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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七和寧又儀在歲波城不遠處的一個小村莊買了輛馬車,又買了點乾糧和粗布衣服,一路往南而去。前面兩天,為了躲避追兵,他們馬不停蹄地趕路,專挑山路走,避開如塔木城、桐城這樣的大地方,天快黑的時候,恰好路過一個小鎮,一帶碧水穿鎮而過,寧靜而動人。
「七,今晚我們還要趕路嗎?」寧又儀從馬車中探出頭問。
「你坐車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她雖然在車上顛得骨頭生疼,但連著兩天兩夜駕車的是七。就算有可能被追兵追上,也不能再趕路了,寧又儀想。「我們在這裡住一晚好不好?」
「好。」
馬車停在一間客棧門前,店小二慇勤地迎出來。「兩位客官裡面請--兩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都要。」七道。
「好咧--客官要吃點什麼?」
七問寧又儀,「你想吃什麼?」
寧又儀正好奇地看著店裡的一切。長條板凳,四方桌子,簡陋的牆壁上掛著褪色的年畫,在她看來,樣樣都很新奇。聽到七問她,她茫然地搖了搖頭,她以為只要坐下來,飯菜就會送上來,就像在景鸞宮和太子府時那樣。
「挑你們拿手的上吧。」七選了最穩妥的辦法。
「好,馬上到。」店小二閃身進了後院。
飯菜很快送上來,只是普通的白米飯、燒牛肉、蛋花湯,裝在粗瓷大碗裡。看著這些,寧又儀不禁有些遲疑。她小心翼翼地吃了口飯,又嘗了嘗牛肉。「很好吃。」她笑道,捧著碗慢慢吃起來。
就算換了粗布衣衫,寧又儀端莊地細嚼慢咽的樣子,仍舊是那麼高貴,與週遭的環境格格不入。七望著,突然覺得有些心酸,這種用膳的姿態,本該是端坐在宮裡吃著山珍海味才對。
兩人吃完,店小二過來邊收拾邊道:「上房只剩一間了,兩位……」
寧又儀按住七的手,軟軟的,有些汗濕,於是七點頭,「一間就好。」
店小二已將他們的馬車停到後院,晚間有人餵馬。房間在二樓,雖說是上房,其實也很簡陋,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我不敢一個人……」見七關上門,寧又儀垂著頭道,臉色緋紅。
七道:「我也不放心。這樣好了,你睡床,我睡地上。」
「那怎麼行,這麼冷。」
房間裡連火盆都沒有,牆壁又薄,擋不住多少寒氣。想到七要睡在冰涼的地上,寧又儀立刻反對。
「沒事,我自幼習武,不怕冷。」
「可是……」寧又儀依舊遲疑。
「放心。」七幫她鋪好被子,瞧她站在一邊不動,便道:「累了兩天了,快睡吧。」
寧又儀低著頭,臉益發紅了,小聲道:「你……我要寬衣。」
七頓時明白過來,正要轉過身去,忽而又道:「算了,這被子也薄,你別凍著,穿著衣服還暖和點。」
「嗯。」
「我就睡在床下,有什麼事說一聲就好。」見寧又儀躺下,七吹了燈,席地而臥。
良久,他突然聽到細微的牙齒磕碰聲。「怎麼?」
「冷。」
七爬起,幫她掖了掖被角,發現她竟全身都在顫抖,冷得牙齒打架。他摸了摸寧又儀的臉頰,觸手如冰,她這樣睡一夜,肯定受寒。沒辦法,他在她身邊躺下,將她抱在懷裡。
「有沒有好一點?」
「好暖和。」寧又儀滿足地歎息,慢慢睡去。等她醒來,天已發亮,竟是一夜無夢。
她扭頭看看身邊的七,他還睡著,呼吸沉穩悠長,雙臂緊緊抱著她。
抱著自己的,是七。想到這點,寧又儀覺得彷彿在作夢。
兩天前,只要太子碰到她,她都會緊張得全身繃緊。但七,他摟著她,她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她睡得好到連夢都沒有。
只要七在身邊,她就能安心。
寧又儀望著七的睡顏,這是第一次,她醒來,他卻沒有被驚醒,他肯定是累壞了。她想著,用指尖描畫他的眉毛、鼻樑、嘴唇,一遍又一遍,不覺厭倦,只覺不夠。
天大亮的時候,七才醒過來,看著近在咫尺的笑顏,竟有些不好意思。他問道:「醒了多久?」
「好久了。」
「怎麼不叫醒我?」
「我……不想啊。」寧又儀隱瞞了在他臉上肆意亂畫的事實,這小小的秘密讓她覺得無限甜蜜。
起床後,七看她用左手梳頭很吃力的樣子,不禁道:「我幫你梳。」
他接過梳子,一下一下梳著,她的發柔軟如綢,蓋住她纖瘦的肩背。這次的傷勢,真的讓她元氣大傷。
「你的右臂怎麼樣了?」
「好多了,不痛了。」寧又儀舉起右臂揮了揮,「就是不能太用力。」
「傷筋動骨一百天,要慢慢養。」
她微微一笑,「那就慢慢養。」沒關係,現在她有得是時間和耐心。
七梳啊梳的,一直梳到實在沒有不順滑的地方。「現在怎麼辦?」
「嗯,隨便啦,同心髻、簪花髻都好,你喜歡什麼就梳什麼。」
「那個,同心髻是什麼?」七的臉色有些發白。
寧又儀突然醒悟過來,這是七,不是翡翠,也不是其他會梳複雜髮髻的侍女。
她回過頭看著七,臉色也有點白。「我也不會,怎麼辦?」
一個是從來沒自己梳過頭,一個是從來沒關心過姑娘家的髮髻該怎麼梳,兩個人望來望去,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剛才我拆的時候,倒覺得很容易。」寧又儀努力地回憶自己是怎麼拆的。
「好像就那麼一下,髮髻就自己散開了。」
「對,我看你很容易就拆開來了。」七也同意,「要不……我試試?」
他硬著頭皮,將寧又儀的發挽在手裡,左一繞,右一繞,繞得他滿頭大汗,也只是將頭髮弄得更亂而已。
「呵呵……」寧又儀突然伏在桌上笑起來,雙肩不住抖動,像是想到什麼很開心的事。「七,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很傻?」
「嗯,有點。」他也覺得兩個人為了梳個頭這麼費心思實在很可笑,但,他只埋怨自己怎麼沒早想到要學著梳頭,既然他答應帶她走,就該想到這些才是。
寧又儀慢慢止住笑,想想還是忍不住要笑。「乾脆別梳了,就隨便綁一下好了。」
就是隨便綁一下,也費了七好大工夫,最後綁出來的結亂七八糟,他看著實在瞥扭,寧又儀倒不在意,用甩頭,推開窗子朝下望去。「好熱鬧--七,你看,好多人。」
昨天進鎮時只覺這個鎮很小,窄窄的街上空蕩蕩的見不著幾個人,沒想到過了一晚竟變得這麼熱鬧,貨攤一個接著一個擺,買的看的更是擠得走都走不動。
連鳳凰山都沒去過,別說這種小鎮市集,七望著寧又儀亮晶晶的眼眸道:「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寧又儀轉過身,一下子抱住他。「七最好了……」
邊走邊打聽,他們才知道原來這天適逢一月一次的大集,遠近村裡的人都趕來了。一路走、一路看,耍猴的、表演雜技的、捏糖人的、鉸紙花的,各種小攤五花八門,看得她眼花撩亂。
忽而聽到一個個子高挑的姑娘大聲玄喝,「來來來,三枚銅板十個圈,套中就是你的。」只見一小方空地上擺滿小東西,什麼胭脂水粉繡囊首飾,也有針頭線腦,都是姑娘家的玩意,跟一般套圈不大一樣。好多人去套,不過中的很少,那些東西放的位置都很刁鑽。
見她看得專心,七問:「你想要什麼?我去套。」
寧又儀只不過看眾人套得好玩,其問她要什麼東西,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並無什麼出奇的東西,正要搖頭,突然看到一樣,便指著道:「我想要那根簪子。」
那是一根青石簪,七瞥了眼,遞給那姑娘三枚銅錢,拿過十個圈,隨手扔一個,就穩穩地套住了它。
「好!」四周頓時掌聲雷動,那姑娘把那簪子給七,笑盈盈道:「你好眼光,這簪子算是這裡最好的東西了。」
七把簪子給寧又儀,又問:「還要什麼?」
「不要了。」寧又儀摩挲著那根簪子,不再把別的東西放在心上。
那青石簪是最普通的那種,直直一根,連點雕花都沒有,只不過青色綿柔,襯著幾道淡紅細絲,倒也典雅。那些細絲,細細數去,恰是七根。
寧又儀數了一遍又一遍,越數越喜歡。
七道:「可惜我不會幫你戴。」順手把剩下的九個圈都還給攤主。
那姑娘笑道:「你看著,很容易的。」接過替子,三兩下就綰好了發,只見一根青簪斜插入發,雖不成髻,但一頭烏髮從簪下披散開來,又自然又別緻。「這簪子形狀簡單,複雜的髮髻反而不好看。」
七試著親自縮了一次,雖然鬆鬆垮垮,不過,終究要比胡亂綁著好多了。
向攤主告辭後,一路走著,七一直不斷地去看寧又儀的頭髮,會不會掉?有沒有亂?是不是不好看?
寧又儀任他看著。只要想到那替上的七道紅線,想到是七親手替她替上的,就算再醜,她也很喜歡。
逛完市集,兩人繼續趕路,曉行夜宿,就這樣又過了兩日。到了第五天,七醒來時,竟發現寧又儀不在房內,天早已大亮,不知道什麼時辰了。
「又儀!」他匆忙衝出房間。
房外長廊開著窗,窗下是客棧的後院,寧又儀正在往井邊的繩子上搭一件衣服,聽到七喊她,她抬頭朝他笑了笑,繼續埋頭努力扯平那件濕漉漉又皺巴巴的衣服。
七急匆匆下樓,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你在幹什麼?」
「洗衣服呀。」她掙開手,從腳邊的木盆裡撈出最後一件外袍,也不管水滴滴答答直往身上腳上滴,擰都不擰,就往繩子上搭去。
七一把抱起她往樓上走去。
「哎,等一下,那衣服還沒晾好……」
走進房間,順便一腳踢上門,七冷著臉放下她,拿出一迭乾淨的衣服,轉身道:「換上。」
寧又儀默不作聲地換下身上透濕的衣服。「七……不要生氣嘛,我只是看你的衣服有點髒,想洗一下。」
七無奈地歎氣,抓過一件干的衣衫,幫她擦頭髮。不知道她這衣服怎麼洗的,連頭髮都濕了。
「我不生氣。你自己也注意一點,身子還沒痊癒,這麼冷的天弄得全身都濕了,你怎麼受得住。」
寧又儀抱住七,冰涼的身子貼著他,覺得又暖和又舒服。「我下次一定小心點。」
「以後你不要管這種事,我來就好。」大冬天的,那水冰得簡直凍手,她竟然洗了那麼多衣服--她肯定從來沒幹過這些。
寧又儀緊緊抱著七,臉埋在他胸口,輕輕道:「可是,我要嫁給七呢。」她想了想,又道:「我還要學著做飯,我什麼都能學會。七,我肯定當個好妻子。」
七沉默很久才道:「又儀……我很捨不得你。」
「你放心,我肯定都做得很好。」寧又儀抬頭笑道,卻驚異地發現他沒有看自己,只茫然望著前方。「七?」
他突然緊緊抱住她,那麼用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很捨不得你……」他氣息不穩,竟是有些哽咽。
從來沒有見過七這麼悲傷的樣子,寧又儀的心懸了起來。「七,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以為我以為我能放下。」他慢慢道,淚順著臉頰滴下,落在寧又儀仰著的臉上。「又儀,我現在才知道,我真捨不得你。」
「我也捨不得你,七,有什麼事,你告訴我好不好?別瞞我。你告訴我,你不要這樣……」她真的被七嚇到了,看著他茫然流淚的樣子,她慌亂得不知所措。
「又儀,我想說,我喜歡你,我不想離開你,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他低頭看著她,「你說,我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心,會不會太晚?」
「不晚不晚,一點都不晚。你早就喜歡我了對不對?你就是一直不肯承認,那個時候我都要死了,你都不承認。」寧又儀喜極而泣,「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說喜歡我呢……」
七的吻輕輕落在她眼上。
「又儀,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不要怕,好不好?」
「嗯。」
七攬著她坐到床邊,想了想,決定從頭說起。「影子侍衛都會服一種藥,叫『九日失魂散』。」聽了這個名字,寧又儀不禁顫了顫,七輕輕拍著她,「莫怕。服了這藥,前兩日無事,第三日會昏睡兩個時辰,第五日昏睡四個時辰,第七日六個時辰,到了第九日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藥雖有解藥,但要每天吃,平日,都是加在我們飯菜中的,如果有任務要外出,超過兩天,太子就會按照日子給解藥。現在……」
「現在我們都出來……五天了!七,你今天睡到午後,就是因為這個什麼失魂散嗎?五天……昏睡四個時辰?那--我們回去!七,我們快回去,還有四天時間,趕快走肯定來得及!」
七微笑的看著她。真是冰雪聰明,一點就通。
他剛要開口,就被寧又儀拉著往外跑。「快走,有什麼話路上再說!」
依舊是那輛馬車、那兩個人,只不過調了頭,往來路狂奔。
一上車,寧又儀便板起臉道:「七,你老實說,一開始帶我出來,你是不是沒打算回去?」
「嗯,什麼都瞞不過你。」
「你……」見被自己說中,她的眼眶立刻紅了。「你怎麼能這樣?你死了,那我怎麼辦?」
「我已沿途留下記號,太子會找到你的,那時我死了,你和太子就又能在一起了。」七淡淡道,彷彿在說與己無關的事。
寧又儀冷冷地道:「七,如果你真那麼做,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語氣雖時,眼淚卻是忍不住往下掉。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對,別哭……」七將她摟緊,「我本以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想死了。」
「我知道。」她輕聲道。
「你真是什麼都知道啊……所以,我覺得這是一箭三雕的事,我終於可以死了,你能和太子在一起,而且我也能和你在一起幾天……這樣我就滿足了。但是這些天,我發現自己變得貪心了。」
他把寧又儀摟得更緊,「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每多一點,我就想更多一點。那天看著你頭上的髮簪,我真想……」他突然哽咽,再也無法說下去。
寧又儀幽幽道:「你是不是想,如果你明天、後天……每天都能幫我綰髮,一定會棺得很好看、很漂亮。」
「是,我的心思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笑道,把淚都笑出來了。「所以,你說要為我洗衣做飯,做我的妻子……我彷彿看到很久很久以後,我們老得頭髮都白了,在一起洗衣服煮飯,什麼都一起做,我終於知道,又儀,我真的真的捨不得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很想、很想。」
寧又儀低了頭,握住他執韁的手,隨著他的動作忽收忽放,看得出神。「我也想……我想為你洗衣服、做飯,做妻子該做的一切一切,然後……」她微微地笑了,「你說,我們的孩子像你是不是很好?」
聞言,七怔住了。他根本沒想那麼遠。他私自帶太子妃走,這是死罪,太子絕不可能原諒他,更別說給解藥了,他之所以沒有拒絕又儀回歲波城,只是不忍打破她唯一的希望。她應該清楚,此回歲波城必是死路一條,他只剩三日的性命,孩子……那是太遙遠的未來呀。
彷彿看到孩子可愛的面容,七也微微笑了。「不好。我想要一個女兒,像你,然後我可以繼續寵著她、愛著她。」
「嗯,那叫什麼名字呢?」
「你喜歡什麼就是什麼。」
「七七。」寧又儀很滿意自己的這個想法,用力點了點頭。「七,就叫七七好不好?」
「好。」
他會有一個女兒,名叫七七,長得像又儀--如果真能夠有一個孩子,他和又儀的孩子,那該多好。
他從來沒有過什麼願望。祭台上救又儀,那是職責所在;亂軍中找她,是他放心不下她,但首先也是他的職責;帶她走,是他的承諾……他做過的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卻不是為自己。只有這次,沒有理由的,他想看到他和又儀的女兒出生、長大--這是他平生第一個願望,他希望能夢想成真。
一邊想著,七一邊和寧又儀說著話,說到開心處哈哈大笑,說到傷心時默然流淚。
他們說了很多很多,唯一沒有提及的,就是見到驊燁的時候,他們要如何應對。無論對方有什麼反應,他們一定同生共死,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卻絕口不提。如果他們的時間注定不多了,那就多說些開心的、美好的事吧。
到了第七日,天一亮,七便不自覺地昏睡過去,這回,是六個時辰。寧又儀奮力催馬前行,昨日七已教會她如何駕馬車,這整整一日,都得由她來駕車。
寧又儀凝神執鞭,她想快一點,更快一點,怕來不及趕到歲波城;但她又不敢太快,怕馬車失去控制,那就糟糕了。就這樣忽快忽慢,一刻不停,到了晚上,她已是筋疲力盡。天黑透後,天上無月,看不清路,她再也不敢讓馬奔跑,只得勒馬緩步前行。
寒風刺骨,寧又儀不由得打了個噴嚏。朝天上看去,夜空廣裡無垠,眾星閃耀,顯得這冬日的夜更加清例。她不禁很想念七,雖然他就在她身後車中,但,習慣了被他擁著,現在身邊空落落的,她就覺得很孤單。她--再也不能失去七了。
不知道多少次了,寧又儀默算著時辰。七,應該快醒了吧。
「又儀。」
「七……」她鼻頭一酸,靜靜地感受著那溫暖的臂彎圈起自己。
「冷吧,快進車裡去,我來駕車就好。」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
七將她更緊地護在身前,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看著天漸漸亮起來,驛道上薄薄的夜霧散去,晨光照拂,山色清明,又是晴朗一日。
如果沒有解藥,到了第九日就再也醒不過來明天就是第九日。想及此,寧又儀不禁傷痛欲絕,「七,我們本來要去江南的。」
「嗯。」
「可是,現在離江南越來越遠了」
「我們明天就去。」七一抖韁繩,馬兒跑得更快了,馬車飛馳,冷風刮得人臉上生疼。
寧又儀的聲音在風裡散落。「真的?」
「真的。」
七的語氣堅定,一如他之前做出的那些承諾。就算是虛假的安慰,那也是最好的安慰。寧又儀想。
馬車衝下山道,山腳下是一大片平疇沃土,覆著星星點點的殘雪,一間間小房子三三兩兩地散佈著,遠處一座雄壯城池,高高的祭台直入天際--歲波城,已近在眼前。
「七,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我也是。」
驛道前方有一座小涼亭,車速漸漸慢下來,就停在涼亭邊。
驊燁正坐在亭中,聽到馬車聲,眼也不抬,只專注地溫杯泡茶。
「又儀,你去那邊等我。」七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棵楊樹。
寧又儀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麼,牽馬而去。
七上前一步,跪在亭外,直視驊燁。「太子,七回來了。」
驊燁不言,端起茶抿了一口。
「太子,我想活下去。」
驊燁不疾不徐地品著茶。這日天氣晴好,無風無雲,若非天寒地凍草衰枝枯,倒有些小陽春的感覺。杯裡的茶漸漸地涼了,結起了薄薄的冰。
地上的寒意滲入膝蓋,慢慢由生疼轉為麻木,七一直跪著,再末開口。
他在等,等太子給他的結局。
既然太子已經等在這裡私下見他們,雖不知他如何打算,但事情或許有轉圜的餘地,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活下去。七望著驊燁,不漏過他一絲一神色變化。
杯中的稜稜薄冰在日光下折射出瑩然五色,又脆弱,又華美。驊燁看著,終於開口道:「那你為什麼不求本宮?一直跪著,本宮就會原諒你?」
七肅然道:「七自知犯下死罪,愧對太子,此來不求太子諒解,只願太子能明白七的一番心意。」
「你說。」驊燁慢慢轉著手中的杯盞,那薄冰微微起伏,華彩變幻,映得他的眼眸更加深不可測。
「我今年二十,跟隨太子已有十八年。這十八年中,我一心護衛太子,從未有過自己的心願如今,我唯一的心願,便是能活下去。」七一句句道來,神色靜然。
「咯」的一聲,杯子碎裂,冰水浸濕了驊燁的手,絲絲血跡順著茶水在石桌漫開。「活下去,和寧又儀長相廝守?」
「是。」七絲毫不懼驊燁的怒意,「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驊燁斥道:「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七從不敢或忘。但現在,我,無論生死--已不再是七。」
驊燁終於抬眼看七,只見他雖跪於亭外,卻挺拔軒然,目光澄澈,坦蕩如水。
是的,七再不是他的影子,他,終於成為了他自己,如今他是要為了他自己活下去。
驊燁冷笑道:「無論生死……七,你是在威逼本宮?」
「七不敢。」七迎著對方的冷眸道:「七只是別無選擇。」
「好一個別無選擇!」驊燁慢慢握拳,不顧掌中殘存的碎瓷,越握越緊。「若本宮不給解藥,你當如何?若本宮殲滅寧國,寧又儀又當如何?」
「七定當竭盡全力阻止太子。」七沉靜道。
驊燁長立而起,居高臨下地望住他。「你就不怕一輩子背負背叛本宮的罪名?」
「不怕。七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太子願意讓七贖罪。」他重重地磕頭,繼而站起,雖然膝蓋僵直,卻仍挺立如松。他平視驊燁道:「但--七不能夠放棄又儀。她已經被放棄過一次,我絕不會再讓她傷心。」
「你在指責本宮?」驊燁隱然動怒。
「太子身份所限,做事考量頗多,不可能事事將又儀放在首位,這是太子的難處,七明白,也望太子能明白七的心情。」
此番站起,他便不再是那影子侍衛。驊燁望著七坦然無畏的眼眸,良久才道:「七,你果然不再是七了。」
「是。曾經的七,可以為太子死;如今的七,要為寧又儀活。」一瞬間,七向來明淨的眸中華彩四射。
驊燁記得很清楚,十歲的時候,七滿身是傷,卻說他很高興完成了任務。,後來,每次他都是這樣,一切以任務為先,從不顧惜自己;再後來,二十歲的七淡然接受了去塔木城當俘虜的任務,即便知道很可能會死,也沒有一絲的猶豫。
七,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簡單直接,心裡只有任務,沒有其他。現在的七,依舊簡單直接,但他的心裡,現在只有寧又儀。他--應該會對建安很好、很好。
遠望過去,寧又儀站在楊樹下,粗布衣衫青石簪子,看上去寒酸無比,但她挺立的姿態,又高貴無比--她終究是一位公主,一位本將成為皇后的太子妃。但她……終是選了七,永遠以她為重的七。
驊燁緊握的手,終於慢慢鬆開。
有些事情,他的確做不到,在祭台上那夜,他就已經想得很透徹了。
他慢慢地開口,「本宮心意已決。但還有一個要求,你可以不答應,這無礙本宮的決定。」
「太子請說。」
遠遠地,寧又儀站在樹下等著。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拔下頭上的簪子,細細地數上面的紅紋。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她數了一遍又一遍,不覺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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