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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湛露]紅顏風流帳(泥鳳凰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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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09:50 |倒序瀏覽 | x 2
紅顏風流帳【泥鳳凰之二】作者:湛露

她不會動心,說好了兩人只是盟友,互相利用而已,
她不會動心,就算他常做出讓她誤以為他在吃醋的表現,
可她不會忘了,她活著只有一個目的──為父報仇!
雖然他們不會相愛,至少對他而言自己是特別的吧,
但她錯了!在她當眾被吃豆腐、遭到欺負時,他只是冷眼旁觀,
如今她深陷囹圄,活罪難逃時,又怎能奢望他會出手相救……

明明說好了她做間諜,幫他收集消息,以助四皇子推翻暴政,
兩人絕沒有情啊愛的,但每每見到她周旋在眾男人之中,
他便忘了一切,擲萬金只為買下她的一夜,
原以為他們瞞過了皇帝的眼線,他卻陡地遭人暗算,深受重傷,
為了她的安危,他不得不惡言趕走聞訊前來探望的她,
可惜太遲了,她早被皇帝的爪牙盯上,押入大牢,
他還來不及搶救,就收到她寫的訣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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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10:48
第一章

  天啟王朝京城每晚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寒煙樓了。

  聽這名字起得風雅,而這裡也確實是「風雅之所」。佔地約十幾畝地,亭台樓閣,百花爭妍,無處不是人間極致美景。最重要的是,無論四季中何時造訪,這裡都有「美景春色」,軟玉溫香。

  是的,這裡是京城最受男人矚目的青樓。樓中有青樓歌女,亦有俊俏的孌童,無論客人喜好哪一味,都可在此逍遙快活,真可謂銷金蝕骨的銷魂之所。

  今夜,樓內最高的對月閣上管樂笙簫齊奏,有幾名衣著華麗的男子正在雅間內暢飲美酒,賞歌吟詩,不勝快活。

  其中一人,是剛從關外回來的皮貨商楊海騰,他每年進京一次,必到寒煙樓來,雖然來的次數不多,卻對這裡極為熟識。

  此時,他捏著身邊一名陪酒女子的手,笑道:「你們這寒煙樓的酒真是越來越香醇了,三杯下去我就醉了,真不知道是你們的酒好,還是人美呢?」

  那女子嬌笑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這點道理楊老闆還不知道嗎?」

  另一位看上去有些文弱書卷氣的年輕男子是京中戶部侍郎的獨子蔡天一,長得極為秀氣,一雙狹長鳳眼只要稍微笑笑,就會瞇成一條縫。此時他躺倒在一名美女的懷中,隨著樂韻,右手打著拍子笑讚,「這裡的丫頭嘴巴越來越甜,看來花鈴真的沒少調教她們。」

  「說到這裡,怎麼還不見花鈴過來?自從今年年初她又奪了花魁之名後,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有位中年男子不悅地站起身。「她若是再不來,我就走了。」

  幾名美女趕緊起身拉住他,七嘴八舌地忙勸道:「花鈴姊姊馬上就過來,幾位是貴客,她當然要準備準備了。」

  話音剛落,屋門被人刷地一聲拉開,只見一名絕色佳麗一手抱著琵琶,一手拿著長劍,輕紗白衣飄然,如謫落凡間的仙子般淺笑盈盈地問:「貴客駕臨,花鈴盛裝打扮了一番,是哪位性子急,等得不耐煩了?可以先行離開,但改日再想看花鈴舞劍彈琴,可就不能了。」

  她的聲音如溶在蜜水中的金鈴一般,清脆又不失甜膩。

  屋中的幾個男子都亮了眼,齊起身迎接,「老伍是個急脾氣,姑娘不要見怪。他若知道姑娘今夜竟肯舞劍迎客,早樂得不行了。是不是啊老伍?」

  起先站起身要走的那名中年男子名叫伍弓富,是這京中伍字號綢緞莊的大老闆。剛才一臉不悅的他,此時見到花鈴,立刻喜悅的點頭,伸手笑迎著,「姑娘快請進,門口風大,別吹壞了身子。」

  花鈴款款走進,對幾人施了一禮後,問道:「各位是想先聽我彈唱,還是看我舞劍?」

  蔡天一含笑建議,「這一屋子的杯盤碟碗,舞劍又帶著幾分殺氣,還是不要動兵刃了。前日我在外面聽到姑娘新制的一首詞,寫得好極了,不知今日是否有這個耳福親耳聽姑娘吟唱一遍?」

  花鈴妙目顧盼,笑得嫵媚,「蔡公子真會說話。花鈴拙作能入得了您這書香世家公子的耳,已經受寵若驚,既然公子欽點,那花鈴只好獻醜了。」

  說罷,她將長劍放到一邊,坐下來將琵琶抱在胸前,纖纖玉指在琵琶上一掃,朱唇如畫,緩緩張開,曼聲唱著——

  「流光清影,紅萼雪蕊點綠萍。風吹銀鈴玉人醒,最厭早春鶯。懶向寶台妝鏡。散雲髻,別樣風情。撚荷香瓣,襪染纖塵,星眸半暝。對燕嚶嚀,昨日鴻雁又未停。欲撫瑤琴聊作樂,弦舊難為聽。恨君不知儂情。怎忍看,春色分明。丹青筆在,傷心難畫,有淚暗盈。」

  她的歌喉曼妙,輕聲吟唱一詠三嘆,手中琵琶音色柔美,和音更是絕妙,幾人聽得心神俱醉,一曲終了,似是想拍手叫好,又似怕驚擾到剛才這番意動神馳的悵然神往。

  好半晌,蔡天一才又笑問:「我第一次聽見這闋詞時就想問姑娘了,姑娘這詞中的『君』指的是誰呢?讀來讓人肝腸寸斷。世上又有哪個男人敢辜負姑娘這樣的絕代佳麗?」

  花鈴秀眉輕顰,柔柔嘆道:「身在青樓中的女子,亦如飄萍落絮,各位恩客都可當得起這個『君』字,又何必問我,害我傷心?」

  她這番淒苦愁容一現,讓蔡天一變得手足無措起來,急忙起身拱手長揖,「在下說錯話,無意傷了姑娘,請姑娘海涵。」

  秀眉一揚,她噗哧一笑,「公子真是個實在的人。其實這詩詞之物無非是玩物罷了,幾人把它當真?都說青樓女子無真情,各位只要把這詞中的那個『君』想作是你自己不就好了?以後若得明月之夜,把酒言歡,花鈴在枕邊為君唱上一曲,解君煩憂,就是花鈴唯一的職責所在。」

  「說到此,我進屋到現在滴水未沾,口渴得很呢。」她嗔怪著,自蔡天一的手上拿過來他的酒杯,「花鈴照顧不周之處,就罰我自飲這一杯吧。」

  說罷,一飲而盡。

  蔡天一喜上眉梢,湊過來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這個機會,可做姑娘的入幕之賓?」

  花鈴秋波流轉,音色柔媚,「公子該不會忘了花鈴的規矩吧?每逢初一十五,才是花鈴接客之日。公子要是壞了我的規矩,我該如何向其他達官貴人交代呢?」她的食指纖纖,在他的臉頰上點了一下,「不過,我聽說公子的家規嚴得很,每逢初一十五都是闔府上下的禁食之日,更不許公子外出的。」

  楊海騰笑道:「是啊,昨天不就是初一?他剛才還抱怨自己餓了一天肚子,否則今天怎麼會跑到妳這裡來大吃大喝。」

  蔡天一被佳人婉拒,滿臉的不高興,氣呼呼地說:「我家這規矩是祖上立下的,我爹那個老頑固對祖上立下的規矩絲毫不敢違逆。昨天兵部尚書許大人邀他去府上談事情,他都敢不去。最後害得尚書大人晚上坐著車跑到我家來見我爹。我看尚書大人臉色難看,怕是被我爹氣到了。」

  「倒也未必。」楊海騰開口,「我聽說前線戰事吃緊,四皇子的仗打得越來越好了,陛下肯定憂心忡忡,生怕四皇子哪天就打到京城來。最近各部官員調動頻繁,人人自危。許大人大概是有要緊軍情要和你父親商議,否則為何親自夜訪?」

  伍弓富也道:「宮內最近大概是出了些問題,往年這時候是皇后娘娘的生日,我綢緞莊的生意好得很,多少大小官員要給娘娘送禮不說,貴婦們要到宮中拜望,都要趕著製作新衣。可是我聽門下的人說,今年來做新衣的貴婦少了六七成,似乎連皇后娘娘的壽辰都辦得冷冷清清。」

  花鈴俏身一轉,來到他面前,抬起雙臂笑說:「我這衣服就是打伍老闆的綢緞莊裡買來的,今日剛剛上身。伍老闆店裡的周師傅手藝越來越精,咱們寒煙樓的姑娘們都喜歡他做的衣服。那些貴婦們不買新衣,我們可是要靠打扮吃飯的。所以伍老闆放心,您莊子的生意垮不了。」

  伍弓富一聽這話,五官都舒展開來,笑得樂不可支,「是啊,還要多謝姑娘們照顧我的生意。花鈴姑娘穿上這身衣服真是如仙子一般,宮中的嬪妃只怕都不及姑娘的一半美貌。」他一邊說著,一邊就把手放在她的細腰上,輕輕掐了一下。

  花鈴的黑眸中滿是笑意,並未避開他的手,反倒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悄聲說道:「伍老闆十五之夜要不要也到我寒煙樓來玩玩?」

  他神情轉為苦笑,「我聽說昨夜出資包下姑娘一夜的神祕人,出手極為豪闊,一擲萬金。妳知道我家中有河東獅吼,只怕這筆銀子……」

  花鈴眨著長長的睫毛,嬌笑一聲在他的手背上抓了一下,閃身走了。但這一下就似抓到他的心裡,讓他心癢難當。

  ※ ※ ※

  子夜時,暮色更深,樓上酒酣歌停,幾位客人已攬著各自選中的美女回廂房。

  花鈴將幾人送走後,整了一下略微散亂的鬢髮,才款步走下台階。從三樓一直走到二樓,然後推開了二樓西側廂房的房門。

  屋內只有一盞小小的燭燈,有一人側躺在燈後的拔步床上,蹺著一條腿晃來晃去,很是悠然自得的樣子。

  花鈴面對他,柔聲問道:「怎麼還不走?」

  「此時這裡到處都是人,我若一動,勢必要被人看見,還是晚些時候再說。」那人慵懶的開口,並伸出一手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

  她優雅地走近,一邊歪著頭摘下耳環。「聽他們說,昨天晚上兵部尚書大半夜的去找戶部的蔡大人商議事情,商議什麼並不清楚。而宮中今年連皇后的生日都沒有大肆慶祝,只怕是四皇子那邊的戰事逼緊,讓皇上很是心驚膽戰吧。」

  「擦了新的胭脂?」床上之人問,「怎麼聞起來的味道和昨晚不同?」

  「楊海騰從關外帶來孝敬我的,說是關外女子最喜歡這個味道,我就當著他的面擦了一點。聞起來有點濃,也不知道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這種味?」她靠近男人,有意無意地將手掌從他的面前滑過,去摸他的枕邊。「真奇怪,我昨晚戴的耳環丟了一只,是不是掉在你這裡了?」

  他猛地將她拉倒在自己的身上,似笑非笑地說:「昨晚收了我那麼多銀子還不夠,今天又來勾引我?」

  花鈴嬌笑道:「王爺這是說哪裡話?我只是找我的耳環而已,哎呀,好像找到了。」她從他身下摸出一個圓潤的東西,攤開手掌給他看,「瞧,我不是說我在找耳環。」

  他沒去看她手中那個瑩亮的耳環墜子,只是盯著她嬌笑橫媚的眼波,然後悶哼一聲,反身將她壓在身下,銜住她的耳垂道:「以後不許再抹這個胭脂,這味道一點也不適合妳。」

  她張大眼睛望著他,「王爺是不喜歡這個胭脂的味道,還是不喜歡別的男人送我東西呢?」

  「自作聰明,忘了我當初怎麼告訴妳的嗎?妳我之間不是情人,妳跟其他男人的事情我也絕不會過問,這是規矩。」他冷冰冰吐出這句話的同時,卻已經扯開了她的衣襟。暗夜之下,雖看不到她如雪的肌膚,卻可以聞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她向來有著處子一般的清香之氣,這或許就是讓他和其他男人會在她面前難以自制的原因。

  他精準地摸到她肩膀上的細繩,用牙齒咬開了繩結,然後細密地吻在她頸上的鎖骨。

  猝不及防的唇溫和衣襟敞開後夜風帶來的清涼,讓女人呻吟著顫慄了一下,他的唇已經快速地烙印在她的唇上,手掌探入衣內,將那個繡功精緻的肚兜整件扯了出來,丟在地上,大掌就這麼肆無忌憚地爬到雪峰上,拇指在峰頂的紅豆上有意無意地輕掃了起來。

  她在他唇下無助地低吟,弓起身子,努力貼合著他的手掌,似乎想得到更多。

  但他只是逗弄似的將手掌攤開,蹭著雪峰的邊緣一圈一圈地劃過,待她的唇已經被他吻得紅腫不堪時,他方低下頭,含住了那早已挺立的豐盈。

  下身的衣物,不知是被他還是她脫下的,她的雙腿已經勾纏在他的腰上,呻吟著輕輕摩挲,也撩撥得他的慾望暴漲。

  終於兩人的舌尖抵觸到,她猛地一下子含住,輕輕咬了下,他負痛鬆開口,用手掩住嘴巴,皺著眉問:「怎麼學會動粗了?」

  「跟你學的啊。」她挑著眉看他,知道他今日成心折磨自己,所以只是挑逗,全無實際進展。於是她壞心的伸手摸向他衣服下襬內側,不出所料碰到一個又熱又脹的硬物。

  她用指尖在那硬物上狠狠地刮了一下,他氣得狠狠按住她的手腕,低喝,「放肆!」

  「離開這裡,王爺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對任何一個人說『放肆』。但是此時此刻,我和王爺是平等的。您是尋歡買樂的恩客,我是取悅歡心的妓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王爺賦予我的權力,所以怎麼能說得上是放肆呢?」她向來伶牙俐齒,即使是在他面前也敢大膽直言,哪怕涉及的是這麼私隱的床笫祕事。

  他瞇起眼,「既然如此,本王倒要看看,妳是怎樣取悅我?」

  他用力將手指刺入那早已微潤的花穴,她驚呼一聲,眼淚幾乎迸出眼角,但她也不示弱,用舌尖勾過他的唇,吻住他的頸子,學著他平時的樣子,在他的頸上細細吻過。她知道他也有弱點,他最怕人碰他的脖頸,每次她吻到那裡,即使他再有驚人的意志力,都難以自持。

  但今天他看透了她的招數,扣住她脖子向後一拉,又一次重重地覆上她的唇。他剛才是喝過一點小酒,所以唇舌之間還有殘存的酒味,逼入她的口中。因他吻得很重、很深,靈活的舌尖勾纏著她的,那酒意也似是醺染了她,讓她的頭也變得有些昏沉沉的。

  下身處依舊很脹、很癢,因為他的指尖深深淺淺的刺進,還在體內故意留下了挑逗的刮蹭,讓她簡直要發瘋。

  她真是服了這個男人了,居然可以忍到現在,而她裸露的雪峰早已在他的胸前磨蹭得快要著火了。

  下次如果有機會,再不會讓他這麼便宜的得手。

  這一次,她更該和他要雙倍的價錢。她狠心地想著,企圖讓自己的神志清醒一點,脫離他帶給她的這份沉迷虛幻的快感。

  而他在聽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感覺到自己手指已經越來越濕潤的時候,終於決定不再強壓自己快要燒身的慾火,將手指一撤,另將傲然的慾望猛地直插花心。她驚呼著抱緊了他的脖子,勾在他腰上的雙腿可以方便他急速的進出。

  昨夜已是個銷魂蝕骨的深夜,沒想到今夜比起昨晚更加來得深入和瘋狂。

  他悶哼著,自額頭上流下的汗水滴在她臉上。因為這快感來得太快、太亢奮也太激烈,更因為屋內那一盞幽幽的燭燈根本無法讓他們看清彼此的臉,所以他注定看不到在這最癲狂的時候,她眉心處浮現的憂傷,和眼角滑下的兩行淚水。他只是帶著她不斷地攀登上快感的高潮峰頂,兩個人幾乎就要葬身於這場旋風之中——

  ※ ※ ※

  一個小小的金製陀螺在桌上滴溜溜的打轉,桌子的一角,一張俊美的面容正百無聊賴地以下頷枕在那張紫檀的桌面,眉梢眼角流過的風流神采似是盛開的桃花,傲然地鄙夷天下風光。

  「老六,朕和你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進去多少。」斜對面,在那龍椅中不耐煩的龍袍男子正是當今皇帝朱成霄,而他口中的「老六」,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六皇子朱成淵。

  朱成淵的手指在那陀螺上碰了下,陀螺一歪,倒在桌上,被他攥在手中,同時挑起眼皮看了眼他這位至高無上的兄長。「陛下不是在和我說笑嗎?我從小到大,唸書唸得七零八落,騎馬射箭沒一樣行,您封我個衛王的封號,我已經受之有愧,更不曾過問國事。如今您竟逼著我入朝做事,可我自知根本不是那塊料啊。」

  「那你是哪塊料?」朱成霄怒道:「難道一天到晚沉迷花街柳巷,流連於秦樓楚館,就是你的本性?你以為你是柳永?」

  他一下子坐正了身子,興致盎然地挑起眉,「陛下怎麼知道我最喜歡柳三變的那一句——『狎性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我這兩年的身子可不比以往,以往我在青樓中,尋歡一夜都不覺得累,現在……」

  「朱成淵!」朱成霄聽了更生氣,揮著袖子示意,「行了行了,你走吧,但是朕說的話你要記得,你母妃在世時雖然並不得寵,但你也是先帝的骨血,朕這個做兄長的絕對不會讓你再自甘墮落下去。最遲下個月,到吏部報到去,就這麼定了,否則別怪朕不給你留面子!」

  他伸著懶腰,嘆了聲,「陛下有空時還是整肅一下後宮吧,聽說幾位娘娘昨晚又打起來了?陛下這可不對,她們一個個都是絕色佳麗,卻只能分享陛下一人的恩寵,夜夜讓佳人們獨守空房,皇兄情何以堪?」

  眼見朱成霄瞪著眼似要發怒,他才嘻笑著出了大殿。

  剛走到玉泉宮門口,就有名太監笑咪咪地上前請安,「王爺早安,看您這副疲倦的樣子,怕是昨夜又沒睡好吧?」

  朱成淵笑著一腳踹到那太監的腿上,說:「狗奴才,和本王說話別這麼沒大沒小的。不過,你的眼中應該只有陛下。對了,我前日讓你找的藥,你找了沒有?若是找不到,我可就自己去太醫院找了。」

  「王爺吩咐的事情誰敢耽擱?」太監陪著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藥瓶,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王爺,這藥性很烈,所以一直是宮中禁止的迷藥。尤其是各宮娘娘們,陛下嚴禁她們接觸這種藥。王爺雖然是鐵打的身子,還是小心服用為好。」

  「囉哩囉唆的,聽了真不耐煩。」他順手將一錠金子塞到那太監的手裡,才將那藥瓶揣到自己懷中。

  那錠金子足有十兩沉,可抵這太監一年的月俸,他連連笑著點頭說:「多謝王爺賞賜。以後王爺還有什麼事要小的做的,小的一定盡心盡力。」

  「快滾吧!」他笑著又踹了那太監一腳。

  太監雖走了,朱成淵剛剛拐過廊下的花牆,忽然有隻白膩的素手拉了他一把,將他拉到角落。

  「王爺昨晚又在哪家青樓留宿了?一身酒味。」

  耳邊傳來滿是女子不滿的幽怨,讓他不禁瞇眼勾笑地安撫,「佟妃娘娘,好久不見,妳今天身上這香氣聞了真是……讓人心醉神馳啊,該不會是我上個月送妳的那盒『醉紅顏』的味道吧?」

  站在他對面的俏麗女子,身著桃紅色華貴宮裝,似嗔似喜地望著他,「哼,沒良心的,這個月都沒有音信。聽說你最近常去什麼寒煙樓,那裡有個叫什麼鈴的,大概勾走了你的魂兒了吧?」

  朱成淵笑答,「世上的女子,有誰能美得過娘娘妳呢?那些秦樓楚館的歌姬舞妓,個個是薄情愛財的輕浮女子,誰又會對她們動真心?」

  聽他這麼一說,佟妃的臉色才緩和了點,纖纖玉指點著他的胸口問:「那,你幾時才有空到我那裡去?」

  「最近皇兄盯我盯得很緊,只怕我一時半刻是脫不了身了。娘娘要是有藉口出宮,倒是可以去我那裡。妳知道我在朝中向來不得寵,我府中清靜得連隻多嘴的麻雀都沒有。」

  佟妃哼了一聲,「誰知道你有沒有把那些閒花野草帶回家?她們睡過的床我才不會睡呢。」

  朱成淵揚起淡笑,「不過我聽說宮中最近很冷清,連皇后娘娘的生辰都沒有好好的過?」

  她撇著嘴道:「還不是因為四皇子的戰事問題。皇后娘娘看情勢不好,竟然勸陛下是否可以考慮和四皇子談判,劃江而治什麼的,陛下當然火了,一下子和皇后娘娘吵翻了臉,連著十餘天都沒再去沁芳宮。」

  他聽得頗有興味,「哦?既然如此,妳是不是盼著皇后被廢掉,好讓妳有機會成為百鳳之首啊?」

  佟妃聽了臉色卻是一黯,「若是要做亡國的皇后,我還是算了吧。皇后娘娘畢竟是兵部尚書的妹妹,許大人連著三個晚上入宮面聖,大概就是為了這件事。而我的出身不過是個鹽商之女,無足輕重。」她幽幽望著他,「若真有亡國之日,王爺可願救我?」

  朱成淵只笑著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妳若逃得出宮來,我就收留妳。只是萬一到時候四哥把我的王府也圍住了,倒不知道誰會來救我?」

  ※ ※ ※

  清心茶樓是京城中很不起眼的一座茶樓。兩層高的小樓中,茶種只有十幾種,比不得那些大的茶莊,動輒有幾十上百的茶種供客人挑選。但是因為價格低廉,倒是販夫走卒、過往商販時常休息歇腳的選擇。

  大中午的,朱成淵施施然走進茶樓內,看到上面正有一個說書匠慷慨激昂地講著《三英列傳》,下面零零散散坐了十幾個茶客,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

  他掃視了一圈屋內的茶客,一眼便看到挨著窗戶的一角,有個穿著極為簡樸的青衣女子正坐在那裡,低著頭擺弄著十幾粒瓜子。

  即使她頭上沒有任何的荊釵裝飾,脖頸雙手都白潤得沒有擦任何的脂粉,但那小巧精緻的輪廓和丹唇一點,依然惹人遐思。

  他緩步踱過去,坐在她鄰桌的位子上。她抬頭瞥了他一眼,低聲道:「我最多只能在這裡再坐一盞茶的工夫。」

  「嫌我到得晚?」他慢條斯理地說:「有件事要妳去查查。昨晚妳不是說兵部尚書去了戶部蔡大人的家裡,能不能想辦法幫我查到他們到底密談了什麼?」

  「聽蔡天一的話,似是連他都不知道。」她似乎有些為難,「只怕這件事我是查不出來。」

  「何必拐彎抹角呢?我聽說蔡大人就十分仰慕妳的才華,偶爾也會到寒煙樓坐一坐。」

  她迅速地看他一眼,吐出一個數字,「一千兩。」

  他似笑非笑地嘆氣道:「妳的價碼真是越來越高了,上個月不是才只要我六百兩?」

  「要從戶部侍郎口中探出話來,自然要多費點心思。他最喜歡的花雕陳釀,一壺就要三百兩,可他是個鐵公雞,要他掏銀子比殺了他還難,少不得我又要往裡賠錢了。要你一千兩,你以為多嗎?」她一副公事公辦的生意口吻,將算盤打得叮噹響。

  他一笑,從懷中扯出一張銀票丟給她,「三天之內,我要回音。」

  她抓起銀票起身,輕聲道:「你若是不把送我的香粉又送給別的女人,或許兩天內我就可以給你消息。」

  「什麼意思?」他拉住她的手腕,衝著她眨了眨眼。

  她冷笑著指了指他的領口,「這『醉紅顏』的顏色獨一無二,昨晚我擦的不是這種粉,你以為我認不出來?我花鈴既然是頭牌花魁,豈能和別的女人共用同一種脂粉,那倒顯得我庸俗了。」

  「妳說的是粉,還是人呢?」他曖昧地挑起唇角道,「我怎麼聽著像是一股酸味?」

  她也笑了,笑得和他一樣曖昧,「王爺,花鈴不會忘記您的『教誨』,牢記我們倆是什麼關係。只是,我花鈴做事有自己的原則,做人要有尊嚴。我雖然賣身賣笑,討你們男人歡心,但我也是識大體、知進退的。我說的是『粉』,當然就『只是粉』。」

  他鬆開手,悠然地說:「三天後我去找妳。」

  「還是在這兒見吧。王爺頻繁出入寒煙樓,就不怕被人懷疑?誰不知道您衛王爺是個到處留情的風流種,我不想平白遭恨,王爺應該也不想因此讓您的『大計』付諸東流。」

  「巧言善辯。」他放鬆了手,「昨晚我大概是下手太溫柔了,讓妳床上床下一樣放肆。」

  她背對著他沒有回應,烏黑清澈的眸子中卻浮湧出一抹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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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11:18
第二章

  朱成淵第一次見到花鈴就是在清心茶樓中。那天,他湊巧路過此地,就因為口渴,一時動了念頭,走進這裡要了壺茶喝。

  花鈴當時就坐在他斜對面的位置,一個陰暗的角落,挨著一扇窗戶。那半明半暗的光線,將她的側臉映照得輪廓分明。

  他向來對美女極為敏感,那天的茶客足有二十多人,他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當時就覺得奇怪,甚少會有獨身女客到茶樓來喝茶,況且還是這麼美麗的女子。

  別的茶客來這裡喝茶,無非是貪圖這裡的茶價低廉。他自小在宮中長大,雖然父皇算不上很疼他,但是好茶也喝過無數。若非這美女吸引了他的目光,讓他不得不多喝了幾杯,他本想解了渴就走的。

  那時的花鈴,看上去雙十左右的年紀,不施脂粉,卻堪稱出水芙蓉的典範。連握杯的姿勢都優雅得像一幅畫。他猜不透她的出身來歷,尤其是當她感覺到他火辣辣的目光,側目相對視的時候——沒有羞澀和躲避,坦蕩直率得如一泓清水,又帶著一份難以言喻的高貴。

  最讓他不解的是,她的雙眉之間隱隱透著一股英氣,這更是普通女子絕不會有的。

  他向來擅長在百花叢中進退自如,這樣的一名奇特美女該怎樣開始搭話,讓他費了些心思。

  正想得認真時,茶樓二樓忽然下來兩個人,他隨意一瞥,竟認出其中一人——

  吏部侍郎查朗。

  堂堂吏部侍郎怎麼會跑到這麼個不起眼的小茶樓來?

  查朗看上去神情極為凝重,他身後的那個人一臉陰惻惻的跟隨,似是悄悄說了句什麼,一下子把他激怒了,憤然回頭喝道:「你要是逼人太甚,休怪我到陛下那裡撕破臉了!」

  那聲音其實並不算很大,但是他卻聽得清清楚楚。暫時將對小美人兒的興趣放到一邊,他好奇於這個把查朗逼入絕境的人究竟是誰?

  可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查朗身後的那人竟然掏出匕首狠狠扎了他一刀,全無防備的他立刻倒地,血流如注。

  他這衛王爺向來不管閒事的,但是他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猛地縱身躍到那名想要逃走的殺人犯面前,笑道:「閣下若知道自己殺的人是誰,就不該出手殺他。殺一名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那殺人犯沒想到竟然有人敢擋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個看上去如此俊美瘦弱的青年,只當是愛管閒事的,便低喝了聲,「滾開,否則你和他同個下場。」

  「哦?是嗎?可我真不想讓開,要知道,刑部那裡若能交上一個殺人犯到案,至少可以領三百兩的賞金呢。」他漫不經心地閒聊,一副為貪圖賞金不惜冒險的單蠢表情。

  那人冷笑一聲,帶血的匕首倏地橫抹向他的脖子,他卻輕輕閃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力捏緊,那人疼得不得不鬆開手,噹啷一聲,匕首掉在地上。

  「還是乖乖和我去刑部領罪吧。」他一腳將那匕首踢飛。

  周圍發現他們這些異樣的茶客們,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後背還不斷有鮮血湧出,嚇得四散逃跑,連茶錢都沒有付。

  茶樓老闆和夥計也都躲在櫃台和桌子下面,瑟瑟發抖地盯著這邊的情形。

  他對那老闆吩咐了句,「麻煩拿條繩子來!」

  就在他走神的這一瞬間,那殺人犯的左手袖口一抖,竟然掉出第二把匕首握在手中。

  在感覺到刀鋒的森寒逼到自己後背的同時,他聽到一個嬌媚的叫聲——

  「小心後面!」

  他低頭伏身,躲過那匕首的第一刀後,翻身而起,抓住那隻握刀的手,以「鎖喉刃」的手法將那人的手腕一托一轉,硬生生將那刀刃扎進那人的脖子上,飛濺的血花浸染了他半身,茶樓老闆嚇得當場昏了過去。

  皺著眉,他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血污,將那帶血的刀刃丟在地上,旁邊忽然有隻纖細的手臂伸過來,手臂的主人手上舉著一方雪白的手帕。

  他不客氣地接過那手帕,開始擦拭自己臉上的血污,同時好奇地看著神色始終鎮定自若的這名美麗女子——其他人早已嚇跑了,她竟然還在這裡,很顯然剛才那一聲提醒也是出自於她。

  她竟然不怕?

 「這手帕,還要我還嗎?」他晃了晃手帕,上面已沾染了血跡。

  她搖搖頭,「公子用完後丟了即可。」

  他看到手帕的一角繡著一個銀色的「花」字,還用金線圍著那個字繡了一個金色的鈴鐺。看得出來,繡功相當考究。

  「姑娘姓花?」他趁勢探問。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芳名?」他再得寸進尺一步。

  此時京城內負責城防的提督孫中雨孫大人,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消息,帶著人馬匆匆趕到,大喝一聲,「將這裡的一干嫌疑人犯統統捉拿!」

  他側著頭,閒閒地說:「孫大人,來得好快啊。」

  孫中雨看到他不禁愣住,「六……」隨即堆出笑容,「是衛王爺大駕在此,恕下官冒犯了,下官眼力不好,沒看到王爺。」

  「好說。這個穿黑衣服的,剛才先對查大人動了手,本王上去攔阻時,他竟然又要對本王不利,本王為了自保,只好還手,不料錯手殺了他,孫大人是要捉拿本王到案問話嗎?」

  他的話讓孫中雨一邊驚詫一邊連連擺手,「既然如此,下官先將人犯和查大人的屍首帶走,只是查大人畢竟是朝廷命官,陛下肯定會過問此事。下官現在可以放王爺走,改天還煩請王爺到刑部小坐片刻,喝喝茶,聊個天,就算是過堂問訊,讓下官也好向陛下交代。」

  「再說吧。」他竟不置可否,大剌剌的揮揮手。

  他忽然發現那名神祕美女竟在這時要匆匆離開,他跟上兩步又停住——看到孫大人盯著那美女的背影,目光極為複雜。

  於是他一拍孫中雨的肩膀,問:「莫非孫大人認得那位美女?」

  他尷尬地笑笑,悄聲道:「下官告訴王爺,王爺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怎麼?這女子的來歷還有什麼祕密不成?

  看孫大人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忙催促他,「你說吧,本王保證守口如瓶。她難道是哪位大富大貴人家的千金不成?」

  孫中雨神情古怪而鄙夷地哼笑道:「富家千金?她可遠遠比不得那些出身高貴的女人。原來王爺竟不認得她?京中倒有不少王孫貴族願意為了她一擲千金呢。」

  他眉一挑,「怎麼?難道她竟然是……」

  「寒煙樓的頭號花魁,花鈴。王爺難道沒聽過這個名字?」

  孫中雨的話,不知道怎地,竟讓他心底一沉——

  那樣一個絕代女子,怎麼會是花魁?

  ※ ※ ※

  寒煙樓是京城內已經有好幾十年歷史的青樓。最早是一位京城大員的私宅,後來因為犯了事,被滿門抄家,這片園子就被官府抄沒,後來又被皇上賞賜給了一位一品大官。那官員告老還鄉時,將此宅子賣了出去,幾經輾轉,竟成了京中最有名的青樓。

  朱成淵來到這裡時,恰巧是晚上最熱鬧的時候,寒煙樓的正門並不像一般的青樓那樣掛著艷俗的紅燈籠,而是一列十二盞銅製宮燈樣的挑燈。

  六名穿著整肅的美女分列正門兩旁,但凡有客人到,都笑盈盈地請安問好。

  「大人駕臨,敞樓蓬蓽生輝。」

  朱成淵對這裡頗有興致,也就趁勢跟著熱熱鬧鬧的人潮走了進去。

  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見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彷彿今天有什麼好事,他就拉住身邊一名男子,問道︰「兄台,今天這裡有什麼喜事嗎?」

  那男子吃驚地看著他,「今日是花鈴姑娘接客的日子,你不知道嗎?」

  他心頭一動,「她接客還要分日子嗎?」

  「當然啊,每月逢初一十五,花鈴姑娘才會正式接客。被她選中的人,不但可以親耳聽到花鈴姑娘新制的詞曲,還能做她的入幕之賓。這等美事,就算拿皇帝之位都不換。」

  朱成淵問道︰「誰能做她的入幕之賓無非是拿銀子說話,難道今天來的客個都有錢嗎?」

  那人搖搖頭,「花鈴姑娘可是個奇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舞得一手好劍,寫得一手好詩文。她每次選擇客人的方法都不一樣,有時看你是否可以和她對舞長劍,有時看你是否能與她連袂作畫。有沒有銀子並不重要。今天據說是聯詩,所以你看今天來的這些人,大多數都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

  他哼了一聲,「不過是個青樓女子,用得著這麼大動干戈的,倒像是皇帝選妃了。」

  那人卻正色道︰「兄台這句話就錯了,雖不知花鈴姑娘為什麼被迫賣身青樓,但難得她始終保持一身傲骨,一身才情堪令人敬佩。所以有些被選中的客人,也並不求一定要和她有肌膚之親,哪怕只是在她的小築中對飲一夜,賞月品詩,就心願足矣了。」

  「兄台若是只將她視作一般的煙花女子,那就算了吧。這寒煙樓中也有不少美貌佳人,只要兄台出得起錢,自有溫柔鄉可讓你香夢沉酣。」

  朱成淵遭一頓數落,對花鈴的興趣更盛。他跟著走到寒煙樓中最大的正堂,堂上匾額掛著「有鳳來儀」四個字,氣勢極為不凡。

  他走連去時,只見幾十名男子,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名紫衣女子。那女子一臉笑意盈盈,在眾人中依然保持難以言喻的清貴之氣,舉止神情嫵媚卻不輕浮,的確是他前日在清心茶樓中看到的那名女子。

  他悄悄走近,聽到那些人正在說︰「姑娘今日這詩出得太難,不算難在字少,而是難在姑娘的心意我們實在難猜。『人間自有無邊月』,崔兄對的『四時豈無多情風』難道不是絕對嗎?」

  花鈴含笑搖搖頭。

  另有一人說︰「若是對『九霄難覓織女星』呢?」

  她啟唇回覆。「更不好了。」

  朱成淵不禁朗聲笑道︰「這麼簡單的心思你們還猜不出來,哪有那麼難對的?無非是『四海難覓有情郎』罷了。你們越是絞盡腦汁的想那些艱深晦澀之句,就越是離題千里。」

  眾人聽到他放肆的笑,都不禁回頭,一個個生氣地瞪著他,紛紛駁斥,「花鈴姑娘的詩詞豈是你這種凡夫俗子懂得了的?」

  他更加哈哈大笑,「我當然是凡夫俗子,難道你們都是神仙不成?在這煙花之地寫風月詩詞,你們一個個肚子裡裝的都是風月無邊,難道會是清心寡慾嗎?」

  花鈴由眾人簇擁中而出,對朱成淵忽然躬身一禮,客氣地說︰「這位公子,可否到我的花影小築詳談?」

  眾人聽了臉色都變了,誰也沒想到今夜眾人客展才華的大好時機,竟然被他這麼一句歪詩拔得頭籌。

  但是花鈴決定的事,在寒煙樓中向來得到尊重,不容置喙,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大模大樣地跟著她走了。

  朱成淵一腳邁進花影小築的暖閣時,花鈴悠悠笑著親手為他倒了杯酒,端到他面前,「不知王爺今日大駕光臨,花鈴失禮之處,還請王爺海涵。」

  「那天你已經知道本王是誰了?」他接過酒杯,順勢握住她的手。

  她沒有故作清高的掙脫,只是直視著他笑道︰「花鈴的耳朵不聾,孫大人那麼大的嗓門,花鈴當然聽到了。只是王爺畢竟身分特殊,到這種煙花之地必然是要遮掩一下,花鈴怎麼敢當眾說破王爺的身分?」

  「所以,你今晚選了本王到你的閨閣,不是因為本王對詩對得好,而是因為本王的『身分特殊』?」

  她笑意深沉,「該怎麼說呢?王爺除了身分特殊外,必定還出得起銀子。再加上王爺貌容俊美,堪比潘安宋玉,有哪個青樓女子捨得放過王爺這樣的恩客呢?」

  他訝異地笑說︰「怎麼你現在的樣子和我聽說的花鈴並不是很像啊。外人都說你是個生來傲骨偏挺秀的奇女子,不愛金銀只愛才,向來不貪慕榮華虛名。」

  花鈴抽手轉身在桌前又自斟了一杯,突然淡道︰「王爺趁夜前來,不惜冒著一擲千金的可能,是有事要與我談吧?」

  朱成淵的瞳孔一斂,聲音微涼,「怎見得本王是有事要與你談?本王就不能做那柳三變,只與姑娘們談些風月之詞嗎?」

  她唇角的笑意漸深,「王爺,我花鈴在京中出名掛頭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王爺若是聲色犬馬之徒,早該來了,不會等到現在。所以王爺今日來見花鈴,必定是為事而來。」

  他挨著她站的位置坐下,慢條斯理道︰「以前從不知姑娘艷名,是因為我父皇管得嚴苛,他去世後,皇室服喪,這秦樓楚館我也來得少了。那天自見到姑娘後,一見傾心,所以今日特來一會。」

  花鈴斜睨著他的一番巧言,似笑非笑,「王爺當真沒有正事要找花鈴談?若真是如此,那今晚可就任花鈴開價了。」

  「花鈴一晚開價,全視對方才學而定,若是普通鴻儒,花鈴愛其才,願把酒論詩,一晚只要一兩白銀即可。若是貪慕美色的酒肉之徒,花鈴錯眼請入暖閣之中,就得多要點銀子做為花鈴的悔銀。以王爺這等尊責身分,要得少了,對王爺也顯得極不尊重,嗯……就算一千兩好了。」

  本地青樓女子,一晚招待恩客的開價,少則一兩二兩,多的也不過是幾十兩。就是最紅的頭牌名妓,一晚上也沒有要到一百兩以上的價格。

  花鈴張口就是一千兩,分明是有送客之意。

  朱成淵看著她,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張銀票,放到桌上,上面赫然印著本朝最有信譽的錢莊「通利號」的紅印,「壹仟兩」三個字也寫得清楚分明。

  她伸手去拿銀票,他忽然一把按住她的手背。

  「且慢,倘若我今日真的有事找你,姑娘是否會留下這一千兩?」

  「王爺真是有趣,倘若王爺有事求我去辦,更該是花鈴要價的好機會。這一千兩縱然還給王爺,其他的要價也不會少的。」

  「倘若本王許你拿一個心願來換呢?」他的黑眸堪堪,灼灼清亮。

  花鈴的眼睛一亮,咬著唇問︰「王爺可以許諾花鈴多貴重的心願呢?」

  他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一手托起她的臉,「那要看你的胃口有多大了……」

  她定定地盯著他的眼,自那雙烏黑的瞳仁背後,那深不見底的是讓人敬畏的無邊冷靜。

  這個男人很危險……她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感覺到了,當他擋在殺人犯面前,談笑間將對方制服時,她並不是感覺到佩服,而是依然敬畏。他太過冷靜,那時常掛在嘴角的輕佻笑容是他掩飾自己本意最好的偽裝。

  而她之所以能一眼看透他,是因為在他身上,她看到了同樣隱藏很深的——她的本性。

  良久,她緩緩念出一個名字——「張宗瑞。」

  他挑起眉梢,「四哥身邊的得力謀臣。」

  她一字一頓道︰「王爺若能幫我殺了此人,花鈴生死追隨。」

  他看著她眉宇之間的凝重之色,知道她不是開玩笑,想了想,他才道︰「大約五、六年前,工部侍郎花墨言被舉報有謀逆之罪,全家七十六口或被斬首,或充軍為奴……這件事,聽說和張宗瑞當年告發有關。你與花家……是舊識?」

  她心一橫,決定說出實情,「花墨言是我爹。」

  他詫異地問︰「你怎麼逃出來的?所有被充軍之人,都是流徙八百里外的蠻荒之地,沒聽說有能活下來的。」

  花鈴緊咬下唇,咬出絲絲血痕,但她沒有回答朱成淵的問題,語氣卻更加堅定道︰「王爺,花鈴現在雖墮落風塵,淪為煙花女子,但心中亦有浩然正氣長存。家仇不報,枉為人女。王爺要花鈴為您賣身,或可一擲千金,但要花鈴為您賣命,就必須先答應我這個條件。」

  「聽起來似乎沒有轉圜餘地了。」他摸了摸下巴,倏然拉過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印上一吻,「成交!這算是我的印鑒。」

  她的手心微熱。比他更輕浮的客人她不是沒見過,只是像他這樣善於變臉又花言巧語的,他還真是唯一的一個。「那麼,王爺要花鈴做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朱成淵眨了眨眼,「我需要監視所有在你這裡出現的達官貴人、商賈巨富,所有和朝廷有關係的閒雜人等、要害人物,只要他們知道什麼關於朝廷動向有價值的消息,我都要知道。」

  花鈴笑了,「王爺真是精明,不去他們身邊打探,也不靠朝堂之上的交流,竟然會想到讓一名青樓妓女做您的間諜。」

  「因為這裡是他們最不會有戒心的地方。怎樣,你敢答應嗎?或許這件事牽涉太廣,威脅太大,你未必敢同意。」

  但她全無猶豫地點頭,「一言為定。」

  朱成淵得意地揮動一下酒杯,「這算是你我締結為生死同盟的慶功酒。」

  她雖然和他踫了杯,卻搖頭一嘆,「花鈴不敢和王爺妄言『生死之約』,歷來爭權奪位是男人的遊戲。花鈴縱然是死,也要先從『紅顏薄命』開始。」

  「那我也有個原則要說在前。我做事向來公私分明,不講情面,你我合作,也絕不能有半點私情雜念摻雜其中。」

  「當然。」她回答得決然。

  他忽然露出一個天真純良的笑容,「那今晚你還要我等多久呢?」

  「什麼?」花鈴被他問得一愣。

  朱成淵驟然抱起她的嬌軀,往床邊走去,「我也是重金才購得這一夜,豈能讓我『空手而回』?我很想看看,你這花魁比起別人會有什麼『過人之處』?」

  他的話題跳轉得太快,讓花鈴覺得猝不及防,瞪著他的笑容,問︰「王爺不是說不談私情?」

  「不談情,只做事。」他已將她壓倒在來上,一手扯落帷慢勾環的同時,另一手已拉散了她的衣襟。

  她肩膀上的那條細窄鎖骨和淺淺的枕窩竟帶著一股攝人心神的嫵媚。他剛才就已經覬覦這裡了,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美好。

  因為花鈴剛才還在與他談生死之事,根本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切入主題」,她的心情全無準備,在肩膀一涼的時候,皺著眉說︰「王爺不用表現得這麼像個登徒子吧?」

  「起碼我不是偽君子。」他邪魅地一笑,吻上她的紅唇,手掌已經攀進她的衣內。

  花鈴心中輕嘆,將聲音放柔,「起碼王爺應該讓花鈴伺候您沐浴更衣。」

  「那是天亮之後的事情。噓——本王要先流過汗,才會去沐浴淨身。」他的黑眸與她的明眸相對視,明知道她不高興,卻連一點挑逗的前戲都懶得做了,徑自衝入她的體內。

  她驚喘著深吸一口氣,修長細腿無奈地掛在他的肩膀上,任他予取予求。

  那一夜,他充分履行了一位男性恩客可得到的一切義務,而且心滿意足。

  那一夜,他們締結秘密契約,將情愛放兩邊,生死亦拋開。

  他們以為處處計算清楚,就不會傷人傷己。事後許多年再想起這一夜,他們才知道,他們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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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11:55
第三章

  深夜,在王府深處,朱成淵將一盞紅色小燈籠掛在廊簷下,右手手掌攤開,依然是那個金製的小陀螺。

  斜坐在廊下,他將那陀螺放在長凳上,輕輕一轉,陀螺滴溜溜地轉了幾十圈,才倒向了一邊。在陀螺的下部,刻著兩個極為隱秘的小字︰乾、坤。

  自古乾坤二字代表天地、陰陽。在皇族中,這兩個字更代表皇帝和皇后。但是對於朱成淵來說,這兩個字的意義很簡單︰乾為吉,坤為凶。

  今日,乾面向東,視為吉象大利。

  突然他的小院中有一道人影落下,但他並未有任何的吃驚,只將那小陀螺收在乎中,站起身來。

  那人摘掉面紗,拱手道︰「王爺。」

  「來得很準時。」他負手而立,微笑問︰「四哥那邊又帶來什麼消息?」

  「殿下說王爺前日送去的情報很準,這幾日的幾場大仗打得相當順利,王爺有功。所以特意讓我把這件禮物送給王爺。」那人的手中原來還捧著一個小小的玉匣,送到他面前。

  朱成淵的手指將匣子上的銅扣一撥,啪嗒一聲,匣子蓋彈開,一團碧瑩瑩的光芒在匣中熠熠生輝。

  他不禁挑起眉尾,「四哥出手好大方啊,這顆夜明珠,少說也要值個十幾萬兩了。」

  「殿下說這是王爺應得的。他日待大事得成,還有重禮。」

  「那就替我說一聲多謝了。」朱成淵毫不客氣地將禮物收下,遞過去一封信,「這是最近的一些新的線素。據我判斷,陛下要調動長期駐守在北方國境的辛將軍那一支人馬,那是陛下手中的精英,四哥還是小心為上。」

  那人接過信,躬身道︰「是,我會轉達王爺的意思給四殿下。」

  朱成淵看著那人,忽然問︰「宗瑞兄的家眷聽說最近已從京城回老家了?」

  那人一怔,低頭答覆,「大戰即將來臨,他們留在城中不大安全。好在我們張家在老家也算是大族,還有不少宅子田地,足夠一家老小吃喝。」

  他笑了笑說︰「這麼說來,我也該準備早點搬家到京外才是。只是陛下盯我盯得緊,在外面也沒有給我封地賞田的,真不知道可以搬到哪裡去。」

  那人回道︰「王爺真是開玩笑,王爺在京中這麼好的產業,豈能丟下?誰不知道京中眾位皇親國戚中,只有王爺家的田莊是最賺錢的。再說,就算是兩軍打起仗來,誰能不顧及一下王爺的王府呢?」

  朱成淵但笑不語。待那人走後,他看著手中的玉匣,忽然心思一動,綻開花一般的笑容……

  ※ ※ ※

  今晚花鈴睡得很早,大概是前幾日寒煙樓內有幾位姊妹感染風寒也傳染到她,讓她一天到晚都覺得頭很重,渾身酸疼。

  她叫隨身小婢來一位大夫給自己把脈,又按照開好的方子煎了藥喝下,對外吩咐說,無論今日哪位達官貴人要來,一律閉門謝客,然後就睡倒了。

  睡到後半夜,迷迷糊糊的她開始全身發熱,頭上全是汗水浮體,後來被熱醒,一身的黏膩讓她很不舒服,逼得她不得不起身去桌邊喝口涼茶,然後開衣櫃更衣。

  身後的一側窗戶忽然似被風吹開了,涼風驟然灌進,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正想著自己昨晚是不是沒有下好窗栓,突然有人從背後一把將她抱住,一雙有力的手臂交疊在她腰上,熟悉的熱氣撲在她的後頸上。

  「大半夜的換衣服,是知道我要來,嗯?」

  她的身子一僵,無奈地說︰「王爺,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王爺這樣不請自來,壞了我的規矩。且我已吩咐門外的下人,今日是閉門謝客之日,王爺若為了尋歡,還請改日……」

  「病了?」手掌按在她的額頭,他這才感覺到那裡的火燙。「正好,我帶了一件寶貝,或許能幫你去燒。」他拿出那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遞到她眼前,「傳說夜明珠可解百毒,想來應該也可以治病。」

  她怔怔地看著那顆夜明珠,嘆道︰「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你又在吟詩了,」他苦笑,「你知道我向來懂得裝那些文人墨客。」

  「這不是我寫的,而是一位史上很著名的妓女寫的。王爺不用懂詩裡的意思,只是我一時有感而發罷了。」

  她回過身來,軟軟地靠在他身上,續道︰「王爺大半夜的跑到我這裡來,又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是有大事有求於我嗎?若只是問蔡大人的事情,明日咱們約定的時間一到,我自會赴約,何必這麼著急?」

  「戰事日漸緊迫,情報晚幾天就可能有大變,當然著急。」他見她燒得臉頗通紅,很是虛弱的樣子,就將她抱回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順勢也合衣同榻而臥。

  他將那顆夜明珠放在她額頭前的位置,那夜明珠自然而然地散發著一股清冷之光,正好照在她臉上。

  「蔡大人和兵部尚書許大人談的其實不完全是公事,還有私事。」她閉上眼,迷迷糊糊的和他講述自己得來的情報。「據說是因為皇后和皇帝吵了架,皇帝有廢后的想法,你知道皇后乃是許大人的親妹妹,所以他緊急入宮調停此事。」

  「這件事是有,但應該也不全是為了這件事,否則和蔡大人又有什麼牽扯?」他問道。

  「蔡大人和兵部尚書即將結姻親,你不知道嗎?」她打了個哈欠,「蔡家公子蔡天一,和許大人的小女兒許美英過兩日就要舉行文定之禮了。所以許家的生死榮辱,與蔡家有直接的關係。」

  「原來如此。」他想著佟妃那邊得來的消息,剛好可以和這件事做印證,不禁苦笑,「就這麼一條無足輕重的消息,竟然要走我一千兩,真是虧大了。」

  「我可以奉送王爺一條更有價值的消息,就算是為王爺彌補損失。」她微微張開眼,因為高燒未退,眼中全是水盈盈的光澤,盡現妖冶的韻味。「陛下派人暗中監視王爺許久了。」她的眼睛瞇著,但聲音很清楚,顯然道出口的不是病糊塗了的話。

  他的眼盯著她,片刻笑問著,「陛下為何要監視我?」

  「因為王爺和四殿下的往來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走漏。據說陛下最近懷疑宮中有些太監私相傳遞消息給外面,正在嚴查。王爺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朱成淵在心中思忖了好一陣,才又笑道︰「這麼值錢的消息,你怎麼不再開一個高價?」

  「我也不是漫天要價的人,王爺前幾日為了競價花鈴的初一之夜,不惜花了一萬兩銀子,創了天價。雖然花鈴臉上有光,但也受之有愧,總要有機會回報一下才好。我說過,花鈴是識大體、知進退的女子。若總是獅子大開口,嚇跑了王爺,日後要再找一個像您這樣『財貌雙全』的金主做靠山,可就難了。」

  他聽出她話中的戲謔之意,也知道她所說的「財貌雙全」說的必然不是「無貝之才」。但他向來欣賞她的坦率直白,喜歡她的伶牙俐齒、公私分明,甚至欣賞喜歡到隱隱讓他快忘了他親口給她立下的規矩。

  一萬兩一夜。那晚叫價時周圍眾人那震驚的眼神他記憶猶新,但是他喊出口後卻一點也不覺得心疼。

  一萬兩,可以置田莊無數,買婢女如雲,只買一個非處子之身的花魁一夜,實在是太太太貴了!

  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喊出口,忍不住要違背和她達成契約後,與她低調交往的原則。只因為那夜他看著她周旋於眾人之中,笑盈盈地與每一位競價者眉目傳情時,猛然在心底激盪起一種強烈的不滿,不希望她成為別人任意買賣的一塊香肉。

  若這女人要靠重金買下才能擁有,那他為了她一擲萬金又如何?

  只是,當她孤疑地來問他為何要花這麼多的銀子買她這一夜時,他只輕描淡寫地回答,「我的競價喊得越高,你這京城第一紅牌的位置就越是坐實,捧著大把銀子對你趨之若鶩的恩客豈不更多?」

  沒想到這女人竟然不領情,當場翻臉道︰「王爺難道不知道,對於一個名妓來說,當朝著名文人的一篇贈詩,比之暴發戶送來的千萬兩白銀更能抬高身價?」

  這話氣得他差點當場氣結。

  有時候,她風情萬種,有時候,她真是不解風情到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探指到她的胸前,她剛剛換了中衣,但是貼身的蓑衣沒有再穿,衣帶因為他的到來也沒來得及綁緊,讓他的手指可以輕易從那領口侵入到她光裸的肌膚上。

  「別鬧了,今天我沒力氣。」她煩躁地揮手打開他的手,制止他的輕薄。

  他卻反而被打出了興致,扣住她的腰往回一拉,「這時候自然是出點汗會好得快一點。也不用你費什麼力氣,我來就行了。」說著一隻手就探到下面去了。

  花鈴被迫張開眼,對上的是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一怔,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他沉吟著,變臉一笑,「我忽然在想,你這樣關心我的安危,到底是為了我的錢,還是……對我動了真情?」

  原本酡紅溫柔的臉驟然變得犀利起來,「王爺是不是誤會什麼了?還是因為今晚我沒有和王爺先談錢,才讓您誤以為我對王爺動了情?或許一開始我就應該直接把王爺趕出屋去,不給王爺這得寸進尺的機會!」

  她的話音未落,身下已被火燙的充滿,緊接著就是一波又一波的震盪,讓她迷迷糊糊的神志被晃得更加沒有思考的餘地。

  她知道她剛才的話把他心底的邪火勾出來了,他這個人不但心機深沉,計算精明,而且不允許任何人對他的決斷置喙,也許他在皇帝面前都是這樣肆無忌憚。

  平日雖然她也和他鬥嘴,但都無傷大難,她盡量不去真的觸怒他,因為不清楚他的底線是什麼,也無法確定自己有足夠的膽量承擔。但是他剛才那一句悠然笑語卻真的傷到她了。

  他總是這樣,一面用「不許動情」來威脅她,一面又時不時地表現出某些難以言喻的親密舉止,體貼得就如同最稱職的情人。甚至前日那一萬兩的叫價都曾讓她失神地以為他在喊價的那一瞬間,不是在爭奪一個妓女,而是為了要她這個人。

  幾時可以敞開心,直視這尷尬又曖昧的問題,能夠坦坦蕩蕩地問他一句,他對她的好,到底是為了利用她,還是因為……因為……在他的心底有一處隱秘又溫柔的地方,為她獨守著——就如她一樣……

  ※ ※ ※

  因為花鈴的提醒,朱成淵刻意在出門前後留意了一下自己周圍的情況,果然發現了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至少有兩三個人,在他出府前後,都會在距離不遠的地方或坐或站,有意無意地面朝著他的府門。而他進出王府的時間,最久時可相差三四個時辰。

  這就說明他的確是被人盯梢了。他本不是警惕性很低的人,尤其是在二哥篡位成功,四哥開始造反,他又與四哥暗通款曲後,他一直提醒自己要小心。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敢如此放肆地結交四哥、傳遞情報,依仗的是什麼。縱然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他所依仗的只是一個小小的陀螺。

  這陀螺是他母親的遺物,能趨吉凶,且從未出錯。

  母妃在生下他之後因為體弱氣虛,逐漸失去了絕代芳華而失寵於後宮。但在此之前,她也曾因美貌而專寵一時。在她最風光的時候,亦有不少皇妃因為嫉妒而暗中加害她,都是靠著這枚小陀螺幫她化險為夷。

  在母妃去世後,這個陀螺成為遺物秘密的傳到他手上。

  他自幼便看透了宮內傾軋,也無意爭奪皇位,便刻意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只知道花天酒地、聲色犬馬的酒肉皇子。父皇對他很失望,早早就放棄他。因此他更加閒散,逍遙自在,不將任何人事放在眼裡。

  二哥篡位後,四哥不知怎地竟然會相中他做連手對象,他之所以答應下來,不是因為什麼正義道德、人倫綱常那類不值一文的東西,而是因為他牢牢記得自己十歲那年,在皇宮的荷花池邊,二哥因為嫌他念書念得聲音大了些,就將他推到池裡,害他幾乎送命。

  父皇不僅沒有責怪二哥,反而說他貪玩懶散,將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他頭上。

  那時他一句反抗也沒有,但卻暗中發誓早晚要報此仇。

  機會終於來了,他怎會錯過?況且四哥還許以重金厚禮。

  可現在他竟然會被盯梢?

  想想之前二哥硬逼著他入仕做官,看來並不是出於什麼兄弟情誼,也不是因為朝內動盪而拉他入夥,實際上是在試探他罷了。

  既然如此,他就和二哥玩個遊戲好了。

  連著七天他都沒再出門,更沒有半夜溜到寒煙樓去。他乖巧得就像是最戀家的貓兒,整日只是吃吃睡睡,或者是和家裡的美娘廝混。

  第八天,他得到宮中傳來的旨意,要他入宮一趨。他猜想二哥又要拿讓他入朝主事的藉口來刺探自己。

  他動了個壞心眼,用毛筆蘸著紅色的顏料在自己的臉上點了一串紅痘,然後一臉病容地對來接他入宮太監說︰「煩請回報陛下,我這幾日身子不適,出了些紅疹子,只要不是天花,過幾日我就入宮面聖。」

  這「天花」一詞實在是嚇得人膽戰心驚,那太監根本不敢細看,轉頭就跑。

  晚間他站在府門內從門縫向外看,那幾名老站在原地的監視者不知去哪了。本朝最讓大夫害怕的就是天花。這個病暫時沒有更好的醫治方法,一旦得上,就不是死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甚至整座府邸的人都有可能送命。

  這就難怪那太監傳話回去後,那些負責監視的探子都嚇得不敢靠近了。

  拿出那個小小的陀螺,在桌面旋轉了一圈,陀螺依舊是向西倒下,面朝東方。

  乾字向東,今日大吉。

  於是他親手寫了一張紙條,塞在一個竹筒中,走出房間。

  ※ ※ ※

  花鈴望著面前那顆碧瑩瑩的夜明珠。自十六歲賣身青樓,至今過去七年,什麼樣的珠寶沒見過,但這麼大、質地如此純粹的夜明珠卻是頭一回見。

  那晚她發燒,又遭朱成淵一陣折騰,第二天醒來本以為必然病得更重,沒想到卻神清氣爽,燒也退了。當然不是他那什麼出汗治病的謬論,應該和這顆夜明珠有關。

  如此珍奇名貴的夜明珠,就是皇宮之中只怕也沒有第二顆,他卻隨手就送給了她。平對她和他索取情報價錢對,他難免會露出不滿高價的吝嗇表情。但偶爾他卻大方得讓她震驚。

  一萬兩一夜,和這顆夜明珠……他到底知不知道,這對於一個名妓來說意味著什麼?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她時刻記得他們兩人的約定,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對他動情。但在他那冷情又輕佻的表情背後,到底是怎樣的一顆心,會讓他故意做出這些曖昧撩人的細膩舉動,讓她這個在情場混飯吃的女人都幾乎要把持不住。

  是否對其他的床伴,他也是如此大方?

  撲啦啦一陣聲響,一隻雪白的鴿子落在她的窗台前。她伸長手,那隻白鴿便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將上面的竹筒取下,抽出藏在裡面的紙條。

  上面只簡單地寫著——今晚,老地方見。

  她將紙條放在燭台上燒掉,從衣櫃的最下方找到一身最不起眼的服裝,一邊更衣一邊對外面吩咐道︰「翠兒,無論誰來找我,就說我今天不舒服,不見客。」

  外面翠兒答應著,花鈴已經推開窗子。外面依然竹管笙簫,熱鬧非常,幕色正濃,她的暖閣下倒是十分清靜,因為沒有挑燈,暖閣四周漆黑一片。

  她扒住窗欞,縱身一躍,跳下高高的暖閣。

  ※ ※ ※

  今天是朱成淵先到清心茶樓。但到達時,他忽然在這裡看到不該看到的人——兵部尚書許成義。這個人絕不該出現在這裡,這讓他頓時提高警覺。

  但對方已經看到他了,他便笑著主動迎上去寒喧,「許大人,大半夜的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喝茶?」

  許成義也起身回應,「王爺,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您。在下正在查案,因為查到這裡,所以暫且停留此地。」

  「哦?幾時查案還要動用您兵部尚書這麼大的官?那該是提督的事情吧?難道孫大人偷懶,把這些活兒都推給您?」

  他笑道︰「孫大人查的是一般的作奸犯科,我查的是軍機大事。王爺知道現在情勢緊張,下面的人屢屢辦事不利,逼得在下不得不親自出馬了。」

  「也是,局勢緊張,人心浮動,害我最近逛個酒舍茶樓的心思都沒了。」朱成淵嘆著氣,「真不知道我那些田莊今年的收成有沒有去年的一半,聽說佃戶都跑了四成了。」

  許成義問他,「陛下不是力邀王爺入朝做事嗎?吏部可是肥缺,一個官職的到手,有時候比一百畝地一年的進項都多,王爺何不答應呢?」

  朱成淵撇撇嘴,「這時候的官職還值多少錢?明明是個招災惹禍的燙手山芋,那些當官的就怕老四那個叛賊打到這邊來,你沒見最近告老還鄉的人多了一些?就算是賣官也賣不出價錢來,我才不蹚這渾水。」

  苦笑了下,「還是王爺看得透徹。」瞅著他,又問︰「可是王爺怎麼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心中不免有許多感慨,所以到處走走逛逛,就走到這裡來了。這裡有一種茶葉是從滇北運來的,別的茶莊沒有,味道很是獨特,許大人要不要嘗嘗看?」

  許成義忙擺手道︰「我平生只喝花茶,王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這邊的事情我已辦完,先走一步。王爺慢飲。」

  他剛舉步要走,忽然有人在他們身後叫了一聲,「這不是寒煙樓的頭牌花姑娘嗎?」

  兩人同時向後看,只見花鈴已經一步跨進了門坎。她也同時看到了屋內的朱成淵和他身邊的許成義。但她應變極快,只看了兩人一眼,就對那個喊著她名字的人點點頭,「抱歉花鈴眼拙,不知道這位貴人是哪位?」

  喊她名字的是個壯碩的中年漢子,穿著也不見怎麼華麗。

  見識破了花鈴,男子便得意地笑道︰「你當然不會認得我,我又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也不是什麼有錢的貴客,平日你們這些眼睛長在腦門上的一等妓女根本連看都不會看像我這樣的人一眼。」

  花鈴見對方口氣不善,又見朱成淵一言不發,他身邊的那名陌生男子一身的宮家之氣,五官盡是武人才有的英豪霸氣,便知他那邊出了點意外,於是說︰「無論是誰,到了寒煙樓都是客人,花鈴未能有幸招待這位爺,待他日有機會,自當面致歉。今日花鈴先告退了。」

  「慢著!」那大漢大喝一聲,舉起自己的茶杯,「既然你說得這麼客氣,那你今日便就著我這杯茶喝了,算你瞧得起我,否則,你別想痛快地出這個門。」

  他態度強硬,舉著茶杯,花鈴眉心微蹙,但還是走到跟前,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杯,「花鈴平日多有待慢之處,請爺見諒!」

  說完,當真就用他的那個杯子將茶一飲而盡了。

  那大漢高興得拍拍手,「不錯,都說你花鈴是女中丈夫,有綠珠紅拂的高志和氣節。但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個妓女,偏偏要立個什麼初一十五的規矩,自命清高給誰看?爺今日就出銀子買你一夜,難道就不行嗎?」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將她摟到懷中。

  花鈴立刻沉下臉,低聲道︰「這位爺,花鈴雖是青樓女子,但有自己的規矩。請爺放手,否則花鈴不客氣了。」

  那大漢冷笑,「怎麼?你還能如何不客氣?無非是嫌爺銀子少。你要是伺候舒服了,讓爺覺得你值那份銀子,爺可以多給點賞銀。」說著就將她強抱起來,回頭對茶樓老闆道︰「老闆,你樓上有留宿用的廂房吧?」

  那茶樓老闆為難地看著他們,想張口勸兩句,又實在怕得罪這看起來粗壯蠻橫的大漢。

  花鈴此時被那人強抱在懷中,目光正好對上斜對面的朱成淵。她本以為他會面露不悅之色,誰想他竟坐在一旁,蹺著二郎褪,笑咪咪地看著她受辱,一副看好戲了的表情。

  她心頭一涼,縱使被千萬人當眾羞辱,都不及他此時的袖手旁觀讓她寒心。

  她用力咬唇,一雙手在那大漢手臂上拍打了兩下,那大漢忽然覺得雙臂一麻,沒有抱穩,她就趁勢跳到地上。大漢奇怪地瞪著她,伸手去拉她的肩膀,她回身一腳正中那大漢的心窩處,竟把那大漢踢得蹬蹬蹬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花鈴隨即奪門而出。那大漢還被踢得暈頭轉向,半晌坐不起來。

  一直旁觀這一切的許成義吃驚地看著她的背影,對朱成淵道︰「這青樓女子竟然有這樣一手好功夫?」

  他嘿嘿一笑,「要不怎麼說她是奇女子呢?」見那大漢已經爬起來,一邊咒罵著一邊揉著被踢疼的胸口向外走,便打著哈欠回頭道︰「真沒想到半夜三更還能看到這樣一齣好戲,以後我再去秦樓楚館可不敢對那些女子用強了,否則今天被踢的人八成就是我了。」

  許成義一笑,「王爺家中有美娘美婢無數,這等輕浮拜金的女子,一雙玉臂千人枕,髒得很,以王爺這等尊貴身分,還是不要踫了吧。」

  朱成淵打著哈哈,和他並肩走出清心茶樓,各自道別。

  那大漢被花鈴踢了一腳後,自覺倒霉,又滿是憤慨,獨自一人走在黑漆漆的夜巷中,邊走邊罵,「等老子養好傷,就到寒煙樓去找那娘們的晦氣,不把那娘們在爺的身下整得死去活來,爺就不姓『武』!」

  突然之間,一道勁風從他耳邊劃過,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覺得雙臂劇痛,驟然慘叫一聲跪倒在地。兩道血光從他的手臂前端噴出,兩截斷臂擾自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滾動。

  他驚駭地瞪著那道靜幽幽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的黑影,聽到一個清冷的男子聲音嘲笑道︰「你這雙手臂長得實在有點礙眼,我幫你斷了它們,免得它們再給你招惹是非。否則,下次再斷的就不是這裡了。」

  那大漢疼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上下牙齒碰到一起,卻擠不出一個字來。

  話落,那人影卻慢悠悠地踱著步,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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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12:32
第四章

  花鈴那日沒在清心茶樓和朱成淵說上話,又無端遭遇那樣一個莽漢的糾纏,心中很是惱怒。她自認識朱成淵以來,也不是沒有接過別的客人,但是從未有過像昨天那種備受羞辱的感覺。最可恨的是,他自始至終袖手旁觀,彷彿她就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般。

  自那天之後,他也杳無音信,似乎從未與她有過牽扯一般。轉眼又將到每月的十五之期,她猜想也許朱成淵等著這一天再現身,她在心中暗暗發誓,倘若他來給她賠罪說好話,她也絕不會輕易原諒他這些天的冷落和漠然。

  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對,寒煙樓中又是賓客盈門,她向來能在人群中很快地找到他的身影,今日卻失望了。

  他沒有來。

  他竟連一句道歉慰問的話語都沒有!原來他對她只是徹頭徹尾的利用。那所謂的柔情關心,或是如專寵般的一擲萬金,都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非分之想罷了。

  巨大的失望之下,花鈴也沒有心思再和那些人周旋,隨手彈了一曲琵琶。剛好蔡天一今日不知怎地,竟然沒有在家禁食,而是特意跑到她這裡,以長簫與她和了一曲。

  在眾人起哄的叫好聲中,她將他請到了自己的暖閣。

  他喜不自勝地打量著暖閣中的布置,連聲說︰「姑娘的閨閣在下可是思慕許久了,今日一見,果然如姑娘為人一般清雅中不失風情,猶如萬花叢中遺世獨立的絕代之姿。」

  花鈴聽著他連篇累牘的讚美,知道他想和自己一親芳澤許久了,今日也算讓他如了願,便親自為他斟了杯酒,送到他面前微笑道︰「難得公子如此看得起花鈴,這第一杯酒花鈴就算是賠罪,請公子寬恕花鈴平日的怠慢之罪。」

  蔡天一第一次單獨與玉人相處,平時的風度瀟灑不禁全丟到九霄雲外,將酒喝盡後,一下子將她抱住,一邊含含糊糊地說著溢美之詞,一邊就吻上她的紅唇,手腳都不規矩了起來。

  花鈴心中感嘆這書香世家的公子,平日裡大概是被管束得太嚴,乃至現在忘形得甚至超過任何登徒子了。但他今日是中選之客,她也不好太推拒,只得柔聲道︰「花鈴還未更衣,公子不必這麼著急吧。」

  「何必那麼麻煩,你不穿衣服的樣子肯定更美。」他毛躁地扯開她的衣服,欺身壓上。

  忽然覺得一陣噁心,她勉強堆笑道︰「長夜漫漫,公子怎麼這麼性急?說出去不怕讓人笑話您失了大家公子的風度,倒像是沒見過世面卻饞得很的猴孫了。」

  她這話雖然用的尖刻諷刺,難得蔡天一並不生氣,還噗嗤一笑,「我是有些失禮了。」

  見他暫時不再用強,花鈴忙趁機轉移話題,「公子不是極少能在初一十五之日出門,今天老大人怎麼不計較家規了?」

  蔡天一笑著答覆,「本來一大早爹就召集家人在中庭庭訓了。沒想到來了個救星救我,我才得以脫身。」

  「救星?」她不解地問。

  他神秘兮兮地貼在她耳畔說:「今早那個衛王忽然遇刺,受了重傷,雖然他在朝中沒什麼權勢,但畢竟是陛下的胞弟,一干朝臣都按例要過府探望,然後還要入宮回覆陛下,至少得折騰一天,所以我才能溜出來。」

  花鈴似被人一棍子打懵,怔怔地問:「你說誰受了重傷?」

  「衛王,這名字很諷刺是吧?誰不知道他朱成淵是個流連秦樓楚館、好美色酒肉的無用之徒,哪裡有保衛的本事?」

  她倏然坐起身,拉攏自己凌亂的衣服。

  見狀,蔡天一詫異地問︰「怎麼了?」

  她回頭嫣然一笑,「只是想起我這裡還有一壺上好的花雕陳釀,你要不要喝一杯助興?」

  「花雕?我爹最喜歡的酒。」他現在滿腦子想著自己能軟玉溫香抱滿懷,樂得對她千依百順,連聲說︰「好啊,且來一壺嘗嘗。」

  花鈴打開旁邊的一扇櫃門,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個七彩琉璃做的酒壺,只單看這酒壺就精緻無比,不知道價值幾金。

  她持著酒壺轉身微笑說著,「這酒是花鈴伺候公子喝的,不會和公子多要一文錢,公子可以不必擔心我是借此訛詐銀兩。」

  蔡天一高興地回道︰「姑娘的人品我當然信得過,那些賣酒騙銀的低等青樓妓女豈可與姑娘相提並論。」

  花鈴將倒滿酒液的杯子送到他面前,一雙妙目流盼,丹唇小巧如熟透了的櫻桃般微啟,「勸君更盡一杯酒,春宵苦短,豈無他日今宵期?」

  他順從地喝下那杯酒後,一把攬住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她的纖纖玉指在他頸後輕輕一點,蔡天一只覺得眼前一暗,噗咚一聲便倒在了旁邊的床榻上,竟就睡著了。

  花鈴輕舒一口氣,快速地將被子蓋在他身上,然後從衣櫃中找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換上,趁著夜色,翻身跳出暖閣。

  ※ ※ ※

  朱成淵的傷勢的確不輕,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胸口左側,所幸距離他的心房尚有兩寸距離,就是這微妙的距離讓他躲過一劫。

  其實今日會有一劫,他早已猜到。自那日在清心茶樓中踫到許成義之後,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編撰的天花病的說詞等於被揭穿了。但二哥遲遲沒有派人來問話,顯然仍在觀察他是否還有其他隱瞞之事,他必須更加小心謹慎的行事。

  今日二哥忽然約他去打獵,他就知道宴無好宴,其中必有陰謀。走之前他用陀螺占卜今日之吉凶,陀螺顯示為吉。他不放心,又連占卜兩次,答案相同,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去見二哥。

  沒想到半山腰上,二哥指給他看一頭梅花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支冷箭趁機射中他胸口。

  翻身墜馬的一刻,他心中明白,二哥向來是個多疑之人,既然已經懷疑他,就不願冒險留下活口,這一箭擺明要他死。

  他僥倖沒死,被送回衛王府延醫診治,他屏住一口氣,非要挺過這個生死關頭不可!

  那些來看熱鬧的達官貴人們,他叫他們一律廊下等候,待自己上藥完畢後,逐個將那些大人們叫到屋內,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終於惹得他煩透了,才個個請罪離開。

  天已黑透,王府管家來掌燈,他疲憊了一天,閉著眼說:「只留桌上那盞七巧燈就好了,其他的燈一律都滅了。」

  管家輕聲道:「今天恰好是十五,月色很好,要不我幫王爺把窗子打開一條縫,王爺在屋內也看得到月光。」

  疼了一天的傷口,因為這一句話,突然像是又被人撕裂開傷口似的,疼得他驟然睜開眼,那炯然有神的黑眸,讓管家都嚇了一跳。

  「關上窗戶,我討厭月亮!」

  他低聲喝斥,駭得那管家急得手忙腳亂地去把所有的門窗都關好了。

  「下去吧,我今天沒死,暫且就不會死了。」他無力地撂下話後,再也懶得開口。

  門窗緊閉,他今晚不用再看到那輪惱人的銀盤了。

  他今天已經夠倒霉,實在不願意再分出心思去想那個女人今晚會與何人在一起共度良宵。

  這一兩年,他越來越不願意在初一或十五去見她,又抑制不住地想在那天見到她。那天的她,艷麗無比,風華絕代,那天的她有可能屬於任何一個男人。

  他與花鈴,這兩年的關係從表面上看,似乎守著最初的原則,但實際上心底的情感已經開始傾斜。一次次在床上熱烈的索取,不僅僅是為了征服一個女人,更多的像是為了霸占,霸占她的身體,霸占她的心,霸占她的人。

  這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危險的。他不知道自己掩飾得夠不夠好,因為偶爾他的舉動也超越了他應維持的底線。比如那一萬兩的叫價,比如那顆夜明珠。

  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女人,聰明到時刻提醒著他們的契約原則。

  他們兩人之間,有這樣一條危險的界線,跨之一步,未知生死。

  朱成淵輕輕地嘆了口氣。他向來不會在人前嘆氣,只是這樣一個寂靜的夜晚,如此孤獨地躺在自己的屋子裡,身受重傷,心中惦念著的,卻是那正在眾星拱月、左右逢源的青樓妓女,難道不值得一聲嘆息嗎?

  窗欞忽然被人輕輕敲了敲,他一下子睜開眼。

  又是刺客?這刺客竟然還這麼有禮貌?二哥沒有殺死他終究是不甘心吧?他再次抓住藏在乎掌中的那個陀螺,用力捻轉--陀螺還在滴溜溜旋轉,窗戶卻被人從外挑開了窗栓。

  他直勾勾地盯著那從外面一躍而入的纖細身影,手邊的陀螺已經轉動才漸漸慢下來,當那身影站到他面前時,他看到陀螺依舊是乾字向東。

  他沒有出聲,但是屋內的那一盞燈光,已足夠讓兩個人看到彼此的臉,彼此的眼。花鈴向來鎮定如水的神情此刻卻是如此複雜,焦慮,欣喜,憂傷,感嘆……太多的情緒,多到他都分辨不出,多到當她主動吻住他的唇時,他甚至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謝天謝地,你沒事。」

  她的唇上竟然混雜著鹹澀的味道。是淚?是的,當然是她的淚。

  他壓製住心底的雀躍狂喜,板著臉漫不經心道︰「你怎麼來了?今日難道沒有哪個男人出得起那一萬兩買你?」

  「像王爺這樣的瘋子,還會有誰?」她一如既往的哼笑,但明顯已沒有了平時的尖刻。

  她靠著他的枕頭,雙膝跪在地上,那冰冷硬實的地面沒讓她覺得不適。

  「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她擔心地報開被子一角,看到他肩膝和胸口密密麻麻地纏滿了繃帶,即使沒有看到傷口,也知道這傷勢必定不輕,不禁被嚇住了。

  他不耐煩地說:「沒什麼,只是不小心被蜜蜂螫了一口。」

  「蜜蜂怎麼可能傷你傷得這麼重?」她當然不信。

  他卻冷冰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受傷的事情?聽誰說的?」

  花鈴一笑,「今晚蔡天一到我那裡,聽他說他爹都跑來探病,他才趁機溜到我那兒去了。」

  「哦,這麼說,你丟下了蔡家公子,特意跑來探望我?還真是情深意重啊。」他的語氣不知道為何越來越刻薄。「真是抱歉,讓你少賺了不少銀子。」

  她怔住,沒想到自己這麼辛苦地冒險來看他,他竟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

  「你是嫌我來錯了?」她握住他的手問。他的傷勢這麼重,她怎麼也狠不下心和一個病人吵架。「我一聽說你受了重傷,沒心情應付他,便給他喝了花雕,你知道的,那裡有你上次給我的秘藥,足以讓他昏睡一夜……」

  「萬一那藥效不靈,他半夜醒了呢?你該怎麼回答他你為何失蹤?!」他盯著她的眼,滿是不屑,「你這樣跑來見我,可知道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

  「那天許成義在清心茶樓查案子,看到我或許還沒什麼,又看到你這樣一個青樓妓女居然擁有一身武功,若再讓人知道你我私下往來密切,你可知我馬上就會大禍臨頭?」

  「我錯了,我這就走。」她咬著唇,站起身來向後走了幾步,赫然又轉過身來問他,「可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深夜冒險來見你?」

  「不知道。是看我死了沒有?怕以後沒人再給你那麼多的銀子了?你賺得也夠多了,其實早就可以贖身,我最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喜歡這種尋歡賣笑的日子。難道你就那麼喜歡人盡可夫的活著?」

  花鈴的面孔霎時白如皓雪。雖然他平日說話也很刻薄,但從未用過這麼多惡毒的字眼來辱罵她的身分,這比天底下所有的世俗之人罵她是婊子更讓她無法承受。

  她渾身心冷的一顫,內心凄然地說:「是我錯了嗎?是我瞎了眼,認錯人了?朱成淵,我今晚站在這裡,不為別的,只是來看一個讓我牽掛的男人,為了這個男人,我可以將生死名譽都置之度外。結果我換來的是什麼?一句人盡可夫的評價?」

  他豈會看不到她臉上的傷、心底的痛?甚至那滾動在她眼中的盈盈淚水都壓得他胸口的傷口更加疼痛。但他狠著心繼續冷嘲道︰「我該不會是聽錯了吧?我記得我們兩人早有約定,你我只談生意,不動真情,你剛才這話怎麼聽來像是在對我表白你的心意?」

  「實話告訴你,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爺之尊,這等身分該配什麼樣的女子,我心中有數。不要因為本王多和你上了幾次床,或者為你多花了點銀子,就誤以為本王對你有情。」

  「情這個字,在我這裡不值一文。倘若我願意,多少名媛閨秀都會願意為我獻身。你?還要排在她們身後很遠的地方。倘若你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那可真是令我失望透了!」

  花鈴只覺得自己的尊嚴和那顆溫柔的心已被他這番話,一字字,一句句,撕成了粉末,丟在了腳下遭人任意唾罵踐踏。

  她自幼家遭不幸,因為一些原因,致使她尚未成年就不得不自願賣身青樓,周旋於歡場之中。雖然多少男子對她趨之若鶩,但她心底依舊維持著一方淨土,不容人觸碰侵占。

  這些年,她唯一動情的男子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早知道動情的下場會是這麼慘烈,猶如粉身碎骨,再給她一萬次的機會,她都不會再說出剛才那番真情告白了。

  她凄淒冷笑,笑自己的天真無知,識人不清,更笑自己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她像平日一般,對他微微欠身,語調回覆復了平日的寧靜,「王爺,您說得對,花鈴是人盡可夫的蕩婦淫娃,王爺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花鈴今日來看王爺,真是太自視過高了,這就悄悄離開,絕不給王爺再添麻煩。」

  她走得很快,似是怕多在這裡停留一刻,那屈辱感就會將她徹底壓垮。

  朱成淵看到她心碎神傷的樣子,心中同樣劇痛。他早將世人都視作草芥,唯有這個女人,讓他一步步淪陷在她的笑容和伶牙俐齒之中……他珍視她,甚至超過珍視自己。

  只是他今日遭險的背後,還有種種錯綜複雜的理由和謎題尚待解開,她又丟下一個官家公子不管,倘若此刻外面還有人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今夜的到訪,且不說會讓他這些年的辛苦付諸東流,還有可能同時毀了他們兩個人。

  最重要的是,面對她突然的告白,他手足無措,無法回應。他從沒想過日後有一天是否要給她一個承諾,一個回應。更沒想過,她亦會真的動情,還動得如此之深。

  他們明明早已算計清楚,感情的給付永遠不會超過金錢,哪裡是彼此不能碰觸的界線,為何現在全部脫離了掌控的邊界?

  今日傷了她的心,只怕一時間很難再補救回來。但若因此能救她一命,就算被她恨上一陣子他也不會後悔。

  這樣想著,心底的痛稍稍減輕了一些。朱成淵藉著這個可以安慰他的藉口,逼迫自己睡去。明天醒來之後,但願一切情勢都有所改變。等到日後機會來臨,他再帶上些讓她喜歡的小禮物去哄她,也許她會懂得他今日的無奈之舉。

  是的,冰雪聰明如她,必然會懂他的心。

  遲早會再見面的。到時——她的嫣然一笑,他的故作驕矜,終將一切如舊。

  ※ ※ ※

  一種痛,種在心底,是化不掉、解不開、無藥可治的。

  花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幾次走錯了路,又痴呆地回頭。只是路可以回頭重選,人生,又豈能重選?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雙腳已走得酸脹,一抬頭,原來又到了清心茶樓。

  此對茶樓前一個年輕的夥計正在忙著上門板,看到她出現,那夥計愣了一下,板住臉道︰「這位客人,我家茶樓今晚打烊了,請回吧。」

  她顫巍巍地說了一聲,「小鈺,我、我只是來看看你。」

  「不必。」夥計冷笑一聲,「我是什麼身分?不過是這茶樓裡最不起眼的夥計罷了。您花鈴姑娘的艷名,這京城誰人不知?我這貧寒之身雖然沒錢去你那寒煙樓銷金一夜,但還是有骨氣的。我不認得您,您也不必來看我。」

  花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柔聲道︰「小鈺,要我說多少回給你聽?爹娘蒙冤而死,這世上只剩下我們姊弟兩人,我賣身青樓是為了能留在京城,伺機為爹娘報仇,不是貪慕什麼榮華富貴……」

  小鈺本名花鈺,正是花鈴的親弟弟,但他狠狠一甩袖子,吟了一口說︰「呸,誰和你是姊弟?我們花家人最要顏面,爹娘若知道他們的女兒居然賣身青樓,過著人盡可夫的皮肉生活,不知會如何悲痛欲絕,恨不能親手殺了你呢!」

  花鈴慘然一笑。這是她今晚第二次在另一個男人的口中聽到「人盡可夫」這四個字……兩次用這句話傷她的,都是她最愛、最親的人。

  心,被人撕碎一次,應該就不會再有感覺,為什麼這疼痛的感受卻比剛才更來得刻骨銘心?

  她鬆開了袖子,微微一笑,「好,花少爺,我、我祝你……鴻圖大展,前程似錦。」

  這句話聽在花鈺耳中極為諷刺,雖然對上她那慘淡笑容讓他也怔了怔,但他還是轉回身,走入店裡,將最後的一道小門也狠狠關上。

  天地之間,所有的情愛之門彷彿都對她關閉。原來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這樣孤獨地來,孤獨地去。

  花鈴不禁笑自己。已經傻了一次,為何還要傻第二次?今夜難道註定是她的斷腸之夜?寒煙樓中那麼多男子為她趨之若鶩,她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羞辱。

  回去吧,回去吧,也許只有寒煙樓才是她此生的歸途。

  只是早晚終有一天,她若能如「琵琶行」的那名琵琶女一般——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未嘗不是一個善終?

  一路踉蹌蹣跚,花鈴終於回到寒煙樓的門前,突然間,門前整齊的兵馬和高舉的百餘支火把,將她的眼睛映得透亮通紅。

  她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奇異的變故,看著在清心茶樓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兵部尚書許成義滿嘴冷笑向自己走近,耳畔聽到一聲高喝,「將此女立刻拿下!」

  雙臂被人反剪,粗糙的麻繩毫無憐香惜玉之情的勒進了她的皮肉。

  許成義站在她面前,冷笑一聲說︰「花鈴,你東窗事發了,不要妄想遮掩瞞騙本官,趁早說出你的同謀是誰,本官或許可以請旨,饒你一命!否則……」

  一陣風聲拂動,瑟瑟落在她身後飄落,彷彿有杜鵑在樹叢中驚飛而起,啾啾哀鳴。

  火光之下,她曼然輕笑——原來她之前所想的盡是奢望,她的歸途盡頭其實已在眼前。

  蕭蕭落木聲,杜鵑泣血鳴。莫道春來晚,不如歸去行。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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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刑部大堂今夜燈火通明,許成義獨自連夜嚴審花鈴,擺在他桌案上的是一干人的證詞。他盯著跪在下面的花鈴,就像是盯著一隻待宰的羔羊。

  「花鈴,本官知道你在青樓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但是在本官面前,不要妄想任何的狡辯之詞,以為可以矇混得過本官的眼睛。前日宮中有個太監卷款逃跑了,據說他之前偶爾會出入你的那個什麼花影小築。寒煙樓中也有許多人供說曾看此人多次找你,一個太監,哼,找你這個妓女做什麼?」

  花鈴一言不發,並不回應。

  許成義又道:「這太監雖然在逃,但他是伺候陛下的近身太監,可以聽到不少不該他外傳的軍事機密。據聞他逃亡的方向,正是近來一直在挑起叛亂的四殿下那裡。你既然和他過從甚密,想來一定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什麼去了,快說!」

  她望著地面,依舊默然。

  「別以為本官問不出你的話來,就對你沒辦法了,本官可不是你那些憐香惜玉的恩客!」他一拍驚堂木,「快說!」

  花鈴緩緩抬起頭,素白的小臉鎮定如水,「大人既然斷定我是奸細,就判我死罪吧。」

  許成義瞪著她,「死?你以為想死那麼容易?你拒不交代是想保護你背後的主子?只是,你的主子會為你出頭嗎?你今夜本來在暖閣中招待蔡天一,為何將他用藥迷倒,又換了便裝出門是要夜會誰?」

  「你給蔡天一吃的迷藥,據太醫診斷後,確定是從宮中流出的。你一個平民百姓如何能拿得到後宮都禁止隨意使用的禁藥?必然是宮內有人給你,或者就是那太監給你的,你拿這迷藥做什麼?不只是對付蔡天一這樣的嫖客吧?」

  連番的質問,花鈴只淡淡一笑,「花鈴命薄如紙,輕殘如絮,沒有什麼主子值得我去賣命,或是為誰遮掩。」

  見她居然如此嘴硬、堅不吐實,許成義冷笑一聲,「沒有主子?沒有主子你一個青樓女子怎麼會和反賊有牽扯?必然是說謊!看來不用刑你真的不招,來人!上拶子!」

  一排冷冰冰的木條由麻繩綁串,出現在花鈴面前。

  許成義放低聲音道︰「我聽說你彈得一手好琴,這拶子可是最傷手指的,你若還想日後有機會彈琴,就不要讓手指受苦。十指連心,一會兒拉拽之下,你這身細皮嫩肉的,只怕是受不住。」

  花鈴的十指已經被強行穿過粗大的木條,兩邊各有一名行刑的獄卒等候著。

  她怔愕地看著自己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指,即將筋斷骨折,她忽然昂首道:「大人可否賜我筆墨,再給我一晚的時間?」

  許成義以為她害怕了,心想,今晚這一夜過後,等她招供,明日清晨一樣可以上報皇帝,便揮揮手,讓獄卒撤去刑具,「好,本官就給你一晚去想。若是到了明日你還不招,就別怪本官冷面無情了!」

  之後,花鈴被丟進昏暗潮濕的牢房內,獄卒在桌上放了一盞燈,又端來一套筆墨紙硯,喝道︰「大人心慈手軟,才給你這一夜時間招供。你好好想,好好寫,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不要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花鈴對那獄卒微微一笑,「多謝大哥。」

  那獄卒被她這明艷笑容閃得愣住,一時間竟忘了她還是個重刑待罪之人,心中不得不惋惜,好好的一個美貌女子,先做妓女,再做間諜,真是自甘墮落,今日落得這下場,又怨得了誰?

  花鈴回過頭,挽起袖子,呵了呵有些冰涼的十指,便為自己細心研墨,左手無意中碰到一枚金戒指,讓她驟然停住了手。

  這枚金戒指,是朱成淵當年第一次在她那裡過夜後又過了幾日拿來贈予她的。戒面中間的圖案是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側面環曉著一串小巧的鈴檔。

  金子素來因為質地太軟,最不易塑形,她所見過的金戒指向來都只有最樸拙的花紋,少有能做得這麼精細的。當日他送給她時,並未為她講明他是請了怎樣的能工巧匠細心打造,只說這是兩人締結盟約,他的一份「誠意」。

  她戴上這份「誠意」,一晃兩年,竟沒有再摘下來過。他沒有問過她是否喜歡這戒指,她也沒有刻意地去表示自己有多喜愛這戒指上專屬她的圖騰。

  她放下筆,想將那戒指摘下,但那戒指興許是在乎指上戴得太久了,早與她的手指觸在一起,她必須狠心用力拔脫才將戒指從手指上拔了下來。

  即使再有千萬的不捨得,即使再有多麼深的誤解,這戒指終究不應做為任何的憑證,值得她細心收藏。

  將戒指放在桌上觸手可及的一隅,她重新提起筆,眼前雪白無痕的一張紙,乾淨得像是人出生之時般的潔白,她怔在那裡,不知道該從哪裡落下第一筆。

  直到了筆尖的墨汁漸漸開始凝固,那落在紙上的第一滴液體,卻不是墨,而是淚……

  ※ ※ ※

  朱成淵前半夜始終睡不著,想的都是花鈴,好不容易到後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夢中依然都是花鈴。夢裡花鈴始終走在他前面,只給他一個背影,他笑著上去拉她,卻總落了空。

  一夢驚醒,他竟出了一身冷汗,胸口的傷勢又開始抽疼起來,而屋外依稀有管家正在和什麼人說著話,很是焦急的樣子。

  他煩躁地說︰「一大早,在我窗外嘮叨什麼?又是誰來探病嗎?本王今天一律不見。」

  管家在窗下回應道︰「王爺,不是哪位大人,是……個很奇怪的小夥子。」

  「什麼小夥子,不認識的人一律轟走。」

  「是。」管家吩咐了幾句,過了一陣,那管家無奈地又來稟報,「王爺,那小夥子無論如何都轟不走,說是有急事一定要見您。」

  「難道還要我親自去轟他嗎?」朱成淵氣憤的冷冷道︰「笑話了,堂堂王府竟連個人都不會趕了?」

  「那小夥子執意跪在王府門前,大概是會兩下功夫,三兩個人竟然拉他不起。他堅持要見王爺,又偏偏不說來意,只說自己姓『花』,還說什麼有人命在旦夕,求王爺去救……」

  一個「花」字,讓朱成淵的胸口似被炸開了一道口子,他一手撐著枕頭勉強坐起,大聲而急促地說:「讓他進來!」

  一個清俊得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被帶到他面前。他揮揮手,屋內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朱成淵盯著那少年的眼,「你有事求我?要我救什麼人?」

  那少年便是花鈺,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王爺,我知道您認識我姊姊,我不只一次見過你們倆在清心茶樓說話,交情一定匪淺。她昨晚不知道為什麼被兵部的人抓走了,鬧得滿城風雨。傳聞她勾結叛黨四殿下,將要以間諜罪名被問斬。」

  朱成淵的瞳眸緊縮,厲聲道:「你說清楚,兵部又不負責問案,怎麼可能隨便抓人?」

  「千真萬確,據說是兵部尚書許大人親自帶了上百人圍住寒煙樓抓人的。」

  他驟然掀開被子要下地,突然胸前劇烈的撕痛感讓他不得不疼得彎下腰,捂住傷口急促喘息。

  花鈺看他這個樣子,也愣住了,「原來……你受傷了。」

  「沒、沒事……」他咬緊牙,大聲將管家叫進來,吩咐道︰「備車,我有急事要去兵部一趟。」

  管家嚇得忙攔阻,「王爺,這怎麼可能?您昨天剛受了重傷,大夫不許您下地行走,囑咐至少要休養半個月,這會怎麼可能去兵部?王爺有什麼急事要辦,吩咐一下,我派人傳信給許大人,許大人看在王爺的分上,不可能不妥善處理的。」

  他緊皺著眉頭,「這件事必須我親自去。許成義那個人向來心狠手辣,除了陛下,別人的話他未必會聽得進去。你去備車,別再讓我說第三遍,你知道我素來沒有耐心!」

  他最後這一句話,雖是自齒縫中勉強擠出來的,但是每一字都強硬得不給人反駁的餘地。

  管家不敢得罪主子,只好一邊匆匆忙忙地去找府內奉養的家醫同行,一邊又去吩咐婢女一路上小心服侍照顧,並備了一輛最寬大舒適的馬車,將他抬到車上。

  車子剛剛駛出王府門前的胡同,就有另一輛鵝黃緞子的馬車迎面而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從馬車上走下來的竟然是皇帝朱成霄本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輛豪華馬車是六弟的專屬馬車,便叫人停車,問︰「這車上的人可是你們王爺?」

  駕車的一見朱成霄身上的龍袍,慌得從馬車上滾了下來,叩首回應,「是我們王爺。」

  「你們王爺昨天受了那麼重的傷,這麼早又要去哪裡?」

  朱成淵聽到二哥的問話,自車內挑起窗簾,露出半張慘白的臉,強笑道:「正要進宮去向陛下請安謝罪。昨天臣弟不小心中箭,讓陛下受驚了,又勞陛下差遣了那麼多大人來看望我,臣弟受之有愧。」

  朱成霄氣道:「胡鬧!誰要你請安謝罪來著,回去老老實實養你的傷去!朕今天心情不好,出宮散散心,正好順路到你這裡來探病,我們別站在這路上,回你府中說話。」說著,徑自上了他的馬車。

  朱成淵躺在車內,一雙烏黑的眼直望著皇上,向來輕鬆笑容在他這張沒有血色的臉上顯得格外諷刺,「陛下是昨晚被哪宮的娘娘氣到了,所以找臣弟討教哄女人的方法?」

  「女人?」他一臉的鄙夷,「朕現在最恨這兩個字。若不是因為女人,朕也不會大清早的這麼晦氣!」

  「怎麼?真的有女人給陛下氣受?」朱成淵嘿嘿一笑。

  他一邊體貼地給六弟掖了掖錦緞棉被,一邊恨恨地說道︰「朕讓你入朝幫朕做事,你推三阻四不來,可朝中還有幾人可信可用?」

  「昨天許成義向朕稟報說抓了一個青樓女子,和老四那邊有關,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夜之內就可審出口供來,雙手奉上到朕的面前。朕信了他,可是大早起,你猜他給朕送來了什麼?一首絕筆詩!」

  彷彿有個人從朱成淵身上一下子抽乾了他體內所有的熱血,害他全身發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啞地從唇齒中逸出,像是從別人口中問:「那女人難道死了?」

  「是啊,她倒是個硬骨頭,竟然一句未招就吞金自殺了!許成義那個笨蛋,這麼重要的人犯,竟然不知道要重兵看守,讓她得以用自己的戒指自殺,現在什麼口供朕也問不出來了!」

  說著,朱成霄氣呼呼地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展給他看,「你看看,她到死都沒有供出幕後主使者是誰!若真是老四派來的,朕不得不服老四調教人的本事,竟讓一個青樓妓女都這麼剛烈!」

  朱成淵張大眼睛,面前那張紙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視線模糊還是怎地,一個個的字既生疏又熟悉。那張紙上斑斑駁駁,似是寫詩者在落筆時流下淚水,將每一個字都渲染開灰濛濛的霧痕——

  不怨墮風塵,皆因天意寒。生死愛恨談笑事,背人淚偷潛。

  心皎如秋月,魂清似塵煙。回首歸途早註定,原是夢中歡。

  一口鮮血驟然從朱成淵口中噴出,濺到那紙上,朱成霄看了驚呼一聲,回身去扶,他已經軟軟倒下。

  紙上,墨跡,淚痕,血珠,都混雜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 ※ ※

  朱成淵徹底病倒了。這一病,兩天兩夜沒有醒來。

  持續不斷的高燒將他幾乎擊垮,幾日內王府中進進出出的都是朱成霄叫來的太醫。

  病中的朱成淵並非喪失了全部的神志,他依稀能聽到有人在他床邊輕嘆,「王爺此病極為凶險,只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他現在最恨的世間二字就是「吉凶」。那個小小的陀螺,為他算出了多少步的好棋,卻不曾算出那個女人的結局。

  那一晚,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滿是驚喜、滿是哀容地對他說出告白時,他算到的結果,依然是大吉大利。他誤以為所謂的大吉是指他的人生順遂,卻不知這陀螺只算命,不算情。只算持有人的命,而持有人心中所愛之人的禍福吉凶,一概與它無關。

  多麼勢利而愚蠢的陀螺,就如同這世間的人一樣,而只為對自己有好處的人效力。不,愚蠢的人是他,妄想以一個陀螺就能掌控命運軌跡,結果從無失算的結果其實是一敗塗地。

  花鈴死了……花鈴死了?

  他至今不相信這是事實。那晚她從他身邊離開時,雖然傷心欲絕,卻清清楚楚的還活著,他的唇觸碰過她的唇,是熱的;他的眼看到她的眼,是靈動清澈的。她的人,實實在在地存在過,就在這個房間裡,她說過,她牽掛他的安危,為了他,可以將生死都置之度外。

  她可以為他做盡一切,為什麼不為他好好的活下去?

  如果是因為逼供讓她選擇絕路,為何在走到絕境之前她不供出他這個混蛋?

  只要她指認說是他朱成淵幕後操縱了這一切,是他逼迫她去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就算她最終還是會被判死刑,他依舊可以有時間去思考如何救她,為彼此開脫。

  但她什麼都不做,竟然只選擇吞金自殺這一條路?

  為什麼?

  二哥說她吞下的是一枚金戒指。是那枚嗎?那枚他送給她,她一直戴在手上,刻有含著她名字圖案的戒指?

  他送她這枚戒指時,本是出自一番頑劣的引逗。因為締結了盟約,他應該許給她好處,這好處還要心思奇巧,讓她喜歡。

  她是青樓女子,穿衣打扮最是重要,他送她這枚戒指是希望她可以時時戴著,想起他們的約定。但到後來,每次看到她手上依然戴著那枚戒指,他心中就抑制不住的竊喜,彷彿那枚戒指的意義早已變了。只要她戴著,他對她就有一種無形的擁有。

  未曾將這份古怪的心思告訴她,怕她驕傲,怕她反過來嘲笑他。他與她,還有太多太多的話未曾掏心肺地說過,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她是在氣他那夜的無情言語嗎?

  她真狠!她是這世上最狠的女人,以自己的死來懲罰他那夜的刻薄絕情,甚至連違一次道歉悔恨的機會都不肯施捨給他。

  花鈴啊,花鈴,知我如你,當知這兩年中,流連在你身畔,恨不得夜夜與你糾纏,為的是什麼?僅僅是為了銷魂貪歡嗎?

  知我如你,當知在你面前,從我口中說出的嘲笑,越是狠絕輕蔑,心中就越是認同。當你說我是你牽掛的男人時,你之於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知我如你,應當知道,你我都是怕愛又想愛的可憐人,我們越發離不開彼此,只因為我們想從對方身上汲取更多被愛的感覺而已。

  知我如你,當知我並不想看你有一絲一毫的傷害,即使我傷了你的心,也是情非得已,你怎麼能就此絕情而去,只留下一句「原是夢中歡」,否定了過往的種種心心相印、纏綿徘側,只將此歸結為一場春夢。

  知我如你,當知你若就此離去,無異於親手殺了我。縱使我心痛心死,心碎成痴,縱使我有千種惆悵,萬般悔恨,此後再與誰說?

  只是再多的悔恨,都再也喚不回伊人了……

  第三天,朱成淵的高燒終於退了,一干太醫吐了一口長氣,紛紛道︰「王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他漠然聽著這些諷刺到了極點的讚美,連回嘴嘲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有些人可以輕易死去,彷彿這是天地間最容易的一件事。

  有些人被迫活著,相信這是上天對他最冷酷的懲罰。

  天意罰他,他卻願她在死前未曾恨過他,但如今縱然問上千萬遍,誰能回答?他無語的再度閉上眼。

  第七天,管家悄悄走進他的房間,屋內門窗緊閉,厚厚的帷簾將這裡遮蔽得暗無天日。

  管家嘆口氣,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將窗戶打開了一道縫,讓屋內可以有流動的風吹進,將屋內難聞的藥味吹散一些。

  朱成淵自從重傷後又大病一場,很怕見光似的,他不允許屋內有任何的光亮,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這屋裡是永遠的黑暗,死氣沉沉,宛如地獄。

  「你說,死,到底是什麼滋味?」

  朱成淵忽然開口,讓誤以為他還在睡覺的管家嚇得急忙回身跪下道:「王爺,老奴錯了。」

  「地獄,是不是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他像是在發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世上真的有菩薩,真的有黑白無常嗎?」

  管家戰戰兢兢地回答,「應該,應該是有的,否則為何天天都有人去寺廟裡燒香拜佛,祈求種種心願達成。」

  「求了菩薩,菩薩就一定會答應嗎?每日有那麼多人去求,菩薩一定都聽得到嗎?」他的聲音似是死了一般,沙啞蒼白,聽不出任何的情緒。「倘若,我能給菩薩表達足夠的誠意,菩薩會答應我嗎?」

  誠意?管家沒有聽懂,但怕主子生氣,只得順著他的胡言亂語繼續說︰「菩薩是最善心的,大家都說心誠則靈。倘若王爺有事真心懇求菩薩,菩薩又怎麼會拒絕?」

  等了半晌,朱成淵沒再出聲,管家躡手躡腳地往後退。

  這屋中自從沒了光,走路總是要摸著黑東撞西撞,每日進來送飯的婢女都被撞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但誰也不敢抱怨一聲,只是私下大夥都在議論,王爺是不是這一病病壞了腦子?

  沒走對路,管家猛地撞到凳子,那凳子的響聲讓他嚇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主子怪罪。

  不料他卻開口道︰「拿個火盆進來。」

  管家小聲問︰「王爺是覺得冷嗎?還是拿個暖手爐或者熏籠吧?那火盆的炭火氣太重,怕會熏到王爺……」

  「火燒得旺一點,不,是越旺越好。」他吩咐得十分清楚,且十分堅定。

  管家對主子這幾日奇奇怪怪的舉動沒有一件懂得。但是他知道照主子說的話去做才是明哲保身的方法。既然主子不怕熏烤,那就依他的意思去辦吧。

  火盆很快送進來,幾天來這屋子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光——火紅的烈焰吐著滾燙的舌頭在空中肆意燃燒著,彷彿想吞沒世間的一切東西。

  臉色蒼白的朱成淵側過身,直勾勾地盯著那盆火,倏然一揮手,將一件東西丟進火焰之中。

  是那個金陀螺。

  這是母親生前唯一留給他的遺物。不是金錢,不是地位,是可以保護他安危的神器,要他遇難成祥,逢凶化吉。但現在,擁有這件神器對他來說是個天大諷刺。

  他苟且偷生的代價,竟是拿花鈴的生命去換。那這陀螺算出來的到底是什麼?與其說這是天意對他的厚愛,不如說是天意的警告,警告他的自私貪心,警告他的薄情寡義。

  「還禰了,從今日起還給禰了。」他望著開始被火光肆意吞嚼的那個陀螺,喃念著,「若這是上天送我的,從今日起,我不再要它了。我以這陀螺交換一個心願,願以我身換她命。」

  「只要她能回來,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捨棄。只要她能回來,我願以身飼虎,削肉餵鷹。只要她能回來,我願墮入阿鼻地獄,輪迴六道,再不為人。只要她能回來,只要她能回來……」

  他痴痴念著,那陀螺已漸漸在火焰中熔化,約爛的金色光芒擾在火焰中躍動。

  寂靜的屋內,只有烈火燃燒的響聲和他喋喋不休的絮語一遍遍飄蕩著——

  要她回來……要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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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13:32
第六章

  花鈺收到一封從衛王府送來的信,邀他到城郊某處見面。

  他如約而至,那是一處很偏僻的郊外荒地,朱成淵站在那裡,看上去比起幾日前竟憔悴消瘦了一大圈。

  花鈺走過去,在他腳邊看到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坑內還有一個敞開口的棺材,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他默默無語地站在朱成淵的身後,望著他的背影。

  他對這個男人一點都不了解。因為從小姊弟分離,在知道姊姊賣身青樓後,他就與姊姊決裂了,對於她身邊往來的男人,他一直抱持著極度厭惡的心情,不予理睬。

  但這個偶爾會和姊姊在清心茶樓中出現的衛王爺,似乎和一般尋歡作樂的嫖客並不一樣。他看得出來姊姊看他的眼神極為專注,即使面帶嘲諷,嘴角亦是噙著笑意。

  若他猜的沒錯,這個男人是姊姊的心上人,但是這個男人是否如姊姊愛他那般的愛著姊姊,他不確定。直到那天,他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又孤立無援,急迫之下想到了衛王爺,也只有衛王爺有希望救姊姊。

  這個男人沒有讓他失望。在第一時間知道姊姊出事後,不顧自己傷病的身子,奮不顧身地要去救人,只可惜他們都晚了一步……

  朱成淵也沒有說話,蕭瑟風中,他只呆呆地看著那個墓坑,不知道在想什麼。遠處,忽然出現一輛馬車的影子,兩個人同時抬頭看去,只見那漆黑的馬車上只有一名車夫在趕車,車廂上的黑色布慢看得人心都是涼的。

  當馬車來到他們面前,從車上跳下幾名壯漢,面對朱成淵躬身行禮,但沒有任何人稱呼他的封號或名字。

  然後他們從車上抬下一個窄小的棺材,放到了地上。

  花鈺的眼一下子熱了,淚水奪眶而出。

  這裡面裝的是他的姊姊啊,那個從小陪他讀書、教他做人的道理、永遠溫和寬厚的姊姊,那個即使被他痛罵羞辱依然愛他的姊姊。

  但是現在,這個最愛他的人不見了,只剩下這方小小的棺木,棺木中的那個人何其孤獨?棺木外的他,又有多少悔恨之言再也無法說出口。

  「打開。」朱成淵忽然開口。

  那幾名抬棺的大漢愣住,遲疑著說︰「棺木中的人死了太久了,只怕屍體早就腐爛,屍臭難聞,面目也不能看了……」

  「打開!」他微微提高聲音,但依然只有兩個字,卻滿是威脅的魄力。

  那幾人不好再拒絕,只得掀開棺木蓋子。饒是那幾名大漢膽子再大,見慣了死人,也不得不捂住口鼻躲到一邊去。

  花鈺沒有勇氣靠近棺木看一眼姊姊的遺容,他只願姊姊在他心中永遠是十幾歲時甜美可人的模樣,而不是現在這具冰冷的屍體。

  朱成淵卻走到那棺木前,伸手將花鈴的屍體抱了出來。

  是的,她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惡臭,僵硬得全沒有她生時的柔軟溫暖,但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像是生怕傷到她似的,然後,將她放進墳墓中那一具他精心挑選、重金購置的楠木棺材,又細心地為她整理了一下頭髮,才緩緩直起身,說道:「落棺吧。」

  棺材蓋子就這樣轟然落下,隨著一抔抔黃土灑在棺木上,花鈴的一生就此徹底終結。

  花鈺沒有看那逐漸隆起的墳堆,他只是怔怔地看著朱成淵。他從沒見過哪個男人做得到親自抱著死去的人放入棺木中。衛王爺臉上死寂的冰冷和濃重的悲情,讓他這個弟弟看了也不禁動容。

  原來,他也是愛姊姊的……原來,他們錯過彼此……今生無緣……

  ※ ※ ※

  朱成淵的傷養了一個月之後才漸漸痊癒。

  這傷不僅大傷他的元氣,也讓他的性格發生了變化。

  可以下地行走是在他受傷後不過半個月的光景,且立刻主動入宮,請求皇帝讓他入朝做事。

  朱成霄便按照之前的許諾,將吏部主事的位置給他,凌駕於吏部尚書之上。

  他上任之後,一改往日的輕佻散漫、不拘小節,在吏部中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糾察之風。先後十餘名七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官員被以各種各樣的罪名彈劾。

  朱成霄正恨各地抵抗叛賊不利,便根據他上報的情況,或撤職、或斬首了一批官員。朝野震驚,人人惶恐。一時間,拉關係託人情,求朱成淵說好話的官員將衛王府的門坎都要踩塌了。

  但他卻鐵面無私地一概駁回所有說情,慷慨激昂地答覆,「適逢國家有難,眾臣當嚴加自律,潔身自好。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若心中沒鬼,有什麼好怕的?你若自知罪貴責難逃,趁早吐出髒銀,交出權職,回老家去專心務農好了。」

  這番話當真擲地有聲,堵得一干心中有鬼的人說不出話來。

  但皇帝聽到這話後,還是特意將他召入宮中,反過來勸他,「六弟做人還是不要太過剛硬為好,否則為自己無端樹敵。朕雖然很欣慰你這樣幫我,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你傷病一場,損耗元氣,切不可太過操勞了。」

  這番勸說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朱成淵微笑回應,「多謝皇上好意。但臣弟這一病如大夢初醒,自知再不能這樣渾渾噩噩地荒廢日子下去。皇上正值用人之際,若臣弟都不能分擔,還有誰可以挑此重擔?」

  朱成霄不禁感慨地說︰「好,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朕的江山必有你的一份!」

  要是外人聽起來,他們之間的這份手足情感人肺腑,但朱成淵心底明白,他們兩人早已離心離德,各懷鬼胎。

  他的受傷,雖沒有明確的證據,但他堅信必與二哥有關。已經生了嫌隙的心,就如裂了縫的雞蛋,能鑽進去的只有灰塵和污垢,絕不可能乾淨如初。

  二哥將他拉入朝中,無非是想就近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以防他與四哥串聯。而吏部這個職位乍看很重要,其實在戰事頻繁的現在,根本無足輕重。畢竟最重要的官員的裁撤升遷和委任,最終都是要皇帝點頭才算數。如果二哥真的想重用他,可以將他派到更關鍵的兵戶兩部去,那兩部才是一國的心臟。

  但這一切他都無所謂,因為他潛心國事的目的只有一個——

  借朱成霄之手,除掉一個人。

  ※ ※ ※

  近來許成義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前線戰事吃緊,官兵節節敗退,皇帝朱成霄幾次震怒幾乎要罷免了他的官職。而他一邊忙著對皇帝有所交代,一邊忙著盡全力調兵遣將。

  但是在叛軍勢如破竹,民心向背的時候,更多的將士都開始人心浮動,有些人告病假,只是為了躲避上前線作戰,這氣得他半死。

  這天他在兵部累得心力交瘁,到晚上天都黑了,他才出了兵部大門上了馬車,忽然車外有人大刺刺地在叫他,「老許,要回府去?」

  很少有人這樣叫他,許成義不耐煩地推開車門,一眼看到有人站在車頭前,笑咪咪地負手而立,因為天色太黑,他一時沒有認出那人來。「讓開,本官沒空理閒雜人等。」

  那人走到他的車窗邊,一張俊美如明月的面龐與他近在咫尺,「許大人今天的脾氣看起來很糟,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

  「王爺?」許成義嚇了一跳,沒想到竟然會是衛王爺來找他。最近因為朱成淵辣手處置了一批官員,讓朝廷中人人自危,讓許成義也不得不怕他三分,連忙下車拱手道︰「這麼晚了,王爺也還沒回府?」

  「吏部那邊最近的公文越來越多,都是彈劾各種大小管員的。本王又不想冤枉了誰,所以只好把自己累個半死。唉!早知今日,當初真不該答應陛下接了這麼個苦差事。」

  許成義不解地聽著他嘮嘮叨叨地跑來和自己抱怨,心中七上八下。這位王爺,近來找誰誰就有晦氣,如今大半夜地跑來找他,該不會要找他的晦氣吧?

  但見朱成淵笑趴在他的車窗上,「我剛才從吏部出來,正想著找誰去喝一杯,恰好吏部和兵部離得這麼近,我想你或許還沒走,就過來找你了。老許,我看你臉色這麼不好,回到家只怕也睡不著,不如和我去喝一杯如何?」

  他苦笑地說︰「王爺,小臣每日殫精竭慮憂思戰事,哪還有心情去喝酒?若是讓陛下知道了……」

  「老許真是固執。豈不聞一醉解千愁的道理?你一天到晚關在兵部裡看戰略圖早就看得腦子僵住了,喝點小酒才能換個腦子嘛。我聽說今晚蔚然湖上有個燈會,我租了一條畫舫,可以到湖上一遊。清風明月,燈影搖紅,再愁的事情都可以化在湖水裡了。」

  許成義聽出今日朱成淵堅持要拉他去喝酒,他不便嚴詞拒絕,又猜測對方也許是要和自己說什麼,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

  蔚然湖的周圍果然掛了很多彩燈,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花燈會,雖然京城外的戰火已經越打越旺,但是城內的百姓猶自歌舞升平。

  五彩斑斕的燈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讓水面亦如七彩琉璃一般閃亮。

  朱成淵靠在畫舫的欄杆上,望著外面的水色,回首笑道:「《岳陽樓記》中的一句話可用在眼前景色上——觀此湖也,則消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所以在此景色之下,許大人又何必苦著一張臉呢?」

  許成義嘆道:「王爺難道不知如今的戰事真是一日緊過一日,這一兩年,我們的士兵已經損失過半。陛下下令徵兵,可是現在幾乎到了無兵可徵的地步,所有能徵兵的地方,百姓逃難的逃難、掇進的掇進,能抓到的都是老弱婦孺,一點用都沒有。」

  「但陛下不管原因,只要結果。如今無兵可派,無將可遣,再這樣下去,我都要親自帶兵出征了。」

  「陛下就沒有想過要和四哥講和嗎?劃江而治,各自半壁江山,未必他不會答應。」

  他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小聲道︰「王爺可要小心,這件事是陛下最大的忌諱。先後有幾位大人和陛下提過這個意見,都被陛下痛斥了一番。對陛下來說,和四殿下只有你死我活,絕不可能和對方講和。而四殿下那邊的意思您還沒看出來嗎?他也絕對不會和陛下談判的。」

  「難怪近來朝中有不少人告假離京,大概都在為自己找後路吧。」朱成淵看了眼他,「這戰事再打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載就會出結果了。大人為自己找好後路了嗎?」

  許成義再嘆,「身為臣子,最終的結局就是以身殉國,還能怎樣?」

  朱成淵悠然道︰「我聽說四哥手下有個叫張宗瑞的,當年考武舉的時候你正是主考官,後來多虧你一路保薦,他才掙出功名。既然他現在是四哥的親信,你為何不與對方聯繫一下?」

  他一聽,臉色大變,赫然起身問:「王爺此話是何意?在下此生效忠陛下,從無異心,值此非常局勢我心亦不改。這話若是故意來試探我是否有異心,王爺可以轉告陛下,我許成義寧願死在戰場上,也絕不做苟且偷生之事!」說罷,他大聲對船工道:「把船靠岸,我要下船!」

  微微一笑,朱成淵並未阻攔他,只將視線又投回湖面上——白天碧綠的湖水,到了夜晚少了燈火照耀如黑墨一般。人心一如湖水似的,黑白之間,善惡之間,誰能分辨得清楚,哪一面才是它的本色?

  許成義此刻慷慨陳詞並無法說明心中無鬼,他今日敲山震虎只是想試探對方的底線,沒想到許成義這麼容易就翻臉了。看來,許成義心中對戰局的焦躁遠比他想的還要嚴重。

  越是焦躁不安的人,就會越快的露出破綻。一旦露了破綻,就是他要施以致命一擊的時候,是的,許成義,就是他現在最大的目標。因為他是直接導致花鈴自殺的罪魁禍首。

  但要扳倒許成義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在朝多年的他,根深葉茂,與二哥的君臣情義也算深厚,若沒有必死的理由,二哥不會下旨殺他。況且,他並不是要許成義死這麼簡單,對於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來說,失去一切,痛苦地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

  而失去一切,痛苦地活著,這何嘗不是現在的他的感覺?

  蔚然湖,他其實很怕到這裡來。在他浪蕩人生時,這裡是他常來流連的地方。這裡,也是花鈴最喜歡的地方。

  當年,他們倆初次締結盟約,他就是在這片湖上,將那枚象徵他「誠意」的戒指交到她手上。

  那天,風和日麗,他心情極好,攜玉人把臂同游,甚至將二哥要求他去兵部接受清心茶樓殺人一案質詢的聖旨都丟到腦後去。

  他與她的私交,極少有人知道,他每次去寒煙樓見她都是化名,或是默默約在清心茶樓。起初他很好奇她為什麼會執著於清心茶樓那個地方?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她直勾勾地看著茶樓中的一個夥計,面容露出少有的哀戚之色。

  那少年的年紀比她小了許多,他雖然猜測兩人不是情人關係,但也不禁覺得怪怪的。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出口。她也沒有瞞他,說出實情——

  「當年我父母在京城被問斬,我和弟弟被發配邊關。發配路上,押解我們的差官曾經是父親的手下,因念及父親對他有恩,私下將我們放走,向上稟報說我倆在路上遭遇霍亂,都已身亡。本來我應該帶著弟弟遠走他鄉,但我不甘心,還是偷偷回到京城。」

  「一個弱女子,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如何才能報得家仇?更何況弟弟年幼,尚需撫育,可是京中已無親友可以讓我們投靠。走投無路之時,是那茶樓的老闆看我們姊弟可憐,收留我們住了幾日,我趁勢求他收養弟弟,老闆心地善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但我一人依然沒有辦法報仇,思來想去,最快也最容易接近達官貴人們的方法只有青樓一途。」說到這裡,她的眼中不知是苦笑還是淚,「十六歲,我就賣身青樓。第一次接客,因我還是處子,鴇兒向嫖客開價十兩銀子,最終我靠賣身得賞銀七錢。這七錢銀子,我全都交給了茶樓掌櫃,只為了他可以對我弟弟更好些。」

  他聽得心中震動,但表面一如往常的不動聲色,問她說:「你弟弟知道你現在的身分嗎?」

  「豈會不知?」她凄然笑道:「小時候他只埋怨我,為什麼要隔好久才去見他一次。後來他大了些,有一次悄悄跟著我去了寒煙樓門口,便什麼都明白了,從此和我翻臉,斷絕了姊弟關係。」

  「為何?」

  她幽幽長嘆,「我家雖然敗落,但終究是名門望族。這樣的家族中竟然出了我這樣一個青樓女子,他豈能容忍?」

  「所以你去茶樓,只是為了看一個根本不領你情的弟弟?」

  花鈴望著湖面,默然無語,那眼角閃爍的淚光比湖水還要晶瑩。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動情,知道她除了在人前笑語迎人、八面玲瓏之外,還有如此軟弱孤獨的一面。

  但她終究沒有讓眼淚輕墜,再轉頭時,笑容重新浮現在唇邊。她抱起琵琶坐在船欄前,問道︰「王爺,想不想聽我唱一曲?」

  他愜意地坐在她對面,摺扇輕揚地笑應,「好啊。」

  輕攏慢捻,琵琶聲響,那是他平生聽過最美好的琴聲、最動人的歌喉,但唱出的,卻是最憂傷的心情——

  「一答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斜陽。瑤花多怨,臨流求影雙。澗邊碧草蟲吟,明月夜,空谷獨芳。曉雲開,照花清絕,一湖微澗光。問去年此時,點點鵝黃,飛予何方?東風道不知,一徑蒼涼。雖羨人間春色,只稍時,煙雲茫茫。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

  聽她唱罷,他才知道,他以傾國傾城的牡丹比擬她,她卻甘願做沒沒無聞的空谷幽蘭。

  平生恨,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

  在她心中究竟搏住了多少真情、多少嚮往?

  那一刻,他走到她身邊,連人帶琴抱在懷中。他知道她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語的安慰,她如他一樣孤獨寂寞,所渴求的,無非是一個可以棲身之地,和一個可擁抱之人罷了。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縱然攬臂懷中,卻再也不能碰觸到那個人了。

  但,她的呼吸彷彿就在耳畔迴盪,她的氣息,他閉上眼都能回憶。

  她怎麼可能不在了?怎麼可能?他明明好像還能聽到她的心跳,聽到她的笑聲如鈴……

  「一答紅傷,一葉落香,一枝幽蘭對斜陽……」

  猛然間,藉著水波,一陣陣音浪遠遠地飄蕩而來。他怔住,以為是自己的回憶產生了幻覺。但是漸漸的,那聲音還在飄搖,且越來越加清晰。

  「問去年此時,點點鵝黃,飛予何方……」

  朱成淵霍然站起,急迫地撲在畫舫四周的船欄上,尋找著歌聲傳來的方向。

  與歌聲同時飄搖而來的還有琴聲,並非琵琶,而是古箏,但這曲調,卻與他記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這詞我從未聽過,是你寫的嗎?難怪,那些自視甚高的文人墨客都奉你為才女。」當年他如是感慨。

  她的臉上卻並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淡淡道:「是飄零之人的飄零歌罷了。這樣傷情之音其實我並不喜歡唱與人前,只是偶爾客人也會喜歡與我談點傷奉悲秋的矯情罷了。」

  「這詞是你的舊作,還是剛才一時興起的新文?」

  她笑了笑,「信口胡了兩句,王爺聽得不順耳,我以後不唱就是了。」

  「不,我喜歡聽,尤其喜歡你只唱給我一人聽。」他托起她的下顎,雙唇擦著她的唇瓣,舌尖引逗著,「何必說什麼『手生恨,知音難覓』的,本王不就是你的知音?」

  真真假假的情意,曖昧撩撥的調情,讓他們當時都沒有再糾纏於這個話題。此後他的確沒有再聽她唱過這闕詞給別人聽。

  但現在,唱這闕詞的人又是誰?

  終於,他看到一艘畫舫,蕩悠悠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大約十幾丈的位置,正與他的畫舫相對而行,擦船而過。

  畫舫上亦有燈火人影,但因為船簾都已放下,所以船上的情形看不清楚。

  他心頭激盪,擾如烈火烹煎,又似波濤洶湧,恨不得一步跳到對面那艘船上,將那彈唱之人揪出來看個清楚。

  「調轉方向,追上那船,」他大聲喝令船工,讓本來正準備靠岸的船工嚇了一大跳。

  許成義站在船邊正要上岸,因為朱成淵這聲喝令,船舷又驟然離岸七、八丈開外,根本上不去。

  他又是生氣又是奇怪,回頭看衛王爺手指的方向是前面另一艘畫舫,便問道︰「那船上有王爺要找的人?」

  朱成淵只怒視船工,急促地催逼,「快點!追上那船,本王另有重賞!」

  船工一聽有重賞,頓時振奮起精神,幾名船工同聲吆喝著,划槳搖榕,掉頭追向那艘畫舫。

  許成義一眼看到那畫舫上飄揚的三角旗子,說道︰「那似是崇德王的家船。王爺若要找崇德王,明日上朝就可以見到了,何必急在一時?」

  「崇德王?」朱成淵聽到這名字時,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崇德王是他的堂叔,但兩人平素沒什麼往來,只有點頭之情。在堂叔家的家船上,為什麼會有人彈著花鈴的曲子,唱著花鈴的詞?

  這是一個冷酷的笑話,無意的巧合,還是……上天憐賜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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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0:13:57
第七章

  崇德王家的畫舫停在岸邊,一名身著綠襲的俏麗女孩兒笑咪咪地掀起船簾向外望去,「紫君,都這麼晚了,你今晚不如住在我家吧,也免得王爺怪罪下來,又讓你平白挨一頓數落。」

  半卷的竹簾之後,紫衣少女靜幽幽地坐在那裡,雙手猶自按在古箏上。「我若是去了你家,只怕王爺也會生氣的。」

  綠衣少女反身拉住她的手臂,笑道:「你怎麼病了一場,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先不說這琴棋書畫從哪裡學來的,對王爺的稱呼都改不過來。沒關係,你今晚就住在我家,我差人去給王爺送信。他看在我家的面子上,不會說你的。事實上,不僅不會說你,說不定還要高興呢。」

  「為什麼?」紫衣少女靜靜地看著她。

  她眼睛一眨,「你真的不記得了?你生病之前,王爺不是在和我爹商議,想讓咱們兩家聯姻嗎?」

  「聯姻?」紫衣少女疑惑地問︰「是要你嫁給誰?」

  「什麼我嫁?是你嫁,讓你嫁給我三哥啊!」綠衣少女拍了一下她的肩胯,無奈地說︰「好吧好吧,你既然都不記得了,那我講給你聽。我三哥羽傑,去年秋天曾經去你家拜訪,對你一見鍾情,回來後就向我爹提出想向你求婚。但因為你爹是王爺,我家只是普通的商賈,身分有些懸殊,所以我爹就一直沒敢去找你爹談。」

  「這一年來,因為戰事,你爹崇德王有許多外放的買賣賠了錢,嗯……反正就是傳說王府最近的開支不大便利,你爹主動找我父親議起結親的事情,我看也許用不了多久,這事情就能談成了。」

  「哦。」紫衣少女的手指一撥琴弦,似笑非笑道︰「女人的命總是要操控在男人的手裡。」

  綠衣少女睜大了眼睛,「你這話……真是奇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自古以來不都是這樣教育咱們女人的嗎?你以前常跟我講做女人要三從四德,怎麼現在說起來倒是陰陽怪氣的口氣。」

  「好了,船都靠岸了,你就去我家吧,我家中還有很多好玩的可以給你看。你上次不是說想玩九連環?我那裡有一套竹編的九連環,可難解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輓著紫衣少女的手臂下了船。

  突然間,兩人面前有人影一閃,一個人靜幽幽地檔在她們面前。

  綠衣少女嚇得輕呼出來,嗔怪道︰「是要打劫嗎?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

  朱成淵就站在她們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兩人。

  這兩名女孩兒,一個明艷,一個靜謐,他都不認得。他深吸一口氣,拱手問︰「驚擾到二位姑娘,想請問二位,剛才撫琴唱詞的是哪位?」

  綠衣少女挑眉道︰「憑什麼告訴你?」

  他看了她一眼。如此飛揚跋扈的氣質,出身非富則貴,那種清靜幽遠的琴音必然是她彈不出來的。於是,他將目光投向旁邊的那位紫衣少女——

  太過纖瘦的身材,彷彿隨時會乘風而去。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纖柔,唯有眼睫低垂,蓋住了明眸下的光彩,讓他看不清她完整的面容。即使如此,他也可以失望地斷定,這兩人中沒有一個是花鈴。

  是的,花鈴去世後,他重金賄略了獄卒,將她的屍首運了出來,埋葬在城郊的清風嶺下。那裡山清水秀,是她最喜歡的風景。

  他親手將她抱入木棺之中,親眼看著她的棺木下葬,親自扶碑墳前,他親眼確認了她的死亡,連她冰冷的屍體他都碰到了,為何又會在這月夜之下,誤以為她魂兮歸來?

  極大的失望讓他沒有再追問下去,輕嘆一聲默然轉身。

  綠衣少女好奇地望著他遠去,拉紫衣少女的手道︰「紫君,你看這人是不是好奇怪?可是,長得真俊……咦,你的手怎麼這麼冷,都是冷汗呢。」

  紫衣少女緩緩揚起臉,視線可及處,那道背影已經漸行漸遠。燈火闌珊之處,他孤獨的影子被映得很是蕭瑟,揪得她心裡一陣陣抽疼。

  為何向來目中無人,狂傲放肆的他會變得如此消沉?

  剛剛他開口發問時的急迫和卑微,讓她幾乎錯覺地以為他在追尋的是一個讓他深愛的人。可是,怎麼可能?

  衛王朱成淵,你不該是那樣的人啊。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 ※ ※

  退了朝,被皇帝朱成霄罵得灰頭土臉的朝臣們三三兩兩的結伴往外走,崇德王朱景明正在和戶部侍郎小聲說著話,後面突然響起朱成淵爽朗的笑聲。

  「都說咱們朝內的臣子們是多麼清廉,我看也未必。昨天我在蔚然湖上看到那麼多的畫舫,每條畫舫上都有自己家的旗子。本王要坐畫舫,還要花錢租呢,養一艘畫舫的錢,一年也得一兩萬兩銀子吧?這些畫舫的錢都是從哪裡來的,是不是該查一查?」

  朱景明聽得心裡一驚,回頭笑問:「成淵最近是怎麼了,還不夠辛苦嗎?我那艘畫舫是先帝賞賜的,是不是得和你報備一聲?」

  他快步走到近前,嘻嘻笑道:「叔叔這是說哪裡話,做侄子的可無意找叔叔的麻煩。您那艘畫舫我昨晚恰好看到了,先帝御賜之物果然不凡,光看就覺精美氣派。只是我怎麼不見您在船上?倒像是兩個小姑娘獨自遊船,該不是叔叔新娶過門的美嬌娘吧?」

  朱景明好氣又好笑地搖頭,「真是皇室之人的悲哀,你怎麼不記得了?其中一人是紫君啊,小的時候你們還見過兩面。」

  「紫君?」朱成淵歪著頭想了想,「叔叔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依稀記得她小時候總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裡,從不和眾人一起玩,說是叔叔家家規甚嚴,除了讀點《女兒經》、《列女傳》,就連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都不碰,真是大家閨秀。」

  「女孩子無才便是德,學多了東西容易移了性情,又不是青樓女子,學什麼琴棋書畫、唐詩宋詞的,一點用處也沒有。」朱景明不屑道。

  他微笑著點頭,「叔叔說的是,我也贊成叔叔的話。紫君今年該有十八了吧?還沒有出嫁嗎?」

  「這些年這丫頭有些不足之症,身子骨這麼不好,哪個婆家敢上門提親!」雖然是搖頭嘆氣,但掩飾不住臉上的光彩,「不過,也許用不了多久她的親事就能定下了,到時請你這個堂哥過門喝喜酒,你這個衛王爺可不要端架子不到哦。」

  朱成淵笑道︰「叔叔相請,做侄兒的哪有不到的,只是不知道是要結哪家的親?說出來也好讓侄兒為您高興高興。」

  朱景明吸濡了下,「現在還未說定,她婆家的名字我就先賣個關子吧。」

  「那昨天另外一位姑娘是誰?我記得叔叔膝下是一女二子,看那姑娘似乎和紫君年紀相仿,兩人很是親密。」他轉個彎詢問。

  「那是通利號老闆的獨女杜羽芊,她和紫君是閨中好友。昨天兩人相約游湖,玩得晚了些,沒想到讓你碰到了。」

  他面露幾分好奇之色,「哦,原來是杜家小姐,那我昨晚聽到船上有人彈琴唱詞,難道是杜家小姐所為?」

  這本是一句尋常的問話,偏偏朱景明聽了臉色一變,也沒有回答,就找了個藉口先走了。

  旁邊有人為了討好朱成淵,便湊近小聲說:「王爺大概不知道,崇德王屬意的未來女婿就是通利號老闆的兒子,只是咱們皇室向來不屑與那種商賈結親,所以他不大願意說出來。」

  「那他為何又要與對方聯姻,看起來還挺高興的?」

  那臣子回道︰「聽說是因為崇德王最近的田莊進項很不好,外放的高利貸又因為戰事嚴重而血本無歸。通利號若與他家結親,便可出手相救,幫他渡過難關。但通利號的老闆豈是傻子?在這種非常關頭和沒落皇室結親,損失點錢財是小事,搞不好……會惹來大禍。」

  說到這裡,那臣子自覺失口。本是想暗示他,通利號最怕城破國亡之時,因為這層姻親關係,讓新帝不滿,但話一出口就警醒過來——他也是皇室啊,現在還給皇上查處做事違法的貪官污吏,這種犯上的不吉利話怎麼能當著他的面說?

  這麼一想,立即準備腳底抹油,先溜一步,卻又被朱成淵叫住。

  「這些事似乎都不重要,為什麼剛才我一提到船上有女子彈琴唱詞,他就臉色大變?難道那彈琴者見不得人嗎?」

  「這件事……不知道和我聽說的另一件事是否有關。」那臣子猶豫著,最後還是說了出來,「聽說崇德王的女兒大約在一個月前生了場大病,差點香消玉殞。好不容易被名醫救了回來,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朱成淵一震,「變了個人?」

  「是啊,聽說她一醒來,就不認得家人、親朋好友,性格也變了。這還不算什麼,最糟糕的是,王爺以前不許她做的事,她不知道幾時偷偷學會了。」

  「別說她不該學的琴棋書畫樣樣涉獵,就連崇德王最討厭的唐詩宋詞,她也可以倒背如流。下人都紛紛議論,這位千金小姐該不會是被鬼附身了吧?崇德王視為家醜,絕口不提。剛才王爺您問及的事情,他當然就不會應答了。」

  一股熱氣從朱成淵的指尖衝到心臟,衝上大腦,他的頭熱得快要爆裂似的。但他並不覺得疼,因為那是一種狂喜,一種可以將他貫穿的狂喜。

  會嗎?會是嗎?會是他想的那個樣子嗎?

  一個月的時間,死而復生的女孩,性情大變,彈唱的詩詞……樁樁件件,都與他夢中的期待一模一樣。他不敢相信這是菩薩感應了他的心聲後賜予他的驚喜,但他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哪怕是他錯了也罷,但他絕不再讓她孤獨地面對這世上的種種險惡和無可奈何。

  朱成淵心裡不禁問:花鈴,是你回來了?你在等我嗎?如果真的是你,是否會如我思念你這般刻骨銘心地思念我?

  昨夜,那叫紫君的少女淡然冷漠地面對他,若她不是花鈴,他的這份狂喜和期待,又將落入情何以堪的可悲境地。

  但若她是花鈴,她的漠然態度是不是說明了她恨他入骨,即使重生,也不願再與他相認?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答案!

  ※ ※ ※

  朱景明退朝之後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問門房,「今天杜家有消息送來嗎?」

  「沒有。」

  他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恰好看到女兒紫君從外面的一輛馬車下來,便冷著臉薄斥道:「昨晚去杜家住,也不事先和我說一聲?好歹是沒出嫁的姑娘,住到人家府上去,就不怕人家說閒話,給爹臉上抹黑嗎?」

  她垂著頭,輕聲說︰「是,女兒考慮不周,讓爹費心了,以後再不會如此。」

  他冷哼一聲,「跟我到書房!」

  紫君跟著他走進書房,他立即問︰「昨晚見到杜羽傑了?」

  她搖搖頭,「羽芊說她三哥恰好出門談生意,不在家,所以沒有碰面。」

  「笨!你就不會待到他回家你再回來?」

  朱景明的一聲喝斥,讓紫君詫異地抬起頭望著父親。剛剛還嫌棄她在別人家過夜會傷風敗俗,現在卻又明目張膽地讓她去親近別的男人?

  他瞪著她,「你難道忘了爹和你說的話了嗎?爹的田莊這兩年虧損嚴重,原本外放給你大舅的那三十萬兩銀子又被他以『家財毀於戰火』為由血本無歸,爹現在要維持這麼大的家子是捉襟見肘,獨木難支。難得人家杜少爺看得起你,想和我們攀親,你還不多和他親近親近。」

  紫君微微一笑,這笑容裡是說不出的悵然,「爹是希望女兒可以為了這個家賣身換錢嗎?」

  朱景明雙目圓睜,「這是什麼話?爹幫你找到一個好人家託付終身,你難道沒有感激之情?什麼賣身?你知不知道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們家能不能保得住都說不準。爹和四殿下向來沒有交情,現在又在朱成霄朝中做事,倘若四殿下真的打入城內,改朝換代,難保前朝老臣不會一起入獄砍頭。」

  「不會的,爹與四殿下好歹也是叔侄關係,各人各為其主的時候有其不得已,四殿下若想建立新朝,勢必還有很多需要侍重老臣的地方,像爹這樣為同宗親戚,且不會威脅他帝王之位的人,四殿下更不會為難您才是。」

  聽著女兒的分析和清晰透徹的見解,讓朱景明霎時愣住。這真的是他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說話都細聲細氣怕嚇到自己的女兒嗎?

  紫君自從那一場大病中撿回命之後,種種的變化讓他著實費解。單就不認得家人已經夠讓人詫異的了,舉手投足也比以前大氣大方,連看人的眼神都多是直視,再不像以前那樣總是低著頭不敢見人似的。

  女兒的變化讓他很不習慣,最生氣的是,他竟然發現女兒不知幾時讀了許多不該讀的書,偶爾他在默寫一首陸游「夜遊宮」,算不得什麼傳頌名篇,他默到一半就忘了後半段,提著筆喃喃念著,「睡覺寒燈裡,漏聲斷,月抖窗紙——」

  紫君恰好站在一邊,就順口接著道︰「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他聽了簡直快氣死了!他自女兒小時候就不許她去看與女德無關的書,唐詩宋詞一概不讓她碰,可這樣一首略顯生僻的詞,她竟能出口對吟如流,難道這孩子真的像下人們謠傳的那樣,被鬼上了身?倘若如此,還不如讓她早早嫁人的好!

  通利號杜家也算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富戶,雖然祖上沒有顯赫的功名,但是在這種自身難保的時局,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親家豈有那麼容易?他親自登門和杜老闆談聯姻的事,沒想到去年還想和他結親的杜秋生,現在卻顧左右而言他,完全沒有聯姻的意思了。

  「真是勢利小人!」朱景明氣得無數次暗中咒罵。若是讓他朱家挺過這一次內憂外患的難關,東山再起,他絕不會再給杜秋生這種人爬到自己頭上的機會。

  「紫君,明日爹要去杜家,你和我一起去。」明天他一定要當面敲訂婚事。只要確定了這樁婚事,才可以名正言順地讓杜家掏銀子救助自己的困境。

  「是,爹。」她手靜地答應,知道在自己的親事上沒有她置喙的餘地。

  朱景明看著她,嘆了口氣,「紫君,你也不要怪爹好像拿你談生意,生在這亂世,誰不是……身不由己啊。」

  最後一句感慨讓紫君心底的涼意多了一分惆悵。原本她以為,身不由己活著的無非是升斗小民、販夫走卒,原來身處高位,貌似尊貴體面的王爺千歲,也會有忍辱負重、無可奈何的時候。

  可是,所有皇親貴族都是這樣的嗎?為什麼也有人活得態意妄為、獨斷獨行?就算是國難臨頭,依然可以全身而退?

  可見人生的路是自己選的,若一味的指望別人幫忙,只能做隨波逐流的棋子,任人羞辱擺布。

  她是願意任人擺布的人嗎?已經隨波逐流了半生,生死之關也算經歷過一次,愛也好,恨也罷,前塵往事早已無須糾結,最重要的是以後她該怎麼活。

  ※ ※ ※

  朱景明帶著紫君親赴杜府的這一天,杜秋生正在會見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們到達杜府的中庭時,杜老闆恰好和那位客人相伴走出,兩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的樣子。

  他不禁一愣,「成淵?原來你與杜老闆也是舊識啊?」

  原來那位客人竟然是朱成淵。

  杜秋生笑道︰「我這杜府今日是怎麼了?兩位王爺竟一同造訪,真是蓬篳生輝啊。」

  朱成淵也笑著說︰「杜老闆這應豪宅可算不上『蓬篳』,叔叔不知道,我有些散碎銀子存在通利號,近來時局不好,死存沒有多少利錢,所以想和杜老闆商量合夥做買賣的事情。」

  聞言,杜老闆笑呵可地反駁,「衛王爺的口氣怎麼變得這樣謙虛了?您存的那些銀子若算得上是『散碎銀子』,那我這通利號指望您多存些散碎銀子進來。您看得上我們通利號,肯與我們合作生意,是杜某求之不得的事呢。」

  他微笑著,黑眸慢轉,望著站在朱景明身旁的紫君,淡淡笑容浮現眼底。「這位是紫君妹妹吧?那天在湖畔匆匆一見,竟然沒有認出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上次做哥哥的如有什麼得罪之處,你可不要見怪啊。」

  「王爺客氣了。」她微微屈膝,始終低著頭。

  朱景明看著杜老闆,問道︰「羽傑在家嗎?」

  「他外出收一筆利錢,只怕還要三五天才能回來。」杜秋生對他詢問的意思心知肚明。

  原本是很想攀上崇德王這門高親,但看目前的形勢,這些皇室宗親還能風光到幾時真不好說,自己的兒子並不愁找老婆,可這步棋若是走錯了,整個家族都要面臨天門之變的危險。所以對他,現在只能虛與委蛇地應付一下。

  不過,今天崇德王竟然親自帶著紫君上門,看來這事是躲不開了。於是,他轉而說道︰「我府內剛剛得了些好茶,要不王爺與我到屋內品茶,有什麼事,咱們就在茶香中一敘。」

  「也好。」朱景明抬腳向前,回頭交代,「紫君,你去找羽芊聊天吧。」

  「好。」她轉身便走,沒走幾步,身後有人拽了她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她迫不得已回頭問:「王爺還有事嗎?」

  「自家親戚不必那麼客套,難道還要我稱呼你一句『紫君小姐』嗎?叫我一聲『堂哥』就好了。」朱成淵笑咪咪地看著她,「聽說你前一陣生了場大病,身體恢復得可好?」

  「好,多謝堂哥惦念。」她從睫毛下偷偷打量他一眼,「聽說堂哥也受了傷,大病了一場?」

  「只是聽說?」他望著她,聲音輕柔,「我病時那麼多親友都來看望我,你都不曾來過嗎?」

  她微微一笑,「堂哥忘了嗎?您病的時候,我也病著,怎麼去看您?」

  「那天在畫舫上彈琴唱詞的是你?」他突然話鋒一轉,切入主題,一雙黑眸鎖在她身上,一眨也不眨的。

  「是,讓堂哥聽到真是獻醜了。我的琴技很差,又五音不全……」

  「客氣了,我曾聽過天下無雙的琴音和歌喉,與你……不相伯仲之間。」他的句尾餘音悠長,意有所指。

  但紫君不僅沒聽懂,還無意糾結追問,她只淡淡回應,「堂哥這樣稱讚,紫君是受之有愧。今日我還有事,改日有空再和您請教五音之道吧。」

  朱成淵盯著她的眸光更加幽深,「你不想知道那天下無雙的人指的是誰嗎?」

  「與紫君無關的人和事,紫君從不打聽。」她那副超脫塵世之外的漠然表情,疏離冷淡到了極致。

  望著她就這樣將自己丟下,毅然轉身而去,他忍不住出聲,「『皎如秋月,魂清似塵煙』這句詩你聽過嗎?」

  她站住,默然片刻後搖搖頭,「父親不喜歡我讀詩詞,所以在詩詞上我涉獵極少,只怕不能與堂哥對論古今名句名篇了。」

  「那你那晚在畫舫中吟唱的又是什麼?」朱成淵盯著她的背影,腳尖不由自主地挪動了一步,心跳幾乎停止。

  她微微側過臉,陽光投在她纖秀的鼻翼和瘦削的下巴上,如此陽光卻沒有將她的神色照出多少暖意。

  「那不過是羽芊在湖邊所撿的一本琴譜中找到的唱詞。也許是哪個教坊或青樓的女子到湖畔嬉戲時無意中丟落的,羽芊喜歡那詞,非要我唱來聽聽不可,既然我倆是密友,唱給她聽本無妨,沒想到會讓堂哥聽到。」

  朱成淵抱臂胸前,繼續追問︰「哦?是嗎?你怎知這詞是青樓女子丟下的?詞中沒有一句提到鴛鴦紅帳、偎紅將翠的風流韻事,你的猜測也只是猜測罷了。」

  她徹底轉過身來,臉上卻是濃濃的譏諷,「因為這詞中滿是自以為是的清高自詡,一看就是出自女子的手筆。好好的大家閨秀有誰會厚著臉皮說什麼『臨流求影雙』、說什麼『知音難覓,夢中游瀟湘』?也只有青樓女子,一邊心甘情願地自輕自賤,一邊又顧影自憐地自怨自艾。」

  「我覺得詩詞中,最虛偽的就是名妓嚴蕊的那句——『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自己選的路,哪能怨得了旁人,更賴不到前世今生。王爺,您說是嗎?」

  這犀利的諷刺,字字如刀,字字無情,似要剝光了那寫詞之人的顏面。但是聽在朱成淵的耳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慨,只是激動,激動,再激動。

  因為這樣大膽直白的態度,犀利如刀的用詞,甚至是言不由衷的違心,都只與他記憶中的某個人相吻合——花鈴。

  他望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五官的輪廓是陌生的,但那雙眼中流露出的倔傲孤高卻如此熟悉。他幾乎想奔到她面前,一把撕開這覆在她臉上的「面具」,讓她以真面目示人……但他卻硬生生逼著自己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她是不是花鈴,他還不能確定。但她不願意將自己與花鈴扯上關係的態度,卻已表現得再清楚不過。她刻意地講什麼「前世今生」,似是對他警告,為此,他不得不有所顧忌。

  不是顧忌旁人質疑他的瘋狂,而是顧忌她是否還能如過去一樣,接納他接納得那般徹底。

  他錯過一次,不想再次錯過。他曾滿不在乎地放手過,現在再要抓住,就必須小心翼翼。

  流過的歲月,宛如指間流過的風,一點影子都不曾留下。

  身邊的人,是溫暖而真實的實體,他觸摸到她衣袖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再不會輕言放棄。

  他不是情聖,他只是一個愛她愛到甘願卑微、甘願改變自己的男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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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朱成淵走入清心茶樓時,茶樓剛剛開門。花鈺卸了門板就忙著擦拭桌子,他是店裡的第一個客人,所以他立刻看到他。

  因為花鈴當日出事時,是花鈺第一個跑去通知他,他方知這個弟弟並不如姊姊所認為的那樣對她滿心怨恨、漠不關心。看來這世上難以割捨的是親情,但像他這樣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室子孫,最悲哀的也是親情二字。

  他與二哥、四哥之間,現在除了彼此利用、相互算計之外,還剩下什麼?

  「花鈺,掌櫃的在嗎?」朱成淵開口問。

  他一愣,點點頭。

  「我有事要和掌櫃的談。」

  茶樓的掌櫃因為客人還未上門,所以就不急著到前面招呼。聽到有客人有事見他,便從後堂到了前廳,一見是衛王爺,掌櫃的當年親眼見過他在這裡殺人之後從容離去,也聽到當年的孫大人稱他為「王爺」,豈敢怠慢。

  面對朱成洲到這裡喝茶,掌櫃的都是親自招呼,今日他特意相請,讓掌櫃的不禁心裡七上八下。

  「原來是王爺駕臨,小老兒有哪裡招呼不周的地方,請王爺見諒。」

  朱成淵溫和地看著他,「掌櫃的不用惶恐,我今天來是要與您談一筆生意。」

  「生意?」掌櫃的一怔,「難道王爺有茶葉要賣?」

  他笑了,掃視一眼茶樓上下,「這茶樓你一天淨賺銀子是多少,方便說嗎!」

  掌櫃的想了想,回答他,「頭幾年局勢好的時候,一天加上說書客拉攏進來的客人,能有一、兩百人,茶錢最多可賺十兩左右。」

  「那就是一個月最好時可以賺得三十兩?一年就是三、四百兩。可你要維持這麼大的一個茶樓,就是地皮錢也要不少吧?」

  「這茶樓也算是祖上留下的買賣,地契在我自己手上。」

  「倘若我要買下你這茶樓,連同你的地契,你開個價。」

  掌櫃的怔在那裡,嘴唇囁嚅了道︰「王、王爺想要這茶樓?可這茶樓不賺錢並非因為它是茶樓,而是這個地界人煙稀少,並非鬧市。現在局勢不穩,客人來的也少了,王爺要買下改做其他生意的話,也未必可以在短時間內賺得回本錢。」

  「我買下它要做什麼,你不必在乎。你祖籍就是京城人?除了這裡,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

  掌櫃的一嘆,「其實我祖籍岳陽,很想回老家去看看,但是那邊未必還有我家的田莊地產,親戚們也都疏於往來了……」

  「這裡是五萬兩。」朱成淵將一張銀票放在桌上,「倘若掌櫃的願意,這五萬兩就算是我買這樓子以及購置地契的錢。掌櫃的也說這京城的局勢不穩,岳陽那邊反而遠離戰火,有了這五萬兩,你可以回鄉買下百餘畝地,親戚們多往來走動也就熟悉了,何必委屈自己在這京城中苦苦過日子呢?」

  掌櫃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還只是一張方方正正的紙票,竟然就凝聚了他幾十年都賺不夠的銀子。別說是對於他這個掙扎經營的小戶,就算是大的茶樓,這五萬銀子也絕對算得上是筆鉅款了。他不禁望著那銀票,手都開始顫抖了。

  朱成淵見他這般激動的樣子,就知道這茶樓已是囊中物,於是起身說:「掌櫃的將房契和地契準備好,派人送到王府去就可以了。三日之內,我來收樓。」

  他前腳走出茶樓,花鈺忽然從後面跑過來,擋在他身前,直視著他的眼睛,問道:「你要幹什麼?為什麼要買下茶樓?」

  「你不會也要跟著掌櫃的一起回老家吧?」朱成淵笑了笑,「我建議你留在京城。」

  「為什麼?」花鈺從他的笑容中似乎察覺到什麼。

  他低聲透露,「因為這裡有一個你一定想見的人,你若走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花鈺不解地看著他高深莫測的表情。

  他突然要買下這茶樓,又丟給他一道難解的謎題,答案是什麼?這一切會與姊姊有關嗎?

  ※ ※ ※

  崇德王朱景明為了讓杜秋生出手救自己,除了拿女兒紫君當籌碼,力主她和杜家三少杜羽傑的婚事外,還許諾要在朝廷上為杜家游說開放春華縣外的港口,以幫助杜家得以開展他們一直意擴張的海運事務。

  對杜秋生來說,娶誰做兒媳婦並不重要,但是,如果真能擴張海運的確是一個巨大的誘惑。於是他和朱景明達成共識——三個月內紫君下嫁杜家,而杜家開出的聘禮將是十萬兩雪花銀。

  有了這筆銀子周轉,崇德王終於不用再擔心了。

  但這個消息最先通知給紫君的人並不是朱景明,而是杜羽芊。她興匆匆地來找紫君,拉著她的手道︰「看我說的準吧,咱們兩個人就要做親戚了。」

  紫君眨了眨眼,立刻就明白了。「你爹同意了?」

  「是啊,我三哥那麼喜歡你,我爹向來疼他,當然答應了。」杜羽芊完全不道這其中緣故,只一味地將這段姻緣當作戲文中美好的郎才女貌一見鍾情的故事。

  她沉默片刻,問:「你哥幾時回來?」

  「大約今天就回來了,怎麼?你等不及要見他了?」杜羽芊掩口笑道︰「以前我三哥和你說話,你都不敢看他一眼。現在你變得這麼落落大方,只怕要把我三哥嚇走了。」

  「我想和他談談。」紫君正色表示。

  她這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讓杜羽芊卻覺得好笑,「談談?談什麼?出嫁之前的彩禮嗎?這些事情都由我爹作主。你若是怕我三哥已經娶的那兩個小妾,別怕,有我給你做靠山,她們再厲害也厲害不過我。你只要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小兔子似的唯唯諾諾,誰也不敢把你這個三少奶奶怎樣。」

  紫君嘴角輕揚,「原來你已經有兩個三嫂了。」

  杜羽芊把嘴一撤,「什麼三嫂?就是三哥外出談生意時,不知道從哪個窯子裡買回來的狐狸精罷了。都不是清倌,一個個狐媚子得很,常為了爭寵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我早說爹應該給三哥正經娶個老婆,別再到外面花天酒地的瞎混了。爹偏說這是男人本色,女人不懂。是啊,男人本色,男人本『色』嘛!」

  紫君默默聽著她喋喋不休的數落著杜羽傑小妾們的種種不是,嘮叨著對父親縱容哥哥娶妾的不滿,神情卻是平靜。雖然她所要面對的困難和問題看來比她想的還要多些,但既已下定決心要讓自己重新活過一次,便不會再做任人擺布的棋子。

  當晚霞在天邊悄悄露頭的時候,杜羽芊發完了感慨,才道:「哦,對了,我三哥說要回家吃晚飯,咱們現在趕回去,估計能遇到他。快走快走!」

  她向來是風風火火的性子,說走就走。

  兩人坐上馬車,她還猶自高興地說︰「你嫁過來之後,我三哥的秋爽居就會撥給你住。那房子坐北朝南,位置最好,房子通透,屋頂又高,他那兩個小妾想搬進去住想很久了,可不是正室怎麼能住正房?哼,這下子她們的希望得落空了。」

  馬車穿過一條條街道,外面響起了商販們的叫賣聲,忽然紫君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杜羽芊不解地問︰「外面怎麼了?」

  「沒事。」她雖然這樣回答,但神情卻是極為震驚。

  那佇立在街角有幾十年的老字號茶樓,為何會在生意最火的時候大門緊鎖?門上彷彿還貼著封條?

  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停車!」

  車夫不知出了什麼事,趕快拉住馬。紫君跳下車,疾步奔到清心茶樓的門前。

  果然,那茶樓的大門上一把銅鎖擋住了她,門上兩道慘白的封條冰冷地貼在那裡,昭示著這座茶樓的關門絕非尋常。

  她一眼看到封條上赫然寫著「吏部封」三個大字時,詫異地說︰「吏部不是管官吏的嗎?並不會管到商戶的頭上來啊,怎麼會是吏部封的?」

  在街邊擺攤賣棗的一位大嫂聽到她的疑問,回頭解釋道︰「聽說是這裡的掌櫃的得罪了管吏部的衛王爺,所以這裡連夜就被查封了。掌櫃的和夥計都被吏部抓去了。」

  杜羽芊坐在車內揚聲問︰「紫君,幹麼站在那裡?一個破茶樓,封就封了,不是說好要去我家見我哥的嗎?」

  她赫然轉身道︰「不,我要去衛王府!」

  紫君見到朱成淵時,他正坐在書房中寫字,雖然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是當邁進房內時,她卻驟然哽住了咽喉,不知從何說起。

  對於她的到來,朱成淵彷彿早已料到,並未起身迎接。他抬起眼瞼,微微一笑地招呼,「紫君妹妹,多少年沒到哥哥府上來,今天怎麼有空來玩?」

  她站在原地,扶著門框,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匆匆闖來實在是太魯莽衝動了,現在被他問起,她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

  見她愣住,朱成淵卻沒再追問下去,低下頭,看著自己筆端的文字,道︰「懂詩詞吧?」

  「略讀過幾首。」她每次見到他總能和詩詞扯上關係,而這卻是她最不願意提及的話題。

  「晏幾道的鷓鴣天聽過嗎?我想默寫一遍,卻只記得上半闕。」他看著紙上墨跡林漓的那上半闕,低聲吟道︰「彩抽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黑眸凝注在她身上,那聲音低沉得極為勾人,「下半闕是什麼?」

  她的心一顫,避過他的眼神回道:「詩詞我讀的本來就少,晏幾道的更是沒看過,恕我無知了。」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他沒有停頓,徑自背出後半闕,那目光有如可以定住人的心魂一般,直勾勾地要看進她的心坎裡。

  她深吸口氣,也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的眼,不躲進,不慌張,索性開門見山,「我有位朋友的朋友開的店,不知道為什麼被吏部查封了。聽說吏部現在是堂哥主事,所以差我來問個情況。」

  「朋友的朋友?」朱成淵挑眉問,「先說說你這位朋友是誰?和你的交情夠不夠?我再考慮要不要答覆你這個問題。」

  「通利號的三少杜羽傑。」她撒謊。

  朱成淵點點頭,「通利號和我也有交情,杜三少的事情我可以回答。他要問的是何事?」

  「清心茶樓為何被查封?」

  朱成淵冷冷一笑,「簡單,他們掌櫃的得罪我了。」

  「如何得罪?」

  「這世上不便言說的事情還會少嗎?」他笑得深沉,「有些事,實在不便告訴你這個單純小妹。倒是提到杜三少,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聽聞你和杜三少要定下親事?」

  她僵直身子,嫣然一笑,「不僅是訂親,過幾個月其實我就要過門了。」

  他盯著她的笑顏,「你想嫁給他嗎?」

  「父母之命。」

  「我問的是你『想』嫁給他嗎?」

  「這件事似乎不便告訴堂哥。」她沉穩回覆。

  他幽深的眸子閃爍著微光,「聽你這口氣,似乎是不願意?」

  她心裡微震,表面笑容又起,「堂哥何出此言?只是你的臆斷罷了。」

  「很簡單,你若願意嫁,就會坦然承認。」他的身子微微前探,對她勾了勾手指,「我親愛的小妹妹,如果你不想任由自己的命運被人擺弄,堂哥可以教你個方法,讓你嫁不了自己不喜歡的人,如何?」

  他的這個動作讓她有一瞬間的恍神——前世……在哪裡亦曾見過這張臉、這樣的笑容和這樣撩撥人的動作。

  「不必了。」她板起臉來,不願意給他任何撩撥自己的機會。「既然清心茶樓的事情你不願意說,我也可以找別人去打聽。打擾堂哥了。」

  朱成淵微笑著,「真是小孩子,這麼容易就生氣了?別忘了,那茶樓是我吏部封的,所以就算你能打聽到情況又如何?人,關在吏部,生死由我作主,你那位未婚夫若是想知道內情,也得親自來找我才行。」

  紫君本想走了,卻被他這番頗帶威脅的話語逼得不得不轉回身,困惑不解地看著他,「你向來不是這樣的人,為何要做這種事?」

  「我向來不是哪種人?」他冷笑反問,「你與我十幾年都沒有說過話,又豈會知道我該是哪種人?算了,那清心茶樓的人的生死與你又無關,你和我糾結於這個話題做什麼?待你大婚之時,做哥哥的會給你送上一份厚禮,今日就恕不遠送了。」

  這一回,他反將她一軍,下令逐客。

  她瞪著他,胸口全是怒氣,但卻無法發洩出來。他說的對,清心茶樓的人的生死「與她無關」,她沒有立場來問,也沒有立場去管。她應該聽懂他逐客的意思之後就乖乖離去,再不要多問一句。

  但是……她的腳步退遲邁不出去。

  「堂哥究竟要怎樣才會放人?」她咬著牙根逼自己問出這句話。

  他一笑,站起身伸出手,那手中還握著毛筆。「把這半闕詞給我續寫完整,這個話題咱們還可以再聊。」

  她幾步繞到桌後,奪過他手中的筆,以極為流利的狂草將那半闕完畢,然後挪筆桌上,直視著他,「現在可以說了嗎?」

  他低頭看著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似乎看得出了神,半晌,他的目光重新投注在她的臉上,一隻手緩緩揚起,觸碰她的臉。

  她怔住,竟來不及躲避。

  他的手掌托著她的臉,拇指按在她的紅唇上,這一刻,他眼神中的專注和眉心濃重的憂傷讓她心弦一顫,差點流下淚來。

  曾幾何時,他的臉上也會有這樣動人的神情?只是這神情的背後又是什麼?他的真心嗎?

  「明日我要出城兩天,你跟我去,我就放人。」

  他終於說出條件,卻讓她詫異。放人,為何要她同行做交換?

  「或許,我還可以幫你逃過這次婚約。」

  她盯著他的眼,想要說出一句擲地有聲的拒絕。憑什麼她要答應他?那清心茶樓……與她無關,她的婚約,也與他無關,他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她的藉口,卻說得好像要將她掌控在手中一樣。

  但他的笑眼映在她的眼中,竟似凝固在她心裡,讓她咬著唇,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 ※ ※

  朱成淵到達杜府時,看見一個神采飛揚的青年正從馬背上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大門裡走。門房鞠躬點頭地叫了聲「三少爺」,他心中立刻認出此人,無聲一笑。

  那門房也早已認出朱成淵,看到他,差點把頭磕到地上去,「王爺來了?小的立刻去通稟我家老爺。」

  「不用那麼客氣,我自己進去找他就好。」朱成淵笑咪咪的,眼角餘光已經看到杜家三少回頭一看。他故意晚了片刻才和對方對視,笑問:「杜三少?」

  他並不認得他,門房馬上趨前悄聲道︰「這是衛王爺。」

  杜羽傑忙笑著拱手上前,「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衛王爺,在下失敬失敬!」

  「客氣。這杜府我是第二次來,三少卻是第一次見,也算是有緣。我正要去見你父親,不如同行?」朱成淵笑容可掬,極為親切的樣子。

  知道衛王爺現在在朝中混得風生水起,最得皇上寵信,且攬有大權,杜羽傑巴不得趕緊巴結一下,就滿口答應著要為他引路。

  兩人並肩同行,他漫不經心道:「聽說三少是杜老闆膝下最得力的兒子,錢莊裡有不少買賣都是三少親自過手的。我前幾日正好和你父親談一筆買賣,還沒拿定主意,遇到你,就請教請教你吧。」

  杜羽傑忙回覆,「請教可不敢當,王爺說說看,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不言。」

  「說來也簡單。我在貴莊上有一部分存銀現在想拿出來做些買賣,如今因為政局不穩,一般的買賣只怕是做不大。你父親說想做海運,所以我準備拿錢去投資海運,不知妥不妥當?」

  他沉吟道︰「海運這件事我也聽父親提過,但我並不是很贊成他做。」

  「為何?」

  「一來因為我們祖上只是做錢莊買賣,對於海運之事全不熟悉。二來海運之事要靠朝廷的支援。我說句犯上的話,王爺千萬別外傳——萬一這一兩年之間,當今陛下已經作不了主,這海運權就可能會被收回,這前期投入的鉅款將血本無歸。」

  朱成淵點點頭,「三少說的是,我也覺得這件事冒險。只是你父親好好的錢莊生意為何要放置一邊,打什麼海運的主意?」

  「這大概和崇德王的游說有關吧。」杜羽傑在生意上面並不偏擔,「崇德王和父親說過幾次海運的摹利,父親就心動了。」

  「聽說我那個紫君堂妹就要嫁給你了,眼看你我也將成為親戚。」朱成淵斜著眼看他,「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要娶個皇親國戚做老婆,也很有膽色嘛。」

  杜羽傑笑道︰「不瞞王爺,紫君那女孩很溫柔賢淑,乖巧柔順,身為王爺之女卻不刁蠻,比我房內那兩個小妾可人多了。若娶來當個老婆,做男人會覺得光彩。雖然現在政局不穩,但我想就算是改朝換代,新帝也不會將前朝舊臣全都趕盡殺絕吧?」

  「像我家這樣的商家更是新朝要倚重的對象,殺不如留。而崇德王位高但權不重,也不是必殺的對象,再加上還是四殿下的叔叔,應該無大礙。」

  朱成淵微微一笑,「三少不愧是生意世家出身,算盤打得件件精明,但紫君身子不好,聽說上個月還大病一場,差點死了,不知道能不能為杜兄做好這個當家主母的位置。」

  「我那兩個小妾已經為我生下一兒一女,香火上我倒不怕沒人傳承。但我杜家向來難與皇家結親,生意再大,名分上總顯得不夠氣派。所以……王爺明白,這種官商聯姻要的無非是個形式罷了。」

  他哈哈笑道︰「我就喜歡三少這份爽快坦白。既然如此,我也和你說句實話。紫君那丫頭,你最好不要娶。」

  「為何?」杜羽傑一愣。

  他刻意壓低聲音透露,「我聽說紫君那丫頭手掌上有處斷紋。」

  「斷掌?」他嚇了一跳。早聽說手掌有斷紋的女子都剋夫,但他從未留意過紫君的手心。

  朱成淵抬頭看到正面帶微笑迎出來的杜秋生,提醒道:「這件事先不必急著和你父親說,否則要是弄得滿城風雨,我那可憐的堂妹就嫁不出去了。」

  杜羽傑點點頭,但眉心已經凝成一個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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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紫君要想出府兩日並不是件難事,現在只要她拿杜家做為擋箭牌,無論她說什麼,朱景明都會點頭答應。

  所以她一邊和杜羽芊說自己要去城外的杏花庵做兩日齋戒,一邊和父親說自己要去杜家小住幾日。

  為了不引人注意,她與朱成淵約定在王府街角的後巷見面。

  這天她用過早飯才從容地自王府內出來,獨自走到後巷時,朱成淵的馬車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當她一眼看到那立在車邊的青衣小廝時,先是呆了呆,繼而眼眶一陣發熱,潮濕的水霧立刻盈滿眼眶。

  車內,朱成淵慢悠悠地說︰「阿鈺,若是紫君小姐到了,就請她上馬車吧。」

  花鈺看她的眼神這樣奇怪,就上前一步問︰「請問姑娘是否是紫君小姐?」

  她點點頭,那淚水就在點頭的一瞬間滾落下來。

  他退後一步,拉開車門道︰「王爺,她來了。」

  紫君邁步走入車內,車門隨即關上。

  朱成淵望著她淚眼婆娑,欺身上前,笑咪咪地用食指指腹為她抹去淚水,「怎麼?要和哥哥出來玩,被你父親訓斥了?」

  「我……我還是先回去了。」她撥開他的手。

  他的聲音驟然一沉,「要變卦嗎?你可知今日若得罪了我,日後再要後悔挽回可沒那麼容易。」

  她咬著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得意的笑容就這麼肆無忌憚地浮現在他的唇角,他敲了敲車門,「阿鈺,可以走了。」

  車子走了半晌,兩個人一直沒有再說話。這詭異的沉寂讓她終於忍不住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彷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所以兩人的視線正好撞在一起。

  「剛才那個小廝……」她斟酌著開口。

  「認得?」他挑挑眉。

  「不,不認得。」她本能地否認,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吞了回去。

  偷看他一眼,他還在盯著自己。她索性心一橫,既來之則安之,在他面前裝聾作啞,只會讓自己處於劣勢,她決定出擊。

  於是她秋波流轉,明眸善睞,笑盈盈地問他,「堂哥今日出城是要去哪裡?外面大軍壓城,您就不怕四殿下把您扣住?」

  她突然的神情轉變,讓她向來端莊的氣質似變了樣。朱成淵望著她眉梢眼底那份嬌憨的風情,幽幽一笑,「你是怕堂哥把你賣了,還是怕我被別人殺了?」

  「怕堂哥賣了我。」她順水推舟,笑著應答。

  朱成淵佩服她變幻臉色的本事。她要裝傻,他就由得她去裝。

  「賣了你可不敢,叔叔要找我算賬不說,你的未婚夫也要找我要人。」他從自己的身後拿出一把琶琶,問道︰「會彈嗎?」

  「不會。」她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真不會?」他斜睨著她,撥了一下琴弦,「會彈箏的人不可能不會彈琵琶。要不然你我再做個交易,你為我彈一曲,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微笑道︰「堂哥能有什麼秘密願意告訴我的?」

  「關於我被一個青樓女子騙了的事,想不想聽?」

  紫君的嘴角一僵,笑容更燦爛,「堂哥這麼位高權重又精明的人,縱使有些風流倜儻,也不至於被青樓女子騙了吧?」

  「願意和我做這個交易嗎?」不理會她的話,他將琵琶遞到她面前。

  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

  「那女子叫花鈴。」他平靜地念出那個名字。

  她抱著琵琶,低著頭,手指在琴弦上隨意地撥弄,彷彿心不在焉。

  「她身為青樓女子卻自詡很有風骨,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是京城當紅的頭牌。她有美貌,有才情,有八面玲瓏的本事,有勾魂攝魄的手段,男人在她面前不是顯得太笨太蠢,就是太色太貪。難得的是,她周旋在這些男人中,依然游刃有餘。」

  紫君抬頭笑問︰「堂哥算是哪種男人呢?」

  他一嘆,「我原本以為我是後者,既色又貪的那種,後來才知道,我是前者,又笨又蠢。」

  「這女人做了什麼,竟讓你有如此感慨?」

  「我將一顆心交給她,卻被她踐踏在腳底下。」

  她默默聽著,眼底卻滿是不屑的神色。

  「你不信?」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含意。「我幾乎將一生都許給她了,可是她卻甩了我。」

  她不禁一聲笑出來,「堂哥真會說笑話。您身為王爺之尊,會將一生許給一個青樓妓女?而她放著好好的王爺侍妾不做,竟敢甩了您?就算是編笑話,您也不必編一個這麼離譜的來逗我笑吧。」

  朱成淵回身又拿出個匣子,匣蓋彈開,碧瑩瑩的光芒霎時充滿整個車廂。「你看過這樣大的一顆夜明珠嗎?」

  她大概是被那顆夜明珠驚住了,目光一下子定住。

  他拿出那顆珠子,持在手中。「這顆夜明珠價值連城,是我送給她的。」

  「那,為何現在又在你手上?」

  「因為她甩了我,我要收回這個禮物。一個男人肯將價值連城的禮物送給一個女人,就說明他對那個女人已有足夠的誠意。若非憤怒到了極點,男人也不會將送出的禮物收回。」

  紫君卻淡淡的表示,「可是對於女人來說,價值連城的禮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心中那個價值連城的女人到底能駐足多久?」

  「說的好。」他瞇著眼,眼底嘴角都是冷笑,「果然還是女人最懂女人心。倘若有個男人也以足夠的誠意對你,你也會棄如敝屣吧?」

  「那要看那份誠意是什麼?一顆夜明珠嗎?在我看來,這算不得什麼誠意。真正的誠意是一個承諾。或許你看不起這承諾,但它在女人心中的分量無可取代。」她說完時,將琵琶在懷中抱好,問道︰「想聽什麼曲子?」

  他盯著她,「你並沒有問我——那女人是如何甩我的。」

  她低著頭,「能如何甩你?也許只是你誇大了言詞而已。我還是不信會有女人捨得不要你。堂哥風流倜儻,更是正宗的皇室血統,貴氣逼人。她不過是個妓女,她若敢甩你,只怕是真的瞎了眼,或是被什麼妖魔迷了心竅……」

  朱成淵咬緊牙,冷笑一聲,「她以死作別。人生至痛至恨的事,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她這樣甩開我,我會記恨她一輩子。她若地下有知,當知這恨意縱使是我死了,也不會減少一分一毫!」

  紫君的手指突然在琵琶弦上撥響,不是什麼濃情蜜意的纏綿小段,而是一曲鏗鏘有力的「十面埋伏」。金戈鐵馬,喊殺震天,在她十指之下的那一片凄慘悲壯,聽來令人心碎神傷。

  車外的花鈺也不禁聽得痴了。

  這曲子他兒時曾經聽姊姊彈過,因為琴譜古舊,出處不明,他一直以為這曲子再沒有別人會彈。沒想到多年過去,今日竟然重聆舊音。

  他不知道衛王爺為什麼會買下清心茶樓,又擺出個查封茶樓的假像,也不知道衛王爺神秘兮兮地和自己所說的那個他應該見的人是誰。

  但他現在意識到,這個此刻坐在車內的朱紫君絕對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屬於她的故事應當埋得很深,憑衛王爺一人之力,能挖得出來?

  ※ ※ ※

  原來他帶她來的地方只有三間小草房。

  在一處山崖之下,這安靜得彷彿從來都沒有人居住似的,只有那三間小草房孤零零地佇立在那。

  紫君下了車,打量著四周,這個目的地與她之前所想大相逗庭。她不理解朱成淵為什麼要帶自己到這兒來?

  她回頭去看,他正在吩咐花鈺,「你們先回府去。若有人問,就說我身子不舒服,不想見客,這兩日所有的外客一律擋駕。」

  看著花鈺,她張口想說句話,卻梗在喉嚨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上了馬車。

  「進來吧。」朱成淵駐足等她。

  她一步邁進正面那間草屋,不禁愣住。

  這草屋從外面看與一般的農戶沒什麼區別。但裡面,雪白的牆壁,雕花塗漆的樟木傢具,雪白色床幔,床上有一張矮桌,擺著淡青色的茶具,一棲銀白色劍鞘的長劍斜掛在墻面上。在房間的最西面另安置一張高桌,一張看上去很是古舊的七弦琴橫臥在上頭。

  這裡太素淨,太雅致,太不像是此地該有的布置。最重要的是,這裡就像一個女子的閨房。

  「你怎麼……」她張口結舌地望著這間房,喉嚨似乎被什麼堵住,熱辣辣的。

  「隨便坐吧。」他手一揮,彷彿沒有聽到她的這句話。「一會兒我晚上還會有個客人,你不用開口說話,只要在旁邊聽著就好。」

  她的手指按在那古琴的琴弦上,深深吸氣。這琴弦彷彿有魔力一般,手指觸及到時,她整顆心都觸化了。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奇妙感覺,只有蠢蠢欲動的手指懂得。

  朱成淵望著她神色不定的表情,淡淡的說︰「這房間是按照那女人生前住的樣子布置的。屋內的東西都是她原來所用的,包括這張琴和牆上那把劍。」

  「你這樣做……又何必呢?」她背著他,聲音沉鬱,「你既然這麼恨她,再看著她生前留下的東西,豈不是自我折磨?」

  「總要折磨自己一下,才知道這恨傷人傷得有多痛。」他的語氣平淡,但字字滴血。

  她聽得心裡抽疼,忍不住回頭看他,他正望著那把劍出神。

  「你到底為什麼對她這樣念念不忘?為一個青樓女子,就黯然銷魂、形銷骨立,伊人泉下有知也難以心安,何必?」

  朱成淵卻笑了,「花鈴以前說過,她最不喜歡的詩詞中有一首寫得最是動人卻最是虛偽——『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她說她不信一個男人可以為女人做到這兩句,因為男人的心最善變,最輕浮。倘若真有男人做到這兩句,必然因為那女人是他沒有得手的,才會念念不忘。」

  「這世上當然不會有堂哥都不能得手的女人。」她努力挑高唇尾弧度,「堂哥對她念念不忘也好,恨也好,只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對一個死人無須執著,因為當她到達生命終結的那一刻,她對你的愛已經了結。你對她有情或是無情,也該在那一刻終止。」

  「是嗎?」他望著她,「你以為感情會和禮物一樣,既送得出去,又能收得回來?她死了,她的情終結了。可我還活著,我的恨還在。」

  「你對她……有情?你真的確定那是情嗎?也許只是你的不甘心而已。她在世的時候你對她好過嗎?你對她說過你喜歡她嗎?你對她許諾過會照顧她嗎?堂哥,你知道這世上最無奈的事情是什麼?就是懊悔自己已經無法追回的。」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她就是亂你心的一個影子罷了。你現在要做的,是憐取眼前人。」

  他站在她面前,低下身,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哦?你說起大道理來倒是挺有一套的。我從不知小堂妹在男女之事上竟有如此見識。憐取眼前人這句話說的好,可是我該憐取哪位眼前人呢?你嗎?」

  朱成淵捏著她的下巴,幽深的黑畔與她對視。

  那近在眼前的壓迫力讓她的呼吸停了一瞬,熟悉得令她悚然一驚的氣息撲面而來。她迅速地推開他,笑著掩飾道︰「堂哥真會開玩笑,我這麼一個丫頭,又沒姿色又沒才學,堂哥不會喜歡我這樣的人。更何況你知道我已經訂了親。」

  「還沒有正式下聘,就不算訂親。至於能不能收到聘禮,也不好說。」他詭異地笑應。

  笑得她心裡發毛,不禁脫口而問︰「此話怎講?」

  外面忽然有馬蹄聲響,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走出房間,對著從馬上下來的男子笑迎著,「宗瑞兄真是準時啊。」

  屋內的紫君聽到這個名字,猛地幾步奔了出來,一手扶在門框上,眼睛死死盯著來人。

  張宗瑞正要開口說話,忽然見一名陌生女子出現,不禁面露詫異,問道︰「王爺,這位是……」

  朱成淵一笑,回手攬住紫君的肩胯,滿是戲謔的口吻,「這是我的新寵,走到哪裡都要黏著我。」

  他低聲請示,「王爺與我要談的事情,她也可以聽嗎?」

  「當然,本王與她之間沒有秘密。她愛本王愛得要死,也不會透露本王的秘密給別人知道。否則她不就成了寡婦了?」朱成淵肆意胡說,眼角餘光偷瞥著紫君的反應。

  只見她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他用言詞輕薄了,一雙秀眉深蹙,目光幽冷地直盯著張宗瑞,那眼神似可以殺人。

  他淡淡一笑,手掌將她接得更緊,開口問︰「四哥那裡情況如何?聽說近日前線連續大捷,陛下的疆土已經有三分之二都盡歸於他了?」

  「是。」張宗瑞也覺得這女孩看自己的眼神實在是怪,好像染上一股很怨毒的神色,但他有要事在身,只得拋至腦後。

  「四殿下讓我給您帶個話,大約這半年之內,我軍就要全面總攻,爭取在六個月內拿下全部的國土,攻入皇城。到時,必然還要靠王爺的配合。」

  「這自然好說。只是二哥現在雖然委我以重任,但其實盯我盯得很緊,我的府外時常有人監視。一個月前甚至還有刺客刺殺我,害我重傷。我想大約也是二哥派人下的手。」

  紫君聽到這裡,驚得抬起頭瞪著他,「是皇帝要殺你?」

  他沒有立刻回應,繼續和張宗瑞道︰「兵部尚書許成義是現在最大的麻煩,把他弄下去,兵部就是一盤散沙。二哥雖然對他有諸多不滿,無奈朝中無人可以頂替他的位置,所以只能勉強用人。我正在努力搜羅他的罪證,希望能有機會把他扳倒。」

  「許大人……」張宗瑞聽到許成義的名字,嘆了口氣,「說起來許大人是在下的恩師,當年武舉多虧有許大人一手提拔,才有今日的我。」

  「但他對你也並非全有恩吧?」朱成淵冷冷一笑,「我也聽說當年花墨言蒙冤入獄,夫妻被斬,全家獲罪,是許成義在背後一手操縱。但是最終那陷害忠良的罪名,卻都讓你一人背了。」

  說到這裡,他明顯感覺到紫君的身子繃得僵硬,他順勢抓住她的手,發覺她的手指握得很緊,但掌心卻如玉石一股冰涼。

  張宗瑞嘆氣,「花大人那件冤案我也有錯,不該將道聽途說的一些事情告訴許大人。他兩人政見不合,早結了梁子,許大人豈肯放過這個機會?朝廷之事,其實無非如此。黨同伐異,誰能容得下誰?」

  朱成淵一笑,「既然如此,我倒也要提醒你一句,宗瑞兄有沒有考慮過待我四哥得成大業之後效仿范蠡,及時抽身呢?你也算得上是立朝功臣,可是歷來這開國立朝的功臣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他一愣,然後尷尬地說︰「王爺還是那麼喜歡開玩笑。四殿下對在下有重恩,且不說四殿下不是那兔死狗烹之人,就算是,在下早已將此身都交付到四殿下的手中,如今我只是個叛國的逆臣賊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說的真是驚天動地、感人肺腑。我四哥能有你這樣的忠心臣子,豈能大業不成?」朱成淵從袖中拿出一封信,揚手丟了過去,「自從蘇全那個太監逃出皇宮,要想從陛下身邊得到一點有用的情報也成了難事。這小子現在怎麼樣了?」

  張宗瑞接過後道︰「四殿下給了他一筆安家費,他回鄉下老家去了。他的命雖然保住,但我聽說卻有個青樓女子無辜遭受牽連被逼自殺?」

  朱成淵抿了抿唇,「要怪我不夠謹慎。因為有幾次蘇全遞送情報時,我不便見他,就委派他去了寒煙樓見花鈴。我本以為寒煙樓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那裡達官貴人不少,有人認得蘇全。他在陛下身邊一旦暴露,花鈴就是第一個嫌犯。我得知花鈴被抓再想去救她時,已經晚了……」

  他神情鄭重地認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我聽說那叫花鈴的女子是自殺死的,想必她是不願意將王爺牽扯進去。她以自己之死保全王爺的安危,王爺能有這樣的紅顏知己,此生也算是無憾了。」

  側身看著紫君,朱成淵唇角含笑,眼中卻沒有笑意。「你聽聽,一個女人為我而死竟然讓他說成了我的榮耀。可她之死我卻成了間接殺手,我不怕背人命,也並非沒有親手殺過人,但這條人命和這份情,我不願欠她。誰給她這樣的膽子,竟讓她逼得我欠下這份還不清的債?」

  她嘴唇微張了下,「這是她心甘情願的,她寧願死得乾乾淨淨,也不願最終落個受辱逼供、含冤而死的下場。也許她也怕,怕自己耐不住酷刑折磨供出了你,她會更加生不如死,索性……一了百了。」

  「哦?是嗎?可惜你不是她,她也未必是這麼想的。」他似是鄙夷她的想法如此單純痴情,又對張宗瑞說︰「近日你也不必再找我了,以免暴露我和四哥之事。若有急事,還是老方法,到城西的那家溫家酒館掛條紅色的酒幌,我自會知道。」

  「是,請王爺保重。」他上馬而去。

  朱成淵放開一直緊攬著她的手臂,淡淡的問︰「我親愛的小堂妹,有什麼要質問我的嗎?」

  她望著他,眼中說不出的複雜情緒似是傷心,又似惆悵。「你……你既然知道陛下要殺你,為何還要在陛下身邊做事?伴君如伴虎,倘若他哪天翻臉,殺你易如反掌。」

  他挑了挑眉,「怎麼?你第一要問的竟然是這件事?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麼要與四哥勾結,出賣二哥?」

  「你就真的不怕死嗎?」她忽然動情地問︰「你難道不知道死有多可怕?你現在身為王爺千歲,錦衣玉食,醇酒美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有好好的逍遙日子不過,為什麼一定要蹚這皇位之爭的渾水?」

  「倘若你現在退出朝堂,在王府內安心靜修,皇帝會放過你,日後就算是四殿下得了天下,也不會與你為難。你依然還是個逍遙王爺……」

  朱成淵本已轉身回房,聽見她這番話,不由得回頭冷笑一聲,「逍遙王爺?自從花鈴死了,我就再也不知逍遙二字的滋味。她去陰間做鬼,她樂得逍遙,我在人間對她日思夜想,悔不當初,要我如何逍遙?」

  「我巴不得陛下殺了我,讓我也去陰間看看,到底那裡是怎樣的日子,讓她可以義無反顧地丟下一切,甘願赴死?這女人曾當面向我示愛,真正愛我的女人會樂見我這樣痛苦地活著嗎?」

  她不知怎地,被他這番反問竟然問得眼框濕潤,酸脹得不敢眨眼,「王爺……她若非真心愛您,就不會甘願赴死……」

  「她若真心愛我,就不會去死。」他握著她的肩膀,灼灼逼人的目光直望進她的心裡,「若換作是你,你會選擇死路嗎?」

  「我、我會……」她顫聲說著,微微點頭,淚珠在她點頭的一刻跌出了眼眶,「倘若可以……為心愛之人去死,我會含笑赴死。」

  朱成淵咬牙質問:「哪怕留下他獨自受苦,哪怕讓他恨你一生一世?」

  她慘笑著依舊點頭,「哪怕如此,我心依然不悔。」

  「蠢女人!」他氣得恨不得掐死她,但這雙朦朧淚眼和唇角強作勇敢的脆弱微笑,卻讓他心疼得胸口又似被人撕裂一般。

  他忍不住將她壓入懷中,緊緊吻住她的唇,她的瑟縮,她的掙扎反抗,她的淚水鹹澀。

  紫君在被他強吻前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他的眼神和動作她太熟悉了,每當他露出這種霸道掠奪的熾熱目光,每當他伸出雙臂捏住自己的肩膀時,她就已明白他的心意。

  此時的她,本不應該再給他這樣的機會,因為她是崇德王的女兒,是通利號杜三少即將訂婚的妻子,是他朱成淵一個本不熟的堂妹。但是她躲不開、避不過、逃不掉,最重要的是,她太渴望被他擁抱的溫暖,太渴望與他在深吻時心心相印的感覺,太渴望在這一刻愛著他也被他愛著的那份感動。

  她不想躲、不願避、不肯逃。

  這個讓她願意為他奉獻生命也甘之如飴的男人,無論前世今生。她都愛得如此深刻。

  「告訴我,你是誰?」他的唇瓣擦著她的耳畔,低低發問。

  她咬著唇,柔腸千萬結。如何回答?

  「我是……紫君啊。」閉上眼心底長嘆,她終究還是做回了「自己」。

  他卻被她的這個回答震怒到了,猛地推開她,低聲咒罵了一句「沒心肝的女人。」然後竟丟下她,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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