了苻公,闔府上下都聚在一處享樂。苻夫人特意將瓊琚也請了來,在一株姚黃牡丹旁設下坐榻,令她與自己坐在一處。

  這樣的場合,安眉也無可奈何地出現在末席,卑微的姿態在眾人中很是扎眼。郗瓊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閃著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搖著苻夫人的手悄聲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長得真好看,我喜歡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只當她童言無忌,冷哼一聲將目光移開。

  這時新鮮的荔枝被冰鎮著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擱了一隻水晶盤,鮮紅的荔枝連著枝葉壓在盤中碎冰上,陽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從沒見過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著頭束手無措。郗瓊琚小兒心性,自己喜歡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覺得好吃,於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面前示好。

  “我幫你剝。”郗瓊琚利索地替安眉剝開一顆荔枝,將晶瑩剔透的果肉用絲帕托著,笑嘻嘻遞給安眉。

  “謝謝,”安眉接過荔枝送進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隨著甜汁嗆進喉嚨裡,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瓊琚看著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爛漫的笑起來。她穿著一身白紗衫子,腰上束著五色碧璽瓔珞,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襯著牡丹花海,雖年紀輕輕,卻早早嶄露出天人之姿。

  她銀鈴般的笑聲沒有惡意,可依舊尖銳地刺進安眉心裡,讓她覺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頭,望著落落大方的郗瓊琚,只能尷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過花海竊竊傳來,聲音雖不大,卻讓坐在榻上的苻長卿緩緩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面前,不悅的神色令眾人一時鴉雀無聲,連輕軟的絲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雙眼緊緊盯著兒子,倒要看看他如何護短。誰料素來狠厲的苻長卿這一次卻沒有發難,只是淡淡地對安眉道:“你先下去罷,若是喜歡吃這個,我會差人送去白露園。”

  安眉局促地低頭笑了笑,起身行禮告退,如蒙大赦般離席。

  午後宴散,苻長卿依舊在內室裡撰寫《北荒記略》,以此排解心中煩悶。正當他全神貫注地回憶著那些父親給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時,堂內婢女卻在簾下低聲道:“大公子,馮姬來了。”

  苻長卿聞言微微皺起眉,將筆擱在牙雕筆架上,抬頭看著馮令媛娉娉婷婷而來。

  “苻郎,嘗嘗看,”馮令媛殷勤地將瓷盅遞給苻長卿,滿臉期待地望著他,“猜是什麼?”

  “……”苻長卿揭開瓷盅嘗了一口,只覺得入口甜滑,卻沒心情猜是什麼。

  “苻郎,你好久沒去我那裡了,”馮令媛水杏眼裡含著嬌羞,撒嬌道,“那個胡女沒見識的很,苻郎你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誰在一起,你有什麼資格過問?”苻長卿抬起雙目冷冷一盯,嚇得馮令媛身子一顫,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麼好?!”馮令媛不甘心就此敗退,憤憤不平地望著苻長卿,索性惡從膽邊生地紅著眼啐道,“我氣不忿她丟你的臉!她到底有什麼好,她能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麼好?她到底有什麼好……這句話在苻長卿腦中過了兩遍,瞬間將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鐵青地拽住馮令媛的衣襟就往外拖。馮令媛被他的反常嚇得花容失色,一路護著後領不停哀號:“苻郎,苻郎,你要做什麼?你放開我!”

  苻長卿根本不理會侍妾的掙扎,只一路將她拖進外庭的花圃裡,胡亂扯了一把蘭草丟在她臉上:“你問她到底有什麼好——她能為我吃這些,你能麼?”

  他說這話時滿臉的狠戾,咬牙切齒的模樣嚇壞了馮令媛。她哆嗦著撥開臉上的蘭草,滿眼恐懼地盯著苻長卿,好像看見一隻怪物般瑟瑟發抖,最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苻長卿氣急敗壞地罵完,覺得左腿上隱隱作痛,這才發現自己急怒之下,一時竟忘了拄杖。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氣喘吁吁地盯著馮令媛,再次喝令了一聲:“下去。”

  馮令媛聽了這話,立刻像驚弓之鳥般窸窸窣窣撈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錦園。苻長卿直到她走後才低下頭,退後幾步坐在廊下喘氣。這時回廊中一陣風過,好歹吹散他心頭些許躁郁。

  “大人。”

  身後低柔的一聲輕喚,令苻長卿怔怔回過頭,只見安眉正扶著柱子站在廊廡下,面色沉靜地凝視著他。此刻午後的陽光正透過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淺碧輕紅,皆在她衣衫上隨風晃動。

  “我是來謝謝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著老遠,小聲道。

  苻長卿聽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語,於是皺了眉招呼著:“你過來。”

  安眉便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默不作聲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累麼?”花影扶疏裡,苻長卿輕聲問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麼,常常覺得累,”安眉圓潤的臉上盈著淡淡的笑,“不過,也還好。”

  “嗯,我也很累。”苻長卿頹然歎了口氣,“等這陣子忙完了,也許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難免顧不上你,有些場合你不自在,就別去罷。”

  安眉垂下眼,咬著唇擠出一絲笑,悄悄囁嚅道:“沒事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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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轉眼便到了苻公大壽這天,素喜揮霍的苻長卿積習難改,自然是大張旗鼓的操辦。青齊苻氏二十年前編入官軍的五萬部曲,如今分駐大魏各地,大批建功立業的武將當年都與苻公情同兄弟。各地舊部這時紛紛派將官送來賀禮,苻長卿喜歡炫耀,索性在中庭布置了一株七尺高的紅珊瑚樹,將賀信用彩練張掛起來,大魏各州郡的將軍姓名一時齊聚在珊瑚樹上,引得洛陽百姓津津樂道。

  由著妻兒鬧騰的苻公進入中庭時,才發現那株招搖的珊瑚樹,他心底立刻動怒,卻礙於滿座的賓客不能發作。他踱至珊瑚樹前,看著鮮紅的賀信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即使再憂心也不得不感喟——情同手足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掌握兵馬大權,福耶禍耶?全賴天顏……他這一輩子謹小慎微又如何,苻氏一族的關系利害,天子都盡收眼底。

  苻公想到此不由地長歎一聲,轉過身面對滿堂的簪纓貴胄、金玉繁華,竟生出一絲觸目驚心的懼意來。

  另一廂苻長卿知道安眉膽怯,有意不讓她參加壽宴,所以並沒派人照應白露園。相比闔府的喧騰,白露園就顯得門庭冷落,安眉獨自待在內室裡撫摸著玉佩,苦笑著自語:“還是不去的好……”

  她通身上下,還不如苻府的婢女有談吐氣派,的確上不了台面……

  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包漿熟潤,油光可愛,安眉一邊把玩一邊想到自己屬鼠、苻長卿屬雞,便是忍俊不禁。

  這時馮令媛卻忽然走進白露園,徑自登堂入室對安眉道:“你怎麼還沒開始准備?竟連頭都沒梳!待會兒壽宴上別害得我們也跟著丟臉!”

  安眉一怔,輕聲回答道:“沒人叫我出席壽宴,我不去了。”

  “哼,你好大的臉面,出席壽宴難道還要叫人請?”馮令媛冷哼一聲,一雙杏眼惱恨地盯著安眉,“你不過是個侍妾,給郡公祝壽這等大事,沒有你主動說不去的份!你以為我們想讓你去麼?你要知道,今天的壽宴司徒府的中正大人也會出席,我們都怕你害了苻郎呢!”

  安眉聞言,茫然地睜大雙眼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中正大人是負責評核士族子弟品階的官員,可以隨時對士族子弟予以升品或者降品。當品階升降後,官位與俸祿也會隨之變動——苻郎也不例外,”馮令媛挑唇冷笑道,“士族的品階一共分為九等,評核標准是看德行、才能和家世,大人他寵溺你這個卑賤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虧,今日你再丟丑,只怕就要連累他為你降等了!”

  馮令媛看著安眉面色蒼白,心裡暗暗自得——好歹嚇唬這胡女一下,才算出了她一口怨氣!她惡聲惡氣地甩下一句“快些准備別叫我們等”,這才趾高氣昂地離去。

  安眉六神無主地打開妝奩,卻只是干瞪著鏡子心亂如麻。她從未聽說過九品中正官人法,當然不會知道聲名好壞對一個士族的影響,即使苻長卿本人不以為意,膽小本分的安眉又焉能不在乎?

  正在她捏著梳子進退維谷時,被苻長卿“謫貶”後滿苻府溜達的阿檀卻掛著一臉輕蔑的笑意,攥著一封信走進了白露園。他同樣不請自入地登堂,在戶牖下隔著窗喊道:“安姬,又有你的信呢!康古爾寄的。”

  安眉慌忙應了一聲,看著阿檀走進內室對她揚揚手中的信,臉上浮起幸災樂禍的笑:“大人在外面忙著呢,要不,這次我來替你念信吧?”

  “不,不用了。”安眉看出阿檀不懷好意,一邊回絕一邊伸出手去,想搶過阿檀手中的信箋。

  不料阿檀卻後退一步,當著安眉的面展開已被拆閱過的箋紙,笑嘻嘻念道:“安眉,見字如晤。當你看見這封信時,我應當已經離開這個令人痛苦的世間了……”

  噩耗以快意的腔調從阿檀口中不期然念出,安眉剎那間如遭雷殛,她目瞪口呆,由著阿檀繼續念下去:“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耐,我們會像戈壁上的紅柳與胡楊,即使中原的水土再惡劣,依舊能夠扎下根來。我錯了,當我躲在街邊,遠遠看著盧郎迎娶縣令的侄女時,我還是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和絕望。安眉,我怎麼都想不透,為什麼盧郎能夠笑著娶她,他怎麼能夠笑著娶她?他的笑容讓我死心了,他說他的心在我這裡,我已經不信了……”

  “別念了,別念了……”安眉牙齒格格打戰,只覺得渾身森冷、肝膽俱寒。她捂著耳朵縮成一團,卻不能換取阿檀的一絲憐憫。

  念信的聲音無孔不入,殘忍地鑽進安眉的耳朵:“……肚中的寶貝又在踢我了,他可真是活潑,他一定是天下最美麗的孩子,也許有著黑色的頭發,還長著一雙碧綠的眼珠。這樣好的寶貝,我不忍心讓他來到世上了,要他給別人做奴婢,多委屈他啊。可惜無論是中土還是故鄉,都沒有我們母子安身的地方了。安眉,我走了,死後我的魂也許會流浪到故鄉去,你記得留好我給你的梳子,時時念想。”

  “別念了,別念了——”安眉倏然睜大雙眼,瞪著阿檀尖叫起來,她一氣掃翻面前的妝奩,任梳篦釵環拋落了一地。

  “哼,”阿檀也斜著眼睛,將薄薄的信紙揉成一團,丟在渾身發顫的安眉面前,“聽見了麼,那個女人死啦!我看你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壞女人,你在滎陽干的好事,私底下早傳開了,我等著看你的報應!”

  安眉腦中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任阿檀離開,潰亂中只反復想著一件事——康古爾死了,康古爾死了!

  梳子呢,康古爾給她的梳子呢,安眉無意識地撥拉著面前散落一地的梳篦簪櫛,好半天才想起那把紅柳木梳子,早在與苻大人出使突厥一路歷險時,就已不知所蹤。

  這時她的指尖碰到一樣灰撲撲的東西,在她眼前骨碌碌滾動起來,安眉定睛一看,立刻淚如泉湧——那是苻長卿叫她處理掉的槐樹枝,自從進入苻府,她便一直將它深藏在妝奩中,再不曾隨身帶過。這一次打翻妝奩,卻讓它意外地回到了自己手邊。

  眼前的槐樹枝無聲地提醒著她的卑微——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為這槐樹枝中的蠹蟲。她本就卑微下賤、一無是處,就像戈壁上的紅柳和胡楊,即使拼盡力氣扎根,也永遠都不能屬於中土。她的未來是否會和康古爾一樣?無論是中原還是故鄉都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不,不會一樣,只會更糟!

  安眉睜大雙眼,神智混沌中依稀想起馮姬的話:“大人他寵溺你這個卑賤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虧,今日你再丟丑,只怕就要連累他為你降等了!”

  這時戶牖外人影晃動,竟又響起馮令媛刻薄的聲音:“你准備好了沒?還不快些!難道還要我們等你?唉,只怕過了今日,苻郎就要淪為全洛陽的笑柄了……”

  安眉含著淚咬唇不答,冰涼發顫的指尖卻緩緩握住了槐樹枝。室外馮令媛聽不見她的聲音,便又不耐煩地用力拍了拍窗牖,正待發作卻被栗彌香攔住,只聽她輕聲笑道:“催她做什麼,我們先走吧,免得待會兒一些要緊的東西,來不及准備……”

  馮令媛聽了這話噗嗤一笑,立刻毫無異議地與栗彌香一同離開。

  室內安眉一頭青絲委地,兀自攥緊了槐樹枝,刀割般劇痛的心中一遍遍回響著苻長卿的話:

  “別讓我太累……我也很累……”

  累,累……誰不累?大家都累,如何才能避開眼前的危難,士族門閥的威望對她而言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這一刻她真的爬不過去。

  安眉無聲地哭起來。她想出去找苻長卿,可白露園外的喧嘩像牢籠般困住了她的手腳,一室的絕望都凝在揉著康古爾死訊的紙團上,將她的心也揉得一團亂——最後她不知怎地,竟恍恍惚惚從槐樹枝中搖出了蠹蟲,淚眼朦朧中看也不看,便抓起蠹蟲來仰脖生吞了下去。

  吞下蠹蟲後的安眉只覺得一陣反胃,她俯身干嘔了幾聲,又懨懨躺在地上翻了幾次身,便漸漸地沒了聲息。

  這一刻時間彷彿在室內靜止,園外的喧鬧聲似乎也越來越遠,當陽光透過窗欞從安眉的雙眉一點點移上她緊閉的眼瞼,僵臥在地上的安眉竟霍然睜開雙眼,直直盯著房梁看了半天。

  原本做蠹蟲時混沌的五感乍然清明,盼了三百年的視、聽、嗅、味、觸,隨著呼吸湧遍了全身,再流向令她全然陌生的四肢百骸,牽連出分外真實的刺痛。她渾身上下因為這份疼痛而激動地戰栗起來,喉嚨裡也冒出咯咯的顫音,彷彿嫩鶯初啼前的試音。

  “原來有了眼睛,是這樣的感覺,”她的眼珠子緩緩滑動,跟著又張了張嘴,平板的聲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腔調,“原來用舌頭說話,是這樣的感覺……”

  她的身體緩緩扭動起來,像蟲子一般在地上蠕動,卻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前進或者後退。於是她又慢慢找到了手和腳,最後發現身體裡充滿了堅硬的關節,這才一點點嘗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黑白分明的眼珠一點點打量著四周,讓每一樣物件的具象與頭腦中的印象疊合,她拾起地上的妝奩,對著鏡子照了照,不斷扭曲著臉上的表情,最後擠出一抹嫵媚的笑:“這副皮相,好得很……青蚨、花言、虎符、龍淵,你們做的,好得很……”

  她對著鏡子綰起一頭秀發,口中怪腔怪調的哼唱:“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

  散落在地上的奩盒也被她一隻只打開,她好奇地端詳著其中的口脂、面藥、鉛粉、胭脂、一樣樣嗅著它們的味道,喃喃吟道:“寶奩常見曉妝時,面藥香融傅口脂……”

  她用指尖從盒中沾了點朱紅色的口脂,輕輕抹在唇上,對著鏡子來回照了照:“朱唇素指勻,粉汗紅綿撲……黛眉印在微微綠,檀口消來薄薄紅……”

  精致的妝容在吟詩中一點一點完成,最後她從盛著花鈿的小盒裡拈出一片翠鳥羽毛剪出的花鈿,放在舌尖舔了舔,輕輕黏在眉心:“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

  鏡中映出的美人梳妝已畢,正是一顰一笑,媚態橫生。她微微側過臉,剛要滿意地起身更衣,卻忽然湊近鏡子,剝去了額上靛藍色的花子,原本雲雀般婉轉的喉嚨裡竟突然冒出張管家蒼老的聲音:“哎,您這一字巾也換換吧,我們家公子,最討厭靛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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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當玉色的夾紗長裙穿上身,鵝黃色的長纓一圈圈纏住纖細的腰肢,“安眉”在內室裡軟軟地踱了兩步,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槐樹枝。

  “又沉睡了嗎?”她抬起手,雙目盯著槐樹枝仔細地端詳,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我們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說我們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們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無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們說放棄就放棄——你知道柔軟的口器啃食堅硬的木頭是什麼感覺嗎?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鐵,什麼也摸不著看不見。三百年裡彼此鼓勵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輕松吞下肚,這對我們來說,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說著說著眼中就滑出淚來,淚珠滾過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紅痕。跟著她將雙唇湊近了槐樹枝,輕輕吹出一口氣,冷聲催促道:“醒過來吧,你可以醒過來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過來了嗎?”

  手中的槐樹枝因她的呵氣,果然透出了一點綠光,她像是聽見了樹枝裡發出的聲音似的,瞇了眼笑著對答:“不用怕,你的魂魄只是暫時被封在樹枝裡。你不是想要我幫你渡過難關麼?我想,這次總要讓你聽著些才好。”

  說罷,她笑著將槐樹枝塞進懷中,裊裊娜娜走了出去。

  時值傍晚,前來苻府祝壽的客人們業已離開,整座苻府卻依舊張燈結彩,管弦匝地。闔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裡歡度家宴,但看庭中僕從如雲、衣著鮮麗;家兵威風凜凜、儀態可畏。婢女們托著鎏金盤匆匆穿過廊廡,庭中牡丹在暮色與庭燎的流光中嬌艷欲滴,花下裙裳迤邐、私語交遞。“安眉”在廊下靜靜睜大雙眼,興味盎然地看著面前這一幕人間勝景。

  不料卻礙了別人的眼與路。

  “哎,你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讓開!”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總角少年正臭著臉瞪她,眉宇間盡是不屑之色。她略一怔,回憶起這刺耳又尖刻的聲音,卻是愉悅地一笑:“噢,原來是你,多謝。”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阿檀愣住,小小書童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就已捕捉到眼前胡女與往日的不同。莫非是被自己氣傻了?否則明明前一刻還被他欺負得縮成一團,怎地現在反不見了驚怯,倒生出些富貴逼人的氣勢來?

  胡人身量本就高大,不再畏縮的安眉此刻笑盈盈立在阿檀面前,竟使他生出一絲毛骨悚然的懼意來。他不禁後退了半步,外強中乾地嚷嚷了一聲“你給我識相點”,下一刻卻轉身氣虛地跑開。

  “安眉”粲然一笑,徑自往堂中走去。此時堂內青簾半卷、紅燭高照,滿座男女正把酒言歡,突然看見那胡女安眉施施然走進堂來,不禁都有些錯愕。

  只有馮栗二姬臉上露出點正中下懷的神色來,默默相視一笑。

  座上苻公看清堂下人影,面色頓時敗壞了幾分。一旁的苻長卿亦皺起眉,不解自己明明未曾要求安眉出席,為何她還要貿貿然前來赴宴。最後終是由苻夫人率先發難道:“今日一天都沒見你來上壽,現在還來做什麼?”

  堂中頓時絲竹暗啞、滿座寂然。苻公夫婦面色陰沉地望著堂下人,苻長卿的兩個弟弟默不作聲面面相覷,而受邀前來的郗瓊琚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苻長卿見此情形心中暗暗惱火,剛想出言回護安眉,卻驀然從她坦然的神色間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這意外的發現令他心中一緊,由著安眉走到了人前。

  “賤妾蒲柳陋質、羞於見人,未曾及時與家翁奉觴上壽,的確是妾身的罪過,”但見安眉斂容提衣,趨步上前,從苻長卿案上借了一隻酒爵,來到苻公座下盈盈一禮,俯首吟道,“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祝阿翁壽等松喬、福如海淵……”

  滿座聽了安眉的祝辭,驚艷之情溢於言表,只有苻長卿一人面色倏然陰沉,雙手藏在袖中緊緊攥成拳頭。

  饒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面對這番恭維也無法發作,於是只得拉下臉來,氣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為安眉看了座。安眉又是行禮謝過,這才回身走到馮令媛的下首入座。

  這廂馮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對自己的婢女暗中使了個眼色,見那婢女乖覺地點頭離開,這才稍稍回轉了臉色。不大一會兒,只見幾名僕從上前為安眉布菜,鎏金盤裡盛著猩猩唇鯉魚膾,最後一道菜由馮令媛的婢女送上來,揭開食盒後竟是一盤雜草。

  只聽馮令媛掩袖一笑,等眾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面前的雜草時,才刻意用拔高的聲調譏嘲道:“聽說安姬喜歡吃這些,是不是?我特意從庭中薅了些,安姬千萬別客氣。”

  坐在馮令媛左邊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盤中一眼,卻只是微微抿唇一笑。

  一時滿堂俱寂,苻長卿在座上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馮令媛,墨黑的瞳仁裡卻暗中閃過一星殺機。末席上安眉面對這份公然的羞辱,卻只是輕聲一笑:“您可真是抬舉我了。”

  看也不看馮令媛一眼,她徑自從盤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睞:“賤妾雖仰慕前賢,有心‘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卻又怎敢東施效顰?妾身素知賢者當以松竹為志、香草為德,唯有一心愛護苻府這九畹春蘭、百畝蕙草,絲毫不敢毀傷。”

  馮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這一招,一雙杏眼震驚地盯著她,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辭〉名物,”安眉將盤中的雜草一樣樣辨認出來,垂下眼感慨道,“可歎妾有香草之志,卻遭善淫之謠諑……馮姬聽說我喜歡吃這些,想來不過是誤傳罷了。”

  “即便是以訛傳訛,今日馮姬之舉,也委實無禮,”這時苻長卿坐在榻上驀然開口,一雙眼毫無溫度地盯住馮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這樣沒規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這一次竟也沒有偏私,很是嚴厲地瞪著馮姬斥責:“的確很沒規矩,苗圃裡的草木皆由園丁辛勤侍弄,豈容你隨意攀折?”

  馮令媛當即大駭——她萬萬沒有想到,苻府中的雜草竟也能附會出這些名目,偏生這一點點疏漏,竟使安眉反客為主,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這時“安眉”眼觀鼻、鼻觀心,心底卻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嚴酷的苻府存活,貌不驚人的雜草就更加不容小覷。想到此她便微笑著抬起頭,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長卿望去,不料苻長卿卻只是冷冷地與她對視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別處。

  可笑的雜草被婢女惶惶撤走,馮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復了喧鬧,眾人觥籌交錯恣情笑鬧,卻各自暗懷了許多心事。

  當夜半宴散,“安眉”借著疏星淡月的微光獨自走回白露園,悄悄在堂階上坐下。她也不點燈,兀自抬頭望著天幕中一鉤細細的新月,掏出槐樹枝湊到了唇邊:“剛剛你都聽見了吧?苻府裡就是連一株小草,都不是無名無姓的。其實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正是你。”

  槐樹枝在夜色裡隱隱透著些綠光,將一點詭譎的暗綠映入她冰冷的瞳仁,她茫茫然望著前方又是一笑,輕聲道:“你明明有五次機會可以不成就今日,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我出來,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你壓根就不配出現在這裡,也壓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強令他煩擾不堪,也讓你自己精疲力竭,沒有我們的力量你什麼也不是。事到如今你還不信嗎?那麼接下來我會讓你親耳聽到。”

  她一氣說罷,便淺笑著將槐樹枝塞回懷中,迎著午夜的南風靜靜站起身。

  這時只聽手杖的篤篤落地聲由遠及近,一隻竹紙燈籠照亮方圓三丈,緩緩移進了白露園。“安眉”紋絲不動地凝視著挑著燈籠走近的人,雙眼被燈籠發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瞇起,卻始終一言不發保持著沉默。

  此刻出現在白露園的苻長卿沒有僕從跟隨,他獨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雙目與面前的胡女冷冷對視,周身散發出的怒氣幾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園揚起風聲鶴唳。

  “你不是她,”他終究開口打破沉默,銳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說吧,你這蠹蟲,你究竟是個什麼怪物。”

  在彼此針鋒相對的一瞬間,卻聽她長長地喟歎了一聲,雙目落下淚來。

  “三百年了,苻郎,我們總算又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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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這一句三百年的說辭像悶雷一樣在苻長卿心中爆開,他不禁暗暗攥緊了手杖,對著“安眉”冷冷笑開:“三百年?你當我同你一樣,也是怪物麼?”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現在的你,我也不是現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淚從粉腮上一滴滴滑過,“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簡牘上寫下一首詩,你的淚落在墨字上,給了我最初的靈氣。所以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牽掛你,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時對著書卷的一顰一笑,落的淚歎的氣,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虛,我的前世還真是個磨嘰的人,”苻長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著她問,“那麼三百年前,我是誰?”

  “被終生幽禁的廢太子。當年你的母後受讒言陷害失寵,被暴戾的皇帝廢入冷宮,而你也被廢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異母弟弟即位後出於嫉恨,下旨將你囚禁在歧王宮,直到你三十三歲郁郁而終。”

  “陳朝的歧王麼,”苻長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從史書中拎出了這麼個人物,繼而問道,“那麼,你叫什麼?”

  “我是你寫下的一首詩,本沒有名字,”蠹蟲微微一笑,“但三百年過去了,陳朝的宮殿早已灰飛煙滅,我的靈氣附在一棵千年槐樹上,慢慢化成一隻蠹蟲。如今,我叫杜淑。”

  “蠹蟲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並不介意苻長卿話中的譏嘲,只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歲啟蒙、六歲能詩。還記得你作的第一首詩嗎——‘逍遙游春空,容與綠池阿。白萍開素葉,朱草茂丹華。’即使我從沒出現在你身邊,這世上也沒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了。”

  這時午夜的風吹得燈籠微微打晃,苻長卿在搖曳的光暈裡垂下眼,訕笑的口吻依舊不改涼薄:“如果我是陳朝太子讓你念念不忘,為何你第一聲卻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是姓苻吧?”

  “前塵往事已成雲煙,你今世托生在青齊苻氏,我已經在心底喚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淚眼朦朧之中,沉靜的目光透出一派情深。

  “就算你所言非虛,你是我前世塗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則今生你我並無瓜葛,你這一腔深情,卻又與我何干?”苻長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雙眸依舊無情,“這前世今生的說法縱然有趣,可惜在我眼裡,總是閃現你做蠹蟲時的模樣。”

  杜淑彷彿被他的刻毒刺傷,渾身微微瑟縮了一下,這才低下頭輕移蓮步,翩然來到苻長卿面前:“苻郎,你我雖無瓜葛,卻早種下因緣。我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艱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為我沒有最先出現在你面前,而捐棄我這一番苦心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蟲打交道,果然費神。苻長卿身上舊疾未愈,不由便覺得陣陣疲倦襲來。他在庭中隨便找了塊山石坐下,將竹紙燈籠放在腳邊,心中冷然想道:這只大概就是儒士之蟲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要說她對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難時她沒出現、在他被第四只蠹蟲刺傷時她沒出現,一切便自可見分曉。

  自始至終陪在他身邊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這道理苻長卿心裡明明白白,可是多年來待人接物的經驗使他從不輕易透露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因此這一刻他也只是在腦中一閃念,下一刻便話鋒一轉,質問杜淑道:“你要說我無情、你多情,那麼前四只蠹蟲又是什麼呢?”

  杜淑一怔,凝視著苻長卿,緩緩回答:“那四只蠹蟲是與我一同修行的伙伴,分別由商賈、患御者、縱橫家、游俠的精氣匯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長卿聽罷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說,那四只三百年的蠹蟲,才是你應該珍惜的同伴——所謂物以類聚,又何況,你們相守了三百年。”

  杜淑聞言垂下眼瞼,掩去自己閃爍的目光,低聲歎道:“你說得何嘗不是,奈何身為蠹蟲,必須依附槐樹而生,萬事都不由己。我們五蠹雖然也曾親密無間,但被槐神拿去送人救急,說分散也就分散了。”

  素來缺乏同情心的苻長卿只顧著問完自己的疑惑,聽完杜淑的話後眉頭都沒皺一下,徑自開口道:“我那侍妾一向膽小怕事,遇上難題就知道吞蟲子。今天也不知她為何要放你出來,我且問你,她上哪兒去了?”

  “她?”聽了這話杜淑面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長卿的不依不饒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淚來,“她的魂魄暫時被我壓制住了,等過十天我的精魄被這具肉身消耗殆盡時,她自然就會再度復蘇。”

  “喔,十天……”的確與當初安眉的說法不謀而合,苻長卿沉吟片刻後點點頭,雙目依舊不見同情。

  朦朧夜色中,杜淑望著眼前漠然無情的男子,終是忍不住啜泣了一聲,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從你的墨跡中孕育而生,這份前緣對你來說,難道真的無關痛癢嗎?她能比我更懂你嗎?你們的身份地位、學識喜好,無不天差地別,總是勉強彼此遷就,難道就不累嗎?”

  苻長卿聞言一怔,心頭像平靜的湖面被夜風吹皺,漾起陣陣漣漪。杜淑的話從他的記憶深處勾出了一線絲縷,奇異地牽動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刻,他自己也曾這樣說過:

  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間的猶豫被杜淑敏銳地捕捉,她不禁又湊近了一些,在燈籠昏暗的光暈中抬頭癡望著苻長卿,猶帶淚痕的臉顯得那樣楚楚可憐:“苻郎,你的眼睛在猶豫呢……”

  苻長卿目光一動,墨黑的眼珠不動聲色地盯住杜淑,聽著她徑自往下說。

  “你為什麼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呢,苻郎?一個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婦,她能懂得什麼?琴棋書畫、吟詩作賦,她能懂得多少?她無法與你相配,你們根本就不合適,”杜淑望著苻長卿緩緩地強調,語氣卻無比和軟,“這一次她為什麼要把我喚出來?就是因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憊,而你給她的感情,不過是出於報償和憐憫——這不是愛。你需要一個懂你的人,無論你想做什麼,只要一句暗示一個眼神,都能換她會心一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歷盡艱辛,卻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和祝福。”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苻長卿心中冷笑著暗想,由著她繼續往下講。

  “而我與她不一樣,”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視著苻長卿,嘴角彎出一絲淺淺的笑,在潛移默化中煽動人心,“只要你願意,十天內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我可以讓全洛陽的人都艷羨我們,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陽的青齊苻氏長公子,擁有了天下最絕色的女子。”

  這條件的確很誘人,並且有了四只蠹蟲的前車之鑒,苻長卿也相信杜淑能夠辦到她所說的一切。這一刻他彷彿又將自己置身於公堂之上,收斂了所有愛恨喜怒,只在心中冷靜地計較——既然他與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蟲已然附身,那麼為何不能將計就計、利用這只蠹蟲為他們披荊斬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緩和下語氣,佯裝因她的話而動搖,將信將疑地問道:“如果十天後你就會消失,你就甘願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為她做嫁衣,而是為我自己,”杜淑望著苻長卿,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苻郎,這十天內哪怕你只有一次心動,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苻長卿雙目一動,墨黑的眸子裡漣華暗湧,內心深處萬千算計波瀾壯闊,最後只化作春風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著他,如釋重負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滿意足地漾開。

  這時燈籠中的蠟燭終於燃盡,白露園裡一片昏暗。苻長卿在黯藍的夜色中緩緩拄杖起身,離開白露園前與杜淑告別,口氣輕松而愉悅:“十天時間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給我怎樣的驚喜。”

  杜淑對著苻長卿盈盈一拜,噙著笑意目送他遠去。

  當白露園裡再度靜謐無聲,杜淑低頭掏出槐樹枝,施施然向庭邊走去:“剛剛你都聽見了吧?我討他歡心,只需要一席話……你已經明白了嗎?你的出現本就是一個錯誤——我與他才是神仙眷侶,我要他愛我愛得高枕無憂,我會讓全天下人人稱羨。我杜淑,會成為這一世的絕代紅顏。”

  她說罷,將手中的槐樹枝一把拋出,扔進了廊下的溝渠。

  此時夜闌將盡,天光開始蒙蒙亮起來。杜淑站在廊下看著槐樹枝隨著流水緩緩遠去,明媚的雙目中俱是寒意:“不過他說的沒錯,我最珍惜的,的確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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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槐樹枝在渠水中載沉載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順著水流離開了苻府。這一路從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樹枝出了洛陽一路流落到曠野上,最終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溪流中撈出。

  “哎喲,這不是我的手指麼?!”槐鬼笑嘻嘻舉起槐樹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驚喜。

  柳鬼不悅地避開四濺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腸麼?”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徑自將樹枝湊近耳邊,擺出一副閒扯家常的嘴臉笑瞇瞇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著他,懶洋洋嗤笑一聲,卻見槐鬼一張俊臉忽然露出錯愕的表情,迭聲嚷嚷道:“哎?!怎麼是你在裡面,來來來,等我放你出來,出來說話……”

  說罷忙將樹枝送到唇邊,對著吹了一口氣。誰知樹枝除了隱隱發光,半天也不見動靜。槐鬼納悶,緊著又吹了一口氣,卻被老柳出言阻攔:“別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沒穿衣服,你硬把她喚出來,到時候就聽她哭吧。”

  “對喔,”槐鬼沖著樹枝恍然大悟道,“你離魂時當然不會帶走衣服的精氣,走,幫你找套衣裳去!”

  時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曠野上正有一行人馬歡聲笑語地走過緩坡,一位少婦騎在馬上與侍兒談笑時,一身的杏紅色縐紗裙竟霍然褪色腐朽!眾人被這異變嚇得失色驚叫,正亂成一團時,不遠處槐鬼卻奸笑著轉到樹後現形,身旁柳鬼不時偏頭回望,若有所思道:“原來你喜歡那種款式?真俗!”

  “俗屁!你懂什麼叫大俗即大雅?”槐鬼又是一記白眼,一轉臉卻又眉花眼笑,“紅色多好看。”

  二鬼耍貧嘴吵得正歡,這時槐樹枝中猛然墜出一團青光,光團中現出一個身穿杏紅色紗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現身的安眉。只見她一臉沮喪地跌在地上,抬起頭看見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數月不見,你怎麼淪落到這地步了?”槐鬼看見安眉頹唐的眼神,立刻摸著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爺才在茉莉仙子處宿醉了幾日,沒想到就讓那些蠹蟲鬧翻了天……”

  “你那叫宿醉?分明是調戲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腳水。”一旁老柳涼涼微笑,道破天機。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麼洗腳水……”槐鬼小小聲爭辯了一句,臉偷偷紅起來,他趕緊輕咳一聲言歸正傳,一本正經地望著安眉問,“你找到夫君沒?”

  安眉一聽這話就掉下淚來,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還是搖搖頭。

  “哎,你這叫什麼狀況,”槐鬼轉了轉眼珠,掐著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來,“嗯,那五只蟲子倒是沒壞事,你不是找著夫君了麼,還是貴婿呢!”

  安眉一怔,一邊搖頭一邊拭淚道:“不,不是,唉,是我沒用……”

  她本想按捺情緒,可今次見了槐鬼就像見了親人一般,眼淚越拭越多,最後竟梨花帶雨哭個不住。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見了連連咋舌道:“咦?我說你怎麼這麼憋屈?一上來就哭哭啼啼的?”

  這時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這你還看不出來,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沒用,”安眉聞言連連搖頭,卻怎麼都沒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說不清,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著腦袋打量她半天,緊抿的雙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說,來,跟娘家人說說,是不是你那貴婿欺負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說法驚了一跳,傻愣愣盯著槐鬼說不出話來,倒是柳鬼及時寬慰她道:“沒事,他在說笑呢,你就當他發瘋。”

  老柳的話讓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淚,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說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聽她這樣說,怪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後你可別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樹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望著面前連抓耳撓腮也不失仙風道骨的男子,實在沒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麼會呢,村裡人都說……”

  “村裡人說的你就信啊,他們懂個什麼,”槐鬼訕笑一聲,在安眉身邊蹲下,點點她腦門,“想不到那些蠹蟲還真有點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蟲霸占了,我陪你走一趟洛陽吧。”

  “不,”安眉瑟縮了一下,露出滿臉的驚怯,不爭氣地直搖頭,“我怕……我不想見他、我亂得很。”

  “你怕什麼?”槐鬼對安眉的窩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你現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個鬼,難道還要糊裡糊塗、膽小怕事嗎?”

  “哎?”安眉吃驚地睜大眼,結結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麼不一樣呢?”

  “當然不一樣!”槐鬼得意地笑起來,高舉起右手給安眉指了一處樹梢,“你看見那枝樹梢了嗎?你現在心無雜念,一心想著‘我要去那裡’,試一試。”

  安眉點點頭。她一向聽話認真,做事又心無旁騖,因此盯著樹梢才看了一眼,整個人竟像一團紅雲般,倏地飛上了枝頭。這不可思議的變數令她不禁攥緊了樹枝,高聲驚叫起來,把槐柳二鬼逗得在下笑個不歇。

  “哈哈哈,這下你知道鬼與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隨風而起,將浮在空中飄飄蕩蕩的安眉從樹枝上拽開,流雲般滑上天空,“別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聽他這樣說,這才提心吊膽地睜開雙眼,望著地面不住驚喘道:“我竟然飛起來了!天哪,我從沒有看得這樣高!”

  她只覺五月的山風卷著花香透體而過,大地廣袤長空高邈,讓她的世界霍然開闊!她看著燕子穿過她的胸膛、絲絲陽光映著她卻照不出半點影子、輕軟的雲絮湧進她的身體再隨風而散,這些全新的體驗,每一樣都叫她興奮不已。

  “你還可以飛得更高呢,”槐鬼笑著將安眉拎到更高處,扯了些雲絮踩在腳下耍帥,臨風西顧長嘯了一聲,“走,我們去洛陽!”

  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個洛陽城都在准備著過端午,京畿上空浮滿了菖蒲、艾葉、蒼術、白芷以及雄黃酒的味道,結果還沒飛進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將她的魂魄又收進樹枝裡去,自己則仗著法力高強,與柳鬼一同尋到了苻府。

  “敲門還是私闖?”老柳歪在雲頭上,問槐鬼。

  “當然是敲門!”這出興師問罪,可是和男一號正面交鋒的對手戲,一定要表現得光明正大、仙風道骨。槐鬼在雲氣中煞有介事地整頓衣冠,扮作個清俊道士模樣,興沖沖地在苻府門前現身。

  苻府小廝卻見慣了逢年過節上門來打秋風的道士,就算槐鬼長得面皮白淨風流體面,也不過丟了個白眼而已:“道長,我府上已請了清虛觀的道士來打醮了,您請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塵,對那小廝故弄玄虛道:“小兄弟,我可不是來打醮的,你去對你家公子說,貧道是為蠹蟲而來。”

  “什麼蠹蟲?”那小廝聽不明白,不願意為槐鬼通報,“你這道士,休要跟我胡鬧,我家公子一向待人嚴苛,你別害我進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見他不耐煩,當下二話不說,右手往空中一撈,那小廝腦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翼而飛:“我對你客氣,你倒跟我囉嗦,快去通稟,不然不還你帽子!”

  小廝被他嚇得臉都白了,嗷了一聲便跌跌撞撞跑進門去,找到張管家後連聲喊門外來了神仙。這廂苻府的後院正是雞飛狗跳——苻長卿正在為壽宴上的風波跟馮令媛算賬,已下令將她送往苻府在青齊的一座莊園,配給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妻子。

  馮令媛跑到澄錦園尋死覓活,苻長卿卻不為所動,兀自冷笑道:“你在壽宴上玩那些花招時,怎麼就沒顧慮到觸怒我的下場?你若是聖上賜我的正室倒還罷了,不過是個御賜的侍妾就敢囂張,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這時張管家領著小廝來找苻長卿,正瞥見蓬頭散髮的馮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內心全無半點同情,只管袖著手恭立在簷下對苻長卿通稟;當悄悄將“蠹蟲”二字說出口時,卻見自家公子倏然變了臉色,只沉聲道:“去請他來。”

  “有怨氣!”槐鬼剛一踏進澄錦園,便四下張望著嚷嚷道,“好強的怨氣啊!”

  苻長卿冷眼看他裝瘋賣傻,徑自不悅地開腔:“道長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顧在庭院裡四下打轉,最後饒有興趣地盯著堂下那一汪魚潭,摸著下巴嘖嘖稱贊道:“苻公子,您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連,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風流債不少……”

  苻長卿被他氣得咬牙一笑,遣散下人後陰著臉道:“你我還是開門見山吧,你為何會知道蠹蟲?”

  “因為那些蠹蟲,是我給安眉的。”槐鬼相當爽快地承認。

  苻長卿聽著槐鬼隨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臉色不知不覺又壞了幾分。他墨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槐鬼,沉聲質問道:“你就是那槐神?”

  “對,”槐鬼訕笑一聲,瞇著眼和氣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這麼稱呼。”

  “我不會同那女人一樣傻的,”苻長卿冷笑一聲,傲然睥睨他,“說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確不是神仙,”槐鬼不以為忤地望著他笑,一時之間在這景致如畫的庭院裡,真是雲停霧斂曉煙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蟲來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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