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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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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7:07
第三十九章

  “你說要見她,我就得照辦麼?”苻長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時又對槐鬼心懷敵意,自然不會乖乖聽命。

  槐鬼倒是無辜又無奈地聳聳肩,望著咄咄逼人的苻長卿,干笑了一聲:“她的肉身被蠹蟲占據了,你不急麼?我可是一片好心。”

  這“好心”二字,令素來桀驁難馴的苻長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後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麼我倒要問你,這些蠹蟲是誰弄出來的?始作俑者是你,現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這幾句搶白著實令槐鬼無言以對,槐鬼撓著頭往庭中轉了兩圈,微有些不滿地抱怨:“我說你們人吧,真是又別扭又不好相與,這五只蠹蟲雖不是什麼省心之物,卻也好歹為你們促成了一段姻緣不是?要說這冰人,還是我呢。”

  姻緣、冰人,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輕佻地信口道來,更是令苻長卿心生厭惡。他沉著臉冷哼了一聲,出於士族貴胄的驕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譏道:“她不過是我的侍妾,你也不過是一介鬼魅,什麼姻緣、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雙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長卿,卻也對凡人的世俗無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說侍妾不是你的姻緣,我們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別到最後傷了兩個人的心。”

  苻長卿聽了槐鬼這話,眉宇間神色微微一凜,口氣也不自覺地放緩:“這些話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這時候來見蠹蟲,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來去自如,為何不直接去找她,卻來見我?”

  “特意照人間規矩來見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長什麼模樣,”槐鬼又瞇著眼笑起來,和氣中透著點狡黠,“安眉是個好姑娘。”

  苻長卿暗暗攥緊了手杖,不知為何看見槐鬼神色中的殷殷關切,就是心覺不爽:“今日隨你裝神弄鬼,我苻府都攔不住你。只是我話說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讓安眉回魂,我雖無可奈何、卻並不想答應。”

  “哎?”槐鬼沒料到苻長卿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吃驚地睜大雙眼,“為什麼不想答應?”

  “我需要那蠹蟲為我做一些事,”苻長卿皺著眉回答,不屑去觀察槐鬼微變的臉色,徑自往下說道,“而這些事,安眉她辦不到。”

  槐鬼聽了這話心中暗暗叫糟,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步反應,就見他左袖中青光一閃,一團杏紅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當滿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後,苻長卿看清地上這道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臉色不禁也微微一變。

  時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陽光下顯得鮮艷而輕空,半透明的身體無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卻也因為光照充足而顯得生機勃勃,看上去並不駭人。由於端午時節到處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濃濃的瑞氣沖得直打晃,越發顯得虛渺嬌弱。

  安眉跪在槐鬼腳邊,抬起頭訥訥望著苻長卿,淒然的雙目中漸漸蒙上一層薄淚,令他心底一慌,無從應對。

  也許是關心則亂,苻長卿在她受傷的目光之下,竟有些無地自容。他心裡也清楚自己一套涼薄的說辭給他和安眉之間帶來了麻煩,想要改口解開誤會,卻在看見她對槐鬼流露出不自覺的信賴時,被心頭惱火打亂了陣腳。

  猝不及防的狼狽,連同心虛、懊惱、不安、氣恨,一時齊齊湧上心頭。他頭一次面對這樣的心慌,簡直就像個束手無措的稚齡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面目來,用往日信手拈來的傲慢與刻薄,為自己的惱羞成怒戴上一層面具。

  “你可記得在滎陽時我叮囑過你什麼?蠹蟲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他字字先發制人,說完又隱隱後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蟲鬧出的禍事,且不提它險些使我喪命,你也曾答應過我將那蠹蟲處理掉,今後遇到困難都會靠自己撐住。”——他竟然翻舊賬,他為什麼要翻舊賬?這樣下乘的招術,他明明在官場上都不曾用過。

  然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傷心,然後在那個槐樹鬼平靜淡然的注視下,繼續口不擇言、言不由衷的傷害她:“老實說,你這一次吞蠹蟲,我不是不生氣的。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一定要這麼做,只為了在壽宴中出個風頭嗎?一時借來的才學靠得住嗎?你連〈千字文〉都只能背個開頭……如果我的辛苦你一點都不能領會,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我也無計可施了!”

  為什麼怒火會遏制不住;平日的牙尖嘴利擱到現在為什麼會越說越落下風,如果搶白的結果是言多必失,還是什麼都別說了。苻長卿後退半步,胸中一時氣血翻湧,惹他疼的似乎是舊傷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我說你啊,還真是不懂女人心,”這時一直在旁作壁上觀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嘴一笑,很不給面子地譏嘲,“嘖嘖,虧你還是名動洛陽的貴公子呢,怎麼連哄個女人都不會?瞧你語氣這叫一個沖、口齒這叫一個澀!”

  槐鬼一臉的鄙視刺得苻長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確不會哄女人開心,我也從不認為值得為這個花時間,在苻某看來,女人不過是種無知美麗的擺設。”

  “可她對你而言,明明是不同的吧。”槐鬼笑著戳穿口是心非的苻長卿。

  一瞬間苻長卿覺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條死胡同,這條胡同其實一直築在他心中,他能夠容忍其存在,卻絕不想在此刻因為槐鬼的一句話而乖乖入甕,帶著被人識破的羞惱他猶自嘴硬道:“有什麼不同呢?苻某從不認為,對婦人之愛,可以超離美貌而存在。”

  這一句話不計後果、傷人太過,連槐鬼都聽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鏡卻無能為力,最後只能淺笑著歎息一句:“她比別人的好處,不過是多了些堅持。”

  她比別人的好處,他又豈能不知,何需這不相干的家伙來點撥。苻長卿心中發堵,一口悶氣無從發洩,轉而面對一直瑟縮在槐鬼身旁一言不發的安眉。

  “堅持?”苻長卿垂下眼,望著安眉驚怯的雙眼,帶著慪氣冷冷地反問,“一次又一次借助別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謂的堅持?”

  “大人,是我錯了,”這時安眉終於開口說話,發顫的聲音裡滿是絕望後的失落,竟沒了往日的柔順,“大人,您說的全都對,全都是我的錯。是我答應了您要處理掉蠹蟲,卻沒有把樹枝丟掉;是我明知道蠹蟲曾害您受傷,最後還選擇吞下它;也是我答應了您要撐住,卻沒有堅持。我真的是沒有見識也沒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覺得走到了絕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縱容壞了的苻長卿從沒見過她這樣的態度,一時竟不能言語。

  “這樣算來,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五次絕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安眉站起身,哀傷地凝視著苻長卿,喃喃自問,“是不是這條絕路,我早就不該堅持了?就像大人您說的,沒了蠹蟲,今後的路我要怎麼走呢?就像她說的,她討您歡心只要一席話,而我拼盡力氣也沒有出路,我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錯步步錯,她和他都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了,為什麼死都不願回頭?明明兩個人都無比疲憊,是不是她先不堅持了,他也就能解脫?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雲天,一恍神,便身隨心念飛升起來,紅雲般輕悠悠浮起、隱入空中。苻長卿見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卻見槐鬼連聲喊著“壞了壞了”,跟在安眉身後騰空而起,轉眼也鬼影杳絕;礙於人鬼殊途,苻長卿卻只能無奈地停下腳步,疲憊地退回廊邊坐下。

  罷了,苻長卿倚著手杖頹然想,反正十天後,她就回來了……

  這邊雲頭上,安眉兀自躲在雲中哭個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撓腮:“哎,我說你,連蠹蟲都還沒照面呢,你就敗陣逃跑,沒見過做鬼做這麼窩囊的!”

  “他……他都說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蟲幫他做事,我還有什麼必要見她?”安眉抱著雲哽咽道,“不見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沒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還會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紅著眼俯瞰雲下遙遠的洛陽城,輕聲囁嚅道。

  槐鬼聽她這般說,也只好陪在她身邊坐下,揚起嗓子給她打氣:“說的也是,不如趁現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瀟灑一回,是吧老柳?”

  一邊老柳臥在雲頭上斜睨槐鬼,肉笑皮不笑地作色道:“剛剛我可都瞧見了,真不愧是千年老木頭,果然是一把煽風點火的好手。”

  “哎?”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剛剛我可沒有煽風點火,我就是開開玩笑……”

  “……你還真會開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末了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歡看你這樣開玩笑。”

  槐鬼渾身一激靈,趕緊哈哈干笑著顧央︻而言他,從雲中拉起安眉的手道:“來來來,不如我帶你去逛逛人間。”

  “有什麼好逛的……”安眉耷拉著腦袋,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當然有,你剛剛做鬼,還沒瞧過新鮮呢,”槐鬼興高采烈地瞇起雙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陽壽已盡,魂一出竅就會被牛頭馬面用鉤魂索套走,哪裡能知道我們鬼界的有趣之處,我帶你去看看。”

  說著就給安眉注了些靈氣,帶她飛往洛陽上空,柳鬼見他如此有興致,也就默不作聲地騰雲駕霧,跟在他們身後相陪。

  槐鬼領著安眉飛過洛陽鱗次櫛比的街坊,一樣樣用靈力指與她看:“人與鬼共存於一世,只不過陰陽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輪回卻不能相見。人間萬物皆有鬼,也分善惡妍媸,等我指給你瞧。”

  說著他食指一點,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個裊裊娜娜的美女來:“這是井鬼,名叫瓊……”

  安眉好奇地睜大眼,看著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樣樣落在屋宇、馬車、銅器,甚至行人頭頂的傘蓋上:“屋室之鬼名搖子、車鬼名慟、銅器鬼名楊煞、傘蓋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隨著槐鬼輕快的話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們都從往日熟用的器物中探出頭來,惹得安眉先是一陣驚詫莫名,隨後安下心來,便漸漸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這些可真有意思,我從沒想過,原來人間還可以有另外一個樣子……”

  “當然,”槐鬼看著她心情好轉,便在雲淡風輕中粲然而笑,“撇開投胎輪回不談,你知道為何許多人生前含恨,死後卻不報怨?就是因為一旦做了鬼,領略了這些,許多事情也就能看得開了……往後我會要你知道,你所畏懼的那些門第權勢,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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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7:24
第四十章

  此刻白露園中,安眉,或者說占據著安眉身體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寫字。

  端午時節,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爾抬起頭來,瞇著眼看午後的陽光穿過半卷的竹簾,任光點碎金一般灑在她的雲鬢與額頭上。彌漫在空氣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暈,於是她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令驅邪的香氣熱辣辣竄進五髒六腑。

  當細微的灼痛從胸口一路燒至小腹,杜淑“咦”了一聲,半睜開眼睛,視線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經羊酪潤澤過的雙手比從前細滑了許多,她將手輕柔地往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裡慢悠悠歎出一句:麻煩。

  奇妙、脆弱、麻煩,這就是凡人的身體,而自己想要獲得一具,得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這樣一個契機——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來換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犧牲究竟值不值得,這一刻已經無從計較了。

  這時庭中傳來輕淺的腳步聲,伴著檀木叩擊青石的篤篤低鳴,正是苻長卿拄杖而來。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筆正襟危坐,從容不迫地迎接他。

  這一邊苻長卿徑自登堂,面對著杜淑坐下,拋開寒暄開門見山道:“已經過了兩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胸有成竹。”杜淑也不行虛禮,低頭整理了手邊的文稿,遞到苻長卿面前。

  苻長卿拈起一看,“論女誡”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將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為然地冷笑道:“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

  “嘩眾取寵,苻郎不也深諳其道嗎?”杜淑意有所指的笑起來,一時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長卿聽出她話裡的暗諷,神色一凜,不再小覷杜淑,當真將她的手稿從頭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著臉給了一句評價:“你這論調倒挺新鮮。”

  杜淑笑著低下頭,將手稿翻了翻,輕聲念出開頭:“大凡世間女子,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寢早作,以事舅姑。然則雖有德言容功,猶不能擅專房之寵,何也?”

  “蓋世間男子,皆喜新厭舊、重難輕易者也。”苻長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沒作任何反駁,“你打算將這篇文章傳抄出去?然後靠這驚人言論名噪洛陽?”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舉雖然的確驚世駭俗,卻能保證一炮而紅。到時若是遭人詬病,我還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來,足可力挽狂瀾。”

  “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爭議出名,何況你的文章的確有幾分道理。相信屆時若有人駁斥,自然也會有人出言維護。”苻長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會為你鋪路。待會兒我送些閨中用的箋紙來,你將〈論女誡〉謄寫一份交給我,我等著瞧這場熱鬧。”

  杜淑但笑不語,靜靜看他離開白露園,視線才又移回紙面——這文章豈止是有幾分道理,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論女誡》中直指男子喜新厭舊、重難輕易,所以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寵之術,即“變易為難、變舊為新”,最終為那些失寵的正室們,達到“變憎為愛”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這位苻郎,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共患難時萌生的感動,在共富貴時能維系多久?他超乎尋常的堅持,有幾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幾分是由世俗難容的壓力催生,作為後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間,卻聽堂外又傳來動靜,來者竟是苻長卿的侍妾栗彌香。只見她姍姍走進白露園,這一次卻不敢再橫沖直闖,而是站在堂外親切地笑問道:“妹妹在麼?”

  杜淑目光一動,懶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卻並不請栗彌香登堂,而是靠著楹柱斜睨她,漫不經心的還以一笑:“這倒奇了,我什麼時候有姐姐了?”

  栗彌香似是對杜淑的輕慢渾然不覺,兀自望著她莞爾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來後到,你自然得叫我一聲姐姐。”

  杜淑聞言挑了挑眉,趿著鞋走下堂階,徑自踱進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這樣,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彌香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悄悄拉近些距離,才停下腳步對杜淑輕語道:“過去馮姬妒忌妹妹,對你做了些齷齪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寬宏大量,別再記恨。如今馮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邊只剩下你我二人,我們姐妹也該和睦相處,才能同心協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說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著頭一笑,張開十指,看著掌中鮮紅的花瓣細細碎碎灑了一地,眼波卻是也斜一掃,直直盯住栗彌香,“姐姐要借刀殺人,妹妹就順水推舟,好個同心協力。”

  栗彌香聞言一怔,不禁駭然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地瞪著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說什麼?”

  “難道不是麼?”杜淑巧笑倩兮,瞇著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已經借著我除掉了馮姬,現在又來假意示好,這次卻是想借誰,來除掉我呢?”

  “妹妹你誤會了,”一瞬間栗姬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僵,她目光游移到別處,說話的口氣也不再柔和,“今日我來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無意與我結交,我也不強求;只是你千萬別再說什麼借刀殺人的話,紅口白牙地含血噴人,有什麼意思?”

  “我有沒有含血噴人,你自己最明白,”杜淑這時走到栗姬跟前,幾乎與她面貼面站著,口氣緩慢而又充滿威懾,“只是妹妹我現在要借刀殺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說罷她冷不丁抓住栗彌香的右手,一言不發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彌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覺得渾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詭異的寒意,她急著抽身離開,卻不知面前這女人哪來的力氣,纖纖五指竟能將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時掙扎不開。

  焦急的栗彌香不禁使出渾身力氣,慌亂中鬼使神差地一推,就看見“安眉”輕飄飄倒在了地上。這一推她並沒覺得使出多大的力氣,得到這般結果使她有些愕然,卻也鬆了口氣。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卻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隻手滑向身前,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彌香面對眼前的變故,有些莫名其妙,剛想退開一步說些狠話時,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冷喝:“你們在做什麼?”

  她大驚失色,立刻白著臉回過頭,正看見苻長卿拄杖站在內庭月門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箋紙,也在好奇地注視著她們。栗彌香頓時明白過來,知道自己已掉進“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頭對著地上的女人,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攙扶:“我羨慕這園子裡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親自為我摘啊,看這苔蘚多滑……”

  杜淑聽了她的謊話,緊抿的嘴唇扭出一絲笑,也不出聲,只是將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一旁栗彌香離得近,恍惚看見她眼中青光一閃,嚇得她趕緊甩開手踉蹌著後退。這時苻長卿也已走到她們跟前,沉著臉責備栗彌香道:“你來這裡胡鬧什麼?下去。”

  “不,我沒有……”栗彌香意識到自己處境凶險,不甘心就此被苻長卿判定有罪,“我只是來看看她,沒別的意思。”

  苻長卿哪會相信她這一套,徑自不耐煩地擺擺手:“下去。”

  眼前這一幕若是擱在從前,他一定又要惱火安眉受了欺負,而如今,他清楚面前這兩個女人都不是簡單的貨色,倒也能省心了。心裡這樣悵然想著,苻長卿臉上不禁滑過一絲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對上杜淑懵懂茫然的雙眼時,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間他以為是安眉回來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間迅速洇出的暗紅色血跡時,片刻怔忡後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立即甩開手杖將杜淑打橫抱起,發瘋一般沖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來!”

  太醫呢、穩婆呢、婢女呢,怎麼一個個都不來?!他這一生從沒像現在這樣著急過,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藍色的尖錐,深深扎進他心裡,隨著時間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創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仁頭一次散亂了視線,眼前茫茫然滑過無數紛亂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惻隱歎息的,卻都是與他無關的眾生相。他被人從室內推到堂外,一直這樣傻愣愣站著,直到壓抑的暮色將他的視野一並沉於灰暗,直到點點燭光跳入他空洞的眼簾,一直嗡嗡作響的雙耳中才聽見太醫一聲蒼老的歎息:“苻大人請節哀。”

  這句話滄桑哀戚,像是從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語,在他空落落的心頭一遍遍回蕩。許久之後,苻長卿恍恍惚惚回過神,微微點了點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許久。這時左腿上又傳來隱隱刺痛,蟻嚙一般,直到現在才傳進苻長卿腦中,提醒他任性拋開手杖的下場。他隨即踉蹌了一下,借著阿檀的扶持頹然坐在廊下,鐵青的面色始終不曾緩和,像覆著一層寒霜。

  一直守在苻長卿身旁的阿檀看著自家公子傷心,咬著唇不言不語,眼睛鼻子卻早已悄悄發紅。

  “沒了也好,”許久之後苻長卿終是開腔,平靜的面色死灰一般黯淡,說出的話字字無情,又字字透著淒涼,“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做不了苻家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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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7:40
第四十一章

  這忙亂的一夜遠比想像中更加難熬,自少爺進入內室看望安姬後,被拒於門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於白露園和主宅之間,由著苻夫人事無巨細的盤問。也因此,這一刻他才會拎著夫人為少爺准備的食盒跑過長長的穿廊,直到在堂前停住腳步。

  這時堂內肅靜得鴉雀無聲,阿檀赤足立在簷下聽鴿子咕咕地嘟嚕,在張管家的示意下躡手躡腳地走進內室,悄悄掀開簾幃張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簾縫中閃動,先是落在少爺紋絲不動的背影上,而後又滑向錦帳半掩的床榻——榻上躺著他一直瞧不順眼的女人,三四個婢女和穩婆正在圍著她打轉,也許是因為疼得太厲害,不時還可以聽見榻中傳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簾將食盒輕輕放在案上,走到苻長卿身後跪下,小聲叩拜道:“少爺,夫人叫我來送飯,囑咐您別太勞神傷身。”

  說完他戰戰兢兢抬起頭,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苻長卿冷峻的側臉。隨著少爺的沉默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心裡莫名地有些慌張。

  這時張管家忽然走進內室,令人難捱的僵局才終於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計吏從刺史府趕來送消息,現在正在堂外等著呢。”

  苻長卿聽見公事回過神,卻仍是心煩意亂地皺起眉:“什麼事這麼急,叫他回去明日再稟。”

  “似乎是關於大興渠亂匪的,聽來人說,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張管家望著苻長卿略提了兩句,不希望少爺因為私情耽誤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緊急,還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長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閃,在阿檀的攙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顧好安姬,我同計吏出去一趟,明天會直接從刺史府上早朝。”

  “是。”張管家這才鬆了口氣,俯身一拜,畢恭畢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內室。

  直到這些要緊的人物全都離開,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來,這時癱軟在帳中的杜淑悄然張開雙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閃爍。她翹起嘴角想彎出一絲笑,可惜下腹傳來的劇痛過於強烈,使她的一張臉上除了蒼白就是麻木。

  凡人的身體果然很脆弱,杜淑無奈地想,她實在不該這樣窮折騰的,不過好歹也算給未來解決了一個麻煩。還有徐州,徐州……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

  另一廂安眉同著槐柳二鬼飛了一天一夜,已經來到了千裡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陽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樹上俯視著縮成一團的安眉,好奇並關心地問:“哎?肚子還是疼得厲害嗎?”

  “嗯……”安眉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該是這個日子……”

  “不管是怎麼回事,先吃了這個吧,”這時老柳忽然從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現身,手裡拈著朵紫光瀲灩的靈芝,遞給安眉,“給,畢竟大老遠來趟九嶷山觀光,因為肚子疼掃了興就不好了。”

  “哎呀,這可是千年靈芝,”槐鬼看見靈芝頓時兩眼放光,一骨碌從梧桐枝上爬起來,羨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見色忘義!”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老柳仰頭看著賴在梧桐樹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著臉冷笑道,“你光看著她不舒服,還不如花點時間找找仙方,九嶷山到處都是靈芝瑞草。”

  “真的?”槐鬼盯著安眉一點點啃食靈芝,自己也涎皮賴臉地跟老柳撒潑,“我每年來三次九嶷山,怎麼從來沒見到這些好東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點,什麼寶貝也輪不到你了。”老柳斜睨槐鬼一眼,相當鄙視,“告訴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靈氣,就要往深山絕谷裡走。”

  槐鬼頓悟,當下偕同恢復了元氣的安眉,跟著老柳一起走進颯颯搖動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著露水好奇地東張西望,驀然聽見一陣悅耳的絲竹聲,她辨認不出是何種樂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歎了一句:“真好聽。”

  “當然好聽,那是舜池的神嫗在彈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著安眉穿過斑斑淚竹,來到霧嵐深處一眼碧綠的水潭邊。

  這時只見四周峰巒如聚,戍衛一般刺向青天白雲,守護著腳下靜謐的寒潭。一位白發老嫗正坐在潭邊撥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魚跳波、瘦蛟起舞,無數鳥雀盤旋在山谷之中。槐鬼和老柳相視一笑,悄悄走到潭邊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跡,幾乎受寵若驚,她跟在槐柳二鬼身後,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濕漉漉的草叢裡。

  一開始她害怕露水沾濕裙子,剛想低頭整理衣裳,才發現自己多慮了——做了鬼哪裡還會弄濕裙子呢?安眉無奈一笑,目光一動,竟發現身邊草叢裡藏著許多鳥蛋。窮人本性做鬼也難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鳥蛋,卻被槐鬼小聲阻止:“舜池邊的鳥蛋可不能撿,拿了會迷路的。”

  安眉臉一紅,立刻乖乖將鳥蛋放下,又見槐鬼抬起手來向上一指,輕輕對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聞言,在越彈越急的箜篌聲中茫然抬起頭,望著頭頂上方的萬仞險峰出神。這時空谷百鳥翔集,峰頂上霧嵐連著流雲,都在靈動的箜篌聲中隨風滑過。安眉仰望著萬丈光芒在巖壁上繪出流動的雲影,雙目被峰頂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淚盈眶,她禁不住低下頭,俯看著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龍從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過,粉紅色的桃花魚像點點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異的幻境為安眉帶來莫名的感動,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隻手打開,充滿了豁然開朗後的欣喜。

  這時一旁的槐鬼遞給安眉一杯木蘭露,彈罷一曲的神嫗也姍姍來到群鬼面前,蒼老的手指慈藹地撫過安眉的鬢發。林間妖艷的山鬼們紛紛從四周現身,帶著與槐柳二鬼久別重逢的親熱,齊聚在箜篌漣漪般的餘韻裡歡飲。安眉聽過舜與湘妃古老的傳說,若有所思地捧著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為什麼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覺得這樣很奇怪麼?”槐鬼聽見安眉的低語,呵呵笑了幾聲,“世俗世俗,人世間的許多安排,都俗得很。為什麼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與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為天、女子為地,是我從小聽從的教誨,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隨便認同槐鬼的說法。

  她認真的態度把一眾鬼怪們逗笑,於是老柳故意插科打諢道:“那好,我問你,你們小澤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誰是天,誰是地?”

  這問題生生把安眉給難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猶豫道:“公主是天,我們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聞言大笑起來,牽起安眉的手帶她飛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條條框框給繞糊塗了吧?”

  安眉在飛升的途中被山風吹得雙眼險些睜不開,好在她早已習慣了飛翔,整個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巔晴好的風光之中。載著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雲輕快地掠過群山,不大一會兒,遼闊的視野中就出現了一塊塊整齊的麥田。安眉對莊稼有著一股本能的喜愛,她趴在雲中俯瞰著即將成熟的農田,又看見針尖一般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不禁感慨道:“從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沒錯,從這裡看,每一個人都很渺小。在田間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裡的人,說到底,又能有什麼不同呢?”槐鬼一邊笑著,一邊將雲頭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呢……”

  說著他便令白雲飛近地面,這時雲頭正經過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來兩家披麻戴孝的哭喪隊伍,這兩家喪事辦得一貧一富,貧家此刻正戰戰兢兢讓在路邊,給富家熱鬧而龐大的隊伍讓路。然而在另一條路上,這兩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靜地跟在牛頭馬面身後,身上一樣纏繞著沉重的勾魂索。

  原來黃泉路上無論貧富貴賤,皆是殊途同歸。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裡模模糊糊悟出點什麼,卻又沒法說個明白。於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這樣看,每個人都一樣。”

  “嗯,你還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點點頭,懶懶在雲中翻了個身,“所以說,別再憂愁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啦——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點地位有點錢麼?你仔細想想,還有什麼想做卻沒法完成的心願?在這個時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聽了槐鬼的話,當真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最後忽然坐直了身子,兩眼發亮地點點頭:“有的!我一直想回家鄉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瞇著眼睛笑起來,悅耳的嗓音裡包含著親人般的寵溺,驅散了安眉心中最後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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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短短三天,一篇《論女誡》在洛陽鬧得沸沸揚揚,引得無數婦人爭相傳抄,三三兩兩聚在閨中咬牙切齒地誦讀談論,甚是解恨。這些長年與美妾妖婢作斗爭的貴夫人們,頭一次將尖銳的矛頭指向她們喜新厭舊的丈夫,紛紛按照《論女誡》上所示,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寵方案。

  單從紙面上的步驟來說,想揚眉吐氣的妻子們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賢淑地將丈夫們推向美人的懷抱,縱容他們在外面盡情將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同時自己則衣著樸素、辛勤持家,並將丈夫們拒於繡榻之外。直到丈夫們詫異不安或者快忘了她們的長相時,才挑選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驚艷登場,重新引起丈夫們的注意。接下來是一系列的心理戰,妻子們可以故作冷淡、以退為進、欲迎還拒,一點點對回心轉意的男人們施予芳澤,直到全然吊起他們的胃口,同時自身再修習媚術,最終將丈夫的一顆心永遠拴在自己身上。

  實現這樣的計劃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並且勇氣、毅力、恆心一個都不能少,然而《論女誡》全篇語帶煽動,道理分析得絲絲入扣,步驟詳細並且縝密,又使得女人們不得不由衷信服,進而鼓起勇氣去嘗試。

  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整個洛陽的男人們不論俊丑貧富,都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勵他們出去冶游,很快《論女誡》也傳到了他們手中,在本著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讀之後,每一個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終能不能將自己征服,總之事態的發展對自己絕沒壞處,那麼順水推舟地出去放蕩,何樂而不為呢?眾人安下心後,頓時陷入一場迷亂的夏日狂歡——趁自家老婆沒有改主意之前,還是先盡情地將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吧!

  與此同時,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自然都會想知道寫出《論女誡》的人是誰。於是消息不脛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最近納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個有著低賤的胡人血統,卻才高八斗的美人。

  在安眉聲名遠播之後,《論女誡》自然也傳到了苻公手裡,這篇離經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無法想像這樣一篇煽動正室們和低賤的妾室爭寵的文章,竟然能夠瞬間蠱惑所有的人,天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加本末倒置、嘩眾取寵的事嗎?!

  就在苻公被激怒發作前,“安眉”竟然又拋出一篇《事舅姑》,措辭溫婉嫻雅,一時也被人傳抄開去,引為待嫁女子的閨中教條。文中提到“侍奉阿翁當謹言慎行,不敢直視、不敢隨行、不敢對語。如有使令,當聽其囑咐,不可違逆……”這幾句話生生打動了脾氣死硬的苻公,這才使他沒有話說。

  此時白露園中,杜淑信手寫完一首閨閣詩,吹干墨跡後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紅色的箋紙半遮住臉面,懶懶躺在榻上喘氣。小產後的身體尚未復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時間躺著休息,身子卻仍舊羸弱乏力。

  想起《論女誡》在洛陽的風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對凡間女子的愚蠢實在無話可說。為什麼女人一定要一個男人來全心愛護呢?與其和女人爭寵,還不如……她微微沉吟,繼而冷笑,片刻後強撐起虛弱的身子,帶著詩稿慢慢往澄錦園走去。

  這一段路杜淑走得極慢,卻沒有令白露園的婢女來扶持,雖然現在她在洛陽是紅人,但在苻府卻始終是形單影只。過去是沒人樂意搭理,如今是沒人敢來逢迎——這位忽然開竅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們看來,總透著一身令人望而卻步的鬼氣。

  比起尚有情郎憐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況其實更堪憐,然而她從不曾露出一絲膽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著獨來獨往,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進澄錦園,杜淑在婢女們通稟後脫屐登堂,滿面春風地走到苻長卿面前。

  自從她小產之後,眼前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無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舊溫順地行禮,在落座後將一疊詩稿遞到苻長卿面前,低垂的雙眼狀似不經意地滑過案牘,在瞥見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卷宗時微微一頓,卻又淡然移開目光。

  苻長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將卷宗闔上,拈起她寫的閨閣詩掃了一眼,在讀到“路出重霧裡,人來夕照邊。”一句時,心裡實在覺得精彩,嘴上卻仍是譏誚道:“如今你已經夠出名了,有這閒工夫,還是保養一下身體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氣,”杜淑笑笑,不理會苻長卿的譏嘲,徑自戲謔道,“世人淺薄,總是很健忘的。”

  她的論調雖然偏激,但毋庸置疑的、的確合乎苻長卿的胃口。因此他終究忍不住會心一笑,隨即訕訕移開目光,不再反駁。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尷尬,這時阿檀恰好走進內室,跪在兩人面前行過禮,脆生生地替張管家傳話:“少爺,昭王爺與季鴻臚上門來作客呢。”

  “季子昂?”苻長卿一聽見這個人就不爽,頓時沉下臉將詩稿往案上一丟,冷哼了一聲,“他是什麼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季鴻臚如今與昭王爺過從甚密,是朝中﹛手可熱的紅人,少爺就委屈一下去應酬他咯。”按說阿檀早習慣了自家少爺的口無遮攔,可這一次不知為何,他卻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勸阻道,“人多嘴雜,少爺切莫隨便說話。”

  阿檀對苻長卿說這話時,婢女們正在外堂烹茶,內室中只有杜淑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苻長卿因著書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麼還信口道出心裡話?是應該自省的。

  “你倒膽大,竟敢教訓我?”苻長卿訕笑著拍了一下阿檀的腦袋,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罷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寵,我可得罪不起。”

  說罷苻長卿便緩緩往外走,自從杜淑小產那日他就丟棄了手杖,何況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還未復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臨出內室前苻長卿偶然回過頭,恰好看見杜淑動作艱難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舉一動都曾牽動他的心,苻長卿略一猶豫,心底終是不忍,於是在轉身離開時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行動不方便就慢些走,沒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著苻長卿匆匆離去的背影,片刻後嘴角不禁彎彎翹起。此時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頭,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著四下無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開……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這句評語傳遍天下,除了當事人不以為然外,其實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來,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爺,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極出色的。

  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蠶眉鳳目、直鼻權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矯健的七尺之軀,對比時常流於輕狂的苻長卿,倒也的確當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面對這樣一位公子的示好,此時又流於輕狂的苻長卿卻根本連看也不看,徑自迎向被眾人簇擁的昭王爺,翩翩然行下禮去:“殿下光臨寒捨,苻某接駕來遲,請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請起,快請起,”當今天子的三弟昭王樂呵呵扶著苻長卿起身,面帶促狹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氣色不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溫柔鄉裡好入眠啊……”

  苻長卿聽見昭王口吐褻詞,心頭便猛地一沉,隱隱生出些不安的預感來。這時苻公已陪在昭王身邊,聽了這話臉色陰沉地盯了兒子一眼,才又畢恭畢敬地引著昭王與季子昂一同進入客堂。焚著名香的客堂內早有嬌美的婢女們在等候,這時便盈盈來到眾人座前,細聲細氣地侍奉茶食。

  滿座賓主相談甚歡,大家從國事談到風月,一直都是興致高昂,只有苻長卿一反常態地默默端著茶碗,兩眼盯著地面出神。果然沒過多久,昭王就在談笑中暴露來意,一邊撫著微微腆出的肚子,一邊朝苻長卿滿臉堆笑道:“聽說足下最近納了一名侍妾,號稱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長卿聞言心中一驚,墨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錯愕,卻轉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著對昭王敷衍道:“殿下說笑了,微臣納的侍妾,不過略讀了一點詩書,又怎敢妄稱才女?”

  “哎,一篇〈論女誡〉名動天下,她到底有沒有才氣,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昭王不依不饒,兀自笑得一團和氣,“這位傳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姿,不如足下請她出來會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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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昭王此言一出,堂中諸人頓時噤聲,尷尬得面面相覷。

  苻長卿沉默了片刻,臉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婉言推辭道:“安氏區區一介女流,怎當得起殿下如此抬舉?只怕她出乖露丑,有辱尊駕。”

  “哎,苻大人過謙了,安姬的才華世人有目共睹,字裡行間的銳氣絲毫不輸男子。如今婦人間也推崇林下風氣,爭相與士大夫論學清談,苻大人又何必膠柱鼓瑟?”這時季子昂笑著放下茶碗,與昭王相視一眼、默契無間,“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拋頭露面,不如在堂中設下屏風,令安姬在屏後與昭王作談,苻大人以為如何?”

  季子昂輕佻的笑容令苻長卿心下大怒,他寒著臉兀自沉吟不語,使得堂中氣氛十分尷尬,這時座上苻公卻突然開口道:“季鴻臚說笑了,區區一個侍妾,哪裡金貴得見不得人?只管請安姬出來見客就是。”

  苻長卿聽見這話心裡一下懵住,難以置信地抬頭盯住父親。苻公卻冷著臉正眼也不看他,徑自吩咐左右道:“來人哪,在堂中張設屏風,去白露園請安姬過來見客。”

  十二扇描畫著金碧山水的雲母屏風很快在堂中設下,昭王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只等著會一會傳聞中的美人。

  這時滿堂靜謐,只有婢女在緩緩打扇,帶起夏日輕軟而慵懶的風。只聽片刻之後,堂外傳來細碎的佩環瑽瑢之聲,一陣似檀非麝的香氣悄然滲入堂中原有的香氣,隨著眾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淺入深地撩撥,撓得人心頭發癢。

  在昭王的翹首以盼中,隨著婢女們一聲通稟,一道纖細的女子側影如染上宣紙的淡墨一般,緩緩暈上屏風半透明的絹面,在絹面明麗的金碧山水間裊娜下拜,聲清如鶯:“賤妾安氏,見過諸位大人。”

  昭王饒有興味地盯著屏風上淡如輕煙的影子,半晌之後才清了清嗓子,和氣道:“快快請起。”

  “謝大人。”屏後女子盈盈起身,又在竹簟上安然落坐,舉手投足間纖弱風流,甚是令人賞心悅目。

  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著憑幾,興致勃勃地探身問道:“那篇〈論女誡〉,是你寫的麼?”

  屏風後的身影稍稍一頓,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賤妾拙作。”

  “拙作?哼,你那滿紙的荒誕論調,實在是驚世駭俗,大膽的很哪!”座上昭王虎著眼問罪,語氣中卻含著笑意,全無半點責備。

  “賤妾不才,不曾想一時戲作竟致滿城風雨,委實無心褻瀆大人眼目,還請大人降罪。”屏風後的人影俯身一拜,姿態卻極從容,看不出半點膽怯。

  “嗯,是得降罪,”昭王呵呵一笑,從一旁的瓶插裡抽出一枝梔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風後,“隨你拈韻賦詩,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見屏風後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疑為霜裹葉,復類雪封枝。日斜光隱見,風還影合離。”

  苻長卿聽罷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這時昭王卻在座上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號並非浪得虛名,安姬會什麼樂器?”

  “諸般樂器皆有涉獵,尤擅琵琶。”屏風後的人當仁不讓,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連聲贊歎,徑自問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謹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風雅,藏了幾副琵琶。”

  說罷忙差左右從庫房裡取出一把龍首琵琶,呈上堂給昭王過目後送進杜淑手中。杜淑將琵琶抱在懷裡,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韻霎時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無可挑剔的纏綿曲調裡透出道不盡的柔情蜜意。只是曲子再好,滿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餘人皆是各懷心思。

  很快一曲終了,季子昂在餘韻中側目觀察昭王神色,適時投其所好地贊美道:“聽說安姬是胡人,難怪琵琶彈得這樣好。”

  杜淑在屏風後聞言一笑,柔聲答道:“大人謬贊。”

  昭王聽見季子昂這般說,立刻佯裝好奇地接腔道:“久聞胡人女子妖艷豪爽,既然這般……安姬可否出來一見?”

  這時滿座盡知昭王的心思,聽他說出這句話,心頭竟有種預感成真的釋然,於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時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苻長卿打破沉默,不曾想接下來的變數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賤妾惶恐,”只聽輕輕一聲告罪,屏後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憑夫君吩咐。”

  這明擺著的欲迎還拒讓苻長卿勃然大怒,但他當著眾人不好發作,只好將牙根咬得死緊,半天後才冷冷開腔:“既是殿下盛情相請,豈容你托大拿喬,出來吧。”

  話音剛落,就見屏後人影起身輕移蓮步,終於繞過屏風出現在眾人面前;而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面,饒是曾經見過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驚艷。

  但見杜淑烏黑蓬松的頭發經過蘭膏潤澤,鬆鬆綰出一把墮馬髻,嬌慵地垂在頰邊,襯得人香腮如雪;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妝點著一朵朱紅色的杏花,罥煙雙眉舒展風流,明眸顧盼時,睫毛像蝴蝶撲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奪目的艷色。

  源自胡族的美麗直白而強烈,她沒有漢家女子的矜持,卻仍是將團扇舉起,又借著鬢邊金釵流蘇的掩護,偷眼覷視滿座賓客,最終將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顯貴身邊卻依舊磊落出眾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並沒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貴,可渾身流露出的氣質卻異常吸引杜淑——這份悸動非關風月,而是一種發現同類的欣喜。彷彿暗夜裡擦亮一星半點的火光,在眼神交匯時,能從心底竄起一陣陣酥麻……機敏的季子昂當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動聲色地望著眼前美麗的胡姬,心底有些納罕,似乎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萌生,摸不清道不明,卻確然使人著迷。

  杜淑察覺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團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絲笑,將明眸偏移開去。這時她仰頭望見苻長卿墨黑色的雙眼,於是她將團扇移開,帶著無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苻郎不喜歡我拋頭露面?”當一場虛浮的盛宴盡歡而散,杜淑搖著團扇,在白露園裡望著苻長卿笑,“此刻莫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今天你這樣刻意矯飾曲意逢迎,我當然要有所懷疑,”苻長卿冷冷盯著杜淑道,“希望你見好就收,免得給以後惹出什麼麻煩。我已經見過她的魂魄與那棵槐樹,你對她的某些說辭,我不追究,不意味我不知道。”

  杜淑聽他這樣說,臉上露出些近乎頑皮耍賴的表情,低下頭笑道:“我可沒別的想法,不過假使能讓昭王對安姬青眼有加,今後還有誰會看不起她呢?對不對?”

  “我不需要你做那麼多,”苻長卿不為所動,對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隱隱覺得受到威脅,“還有四日就滿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動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園吧!”

  他沉著臉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杜淑望著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長卿一語成讖,杜淑惹出的麻煩果然登了門——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後再次拜訪苻府,向苻長卿提出討要安眉。

  這在當時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士族貴胄府中的侍妾毫無地位,胡姬則更是低賤;士族子弟們相互交游作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個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討要。即使這位胡姬再負盛名,即使自己與她的主人再沒交情,沖著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風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為自己會成功的。

  不料苻長卿聽了他的提議卻只是挑起眉,像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頭顱微微後仰著,露出譏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說您特意登門造訪,是想討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談神色,似乎對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對苻長卿的敵意報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這不情之請,雖然很是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對那安姬沒有眷寵之心,何妨割愛呢?”

  “正如足下所見,目前苻某的確對她不甚上心,不過就算季鴻臚您來要她,在下也不能割愛。”苻長卿垂眼一笑,也不屑與季子昂虛應故事,當即不留情面地拒絕。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頭轉了轉手中的茶碗,須臾後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對鄙人有些成見?”

  “足下的確多心了,”苻長卿聞言朗聲一笑,雙目中卻毫無笑意,“這件事純粹是在下吝嗇小性,絕對不關足下的事。”

  “是麼?”季子昂笑著偏頭喝了一口茶,目中妒意一閃而逝,“那麼,如果昭王來向大人討要安姬,不知大人還會不會吝嗇小性呢?”

  苻長卿聞言大怒,這一次不加掩飾地怒視著季子昂,冷笑道:“安姬不過一個卑賤胡姬,想來還求不到昭王如此青睞,如果足下能慫恿昭王跟一個臣下討女人,苻某再憂心不遲。”

  苻長卿面色冰冷,握著茶碗的指節微微發顫——他已經氣走了她的魂魄,無論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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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在苻長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辭,他拒絕了苻府家奴相送,獨自攜著自己的僕從離開了澄錦園。一路意興闌珊地穿過苻府的花園樓台,拐過錯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後竟在兜兜轉轉的柳暗花明處,發現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時水榭涼風初上,亭中人徐徐回過頭來,與他目光交匯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分明閃爍著一種親切的笑意。於是說不清來由的,季子昂覺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這笑意燒熱,心潮鼓漲乃至澎湃,使他再也聽不清周遭的動靜,只一心專注在亭中美人的雙眼上。

  在她鼓勵的笑容裡,季子昂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一點點靠近斜偎在水榭涼簟上的美人。

  “季郎,”這時杜淑在清風中主動開口,輕啟朱唇道,“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我有許多話,一直想對你說。”

  這一聲“季郎”喚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不禁有點恍惚,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我三日前才見第一次面,你想對我說什麼呢?”

  “第一次照面的驚鴻一瞥,足夠使我對你的情誼心領神會,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對你說的話,難道還不夠麼?”杜淑低下頭,哀傷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綃紈扇上,一種愁緒調出千種風情,“季郎,苻府裡的風刀霜劍我忍了那麼久,也許……就是等著你來拯救……”

  ……

  轉天午後,苻長卿獨自待在內室,研讀著計吏送來的卷宗。

  今次大興渠的亂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勢如破竹,苻長卿收到線報,在地圖上逐個標注出被攻陷的郡縣,心頭陰霾越來越濃。

  情勢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樣——大興渠的亂匪在短暫蟄伏後迅速反撲,沒有選擇固定的地點作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斷攻克郡縣搶掠物資,以維持自身龐大的軍需供給。這種方式如餓虎出林,流動性大、破壞力強,對當地的豪紳和平民都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因此許多貧民在流離失所後,也不得不加入亂匪賴以求生。

  去年的糧食欠收導致今年許多地方鬧饑荒,民心的不穩早為今日的動蕩埋下了隱患,如今寇匪作亂,無法生存的民眾被裹挾進流寇大軍,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東、青齊以南,按這樣的速度,下一個被卷入的地方,會是他的轄區,還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長卿丟下卷宗,皺著眉長歎了一口氣。

  面對這次寇亂,不可諱言,他的態度非常消極。徐州不是自己的轄區,這場變亂到目前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縣加強軍防戒備,以隔岸觀火獨善其身的方式來應對。只因自己從沒像近來這樣心煩意亂,完全無心專注於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第十天,安眉她,該回來了吧?

  苻長卿低下頭,墨黑色的眼珠盯著案頭水紅色的箋紙,沉默了許久。

  “露出重霧裡,人來夕照邊……”這樣的性靈,不是不動人的,他不是聖賢,怎麼可能不動搖猶豫——關鍵是捫心自問,面對眼前的動搖和猶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苻長卿抬起雙眼,注視著南牆上透光的窗欞,目光微動——那個會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尋找他的人,從來都不敢叫他一聲“苻郎”,她想要的東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那雙小獸般惶惶無害的晶亮眸子,唇邊就止不住彎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卻是隱隱作痛。他曾經許下一個可斫金石的諾言,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為了什麼而堅持?

  將惱人的公事推在一邊,苻長卿從案頭抽出已經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記略》手稿,泚筆繼續往下撰寫。

  充滿異域風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帳大宴燈紅酒綠,那個怯生生依著他的計策獻歌的女子,因緊張而略顯尖銳的嗓音在他的目光中緩緩變得輕靈。她唱著白雪漫漫、唱著眼淚瀾瀾,唱著美麗的姑娘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情郎……那雙晶亮的眼睛欲訴還休地望著他,直到曲終人散。

  還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兩個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賴她撐下去,她的好處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卻怎麼能夠忘記?

  當時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漸漸參透,他對她的感情,不是憐憫不是報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寵若驚。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線時得到這樣的厚愛,若還不能拋開名利地位永以為好,就實在是狗彘不如了。

  這樣看來,他一直以來的機關算盡,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自己還要怎樣貪心?他要的就是她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廣,他就更不該忘。不離不棄不負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論自己最後是為了什麼而堅持,這個諾言都不能忘記,死也不能忘記。

  苻長卿盯著手稿上的字跡,墨黑色的眸子裡映出白紙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跡晾干,他才忍不住閉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澀——怎麼才區區十天就可以這樣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樣泛濫,像漫天飛蝗一樣亂,像三年大旱顆粒無收的饑渴,像千裡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災!

  苻長卿闔上手稿,忍不住翻出從前調查安眉的卷宗,一點點解饞似的看下去。

  “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他看到此處就忍不住笑起來,想起春雨蒙蒙裡那一份休書,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層水霧似的,氤氳著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開,他和她的緣分就在字裡行間撲朔迷離,苻長卿讀得簡直要著了迷,一遍遍不放過任何字眼。

  “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當街嘩眾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貫錢,還有那造孽的人參養榮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時候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這幾只興風作浪的蠹蟲,自己和安眉也絕對走不到今天,真不知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禍。苻長卿一邊沉吟出神,雙目一邊不經意滑過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沒來由的一閃念,苻長卿心中咯登一下,雙目再次緊緊盯住卷宗上這行小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苻長卿遽然皺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對他所言,每一隻蠹蟲都會在她的身體裡占據十天時間,那麼這份卷宗就埋藏了幾個疑點——這些蠹蟲乃是槐樹所贈,本身與徐珍非親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蟲尋到大興渠找徐珍是為了幫助安眉,可事後為什麼還要與徐珍往來甚頻?還有第一隻蠹蟲雖然斂財積萬,但它的斂財手段總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時間,難道它當真會見好就收,只做到販賣假藥為止麼?如果答案為否,它之後會做些什麼?會怎樣繼續賺錢,又把錢用在何處?

  苻長卿驀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蟲刺傷前,那只蠹蟲與亂匪之間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竇便漸漸凝聚成一個不祥的預感,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竄出第三只蠹蟲浸在明媚陽光裡的狡黠笑臉——當時,她手裡分明抱著一隻信鴿。

  苻長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嘩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壓根連看也不看,只顧著面色鐵青地衝到堂外,迭聲大吼道:“阿檀!阿檀!”

  “來了!”阿檀抱著鴿子跑到苻長卿面前,看著自家少爺臉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誹:明明是少爺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麼這會兒又來跟我鬧脾氣!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計吏來!”苻長卿目光陰鷙地下令,隨後神色頓了頓,又改口道,“不,你備馬!我親自去!”

  ……

  這一日午後的陽光一點點西偏,最後夜暮將金紅色的黃昏染藍,到了傍晚時分,杜淑遣散婢女,獨自躺在白露園的客堂中納涼。

  她聽見庭中更漏開始滴水,原本平靜的面色也略微起了點波瀾,笑容像漣漪般漾開——已經過了十天,今後什麼人會生榮死哀?什麼事會急轉直下?什麼天會風雲變色呢?

  下一刻她聽見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於是她撐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來人惡狠狠地甩開竹簾沖進堂中,帶出的疾風險些熄滅堂中寥寥數支紅燭。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頭,面對他殺氣騰騰的目光,最終笑靨如花地輕輕喚了一聲:“苻郎?”

  這一聲“苻郎”,像點醒苻長卿的咒語一般,使他在認清眼前人後怒火中燒——他的安眉沒有回來!沒有回來!他疾步衝上前將杜淑猛地按在涼簟上,雙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盡是欲將她挫骨揚灰的殺意:“你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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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章

  “沒用的,苻郎……”杜淑喘著氣,臉上呈現出病態的緋紅,卻仍是扭出一張笑臉,“她不回來,我自然也不會走……”

  “她要怎樣才能回來?”苻長卿面色猙獰地松開杜淑,忽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麼提前回來的?”

  他話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劃破自己的左手,讓乍迸的鮮血濺在杜淑臉上,又將寒光凜凜的刀刃壓上她的脖子:“是因為我的血,還是因為她的傷?”

  杜淑重新獲得呼吸,忍不住捂著胸口猛咳了幾聲,雙眸卻依舊含情脈脈地望著苻長卿,聲音嘶啞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如果她真的想回來,我又豈能鵲巢鳩占?”

  苻長卿雙目森冷地盯著她,冷笑了一聲,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質問:“你用不著再裝無辜,我已經去刺史府查閱了去年滎陽縣的訴訟卷宗,上面明明白白寫著,第一隻蠹蟲在附身時,已經去過大興渠——你們五只蠹蟲到底有什麼陰謀,可以說給我聽聽麼?”

  杜淑聞言一愣,一時垂目訥訥無語,不知該如何作答。

  苻長卿面對她的沉默,一雙眼始終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憤怒的語氣也逐漸恢復了冷靜:“你說你不能鵲巢鳩占,那麼前四只蠹蟲,為什麼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

  杜淑聞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長卿好半天,最後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只蠹蟲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是因為……他們都並非雌蟲,精氣與這具肉身陰陽相克,因此只能支撐十日,十日後當然就會自行消解。”

  苻長卿聽了這話,一瞬間覺得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又覺得合情合理,許久後才怔怔反問道:“這麼說,你是……”

  “對,”杜淑凝視著震驚的苻長卿,又是溫柔如水地一笑,徑自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蟲。你忘了我們的三百年之約嗎?苻郎,在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怎麼會去修習元牡之氣?”

  苻長卿聽了這話,墨黑色的瞳仁微微收縮,半信半疑地盯著杜淑:“就算事實如你所說,可是為何前兩隻蠹蟲都去過大興渠,並且曾與亂匪往來甚頻?第三只蠹蟲在我府上時,也曾試著與外界通信,第四只蠹蟲更是與亂匪聯手劫獄救走徐珍——這些又該怎麼解釋?”

  這時杜淑睜大雙眼,無辜地望著苻長卿辯白道:“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從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過苻府半步,根本無法同外界聯絡——這些你也是知道的。”

  “現在你大可以裝無辜,”苻長卿根本不信她的話,兀自冷笑道,“像你這樣詭辯的人我見得多了,對付你們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麼樣。”

  “投鼠忌器嗎?”杜淑歪著腦袋,在這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竟然還有心情跟苻長卿開玩笑,“這具身體是她的,你心疼了?”

  這句話觸及到苻長卿的心事,他有些惱恨,起身往後退了幾步:“不能對你用刑,但至少能幽禁你。在事態沒有平息前,你不能踏出這裡一步,我會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別怪我無情。”

  “悉聽尊便。”杜淑從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著目送苻長卿無情地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簾後,才意味深長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

  一場禍事從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雲慘霧。

  這一日午後,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到澄錦園,一闖進內室就看見兒子蒼白的臉,恨得他揚起手中荊條,這一次卻沒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將發顫的手放下,淒然長歎道:“罷了,我再也不打你了——這一關你要是挨不過去,也不缺我這一頓荊條……”

  苻長卿這一刻仍在強撐,墨黑色的眼珠卻驚疑不定地微晃著,洩露出心底的不安:“父親何必如此驚慌,這年頭御使就愛風聞奏事,聽到點流言蜚語就開始捕風捉影、給人羅織罪名。我倒要看看他們彈劾我什麼……”

  “閉嘴!你還敢說!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裡還不夠清楚麼?”苻公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在內室中團團轉,“還好御史台有人送來消息,但現在彈劾文還捏在姚中丞手裡,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明日早朝你給我老實點!若是御史中丞點到你名姓,就趕緊站出來領罪,不要當堂駁斥,朝中上下我自會替你打點。”

  苻長卿聽了父親說的話,心中雖然不悅,這一次卻意外地低下頭,不再唇槍舌劍地反駁。

  翌日早朝,御史台姚中丞果然頭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裡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面前對仗彈劾苻長卿。當他飽經滄桑卻依舊洪亮的嗓門當堂點到苻長卿時,這位年輕有為的刺史只是疾步走到堂中待罪,俯首聽他中氣十足地往下宣讀:

  “豫州刺史苻長卿,平素倨傲弗恭,蒞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誇人。敗走突厥後赴滎陽治亂,猶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亂政,妄引車裂之刑,啟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穩,寇亂益甚。

  查其於滎陽督軍時,曾私納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為侍妾,後包庇劫獄亂黨劫走徐珍,怙惡不悛縱虎歸山,又將劫獄重犯從輕發落,其行可議、其心可誅。今次徐州暴亂、郡縣被圍,各地重鎮孤窮無援、危在旦夕。苻長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當此國勢岌岌,危如累卵之際。苻長卿蒙恩進職,卻每矯情飾貌,以釣虛名,隱有謀逆之心……”

  當“謀逆”兩字倏然竄入雙耳,苻長卿剎那間如遭雷殛,大腦一片空白。

  只聽姚中丞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內郡公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番將書信往來,苞藏凶慝,圖謀不軌,實乃逆臣之跡也……”

  苻長卿聽到此處,心中霎時洞徹——這一次有人想置他於死地,還想一並株連苻府!他頓時挺直了脊背,長跪在堂上大聲向天子申辯道:“陛下!從來亂國之俗甚多流言,眾口鑠金不顧其實,請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終未曾發話,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時,才緩緩開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親貴,然後行耳……即刻將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會同御史中丞會審,欽此。”

  苻長卿聽見天子下旨三司會審,頓時面無血色。在他被御林軍押入大理寺天牢後,刑部又立刻從兵部撥出人馬,將河內郡公府團團包圍。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時連運送柴米的板車都不准進,多虧了苻公在朝中故舊甚多,不少大臣從中周旋,最後才得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間就被現實擊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著內外打點,幾乎焦頭爛額。直到臨了,當他面對府內眾人如喪考妣的面孔時,最終也不得不老淚縱橫地歎息:“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如今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

  古謂掌刑曰理,至漢景帝則加大字,取天官貴人之牢曰大理之義。其中貴賤、男女異獄。獄中禁紙筆、金刃、錢物等。

  此時苻長卿靜靜坐在牢中,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環視四周,彷彿兩顆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經在三天內被提審了四次,日常卻始終不曾見到苻府的人來探監。他不知道外界情況到底糟到何種地步,只知道如果他的父親還沒有動作,保不齊自己將會被刑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他嘴再硬,在無休無止的酷刑中也斷然撐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頑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招供,他深諳個中法門,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苻長卿想到這裡便自嘲地一笑,這時天牢中的獄丞忽然將牢門打開,拎了食盒與干淨中衣送進來。

  苻長卿發現這簇新的白綾中衣不是自己慣用的東西,便抬頭問獄丞道:“這些是誰送來的?”

  “是戶部尚書托人送來的。”獄丞往央︻張望了一下,小聲回答。

  苻長卿知道戶部尚書與自己的父親是朋友,聽了這話便有點失望:“我府中目前情況如何?”

  “大人,這小人可說不得,請大人別再為難小人了。”獄丞放下東西轉身就走,明顯一刻也不願多留。

  待牢中恢復寂靜,苻長卿垂下雙眼,面色蒼白。連往天牢送點衣食都要輾轉托人,從獄丞閃爍其詞的態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勢不容他樂觀,到了這步田地,只怕青齊苻氏的勢力,也很難保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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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興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後,迅速往南進逼揚州,同時洛陽東北的兗州也有亂匪起事。京都洛陽隱隱有被圍之勢。天子震怒,這時恰好有青齊苻氏的舊部在兗州駐防,守軍將領是苻公的舊識,在濮陽郡城失守時投降了亂匪。

  這個消息無疑使苻府的境況雪上加霜,別有用心者更是把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壽宴聯系起來,彈劾文中所謂的勾結亂匪、私交藩將、隱有謀逆之心,也無疑成了空穴來風。

  皇帝在盛怒之下,下旨嚴加查辦,大理寺中的三司會審為了彈劾案的進展,自然也不會再對苻長卿和顏悅色。

  御史中丞在會審時總是將苻長卿往謀逆這條大罪上逼,苻長卿心裡很清楚一旦供認會是什麼下場,緘口頑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難免。這一晚苻長卿在經歷過白天的刑訊之後,到了夜裡忽然發起低燒,伏在牢中輾轉難眠。入夏的天牢裡悶熱潮濕,他有氣無力地喘息,一身的鞭傷混著汗水,火辣辣的疼。

  貼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骯髒不堪,黏在身上極不舒服,他帶著低燒勉強自己爬起來,從角落裡翻出戶部尚書送給他的白綾中衣想換上,目光卻在看見夜色裡微微閃光的白綾時,微微地一動。

  在這樣的時刻,能不能靠自救換來一線生機?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發光,盯著手中細滑的白綾衣料,半天後咬牙一狠心,終於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開始在中衣上寫字。

  “臣蒙陛下厚愛,少年榮貴,唯知富樂,未嘗憂懼。到而今輕恣愚心,陷茲刑網,方知愚心不可縱,國法不可犯,撫膺念咎,自新莫及,惟望戮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則通敵叛國之說,實為隕雹飛霜之冤,奈何市虎成於三人,投杼起於屢至,此時長卿雖欲自明,卻身陷囹圄難抵聖聽,惟托血書一封以自陳,望陛下明察……”

  鮮紅的血字觸目驚心地布滿白綾中衣,指尖的傷口凝結了再被咬開,苻長卿氣喘吁吁地寫完一份血書時,冷汗早已爬滿了額頭。他緩緩闔上眼,強忍住眩暈休息了半天,再睜開眼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此時正是寅時二刻,離早朝還有半個時辰,按照苻長卿的作息習慣,這個時間他總是很清醒。因此當聽見天牢外響起一陣動靜,有什麼人的腳步聲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牢門時。苻長卿懶洋洋轉眼望去,竟發現來客是自己的父親。

  只見苻公手執笏板,身上穿著朝服,竟是一身入朝面聖的打扮。他一臉陰沉地站在牢門外,沉默不語地盯著兒子看了許久,最後才發出一聲疲憊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使得苻長卿驀然回神,他立刻膝行到苻公面前,隔著牢房的木柵欄雙目灼亮地望著苻公,半是傷懷半是驚疑地喚了一聲:“父親。”

  “你還有臉叫我父親!”苻公望著遍體鱗傷的兒子,一腔急怒痛徹心扉,卻只會把舐犢之情埋在心裡,隔著牢門痛心疾首地罵道,“往日你不知收斂,才落得今日這般下場,若是今次天子降罪苻家,你就是苻氏的罪人!”

  苻長卿雙目猝然一睜,不甘心剛出現的轉機就此落空,連忙掏出懷中的血書,雙手捧著送到苻公面前:“父親,孩兒就算犯再大的錯,也不會勾結亂匪通敵叛國,這是對我天大的誣蔑!孩兒欲向天子自陳,求父親今日入宮,幫我投遞這份血書!”

  苻公低頭看見素白中衣上大片的血字,心中大慟,卻拂袖後退一步,顫聲道:“沒用的……你以為聖上好端端地只想跟你過不去?若在過去,隨你霸占多少民婦、私放多少囚犯,聖上也未必會怪罪。早對你說過天威難測,這次他想鏟除的,不是你一個,是苻家積累多年的勢力啊……”

  苻長卿一聽這話,便再也無法自持,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父親,聖上不可能定下罪名,只要我咬死不認,最多我一人死在這大獄裡,也斷不會牽扯上苻家!”

  苻公聞言慘笑一聲,望著兒子搖搖頭道:“你這孩子怎麼也糊塗了,從這天牢裡出去的冤案,還少麼?”

  苻長卿望著父親絕望灰敗的臉,眸中忽然閃過一星亮光,像瞬間湮滅在暗夜裡的流星,被人掐掉生機;又像執迷不悟後經人點撥,通透後滿是徹徹底底的空洞:“父親……您要我怎麼做……”

  “卯時我入朝面聖,拼掉這一身官祿爵位,也要保住苻氏一門的性命,”苻公低下頭,灰白的鬍鬚顫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對苻長卿道,“長卿長卿,到了這時節,我也顧不得你了……”

  父子倆人在昏暗的天牢裡四目相對,一剎那洞察彼此的心思,從沒像此刻這樣默契——天子一直忌憚青齊苻氏的勢力,常年累積的不滿,終於在苻長卿無意間的一次炫耀中達到頂峰。苻公壽宴上的各地來函,使天子看出苻氏與其舊時部將之間依舊存在著一呼百應的凝聚力,使得聯姻和恩恤的手段在他眼中不再可靠,這一次才會借助彈劾苻長卿的契機,想打壓削弱苻氏。

  如何才能令天子見好就收?他們父子能做的,無非就是使天子明白苻氏沒有狼子野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拔去這一次彈劾案的眾矢之的、苻氏最有力的狼牙——苻氏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弟,惟苻長卿一人而已,一旦他被除去,苻氏就成了一頭失去獠牙的老狼,從此只能懨懨沉寂。

  明白父親的想法後,苻長卿在一瞬間慘笑起來,他閉上被低燒折磨得通紅的眼睛,抓緊了手中的血書,卻想不通為何無端會禍從天降。

  似乎過去他所做得一切環環相扣,編成了一張天羅地網,恢恢然將他罩在其中——可是他又似乎什麼都沒做過,他通敵了麼?他叛國了麼?他有私納匪妻麼?亂了,全亂了!

  喉間倏然竄上一股腥甜,苻長卿只覺得胸口一窒,傷慟之下禁不住往地上一跌,竟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他面色慘白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氣,無神的眼睛望著牢門外始終無動於衷的父親,分外艱澀地開口道:“好……好……我聽父親的安排,還有……道靈她,她在宮裡怎麼樣了……”

  “你還關心你妹妹的處境?”苻公對自己的女兒一向不甚上心,面無表情的回答,“她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苻長卿指尖一掙,嘴唇張了張,最終卻只是輕聲道:“我明白了。還有……我的後事,求父親多擔待。”

  ……

  這一日,苻長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認罪狀,同時河內郡公苻公入宮面聖,當朝陳情。天子念及舊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將苻公貶為庶民,免去苻府連坐之罪,只判苻長卿一人斬首棄市。

  聖旨當堂宣讀道:“豫州刺史苻長卿,在任期間庇護刁民,妄引刑殺;干紀亂常,懷惡樂禍;佇遲災釁,容納不逞;勾結亂匪,暗藏異心。朕難宥其罪,故判其斬首棄市,以明正典刑,欽此。”

  而與此同時,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後,終於回到了難以割捨的洛陽。

  這段日子裡,她去過小澤村,在天上看見了久違的公公和婆婆,還有鬧著要去投奔“義軍”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頭尋死覓活地拽著小兒子徐寶,不准他去送死,卻不知自己的大兒子早成了義軍的一方首領。

  她也去了滎陽,在縣衙的後院裡,她看見盧師爺攜著新婦給縣令送禮,新婦是縣令的侄女,一位長相頗為清秀的漢人女子。安眉隱在風裡端詳著盧燾升總是走神的雙眼,看見他總是在無人處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卻又在眾人面前掛著殷勤的微笑。

  從最初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盧師爺必然的選擇,所以這一刻安眉不知道該怎樣去恨盧燾升,他似乎沒錯,但她的康古爾已經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風中歎了口氣,轉身飛往遙遠的安國,這一路她看見了遙遠記憶中的駝隊,龜茲商人正帶著懵懂的胡人少女們,一路輾轉往東去。將來這些姑娘們會碰上什麼事,遇見什麼人呢?安眉心中一痛,發覺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也絲毫不能給她帶來安慰。

  原來她的樂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國了。過去在夢境裡撫平她傷痛的故鄉,這時對她來說,竟成了沙漠中一個喧鬧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熾熱的風沙中,無法遏止地掛念起一個人。

  臨近洛陽時,老柳坐在雲端笑著問安眉道:“你現在已經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貴賤本無差別,為何還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為老柳今次有了艷遇——在戈壁上老柳竟然碰上了紅發碧眼的紅柳,和那熱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黃沙裡打得火熱,實在可惡至極!於是嚴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對老柳態度很臭,這次卻沒同他抬槓,也口氣惡劣地附和道:“沒錯,丫頭,你不能太老實了。太老實了受欺負!還沒人同情你!”

  安眉卻憨憨一笑,在雲蒸霞蔚的朝陽中望著洛陽,喃喃道:“我現在當然是知道這些道理了,但當時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現在只要一想起他對我的好,就更覺得難過……”

  槐鬼聽了這話,氣急敗壞地張口還待說什麼,卻被老柳攔住:“我知道你想罵她死性不改,不過她對那個男人的感情雖然沒變,她卻已經變了。所以這一次還是隨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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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9:35
第四十七章

  籠罩在苻府上空的愁雲,慘淡得連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錦園的屋簷上,三歲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哭哭啼啼個不停:“屋裡的少爺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頭看著園中哭得撕心裂肺的書童阿檀,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群小鬼,“唉,一回來就趕上這哀鴻遍野的,往後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還有大的在後面等著呢。”老柳躺在槐鬼身旁,百無聊賴地趕開一個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邊,安眉先是在雲氣裡看見阿檀哭,便隨風悄悄潛入苻長卿的內室,卻四處不見他人影。於是她又有些膽怯地尋到白露園,因為害怕看見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卻發現好幾個家丁把守在白露園內外,便隱隱覺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潛入內室中,卻只看見杜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並不怕杜淑瞧見自己,於是在她面前現了形,聲音僵澀平板地問道:“苻大人他在哪裡?怎麼府中到處都不對勁?”

  內室裡香銷金獸,塵霧縹緲,杜淑在榻上抬起眼來,望著她笑了笑,懶懶應了一聲:“你終於回來了。”

  “嗯,回來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皺著眉開口,“你……怎麼還在我身體裡?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把身體還我。”

  “這具身子,你確定你要?”杜淑聽了安眉的話,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像確信她會聽自己擺布似的,慢條斯理道,“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因為包庇你放走亂匪徐珍,已經被天子下令斬首棄市了。當然,你也可以把這件事歸咎在我們蠹蟲身上,但當初決定吞下蠹蟲的人,又是誰呢?”

  安眉聞言大驚失色,撐不住往後退了兩步,瞠目瞪著杜淑道:“他……他是我害的……”

  “沒錯,”杜淑微微低下頭,在內室昏暗的光線中斜睨著安眉,輕聲淺笑,“現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園,根本無法脫身。你是一縷游魂,倒還可以去天牢見他最後一面。現在你確定,你真的要回到這具身體裡來麼?”

  “不,不。”安眉怔怔望著杜淑,驚惶地搖了搖頭。這些日子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變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個寸步難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無能!

  安眉盯著杜淑,僵立在原地戰栗了許久,最後眼眶一紅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徑直竄出屋子高高升上雲空,就在茫然無措時遠遠看見了槐鬼,一瞬間,心中終於第一次生出懷疑。

  為什麼她吞下五只蠹蟲,結果卻將苻大人害死?今日這樣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預料到的嗎?如果他能夠預料到,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不是出於善意?

  安眉啜泣著飛回槐鬼面前,這時槐鬼正站在澄錦園屋頂的鴟吻上。安眉凌空與他對視,望著他雲淡風輕的笑容,淚眼朦朧地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您不是說,會幫我的麼?”

  “看來你還沒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質問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頂上的老柳卻懶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著個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准他再哭鬧,徑自望著槐鬼使了個眼色,“槐鬼,還是對她說清楚吧。”

  “哎,真是傷腦筋啊……”槐鬼在風中撥弄著頭發笑了笑,望著安眉道,“其實,當初你說你要尋找夫君,但事實上呢,你命中是沒有夫君的。”

  安眉聞言一愣,吃驚地睜大淚眼:“怎,怎麼會呢,我與徐珍成過親的。”

  “他不是當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撲哧一樂,在風中笑得很是凌亂,“只有你們凡人,才會把這種儀式當回事。”

  “那如果這個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臉頰上,此刻竟微微地紅起來。

  “他啊……”槐鬼撓著腦勺望了望天,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盯著安眉的雙眼吐出真相,“其實他呢,與你也沒有夫妻的緣分。你們兩個,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這句話不啻一道驚雷,將安眉震得腦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風中不停發抖,聽槐鬼繼續說下去:

  “如果沒有蠹蟲,你在到滎陽的第一個夜晚,就會因為饑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會在第二天清晨路過你的屍身。你的死會換來他的一聲歎息,並由此促使他在後來鏟除了滎陽的貪官。可是同樣的,他也會在不久之後,命喪突厥。”槐鬼看著安眉震驚得無以復加的臉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緣分,就在這一聲歎息裡,但也就是這一點點眷顧,卻是你收獲的最真心的緣分。這五只蠹蟲,不過就是助你完成了一個心願罷了,我原本指望你經過這段時間的開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當初就不會輸了。”這時老柳走到槐鬼身後,揶揄一笑,對安眉道,“現在你明白了吧,沒有這五只蠹蟲,你們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該慶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麼我呢……”安眉垂著淚低下頭,怔怔低喃道,“我為什麼還要在這裡……”

  “你可以選擇做一隻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幫安眉出主意,很客觀地建議道,“不過我勸你還是做鬼,下一個輪回,你們倆能不能同時托生在人間道,都是一個問題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風中佇立良久,最後抹抹眼淚,驀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辦法的,對不對?”

  “救他?”槐鬼愕然睜大眼,拿固執的安眉實在沒辦法,“他命中陽壽已盡,我們沒法救他的。”

  “不,不會,”安眉猶自不死心,執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們可以救我一樣,你們神通廣大,總有辦法的。”

  槐鬼仍是搖搖頭:“鬼不能過多干涉人類,這也是為何很多惡人不會遭到現世報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數。”

  安眉聽了這話哭得肝腸寸斷,怎麼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槐鬼與柳鬼面面相覷,到最後終是老柳鬆了口,無奈地一笑:“要說救,也不是絕對不能救,只是一則代價太大,二則是無論救不救,總得等他死過這一遭。”

  ……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一句話,在苻長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陽的百姓們掛在了嘴邊上。

  原來這一日苻長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監斬官卻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車一路從大理寺緩緩行出,途經鬧市要道,圍觀者人山人海——天下聞名的貴公子並不是人人都曾見過,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爭相目睹。

  囚車中的苻長卿已在前一晚修整過儀容,此刻身著素淨的白綾中衣,發髻被拆散了束在腦後,像一筆濃墨流淌在頸枷上。作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腳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鎖,姓名與罪行也都寫在手枷上。囚車上沒有遮蔽,他垂目僵坐著任人指戳,直到最後一刻也要堅持士族的驕矜,面色蒼白卻始終平靜。

  囚車所過之處引起一路喧嘩,這時街巷中驀然竄出一群孩子,撿著石子砸向車中人:“雞入狐窩,落草而死,雞入狐窩,落草而死……喔喔……”

  堅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長卿的額角,血絲從他發際蜿蜒而下,又被襲來的土塊與飛塵黏住,甚至有孩子鑽到囚車前沖他吐唾沫,然而苻長卿只是紋絲不動地安坐車中,自始至終垂著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頭落地了。”這時街邊一位俊美無儔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間的淡漠很自然地將他與眾人疏離——盡管他的氣質與四周格格不入,卻始終無法被亢奮的人群發現。這時一個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腳邊撿石子,不經意間抬起頭,卻在芸芸眾生中發現了他,好奇地睜大眼盯住他死看。

  黑衣男子低下頭,對著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輕聲道:“雞入狐窩,落草而死,這歌謠你沒念完,後面應該還有一句呢。”

  “還有麼?”小孩子在擾攘的人群中大聲喊道,“那公子就是這樣教的,後面沒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淺笑著伸出手來,掌心驀然多出幾顆杏子,語帶誘哄地遞到孩子面前,“我把後一句念給你聽,你一定要記得——雞入狐窩,落草而死;槐邊栽柳,依木可生。”

  槐邊栽柳,依木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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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59:47
第四十八章

  囚車行至城南,苻長卿被劊子手押下車,身著監斬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場上。他為苻長卿備下酒飯,在午時熾烈的陽光中沖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還請不要怪罪。”

  苻長卿冷眼看著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飯,連眼皮也不曾抬,這時卻聽見刑場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爺,少爺——”

  苻長卿抬起眼,看著自己的書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縞素地沖到自己跟前,捉著他的手枷嚎啕大哭道:“少爺,少爺,我和老爺說了,要給您做兒子,替您摔盆……”

  苻長卿聞言卻是淒然一笑,沖他輕聲道:“我哪來你這麼大的兒子……不過也好,也好……”

  這時苻家人也陸陸續續走到刑場前,泣不成聲地與苻長卿訣別,苻公依舊一臉冷漠地走到兒子面前,將一杯水酒遞到兒子唇邊:“飲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長卿冰涼的嘴唇抵著杯沿,抬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終於蒙上一層薄淚。

  “爹……”他惶惶開口,念出這個埋在心底許多年的字眼,雙眼癡癡望著父親,期望能在最後一刻,從他眼中禳—一絲愛護。

  苻公拿著杯子的手急顫起來,一瞬間他悲不自勝,卻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揚手給了苻長卿一記耳光:“孽障……孽障!”

  這一巴掌令苻長卿寒到心裡,也令苻公險些老淚縱橫——到了這樣的時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苻公怒從心起,轉瞬卻滿目灰涼一片——從今而後苻氏一敗塗地,百年積業功虧一簣,他的兒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咬著牙無情地轉身,他在世人眼中大義滅親,德高望重的豐碑至死不變——這才是名士的風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幾輩子也學不來的氣度。今日他的兒子被斬於鬧市,須暴屍七日後才能收屍入殮,如果此刻失態,豈不貽笑天下!

  苻公冷著臉命令家人將哭天搶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個不剩,看熱鬧的百姓再度將刑場前圍得水洩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長卿身邊,這時望著苻公背影對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態度著實無情,叫我差點不敢驗明正身哪。”

  苻長卿抑住眼中淚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識多年,只怕連做夢都會碰面,你還能認不清我的樣貌麼?”

  “沒錯,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認得識,”季子昂從地保手中接過朱砂筆,貼著身往苻長卿額心一戳,在眾人的喧嘩中壓低了嗓子沉聲道,“苻長卿,今日你還敢把我比作雞狗麼?”

  苻長卿在一瞬間睜大雙眼,心中雪照雲光般清明透亮、寒徹肺腑——他何曾將季子昂比作雞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麼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人多嘴雜,切莫隨便說話。”

  那時陪在他身邊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蟲,難道還能比阿檀更可靠麼?!一瞬間苻長卿覺得可恨又可笑,過往種種片段連綴在一起,彷彿老天對他說了一個大笑話。他這樣想著,嘴角就不自禁地咧開,仰頭望著天空呵呵笑了兩聲。

  額心的朱砂一路淌進他眼窩,順著長睫滲入雙眼,洇出一根根駭人的血絲。

  季子昂皺了皺眉,揚手將筆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個字來:“斬。”

  三名劊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長卿的頸枷,這時鼓聲一響,一名劊子手拽著苻長卿的發束穿過一副細麻籠頭,將他的頭發與一根長繩緊緊擰在一起,又將長繩狠狠一拉。苻長卿的身子立刻前沖,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名劊子手用一隻腳踹住他的腿彎,兩隻手掰著他的肩頭往後一拉,瞬間便將苻長卿修長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劊子手的刀口下。

  苻長卿的雙眼被細麻籠頭蒙住,什麼也看不見,這時他聽見了第二次鼓聲,前後拽住他的劊子手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將他拽成兩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站在他左側的掌刀劊子手正酒氣熏熏……這時第三次鼓聲在苻長卿耳邊炸響——

  他的眼前似乎閃過一道白光,一剎那前塵往事盡數寂滅,他的身體輕得彷彿能飛升起來,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簾——他看見芸芸眾生嘩然的嘴臉,然後在不遠處的半空中,他看見了她。

  為什麼到了山窮水盡的現在,還會有這樣的幻覺?苻長卿不知道自己該哭該笑,似乎任何表情拿到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該咬牙切齒、或者就此罷休、還是無怨無悔地赴這一趟黃泉路?

  苻長卿無從思考,遠處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女人,他只來得及倉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無意識。

  一瞬間刑場上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黑色的塵暴遮天蔽日,眾人忙著舉袖掩面,待到睜眼再回神時,苻長卿的屍體竟不翼而飛!刑場上空餘血濺三尺的長幡,劊子手們空著手面面相覷,目睹異變的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一咯登——如此天降異象,難道這場刑殺含著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風沙過後撣了撣猩紅色的披風,望著滿場人心惶惶,沉著臉吩咐侍衛道:“也不知這是哪裡來的番僧妖術,給我下去搜查,謹防有人挑唆民心,膽敢妄言者嚴懲不貸。”

  而他自己,則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煩,季子昂想到此處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現出一個女子裊娜的背影,瞳仁微微地收縮。

  此時另一廂,剛施完妖術的“番僧”們,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風縣根據地——他們要躲避得當然不是人間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陰兵。

  裹挾著苻長卿屍體的槐鬼一邊騰雲駕霧,一邊從籠頭裡拽出苻長卿鮮血淋漓的腦袋,嘖嘖有聲道:“生得夠風光,死得也夠難看的。”

  一旁安眉白著臉跟在他身邊,手裡握著一根槐樹枝,其中正拘著苻長卿的魂魄——這是他們趁亂從牛頭馬面的勾魂索下搶出的,老柳此刻正在負責斷後。一路上安眉憂心忡忡,不停回頭張望著問槐鬼道:“柳鬼他不會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夠對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換小拇指,悻悻掏了掏耳朵。

  這時祥雲越飛越低,苻長卿的血淅淅瀝瀝滴在山川草木上,於是總有數不清的鬼怪探頭與槐鬼招呼道:“嘿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橫了啊!敢從閻王爺手底下搶人,膽兒夠肥的!”

  “去去去!”槐鬼揚揚手,可不會與這干小鬼一般見識。

  少時之後,就見老柳照舊一身黑衣乘風而來,如今槐鬼唯老柳馬首是瞻,趕緊在雲上對他點頭哈腰道:“嘿,老柳,後面情形如何?”

  “萬無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動聲色地回答,依然擺著一張古井無波的淡定臉。

  “那我們下面怎麼辦?”槐鬼諂笑不止——其實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著胃口,此時內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於人,總得陪個好臉色。

  “下面……”老柳十分曖昧地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轉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嗎?我們還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著老柳道:“對啊,我怎麼都給忘了,你那口棺材我還沒上漆呢!”

  “麻煩你現在別說冷笑話,”老柳瞇著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與他胡扯,掉臉問安眉道,“我有辦法救他,只是這代價太大,又需你作犧牲,我須得再問你一次,你當真願意?”

  安眉跪在雲中連連點頭,俯首對著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的。”

  “好,很好。”老柳點點頭,駕著雲稍稍落後於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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