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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寧又儀睡得極不安穩。
夢裡,她看到自己從祭台上往下跳,那麼緊的抱住少時的七,纖細指節用力到發白;一會,卻換成那滿是烈焰濃煙的火場,穿著鳳冠霞板的她,抬眼望著撲面而來的橫樑,眼中滿是蒼涼……
她遙遙地看著自己,彷彿是在看著別人的故事,不會覺得痛,更不會難過。風聲火影裡,七的臉,太子驊燁的臉,十歲的孩童,二十歲的少年郎……交錯出現,讓她分不清,究竟誰是誰,誰又是為誰。
「哈哈哈--」尖利的笑聲傳來。誰?這又是誰,在她耳邊這樣淒厲地笑?
寧又儀邊然睜眼,恍惚中,她坐起來,環顧空蕩蕩的囚室,突然驚醒過來--
七呢?她睡了多久,七怎麼不見了?!
笑聲慢慢變小,她聽到瑰月森冷的聲音,「來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寧又儀臉色立刻刷白,奔到囚室邊,往石廳那邊看去,正好看到幾個人押著七出了石廳。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七破成襤褸的衣衫。「七、七……」她用力拍打著鐵柵欄。
無人應聲,粗如兒臂的鐵條也文風不動,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押出石廊。
石門轟然關死,再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響。
他就真的這樣死了?!
永遠鎮定自若的七,為她跳高塔、穿火海、擋毒鞭的七,就這樣死了?!
心細如髮的七,帶著她登台階、幫她揉腳踝、包紮傷口,甚至還為她拭淚的七,就要死了?!
一時間,所有記憶湧上心頭,每個小的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樁樁件件,都是七對自己的情意啊……她怎能輕易割捨?就算她將那代表過去的匕首交給太子,可是,深藏心底十年的柔腸回轉、無限念想,又怎能在短短四十幾天裡盡數忘卻?
七--是她心裡最重要的那個人啊!十年前是他,十年之後--依然是他!
淚潸然而下,寧又儀終於敢承認自己最其實的想法,在七死了之後。
她緊緊抓住冰涼的鐵條,那麼冷,一直冷到她的心底。
還沒來得及啊……她才剛剛認出七,連感謝的話都沒有寫全,那麼多未曾出口的情意、纏綿已久的思懷,終至成空。
真的是來不及啊。他們的時間那麼少,十年了,她與七才見過三次,每次都那麼生死攸關……
她又不貪心。她時刻記得自己太子妃的身份,從未想過和他之間有什麼,她只想偶爾能夠看到他,知道他過得很好,這就足夠了。
而這麼一點微小的願望,都沒了。
絕望的淚不停地流。
七……
當那熟悉的挺拔身形再一次在石廊盡頭出現時,寧又儀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她死死盯著他,看他一步步走來,緊張到不能呼吸。這究竟是幻覺還是奇蹟?
七緊了緊雷藏給的一件外袍,確認所有傷口都蓋好了,這才步入囚室。
「你還活著?」她聲音顫抖地問,想伸手去碰他,又有些猶豫地縮了回去。
明明看著他走進來的,還問這種問題七也不回答,朝她走近兩步。
寧又儀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黑色外袍,又用力戳了一下,暖的、實的。是的,活的,不是鬼,他是活著的人!她猛地抱住七,放聲大哭。
七的手一時不知往哪裡放。他怔了一會,才僵硬地攬住她。他從未安慰過人,也沒有被安慰過,只曉得一下下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真正的傷心。
他知道她不容易哭的。
當年在祭台上,她幾乎嚇呆了也沒有哭。在大火裡險些被燒死、被捉後生死難卜,她都沒有哭。但今天之內她已經哭了兩次,一次是因為知道了他的身份,而這次是以為他死了。
她的淚水竟是為了他。
這份認知帶來的感覺,讓七覺得有些古怪。
其實,死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從來都不怕死,甚至,一直希望能夠死去。
自有記憶以來,他便做為太子的影子而存在,時日久了,早就連自己本來的樣子也淡忘了。所以,活著或是死去,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自我。
這樣一個人的死,也值得有人傷心嗎?何況,為他傷心難過的,還是尊貴榮寵的太子妃?
七的眉頭輕輕皺起來。太子妃抱得很用力,緊得他身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痛。這痛讓他清醒,不至於胡思亂想。
起初的絕望和後來的驚喜交織,直到所有的情緒通通發洩出來,寧又儀才慢慢平靜。他到底怎樣?受傷沒有?盯著那半新不舊的黑袍,她有些恍惚,想起方纔那衣衫破爛的背影。
她仰頭問道:「你……受傷了?」
「沒事。」
「真的沒事?」
聞言,七笑了。他眉目疏朗,笑如清風,一下子沖淡了囚室裡的徹澀之氣。他說:「我這樣子,能有什麼事。」
是啊,看他神清氣爽的樣子,彷彿剛剛受了款待,還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當然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可是--就姑且信他吧。
「不多睡會。」看著她眼下的淡青色,七的語氣中有著微微的責怪。
寧又儀急忙鬆開他,退後一步,低頭用力拭眼角的淚。做為一名公主,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維持端莊的儀容,方纔的肆意流淚顯是太失禮了,她怎麼可以失態至此?
她狠狠地擦著淚痕,直到手被拉住。
七拉著她坐下,在她掌心寫道--身份暴露。
繼而又指了指寧又儀。
--危險。
「嗯。」寧又儀隨便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現下,她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活著的驚喜,其他事一概不放在心上。
想到他沒死,就忍不住要偷笑寧又儀垂下頭,不讓七看到自己的傻笑。
七也不在意,只讓她注意看他的手。
他的左手垂在他倆人之間,長長的衣袖幾乎蓋住整隻手,只露出些許指尖。他把右手恰到好處地覆在左手上,從囚室外看,根本看不到他的左手指尖,但寧又儀卻看得清清楚楚。
七右手指尖一挑,只見一道極細的銀光如流光閃過,他的左手,中指指甲內竟挑出一個細小的東西,不知怎麼晃了晃,就成了一根長長的銀針。他左手接過銀針,往石牆上一插,輕鬆地沒入寸許,宛若插豆腐一般。
這是什麼?寧又儀疑惑抬眼看他。
七傾過身子,背朝著囚室外,開始慢慢地演示銀針如何收在指尖,又如何拿出、展開。接連三遍後,將銀針遞給她。
寧又儀隨意接過,只覺指尖沁涼一痛,一顆血珠順著銀針滴落衣襟。
「小心。」七低聲道。
反覆幾遍,她才學會捏銀針的竅門。原來這銀針銳利非常,一個拿捏不當就會傷到自己,不可硬來,需用巧勁才行。
接下來,再習練如何藏、展、收、放。別看銀針細小,練起來卻頗為困難,花了近一個時辰,她才勉強學會。
瞧著她將銀針收好,七取出瑰月給的金創藥,仔細地為她上藥。銀針尖銳,這一個時辰練下來,她指尖不知被刺出多少細碎的傷口,卻一直強撐著到練會。
畢竟是公主,總有些心高氣傲。
七反覆查看她的指尖,確認再無傷口遺漏才放心。
--手腳被縛,用此解開。
這顯然是非常重要的自救用具,七給了她,想必有其深意。寧又儀點點頭,也不多問,只靜靜望著他。
七皺著眉,彷彿在想一件十分為難之事。
劍眉入鬢,眼狹如鳳,端的是好樣貌,只可惜眉頭緊鎖,看上去太過憂慮。寧又儀不禁想到驊燁,他苦思時也是這個樣子,讓人恨不得伸手撫平那糾結的眉。
七是憂心寧又儀的處境。他教給她銀針使用之法,那也只能在有機會脫身時一用,而脫身的機會無論多麼渺茫,都要她自己能夠把握,所以,她需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主意一定,他在寧又儀掌心慢慢寫起來。他寫得很多很長,把太子的計劃詳細地告訴了她。
歲波是寧國都城,前依鳳凰山,後靠湄陽河,有龍盤虎踞之勢,易守難攻,縱然薩羅軍有攻城利器,要攻下歲波城也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一定要讓薩羅國認為捉到的就是真的太子,這樣,他們必會拿其當人質,做為攻歲波城時的籌碼。
當薩羅國以為勝券在握時,驊燁會給他們致命的一擊--證明他們手中的太子是假的。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軍心動搖,加上皇朝大軍早已集結完畢,前段日子的連番失利只不過是為了讓薩羅國輕敵,將他們兵馬一步步引到易於設伏的歲波城,到時伏兵突起,一舉殲滅薩羅國的十六萬大軍。
寧又儀渾身冰冷,彷彿看到那屠戰的場面。一將功成萬骨枯,她終於真切地感受到,太子驊燁的抱負,金烏皇朝一統天下的野心,代價究竟有多沉重。而這代價,似乎七也包括在內,她有著不好的預感,在七掌中間出心頭的疑惑--致命一擊?
一箭穿心。我。
「什麼?!」寧又儀一時沒有控制住情緒,驚呼脫口而出。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七的意思。驊燁要證明薩羅國所擒太子是假的,給予敵方致命一擊的辦法就是--親自一箭射死七。
這就是所謂完美計劃的最後一環。
寧又儀的指尖微微發顫,寫出的字都有些歪斜--你為何同意?
職責所在。
這真是極好的四個字,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做為答案。她抬頭望進七的眼底。無情無緒,靜然無波。他是無論怎樣的任務,都只當任務去完成的嗎?即便要他--死?
一個人,是要怎樣的境遇,才會如此無視生死?
寧又儀的心突然痛起來。
風她們眼裡的七,是最出色的影子侍衛,功夫最棒,每次任務都完成得最好……但這都是表象,有沒有人關心過他的想法?有沒有人心疼他身上那麼多傷?
沒有。幾乎立刻的,她自己給出答案。影子侍衛是極機密的身份,知道他存在的人很少,只有兩種--一種是要他完成任務的,另一種是把他當最佳影子侍衛崇拜的。
他一定很寂寞,寧又儀想。
她的情緒變化,七都一一看在眼內。他也不多說什麼,只指了指自己,搖搖頭,又指著她點了幾下頭。
寧又儀霍然明白過來。現在,薩羅國手中沒有假的太子,卻有了真的太子妃,她的出現,讓驊燁的計劃更加完美,再無破綻。所以,要被驊燁一箭穿心的,就是她寧又儀。
七繼續寫道--太子心裡。太子妃最重要。全力救。
「是嗎?」她低聲道,既是在問七,也是在問自己。
太子是自己的夫君,她也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愛,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她無法肯定他的心意,雖然他們相處僅半個晚上,但是她十分瞭解,太子心中最重要的絕不是她寧又儀,而是整個天下--他真的會不顧一切救她?
彷彿猜到她的心思,七又寫道--我更懂太子。
寧又儀微微苦笑。
或許吧。或許,太子真的會因為太在乎她,而放棄這絕好的機會。但是,如果七抱著必死的決心不逃跑,那麼替代了他角色的寧又儀,也同樣如此。
太子的計劃牽涉甚廣,小到各路軍隊,大到歲波城的存亡,她是寧國公主,也是金烏皇朝的太子妃,無論何種身份,她都必須有身為棋子的自覺,不能在棋盤上隨意走動。
所以,她一定會乖乖地聽任薩羅國擺佈,然後成為史上第一位被太子一箭穿心的太子妃。
七一直注視著她。如果她哭泣,他可以為她拭淚。,如果她難過害怕,他可以安慰她。可是她太冷靜了,面無表情,只是凝神想著什麼。所以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沉默地,望著她淨是蒼涼的雙眸。
現在,他的任務已經發生變化,不再需要假扮太子,而是保護太子妃。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區區一根銀針實無大用,七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護得她周全,這是他的職責,是他所有任務中,最重要、最不容差錯的一項。
燈影搖晃,囚室牆角的油燈亮度越來越微弱,突然燈花爆起,囚室內亮了一下,頃刻間沒入黑暗。
那光亮的一瞬間,寧又儀和七都看清了對方的神情,他們都在想--
到了戰場上面對面的那一刻,太子那一箭,會不會真的射向她?
此時此刻,歲波城中的驊燁也在想同樣的問題。
假若那一箭的目標是建安,他會不會射?
縱然答案早已昭然,可他忍不住一遍遍問自己,再一遍遍確定。只有這樣,他的決心才能夠堅定如鐵,不被任何事動搖。
驊燁仰頭,看那祭台直插入天,襯著滿天的火燒雲,更顯得潔白、莊重。
他從未登上去過。
當年萬箭來襲時,他就在下面看著,只能在下面看著。他看著七救出她,看著她渾身是血痛得大哭,他發誓,此生再不會讓她受傷。那是他平生所立的,第一個誓言。
「報--」
「說。」驊燁視線不離塔頂。
「七隊已抵塔木城,一切按計劃行事。」
驊燁點點頭。
暮色越濃,火燒雲色彩絢爛,在天空中如一匹匹華彩錦轍,將夕照最後的光華一直燃燒到天的盡頭。
黑暗前的絢麗,總是最動人的。
驊燁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直到暮色完全籠罩,那些雲彩才漸漸暗淡,隱入夜色中。
手下繼續來報,桐城、景州一座座被薩羅國侵佔的城池,從他們口中報出。他的網已經撤出去了,所有部署均就緒,只等著薩羅軍來進攻了--帶著他們的人質。
漸漸地,夜深了,還有最後一隊沒回報。驊燁靜靜地等著。
十月剛至,地處西塞的千歲城,夜風過處,侵衣單,沁膚寒。有人走近他身邊,跪下道:「請太子加衣。」
驊燁恍若未聞,凝然不動。
風手捧重緞披風,又道:「更深露重,請太子早些歇息。」
「下去。」他冷冷道,依舊抬頭望天。
天邊掛著一彎弦月如鉤,鉤住他的心,讓他的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兩日一夜了。
昨日午時,風意外出現在歲波城,涕淚請罪,說太子妃在鳳凰山上失蹤,她尋了半日卻末果。他當即派出一隊士兵去兩人失散之地仔細搜尋,但,仔細詢問風之後,他心下瞭然,聽到「太子被捉」的消息,建安多半是直接進了塔木城,去救「自己」了。七不會貿然破壞自己的計劃,那麼,建安十有八、九也被薩羅國士兵捉了去。
她的身份會暴露嗎?七一定會竭力掩飾,然而--
出皇城後風未著面具,一路與建安姊妹相稱,因此昨日是素面入城,很多百姓都瞧見了,紛紛跪地叩拜,道建安公主不忘故都,在危難時刻回到歲波城,這回必定能夠大敗薩羅國雲去。
薩羅國連續刺殺建安十年,自然識得她的容貌。因此,風的出現等於明白告訴薩羅國,太子妃身份另有玄機。
其實他自己很清楚,再等下去,也是白等。如今月過中天,在鳳凰山搜尋太子妃的那隊還未歸來,他在此苦苦等待,只不過是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
「把他們撤回來。」
良久,驊燁終於下令。
一直跪在一側的風領命而去。至此,那萬分之一的希望,便也斷了。
驊燁看那弦月在雲中穿行,看了很久,直到他全身被夜露沾濕,還在看。
他實在是看了很久,脖頸酸痛不已。可若不是一直仰著頭,他怕心裡的擔憂太盛,會從眼中滿溢而出。
慢慢地,天色轉青,新的一日又將來臨。
「報--」悠長的聲音由遠至近。
驊燁緩緩低頭,揉著僵硬的脖頸道:「說。」
「城西發現薩羅國大軍。」
驊燁眸色一凜,傲然道:「終於來了。請太子妃至城頭。」說完,大步向城西走去。
歲波城頭,各將領齊集,寧國國主寧弘遠正憂心忡忡地向西張望,見驊燁上來,寒暄道:「太子連日辛苦了。」
他點點頭,「分內之事。」
寧弘遠忙拱手致禮。
他雖為寧國國主,此時歲波城實際主事之人卻是驊燁。寧國兵力薄弱,絕大部分都在墨城佈防,薩羅軍攻下墨城後,寧國其實已無還手之力,這也是寧國不得不和金烏皇朝聯姻的原因。此刻,歲波城的兵力大部分來自金烏皇朝,因此,他雖是驊燁太子的岳丈,可言辭間卻不得不恭謹萬分。
事實上,從聯姻那刻起,就等於他將國家拱手送給金烏皇朝。但,只要能保住這一方城土,誰是主人,就不重要了。
寧弘遠歎了口氣,如今他最掛念的,唯有那尚不知身陷何處的女兒。
薩羅國大軍越行越近,最前方是一排十輛銅質戰車。這些戰車猶如一個個活動小堡壘,中空可藏人,刀槍不入,威力極大。更厲害的是車後可伸出雲梯,哪怕城頭箭雨滾石招呼,它都能衝至城下搭上雲梯。薩羅國全憑這前所未聞的戰車,才能一個月就奪下十數座城池。晨光下,十輛戰車閃著冷冽寒光,後面大軍陣列,一眼望不到尾。
城頭寧國眾官員面面相覷。如此大軍,怎生抵擋為是?
寧弘遠凝目細望,只見那群戰車,中有一輛的雲梯已高高立起,上面綁著一人,卻是看不清樣貌。那輛戰車前有數匹戰馬,馬上之人都身著盔甲,應是領軍之人。
近了,近了……
朝陽初起,灑下遍地金輝,天地間一片光亮。
眾人終於看清,雲梯上那人白衣白裙,黑髮在晨風中飄揚,分明就是建安公主。
「又儀……」最後一絲希望頓時破滅,寧弘遠僵立城頭,盡力維持一國之君的尊嚴,心裡已是肝腸寸斷。
驊燁挺立如松,不為所動。
薩羅大軍停在距歲波城約兩箭之地處。
「城頭可是寧王?」清亮的女聲從大軍前沿遙遙傳到城頭。
寧弘遠勉力鎮定心神,清清嗓子,「正是本王!你是舒瑰月?」
她咯咯笑道:「寧王年紀雖然大了,眼力卻是末老。」
寧弘遠喝道:「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還不速速投降,免得本王不客氣!」
瑰月哼了一聲,手中長鞭一揮,揚起一杯黃土。「你女兒在本公主手裡,神氣什麼?」
「你……」寧弘遠語塞。
驊燁冷冷一笑,「瑰月公主如此自信,不妨先在她身上抽一鞭試試,看寧王心不心疼。」
「你是--金烏太子驊燁?」瑰月點點頭,又抽出一鞭,恰恰從寧又儀身側掃過,鞭子落在銅質戰車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本公主倒想看看,太子心不心疼。」
「公主便是殺了她,本宮也絕不心疼。」
風適時出現在驊燁身邊。她身著華貴錦衣,矜貴地朝瑰月笑了笑,神情端莊無比。
瑰月知道影子侍衛的內幕,又怎會被這假象所迷惑,肯定道:「她是假的。」
「此刻,從墨城起,至桐城、景州,再至塔木城,共十三座城池,已全被金烏皇朝所收復。就連此處你倚仗的十六萬士兵,也在我皇朝包圍內,若不投降,斷無生機!」驊燁的聲調陡然轉冷,「薩羅國把牌押在一個假太子妃身上,未免可笑!」
瑰月哈哈大笑,「本公主並非無知小兒。太子,想詐我投降,也拿出點令人信服的證據呀。」她語氣放肆,心底卻有絲絲不安。薩羅國兵力到底有限,為以最快的速度直取歲波城,奪得的每座城池才各留兩三千兵力留守。歲波是最關鍵的一城,她斷定寧國和金烏皇朝會拚死守城,在這種關頭,不可能分散太多兵力出去。
驊燁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箭。」驊燁伸手,接過一柄強弓。
其實,天明方是十三路軍隊攻城之時,現在應該還在激戰中,只不過此時詐她一詐,誰都無法立刻確定。只要他證實舒瑰月手上的人質是假,那麼,薩羅國士兵就會以為,他之前所言,也都句句為真!手中王牌既失,後方又被斷絕,他倒要看看敵方軍心如何不亂。
驊燁嘴角帶著一抹冷笑,運力拉弓。
「太子不可呀……」一邊的寧弘遠老淚縱橫,撲過來要阻止他,被侍衛死死攔住。
他只有一次機會。
強弓緩緩拉開,箭鏃直指寧又儀心口。
憑他的臂力和這柄特意打製的強弓,將箭射出兩箭地絕對沒問題,但能否射中,他並無把握。
但--他一定要射中那個地方。
驊燁深吸口氣,手上用勁,將弓拉到極致。
此時,陽光從東邊斜斜射來,從城下看上去,驊燁週身彷彿鍍了一層光暈,眼眸如冰,威儀萬千,恍如下凡的戰神。
這就是她的夫君呵。寧又儀一眨不眨地望著驊燁。雲梯上風很大,吹得她身子很冷,卻依稀還殘留著他臨走時趕回家匆匆一擁的溫暖。縱然他不是祭台上與她同禱姻緣的少年,但她已經接納他,準備與他共度一生。燁,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建安了?
七叮囑,太子拉弓的時候,千萬不要挪動身子。
即使沒有被縛住,她也不會閃躲,寧又儀心酸地想。只不過一條命,他必定是將來的皇帝,這整個天下的皇帝,她如何能不成全他?
只是,無法不難過……盯著寒意森森的箭矢,寧又儀心痛欲絕。
「這--就是證據!」驊燁的聲音冷然無波,突地手一鬆,箭矢筆直而出,朝寧又儀心口飛去。
城上城下鴉雀無聲,十幾萬雙眼都望著那支疾飛的利箭。
只有風,她看著驊燁,看著他眼角凝的一顆淚,尚未掉下便碎在風裡。
寧又儀的淚倏然而落,而那呼嘯而至的箭羽,就在一片模糊中越來越近,而後,是尖銳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瑰月公主難以置信的驚叫、城頭父王的痛呼、薩羅國士兵的騷動……這些她都不用在意了,她也再看不清傲然而立的太子殿下,只看到城牆後,歲波城中那矗立的祭台,好高、好白……
「太子好準的箭法,好狠的心!」瑰月咬牙道。
她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雲梯上綁著的一定是寧又儀。從驊燁接弓、拉弓,再到箭離弦而出時,她都以為只不過是做做樣子,那箭一定會擦著寧又儀而過,畢竟,金烏太子寵愛太子妃的傳聞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是她薩羅國密探證實的。
瑰月親眼看著箭插入寧又儀心口,一箭致命,寧又儀臉上的表情,還真值得玩味。這就是好命的太子妃呀……
如果寧又儀未死,又如果此刻的景況不是那麼緊急,她還真想好好嘲諷寧又儀和驊燁一番,但頻起的號角吸引了她的注意。
歲波城頭和西邊的號角聲此起彼伏,遙遙呼應,突然間西邊黃塵滾滾,隱隱傳來廝殺聲。
「瑰月公主,我朝鎮遠大將安勝之已將你圍住,投降還需趁早。」驊燁閒閒道,完全一副看戲的樣子,與剛才的冷峻判若兩人。
就算後方遇敵,只要攻下歲波城,就還有勝算。瑰月正待舉鞭發令,忽聽得有士兵大喊,「西南邊有煙……」
眾將士齊向西南方看去,果然一股濃煙扶搖入天,離此地並不太遠。
「塔木城,是塔木城!」不知是誰先喊出來的,立刻傳到四面八方,滿軍都在驚惶地喊著,「塔木城失守!」
人人立刻想起,剛才金烏太子說,他們手裡的太子妃是假的,他們攻下的十三座城池也已被皇朝盡數收復。方纔那一箭,再加上塔木城的大火,驊燁的話立刻得到強有力的印證,再無人懷疑有假。
「是金烏皇朝的軍隊!」
「我們回家的路都被斷了,怎麼辦?怎麼辦?」
「聽說金烏皇朝安將軍刀下從不留人……」
「金烏太子的箭法也好厲害,強將手下無弱兵,那些弓箭手若射我一箭,我怎麼躲得過……」
薩羅軍心立刻大亂。
瑰月卻鎮定如常。驊燁若真的佈置了大軍圍攻己方的十六萬兵力,再加上收復十三座城池的兵力,現下歲波城中絕對不會有太多兵力留存,她有自信能攻下這座寧國都城。「傳令--戰車準備,攻城!」
令旗一揮,眾兵士雖然內心驚慌,但軍令如山,十輛銅質戰車緩緩啟動。雲梯伸出的那輛戰車來不及解下寧又儀,竟直接按動機鈕,將雲梯和人一起收到車後。
驊燁手勢不斷變化,頻頻發令,語氣卻仍一派閒適,「薩羅人善機械營造,這些戰車,倒真是些好東西。」
軋軋聲響,歲波城門打開,皇朝士兵蜂擁而出,殺聲震天。
戰車乃純銅所製,人藏身其中發射箭弩,往無不克,城中大批將士湧出,正是絕佳的箭靶,一時間,十輛戰車齊齊發動,箭矢如漫天流星飛向歲波城。
皇朝士兵不慌不忙,從身後拿出盾牌,左右互聯,瞬間結成一片,更奇怪的是,那些箭全朝著盾牌飛去,不多時,盾牌上積滿箭失,也不掉落。
這些盾牌竟都是磁石所製,看來驊燁早有準備,就打這些戰車的主意。瑰月臉色立變,忙下令戰車退後,同時兩隊蹺勇士兵迅速上前插到戰車和歲波城之間,擋住皇朝士兵的進攻。大軍不斷變換陣形,將層層退後的戰車圍入大軍深處。
既然戰車不輕易奪到,驊燁也就作罷。
見他下令不繼續追趕,瑰月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歲波城中兵力並不太強,可惜己方軍心早就不穩,方纔的短暫交兵,戰車又險些被奪,先機既失,唯有撤退一途。
西南來路已被安勝之堵住,那麼,就只剩下東南方的鳳凰山。鳳凰山勢險峻,要藏下十六萬大軍,簡直是癡人說夢,但除了此山,再無可去之處。
跟隨行將領交換了下意見,瑰月咬咬牙,下令道:「化整為零,上山!」
驊燁就是要他們退往早已設伏的鳳凰山,因此任他們離去,只令一隊精兵緊緊盯住戰車,伺機下手。
那戰車再精巧,他驊燁倒也不放在眼裡,他定要奪下它們,只因其中一輛後,還縛著他的建安--無論生死。
驊燁挺立城頭,望著戰車隱沒在大軍深處,不知去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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