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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閒丫頭]讀心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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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7:41:47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沈易從蘇棠手裡接回手機,低頭打字。

——我猜陳國輝在我看文件的時候通知了秦靜瑤,讓秦靜瑤把握這個機會,秦靜瑤就動手做了。他剛才一直在留意手機,應該是在等秦靜瑤的答復。

這兩個名字同時出現在手機屏幕上,蘇棠突然想起來,“他提前了一刻鍾到,也是想先見見秦靜瑤嗎?”

沈易唇角的弧度微微深了,瞇眼看看在他身邊一本正經地仰著臉的蘇棠,像是斟酌了些什麼,沒用最直截了當的點頭搖頭來回答這個簡單疑問句,在手機上敲下一句話。

——秦靜瑤十點一刻左右離開了將近十分鍾,帶回來一杯咖啡。

蘇棠愣了一下,搖頭,“我一直看著咖啡廳門口呢,沒見她來過。”

沈易淡淡地笑,又在手機上敲了些字。

——她習慣在公司旁邊的那家costa裡買咖啡,如果是白天上班,她一般都會在這個時間去買。

蘇棠看了三秒,突然反應過來,“陳國輝把時間從十一點挪到十點半,又說什麼怕路上堵出來早了,提前了一刻鍾到……其實是和秦靜瑤商量好了這個時間在公司門口見面的?”

如果那個時候她沒有照沈易說的等在門口,陳國輝不能過公司大門的門禁,就可以合情合理地等在門口,然後以一種剛好相遇的姿態與秦靜瑤光明正大地進行一次毫不惹眼的碰頭。

秦靜瑤大概不會知道,在她對沈易的一切了如指掌的同時,這個心細如塵的男人也已經靜靜地把她的一舉一動記在心裡了。

沈易笑著點頭,擁過蘇棠的肩,剛想在蘇棠額頭上落下一個獎勵似的輕吻,就被蘇棠戳著胸口推開了。

“等會兒……”

蘇棠把手機屏幕轉過去朝向沈易,好氣又好笑地指著他敲在這頁備忘錄上的最後兩個句子。

沈易用打字或寫字的方式與人交流的時候有個習慣,無論句子多長多短,每寫完一個句號,他都會另起一行寫下一個句子,據沈易自己說,這是為了減少對方在閱讀過程中產生的疲勞感。

這兩句也是被沈易以這樣的格式敲在手機上的,分開單看還不覺得什麼,兩句連著看,除了看起來很清晰很舒服之外,蘇棠還嗅出了一股濃濃的線索味。

蘇棠為自己抱不平,“我在這兒為你提心吊膽的,你居然趁機測驗我的智商。”

沈易笑著拿回手機,笑得滿目柔和,卻沒有一丁點兒認錯的意思。

——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做壞事,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知道這些壞事是怎麼做的。我很願意時時刻刻跟在你身邊保護你,可惜這並不現實,所以只能把這個重任交給24小時和你在一起的智商。

沈易側頭看看蘇棠,又笑著添了一句。

——測驗證明,你的智商完全可以勝任。

蘇棠被他誇樂了,笑著白了一眼這個總能把明明是油嘴滑舌的話說得一本正經的人,“那你趕緊放心地上班去吧,留下我強大的智商送我回去就行了。”

沈易笑得濃濃的,點頭。

——你回去把辦公室收拾一下,如果我的工作結束得早,我就去接你一起吃晚飯,可以嗎?

蘇棠愣了愣,“收拾辦公室干什麼?”

沈易輕笑。

——和它道別,准備迎接你人生中的第二份工作。

蘇棠看直了眼,“你已經幫我找新工作了?”

沈易偶爾會對她做一點先斬後奏的事,但都是些居家過日子的小事,比如送花送衣服,比如晚上吃什麼,超過這類規格的先斬後奏,沈易通常都會視為一種冒犯,何況是這樣一件決定她了每天三分之一的時間要用來做什麼的事?

眼看著蘇棠的臉上一下子鋪滿了驚訝,沈易趕忙搖搖頭,打字速度驟然飆升。

——陳國輝做的事一定是得到過華正集團其他高層認可的,繼續留在華正對你未來的發展沒有好處。我在分析華正資料的時候也分析了市裡同行業的幾家具有代表性的公司,做了一些行業內的比較。這些公司各有特點,我可以為你提供一些宏觀上的參考意見,具體的選擇還需要你根據自己的職業規劃,以及這些公司的招聘計劃來做決定。可以嗎?

這些字映入眼中,蘇棠覺得胸腔裡的某一處起碼升溫了五度,她就知道,無論是多麼得意的時候,沈易始終都是沈易。

蘇棠用力點頭,“非常可以。”

沈易重新牽回那道安然的微笑,又低頭添了幾句,緩慢流暢。

——如果需要的話,我很願意再為你寫一次推薦信。我相信,通過這一階段多方面的了解,我可以寫出一份更客觀公正的推薦信。

蘇棠繃住不由自主地爬上唇角的笑意,一本正經地仰臉看他,“你一定就是傳說中的上帝。”

沈易微怔,不解地皺眉。

“你就承認了吧,”蘇棠舉起兩手,在他兩側肩頭附近各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弧,“我都看見你背後金燦燦的聖光了。”

沈易被她逗笑了,笑得露齒,蘇棠發現,被中午正燦爛奪目的陽光照著,沈易真的是閃閃發光的。

沈易垂下左手摟住她的腰底,把她輕擁在身邊,讓她看著他單手握著手機打字。

——我不是上帝,但是我承認我和上帝是有共同之處的。

蘇棠仰頭,“什麼共同之處?”

沈易在被玻璃過濾後明亮而不刺眼的陽光中低頭微笑,服務員已經收拾好了除他們面前這張之外的所有桌子,坐回到了吧台後的高腳凳上,偌大的咖啡廳裡一時間靜得只剩不遠處牆上掛鍾所制造出的時間流逝的輕響。

——只有愛我們的人才會相信我們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

蘇棠踮腳在他耳垂上輕吻。

“我一直都信。”

蘇棠在外面隨便湊合了一頓午飯就回了公司,趕在下午下班之前敲完了一份近五千字的辭職報告,並認真地整理了一下有點凌亂的辦公桌。

辭職不是一件說走就走的事,蘇棠本來是想收拾一下,看看哪些東西需要帶走,哪些東西可以留下或者扔掉,以便走的時候能干脆利索一點,結果收拾下來發現,這張辦公桌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東西,除了沈易送給她的那盆玻璃海棠之外,值得她花力氣帶走的就只有陸小滿當做歡迎禮物送給她的一只陶瓷水杯了。

蘇棠還記得,那天陸小滿特地跑上來,把這只超大規格的白點藍底杯子送到她手裡,叮囑她在辦公室裡吹空調的時候別忘了要多補水,她在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時候無意識地把杯子翻了個個兒,更無意識地看向了杯底的標簽,結果奇跡般地發現,標簽裡品名的位置上赫然印著四個娟秀的小字:圓點花盆。

蘇棠哭笑不得地問她,陸小滿還理直氣壯地跟她說,買的時候沒看見,誰讓它長得這麼像杯子了,反正底下沒有漏水孔,怎麼就不能當杯子使了?

蘇棠笑了笑,她還能清楚地想起陸小滿當時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語調,但是看著公司發的日歷牌算下來,她已經用這個花盆當杯子使了兩個多月了。

日子過得真快。

蘇棠下班的時候沈易還沒有忙完,發來一條短信向她道了歉,然後讓徐超來接她回家。

徐超大概還不知道秦靜瑤的事,路上還在感慨沈易他們做的這種工作有多不容易,秦靜瑤和趙昌傑離婚之後成了單親媽媽,母親還是聾啞人,更加的不容易。

天空已經暗成了深藍色,徐超在放《軍港之夜》,蘇棠坐在副駕駛座上聽得心裡有點發沉,但還沒沉到同情的程度。

“她自己選的路,就是跪著她也得走完。”

徐超嘿嘿地樂起來,“以前在部隊的時候我們連長也老愛說這話,尤其是野外拉練的時候,每回都沖我們嚷,先動腦子再邁腿,跑岔了道兒的就是滾也得跟我准點滾到!”

“噗——”

回到沈易家,蘇棠從魚缸裡撈出四只螃蟹,塞進鍋裡蒸了。

自從這些螃蟹被沈易倒進魚缸裡的那天起,蘇棠就堅定地相信,有朝一日她把它們撈出來丟進蒸鍋裡的時候,一定會有一種殺什麼東西來祭什麼東西的神聖又熱血的感覺。

事實上,蘇棠站在蒸鍋邊上,聞著隨水蒸氣飄出的鮮香味,就只發自內心地感覺到了一種單純的因為有肥美的螃蟹吃而產生的滿足感。

蘇棠哭笑不得地覺得,她大概是屬金魚的,當時再怎麼恨得牙癢癢,一旦事情有了結局,塵歸塵土歸土,轉眼就計較不起來了。

蘇棠在貓的巴望中啃完兩只螃蟹之後,沈易還是沒有回來,蘇棠就把剩下兩只已經放涼的螃蟹剝了出來,煮成蟹肉粥,用小火煨在砂鍋裡。

沈易回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九點了。

沈易想要道歉,被蘇棠搶先一步牽住了手,把他帶到餐桌邊,然後轉身進廚房,盛給他一碗熱騰騰的蟹肉粥,把勺子塞到他的手裡。

“咱們就不開紅酒香檳什麼的了,你把這個干了就行了。”

沈易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蘇棠站在他身邊,沈易仰頭看著她,臉上滿是高強度工作之後的疲憊,點頭時展開的那個笑容卻是輕松柔和的。

“我的辭職報告已經打好了,明天就去找領導談,順利的話這周之內應該就能完成工作交接。”

沈易輕輕點頭,把蘇棠塞給他的勺子放進碗裡,拿出手機打字。

——如果在人事檔案的問題上遇到什麼麻煩,不要害怕,我已經和熟悉的律師談過了,他可以幫忙解決。

“放心吧,我輕易不會使用武力解決問題的。”

沈易被她逗笑了,雖然身上還穿著白天的那套行頭,但領帶結已經松開了,領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兩顆,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白醋浸過的蛋殼,樣子還是那個樣子,就是質感柔軟了許多。

——明天上午我還要配合證監會處理一點事情,我在公司請了假,如果你願意的話,下午下班之後可以去博雅醫院,我想向媽媽介紹你。

蘇棠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好了,介紹可以,但是只許說好聽的,不能拆台。”

沈易柔軟地笑著,深深點頭。

蘇棠不知道秦靜瑤的離開有沒有對沈易的工作造成什麼影響,她倒是切身感受到,她的辭職簡直要了陸小滿的親命。

自從上午十點多鍾得知蘇棠要辭職的消息開始,一直到下午快下班,陸小滿持續不斷地通過各種方式吭吭唧唧地哭訴蘇棠只要沈易不要她了,蘇棠起初還很真誠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捨,後來就直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將近五點的時候,蘇棠剛哭笑不得地叉掉陸小滿通過辦公自動化系統發給她的一排哭臉,桌上的手機就震了起來。

蘇棠以為又是陸小滿打來的,剛想戳下拒接鍵,才發現閃動在屏幕上的聯系人姓名是兩個字的。

宋雨。

蘇棠愣了一下,趕忙拿起了接聽。

宋雨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蘇棠,你在上班嗎?”

“快下班了,怎麼了?”

宋雨在電話那頭不急不慢地說著,“你方便的話來醫院一趟吧。”

蘇棠心裡一揪,幾乎脫口而出,“沈易又病了?”

“嗯……”宋雨猶豫了一下,依然說得很平穩也很模糊,“他的身體情況還好,主要是情緒不太穩定,你在這裡可能會好一點,方便的話就來一趟吧。”

聽宋雨的語氣不像是有什麼大事,但能讓沈易情緒不穩定,還不穩定到連宋雨都看不下去了,蘇棠一時想不出會是什麼情況。

蘇棠的心不上不下的,比揪緊的時候還要難受,“到底怎麼了?”

宋雨在電話那頭靜了兩秒,聲音出口,依然輕柔平靜。

“沈易的媽媽去世了。”宋雨頓了頓,又輕聲補了一句,“昨天上午十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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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7:42:12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蘇棠握著手機僵坐在辦公桌前,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電腦顯示器旁邊的那盆枝繁葉茂的海棠上,一時沒有反應。

數秒的沉默之後,蘇棠才突然意識到點什麼。

“昨天?”

“昨天上午,十點四十左右。”

蘇棠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胸腔被這口冷氣冰得一陣刺痛。

這個時間點距現在不過30個小時,那時她就在他的身邊認真地注意著他的一切,她還能清晰地想起沈易當時的每一個動作,甚至他眼角唇邊的每一道弧度。

沈易的記性遠比她的要好得多,蘇棠相信,他一定可以在第一時間裡比她更清楚地想起當時自己正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而他就是在做這些想這些的同時,不知不覺地錯過了最後一次和媽媽當面道別的機會。

沈易的情緒怎麼能好得了……

“我昨天休班,今天值夜班,剛到醫院,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宋雨輕柔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醫護工作者面對生老病死時特有的平靜,同時也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遺憾,和發自內心的歉疚。

蘇棠明白宋雨的自責,奈何心裡腦子裡一下子被那個正獨自在醫院裡難過著的人擠得滿滿的,愣是想不出任何一句像樣的寬慰的話,到底只勉強“嗯”了一聲。

宋雨還說了些什麼,蘇棠就沒有印象了。

連這通電話最後是由她掛斷的還是由宋雨掛斷的,蘇棠都沒有印象了。

蘇棠趕到醫院的時候,宋雨正站在沈易媽媽生前住的那間病房的門口,和宋雨一起站在門口的還有兩位保安模樣的中年男人。

蘇棠快步走過去,“沈易呢?”

“在裡面……”

病房的門虛掩著,蘇棠剛要抬手推門,被宋雨攔住了。

宋雨攀著她的胳膊把她往一旁拽了拽,和那兩位保安拉開了一扇門的距離,才輕聲對蘇棠說,“沈易和醫院保安發生了一點沖突,他們可能要在這裡待一會兒,你不用管他們就好。”

蘇棠一愣抬頭,這才注意到兩位保安的臉色都沉得很厲害,好像隨時都在准備以最簡單有效的方式把沈易請出醫院。

經過從醫院門口到這裡的一路小跑之後,蘇棠的呼吸有些急促,肺中氣體頻繁地與外界發生交換,卻依然覺得裡面憋著一團灼熱。

他的傷心難過總是安靜而無害的,絕不會輕易打擾到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除了留戀這處可能還殘存著一點媽媽的氣息的空間,蘇棠想不出沈易還能做出什麼可以讓醫院保安不滿的行為。

他們就這麼急著騰出這間病房,連難過一會兒的時間都不肯留給他嗎?

蘇棠咬了咬牙,淡淡地問宋雨,“這病房在哪兒續費?”

宋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苦笑著搖搖頭,又把聲音放輕了些,“不是因為這個……蔣大夫以沈院長的名義把沈易媽媽的遺體領走了,沈易去找她的時候她在查房,可能是沈易的情緒有點激動,大夫們也是怕影響住院病人——”

宋雨話沒說完,就被蘇棠錯愕地截斷了,“蔣大夫?”

宋雨無可奈何地輕蹙著眉頭,輕輕點頭。

蘇棠繃緊了嘴唇,繃得微微發白。

沈易不能說話,蔣慧自然不會站在那裡等著他打字或寫字來表達憤怒,他去找蔣慧,從起腳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一場徒勞的感情宣洩。

蘇棠不難想象沈易當時的激動,卻很難想象他此刻的安靜。

蘇棠直覺得有股寒意在她的身體裡彌漫開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冷的,冷得讓她不由自主地發抖。

蘇棠有一肚子帶著粗口的疑問,一個字也顧不上說,匆匆走進病房。

病房已經被仔細地整理過了,不屬於病房統一配置的醫療儀器都已經被清出了病房,嶄新的床上用品一絲不苟地鋪在空蕩蕩的病床上,桌面地面和櫥櫃都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一切不屬於醫院的東西都被收進了一個編織袋裡,隨意地堆放在一進門處的牆根底下,利落得有些無情。

沈易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向來挺直的脊背以蘇棠從未見過的弧度深深地弓著,兩腿支撐著手肘,兩手支撐著額頭,一動不動,整個人靜靜地蜷在穿窗而入的夕陽余暉中,仿佛是被孤零零地丟在一個只剩他一個人的世界裡。

蘇棠鼻尖一酸,走過去在他肩上輕拍。

掌心觸到他肩膀的一瞬間,這副雕塑一般安靜的身體突然像觸電一般大幅地顫了一下,蜷起的腰背一下子繃直了起來。

蘇棠不等他反應,結結實實地把他抱住了。

沈易在她的擁抱中僵了數秒,突然抬起微微發顫的手摟住蘇棠的腰,緊緊摟著,把頭深深埋進蘇棠懷中,像在外面被人狠狠欺負的孩子終於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裡一樣。

沈易的臉緊貼在她的懷裡,深重而不均勻的呼吸帶出一團團濕潤的熱度,漸漸滲透她單薄的衣物,熨燙著她胸前的皮膚。

“不怕,不怕……”

蘇棠把下頜輕挨在沈易的頭頂,伸手一下一下地撫著他起起伏伏的脊背,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口中喃喃低語,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沈易還是在安慰自己。

沈易在她懷中埋了好一陣子,松開手抬起頭來的時候,夕陽的余暉幾乎落盡了,整個病房陷在一片昏黃裡,蘇棠還是清楚地看到,沈易的目光落在她已經哭花的臉上時意外的凝滯了一下。

蘇棠也愣了一下。

沈易的眼睛微紅著,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無力而黯淡的,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一絲淚痕。

蘇棠不由自主地想要親手觸摸一下那片沒有水痕的眼底,剛抬起手,就被沈易握進手心,送到唇邊,在這只剛剛一直溫柔地在他脊背上安撫的手上輕吻。

蘇棠呆呆地看著他,“沈易……”

沈易抬頭望著她,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輕柔地撫過她被眼淚糊得濕乎乎的臉頰,細細地擦抹干淨,然後幾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氣,把唇角往上提起一彎很淺的弧度,勉強形成一個帶著歉意的微笑。

沈易松開她的手,用手語緩緩地對她說話。

——放心,我很好,謝謝你陪我難過。

蘇棠輕咬唇角忍過心裡一陣短促而強烈的揪痛,一把捉起沈易的手。

“走吧。”

光線雖暗,這樣短的句子沈易還是讀得出的。

沈易順著蘇棠的拉拽站起身來,卻用了些溫和的力氣拽停了蘇棠的腳步,輕掙開蘇棠的手,從身上拿出手機,緩慢流暢地敲下一些字,有些抱歉地遞給蘇棠。

——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離開醫院。蔣大夫領走了我媽媽的遺體,我剛才去找她的時候有些沖動,影響了醫院的正常工作,我需要再冷靜一會兒,然後再去找她談談,如果談不成功,我需要聯系我的律師。

蘇棠狠愣了一下。

他一個人埋頭在這裡坐著,不是在傷心難過,而是在反省自己失控的情緒,然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蘇棠緊抿著嘴唇,低頭重重地打下一行字。

——你已經冷靜夠了,我陪你去找她。

沈易看得一怔,眼眸在昏暗中微微一亮,剛要點頭,似乎突然想起些什麼,蹙眉搖了搖頭,抬手在蘇棠肩上輕拍了兩下,以示寬慰。

蘇棠知道他猶豫的什麼。

這個時候去找蔣慧,免不了要吵一架,而吵架是她最害怕的東西之一。

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記得……

蘇棠眼前又蒙起一層水霧,視線模糊起來,硬咬著牙把已經壅到眼眶邊緣的眼淚憋了回去。

——我不是去找蔣大夫,我是去找你媽媽。我們說好的,今天要把我介紹給你媽媽,我一定要見到她,你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

蘇棠把話敲完,把手機往沈易手裡一塞,轉身就往門口走。

三步之內,蘇棠被追上來的沈易抓住了胳膊。

門外走廊裡已經亮起了燈,病房門半開著,兩人止步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沈易可以看清蘇棠眼底的閃動,也勉強可以看清蘇棠唇形的變化。

“你帶我去嗎?”

沈易點頭。

從病房到蔣慧的辦公室,兩位保安一直小心地緊跟在蘇棠和沈易的後面,沈易始終沒有回頭看過他們,一直張開一條手臂輕擁著蘇棠的肩,做出一個自然而然的保護姿勢。

蔣慧辦公室的門緊關著,蘇棠還是在離辦公室門口幾步遠的地方就已經聽到了門內隱約傳出的爭吵聲。

正在爭吵的是兩個女人,門是實木的,很厚重,隔音效果很好,蘇棠站在門前也沒聽清她們吵的什麼,只聽出一個聲音是蔣慧的,另一個聲音有點耳熟,蘇棠一時沒想起來,皺了皺眉頭。

兩位保安顯然也聽見了,卻只是相望了一下,誰也沒作聲。

沈易自然不知道這扇門後的喧鬧,靜靜地向一旁讓了半步,伸手請蘇棠敲門。

蘇棠不喜歡任何形式的爭吵,毫不猶豫地抬手敲門。

門內的爭吵在敲門聲中戛然而止。

片刻的靜寂之後,蔣慧那經過精心修飾的和氣聲音從門內傳了出來。

“請進。”

蘇棠擰動門把手把門推開,一眼看見屋裡的人,暗自苦笑了一聲。

蔣慧穿著一身白大褂和顏悅色地端坐在辦公桌後,辦公桌前站著一臉官司兩眼發紅的沈妍。

看見蘇棠和沈易進來,蔣慧臉上的笑意頓時僵硬了些許,不等蔣慧開口出聲,沈妍眉頭一擰,抓起放在桌上的包就大步走出門去,只給蔣慧丟下一句不帶一丁點好氣的話。

“晚上有事,不回家了。”

蔣慧臉上的笑容徹底僵透了,掃了一眼接替沈妍站到她辦公桌前的兩個人,把目光定格在沈易的臉上,聲音是涼的,卻分明帶著絲絲火氣。

“沈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醫院每天都有病人去世,你要是有什麼疑問就去問主治大夫,你這一趟一趟的找我是什麼意思啊?”

沈易自然沒法回答她這是什麼意思。

蘇棠沒去看沈易的反應,只直直地看著蔣慧,聲音裡除了疏離的客氣和剛剛哭過之後清淺的鼻音之外,淡得聽不出別的什麼情緒,“蔣大夫,他媽媽的遺體是您領走的嗎?”

蔣慧皺皺眉頭,看著替沈易發聲的蘇棠,下頜微揚,“是我領走的。”

“沈易是她的直系親屬,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您憑什麼領走?”

這一句蘇棠說得依然很淡很客氣,蔣慧卻挑起了細眉。

“憑什麼?”

蔣慧無聲地抿出一道冷笑,話是回答蘇棠的,眼睛卻盯著把目光認真地落在她唇間的沈易,似乎是與沈妍爭吵之後的余火無處發洩,一出口就是尖銳刺耳的。

“你問問他呀,我可是親自給他打了電話的,就用我辦公室的電話打的,不信你們就過來翻撥號記錄。他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我有什麼辦法,太平間也不是免費住的,我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回服務區啊,醫院每年的死賬那麼多,我想墊墊得過來嗎?”

蘇棠心裡一沉,沉得兩腿都有點發顫。

她記得那通電話,就是十點四十幾分的時候,在她和沈易用擁抱慶祝那場勝利的時候,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通電話打來,掛斷,沈易也習以為常地視而不見……

蘇棠不敢轉頭去看沈易此時的臉色,生怕一時的心疼摧毀她最後的一點冷靜,惹出什麼麻煩,誤了真正該辦的事。

蘇棠深深吐納,盡力靜定客氣著,“他現在已經來了,就不多麻煩您了,您把遺體交給他,一切花費他都會承擔的。”

蔣慧面無表情,“沒什麼麻煩的了,已經火化了。”

蘇棠腦子裡“嗡”的一下,還沒在這句話帶來的錯愕中回過神來,就見蔣慧一下子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

“你沖我瞪什麼眼?”蔣慧描畫精致的眼睛瞪著沈易,聲音裡有與沈妍在沈易家門口失控大罵時如出一轍的尖利,“你媽媽死了你不來,我出錢出力地給料理後事,你還在這兒來來回回鬧騰,你有什麼臉瞪我啊!”

蘇棠依然沒敢去看沈易,卻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沈易的手垂在身側,僵握成拳,修剪整齊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裡,微微發抖,被蘇棠握住的一刻,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蘇棠咬著後牙問向蔣慧,“那骨灰在哪?”

“我還得建個廟給她供起來嗎?”蔣慧抱起手來,翻了個沒有溫度的白眼,“撒了。”

有生以來,蘇棠第一次實實在在地體會到胸腔快要炸開的感覺。

沈易現在就是把蔣慧暴揍一頓,蘇棠也不會覺得沈易的行為算是失控。

這個念頭剛生出來,沈易的拳頭就從她的掌心中掙了出來。

蘇棠心裡狠顫了一下,顫回了差點兒灰飛煙滅的理智。

想和做是兩回事,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就站在門口,沈易真要在這裡和蔣慧打起來,就算她全力幫他,後果也難以想象……

蘇棠還沒來得及拉住沈易的胳膊,自己的手就被沈易拉住了。

蘇棠一愣,沈易已拉著她的手轉身走了出去。

沈易向來溫和持重,很少有步速這麼快的時候,蘇棠幾乎是小跑著才勉強跟上他,兩位保安也緊張起來,一步不落地緊跟在後面。

蘇棠下意識地喚了他幾聲,沈易渾然不知。

一直走過半條走廊,沈易才放緩了腳步,松開蘇棠的手,又兀自向前漫無目的地走了兩步,然後滯在空蕩蕩的走廊中央,仿佛是迷路的人不知道下一步該向哪個方向邁出去一樣。

蘇棠跟上去挽住他的手臂,“沈易……”

沈易沒有轉頭看她,木然望著前方,修長挺拔的身體在原地晃了一晃,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身體中所有堅硬的東西一樣,軟軟地栽倒下去。

“沈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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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沈易剛被送進急救室,蘇棠的手機就震了起來。

徐超打來的電話。

電話一接通,徐超就笑呵呵地問了一句。

“蘇姐,你還忙著呢?”

蘇棠僵立在急救室門外,抓握著手機的右手微微發抖,大腦被幾股強烈的情緒沖撞著,一片混亂之中直覺得徐超聲音裡的笑意格外刺耳,想也沒想就冷硬地頂了回去。

“你說呢?”

徐超在電話那頭靜了兩秒,聲音再通過手機聽筒傳進蘇棠耳中的時候,已經變成小心翼翼的了。

“那個……沈哥讓我接你去醫院,我在你們單位樓下等著呢,我看你們單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蘇棠一愣,突然想起來,午休的時候沈易發短信對她說過,下午下班之後徐超會去接她。

她忘得一干二淨了,沈易大概也忘得一干二淨了。

蘇棠剛為自己的沖動生出一點歉疚,徐超就把語速加快了。

“沒事兒,蘇姐,你要是有事就先忙,不著急,我就問問,好跟沈哥打個招呼,要不太晚了他又得擔心了。”

蘇棠把自己發軟的身體緩緩地放到急救室外的連椅上,無力地苦笑,“你別等了,我在醫院呢。”

“啊?”

蘇棠明白徐超的怔愣,要是在平時遇到這種情況,沈易一定會記得告訴他一聲,絕不會讓他白跑一趟,在那裡干等到這個時候。

急救室裡有醫療器械工作的輕響傳出來,蘇棠心裡隱隱地疼著。

“對不起,忘記跟你說了……”

徐超的聲音明顯放松下來,“哎呀,沒事沒事!你到了就行。”

徐超沒再多問什麼,蘇棠也沒多說。

她現在實在沒法保證自己可以把這件事客觀,真實,並條理清晰地轉述出來,在她想清楚怎樣做才是真正地幫助沈易解決問題之前,她唯一能放心去做的就是阻止自己以任何形式給他添亂。

沈易被送出急救室的時候還沒有醒過來,暫時代替趙陽擔任沈易主治大夫的齊大夫跟著救護床從急救室出來,寬慰蘇棠說只是情緒太過激動,沒有大問題,歇歇就好,叮囑蘇棠在八點鍾左右給他吃點容易消化的東西,以防發生胃痙攣。

齊大夫的話裡沒有什麼值得讓人擔心的內容,蘇棠揪緊的心卻一點也沒能放松下來。

與被送進急救室之前相比,沈易唯一的變化就是手背上多扎了一根打點滴的針頭,還是安靜而蒼白地陷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一瓶點滴打到四分之一的時候,沈易才微微收緊了眉頭,睫毛無力地顫了顫,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

沈易不等視線清晰起來就不安地向身邊尋索些什麼,也許是乍一醒來力氣不濟,偏頭的幅度不足以把坐在床邊的蘇棠納入視線范圍之內,蘇棠忙湊近過去,伸手撫上他微涼的臉頰。

“別著急,我在呢。”

沈易定定地望了她數秒,血色黯淡的嘴唇抿了抿,喉結輕顫。

“怎麼樣,還頭暈嗎?”

沈易微微搖頭,唇角動了動,蘇棠看著他嘗試了三次,終於牽起一道勉強可以看出弧度的微笑,然後緩緩抬起手來。

——對不起,別怕,我還好。

天已經徹底黑了,病房裡只開了床頭燈,橙黃色的暖光像是一道強大的修圖程序,把沈易這道薄得似乎一觸即破的微笑修飾得自然柔和,毫無勉強痕跡。

蔣慧的那些話字字都像一把刀子,沈易幾乎被凌遲致死,居然還不忘抽出所剩無幾的清醒來安慰她……

蘇棠鼻尖一酸,心裡疼得糾成一團,不爭氣的眼淚連忍一忍的機會都沒留給蘇棠,一下子就在眼眶裡匯聚成滴,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

“沈易,你不用這樣……”

眼看著蘇棠哭出來,沈易忙搖搖頭,抬起因為無力而有些細微發顫的手,輕輕擦抹她臉頰上的淚水,奈何越擦越多,沈易的手已經被她止不住的眼淚打濕了,還在她的臉上溫柔而執著地輕撫著。

被這個已經被痛苦折磨到了極限的人滿目疼惜地看著,蘇棠難受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圍堵了半天的情緒在這個無時無刻不在用溫柔保護著她的人面前全線崩潰,

“沈易,我外婆說你們是一家人,這叫什麼一家人啊……一家人怎麼能干這種事啊……你不是有律師嗎,我們去告她吧,讓她坐牢,坐一輩子牢!”

沈易撐著床墊坐起來,虛倚在床頭,張手把蘇棠輕輕擁進懷裡。

蘇棠埋在他剛醒過來還有點發涼的懷裡,邊哭邊毫無條理地罵著所有折磨過沈易的人,沈易沒去管她說了些什麼,只輕柔地撫著她哭得發抖得脊背,一直等她哭累了,哭夠了,自己離開他的懷抱。

沈易胸前的襯衣被她哭濕了一大片,沈易沒去管,只看著這個坐在他身邊紅腫著眼睛低低抽泣的人。

蘇棠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在他的視線之外說了一大堆話。

“我……我剛才沒說什麼,就是在罵人……”

沈易淺淡地笑了一下,不比之前那個勉強牽起的微笑明顯多少,蘇棠卻覺得他笑得很真實。

沈易輕輕點頭,抬起手來。

——我知道。

沈易用手語把這句說完,垂手伸進褲兜,摸出手機,在手機上補了幾句。

——有醫學研究證明,人在難過的時候大聲地喊話會讓身體感覺舒服很多,我沒有機會嘗試,希望對你是有效的。

要不是剛才哭得太徹底,眼睛已經哭得發干了,蘇棠一定會再哭出來。

蘇棠緊繃起嘴唇,用力點頭。

沈易又淺淡地笑了一下,輕輕垂下眼睫,又慢慢地在手機上打下幾行字。

——我的戶口一直在媽媽的戶口本上,從法律的角度來說,我和爸爸的家庭是完全獨立的兩個家庭,可以和我稱為一家人的就只有媽媽一個人。

沈易把手機放得很低,蘇棠挨在他身邊清楚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些話敲在手機上,然後手指停滯了一下,又緩緩地補了一句。

——媽媽不在了,我就沒有家了。

蘇棠心裡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比誰都明白這種被家人丟下的感覺。

蘇棠抬起頭來,正對上沈易黯淡的目光,以及被他強留在唇邊的已經不成樣子的微笑。

蘇棠一把奪過他的手機,“你可以有。”

沈易微怔,在柔和的燈光下像一個半夜迷路的孩子,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地望著她。

蘇棠放下他的手機,在屋裡環視了一圈,好像是要找點什麼,最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抬手把在自己腦後束著馬尾的布藝皮筋捋了下來,抖開,兩手捏著這個深咖啡色的圓圈,鄭重地遞到沈易面前。

“沈易,我向你求婚。”

沈易狠狠地愣了一下,呆呆地看了一眼捏在蘇棠眼中的皮筋,一動也沒敢動。

蘇棠看著他呆著不動,伸手抓起他那只沒在打點滴的手,徑自把皮筋套到了他的手腕上,抬頭看著這個還在發愣的人,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讓他能清晰准確地把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然後一字一句地說話。

“我現在沒有戒指,先拿這個湊個數,你要是不答應,就把它摘下來還給我,我不會怪你的。”

沈易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和喉結微顫了一下。

“你不摘,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沈易似乎終於反應了過來,微啟的嘴唇輕輕抿緊,灰白的臉頰上浮出一層薄薄的血色,胸膛隨著呼吸而生的淺淺起伏徹底停滯了,滿眼都是難以置信。

蘇棠握著他那只被她套上了皮筋的手。

“沈易,你願意娶蘇棠為妻,像愛她一樣的愛你自己,從今往後的日子無論貧窮富有,快樂痛苦,都願意讓她陪著你一塊兒度過嗎?”

蘇棠一直把這幾句話重復了兩遍半,沈易才回過神來,眼眶驀然紅了起來,水光聚在眼底,在他拼命點頭間躍出眼眶,墜落下來。

蘇棠深深地對他笑。

“沈易,你可以親吻新娘了。”

沈易在她的擁抱中哭了整整一夜。

蘇棠清楚地記得大夫叮囑她要在八點左右給他吃點東西,卻沒有在那個時候打斷他。

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松下來痛哭一次,一旦打斷,他大概就再也不會哭了。

凌晨時分沈易被胃痙攣的疼痛折騰得幾乎暈厥,蘇棠心疼得和他一起哭,依然覺得以這樣的代價換他一場徹底的宣洩,絕對是值得的。

沈易在疼痛消緩之後就昏昏睡著了,蘇棠扶他在床上躺好,那熱毛巾幫他擦了擦臉,沈易沉沉地睡著,沒有驚醒。

蘇棠正在洗手間裡洗臉的時候,趙陽打來了電話。

電話一接通,趙陽就在電話那頭歎了一聲,“我就知道你肯定沒睡。”

蘇棠把自己丟進沙發裡,看看正在床上安睡的沈易,又看看指針在五點零三分上的掛鍾,苦笑,“你也沒睡嗎?”

趙陽沒答,“我昨天晚上跟齊大夫聯系過,有什麼情況你就找他,他人挺好的,沒問題。我這周五晚上的飛機回去,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沈院長這周末也該從美國回來了,你別著急。”

蘇棠難得聽到趙陽一本正經地說病情診斷以外的話,心裡不禁一熱。

“謝謝你……還有宋雨。”

趙陽壓著嗓子輕責,“甭扯這些沒用的,這都是我分內的事兒,畢竟你倆下輩子都是要做牛做馬報答我的。”

蘇棠被他逗得“噗嗤”笑了出來。

聽到蘇棠的笑聲,趙陽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也稍稍輕松了些。

“葬禮的事你倆也別急著安排,這些東西你們都不熟,容易被人坑,沈易在這件事上心理承受能力有限,還是等我和沈院長都回去了再說吧。”

蘇棠怔怔地聽完趙陽話,又愣了兩秒,才低聲問,“宋雨沒告訴你,他媽媽的遺體已經被蔣慧領走了嗎?”

“說了啊,我這麼一大早爬起來就是給沈院長打電話說這事兒的,你放心,蔣大夫沒膽兒跟他擰著干,他肯定能把人要回來。”

蘇棠微抿嘴唇,“要不回來了……蔣慧已經把遺體送去火化了。”蘇棠頓了頓,深深吐納,又輕輕補了一句,“連骨灰都撒了。”

“你聽誰說的?”

“蔣慧親口說的。”

趙陽在電話那頭大罵了一聲,蘇棠剛要說她會照顧好沈易,趙陽就用與那聲大罵同樣語調的聲音吼了起來。

“胡扯!你聽她胡扯吧!你倆真是,真是……她說什麼你倆就信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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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蘇棠這才反應過來趙陽剛才的那句粗口是罵她的,但是比起那句粗口,蘇棠更想追究後面的那幾句同樣沒什麼好氣的話。

蘇棠在沙發裡挺直了脊背,一急之下舌頭打了個結。

“什、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趙陽恨鐵不成鋼的聲音讓蘇棠感覺到他八成在電話那頭翻了個飽滿的白眼,“醫院是她家開的,火葬場也是她家開的嗎,她說燒就給她燒啊?”

清晨五點,病房內外都是安靜的,趙陽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有力。

蘇棠聽得狠愣了一下,愣得連呼吸都忘了。

趙陽在電話那頭歎了一聲,一陣液體落入堅硬容器中的輕響之後,又接連傳來幾聲大口吞咽的動靜,趙陽再開口時聲音平靜了不少,還帶了點無奈的苦笑。

“我說你倆不懂這些事吧,你倆還真是一點都不懂……蔣大夫跟沈易他媽是什麼關系啊,過世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把人拉過去,不辦追悼會不進行遺體告別就直接把人燒了,那不叫遺體火化,那叫焚屍,你當火葬場的員工傻啊,她要真敢這麼干,人家早就報警了。”

趙陽的話沒有一個字不是合情合理的。

蘇棠在這個不太合適被稱為驚喜,卻也不知道該稱為什麼才能表達她這會兒心情的消息中傻愣著,一時干張著嘴沒出聲,趙陽大概是以為她還沒聽明白,又耐著性子歎了一聲。

“遺體火化的手續你不懂,拆房子你懂吧?再破再舊的房子,沒有政府批文,拆遷隊敢隨便動嗎?”

蘇棠這才回過神來,使勁點頭,語無倫次地應著,“對,對……我懂……”

聽到蘇棠的回應,趙陽放心地舒了口氣,蘇棠又聽他絮絮地說了些別和蔣慧一般見識一類的話,心裡漸漸安穩下來,想對趙陽道聲謝謝,又想起趙陽說的那句關於當牛做馬的話,抿抿嘴唇,把“謝謝”二字換個了說法。

“趙陽,以後我和沈易有了孩子,一定讓他叫你一聲親叔叔。”

也許是這句話裡的信息量稍微有點大,趙陽呆愣了一秒,“啊?”

蘇棠明白他“啊”的什麼。

“我昨天向沈易求婚,他答應了。”

趙陽的聲音一下子拔高起來,“你向他求婚?”

趙陽特地在那個“他”字上加了重音,聽得蘇棠挑起了眉毛。

“我不向他求婚,還能向誰求婚啊?”

電話那頭傳來趙陽一連串喪心病狂的苦笑。

“你倆開心就好,不說了啊,我得去實驗室解剖只兔子冷靜一下了。”

“……”

蘇棠掛掉電話,放下手機,在沙發裡把自己團成一個球,抱膝看著五步外的病床上的人。

她和趙陽打電話時沒有刻意放輕聲音,床上的人依然靜靜地睡著,絲毫沒有受到打擾。

沈易好像是知道她在哪裡一樣,頭朝著她的方向微微偏著,天還沒有大亮,朦朧的晨光穿過窗簾之後就所剩無幾了,這樣的距離,蘇棠只能看清床上的人的大致輪廓,以及這副舒展在被子下的身軀隨著呼吸而產生的淺淺的起伏,直覺得他仿佛是被一個無形的罩子圈在另外一個更為安詳的世界裡的,任誰也無法打擾。

蘇棠靜靜地苦笑。

現在靜下來仔細想想,蔣慧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明顯是帶著賭氣的成分的,她是跟誰賭氣,賭什麼氣,蘇棠猜不出來,但隱約覺得她會當著沈易的面說出那些話來,也許就只是因為沈易剛好在那個時間出現,而她剛好需要撒撒火氣而已。

那個時候蘇棠的腦子裡就只有沈易。

關心則亂,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沈易剛被胃痛折騰過,好容易睡著,蘇棠不忍在這個時候喚醒他,就把這個有些值得欣慰的發現暫時囤了起來,打算等沈易醒來之後第一時間告訴他,結果在沙發裡窩著窩著,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直到感覺眉心被輕輕吻著,才一下子醒過來。

眼前是沈易溫柔微笑的臉,天已經亮透了。

“唔……”

蘇棠一動,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平躺在了沙發上,頭下枕著本應放在病床上的枕頭,身上蓋著本應收在衣櫥裡的備用被子,想也知道是誰干的。

蘇棠心裡驀然一熱,推開被子坐起來,剛要抬手揉揉昨晚哭過了勁兒之後干得發脹的眼睛,就被沈易按住了手。

“怎麼了?”

沈易在她身旁坐下來,從茶幾上拿過一瓶還沒開封的眼藥水,打開瓶蓋拿在手裡,一手輕托起蘇棠的下巴,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像是在等她最後的許可。

蘇棠愣愣地看著這個衣衫整齊,面容平和,和以往一樣溫柔體貼,一樣得好像昨天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的人,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看到蘇棠點頭,沈易才又向她挨近了些,輕托著她的下巴讓她慢慢把頭向後仰過一個角度,然後伸手輕撐住她右眼眼瞼,一滴清涼的藥水落進她眼中之後,蘇棠才感覺到這個近在眼前的人的溫熱鼻息。

沈易幫她在左眼中也滴了眼藥水之後,又仔細地幫她擦掉順著眼角流出的藥漬,才安然地笑笑,把眼藥水放回到茶幾上,拿起手機打字。

——我在七點半左右給祁東發了短信,請他轉告陸小滿,幫你請一天假。

蘇棠愣了愣,看向顯示在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快十點鍾了。

“你怎麼那麼早就起床了?”

沈易輕抿著一點微笑,淡淡地打字。

——我聯系了我的律師。

“律師”兩個字落入剛被眼藥水清洗滋潤過的眼睛裡,蘇棠僅存的一點睡意一下子散了個一干二淨。蘇棠趕忙把清早趙陽訓她的那些話從頭到尾不加任何修飾地復述給沈易,沈易認真地看著她說完,臉上沒有出現蘇棠預料中的任何一種表情,就只在唇角牽起一道淺淺的苦笑,然後低頭敲下一句簡短的話。

——我的律師在郵件裡也是這樣罵我的。

蘇棠心裡微微一松,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對不起,我根本就沒動腦子……”

沈易微笑著搖搖頭,在她手臂上輕輕拍撫,以示安慰,然後低頭打字。

——爸爸和我聯系過了,今晚之前一定會讓我見到媽媽。

蘇棠深深點頭,她願意相信那個能為沈易一筆一筆簽下厚厚一沓病假條的人。

沈易唇角的弧度微微一深。

——去洗漱一下吧,我們該吃點東西了。

蘇棠這才注意到,茶幾上除了那瓶眼藥水之外還多了兩份盒飯,大概也是他在她酣睡的時候出去買來的。

蘇棠突然覺得,在昨晚的痛哭和沉睡之後,沈易似乎是涅槃重生了,生成一個更溫柔,也更堅不可摧的沈易了。

剛睡醒的人多少都會有點發暈,蘇棠還沒有暈到去問他是否還在難過的程度,只是在站起來的時候晃悠了一下,被沈易穩穩地扶住了。

蘇棠洗漱回來的時候,沈易已經接好了兩杯溫水,正在沙發上一邊等她回來開飯,一邊靜靜地看著那根還套在他手腕上的皮筋出神,直到蘇棠在他身邊坐下來,感覺到沙發墊的凹陷程度的變化,沈易才回過神來,忙把目光從自己的手腕上抬起來,有點局促地看著蘇棠,臉頰微紅。

蘇棠笑著朝他攤開手掌。

“看夠了沒,看夠了就還給我吧。”

蘇棠帶笑的話音還在溫度適中的空氣中飄著,就見沈易腰背一僵,臉上那道不好意思的笑容一下子散了個干淨,臉頰上薄薄的紅暈也驀地黯淡了下去,淡的發白,雙唇微啟,無聲地顫了顫。

“不是,不是……”蘇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撫上他發僵的肩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緊張,我向你求婚是認真的,我沒有不認賬。”

眼看著沈易一點也沒有信她的意思,蘇棠無奈地撩了撩自己披在肩頭的頭發,“我兩天沒洗頭發了,這麼散著沒法吃飯……你先還給我,這樣的皮筋我家裡還有好多呢,五塊錢三根,回頭給你拿十塊錢的,行不行?”

沈易毫不猶豫地把套著皮筋的那只手背到身後,堅決地搖頭。

蘇棠哭笑不得,不過是她情急之下抓下來的一根皮筋,有了那個意思也就行了,他一個大男人還真要把這根姑娘家扎辮子用的皮筋當求婚戒指在手腕上戴一輩子嗎……

“那我先借用一會兒,吃完飯就還給你,行不行?”

沈易擰著眉頭用力搖頭。

“我把身份證押給你。”

沈易還是搖頭。

蘇棠沒轍,欲哭無淚地站起來,剛想去寫字台上找支細長的筆來當簪子用一用,還沒把步子邁出去,就被沈易牽住了手。

蘇棠好氣又好笑,轉頭看他,“想通了?”

沈易沒點頭也沒搖頭,更沒把手腕上的皮筋拿下來,只是站起身來,牽著蘇棠的手走到衣櫃旁邊的全身立鏡前,又轉身從病床邊搬來椅子,放到蘇棠身後,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蘇棠發愣,“這是要干什麼?”

沈易指指蘇棠的頭發,臉上沒有多少笑模樣,目光依然是溫和一片。

蘇棠看看鏡子,看看椅子,又看看剛被她無意中險些嚇丟了魂的沈易,挑起眉毛,“你是想把我剃禿了,然後從此再也不需要跟你搶皮筋了嗎?”

“……”

沈易被她氣笑了,柔和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扶住她的肩膀,用柔和的力量把她按坐到椅子上,然後在她的肩膀上輕拍了拍,示意她好好坐著不要亂動。

哪怕她剛惹過他一次,蘇棠也毫不擔心沈易會對她做什麼不好的事。

蘇棠安心地坐在椅子上,透過面前的鏡子看著沈易繞到她的背後,貼近椅背站下,垂下雙手把她耳側的頭發輕輕收攏到頸後,然後曲起手指挑起她頭頂靠近額前的一小束頭發,輕巧地分成三股,熟門熟路地編了幾下,又挑起散在下面的一小束發絲,並進其中一股,繼續編下去……

蘇棠這才反應過來,沈易是在給她編蜈蚣辮。

蘇棠的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沈易的目光專注地落在指間的發絲上,絲毫沒有覺察。

沈易修長溫熱的手指在蘇棠發絲間輕柔流暢地穿梭,溫柔地把一束束發絲安排到最合適它們的位置,然後輕輕收緊,蘇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看著沈易映在鏡子裡的挺拔而不凌人的身影。

沈易一直低著頭,目光隨著發絲編結的位置緩緩下移,蘇棠的頭發長到腰際,也許是為了編得更整齊一些,編到他微微彎腰也不太方便的位置時,沈易索性半跪了下來,一直編到發梢最末端,才緩緩起身,把編緊的發梢小心地收進發辮下面,左右端詳了一下,笑著抬頭,拍拍蘇棠的肩膀,示意她大功告成。

蘇棠站起來,抬手摸摸沒用一根皮筋發卡就整齊地固定在腦後的頭發,聲音都虛飄了,“你怎麼連這個都會啊?”

沈易淡淡地笑,回到茶幾旁邊拿起手機,低垂著眼睫敲下回答。

——以前偶爾會幫媽媽梳頭發。

蘇棠心裡一揪,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這明明是個她應該可以想到的答案……

不等蘇棠去糾結該不該對他說聲對不起,沈易又在後面連補了好幾行字。

——媽媽生病之後一直是留短發的,比較方便照顧,後來我看到她生病前的照片,發現她一直是留長發的,就幫她留起來了,確實會有一點麻煩,不過我能感覺到她很喜歡。

沈易打下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在安然微笑,眉眼間不經意地流露出一點柔和的留戀,蘇棠看不出什麼悲傷難過的痕跡,依然心疼得厲害。

“沈易……”

沈易微笑著輕輕搖頭,無聲地截斷她還沒有徹底想好該要怎麼表達出來的勸慰,繼續低頭打字。

——我和主治醫生交流過了,媽媽走得很快很平靜,他們沒有來得及下病危通知,覺得用發短信的方式來通知我這件事有些不太合適,就和蔣大夫商量了一下,蔣大夫答應由她來通知我,他們就沒有和我聯系。

那雙剛剛為她編好一頭長發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流暢地躍動起來。

——我一直認為如果我有足夠的錢,等到醫學足夠發達的那一天,無論是多麼昂貴的治療方案,只要能讓媽媽醒過來,我都可以第一時間為她嘗試。媽媽在提醒我,所有需要等的事情,無論看起來多麼確定,都是存在變數的。

沈易停了一停,抬起頭來,對已經習慣於挨在他身邊看著他打字的蘇棠深深地笑了一下,又在後面添上一句。

——所以我絕不會把這根皮筋交給任何人,再等他們把它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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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醫院食堂裡的飯沒有什麼好吃的,就連糖醋裡脊這種下飯菜的滋味都寡淡得讓人提不起什麼興致來,不過比起沈易買給他自己的那份清水煮蔬菜,蘇棠已經很知足了。

沈易就坐在她身邊,低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著這些沒有什麼滋味的東西,也許是為了幫他格外脆弱的胃減輕一點工作負擔,沈易每送進嘴裡一口東西都要細細地咀嚼一陣,起碼嚼個二三十下才輕皺著眉頭咽下去。

蘇棠相信,這些本來就已經煮得軟爛的東西在過度咀嚼之後一定會難吃出一種新高度。

無論說人活著是為了吃飯,還是說人吃飯是為了活著,吃飯的重要性都是不爭的事實,眼看著沈易被這件每天都要做三遍的重要事情為難成這個樣子,蘇棠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踏實。

他依然在堅定並且理智地與始終想要把他淘汰出局的大自然抗爭著,和以前一模一樣。

沈易輕合上眼睛,慢慢地咽下一塊分量稍大的西蘭花,緩了片刻,才有點無奈地抬起眼睫,剛要把筷子再次往餐盒裡伸,突然愣了一下。

沈易面前的餐盒裡多了一塊一指節大小的糖醋裡脊,蘸足了棕紅色的芡汁,在綠乎乎一片的餐盒裡有種很甜美的存在感。

沈易轉頭看向蘇棠。

蘇棠扁了扁嘴,捏著筷子看著他,筷子尖上還掛著薄薄的一層棕紅,“就這麼一小塊也不行嗎?”

一道比這份糖醋裡脊的滋味濃郁百倍的笑容在沈易的唇邊無聲地蔓延開來,沈易剛吃過東西,唇色雖淡卻格外柔潤,看得蘇棠心裡一軟。

沈易笑著,有些遺憾地輕輕搖頭。

蘇棠洩氣地鼓了鼓腮幫子,“我就是看你吃得挺難受的,想讓你吃一點稍微有點滋味的東西緩一緩,不行就算了吧。”

沈易猶豫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餐盒裡萬綠叢中的那點紅,然後放下筷子,把面前的餐盒往一旁挪了挪,用右手食指在茶幾上一筆一劃地寫字。

——很甜嗎?

蘇棠看得一愣,她記得很清楚,甜食並不在沈易的忌口清單裡。

沈易既然問了,蘇棠還是把沾著芡汁的筷子尖送進嘴裡抿了一下,仔細地咂了咂,“還行,我覺得不是很甜,你要不要嘗一點試試?”

沈易點點頭,沒有立即去拿筷子,而是端起杯子喝了點水,然後放下杯子,半側過身來,抬手捧住了蘇棠的臉頰。

蘇棠連愣都沒來得及愣,沈易就深深地吻了過來。

“唔……”

沈易剛喝過水,唇齒間殘存的水煮蔬菜的味道淺淡得幾不可察,倒是她抿進嘴裡的那點芡汁還沒化盡,口中還有些薄薄的酸甜。

沈易吻得細致而綿長,真像是在仔細地品嘗些什麼。

一吻結束,沈易抱緊了蘇棠。

兩人的胸膛緊貼著,沈易的下巴抵在蘇棠的肩頭,柔軟的碎發在蘇棠的側臉上輕蹭,每一次喘息所帶來的胸膛起伏都讓蘇棠覺得自己又在沈易的世界裡深陷了一段距離。

沈易用一根手指在她的脊背上輕輕寫字,字是倒著寫的,盡管沈易一筆一劃慢慢地寫,蘇棠還是在他寫到第三遍的時候才感覺出他寫了什麼。

——很甜。

蘇棠陷在他懷裡輕笑。

好像確實很甜……

這點很甜的甜味到底安撫得了沈易備受折磨的味蕾,卻安撫不住沈易罷工欲格外強烈的胃,一盒清水煮蔬菜只吃到三分之一,沈易就到洗手間裡吐去了。

沈易僅剩的三分之二個胃也不是完好無缺的,每一次嘔吐所伴隨的胃部肌肉收縮都會生生把他疼出一身冷汗,嘔吐止住之後總要跪在馬桶邊緩上好一陣子才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

從認識他的那天起到現在,這樣的情況蘇棠已經應付過好幾回了,但這回卻是第一次,她在幫沈易拍撫脊背的時候發現沈易整個人都是放松的。

沈易吐得臉都白了,蘇棠想哭,感動得想哭。

那句話他是認真答應的。

日子裡的快樂痛苦,他是真的願意在她的陪伴中度過了。

沈易吐完,蘇棠剛幫他端來漱口的水,就聽見有人敲響了病房的門。

蘇棠以為是大夫來查房或者護士來給他打針送藥,進門之前象征性地敲兩下以示禮貌而已,結果沈易都漱到第三口水了,門外的人還在禮貌允許的范圍內斷斷續續地敲著。

找她的人肯定不會找到這裡來,蘇棠幫沈易擦去唇邊的水漬,順便問他,“有人敲門,是你約了什麼人嗎?”

沈易頂著滿額薄汗微微搖頭。

門外的人又敲了幾下。

“我去看看。”

蘇棠從洗手間裡走出來的時候還在猜測也許是沈易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順手反鎖了門,結果輕輕一擰門把手,門就順暢地打開了。

於是,開門後的第一秒蘇棠是沉浸在這扇門帶給她的意外裡的,直到第二秒才注意到站在門外的人。

第三秒,蘇棠二話不說就把門摔上了。

蘇棠轉身回到洗手間的時候,沈易已經勉力站了起來,簡單地整理了衣服,還用熱水洗了臉,這張一分鍾前還白得不見人色的臉硬是被熱水敷出來一層紅暈,不仔細去看,幾乎可以亂真。

蘇棠看著這層面具一樣的紅暈,心疼得直想跟門外的人打上一架。

見蘇棠一個人進來,沈易微怔了一下,把還冒著熱氣的毛巾搭到一旁,騰出手來問她。

——誰來了?

“喪屍。”

蘇棠臉上沒有表情,嘴裡沒有好氣,沈易看得狠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明白點了什麼,嘴角淡淡地彎了彎,抬手在被洗手池裡的熱水蒸出一層水汽的鏡子上寫下一個“蔣”字,一個問號。

蘇棠不情不願地點頭。

來的就是蔣慧。

“我看她眼睛又紅又腫的,好像剛哭過一場,估計是被你爸爸罵慘了。”

沈易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像撫慰炸了毛的寵物一樣垂手在她的胳膊上輕撫了幾下,沒等掌心的熱度滲透蘇棠的衣服,就起腳走出了洗手間。

蘇棠眼看著他朝門口走過去,趕忙緊追幾步,在門前一把把他拽住了。

“你要去見她嗎?”

沈易點頭。

“不能讓你的律師替你出面嗎?”

沈易安然微笑,輕輕搖頭。

蘇棠明白,不是不能,而是他不想。

蘇棠皺眉,“我怕她咬你。”

沈易靜靜地笑彎了眉眼,笑容因為力氣不足而顯得分外柔和。

沈易伸出那只沒被蘇棠拽著的手,用手指在門上寫字。

——有你在,她不敢。

蘇棠被他逗笑了,沒法反駁,只好改拽為挽,准備挽著沈易的手臂和他一塊兒去追回那個還沒來得及張一張嘴就被她甩了一臉閉門羹的人。

剛把門打開,就對上了蔣慧那張唇白眼紅的臉。

蔣慧一寸也沒挪地方,還站在剛才吃閉門羹的地方,一只手滯在半空中,好像鼓足了勇氣正准備再敲一次門。

蘇棠有點發愣。

蔣慧剛才就是以這樣一幅百般悔愧的模樣站在門外的,蘇棠打眼看過去只當她又是在逢場作戲,現在看著,好像起碼有八成是發自內心的。

蘇棠相信沈斯年有能力讓她老老實實地交出沈易媽媽的遺體,也許也可以讓她為自己作為一名醫護工作者在一時沖動之下說出的那些很不恰當的話向沈易道歉,但要說一下子把二十幾年的積怨化為烏有,蘇棠不信。

沈斯年要是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早干嘛去了?

蔣慧似乎沒料到這扇門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打開,一時也愣在原地。

三人相對,還是沈易先反應過來,側身讓出門口,對蔣慧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距上次見蔣慧還不足24個小時,蘇棠覺得,眼前的蔣慧和昨天在辦公室裡的時候相比簡直是兩輩子的人。

容貌和身形還是原來的樣子,但是舉手投足間全然沒有了那些精致的修飾,沒有化妝,也沒穿白大褂,中長款駝色風衣下面露著桃紅色的運動褲和花色跑步鞋,手裡攥著黑色漆皮單肩包,好像是一棟精裝修的豪宅一夜之間被拆成了胡亂堆放著裝修材料的毛坯房。

慘是慘了點,倒是慘得坦誠。

蘇棠沒吭聲,也沒多看她。

蔣慧也沒去看蘇棠,目光直直地落在沈易身上,沈易請她在沙發上坐,蔣慧沒有章法地搖頭。

“不坐,不坐了……”

蔣慧低弱沙啞的聲音裡帶著一點輕顫,兩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揉搓。

“沈易,我昨天說了幾句對你媽媽不尊重的話……我向你,還有你媽媽,賠禮道歉。”

蘇棠皺皺眉頭,轉頭看向沈易。

這兩句道歉的話雖然簡單到了極限,但是對於一句話總要拐三個彎的蔣慧而言,這樣直白的說法反倒是顯得別有幾分誠懇。

沈易雙唇輕抿了一下,沒有表示接受與否,只抬起手來,用手語緩緩地對蔣慧說了一句話。

——我媽媽在哪裡?

這大概是沈易第一次用手語對她說話,蔣慧愣了一下,愣得有點無措,轉頭看向蘇棠。

沈易也看向蘇棠,目光很深,淺淺地微笑著用蔣慧一點也看不懂的手語問蘇棠。

——可以幫我說話嗎?

蘇棠愣了一下,會意地一笑,點頭。

她就是在這間病房裡第一次見到蔣慧之後才決定學習手語的,初衷就是要幫他說話,她記得,他也還記得。

蘇棠突然發現,她和沈易在無形中畫了很多條閉合曲線,可能經過了一些曲裡拐彎,但總是沒有缺陷,沒有縫隙,沒有漏洞,每一個初衷都能對接到一個合適的結果,從不落空。

蘇棠把沈易的話原封不動地說給蔣慧聽,蔣慧想也沒想,急忙回答,“就在市殯儀館,什麼都沒動,就是送過去了,正規途徑送過去的,該付的費用我都付過了……”

沈易輕輕點頭。

——麻煩您了。

蘇棠幫沈易淡淡地把這句像極了逐客令的話說完,已經做好了替沈易開門送客的准備,卻見蔣慧繃了繃脫去口紅的修飾之後黯淡無光的嘴唇,又望著沈易吞吞吐吐地說出一句凌亂得不成樣子的話來。

“你……你爸爸跟你說的事,你看……你能不能……”

也許是蔣慧的唇形太過模糊,沈易沒有讀懂,有些不解地看向蘇棠。

蘇棠聽得清楚,卻也不明白蔣慧的話具體是什麼意思,只能照蔣慧的原話提醒他,“你爸爸是不是跟你交代了什麼事啊?”

沈易輕蹙起眉頭,困惑地搖頭。

蔣慧有點急了,急得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顫抖。

“他說他給你發過郵件了……”

蘇棠聽得一愣。

她有種毫無依據卻合情合理的感覺,蔣慧這樣子好像不光是為了來道歉的,還像是來求沈易些什麼的。

這句話蔣慧說得雖急,卻足夠清楚,沈易看著她說完,就皺著眉頭走到茶幾旁邊,彎腰拿起了放在餐盒旁的手機。

沈斯年的郵件大概是在沈易在洗手間裡吐得要死要活的時候發來的,沈易在手機上輕點了幾下之後就捧著手機細細地看了起來,眉頭越皺越深,幾乎擰成了死結,也許是熱敷的效果散盡了,沈易的臉色有些說不出的難看。

蘇棠看看蔣慧,蔣慧一直僵立著,兩手在身前絞得發白。

沈易很聰明,很理智,也很踏實,把事情拜托給他是可以放一百個心的,但是蘇棠一時想不出,蔣慧能有什麼事是非求沈易不可的。

她是炒股賠慘了嗎?

沈易緊擰著眉頭對著手機看了一陣,然後在觸摸屏上敲敲停停地擺弄了足有十分鍾,期間只有從沈易的手機上傳來的幾次震動的輕響,其余都是緊張的沉默。

真正緊張的就只是沈易和蔣慧兩個人,蘇棠不知道他們緊張的什麼,但緊張的氣氛實在太濃,濃得讓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胡亂緊張起來。

到底還是沈易先無聲地舒出一口氣,緩緩地展開擰出了淺淡豎痕的眉頭,在手機上簡單地敲了些話,遞給蘇棠。

話是對蔣慧說的,蘇棠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還是替他念了出來。

——我和我的律師聯系過了,他會代表我協助警方處理這件事,希望您可以積極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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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這些話蘇棠是對著沈易打在手機上的字念的,念完抬起頭來,蘇棠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蔣慧的臉色真的灰白出了一種喪屍的效果。

蔣慧直直地盯著面容已經平和下來的沈易,唇齒微張,蘇棠眼見著她尖削的下巴顫了幾顫,才聽到一股硬擠出來的聲音。

“你……你報警了?”

蔣慧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嘴唇一直在發抖,說得又快又模糊,沈易肯定讀不清,蘇棠剛轉過頭來,正准備對沈易復述蔣慧的話,就見沈易眉頭深深一皺,抓起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後。

“哎——”

蘇棠猝不及防,被沈易拽得一個踉蹌,沒等站穩,余光就掃見沈易抬手擋開了一個向他襲來的黑色方形物體。

蔣慧的黑色漆皮包。

蔣慧一邊瘋了似地掄包往沈易的身上亂砸一氣,一邊朝沈易歇斯底裡地叫罵。

“你憑什麼!憑什麼!”

“你恨我就沖我來啊!”

“我和妍妍一塊給你媽陪葬!你滿意了吧!”

“你殺了我呀!殺了我呀!”

蔣慧的罵聲既尖銳又淒楚,蘇棠聽得半懂半不懂,沈易也許是看不清,也許是壓根就沒有花心思去看,始終深皺著眉頭,一手抵擋著蔣慧頻頻砸來的皮包,一手牢牢地把蘇棠攔在身後。

蘇棠試了幾次,才瞅准一個沈易分神格擋皮包的機會,一下子從沈易的束縛中掙脫了出來。

沈易嚇了一跳,顧不上蔣慧變本加厲的打砸,急忙回頭。

沈易還沒來得及拽住蘇棠,蘇棠已經溜出了他的臂長范圍,卻看也沒看蔣慧一眼,徑直走到病床床頭,一巴掌拍響了牆上那枚呼叫值班護士的按鈕,然後淡淡地望著蔣慧。

“蔣大夫,馬上就有您的同事進來,您還要臉嗎?”

蔣慧掄包的手戛然而止,已經掄到半空中的包沒能掄到沈易身上,又在重力作用下蕩了回來,險些砸在她自己的臉上,被她倉皇抱住了。

沒等蔣慧定下神來,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聞鈴趕過來的是上回給沈易拔針的護士長,一看到大鬧過一場之後格外狼狽的蔣慧就驚了一下,驚得很標准,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應該在這兒驚一下似的。

“喲,蔣大夫,這是怎麼了啊?”

蔣慧匆忙擠出一個笑容,奈何太過匆忙,粗重的喘息還沒平復,凌亂的頭發還沒理好,連本來應該拎在手上的皮包也還是以一種緊繃的姿勢抱在手裡的,如此狼狽的姿態配著這個僵硬的笑容,連蘇棠都覺得她淒涼得可憐。

“沒、沒事,老沈有點事,找他說幾句話……你們忙吧……”

蔣慧勉強撐著這個笑容把話說完,不等護士長接話就大步出門了。

護士長一聲不吭地看著蔣慧走出去,轉過頭來看向沈易。

沈易在緊張與混亂中沒能看清蘇棠對蔣慧說的話,不知道護士長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蔣慧說了什麼,一時間呆愣在原地,臉色難看得要命。

護士長走到沈易面前,淡然得好像這病房裡由始至終就只有蘇棠和沈易兩個人一樣,“哪兒不舒服嗎?”

沈易好像這才回過些神來,忙搖了搖頭。

“沒事就行,有事叫我。”

護士長說完,轉身就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麼,停了停腳,扭頭看向追過來准備送她出門的蘇棠,低低地說,“我剛才看見她進來了……她要是再來鬧,你就按鈴,她已經被停職了,她這樣隨便進病房打擾病人休息,我們是要擔責任的。”

蘇棠心裡一熱,輕輕點頭,“好,謝謝您了。”

蘇棠把護士長送出門,回來把門關上,沒等轉過身來,就被沈易從後抱住了。

脊背被動地貼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蘇棠輕笑,她就知道,憑他的腦子,這點小聰明根本用不著跟他解釋,只要給他點冷靜的時間,他立馬就能琢磨明白。

沈易的下巴挨在她的肩膀上,左手環著她的腰,右手越過她的肩膀,用手指在她面前的門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字。

——最高智慧獎得主,蘇棠。

蘇棠被他逗樂了,在他的懷抱中轉過身來,好氣又好笑地瞪他,“說好了,下回打架要是再把我攔在後面,我就要幫著別人打你了。”

沈易笑著點頭,點得很認真,像是一句很有信譽的保證。

得到沈易的保證,蘇棠才擔心地撫上他的手臂,“打疼了嗎?”

沈易微笑搖頭。

這個搖頭明顯不如剛才的點頭可信,蘇棠剛想卷起他襯衫的袖子看一看,沈易就縮了手,拿出剛才匆忙間塞進褲兜裡的手機,點開一封電子郵件,遞到蘇棠面前。

蘇棠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屏幕。

發件人是被沈易備注過的,備注名稱為“爸爸”。

蘇棠一愣,多掃了一眼,目光定在其中一行字上,一下子把沈易疼不疼的事忘了個一干二淨。

蘇棠睜圓了眼睛,“沈妍被她未婚夫綁架了?”

沈易有些無奈地笑笑,輕輕點頭。

沈斯年發來的這封郵件內容很簡單,一共就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說沈妍被她未婚夫綁架了,對方開了一堆離譜得像神經病一樣的條件,還不許報警,另一個意思就是問沈易是否願意幫忙,行文裡處處可見外科大夫特有的簡單明了。

蘇棠覺得沈斯年對沈易多少有些殘忍,但平心而論,無論是出於血緣關系還是出於對沈易性情和能力的了解,這種情況下求助於沈易都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你讓你的律師協助警方處理的,就是這事?”

沈易點頭。

實話實說,蘇棠對沈妍的印象好不到哪兒去,但這並不代表著她會覺得綁架這種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就是好的。

“不會出什麼大事吧?”

沈易微微一怔,唇角輕彎,搖搖頭,松開環在蘇棠腰間的手,接回手機,讓蘇棠挨在他身邊看著他打字。

——沈妍未婚夫的性格很急躁,做事缺少計劃性,應對突發狀況的能力很有限,綁架沈妍的事很有可能是在一時沖動下臨時決定的。如果排除蔣慧可能給警方添麻煩這個影響因素,以他的反偵察能力,我預測警方在三個小時之內就可以順利解決這件事。

蘇棠愣愣地抬起頭來,“你怎麼會這麼了解他?”

沈易唇角的弧度微微一深。

——我們吵過一次架。

蘇棠當然記得那次架他們是怎麼吵的,但還是阻擋不住她把眼睛睜得更大了,“就那麼一回,你就能了解這麼多事?”

笑意在沈易的眼周蔓延開來,把他原本有些淡白的臉色濡染得很是柔和。

——根據現象分析原因也是操盤手的基本功,我的分析能力也很值錢。

蘇棠低頭看著沈易打下這句話,余光掃見她那根被沈易當做寶貝一樣套在手腕上死活不肯拿下來的皮筋,突然很想寫四個字貼在沈易的胸口上。

物美價廉。

得到沈易這樣的保證,蘇棠安心下來,想到蔣慧剛才的歇斯底裡,突然記起昨天在蔣慧辦公室外聽到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爭吵。

“對了……昨天咱們去找蔣慧的時候,她和沈妍正在辦公室裡吵架,吵得很厲害,隔著門我也沒聽清她們吵的什麼,沈妍臨走之前還跟蔣慧說了一句晚上有事不回家了,你分析分析,這個會不會是沈妍被綁架的原因啊?”

沈易顯然是剛知道這件事,輕蹙著眉頭稍稍消化了一下,才輕輕搖頭。

——應該有一定的關系,但不是直接原因。我剛才問了爸爸,沈妍的未婚夫家境不太好,他的這個公司是近兩年剛做起來的,現在還有一些負債,蔣慧一直對他不太滿意,讓他受過一些羞辱,在他簽下華正集團的這個標段之後對他的態度才有好轉。

蔣慧本身的人品在蘇棠的心目中是值得商榷的,但畢竟是人到中年,蔣慧看人的眼光也許不像沈易這樣敏銳,過來人的經驗肯定還是有的,蘇棠相信,任何一個有責任心的母親都不會放心把女兒交給這樣一個內在外在都很難靠得住的男人,何況是肯為女兒把揚了二十幾年的頭一低到底的蔣慧。

看著沈易打下最後的半句話,蘇棠反應過來,“華正廢標了?”

沈易牽起些贊許的笑意,輕輕點頭。

——我剛剛問過證監會的人,華正集團想要挽回一點陳國輝帶來的負面影響,已經主動配合證監會調查,其中就包括交代了陳國輝利用職權操縱工程招投標的事,沈妍未婚夫的公司和華正簽訂的合同已經作廢了,並要接受相關部門的審查。

蘇棠突然回想起趙昌傑出事的時候沈易他們公司的處理辦法。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只不過趙昌傑是單純的自作自受,輪到陳國輝這裡,華正集團就真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了,而沈妍的未婚夫充其量就是其中的一塊石頭罷了。

不過蘇棠覺得,這井到底是陳國輝自己挖的,落下去一點也不冤枉,這幾塊石頭反倒能給他個痛快。

蘇棠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又見沈易低頭打了些字。

——不過,她們昨天的爭吵應該是蔣慧說出已經處理了媽媽的遺體的那些話的直接原因。我猜她們昨天應該是因為她未婚夫的事情吵架的,沈妍在吵架的時候用我媽媽的事和蔣慧頂了嘴,蔣慧才會用那些話來撒氣。

沈易打下這些字的時候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或憤怒或怨恨或傷心的模樣,好像那些傷害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蘇棠發現,沈易像是一株含羞草,在遇到不可承受的傷害時就會緊緊地蜷縮起來,等到熬過這段絕望之後,又會毫不保留地在這個深深傷害過他的世界舒展開自己的一切,一邊享受陽光雨露,一邊回饋氧氣養料,等到下一次傷害猝然而至,又周而復始。

她愛極了他溫柔舒展的樣子,就更難忘掉他蜷縮起來的時候那種好像被抽空了生命一樣的絕望。

蘇棠繃了繃嘴唇,一字一聲,“沈易,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蔣慧說的那些話。”

沈易微微一怔,淡淡笑著,抬手擁過蘇棠的肩膀,輕輕安撫。

“我是認真的。”蘇棠仰頭認真地看著沈易,“我不介意你原諒她,也不介意你幫她解決麻煩,但是我絕對不會原諒她,永遠都不會。”

沈易唇角的微笑不淡反深,目光微濃,伸手撫上蘇棠的臉頰,溫柔的疼惜裡帶著淺淺的歉疚,輕輕點頭。

蘇棠伏進他的懷裡,圈著他的腰,把一側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微亂卻有力的心跳聲,被他輕柔地順撫著脊背,繃了許久的委屈悄然化開,肆虐地蔓延開來。

沈易覺察到懷中的人喘息深重起來,忙把手機收了起來,兩手捧起她的臉,關切地看著她。

蘇棠拼命把眼淚鎖在已經紅起來的眼眶裡,卻在開口的一瞬忍不住滾落了下來,一滴滾落,液體表面張力的作用被破壞,後面的淚水就收了收不住了。

“你在走廊裡倒下去的時候我就想,你會不會是一個人去找你媽媽了……就……就把我扔在那兒,不管了……”

沈易急忙用力搖頭,松開了捧在蘇棠臉頰上的手,似乎是想用手語對她說些什麼,蘇棠卻一下子把頭埋回到他的胸前,緊緊摟著他,沒給他解釋的空間。

她不需要他解釋什麼,她相信他,只是看著他安然無恙地舒展開來,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害怕了。

沈易靜立了約有一分鍾,沒有再次去捧她的臉,也沒有順撫她起起伏伏的脊背,蘇棠正哭得投入,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從頭頂的方向傳來。

說話的聲音,低啞,模糊,帶著一點緊張輕顫。

“我……愛,你。”

蘇棠的臉就貼在沈易的胸前,發聲引起的胸腔震動清晰地傳遞到蘇棠的肌膚上,蘇棠像觸電一樣一下子從他懷中彈了起來,兩手卻下意識地攥緊了他腰間的襯衫,睜圓了眼睛盯著這個緊張得臉頰微紅的人,張口結舌。

“你……你、你說話……說、說什麼?”

沈易唇齒微微張著,顫抖著手問蘇棠。

——可以聽到嗎?

蘇棠狠狠點頭,黏在睫毛上的細碎淚珠都被甩了出去。

“我聽到了……你說,你再說一遍!”

沈易像是受了莫大的鼓勵,細微發顫的兩手扶上蘇棠的雙肩,嘴唇不安地抿了抿,然後緩緩張開,一字一句地把那三個音節又認真地重復了一遍。

也許是因為被蘇棠直直地盯著,沈易雖然格外認真,卻也格外緊張,聲音抖得厲害,一聲輕一聲重,模糊得像夢囈一樣,蘇棠卻被這沒有絲毫美感可言的聲音激動得整個人都傻在那兒了。

沈易磕磕絆絆地把那三個字說完,頓了一頓,又小心翼翼地多添了兩個字。

“蘇,棠……”

聽著那個模糊得有些像“疼”字的“棠”,蘇棠突然想起來徐超曾經問她的話,她是不是在教沈易學說話……

她沒有教他,但他真的在學,學得很吃力,很努力。

蘇棠開心得快瘋了,不由自主地摸上沈易的前頸,感覺著他的喉結在她的撫摸下輕輕顫動著。

“你……你可以說話?”

沈易抿緊還有些發顫的嘴唇,有點勉強地把兩側唇角向上提了提,微微搖頭。

蘇棠像是要攔住一只想要把柔軟的軀體縮回殼裡的蝸牛一樣,緊緊扳住他的肩膀,“你可以!我聽到了,我真的聽到了!你說了我愛你,你還叫了我的名字,我都聽到了!”

沈易依然淡淡地搖頭,拿出手機,眼睫低低地垂下來,細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淺淺的陰影,遮住了目光裡所有的光彩。

——我的發聲器官是完好的,可以發聲,但是我已經錯過了最合適進行語言訓練的年齡,學起來非常困難。這幾個字我是從決定追求你開始就在練習的,每天都在練,可是一直都不能被語音輸入法識別出來。

沈易的手指有些發抖,打字的速度慢了許多,字裡行間依然帶著沈易式的柔和的冷靜。打完這些字,沈易沒有把目光抬起來,嘴唇又深深地繃了繃,好像要把它們永遠地禁錮起來一樣。

蘇棠看著他又緩緩地打下幾句話。

——我沒有想要騙你,只是想要練得更好一點再對你說,可是你剛才看起來很難過,我很想讓你高興一點,就沒有忍住。如果我把你的名字念得很難聽,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蘇棠的眼淚決堤一樣地湧出來,一把揪住沈易的襯衣領子,沈易嚇了一跳,繃緊的嘴唇一下子松開了,目光猝然抬起,落在蘇棠臉上。

蘇棠揪著他的衣領往自己面前拽了拽,沈易不得不順著她的力氣彎下腰來。

兩人的臉貼得很近很近,近得沈易的視線全被蘇棠的臉占滿了,蘇棠微揚著下巴,嘴唇貼近沈易那雙還噙著淡淡的失落的眼睛,近得幾乎能感覺到沈易眨眼時睫毛扇出的微風。

“我告訴你,我從來,從來沒覺得我媽給我起的這個破名字有這麼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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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結局章 】

沈易說讓律師代表他處理沈妍的事,就真的沒有再往這件事上分神,在被蘇棠拍著胸脯保證了很多次他的聲音一點也不難聽之後,就安心地去見了齊大夫,順利地拿到了出院證明,然後給徐超發短信。

直到來病房裡找他們,沈易請他幫忙把從他媽媽的病房裡收拾出來的遺物拿去車裡,徐超才意識到沈易昨天的反常是怎麼回事。

“沈哥……”

徐超嘴笨,在這樣的事上尤其嘴笨,站在沈易面前干張了幾下嘴也沒憋出一句適合安慰沈易的話來,憋得臉都發紅了。

沈易有些感激地笑笑,拍拍徐超結實的肩膀,會意地輕輕點頭。

徐超到底還是憋出來一句。

“沈哥,我、我一直都當你是我親哥!”

沈易很有溫度地笑著,深深點頭。

沈易要她陪他回家取些東西,蘇棠沒問他取什麼,不管他要做什麼,只要他希望她在,她就絕不留他一個人。

車還沒開到東郊,沈易就收到了律師發來的短信,沈妍已經被警察平安帶回來了,但是還有些後續問題需要沈易親自去一趟。

蘇棠看了看時間,距沈易斷定的三小時時限還有近一個小時。

“人都救出來了,還有什麼事啊?”

沈易無奈地笑笑,搖頭。

綁架屬於刑事犯罪行為,蘇棠以為是要去刑警隊,結果徐超在沈易的授意之下調頭開去了s市北區的一處派出所,見到律師和接案民警,蘇棠才知道沈易是被叫來干什麼的。

案子雖然很順利地解決了,但是派出所民警憋屈得很。

因為他們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案例,綁匪一個人把人質綁架在自己家裡的時候居然喝得酩酊大醉,派出所的民警跟律師一起去他家,本來只是准備核查一下報案情況是否屬實,結果敲了一陣子門,人就光著膀子搖搖晃晃地把門打開了,沈妍就被他拿襯衣捆在沙發上,民警問他怎麼回事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宿醉的勁頭裡什麼都沒想起來。

律師比民警還憋屈,他是按照一宗很嚴肅的綁架案來報案的,沒想到遇見這麼一個不把綁架當正經事的綁匪,以至於民警懷疑這起綁架案是他和沈妍的未婚夫合謀策劃的,真正的目的不在贖金,而在於騙取委托人高額的律師費。

沈易就是這個委托人。

蘇棠哭笑不得地幫著沈易跟民警解釋了好一陣子,沈易出示了他和律師的長期委托合同書,還簽了份證明文件,民警才終於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沈妍未婚夫的智商上。

替律師解釋清楚了這個冤得要命的誤會,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民警才把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一樣的沈妍帶了過來。

也許是從民警那裡得知了自己是怎麼獲救的,沈妍一見到沈易就奔了過來,一頭扎到沈易懷裡,嚎啕大哭。

沈易嚇了一跳,一時呆愣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蘇棠在沈妍沙啞的哭聲裡聽到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哥哥”。

蘇棠笑笑,用手語告訴沈易,沈易狠愣了一下之後,眉目間浮出一些和煦的溫柔,抬手在沈妍哭得直抖的肩膀上輕拍,以示安慰。

一直陪著沈妍的女民警也看得心軟了,像念叨自家女兒一樣絮絮地念叨了沈妍幾句,“行了行了……別哭了,趕緊回家吧,好好洗個澡,踏踏實實睡一覺,回頭再找對象就比著你哥哥這樣的找,可別再找那樣的了。”

蘇棠抿著嘴笑,剛想把這話用手語轉述給沈易,就見沈妍抹著眼淚直起身來,一邊抽泣,一邊用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喃喃地說,“我們已經訂婚了……”

女民警氣樂了,“你倆吵個架他就能綁架你,你還惦記著嫁給他啊?”

沈妍還是那句話,“我們已經訂婚了……”

女民警哭笑不得地擺手,“成成成,走吧,走吧……”

送沈妍回家的路上,沈易坐在副駕,蘇棠和沈妍坐在後排座位上,沈妍坐在她旁邊一直抽抽搭搭地哭,蘇棠一直沒有開口勸她。

倒不是她還記恨沈妍什麼,只是從某種角度上講,如今她和沈妍的想法是一樣的,所謂訂婚就是一個承諾,也就是一件答應好了的事,不能輕易改變,但是她有這樣想法的前提條件是和她有這樣承諾的人名為沈易,這就意味著她僅有的這點經驗也不存在任何參考價值,她也不知道該對沈妍說什麼才好。

蘇棠琢磨著,看在沈妍終於知道了點好歹的份上,等她緩過勁兒來,也許可以讓她和陸小滿認識認識,陸小滿那張一針見血的嘴一定可以准准地戳中她心裡最不禁碰的地方,好好疼一下,腦子就清楚了。

也許是不想再與蔣慧糾纏,沈易讓徐超在沈妍家小區門口停車,看著沈妍走進去,從副駕換坐到蘇棠身邊,就讓徐超開車走了。

從沈妍家小區門口一直到沈易家樓下,有一句話沈易反復問了不下五遍。

——她真的叫我哥哥了嗎?

他問,她就給他很肯定的回答,答了幾回之後,蘇棠忍不住笑他。

“你要是喜歡被人喊哥哥,我也改口叫你哥哥,反正你比我老,喊了我也不吃虧,你看行嗎?”

沈易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有點犯傻,不好意思地笑笑,眉目間依然有些很純粹的開心。

——小時候我見過她一次,她也叫過我一聲哥哥,我看到了。

蘇棠明白這聲哥哥對沈易而言意味著什麼,他的小時候是蜷縮在一個他走不出來,別人也很難走進去的世界裡度過的,這些帶著強烈關系感的稱呼就像是鑿在他的世界的圍牆上的一個個透氣窗,因為它們的存在,他才得以喘息。

“我小時候也叫過你哥哥,你看到了沒有?”

沈易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搖搖頭。

“我肯定叫過。雖然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那會兒的事了,但是你把我送到我外婆那裡,外婆肯定會讓我對你說謝謝哥哥的。”

沈易笑起來,深深點頭。

——謝謝你,也謝謝外婆。

沈易回家來取的是一身衣服。

一套半新的女裝,式樣有些舊了,但熨燙得很整齊,保存得很好。

蘇棠看著他小心地把衣服收進一個袋子裡,突然反應過來,“這是……要帶給你媽媽的嗎?”

沈易微笑著,安然地點點頭。

——她穿著這套衣服拍過很多張照片,她應該非常喜歡這套衣服。

蘇棠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只說了一句不但任何擔心色彩的話。

“我也覺得很好看。”

直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為沈易的媽媽做完遺容整理,蘇棠才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這個給予她最愛的男人以生命和呵護,甚至在失去一切行動能力之後仍然給予他精神支撐的女人。

多年臥床已經耗空了女人的身體,那套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已經有些松垮了,但是仍然不影響女人近乎完美的骨架比例,以及那副被工作人員精心整理過的面容上依然隱約可見的和沈易相似的痕跡。

蘇棠走近來看她的時候,沈易似乎是有些緊張,一直把目光凝在蘇棠的臉上,蘇棠就在沈易的凝視下對靜靜躺著的人輕輕地說話。

“阿姨,我已經二十一年沒喊過一聲媽媽了,等我和沈易結婚了,您就讓我喊您一聲媽媽,行嗎?”

女人沒有任何回應,倒是沈易默默地紅了眼眶。

外婆是周五傍晚回來的,除了向沈易求婚的事,蘇棠一直什麼都沒有告訴她,直到沈易陪蘇棠在療養院迎接她回家,外婆才知道沈易媽媽過世的消息。

不等外婆安慰沈易,沈易已經開始安慰外婆了。

其中一句手語蘇棠看得很清楚。

——我很難過,但是我不害怕,我很好,不要擔心。

也許是擔心沈妍,也許是知道沈易把媽媽的遺體告別儀式安排在了周末,沈斯年改簽了周末的機票,周五晚上就飛了回來,還帶著沈易遠在美國的心理醫生一起回來了。

遺體告別儀式前後醫生都為沈易做了全面的心理評估,沈易的正常程度幾乎讓那個腰身足有沈易兩倍寬的美國老頭跌碎了眼鏡,沈易用英文寫在紙上的回答也讓沈斯年跌碎了眼鏡。

——我的未婚妻一直在保護我。

從沈斯年的辦公室裡出來,蘇棠羞得直戳沈易的肚皮,“你管叫我未婚妻,跟我商量了嗎?”

沈易左手牢牢地牽著蘇棠的手,笑著對蘇棠揚了揚右手的手腕,好像在給出一個足以一錘定音的鐵證,蘇棠啼笑皆非。

好多天了,在他右邊襯衣袖口下依然戴著那根皮筋,蘇棠也不知道他准備把它戴到什麼時候。

趙陽倒是對沈易的平靜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據他說,因為沈易幼年的病史,他曾經想過沈易面對他媽媽死亡的一百種表現,其中包括絕食等一系列極具自我傷害性的行為,自從那回見到沈易平靜地來到醫院面對他媽媽的病危通知之後,這份清單就被趙陽徹底作廢了。

用趙陽的話說,蘇棠就是沈易一直流落在外的那半條命。

蘇棠好氣又好笑,“你一個大夫說出這種沒有科學依據的話來,不怕沈院長再找你談談來生啊?”

趙陽勾起嘴角,意味深長地抖了抖眉毛。

“你以為這麼有深度的話是誰說的啊?”

蘇棠一愣,哭笑不得。

她算是找到沈易貧嘴基因的出處了……

從十月剩下的日子一直到十一月中旬,蘇棠和沈易都在忙。

蘇棠換了一家正處於成長期的建築設計公司工作,公司裡人手少,蘇棠一入職就一個人被當成了兩個用,因為用不著接觸那些亂七八糟的行政事務,蘇棠干得得心應手,忙是忙了點,倒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蘇棠不知道沈易在忙些什麼,也許是繼續處理華正事件遺留下的後續問題,也許是又投入到那份需要他守口如瓶的工作中了,不管怎麼說,沈易都是在和以前一樣安靜而努力地生活著,唯一不同的是蘇棠偶爾會看到他望著些什麼出神。

蘇棠從來不去打擾他,有些事是只有時間才能安撫得了的,她願意在這個時候把他身邊的位子讓出來,讓時間好好工作。

也許是心疼沈易剛失去媽媽,外婆一直沒有提過他們結婚的事,蘇棠每天忙得團團轉,也沒抽出空去想這件事,於是十一月中旬某個周末的早上,蘇棠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看到手裡舉著一張寫了字的紙單膝跪在床邊的沈易,嚇得一股碌從被窩裡爬了起來。

被沈易舉在手裡的紙上就寫了四個字。

——嫁給我吧。

沈易一本正經地穿著襯衣西褲,胡茬刮得很干淨,頭發也認真收拾過,一枚亮閃閃的戒指銜在色澤柔潤的唇間,唇角牽著濃郁的笑意,被透過薄薄的窗紗傾灑進來的晨光籠罩著,周身都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蘇棠揉著雞窩頭從床上跳下來,赤腳站在地上,愣愣地看了他好一陣,才確定不是自己夢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你……你這是干嘛?”

沈易又把舉在手上的紙板朝她面前遞了遞,唇角弧度微深,滿目期待。

“不是……”蘇棠揉揉滿是凌亂的臉,欲哭無淚,“我不是跟你求過婚了嗎,你是忘了,還是不信啊?”

沈易像是早就料到她會有這麼一問似的,眼角輕輕一彎,把舉在手裡的紙板翻了個面。

寫在反面的字比寫在正面的多了很多。

——你向我求婚,是邀請我走進你的人生裡,我很願意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你。你是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出現在我的人生裡的,現在我向你求婚,蘇棠,你是否願意走進我的人生裡,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我,讓我用有限的生命無限地愛你?

蘇棠對著這幾行字呆呆地看了足有一分多鍾,沈易也沒有催促她,就靜靜地跪在那裡,穩穩地舉著那塊已經不知道被他舉了多久的紙板。

“我願意我願意……”

直到看著蘇棠紅著眼眶一個勁兒地點頭,沈易才把紙板放下,把戒指從唇間取下來,牽過蘇棠的手,鄭重地戴在她的手指上,然後牽到唇邊輕吻了一下,站起身來,把還沒徹底醒過盹來蘇棠緊緊抱進懷裡。

蘇棠深埋在沈易的胸前,聽著沈易清晰的心跳聲,突然覺得沈斯年那話的意思也許並不是趙陽理解的那樣。

她是沈易的半條命,也就意味著沈易也是她的半條命,他們在一起從來就不是一個誰屬於誰的問題,他們只是在一起,然後彼此完整。

“神經病,早都承認我是未婚妻了,還瞎折騰……”

蘇棠在沈易懷中窩了一會兒,就就著一丁點起床氣在他胸口上輕擂了一拳,板著臉瞪他,“以後再在大清早的嚇唬我,我就要對你進行勞動改造了啊。”

沈易濃濃地笑著,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伸手輕觸她的嘴唇,然後淺淺地一歎,和她分開一點距離,用手語對她說話。

——我不想學中文了。

蘇棠在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中愣了一下,以為是自己腦子還在發蒙,沒看清楚,不禁愣愣地反問,“不想學中文了?”

沈易認真地點頭。

——中文的邏輯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

沈易看起來有點挫敗,蘇棠有點不落忍。

“哪裡難?勞動改造?”

沈易搖搖頭,拿出手機認真地打了寫字,遞給蘇棠。

——你剛才的行為在中文裡被稱為“嘴硬”,可是你的嘴明明很柔軟,一點也不硬。

蘇棠看得嘴角一抽,黑著臉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沈易深藏在眼底的一汪笑意。

“我讓你再逗我!”

蘇棠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撲上去撓他的咯吱窩,沈易被她撓得在床上直打滾,沒有半點求饒的機會,一雙眼睛笑得淚汪汪的。

陽光靜靜地鋪灑在這兩個鬧成一團的人的身上,貓蜷在窗下用一種超然物外的目光看著他們,出奇的安靜,好像在它的眼裡,一切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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