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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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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醉酒微酣 -【重生之寡人為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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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發表於 2016-2-3 09:07:48 |只看該作者
70、讓步

    知曉孟棋楠生病,衛昇一晚都沒睡好,正月初五大早,他召見了謝安平。

    謝小侯辭別家中的美人貓兒,一刻也不敢耽誤地進宮面聖,除夕之變他也略有耳聞,本著少一事就少一份危險的想法,他是能躲就躲。無奈此刻詔令都下到侯府了,他只得硬披著頭皮上前。

    門前跨馬,他踟躕不決,回過頭望自家的美人貓:「美娘,我……」

    他已經嗅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此去猶如立於刀尖,行差踏錯就會粉身碎骨。他很猶豫。

    美人貓一手撐著腰,腹部微微隆起:「爺只要記得我說過的話就好,千萬別犯渾,我們娘倆在家等爺回來。元宵節的元宵,咱們一起吃。」

    謝安平折身回來,摸摸美人貓的肚子,彎腰道:「乖兒子,別折騰你娘,不然你老爹我回來揍你。」

    美人貓沒好氣扇他腦袋一巴掌:「才說了叫你別犯渾!」

    「是是是,我記得,我要做善事為你們娘倆積德積福。」飛揚跋扈的謝小侯在她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依依不捨放開了美人貓的手,踩鐙上馬,「美娘,我走了。」

    馬蹄濺起片片飛雪,很快就遮掩了他的身姿。美人貓在看不見他以後,方才轉身回府,同時吩咐下人。

    「今起閉門謝客。侯爺回府之前,誰來都不見。」

    紫宸殿的麒麟爐裡燃著瑞炭,此炭長尺餘,色澤呈青堅硬如鐵,在爐中燒起來無焰而發光,熱氣逼人不可迫進,乃是北陲貢品。可儘管炭火熾熱,謝安平進殿的時候還是冒了些冷汗。

    他跪下行禮:「臣謝安平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衛昇背對他站著,看不見表情只聽得到冷靜的聲音:「平身。」

    「謝皇上。」謝安平謹慎起身,垂著腦袋原地不動,一顆心頗為忐忑。

    「安平,」過了片刻,衛昇才開口,「朕問你句話,你老實回答。」

    謝安平立馬表示忠心:「臣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在金吾衛做事,結仇自是不少,如果某一日你發現仇人有後,此時你是殺、還是放?」

    謝安平心裡「咯登」一下。完了,最要命的事來了。

    無論他答殺還是放,都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其實他怎麼想不重要,關鍵是要揣摩得透聖意。皇上心裡是哪個答案,他就該說哪個答案。

    「臣……」謝安平抿了抿嘴,「要看具體情況。假如他要找臣報仇,臣當然不會手軟,必定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但萬一他壓根就沒這心思,安分守己老老實實,臣就睜隻眼閉只眼得了,放他一馬。」

    衛昇聽了,嗤道:「凶殘成性的小侯爺怎麼也心慈手軟起來了?安平,這不像你。」

    謝安平撓著頭訕訕地笑:「嘿嘿,美娘總是嫌棄臣脾氣太壞,要我改改,她現在有孕在身,臣自然要遷就她一些,權當行善積德了。省得她老說會做噩夢,夢見牢裡的鬼魂來找她和孩兒索命,婦人嘛,就是心腸軟膽子小……」

    衛昇沉默了一小會兒,道:「她懷的是你的長子吧?」

    謝安平樂呵點頭,歡喜掩飾不住:「正是頭一個,不過還不知道是兒子女兒呢。臣希望是個帶把的小混蛋,這樣後繼香火的任務臣就算完成了,若是個閨女,上京的壞小子們鐵定三天兩頭爬牆扔情詩,想盡法子拐跑她,臣跟美娘肯定晚上睡不踏實。」

    他的一番玩笑話緩解了緊張的氣氛,衛昇的語氣聽起來含著笑意:「你還有臉說別人,你不想想自己當初是怎麼用手段霸佔了別人姑娘的?」

    謝安平窘迫:「那是臣少不更事,誰年輕時沒幹過幾件荒唐事兒……」

    「現在也荒唐,正經妻子還沒娶,就弄了個妾生的長子出來。」衛昇數落了他兩句,道:「要麼把人抬成正妻,要麼把她肚裡的庶子拿掉,免得讓人在背後嚼舌根丟人現眼,朕都替你害臊。」

    美人貓能當名正言順的侯爺夫人了?

    謝安平大喜過望,忙不迭抓住這難得的「金口玉言」,幾乎是趴在地上磕頭:「微臣遵旨!」

    哎喲喂太好了,回家向貓兒邀功去!

    衛昇回過頭來,陰沉的臉龐終於浮起一絲笑容,罵他:「順桿爬的奸猾猴子。」可是說著一國之君也有些落寞,微微歎道,「瞧著你們一個個都有兒女承歡膝下了,朕……」

    謝小侯覺得天下的癡男怨女大多是相通的,他對衛昇的心思多多少少也能拿捏幾分,於是大著膽子勸道:「皇上,其實有時候臣也鬧不明白她們女人在想什麼。你明明掏心掏肺地對她好,可她就愣是不領情!我家美娘您知道吧?外人瞧著都說模樣美性情好,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我也寵她,什麼好的都給她,百依百順……但您看我一臉的爪子痕,都是她撓的!雖然她對我又凶又狠,但架不住我喜歡她啊,沒法子,只能遷就她忍讓她。兩個人相處,總有一方要先服軟的,咱是男人,男子漢大丈夫胸襟廣闊,不跟娘們兒斤斤計較,所以每次臣都會先認輸。久而久之,美娘知道了我的真心,也就不跟我鬧了,現在還給我生兒子呢!」

    衛昇皺著眉頭:「這不一樣,這回的事實在是……」

    不是服不服軟的問題。宣兒的身世不僅關係到這個皇位,還有江山社稷,乃至他的性命。孟棋楠憐憫稚子,難道他就一點也不憐惜這個幼弟嗎?無奈他不是幼弟,他是餘孽!

    謝安平道:「以後的事兒誰說得清,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什麼災難都等臨頭了再想法子對付不遲。皇上,關鍵是惜取眼前人。切莫因此生了嫌隙,日後再想重歸於好就太難了。」

    衛昇沉著眉,似乎有些動搖。

    六歲的衛宣能成事嗎?不能。但十六歲的衛宣也許可以,二十六歲的衛宣也可以。衛昇想防患於未然,但謝安平又說的很對,十年二十年以後的事誰說得清呢?除掉宣兒自然有益,但留下他,也未必有害。

    「朕再想想。」

    衛昇心亂如麻,坐下來雙手撐頭,閉上眼思量。謝安平識趣地退到一旁默不作聲,等待一國之君最後的決定。

    禁宮梅園一隅,德妃叫宮人折下幾枝紅梅,拿回去插在瓶中作賞。梅雪匆匆跑來,欲言又止。

    德妃見狀道:「梅雪扶本宮去那邊坐坐,其他人先回去。」

    摒退了閒雜人等,梅雪趕緊道:「剛才有人進宮報喪,是先帝陵寢傳來的消息,睿王生母歿了!」

    「這個節骨眼兒上歿了……」德妃攥緊手掌,咬牙道:「本宮倒是小看了她!關在冷宮也能生出蛾子!」

    梅雪不解:「娘娘,這有什麼關係嗎?」

    德妃嘴角一扯:「聖旨一直沒下,就證明皇上還在猶豫如何處置睿王,殺與不殺本就在一念之間,如今太妃一歿死無對證,皇上很可能因此饒過睿王。既然睿王都能安然無恙,賢妃復寵也就是遲早的事。本宮這番設計也就白費了!」

    梅雪大驚:「那該如何是好?!」

    「不能讓賢妃出來,等她事後追究,本宮難逃報復。」德妃略一沉眉,忽然問:「昨兒不是說她病了麼?現下病好了沒?」

    梅雪道:「沒這麼快,昨兒倒是請了太醫去看,不過據說熬的藥喝下去又吐出來了,今早還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嬌身慣養的身子本來就弱,哪兒禁得住冷宮裡的凍。」

    雪花簌簌落下,打在德妃臉上,還不及她的神情冰冷。

    德妃抿唇一笑:「那就讓本宮再幫她一把。走,咱們去太后娘娘宮裡,送幾枝梅花給她老人家。」

    這廂,衛昇還沒最後定奪,便得到了太妃歿了的消息。

    謝安平驚訝:「怎麼死的?」

    「自縊。」來人還呈上一封太妃的絕筆書。

    衛昇沒看,而是叫謝安平看,謝小侯看完後說:「太妃說先帝逝後她自覺孤苦,日日在陵寢思念先帝夜不能寐,如今追隨先帝而去,只是把睿王托付於您,請您對幼弟多加照顧。」

    「拿來。」衛昇聽完親自讀了一遍,隨後把絕筆書扔進了炭爐,「很聰明的女人,以皇太妃之禮下葬罷。」

    至死都一口咬定宣兒乃先帝血脈,臨終托孤這般手段也用得很好,衛昇要是對宣兒怎麼樣,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要罵他手足相殘了。

    作為帝王大概都有一個共同的祈望,也是弱點。他們都想名垂青史、千古流芳,所以萬萬背不得罵名。

    「來人,傳朕旨意,睿王……」

    這時,太后宮裡的流芳姑姑來了,衛昇見她便住了口。流芳是奉命來請人的:「皇上,太后娘娘請您去興慶宮賞梅。」

    衛昇估計太后不是請他賞花那麼簡單,很可能是聽說太妃歿了,要找他去問一問情況。於是衛昇披上鶴氅,隨著流芳走了,臨走時吩咐謝安平:「你在此等朕。」

    謝安平留在了紫宸殿。

    與此同時,冷宮裡的孟棋楠仍舊病得昏昏沉沉,喝下去的藥吐出來大半,霜白一邊餵她一邊給她擦嘴。

    「娘娘,奴婢去重新熬一碗來。」

    霜白把她安置好,輕手輕腳出門了。孟棋楠人雖然迷糊,卻沒有睡著,恍恍惚惚聽見外頭有人說話。

    「聽說了嗎?今早有人進宮報喪。」

    「誰死了?」

    「好像是睿王……許是大冷天在牢裡熬不住就去了。」

    「真可憐,這麼小的孩子呢。」

    「噓——別說了,當心別人聽見。」

    「對對,快走快走!」

    猶如一桶冰水自頭頂澆下,孟棋楠冷到了骨子裡,她拼盡力氣扯著床頭帳子爬起來,嘶啞喊人:「霜白……霜白……」

    冷宮本來就沒幾個伺候的人,而霜白又去了後殿熬藥,沒有聽見。孟棋楠只好跌跌撞撞下了床,打開門跑了出去。

    門口居然沒有守衛,孟棋楠直接奔向紫宸殿,一路上鵝雪紛飛,她踩著積雪費力前行,單薄的繡鞋不能抵禦寒冷,雙腳都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的三分把握,竟是滿盤皆輸!

    究竟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計謀,還是低估了衛昇的無情無義!

    孟棋楠眼角溢出的淚還沒來得及掉下,冷風一吹已經凝成了冰雪。她一想起宣兒的可愛模樣,心裡就像被人撕裂了幾道口子,痛不欲生。

    紫宸殿的屋簷飛角躍入眼簾,孟棋楠朝著正殿艱難跋涉,終於在到達宮門口的時候,直撲撲摔在了雪地裡。

    值守的侍衛趕緊過去扶她,她緊抓別人的手:「皇上!我要見皇上!」

    侍衛道:「皇上不在這裡,去興慶宮了。娘娘,小的扶您進去。」

    「我不進去!帶我去見皇上,我要問個清楚,他憑什麼對著個孩子也能痛下殺手?他到底是不是人!」

    「娘娘別罵了,傳入陛下耳朵裡可不得了!」

    外間的喧嘩驚動了謝安平,他跑出門去看是誰在鬧,正好撞見孟棋楠一身狼狽地坐在雪地。

    謝小侯大步跑過去:「賢妃娘娘!您怎麼坐地上?快起來!」

    孟棋楠見到他眼前一亮:「你來得正好,我要見皇上!」

    謝安平拉她起身:「您先進殿等,皇上片刻即回,外頭冷,可別凍傷了您。」

    孟棋楠冷笑:「我傷著了算什麼?無辜稚子枉死,怎麼不見你們心疼難過!」

    「什麼枉死?誰死了?」謝安平一怔,納悶道:「您指睿王麼?他尚在大理寺,娘娘放心,皇上應該很快會下旨放人。」

    輪到孟棋楠愣住了,她難以置信:「你說什麼……宣兒還活著?」

    謝安平篤定道:「睿王乃皇親國戚,陛下沒說,誰敢動他一根毫毛?大理寺卿一直好吃好喝好玩地款待著,比供菩薩還小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孟棋楠頓時轉悲為喜,捧著胸口,「我還以為……」

    話還沒說完,她身子一軟,眨眼就倒了下去。謝安平眼疾手快攙住她,耳畔一道驚呼炸開。

    「大人快看!」

    孟棋楠腳下的純白雪地,染上一灘血色,猶如清池中綻放的血蓮。

    家中有個孕婦,謝小侯自然知道這是流產的先兆。他攔腰抱起孟棋楠,聲嘶力竭地大吼:「喊太醫!快去請皇上回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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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情節酒叔一直很猶豫要不要寫,但當初整篇文的構思實在太完整,缺了任何一環都不能走到我最終設想的結局。儘管很艱難,我仍舊寫了,不是為虐而虐,只是因為男女主生活的地方就是這麼殘酷,而殘酷中磨練出來的真情才更加可貴,這就是我想在文中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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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發表於 2016-2-3 09:08:02 |只看該作者
71、問罪

    興慶宮裡,德妃送過梅花就走了,衛昇來的時候並沒跟她碰面,卻在進門後被太后一聲質問。

    「那小孽種是怎麼回事?」

    先帝駕崩以後他們才曉得翠寒園還藏著這麼個小傢伙,衛昇不悅太后更生氣,試想任誰看自己丈夫的小妾生了個可以當孫子的小兒子,心頭都像擱了塊石頭壓得慌。

    還好衛昇已經登基,所以太后才不把宣兒當回事,扔在園子裡繼續養著,生母打發得遠遠的。可現在宮中流言四起,說宣兒的身世非同尋常,而剛剛送花的德妃有意無意傳遞來一個「好」消息——那小妾死了,死於非命。

    太后這才警惕起來。她貴為太后,女人間的戰爭她是贏家,贏家對輸家網開一面不是不可以,但若是危及她唯一的兒子,那就心狠手辣絕不留情。

    衛昇道:「都是謠言,母后不必在意。睿王生母歿了,朕準備下旨讓他去陵寢弔唁。」

    太后冷冷道:「什麼謠言,哀家當年是被氣昏了頭,沒理清其中的門道。先帝駕崩前幾年一直身子不好,湯藥都沒斷過,怎麼就臨幸了一個粗使宮婢,還那麼巧有了孩子?而且這件事宮闈局居然沒有記錄在檔,實在太蹊蹺了。東瀾你說實話,那小野種是誰的兒子?」

    衛昇眉心微動,道:「父皇認他為子,他就是先帝親生子,朕的六弟。」

    「混賬!」太后一拍桌子,「先帝當年病糊塗了,你如今也病糊塗了不成!哀家告訴你,那些不乾淨的人趁早除了,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日後找一攤麻煩事。你怕外人非議,那就哀家來做,來人,賜一壺瓊漿露給睿王。」

    「站住。」衛昇喊住去送酒的宮人,沉重一歎,「算了母后,知情人都已作古,睿王又還年幼,罷了。」

    太后斥罵:「你以為翅膀硬了就能忤逆哀家?!你別忘了,當年你的兄弟手足都是怎麼死的!今兒個來哀家面前裝仁心仁德的明君?告訴你,哀家沒生過這種窩囊廢兒子!」

    窩囊廢。他從小最怕聽見這三個字。

    衛昇咬緊了牙關,費力擠出一句話:「朕手上沾的血,又何嘗沒有母后的一半?二哥是怎麼夭折的,老五又是怎麼變成了個傻子,難道母后不清楚!」

    太后被他氣得發抖:「逆……子、逆子!哀家做這一切是為了誰?為了哀家自己嗎?還不是為了你能坐穩這把龍椅!」

    衛昇別過了頭:「母后做的一切兒子很感激,但是朕有時候也會厭煩、會覺得累……實話跟您說了,嬪妃們遲遲生不出孩子是朕的緣故,朕不想她們有了子嗣就愈發厲害地算計,朕害怕自己的孩兒落得跟朕一樣的下場,又或者更不如,像二哥三哥他們……一想到這些朕就不敢要孩兒,不、敢、要。」

    這席話在太后聽來簡直是駭人聽聞,她老人家胸口一陣抽搐,閉眼哀嚎:「你、你要氣死哀家……」

    衛昇眼眶也有些紅,他低著頭,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道:「留著睿王並非是朕怕背負罵名,而是安平告訴朕該惜取眼前人。棋楠為此已經跟朕翻了臉,其實六弟還小,那麼忌憚個孩童作甚麼?朕偶爾也想恣意妄為一回……不管以後,踏踏實實為眼前的人做些事,縱情活一場。」

    太后眼中滾出熱淚:「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位置,怎麼可能縱情恣意?東瀾,你不能任性,你是一國之君。」

    衛昇心意已決,不再多作解釋,利落轉身。

    安盛一頭栽了進來,冷不丁撞破太后皇上不歡而散。衛昇怒極揣了他心窩子一腳:「冒失的狗東西!」

    安盛挨了踢,顧不上胸口劇痛,匍匐在地顫巍巍道:「皇上,賢妃娘娘不好了!」

    衛昇一時未作他想:「病沒好就去喊太醫,回回來煩朕!滾!」

    安盛嚇得差點都不敢說了:「不……不是……是謝大人差人來請皇上您回去的,他說、說……賢妃娘娘小產了……」

    衛昇身體的反應比頭腦快,等他咀嚼透這句話的時候,人已經狂奔在路上了。凌冽冷風吹醒了他渾濁的頭腦,卻又讓他五臟俱焚。

    他不歇氣地跑回宮殿,在屋外被人擋住。

    「請皇上留步。」

    衛昇眼睜睜看宮婢婆子們端出一盆盆血水,映得他眸底愈發通紅。

    他一聲咆哮:「怎麼回事!」

    謝安平低頭湊上來:「賢妃娘娘誤以為睿王身亡,孤身一人從冷宮跑到這裡求見皇上,本來就病著,這一路風雪交加挨了凍,所以……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難說。」

    衛昇捏緊了拳頭:「查。徹查到底,不計代價!」

    誰傳去的假消息?

    誰撤走了冷宮守衛?

    誰設下毒計想取她的命?

    查個水落石出,勢要血債血償!

    「安平,」衛昇眸子低垂,耷拉肩膀盡顯頹然,「是不是這就叫報應……」

    終其一生,他還是得不到想要的,哪怕曾經得到過,卻終究失去。

    謝安平埋著腦袋搖了搖頭,只見一滴東西落在衛昇足前,凝成白霜。

    從日落等到月升,緊閉的房門終於開了,滿臉疲憊的蘇扶桑走了出來。

    衛昇急迫問他:「怎麼樣?」

    蘇扶桑搖頭,歎道:「微臣拼盡全力也只能保住娘娘性命,至於龍胎……實在無能為力,陛下請節哀。」

    衛昇揪住他的衣襟:「她有身孕為什麼朕不知道?你怎麼不稟告朕?!你安的什麼心!」

    蘇扶桑抬眼直視龍顏,淡漠的神情隱含醫者的痛心:「微臣也不知娘娘有孕,上次她根本不讓我把脈。可見娘娘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至於個中緣由,恐怕只有皇上您、最清楚。」

    衛昇聞言不覺鬆開了手,表情錯愕。蘇扶桑後退一步:「微臣還要去熬藥,先行告退。」

    殿中燃了安神香驅散血腥味,孟棋楠緊緊闔眸躺在床上,安靜的跟平時判若兩人。衛昇摒退宮人,獨自走過去單膝跪在了床頭,小心翼翼牽起孟棋楠的手。

    「小狐狸。」他拿臉頰貼著她的手背,彷彿從這點微弱的溫暖才能確定她沒有離開自己,「朕沒有殺六弟,朕原本打算放他出來的,今天就放他出來……」

    「你只要再等一等,多等半個時辰就會知道,真的只用等一小會兒……你為什麼不等?你平時那麼聰明,怎麼偏偏在此事上失了分寸?關心則亂四個字,說別人你一定懂,擱到自個兒身上,你卻看不清了……」

    「棋楠,我很後悔。我不該疑心你,不該讓你去冷宮,更不該不去看你,不然你就不會這樣……我是真心實意期盼一個你我的孩兒,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一定歡喜得跳起來……初為人父,怎麼可能不高興?」

    「可是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是不是你覺得我殘忍得連親骨肉也不肯放過?棋楠,其實你也不信我,你不肯信我。」

    「為什麼……」

    衛昇把頭低低埋進被子,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沉睡」的孟棋楠睫毛微微顫抖,泛出點點晶瑩,由始至終、沒有睜眼。

    天微微亮的時候,一夜無眠的衛昇更衣上朝,孟棋楠依然沒醒。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頭,叮囑旁人:「好生伺候著,朕下朝就過來。」

    出了屋子就看見謝安平,衛昇給他使了個眼色,他趕緊跟了上來。

    「如何?」

    謝安平有些挫敗的口氣:「娘娘的貼身侍婢霜白當時去熬藥,離開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娘娘應是這個空檔聽見了傳言。但娘娘也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所以認不出說話的宮婢。霜白是安盛親自挑選的人,按理說信得過。」

    衛昇略一沉眉:「守衛呢?」

    「正值侍衛輪換,有人在他們必經之路潑水結下厚冰,一名侍衛摔斷了腿腳,其他幾人擔他就醫,據說也就走開了半柱香的時辰。」謝安平隱約感覺對方就像一條蟄伏的毒蛇,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皇上,這接二連三的事絕非是某人一時興起的陷害,恐怕她籌謀已久。若不除掉此人,將來後患無窮!」

    衛昇臉龐陰霾:「朕知道。歲除那夜的玉珮案,也是她的精心設計。你把合宮的嬪妃都抓起來一個個審,務必替朕把這歹毒女人揪出來。」

    謝安平大驚:「所有嬪妃?」

    前朝後宮息息相關,皇上大肆清理後宮,前朝還不亂成一鍋粥!

    衛昇斬釘截鐵:「朕寫份手諭給你,你只管放手去審,改用刑就用刑,朕要聽她們嘴裡吐出來的實話!」

    謝小侯算是見識了什麼叫衝冠一怒為紅顏。他一咬牙答應:「臣遵旨!」

    不管了,天塌下來有高的頂著。他身為皇帝的狗腿子,君王要他咬誰,他就必須咬誰。反正咬死了算皇上的。

    當天,後宮一片鬼哭狼嚎,下獄問罪之人多不勝數。眾女相互揭發相互告密,都成了窮途末路的咬人瘋狗。

    只有蓬萊殿還維持著祥和寧靜,淡淡的苦澀藥香瀰漫在宮殿裡,讓人覺得莫名的踏實安心。

    蘇扶桑正在喂孟棋楠喝藥,他垂著眸子淡淡說道:「這兩日宮裡的情勢娘娘聽說了嗎?」

    孟棋楠嚥下苦藥,問:「你是指問罪嬪妃一事?」

    「嗯。」蘇扶桑喂完了藥,給她擦拭嘴角殘漬,有些憂心,「皇上想為娘娘出氣,心意雖好,但這般大張旗鼓有些不妥。每日都有朝臣上書,不是懇求皇上高抬貴手,就是搬出聖人道理勸誡,甚至有些還……」

    「還罵本宮是禍亂朝綱的妖妃,要皇上殺了我對不對?」孟棋楠神態自若,一語道破。

    蘇扶桑拱手:「娘娘是明白人,應當勸一勸皇上,朝堂不穩,則社稷危矣。」

    孟棋楠微微一笑,並沒著急表態,而是問:「睿王如何了?」

    「太妃去世睿王前去弔唁,聽說皇上下了一道聖旨,把北陲的三州九城劃給睿王做封地。等太妃入土為安,睿王便要啟程去封地了。」

    孟棋楠歎道:「那麼小的孩子就要去北陲苦寒之地……罷了,總歸是撿回一條命,只要活著,比什麼都好。」

    蘇扶桑也覺得哀涼:「是啊,如果留在上京,就算皇上不追究,太后那裡也容不下他,還是走了的好。也許將來微臣也會離開這裡,去一個簡單的地方過簡單日子。」

    孟棋楠垂眸,啟唇輕語:「你們都走了,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蘇扶桑這才驚覺自己說了喪氣話,他趕緊勸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不一定會走的,你別難過……」

    「我難過什麼,你應該走,走得遠遠的。」孟棋楠揚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如常笑容,「你跟子淵留在京城沒有未來,你的家族、朝堂裡的同僚、親朋好友……哪一方都是你倆的障礙,只有遠走高飛,你才能和子淵天長地久。今年開春要外放一批官員,我給皇上說一聲,讓子淵去個偏僻地方當縣令,到時你辭官跟著他去就是了。只是辛苦你們以後要過清貧的日子了。」

    蘇扶桑的鳳眼裡燃起希冀:「如此就再好不過了,與他粗茶淡飯朝夕相對,對我來說是賽神仙的快活日子。可是娘娘,以後您……作何打算?」

    孟棋楠無所謂聳聳肩膀:「還能怎麼打算,我又不像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離開這鬼地方,除非死了。」

    蘇扶桑安慰道:「經此一事,微臣也看出來皇上對娘娘是有情的,只是有時候這有情比無情還要傷人。慢慢來吧,假以時日,這些不愉快也就淡忘了,到時候您與皇上還會有孩兒。」

    誰知孟棋楠聞言卻是無動於衷,她翹起了嘴角:「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罷,她自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白紗藥包,兩寸見方。正是她晚間睡前慣用的香包囊。

    「你看裡面有什麼。」

    蘇扶桑放到鼻端嗅了嗅,眼珠頓時一凝,趕緊拆開來細細分辨。

    他的表情幾乎可以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你……」

    「這玩意兒我一直都在用,直到上次我找你要了避子湯,引起皇上的不滿,我尋思不能回回都找你要,於是便加了些紅花麝香到這裡面。他不賞我血燕羹,我就自己賞自己。說到底,我就是不想給他生孩子。」

    說道此處,孟棋楠抿緊了唇,有些哽咽,片刻才重新開口:「這東西是由紅絳保管的,直到她們人沒了,我才沒接著繼續用,哪知運氣就是這麼不好,居然懷上了……」

    蘇扶桑身為醫者,恨她不把自己身子當回事,可又心疼她:「你知不知道用多了這些對身體會造成多大損害?傷了底子,你一輩子也生不出孩子!你啊你,叫我說你什麼好!」

    孟棋楠把頭一偏:「生不出就生不出,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嗎?娘娘,你捫心自問,你停用避子香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果真是因為紅絳一走就沒法做香囊了嗎?還是孟棋楠你心志動搖,愛上了那個男人,甘願給他生兒育女?

    「現在還來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反正孩子已經沒了,不該是我的,就永遠不是我的。」孟棋楠俏皮地沖蘇扶桑眨眨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看我不是從冷宮裡出來了麼,還救出了宣兒,皇上也全力徹查真相……樁樁件件都是我想要的結果,等到找出那設局之人,我便功德圓滿、夙願得償咯!」

    蘇扶桑無可奈何地長歎一氣:「什麼塞翁失馬,功德圓滿……你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最終落得兩敗俱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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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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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德妃

    謝安平抓人從低品級的嬪妃開始,等她們曝出其他人做過的齷齪事,又再依「證據」抓下一批。此事就像瘟疫一般蔓延,采女、御女、寶林、美人……到婕妤、修儀,最後才是妃位。

    偌大後宮,風聲鶴唳。

    烏雲已經瀰漫到德妃宮殿的上空,可她卻穩若泰山,甚至還有心情對鏡簪花。

    梅雪一撩簾子進來,快步過去低眉道:「娘娘,王修儀也下獄了。」

    德妃鬢邊簪了朵紅梅,看看覺得不好,遂又取下來換成今年最早開的一茬報春,不在意問道:「什麼罪名?」

    「她毒死了何美人。」

    德妃微微蹙眉:「何美人是誰?」

    梅雪道:「就是去年死的那個,常穿一身兒碧色,皇上讚她如清水芙蓉,淨若皎月。娘娘您說她冒犯了您的名諱,所以……王修儀買通太監去宮外買毒藥,此事咱們是知道的。」梅雪已經有些慌神了。

    德妃全名鍾碧月,經梅雪一提點才想起些許:「她啊,本宮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人,可這冒犯名諱一說純屬子虛烏有,本宮也不知王修儀買毒藥的事。毒又不是你下的,你慌什麼。」

    梅雪咬緊了唇:「可是……那個玉珮,謝大人正在查出處。」

    「查就查,本宮送的是玉帶。」德妃簪好了花又描起眉來。她做事一向穩妥,歲除送給宣兒的禮是兩份,一根玉帶一塊玉珮,雜亂混在一起,任誰也不能找出玉珮的來源。

    「就算被他們知道了又如何,本宮不怕。」

    鏡中之人眉如遠山,眼含秋水,鬢斜報春人比花嬌。德妃癡癡望著她,伸手撫上鏡面:「春夜花園相遇,我也是這般打扮……」

    當年的上京第一才女心高氣傲,哪兒看得上凡夫俗子,她不急著嫁,若是沒有心儀男子,寧願一輩子待字閨中。

    她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這樣一個男人。

    他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也是祖父鍾太傅口中百年難得的帝王之材,傳聞中的他陰險、詭譎、狠毒,卻又志氣高遠雄才偉略。他居然這麼年輕,俊美無儔,唇角彎起的時候能柔了一峰冰雪。

    明明是她鍾家的後花園,他一介陌生男人擅自闖入不說,還反客為主地摘了朵報春遞過來:「名花贈美人,請小姐笑納。」

    鍾碧月揚眉,依然高傲:「公子此言差矣。名花乃指牡丹,報春並非牡丹,而妾身亦非美人,所以不能接受。」

    他並未被她的伶牙俐齒打敗,而是學著她的口氣說:「小姐此言差矣。報春開後百花開,堪稱百花之首,怎會算不得名花呢?」

    鍾碧月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接過報春,扭捏著身子:「名花贈美人,寶劍送英雄,我可沒有寶劍送你。」

    「哈哈哈——」他朗聲大笑,「朕可不是什麼英雄。不過朕有的時候,確實需要利劍在手。」

    往事歷歷在目。鍾碧月義無反顧進了宮,做他手中的一把利劍,她替他平衡後宮,跟高家對抗,做成每一件他交代的事。他是一條龍,她就要做他身邊的鳳。

    可是到頭來,她仍是一把好用的劍,她永遠成不了那個能跟他比肩的人。經歷過希望、失望、絕望,乃至最後的鐵石心腸,鍾碧月夢醒了。

    她的郎君也是別人的郎君,郎君可以對她沒有情,但絕不能對別人有情。

    反正此生已誤,不在乎再多錯一點。

    德妃趕走腦海中的回憶,問道:「賢妃怎麼樣了?」

    梅雪道:「還在蓬萊殿養著沒出來。」

    德妃略有得意:「沒了孩子,她怕是要落魄好一陣子了……可惜她命大,這樣都死不了,真晦氣。」

    這時,宮人在屋外稟報,謝安平來了。

    梅雪本就心神不寧,立即方寸大亂:「他來了!娘娘怎麼辦?咱們該怎麼辦!」

    德妃手腕一僵,闔眸片刻:「還是低估他了……」她深知躲不過去的,「請謝大人稍後,梅雪,伺候本宮更衣。」

    謝安平等了一會兒,只見德妃婉婉出來,她穿了件織金孔雀紋的宮裝,珠翠滿頭鳳釵搖曳,妝容艷麗顯得很是隆重。

    謝小侯腰別金刀,手握刀柄微微向她鞠躬:「娘娘請。」

    彷彿此行是去參加盛大的祭典,德妃神情莊重不見懼色:「走吧。」

    出了宮門該上肩輿,但門口只站了一排侍衛,德妃回頭看謝安平,他面上掛著淺笑:「皇上的意思,是請娘娘走著去。」

    正值化雪,屋簷上的冰稜都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水,青石路上更是積雪殘存、水漬橫流,錦履底子輕薄,走不了幾步就會濕透摔跤。

    德妃放眼望去,只見長街兩側的宮人正在鏟雪,不過不是把路上積雪往兩側刨弄,恰恰相反,他們把雪堆滿了路面。

    她輕蔑地笑了聲:「這又是什麼意思?」

    「皇上說,賢妃娘娘受了十分,您就得受上十二分。」

    孟棋楠挨了多少凍,鍾碧月就必須十倍百倍地承受回來。他的喪子之痛,也勢必在她身上討回來。

    德妃垂眸冷笑:「皇上還是這麼……狠。」

    她破釜沉舟地邁出了第一步,謝安平帶領侍衛尾隨其後,果然沒走多遠德妃就摔倒了,可是無人上前攙扶,她只得自己爬起來,繼續前行。

    漫漫一生就像這條路,明知難走、明知路的盡頭不是善終,她還是得走。

    只因終點有那個男人。

    「謝大人,」德妃摔得鬢散衣濕,掌心也磕爛得不成樣子,她停歇片刻,氣喘吁吁問謝安平,「你怎麼、知道……玉珮?」

    謝安平站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冷眼觀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金吾衛的手下沒有撬不開的嘴,更沒有挖不出的秘密,何況娘娘忘記了,這裡是後宮,你算計著別人,別人也同樣算計著你。」

    「是啊,我怎麼忘了?」德妃撐著膝蓋直起身,跌跌撞撞地繼續行走,狼狽而又決絕。

    謝安平見狀,感慨這可恨的女人,其實也可憐。

    紫宸殿,衛昇坐在那裡許久,闔眸沉思一動不動,德妃跪在殿外,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

    安盛躬身進來:「皇上,德妃又昏過去了。」在雪裡走了一個時辰,又在冷風口吹了兩個時辰,這都是第三回暈倒了。

    「潑醒。」衛昇宛如石佛巋然不動,看樣子是還打算繼續折磨她。安盛試探勸道:「再下去恐怕命都沒了……皇上您不是還要審她麼?」

    衛昇緩緩睜眼,厭惡的神情不加掩飾:「醒了便帶進來。」

    德妃被帶入溫暖的大殿,押著跪下,她的神智都有些模糊了,身子一癱摔趴在地上,摸著柔軟的地毯,她居然內心一片安穩。

    她的模樣在衛昇看來不過是苟延殘喘,他居高臨下冷漠無情:「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德妃費力地仰起頭,含笑篤定:「皇上,你不會殺我。」

    「朕是不會殺你,殺你髒朕的手。可即便把你千刀萬剮,也難消朕心頭之恨!」

    「你不會殺我的……」德妃慢慢站了起來,整理了散亂的頭髮,挺直背脊立在衛昇眼前,冷冷笑道:「你不僅不會殺我,甚至還要封賞我,賜我無尚榮耀。」

    衛昇皺起眉頭,露出不屑的神情。

    「有高家做前車之鑒,難道皇上以為我鍾家還會傻到步他們的後塵?」德妃表情猙獰猖狂,「淑妃這般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難道我還不怕?還要學她任人宰割!開國以來就有鍾家,至今百年風雨仍舊屹立不倒,這是為什麼?因為我鍾家深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一早便為自己籌謀打算了!」

    「我祖父三朝元老,太傅就做了近二十載,皇上可知朝中多少人是他門生?我叔父乃涼州中正,東南半數武官都受過他的提拔!還有我的舅父,曾經統領東宮十率,就算現在東宮空置,但舅父仍有兵卒在手,餘威尚存……你信不信,我今天只要死在這裡,明天早朝就會有更多的人上書彈劾賢妃,朝臣齊齊向天子施壓,皇上我不信你還能護賢妃安然無恙。你越是堅持,朝臣就會愈加痛恨賢妃,明槍暗箭總是難防,她最後一定是身首異處的下場,更甚,你為了一介妖妃大興酷獄,失去臣子的信任擁戴,到時候這個皇位你坐不坐的穩,還是未知之數。您別忘了睿王身上流著誰的血?他若在這節骨眼上以正統之名起兵,勢必一呼百應,我鍾家看透你的無情無義,也會揭竿而起,等到乳臭味干睿王坐上您的龍椅,猜猜誰才是這皇宮的主宰?」

    德妃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凌傲道:「要江山還是要美人,皇上您想清楚。」

    衛昇捏緊了拳頭,沉聲道:「你們可以試試,朕既然有本事坐上這裡,絕不怕任何人的威脅。爾等小人,朕會一一鏟、除、殆、盡!」

    「就算讓你勝了又怎樣?一旦打仗,損兵折將又勞民傷財,說到底傷的還是晉國的根基。您就不怕外敵趁虛而入摻合一把,漁翁得利麼?胡越部族正虎視眈眈,上回的仇他們可還記著呢。」

    衛昇沉默了。

    德妃翹起唇角:「你不會殺我。衛東瀾,你不敢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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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不敢

    「朕不敢殺你?」

    衛昇怒極反笑,冷眼望著這個窮途末路的女人:「既然你也說高家是前車之鑒,就該知道對於你們這種一丘之貉,朕豈會不防?太傅門生再多,也不及朕的臣子多!三綱五常,君為臣綱,你說他們是會忠於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者,還是忠於朕?!」

    「如今科舉大興察舉漸廢,中正一職也就是個擺設,不然你道朕為什麼把你叔父放在那個位置?朕登基以來不斷提拔寒門子弟入仕為官,十六衛中一半的人都是武舉出身。就算東南受過鍾家恩惠的武將集結造反,再加上你舅父又有何懼?朕不信一群紈褲子弟匯聚的烏合之眾,能敵得過朕千挑萬選的精銳之師!」

    衛昇走到她面前,以一種帝王才有的無上威嚴震懾住她:「你句句是錯,唯有一句說對了。朕不希望戰爭,只因天子是百姓之父母,有責任撐起他們頭頂的一片天,所以朕有時候會忍,但這份忍耐有限度,爾等若敢造次,行通敵叛國之舉,使得外族侵我大晉,朕將不惜一切清理門戶!」

    「這天下沒有朕不敢做的事,也沒有朕不敢殺的人,更沒有朕不敢打的仗。」

    德妃身子微微發顫,幾乎都要撐不住往後倒下。她極力控制著發抖的聲音,道:「你不會殺我的,至少現在不會。現今朝野上下已成驚弓之鳥,你若今日動了我,只會給他們提供一個反舉的借口。我一介弱質女流的性命無關緊要,可天下大局卻缺不得我這樣關鍵的棋子。讓我猜猜,皇上您的策略應是逐步蠶食瓦解,兵不血刃地除掉我鍾家和其他世家,就像解決高家一樣,神鬼不覺……所以,現在你更不可能動我!動一發而牽全身,為了我這種小人物壞了你精心謀布的局,這種虧本買賣皇上你不會做。要穩住世家不作異動,你就得穩固我的地位,等到消磨上一年、兩年,三年……甚至五六七年,世家們的權勢被徹底掏空,才是你動手剔除的最佳時機。」

    衛昇不得不承認德妃是聰明的,能琢磨透他心中的七八分所想。

    「你與你的母家,朕遲早會剷除。」

    不料他的這句話換來德妃變本加厲的囂張。

    她「呵呵」地笑:「遲早?有多遲,又有多早?皇上,臣妾從沒有想過你會饒我一命,我也不會向你請求寬恕我的家族,我連自己的性命尚且顧不了,哪兒還有功夫去替別人求情。但是從今天開始,只要我多活一日,就是多賺了一日。能活一月算一月,能活一年算一年,只要我今天不死,我怎麼都是賺!」

    「而您和賢妃,看見我安然無恙活地在世上,每看見我一次,就會想起那個未出世的孩兒,就是多一次的心痛。賢妃必會恨你不能為她母子報仇,跟你疏遠生分,你又顧全大局不能立即要我的命,猜猜你們還能情若當初麼?我就像一根刺,永遠橫在你二人中間,讓你們受盡折磨,這一局到底還是我勝了!」

    她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求生,她也不會傻得學淑妃自盡。她要進行一場最瘋狂的報復,如飛蛾撲火般,一頭撞入毀滅的烈焰之中。

    衛昇臉色鐵青,一把扼住她的喉嚨:「當真以為朕不敢取你狗命!」

    德妃被掐得喘不過氣,臉上還掛著得意的笑容:「殺啊……你最好殺了我,正好提供給鍾家反撲的借口……你不希望的戰爭,還是會打……」

    衛昇沒有鬆手,真的有扼死她的架勢,德妃在瀕臨斷氣之際,卻察覺脖頸驟然一鬆,新鮮空氣灌入肺腑,嗆得她猛烈咳嗽起來。

    衛昇最後一刻甩開了手,他面無表情,只是眸底佈滿了寒霜:「你說得對,朕不能在現在殺你。因為有時候人死了會比活著要痛快許多,朕希望看你生不如死。」

    他勾起了唇角,宛若索命惡鬼:「從今天開始,朕會每日送你一顆鍾氏的人頭,從你的父母開始,然後是你的兄弟、姐妹……直到鍾家所有人死光了,朕也不取你的性命,甚至朕會恩准你為他們上墳敬香。對了,罪臣及其家眷是不許立墳的,朕會命人開闢一處亂葬崗,專門扔你鍾家的人,到時候要勞煩愛妃去殘肢斷臂裡面慢慢翻找,希望你對他們足夠熟悉,能夠拼湊出完整的身軀……」

    德妃睜大眼,死死瞪住衛昇,眼淚從眼角滑下來。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殘暴,只是低估了他的狠毒。

    他對她有多狠,就證明對孟棋楠有多愛。

    德妃絕望道:「都死吧,死了才乾淨……反正已經被皇上您惦記上了,就算他們留著命,也苟活不了幾日,都死了的好!」

    衛昇喊人把她拖出去之前,跟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用你全族人的性命來祭朕的孩兒,便宜你們了。」

    「就算我們都死光了,你的孩兒也回不來,賢妃照樣恨你一輩子!呵呵……」

    德妃不屑嗤笑,隨即被人架出了大殿。

    之後,衛昇招來了謝安平:「把其他人都放了,給些安撫,讓她們各自回去休養,不得滋事。」

    謝安平:「是。那鍾氏作何處置?」

    衛昇攤開書信嘩嘩書寫,頭也不抬:「讓她回自己宮裡,身邊伺候的人你先審,審完了直接杖斃。不許人伺候她,但也別讓她尋死,給朕留著她的命!」他把書信封號烙上印記,交給謝安平,「盡快交到紀玄微手中,讓他帶二十萬大軍去東南待命,另外留二十萬駐守邊關,嚴防胡越。」

    衛昇接著又寫聖旨:「把監察御史喊來,涼州中正收受賄賂賣官鬻爵,這樁樁件件都給朕在明日早朝公之於眾!」

    「還有溫澄海,讓他聯合寒門子弟上一篇萬人書,彈劾鍾太傅結黨營私!」

    「……」

    謝安平看著衛昇大展拳腳的樣子,忽然失了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想起家中懷孕的美人貓,他有些猶豫:「皇上,這是不是太快了?」

    剛清洗完後宮又要肅清前朝,接二連三的大動作彰顯了衛昇的雷厲風行,但欲速而不達,謝安平怕引起時局動盪。

    衛昇冷冷說道:「朕還嫌太慢!最多一個月,務必給朕端了鍾家,片甲不留!」

    漸漸就入春了,積雪融化新綠抽芽,孟棋楠養了大半月的身子,也漸漸能活蹦亂跳了。

    現在是霜白和淺綠伺候孟棋楠,這日風和日麗,霜白給她挽了發,道:「今兒個天氣好,也沒甚風,娘娘出去曬曬太陽吧。」

    孟棋楠看著衛昇差人送來的一匣子鮮花,挑挑揀揀翻出朵白玉蘭來:「戴這朵兒。你以為我不想出去呢,還不是蘇扶桑說這些時日吹不得風,不讓我出去。」

    霜白撲哧一笑:「蘇太醫昨兒個正給奴婢說呢,看娘娘您最近茶飯不思的,估摸是悶壞了,所以讓奴婢陪著您出去走走。別走太遠累著就成。」

    孟棋楠捧著胸口陶醉:「扶桑花好體貼好溫柔好善解人意……本宮好喜歡他!」

    霜白臉都嚇白了:「娘娘!」

    「怕什麼?」孟棋楠努努嘴,「就算當著皇上我也敢這麼說,我就喜歡蘇扶桑!」

    「咳!」

    門口軟簾一飛,一身明黃的衛昇走了進來。他裝作沒有聽見剛才的話,走近了時臉上掛著本來很吃醋但不得不勉強堆笑的臉,放柔聲音問道:「愛妃在幹什麼?」

    孟棋楠沒好氣翻他白眼,不屑看他:「你沒長眼睛啊,我在簪花。」

    看她鬢邊是白色的玉蘭,衛昇見狀覺得不好,伸手想拈下來:「太素了……」

    「就這朵。」孟棋楠按住他的手,略略垂眸,「花哨的不好,就要素的。」

    衛昇這才發現她衣裳也穿得素,裡衣雪白,只是外頭罩了件茶白褙子,而且連多餘的首飾沒戴,只有髮髻插了支珍珠釵。

    他一怔,遲疑道:「今天是……」

    「七七。」孟棋楠扶了扶鬢角,輕描淡寫道:「沒出生的孩子,甚至還沒成形,不能大張旗鼓地做法事,我也只好這般祭一祭他了。」

    衛昇鼻子有點酸:「朕……叫三清殿的法師誦經為他超度。」

    孟棋楠斷然拒絕:「免了。死後折騰這些有什麼意思,他又看不到聽不到,若讓太后曉得,她老人家還不病得更重了?你若有心,去菩薩前上柱香,求菩薩保佑他早些投胎去戶好人家,別再回我這兒來就好。」

    雖然她還跟他說話,可一言一字就像鋒利的錐子,狠狠紮在他心頭。

    衛昇一臉愧疚:「兩日前收到消息,東南兵變,紀玄微已經在剿滅叛黨了,棋楠,朕很快就能為你報仇雪恨。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孟棋楠不置可否,沒搭理他這句話。

    說實話,她壓根兒不介意德妃的生死,也不在乎鍾家的滅亡。從她昏倒在雪地裡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一場她一定會贏。在這裡她沒有權勢可以利用,但她拿捏住了人性的弱點,利用衛昇的愧疚,借他的手大肆清洗後宮。

    她孟棋楠總是贏家,是宮裡屹立不倒的常勝將軍。可是這一次她贏了並不覺得高興,因為她失去太多了,親近的人喜歡的人,並不期盼又意外而至的孩兒……統統失去。蘇扶桑說得對,她確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最終兩敗俱傷。

    這裡不是楚國,她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皇,這裡什麼也沒有,這裡不適合她。失去權勢的帝王,永遠不是真正的帝王。孟棋楠如夢初醒。

    「棋楠,在想什麼?」

    孟棋楠的神遊天外被衛昇打斷,她抬眉露出一抹淺笑:「表叔公,我想出去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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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09:08:43 |只看該作者
74、悲壯

    衛昇環住她,下巴抵在她肩頭:「好啊,等再暖和些,朕帶你去翠寒園。」

    「表叔公說話算話!」

    孟棋楠跳起來揪他耳朵:「最晚下個月就去,聽見沒?」

    「嘶嘶……輕點兒,耳朵都要被你扯掉了。」衛昇呲牙咧嘴,捧起她的臉揉了揉,「朕盡量,再怎麼也得等東南的事解決了,沒有後顧之憂,你想去哪兒朕都依你。」

    孟棋楠嘴巴嘟成一團:「那我想去東海,天長水闊浩瀚無疆,肯定比太液池好玩兒多了。」

    衛昇俯首啄了一口:「聽你的。走吧,朕陪你去花園子裡轉轉。」

    孟棋楠一腳踩上凳子,叉腰昂頭:「你背我!」

    衛昇背著她走出屋子,宮人和侍衛早就在安盛的叮囑下轉過身去,不敢看。孟棋楠甩著手吆喝:「駕駕——跑快點。」

    小狐狸你把朕當畜生使喚嗎!

    衛昇黑著一張臉,咬牙切齒還不能發火:「朕忽然想起上一回,你死皮賴臉的哭著喊著騙朕背你,其實當時心裡面特得意吧?」

    「誰叫你傷了我的心!」孟棋楠言辭鑿鑿,「明知道扶桑花兒不喜歡女人,你還故意派他給我瞧病,引我上當……害我難過死了!就是要讓你做牛做馬,才能讓我消氣。」

    「小狐狸你不講道理,傷你心的是蘇扶桑,不是朕。」

    「就是你就是你……你是始作俑者罪魁禍首,壞事都是你幹的,就是你!」

    衛昇:「……」跟女人沒法兒講理。

    春風回暖,燕尾裁柳。花園裡冬季的肅殺蕩然無存,新移栽過來的樹嫩綠滿枝頭,有些還結起了花骨朵。

    衛昇在一株青柳旁把孟棋楠放下,直起腰微微喘了口氣。

    「吁……」

    孟棋楠拿眼瞭他,很是不滿:「才背一小會兒就累了,不中用。」

    衛昇厚顏無恥地齜牙笑:「朕的中用不是體現在這種方面的,再說朕中用與否你難道不清楚?」說罷扯下一枝柳條把玩。

    ……表叔公您真的不是下流的市井無賴嗎!

    孟棋楠沒好氣瞪他一眼:「流氓!」

    「朕的意思是朕作為天子治國愛民,還算不錯罷。」衛昇低眉淺淺地笑,手指靈活翻動,不一會兒把細軟柳條編成一個圈兒。

    孟棋楠鄙夷:「表叔公你都幾歲了,還玩兒這種小孩子過家家的東西。」

    衛昇不理她,俯身捋了幾朵花,點綴在柳條環上,然後往孟棋楠腦袋上套。

    「我不戴,土了吧唧的!」孟棋楠搖頭晃腦不肯戴,衛昇卻堅持地把柳枝套上她頭頂。

    「小狐狸。」

    衛昇忽然鄭重其事地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仰頭懇求:「做朕的皇后。」

    孟棋楠準備去扯柳枝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怔怔看著他。

    衛昇目光堅定:「朕要你當晉國的皇后,朕此生唯一的皇后。」

    孟棋楠抿住唇不置可否,許久都沒有開口,衛昇便這麼一直蹲著等她答覆。

    「混蛋!」冷不丁孟棋楠推了他一把,氣呼呼指著頭上說,「拿個破草環子就要我當皇后,你騙三歲小姑娘呢?鳳冠鳳印呢!」

    衛昇摔在地上,又趕緊爬了起來,笑道:「只要你答應,朕立馬去稟明太后,擇吉日舉行封後大典,鳳冠鳳印屆時一併奉上。」

    孟棋楠斜眼看他,似乎有些不信。

    「你不說話朕當你默許了。」衛昇牽起她的手背親吻,笑瞇瞇問:「你高不高興?是不是樂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表叔公你自作多情了。

    孟棋楠把手抽回來,哼道:「有什麼好高興的,皇后就是個雞頭頭,管著一群你家的瘋母雞,搞不好還要染上雞瘟,我才不稀罕。」

    衛昇出言誘惑:「可是當皇后就有處置她們的權力,你不喜歡她們,隨你關也好殺也好,總之任你發落。」

    孟棋楠將信將疑:「你不心痛?」

    衛昇微笑:「你瞧朕是那悲天憫人的性子嗎?你只要做得乾淨利落,讓人拿不到把柄就成了。不過就算被人知道也沒關係,朕會幫你殺人滅口的。」

    「……凶殘、無情。」孟棋楠嗤之以鼻,臉頰卻微微發燙。

    好比烽火戲諸侯,就算天下人罵盡了周幽王,可褒姒心中定是歡喜的罷?

    可她還是一跺腳就跑開了。

    「呸!當皇后算什麼,有本事你讓我當皇帝!」

    衛昇覺得小狐狸的心思真是難以琢磨啊。皇后看不上,居然想當皇太女?這個……委實太讓他為難了。

    立後這茬孟棋楠沒表態,衛昇卻在暗地裡做準備了,只待鍾家餘孽處置乾淨,便要舉行封後大典。這股風聲也走漏了出去,朝野上下皆有耳聞,但似乎沒什麼人提出發對意見。

    直到紀玄微剿滅東南叛將,班師回朝。

    這日早朝,衛昇覺得立後的事還是要給大臣知會一聲,便道:「後位虛懸已久,諸位愛卿,朕準備……」

    誰知此時,兵部王尚書忽然出列,道:「啟奏陛下,臣以為紀貴妃出自名門,德行賢淑,是為皇后之佳選。」

    衛昇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又有幾個大臣出言附和,定睛一看皆是朝中較有份量的老臣。

    「紀氏門著勳耀,對晉國跟陛下忠心耿耿,紀貴妃德才兼備,其父戰死沙場,其兄當年力挫西越,為大晉立下汗馬功勞。皇上,念在紀家滿門忠烈的份上,臣懇請冊封貴妃為我大晉的皇后!唯有紀氏女,堪當此重任!」

    「貴妃已是四妃之首,再封皇后理所當然。」

    「……」

    衛昇心中一沉,臉色立馬陰沉下來,他沒有發作,道:「溫澄海,你以為如何?」

    溫澄海是他一手提拔的寒門子弟,最忠於他,卻也道:「微臣以為紀貴妃確實是皇后的合適人選。」

    好一群「忠臣」,此時居然沆瀣一氣擺他一道!

    衛昇冷冷道:「諸位愛卿真是令朕刮目相看,想當初朕要納紀氏女入後宮,爾等是怎麼勸阻的?不少人還因此挨了廷杖,看來傷好了就不記得這茬,今日又異口同聲請封紀氏女為後,從古至今,這般出爾反爾的小人當真少見!」

    偌大朝堂鴉雀無聲。

    須臾,溫澄海站出來,勸道:「陛下,之前的勸阻是因為貴妃娘娘身份特殊,為陛下名聲著想,臣等不得不勸。但如今皇后之位關係天下蒼生,臣等也是為了大晉社稷著想,故斗膽請願。紀將軍不日班師回朝,此次東南之行他再立功績,若此時冊封貴妃娘娘為後,不僅對紀家是封賞,而且也是天下百姓的眾望所歸。」

    好一個眾望所歸。

    衛昇明白溫澄海的意思。對於紀玄微這樣的國之棟樑,他只能盡力籠絡安撫,此次平亂幸得有他,才讓東南叛將還未舉事便被一網打盡。前朝後宮從來息息相關,紀家功績顯赫,紀家的女兒也要顯赫,所以現在說封後,後位就必須是紀婉蘭的。

    衛昇默了片刻,揮揮手道:「此事以後再議,退朝。」

    散朝之後,衛昇秘密召來了謝安平。這種時候,唯有謝小侯這個胸不懷天下、襟只裝私利的奸詐之徒能給他出主意了。

    謝安平一聽來龍去脈,便道:「依微臣看此事不一定是紀家在背後搗鬼。紀貴妃對您是什麼情感不用臣多說,而紀將軍還因入宮的事一怒之下跟她斷了來往,可見並不想她當皇后。但朝臣們也有他們的顧慮,他們是希望陛下您借此來穩住紀將軍,胡越未除,國家正是用人之際,紀將軍這般的將才一定要留住。但武將擁兵自重,太放任自流也不行,所以必須大大的封賞,得讓天下人都覺得陛下您器重他、也待他好,這人一旦被名望所束縛了,也就不敢太放肆。」

    衛昇皺起眉頭:「朕追封紀老將軍為一等忠烈公,再封紀玄微為勇義候,紀氏女也依舊是貴妃,朕再賜她封號蘭,但當皇后不行,朕已經允諾了棋楠。」

    「皇上,現在您的態度不是問題,問題是天下人的態度。您為了賢妃娘娘清理後宮,已經讓人落下口實,現在又要在風口浪尖立她為後,怕是更會為她樹敵。她的出生、德行、作為……樣樣都會成為別人攻擊她的把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個時候推她上位,只有百害而無一利!」謝小侯陳清利害,勸道:「乾脆把這件事放一放,等過兩年賢妃娘娘誕下皇子,屆時再名正言順封她為後。」

    衛昇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心頭煩悶:「朕不想等,誰知道兩年之間又會發生多少變故……棋楠跟朕已經很生分了,她心裡頭埋怨朕,朕很想補償她。」

    謝安平微微一歎,暗自慶幸好在自己沒這煩惱,只得再勸:「小不忍則亂大謀,請陛下三思。」

    「行了,你跪安罷。」衛昇攆走謝安平,撐著頭百般思量,心中萬般糾纏。

    立後的事擱置下來,衛昇再沒當著孟棋楠的面提起這茬,孟棋楠也不問。反正她是不稀罕當勞什子皇后的。

    皇后還不是依附著皇帝才存在的。寡人不要依附別人,寡人喜歡自由自在沒人管,要麼就當皇帝指點江山,要麼寧願浪跡天涯。

    一日晌午剛過,她去花園子裡溜躂曬太陽,遇上兩名宮人提著碩大的木頭盒子,匆匆從小路穿過。盒子裡不知裝了什麼東西,淌水似的,滴滴答答地掉在草叢裡。

    「站住。」孟棋楠喊住人,問道:「拿的什麼?」

    「小的參見賢妃娘娘。」兩個宮人行禮,跪地回話:「回娘娘的話,小的們是去居月殿給鍾氏女送飯,因為有些遲了,故而想著抄小路趕時間。不成想打擾了娘娘,請娘娘恕罪。」

    孟棋楠抬手:「平身吧,沒什麼打不打擾的,路就在這兒,誰想走都可以。」她看了眼大得反常的盒子,納悶道:「裝了什麼飯菜?一股子腥味兒……湯水都灑出來了你們不知道?」

    宮人下意識把盒子往身後藏了藏,笑容僵硬:「沒什麼……尋常吃食,皇上有旨,要留著鍾氏女的命,所以每日參湯補品都沒斷過,可能是今兒的烏雞沒有燉熟,所以有些腥氣。小的這就走,小人告退。」

    表叔公有這麼好心?

    孟棋楠一想不對,喝道:「站住!」她走過去要掀盒子,「裡面到底是什麼?給本宮打開!」

    宮人嚇得噗通跪倒,死命抱住盒子:「不能開!真的不能開……娘娘您饒了小的,要是被皇上知道,小人的腦袋就保不住了,娘娘開恩吶!」

    孟棋楠這才收回了手,居高臨下命令:「那你說實話,裡面裝的什麼?」

    「是、是……是太傅的人頭……」

    血滴沿著盒底縫隙落下,掉在孟棋楠腳畔。她愣愣看著近在咫尺的鮮紅,嘴唇一張一合:「皇上讓你們送的?」

    宮人怯怯答道:「是。每天都送,而且要跟著飯菜一起送,讓鍾氏女看著盒子裡的東西……吃飯。」

    孟棋楠問:「她不吃會怎樣?」

    「不能不吃,撬開嘴也要塞下去,灌參湯吊著她的命……」

    孟棋楠搖搖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場……你倆聽著,送三尺白綾給她,讓她自我了斷,如果皇上怪罪下來,就說是我的意思。」

    兩個宮人面面相覷:「娘娘……」

    孟棋楠拂袖,道:「她這樣活著也沒意思,本宮也不覺得暢快,你們就當做善事了,去吧,送她一程。」

    打發走了宮人,孟棋楠心裡有些發堵,她兀自歎息一聲,正欲離開園子。

    「賢妃。」

    有人喊她,聲音冷冷淡淡的。孟棋楠抬頭一看,是紀婉蘭。

    紀婉蘭看樣子也是出來閒逛的,她走近問:「你怎麼一個人?剛才跟你說話的人呢?」

    孟棋楠道:「那兩個是給鍾氏送飯的人……唉,不說了。我準備回宮,你要去哪兒?」

    紀婉蘭道:「我也正好要回去。一起去我那裡喝杯茶罷?」

    孟棋楠鮮少見她主動邀約,頗有些受寵若驚,怔了怔才點頭:「好。」

    紫蘭殿裡還是老樣子,空氣中瀰漫著佛香味兒,院子裡擺滿了一盆盆素馨。

    孟棋楠拿指尖撥弄了一下花枝:「結骨朵了呢,快開花啦!」

    「是啊,又到該開花的時節了……」紀婉蘭微微含笑,遞過來杯清茶,「你身子好了麼?」

    孟棋楠接過,道:「好了,現在爬樹都沒問題!」

    紀婉蘭抿唇,模樣活潑不少:「聽起來是好了。不過我就算好著身子,也不會爬樹。」

    孟棋楠托腮嬌笑:「你是淑女我是野貓兒,那怎麼一樣!」

    紀婉蘭也掩嘴:「上京城遍地淑女,野貓兒卻不常見,所以還是當野貓比當淑女好,可對?」

    「哈哈……」孟棋楠大笑:「我怎麼沒發現你也挺皮的呢?誒,要不我教你爬樹吧?」

    紀婉蘭連連擺手:「不了,我這把老骨頭要摔下來,三五月都起不了身。」

    孟棋楠去拖她:「來嘛來嘛……摔下來我接你,給你當肉墊子。」

    「不行,真的不行……」

    兩人在院子裡嬉鬧一陣,紀婉蘭擺脫孟棋楠的拉扯,坐下來香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道:「不、不跟你鬧了……今天請你來,我有事相求。」

    孟棋楠也坐下來,笑嘻嘻道:「我就猜你不只是請我喝茶這麼簡單。」

    紀婉蘭淺淺一笑,拿出一封書信給她:「上回你說跟我兄長有些交情,那就煩請你把這封信交給他。他過幾日就要回京了,到時候皇上會召見他的,你過去交到他手中。」

    孟棋楠納悶:「你怎麼不自己給他?再說他要入宮,有什麼話你當面對他說不是更好,幹嘛寫信這麼麻煩?」

    紀婉蘭眉宇凝著愁緒:「我怕哥哥不肯見我,他一直氣我執意入宮,他說皇上根本對我無心,我這是執迷不悟……有些話當面說不出來,我還是寫信給他好了。我知道他也是心疼我,怕我過得不好,所以才惱我……」

    一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孟棋楠就心軟,她一把接過信,忙不迭答應:「好了好了,我幫你遞給他就是!你別哭嘛,我保證在他面前替你說多多的好話,讓你們兄妹和好如初,但你也得保證別動不動就掉淚。」

    紀婉蘭擦擦眼角,雙目盈淚點頭:「嗯。」

    在紫蘭殿坐了會兒,紀婉蘭說要去佛堂唸經了,於是孟棋楠起身告辭。紀婉蘭親自送她到門口,還送了她一盆子素馨。

    「你要用心養著,別讓花兒死了。」紀婉蘭依依不捨地撫著素馨葉子,千叮萬囑。孟棋楠笑道:「瞧你,連盆花兒都捨不得,那我還給你?」

    紀婉蘭趕緊收回手,瞪著她說:「送出去的東西怎麼能收回來!反正你好好養著就是,我知道了也會高興……」

    「是啦是啦,我走了,改天請你上我那兒喝茶。」孟棋楠抱著花缽眉開眼笑,抬腳就跨出了門檻。

    紀婉蘭在她背後道:「其實不是他喜歡,是我喜歡,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孟棋楠聽見回頭,有些迷惘。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紀婉蘭匆匆垂眸,掩飾住眼睛裡的悲慼,捏著手絹揮手趕人:「不送了,你好好對它……好好對他。」

    孟棋楠嘻嘻地笑:「囉嗦!知道啦!」

    紀婉蘭望著她活潑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方才閉攏視線模糊的眼,讓淚掉下來。

    只因他讚過她一句「如素馨玉潔幽香」,她便死心塌地愛上這種冒不起眼的小花。義無反顧,至死不悔。

    「貴妃娘娘,快進屋吧,起風了。」

    紀婉蘭回首,對貼身侍婢道:「我這幾夜精神不好,有丁點兒動靜就睡不了。你今晚去前殿打鋪,讓我清靜一下。」

    「娘娘您晚上要人伺候怎麼辦?」

    「我會喊你的。沒事,你去吧,讓我睡個好覺。」

    孟棋楠把素馨搬回了寢殿,就養在窗台邊上,打定主意要悉心照料。入夜,衛昇批完折子回來,看見她四仰八叉地睡在龍床上,喊都喊不醒,小腿兒還蹬在被子外面。

    他輕輕把她的小腿塞回被子裡,更衣洗浴之後摸上床,抱住她。

    孟棋楠睡得迷迷糊糊還曉得往他懷裡鑽:「表叔公,你怎麼才來啊……」

    衛昇心裡吃了蜜一樣甜滋滋的。

    還沒睡著,忽聽遠處鐘鼓大鳴,緊接著趙剛在外頭敲門。

    「皇上,走水了!」

    衛昇起身出去,打開門示意他小聲,壓低嗓音:「哪裡走水了?」

    「紫蘭殿。」

    衛昇一怔,怎麼又是那裡?

    「你說哪裡?!」驟然間孟棋楠從後面鑽了出來,厲聲質問。

    趙剛再次重複:「紫蘭殿。」

    孟棋楠睡意全醒,推開兩人徑直跑了出去,連繡鞋都沒穿。

    紀婉蘭請她喝茶贈她素馨托她辦事,原來是因為……她去意已決!

    火光熊熊,燒透了半邊天,夜幕下如殘陽紅血,刺得人眼睛發痛。侍衛太監宮女都忙著救活,現場亂得一塌糊塗。

    孟棋楠隨手揪住一人:「貴妃呢?貴妃救出來沒有!」

    一臉焦黑的太監說:「貴妃娘娘的寢殿從裡面鎖死了,小的們進不去啊!」

    孟棋楠焦急嘶吼:「那快撲火!撲滅了進去把她給我弄出來!」

    「宮門口太平缸的水也不知怎的被人放掉了,現在都是從太液池打水來救……」

    「最開始就是從貴妃娘娘寢殿燒起來的……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賢妃娘娘您不能去!太危險了!」

    孟棋楠想衝進火場,眾人拚死攔住她,衛昇也隨後追到,把她撈進懷裡箍住。

    她眼淚嘩嘩流下:「皇上救她!救她——」

    衛昇死死摟住她,眼底被火焰映得通紅。

    孟棋楠眼睜睜看著侍衛們被噬人的火焰逼迫得不敢靠近,髮膚都被灼焦了,然後「轟隆」一聲巨響,房梁垮塌,紫蘭殿傾覆了。

    孟棋楠嚎啕大哭:「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衛昇也有些哽咽:「不是你,是朕。」

    紀婉蘭不願衛昇左右為難,甘願一死成全他和孟棋楠。

    她從來就是這宮裡愛得最深切的女子。

    她終於如願以償,沉睡不醒,一眠到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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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發表於 2016-2-3 09:08:59 |只看該作者
75、東海

    黎明時分,紫蘭殿的大火終於撲滅了,侍衛們找到了燒焦的紀婉蘭。

    屍首已經模糊難辨,但可以依稀看清她的姿勢——身軀蜷縮,雙手緊緊抓著一截枯木,也許是床腳之類的東西,以至於手指都深深陷了進去。

    她害怕自己戰勝不了求生的慾望,在窒息難耐的時刻,死死抱住床腳,任由火焰吞噬全身,灼得她骨枯血干。

    天知道她是有多愛,才能忍受這樣殘酷的死法。

    孟棋楠望著滿園焦枯的素馨,泣不成聲。

    人命在帝王眼中也許就如草芥,衛昇從不憐惜,以前孟棋楠也不憐惜。當你擁有生殺大權的時候,想要誰的命、想留誰的命,都盡在掌握。一旦失去了這樣的權力,生命的流逝就如花落平常,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從眼前消失,無力回天。

    她孟棋楠與衛昇的幸福,為什麼非要讓紀婉蘭來成全?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背負了這樣一條人命的愛情,怎麼可能天長地久?

    「別看了。」

    衛昇伸手摀住她的眼,察覺掌心熱淚滾燙。現下氣氛雖然凝重,他卻對未來充滿了希冀,貴妃一死,所有難題迎刃而解,只用考慮怎樣安撫紀玄微。

    孟棋楠轉過身,嗓音沙澀淒迷:「她給了我一封信,讓我轉交給紀將軍。你看她,考慮得這麼周全,就算是死……她也不會讓你為難……換成是我,我做不到。」

    衛昇攬著她的背脊,哄嬰孩般輕撫安慰:「你不用做到,朕不需要你的犧牲,你只要好好待在朕身邊,就是對朕最好的情意。」

    孟棋楠把腦袋埋進他胸口:「她為你做到這種地步,你有沒有一點點愛她?」

    衛昇長歎一聲,也覺淒涼:「有過感動、有過愧疚、有過震撼……唯獨不愛,由始至終,不曾相愛,哪怕一絲、一毫。」

    孟棋楠仰頭看他,只見他眸色依然坦坦蕩蕩。

    「為什麼不愛?」

    衛昇反問:「為什麼要愛?」

    孟棋楠道:「光是這份為你而死的情意和氣魄,就值得你去交付真心。」

    「小狐狸,世上的事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有回報,同樣,不會因為你愛一個人愛得死去活來,那個人就要以同樣的感情對待於你。」衛昇低眉,「朕知道婉蘭很好,對朕很好,但她不是那晚朕在侯府遇見的女子,她也沒有用酒壺砸朕的腦袋……她不是對的那個人。」

    他們不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時機遇上的人。

    也許紀婉蘭與衛昇相遇得太早,她是將門嫡女,他卻是羽翼未豐的皇子。她對英俊少年郎萌動了芳心,英俊少年郎卻在盤算怎樣通過她把武將勢力籠絡懷中。常言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外人都看穿了少年郎的用心,唯獨她看不透,執迷不悔。

    不曾善始,何來善終?這八個字,訴盡紀婉蘭一生癡迷淒苦。

    璃瓦染霜風沾袖,不見當年少郎游,女兒癡情,憑添一縷孤魂繞樑留。

    五日後紀玄微風塵僕僕趕回上京,馬不停蹄地入宮弔喪,在紀婉蘭的靈柩前,孟棋楠親手把信交給他。

    意氣風發的將軍經此打擊更顯滄桑,他顫抖著拆開信箋,逐字逐句細讀胞妹的絕筆書。

    「吾兄玄微,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

    「吾今以此書與兄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兄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今之種種皆乃吾一手促就,與人無尤,萬望兄勿怒、勿悲。」

    「……人間相見未有年,陰司泉下莫相忘。吾兄玄微,君知我心,珍重!珍重!珍重!」

    短短百十來字的遺書,字字珠璣句句是情,紀玄微讀完,信紙也已經濕透了。他走到靈前,粗礪的掌撫上靈牌,就像小時候呵護妹妹一樣,輕聲道:「小妹,我帶你走。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衛昇給的撫恤他一樣也沒要,他只是要求把貴妃的靈柩帶出京城,葬在了邊關。茫茫曠野天高地闊,這樣的歸宿,才是她的無拘無束。

    靈柩出宮的那天,孟棋楠前去相送。她在紀玄微手中塞了一個裝滿素馨花種子的錦囊:「貴妃生前最愛素馨,你種在她墳前吧,相信她看見了會高興。還有這個,」她給了他一張寫了祖父母居住地址的紙條,「你想見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裡,她眼睛已經壞了……所以就算你們相見,也沒有打破君顏不見的誓言。若是真的很牽掛,你就去見她,一輩子太短,不要留下遺憾。」

    紀玄微接過東西,淡淡道了聲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禁宮,離開了上京。

    他有沒有去紙條上的地方孟棋楠不知道,孟棋楠只知道後世的書上記載,紀玄微固守晉國邊關三十載,擊退外敵保衛疆土,再也沒回過京城。三十年後,一代名將紀玄微病逝。

    今年衛昇登基的第四年,六月初八,帝駕出巡。

    衛昇帶著孟棋楠在東南富庶之地遊玩了近一月,順便視察鍾氏叛黨的清剿情況。這日,大半隨行侍衛宮人被留在海州城,衛昇和孟棋楠只帶幾個親隨,微服前往靠海的小城鎮。

    天門鎮是東海海濱其中一個熱鬧地方,這裡以前是個背山靠海的小村落,二十來年前晉國下令開放出海貿易,這裡就修建了碼頭停靠過往商貿船隻,沒用多少時間就變得繁榮非常。

    當地居民以前都是靠著出海捕魚、採珠為生,現在過往的客商多了起來,他們中間有些人到船上當水手,有些就把自家的屋舍改成食肆茶館,做起了生意。還有些人家保留著以前的生活傳統,漁家的男人們出海,女人們就在船上生活,漁娘穿著單衣布褲,褲子最長只到膝蓋以下,連小腿都遮不完,她們赤腳踩在甲板上,利索地抓魚殺魚剖魚,小魚兒在油鍋裡煎一煎就端上桌,大魚剁成塊燒熟,什麼香料也不加,吃得就是這份鮮甜。

    衛昇一身不算華服卻很周正的打扮走在碼頭長堤上,英俊風流,引得漁娘們頻頻打望,大膽潑辣的還出言調戲。

    「客官,來奴家船上,奴給你燒魚兒吃勒!」

    「先吃再給錢,不好吃不收錢,好吃只收一半的錢,剩下的一半讓奴親親你就不收啦!」

    「哈哈哈……」

    衛昇的臉色很難看,又紅又白的。孟棋楠笑得花枝亂顫,扭著衛昇胳膊說:「表叔公答應她!不吃白不吃,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咱們幹嘛不做啊,答應她啦。」

    「不行!」衛昇臉都氣歪了,咬緊牙關迸出兩個字。

    朕是肉嗎?可以被你這樣賣!

    「小氣死了,被親幾下又不會少塊肉。」孟棋楠數落他一通,衝著漁娘笑道:「他臉皮薄不好意思,換我行不行呀?」

    漁娘咯咯直笑:「行呀,不過咱們這兒的規矩是男親女、女親男,等奴當家的回來,小娘子讓他親兩下就成咯。奴當家的一臉大鬍子,小娘子可甭怕扎得疼!」

    孟棋楠眨眨眼:「不礙事,反正我臉皮厚。」

    衛昇氣得頭頂冒煙,扯住她手腕就吼:「你敢?!」

    漁娘們在船上瞧見這一幕,笑得抱作一團。

    「只聽說有母老虎,不想還有公老虎哩!長得俊又愛吃醋的公老虎!哈哈……」

    孟棋楠只好哀歎一聲,攤手無奈:「沒法兒了,我家公老虎不答應。」

    阿淳見衛昇窘迫得滿臉通紅,想笑又不敢笑,死命憋住笑意迎上去,對那漁娘說道:「你這婦人忒沒規矩,我家公子是你能隨便調戲的人嗎?」

    漁娘笑道:「你家公子不能調戲,那你呢?」話音一落,在阿淳的臉頰啵了一口。

    阿淳都傻了,回過神來摀住臉,羞憤難當指著那漁娘:「你、你、你!」

    漁娘歪著頭說:「瞧你這小哥兒,生了好個白淨模樣,看得奴心裡慌慌跳。反正親都親了,不如進來嘗嘗奴的手藝吧?」

    這下輪到孟棋楠和衛昇笑得直不起腰了。

    他們上了漁娘的船,趙剛自覺站到了船頭,阿淳去船尾盯著漁娘做飯,船艙裡是安盛在伺候兩位主子。

    安盛拿出絲絹仔細把茶杯擦了又擦,然後又取出銀針試茶水有沒有毒,見銀針沒有變色,才小心翼翼給兩人斟茶。

    「爺,夫人,這裡的東西恐怕不怎麼乾淨,依小的看咱們還是回城找家信得過的酒樓吧?」

    孟棋楠手裡拿著筷子,將就杵了他腦門兒一下:「阿淳都被親了,你還不讓我們吃回來,有你這麼當師傅的嗎?眼睜睜看徒弟吃虧!」

    安盛捂著額頭一陣唉喲:「娘……夫人勒,家裡的吃食都是最精細的,小的也是怕您吃了這些壞肚子。」

    「喊我娘也沒用,我就喜歡吃這些不乾不淨的東西,哼。」孟棋楠狠狠瞪了安盛一樣,把他攆出去,「不許在這兒聒噪牢騷,你去外頭看漁娘煮好飯了沒,我餓了!」

    安盛求助地看向衛昇,衛昇衝他擺擺手:「去吧。」

    船上的竹簾子捲了起來,看見蔚藍大海和碧空連成一片,廣闊無垠。遠處有幾隻渺小船隻飄在海面上,宛若鷗鳧。

    孟棋楠托腮,睜大眼看得出神,眼中流淌著浮動的碧光。衛昇笑著揉她的腦袋:「這麼喜歡看海?」

    孟棋楠彷彿被大海迷住了,盯著眼睛都不眨一下,嘴唇動動:「喜歡啊……表叔公,你說海的盡頭是哪裡?」

    衛昇噙笑道:「天之涯海之角,海的盡頭大概是處世外桃源罷。不過這只是傳說,並沒有人去過海的盡頭,倒是時常有海對面的人遠航過來,聽說他們金髮碧眼,有的還渾身長毛,魁梧得像熊,嘴裡說著嘰裡咕嚕的鳥語。儘管與我中原子民相貌迥異,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人。」

    孟棋楠抱緊手臂:「咦……渾身毛乎乎的,好噁心。」

    「那也要分的,不是所有色目人都那麼多毛,有些色目女人很漂亮。」漁娘說話間走了進來,手裡端了兩盤炸魚兒,後面阿淳手裡還捧著一大缽燉魚湯。簡單的船家吃食,沒有太花哨的做法。

    「等著,還有個好東西。」

    漁娘折身出去,不一會端來個燒炭的小泥爐,裡面幾塊炭正燒得通紅。她把個一尺來長的響螺直接放在泥爐上,讓炭火慢慢熏烤,又調了料汁從厴口灌進殼裡,把螺裡面的髒污洗出來。如是反覆三次,烤炙的汁水滋滋作響,螺肉的香味鑽了出來,引得孟棋楠滿口生津。

    漁娘自豪介紹道:「明爐燒響螺,咱們這兒的名菜。算你們有口福,當家的今早打了只大螺,平素這麼大的可難見到。」

    阿淳道:「那當然,咱們爺和夫人那可是貴人!」

    漁娘嘻嘻笑:「再是貴人又咋樣?還不是上了奴的船,吃著奴做的飯!」

    阿淳怕了她厲害的嘴刀子,想起被親還心有餘悸,訕訕不敢接話。

    螺肉烤好,漁娘拿刀子把肉撬出來,去掉污物不要,切成薄薄的一片片,讓孟棋楠蘸著梅醬吃,好吃得她差點把舌頭吞下去。

    衛昇看她狼吞虎嚥,笑道:「別急,這個還要配著火腿和蜜柑才鮮。」說著就讓安盛去買。

    這空閒的時候,孟棋楠放下筷子,和漁娘攀談起來。

    「大姐,你家相公又出海去了?」

    漁娘道:「沒呢,他三兩日出一次海,也不走遠,當天就能來回,其他時候他跟著人採珠。前兩日他說發現個地方珠貝多,但暗礁也多,船不大過得去,所以今兒找人做火藥去了,準備明天去炸掉礁石。」

    衛昇聽了,頓時很感興趣:「火藥能入水炸礁石?」

    漁娘道:「能,色目人弄的,好像是拿油紙裹著不讓進水……反正奴也不懂,只是聽說在水底下火藥威力要減弱,反正他們這回不過是想開條小道好讓船過去,應該不成問題。」

    衛昇覺得如果此法真能奏效,可以用在水軍的船上,提高他們海面作戰的能力,常在海面流竄的海盜之流,便不足為懼了。

    孟棋楠也豎起耳朵仔細聽,她發現衛昇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於是眼珠轉轉,對漁娘道:「你家有多餘的地兒嗎?我們想借宿一晚,我還沒在海邊住過呢。」

    漁娘爽快答應了:「好啊,咱家就在旁邊的島上,待會兒就帶你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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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發表於 2016-2-3 09:09:12 |只看該作者
76、訣別

    東海緊挨著大陸的地方散落著很多零星小島,漁娘家就住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個島上,海島面積不大,有一個小漁村,住著二三十戶人家。

    漁娘家傍海而居,踏過沙灘推開籬笆門,便是齊整的小院子,坐落著三間寬敞的房屋,屋頂搭著的不是稻草,而是寬闊的樹葉。

    「你們坐,我去給你們拿兩個胥余解渴。」

    衛昇和孟棋楠進屋,只見地上鋪了層木板子,比實際的地面要高出些許,想來是為了防潮又圖涼快的緣故。屋裡沒有桌椅,他們只好席地而坐,長衫不便,乾脆就撩起袍角別在腰間,孟棋楠也掬起裙擺在膝頭打了個結。

    沒一會兒漁娘拿著砍刀回來了,懷裡抱著幾個西瓜般大小的青皮果子,狀似桃核,一頭稍微有些尖。漁娘拿刀在果子硬殼上砍了砍,刨出一個小洞,然後插、進去根秸稈,遞給孟棋楠。

    「喝吧。」

    孟棋楠咬住秸稈,遲疑地吮吸一口,登時睜大了眼:「甜的!」

    漁娘麻利地又砍了幾個胥余,分別遞與衛昇趙剛他們,笑道:「這也是咱們這兒才有的,叫胥余,你先喝裡頭的水,喝完了再砍開,裡邊還有層白肉,能吃還能做菜。」

    孟棋楠抱著圓滾滾的胥余,小嘴兒嘬得滋滋兒的,衛昇見狀忍俊不禁。

    「姆媽!」

    正喝著胥余水解渴,漁娘的丈夫跟孩子回來了,漁娘興高采烈地打開籬笆門,給他們介紹客人。

    「這幾位是京城來的貴客,覺著咱們海邊的屋子住著新鮮,所以今晚借宿在咱家。當家的,你去把下在海裡的簍子起起來,看看裡面有啥蝦蟹。」

    漁娘丈夫果真是個絡腮大鬍子,他有著海邊漁民特有的精瘦黑黝身材,七八歲的兒子也是這般,光著小腳丫在沙灘上跑,渾身被曬得黑溜溜的。

    「好勒。」漁郎一口答應,立馬轉身往海邊去。

    孟棋楠趕緊把胥余扔了追上去:「等等,我也要去玩兒!」

    衛昇也只好跟了上去。

    海邊浪花濤濤,漁娘的兒子負責去找下在海裡的竹簍子,牽著魚線一個個撈起來看,把裡面捉到的蝦蟹倒出來。孟棋楠向來孩子緣好,跟著他玩了會便打成一片,甚至還讓他教自己駕小船,竟也學得有模有樣。

    衛昇則讓漁郎帶自己去看買來炸礁石的火藥。他瞟了眼站在船尾費力划槳的孟棋楠,會心一笑,不用擔心她掉進海裡,所以也不曾在意。

    「色目人做的火藥,包三層油紙就不進水了,然後引子留長些,點燃之後扔進海裡,依舊能炸。」

    漁郎給衛昇介紹,衛昇掂掂火藥的份量,估摸著兩三斤重,又問:「這些能炸多少東西?」

    漁郎道:「一艘漁船罷,扔進水裡能炸開一丈多長的礁石。聽色目人說如果想炸得更多,那就要重新配裡頭的東西,硝石什麼的好似要多放些。」

    衛昇點點頭,回頭吩咐趙剛:「你去把賣火藥的色目人找到,帶到水軍統領那兒去。「

    話音剛落,冷不丁發現孟棋楠已經站在他身後了,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手裡的火藥出神。

    衛昇把火藥還給漁郎,對她道:「這東西危險,不能給你。」

    孟棋楠這才收回了視線,揚起手中的簍子晃了晃:「誰說要玩兒了,我是來喊你回去吃飯的。」

    吃過漁娘煮的晚飯,孟棋楠和衛昇手牽手去海灘上散步,恰逢半個太陽落入了海平面之下,黃昏餘暉投射在細軟白沙上面,不熱不涼。

    孟棋楠脫了鞋子,踩著淺淺的海水,任由海浪一波波打在腳背上,笑聲如鈴。

    「表叔公,我們來玩兒畫畫。」

    她拾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畫了只雄赳赳的大公雞,頭上是碩大的雞冠子。她指著公雞說:「你就是這種不可一世的樣子。」

    衛昇見狀笑笑,搶過樹枝很快畫了隻狐狸出來,尖嘴兒細眼,翹著毛茸茸的大尾巴:「喏,這是你,狡猾的小狐狸。」

    「醜死了醜死了!」孟棋楠不依,拿腳去擦他的畫,衛昇把她攔腰抱住,又拿樹枝在地上嘩嘩寫了幾個字。

    孟棋楠喃喃念道:「棋楠、東瀾……情與天老。」

    衛昇在她耳畔低語:「天不老,情難絕,小狐狸,天地存在多久,我對你的情意就有多久,就算滄海桑田也不變。」

    孟棋楠抿著唇笑,瞭眼斜他:「百年之後你我都不在人世了,你要怎麼證明此情長久?」

    衛昇吻她:「朕是天子,壽與天齊,等你我陽壽盡了,帝后同葬,這樣便算作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

    「我才不要!成日對著你這張臉,我會看膩的!」孟棋楠衝他吐舌頭,大笑著跑開了,他追上去逮她。

    海浪打上沙灘,沖刷過他們許下誓言的地方,什麼都沒留下。

    是夜,他們一齊躺在竹窗下,聽著濤聲入睡。清涼的海風灌進屋子,帶著大海特有的神秘味道,孟棋楠輕輕翻了個身,見衛昇沒有察覺,便起身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推開籬笆門,走過月光下銀白的沙灘,她上了漁娘家的小船,解開纜繩。

    站在船尾,她搖動檣櫓,最後回頭看了漁娘家一眼。

    「娘娘!」

    有人衝進水裡,一把擒住船舷。孟棋楠回首一看,是趙剛。

    趙剛牢牢抓著船:「您去哪裡?」

    孟棋楠望著他,沉聲道:「我要走。」

    趙剛搖頭:「屬下不能放您走。」

    「我不屬於這個地方,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也不願再回宮裡……趙剛,讓我走。」她抬眼懇切,手裡的檣櫓握得愈發緊。

    趙剛問她:「您有沒有想過,您這樣一走了之,皇上怎麼辦?」

    孟棋楠苦笑:「想過,也許他會生氣、難過、發狂……但過段時間他淡忘了我,這一切都會過去。而我留在他身邊,每當兩兩相望,只會相互折磨。與其兩個人都心存芥蒂、貌合神離,不如我遠走高飛,放彼此一條生路。」

    趙剛不會嘴巧,也不知該怎麼勸,只是堅持道:「您不能走,屬下這就去喊皇上過來!」

    「站住!你若敢去,我現在就點燃這個!」

    忽然孟棋楠拿出一包東西,趙剛定睛一看,是漁郎用來炸礁石的火藥。

    她把火藥包袱拴在胸前,一手抓著檣櫓,一手取出火折子,她吹燃火折:「你放手,否則我現在就引燃火線,立刻死在你面前!我說得出做得到!放手!」

    趙剛深知她的剛烈,緩緩鬆開了手,船身蕩了一蕩。

    孟棋楠道:「推我一把,快。」

    趙剛無奈,只好一推助力,把船兒推遠。孟棋楠抓緊時間搖槳,很快就劃出十來丈的距離。

    「棋楠——棋楠!!!」

    不成想剛才兩人說話的動靜吵醒了衛昇,他一摸枕旁沒有人,趕緊起身追了出來,正好看見孟棋楠駕船離去。

    衛昇奮不顧身衝入水中,在海水沒腰的時候被趙剛拖住。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孟棋楠你回來!你給朕回來——聽見沒有?!」

    孟棋楠鬆開檣櫓,遠遠望著他,默默搖了搖頭。

    衛昇看見她的動作心都慌了,語無倫次地喊道:「你先回來,有什麼話你跟朕說,什麼事都可以商量的……可以商量!你想見宣兒是不是?朕把他召回來!還讓他住宮裡,不會再為難他,就讓他陪著你……你不喜歡後宮的嬪妃們,朕就把她們全部打發了!朕以後也不納新的妃妾,朕就守著你一個!棋楠你回來,你先回來!」

    孟棋楠哭了起來,聲音嘶啞:「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表叔公,我不能回去了!」

    「快去找只船來。」衛昇低聲吩咐完趙剛,又衝上前幾步,「朕就在這裡,只要你願意回頭,就能回來。」

    孟棋楠抬起手背抹了把淚,哭道:「我們中間隔得太遠了,你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晉皇,而我,不過是能為你解悶逗你開心的小狐狸……你喜愛我,但卻不敢信任我,而我,永遠也做不到紀婉蘭為你做的事!我連自己愛不愛你都說不清楚,也許我根本就不愛你……你聽到了嗎?我不愛你!」

    衛昇心頭如遭重擊,他眼眶一熱,從袖子裡摸出一張密信,高舉著喊道:「朕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疑心你,朕信你說的每一個字!你是不是楚國郡主都沒關係,你是誰也不緊要,你說你是孟棋楠,朕就信你是孟棋楠。小狐狸你看,這是他們從楚國送來的文書,裡面記著你的真實生平,朕以前很想知道你是誰,現在朕覺得不重要了,只要你是你,朕什麼都不在乎!」說完他把信撕成碎屑,灑進了浩瀚大海之中。

    可是他再怎樣也阻止不了孟棋楠離開的心,她重拾檣櫓,毅然決然地跟衛昇告別。

    「不要找我,也不要想我。」

    眼看著漁船越行越遠,趙剛又還沒找到船隻,衛昇心急如焚,索性一頭栽進海中,朝著孟棋楠游過去。

    「別走……你別走……」

    「皇上。」很快趙剛划著船追了上來,把衛昇拉上了小舟。

    「快追上去!快快!」

    衛昇站上甲板,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乍聞前方一聲巨響。

    火藥炸得孟棋楠的船支離破碎,氣浪波及,衛昇腳下的船差點被打翻。他驚駭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見海上火光熊熊,孟棋楠消失在廣袤的海面上。

    「棋楠——」

    衛昇發出一聲類似孤狼的哀嚎,作勢又要撲上去,趙剛拚死攔住他。

    火焰轉瞬被冷水侵蝕消滅,當海面重歸寂靜黑暗,彷彿剛才的一切沒有發生。

    空蕩蕩的大海,什麼也沒有。

    衛昇,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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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胥余就是椰子,這個叫法來自《史記》。

    終於剩表叔公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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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發表於 2016-2-3 09:09:26 |只看該作者
77、七年

    海州刺史調來所有的精兵,在東海海域打撈了五天五夜,始終沒有找到孟棋楠。

    衛昇下旨扣下所有出海的船隻,逐個搜查了十幾遍,也還是沒有找到她的身影。

    他固執地認為她沒有死,她只是逃了。

    她是狡詐的小狐狸,怎麼可能死了呢?

    衛昇滯留天門鎮半月有餘,還是沒有動身的跡象,恰逢晉國西南遭遇旱災,京城五百里加急的奏折被送來這裡,不住催國君還朝。他按下不理,整日整夜地在海岸巡視,甚至有時候跟著水軍出海尋人。

    趙剛看著他陷下去的眼眶,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事實:「皇上,娘娘可能已經……沒了。」

    「胡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既沒有見到人,也沒有見到屍體,你憑什麼說她沒了!」衛昇大怒。

    趙剛力勸:「漁民說附近有種能食人的大鯊出沒,對血腥極為敏感,那火藥威力如此之大,就算娘娘僥倖活了下來,試想受了那麼重的傷,能游多遠?鯊口逃生的機會又有多大?屬下們與水性極好的漁民搜尋了數遍,翻遍了各個島嶼,如果娘娘還在,早就找到了……」

    衛昇咆哮:「住口!誰許你詛咒她?誰給你的膽子詛咒她!」衛昇氣得發瘋,拔出趙剛的佩刀架上他的脖子,「朕砍了你!」

    趙剛咬牙跪下:「皇上您清醒一點,娘娘確實已經不在人世了!請您回京處理政務,還有許多大事要您決斷,屬下一死不足為惜,但您是一國之君,不可因此耽誤了天下蒼生!」

    衛昇的手顫得連刀柄也握不穩,最終還是沒有砍下去。

    翌日,他起駕回京,留下人馬繼續搜尋,把打撈的範圍又往外延伸了十里。

    一個月過去,沒有找到。

    兩個月過去,沒有找到。

    三個月過去,依然沒有找到。

    半年之後,衛昇終於放棄了尋找,撤回了水軍,被扣留大半年的船隻也得以放行。

    孟棋楠離開第一年的中秋節,衛昇喝得酩酊大醉,讓安盛扶著去了含冰殿,獨自在花園的鞦韆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他下令封了含冰殿,所有陳設原封不動,連著他贈給她的步搖東珠,都還擺在打開的妝奩裡。

    從此,他再也沒踏足含冰殿一步。

    孟棋楠離開的第二年,朝臣見後宮凋零皇嗣無繼,上書懇請重開選秀,衛昇壓下不表。同年太后薨逝,衛昇以國喪為由,禁民間三年嫁娶,自己則終身不納新妃。

    轉眼,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春風回暖吹散了積雪,禁宮的楠木堂裡,雪砌白馬也開始融化,雪水滴滴答答流淌一地,浸濕了衛昇足下華履。

    他彎腰掬起一捧剩雪,覆上馬背,想修整形狀破損的馬兒,可是雪化得很快,沒多久雪馬就成了一堆殘雪,形狀模糊不辨。

    料峭春風掠過耳畔,帶來多年以前的一句話。

    「表叔公,我要做匹小白馬。」

    雪色模糊了雙眼,衛昇眼睜睜看著白馬融化成水,不知去了何方。

    縱使他乃一國之君,對此也無能為力。

    「皇上。」

    安盛陪著衛昇,看他獨自消磨了大半日的時光,終是忍不住出言相勸:「您該用晚膳了,咱們回蓬萊殿罷?」

    衛昇沒有搭理他,不知是否聽見了他的話。最近兩年多來,衛昇愈發沉默寡言,除了處理朝政,他最常做的事就是靜坐發呆。

    安盛早就習以為常,堆起笑臉道:「過兩天就是中和節,聽說南山那邊開了好多花兒,有杏花、瑞香、千葉茶花……皇上,咱們去那兒看個花景怎樣?這麼熱鬧好玩的地方,若是以前賢妃娘娘還在,肯定喜歡……」

    衛昇身子一僵,回頭過來冷眼看他。

    安盛一副「不慎」說漏了嘴的樣子,頓時噗通跪下:「小的該死!請皇上恕罪!」

    衛昇無動於衷,又淡淡瞥開了頭,低眉垂眸。

    良久,方聽他黯然說道:「下去準備吧。」

    與此同時,數百里之外的晉西山區,有個偏僻的西河縣。說起這一窮二白的西河縣,不提不得三年前那場旱災,當時西河水枯,井裡也打不出水來,數萬農戶吃水都成了困難,更別提汲水澆灌農田了,百姓們只能看著莊稼干死,眼見馬上就要顆粒無收、餓殍滿地,一場慘禍不可避免。這時,朝廷派了賑災的官員來,發放救災糧食,再組織當地青壯年到百里之外的湖泊開渠引水,救了這一方百姓。西河百姓感激這位青天大老爺,自發送匾贈旗,在他回京之時跪地相送十里。

    這官也是個好官,有感當地百姓誠心,又見西河縣土地貧瘠生活疾苦,百姓中識字的不過千之一二,委實蒙昧。於是他自願填補西河縣令的缺,留下當了這裡的父母官,從此以後開學堂興水利,做了許多實事,造福一方。

    他姓顧名沉,字子淵。

    除了仁心仁德的青天大老爺顧子淵,西河縣還有兩個名人。此二人都是縣老爺的家從,一位是大夫一位是師爺。大夫姓蘇,他妙手仁心能起死回生,在縣衙旁邊開了個醫館,西河百姓有個頭疼腦熱都愛上他那兒看。特別是姑娘小姐們,連手指頭被針紮了個小眼也要找蘇大夫包紮,只因這蘇大夫極為貌美,宛若春嬌扶桑花,一顰一笑就能勾了女子的魂魄去。

    黃鶯啼春的一日。縣衙醫館剛開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擁搡進來,把蘇扶桑圍了個水洩不通。

    「別擠別擠!排隊!一個個看!」

    當年善堂裡的小乞丐已經長大了,穿著靛藍的小廝衫,跟隨蘇扶桑學習醫術。他揮舞搗藥的石杵,凶神惡煞地威脅來「瞧病」的人。

    蘇扶桑溫柔喚他:「仲兒,好好說話。」

    小乞丐,現在叫杜仲,氣呼呼跺腳:「好好說話頂什麼用?你瞧他們擠來擠去的,這個月門檻都被踩爛第三塊了!花銀子的地方那麼多,顧大人一月的俸祿才幾兩,你又經常不收診金四處贈藥,家裡還有個糟踐銀子的小祖宗,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蘇扶桑無奈道:「那……我以後收診金就是了……」

    杜仲瞪他:「你就只會說!每次別人一訴苦一落淚,你還收錢呢,你巴不得把褲衩都脫了送給人家!」杜仲說完氣鼓鼓把石杵往屋外一扔,撒氣撂擔子不幹了,「我不管你們了!愛咋咋的,餓死算了!」

    石杵飛出去,險些砸中剛要進門的人。

    「哎喲喂,是誰惹著咱們杜仲大爺了?」

    來的是個年輕公子,身上衣裳是低調又華麗的鴉青緞子,腰束錦帶手持檀木骨的灑金扇子,翩翩跨過門檻。

    醫館裡的病患看見他,紛紛打招呼。

    「孟師爺早啊。」

    此乃西河縣另一名人,縣衙的孟師爺。別看他長得秀秀氣氣,卻有滿肚子古靈精怪的主意,人稱「小諸葛」,他一來就幫著縣太爺收拾了當地的豪紳惡霸,很快助顧子淵坐穩官位,收服了民心。儘管如此,孟師爺卻不像顧子淵和蘇扶桑既有名望又受人尊重,而是讓人又愛又恨。

    撇除他實在是紈褲敗家的原由,只因他還有個好男色的毛病,縣里長相俊俏的公子小哥,多多少少都被他調戲過,拉拉小手摸摸俊臉什麼的,簡直是家常便飯。

    「早啊早啊,各位鄉親父老你們真的好早哇……」孟師爺點點頭,清秀的臉龐掛著紈褲子弟的笑容,一雙狡黠的黑眼睛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西河縣首富楊大戶的千金、楊小姐的身上。

    楊小姐趕緊別過頭,裝作沒看見他。

    孟師爺卻雙目一亮:「喲!楊小姐,您又又又——阿嚏!」他「又」了好幾個字,打個噴嚏揉揉鼻頭,這才把剩餘的半截話吐了出來,「又來看病啊?」

    楊小姐不情不願轉過身,彆扭地向他福了福身:「孟師爺。」

    孟師爺伸手要去扶她:「別別別!小姐是病人,我怎麼敢受你的禮?快坐快坐,杜仲啊,給楊小姐搬個凳子來。」

    楊小姐趕緊後退一步直起腰,視他為洪水猛獸。

    杜仲則白他一眼,托腮只顧看天,不理不睬。

    孟師爺無奈,只好自己去抬屋角的板凳,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別看他手腳齊全人模人樣的,搬根舊凳子卻費力得很,赫嗤赫嗤半天,才勉強把凳子拖到楊小姐面前。

    孟師爺累得滿頭大汗:「小、小姐……請坐……」

    楊小姐雖不恥他喜好男風,但當下盛情難卻,只好道了聲謝,然後拿手絹拂了拂板凳,隨即坐了下去。

    卡嚓——

    「啊!」

    凳腳突然折斷,楊小姐一聲尖叫,頗為不雅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孟師爺驚呼:「楊小姐你沒事吧!杜仲你死了啊,快來幫我一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連條凳子都搬不動,更別提楊小姐這麼大一坨人了!」

    一坨……還是好大的一坨……

    楊小姐看著自己略顯豐腴的腰身,羞憤交加,滿臉通紅。

    杜仲這才不情不願過來,幫著攙扶楊小姐起身,他見凳子散落成一截截斷木,心疼得不行,指著孟師爺鼻尖就罵:「你個敗家子!賠我的板凳!」

    孟師爺把手一攤,聳聳肩:「又不是我坐壞的,憑什麼要我賠?」

    「我我我……我賠……」楊小姐羞得頭也抬不起來了,趕緊去掏荷包。

    孟師爺抿唇一笑,按住她的手:「不急,你剛才摔跤也不知傷沒傷著,咱們找蘇大夫看看。」

    隨後他徑直撥開人群,把楊小姐帶到蘇扶桑眼前,插隊問診。

    蘇扶桑抬眼見到他,微微翹起唇角,眉目溫柔無雙:「這麼早就來了?」

    楊小姐看見他笑,幾乎都快要歡喜地窒息過去。

    「她摔著了,給她瞧瞧。」孟師爺衝他擠擠眼,指了指楊小姐。

    蘇扶桑會心一笑,攤掌一請:「小姐請坐。」

    楊小姐羞羞澀澀落座,彎起袖子把手腕露了出來,蘇扶桑的手指搭上來的那一瞬,她渾身如遭雷擊,劇烈抖動了一下。

    孟師爺見狀暗歎。舊事重演啊舊事重演,想當年咱也不是這樣一顆芳心噗噗亂跳麼?但結果呢?

    往事不堪回首啊……

    「舌頭。」蘇扶桑望聞問切之後,道:「小姐脈相穩健氣色紅潤,身體十分之好,沒有毛病。」

    楊小姐扭扭捏捏絞著手帕:「可我晚上總是睡不著。」想你想得睡不著。

    蘇扶桑不準備給她開藥方,只是說:「心緒寧靜自然好眠。好了,讓下一位進來……」

    「沒聽人家說睡不著嘛,你先開幾幅安神藥!」孟師爺搶先截住蘇扶桑的話,揪著他胳膊獰笑道,「還有啊,她剛才摔著了,也許身上有外傷呢?你是看看傷呢,還是給她弄點治傷的藥膏?」

    蘇扶桑對看女人沒興趣,趕緊道:「這……藥膏已經賣完了還沒有熬製,不如這樣,楊小姐你先回去,明日我差杜仲把藥送到府上。」

    得了蘇大夫幾句關懷,楊小姐心滿意足又歡天喜地地走了。

    「杜仲,」孟師爺立馬叫來杜仲,「你去廚房拿麵粉調些糊糊,裝在瓷瓶裡明兒個給楊家送去,就說是她家小姐的治傷藥膏。給她這可是蘇大夫親手調製的,一瓶要十兩銀子,你多揣幾瓶,她要多少就賣給她多少。」

    賣出十瓶不就是一百兩銀子?發財了!杜仲一聽眉開眼笑:「好勒!」

    孟師爺摸著下巴又笑了笑:「對了,把那爛凳子也拾掇起一併送去,讓她賠錢。該怎麼說用我教你麼?」

    杜仲得意洋洋:「凳子是師父親手做的,用的是黃花梨的料子,可金貴著呢!」

    「孺子可教也——」

    孟師爺嘩一下搖開扇子,眉眼恣意飛揚。哪知杜仲一見他手中的灑金扇子眼睛都綠了,一把搶了過來。

    「你又亂買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你懂什麼?此乃前朝大家遺作,瞧這風骨,嘖嘖,也只有你家師爺我配得上用。」

    「呸!你配得上根鳥毛!看我不撕了它!」

    「別撕別撕!我花了一百兩銀子啊——」

    「……敗家子!你這個敗家子!!!」

    杜仲追著孟師爺打,醫館裡的人哄笑不止。蘇扶桑百般無奈地歎了口氣,扶了扶額便隨他們去了。

    傍晚看病的人散去,蘇扶桑便關上醫館回到縣衙後院,跟杜仲一起煮飯。

    孟師爺在房裡睡了半天午覺才起來,聞著飯菜的香味摸到廚房門口,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問:「今晚吃什麼?」

    杜仲正在擇菜,沒好氣道:「西北風!」

    氣死他了,日子過得本來就緊巴巴,這廝居然還花一百兩銀子買了把破扇子,一家人真的要去喝西北風了!

    「扶桑扶桑,你做了什麼菜?」孟師爺小跑過去抱住蘇扶桑的胳膊,撒嬌道,「我想吃雞鴨魚肉蝦蟹牛羊!」

    蘇扶桑正在往灶裡添柴火,聞言便從籠屜上取出一個小碗,裡面蒸了條魚。他遞過去:「吃吧,棋楠。」

    孟師爺,也就是孟棋楠,雀躍地捧過碗,拿了雙筷子就坐在門口草墩上吃了起來。神情饜足,像只終於吃到腥的小狐狸。

    杜仲氣得腮幫子鼓起,狠狠把擇好的菜往水盆了一砸,蹲下大力搓洗,一邊洗還一邊嘀咕:「師父偏心偏心偏心……」

    想當初這個女人奄奄一息地找上門,胳膊斷了一隻,渾身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有些甚至已經開始潰爛。是蘇扶桑救了她,給她吃給她穿還幫她隱瞞了身份。但她呢?除了敗家就會大吃大喝大睡!

    孟棋楠吃著吃著魚,突然手裡一滑,陶碗被摔成了兩半,魚也落進了灰塵當中。

    「怎麼了?」蘇扶桑趕緊扔開手裡的事跑過去。

    孟棋楠手腕耷拉,輕輕搖了搖頭:「沒事,就是一下沒端穩。」

    「來,我扶你進屋休息。仲兒,你把這兒收拾一下。」

    蘇扶桑扶著她回了房,只留杜仲在外面不停地抱怨。

    「我賴著你,杜仲一定很生氣。」屋子裡,孟棋楠對著給自己施針扎穴的蘇扶桑如是說道。

    蘇扶桑捻針,神情專註:「他是嘴硬心軟,你別在意。」

    孟棋楠歪頭笑:「你知道我在意的只有你嘛,心肝寶貝扶桑花兒……」

    這麼肉麻的話蘇扶桑聽過好多次了,他也懂得反擊:「你的寶貝不是李公子嗎?前天你不是還跟人家出去放風箏?」

    孟棋楠眨眨眼:「李公子風箏放得一般般,不及他算賬算得好。對了,你給子淵說等朝廷撥款下來,修水庫時就請李公子做監財,保證能省一大筆銀子。」

    「你親口給他說不就成了,何必要我當中間人。」蘇扶桑又取出一根針,扎進她右手的筋脈當中。

    當年炸船逃跑她雖撿回一命,卻受了極重的傷,整只右手算是廢了,連筆也拿不穩,更別說搬抬重物。可惜衛昇唯恐她逃離出晉國,加強人馬在海域搜尋,卻萬萬沒有料到她居然殺了個回馬槍,堂而皇之從陸路一直向西,投奔了子淵和蘇扶桑。

    「我……」孟棋楠凝眉,語氣沉重,「我可能要走了,扶桑。」

    蘇扶桑的手猛然一抖,瞪大眼睛:「走?你要去哪兒?」

    孟棋楠深吸一口氣,大方說道:「回京城。」

    蘇扶桑又驚又喜:「你……你想通了?你願意回去跟他和好?」

    「能不能和好難說,但我一定要回去。」孟棋楠斬釘截鐵,「必須回去。」

    這是永嘉七年的春天,也是衛昇繼位的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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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發表於 2016-2-3 09:09:43 |只看該作者
78、花朝

    子淵去了二十里外的西河上選址修建水庫,等到入夜才回來。蘇扶桑扶著腿腳不便的子淵進門坐下,蹲下去就要脫掉他腳上沾滿泥漬的布鞋。

    子淵連忙道:「我自己來,鞋髒,別污了你的手。」

    「我不嫌髒。」蘇扶桑伺候他換上乾淨的青布鞋,擔來水給他擦臉洗手,眉眼裡都是濃濃柔情。

    子淵捉住他的手,報以同樣的微笑:「扶桑。」

    「吃飯了。」

    杜仲從廚房端來一直在籠屜上蒸著的飯菜,子淵見狀道:「說過多少次叫你們別等我,餓了就先吃。」

    杜仲努努嘴:「我倒是想先吃,師父不讓來著。」

    孟棋楠抱住一小罈子酒進門,笑哈哈道:「扶桑給我開了小灶,把好的已經先給我吃過了,你吃的都是剩菜剩飯。」

    蘇扶桑笑道:「一家人就是要圍在一起吃飯,一個都少不得。」

    孟棋楠扯開酒塞:「說起吃飯怎麼能少得了喝酒呢?咱們來喝一杯。」說罷她給蘇扶桑和子淵都斟上酒。

    「你會喝酒?」子淵驚訝,因為他印象中孟棋楠是滴酒不沾的。

    孟棋楠得意揚眉:「豈止會喝,我是很能喝!」

    只不過每次喝多了都要做錯事而已。

    杜仲看著他們三人都有酒,唯獨自己沒有,氣得拍桌子:「我的呢?!」

    孟棋楠翻他個白眼:「去,小孩子家家喝哪門子酒?又不是奶!」

    杜仲氣得圓臉漲紅:「我都十三了!我是男人!」

    他把胸挺起,努力做出成年男子漢的氣勢。

    孟棋楠鄙夷地瞟了他一眼:「睡過女人麼?沒睡過就別說自己是男人!」

    「你、你……」杜仲又羞又氣,指著孟棋楠不知說何是好,情急之下忽然一指蘇扶桑,「師父也沒睡過女人,你難道說他不是男人?!」

    蘇扶桑登時被酒嗆到,猛地咳嗽起來,子淵趕緊給他撫背:「慢點慢點……」

    「那怎麼一樣?扶桑有子淵,你有麼?」孟棋楠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開口:「其實你想當男人也不難,找個女人開次葷就成了。小杜仲,要不我勉為其難給你開個苞?」

    「……女流氓!」

    杜仲不敵孟棋楠的厚臉皮,恨恨一跺腳就跑去廚房煮醒酒湯了。

    成功嚇跑了半大不小的問題少年,孟棋楠開開心心和蘇扶桑還有子淵飲酒吃菜。子淵見了桌上的好幾樣葷食,不禁發問:「今天是什麼好日子?」

    「吃點肉就算好日子了?扶桑,你家子淵好小氣哦,不如你跟了我,天天讓你大魚大肉!」孟棋楠戲謔道。

    蘇扶桑給子淵夾了塊紅燒肉:「這些都是鄉親們給的診金,我想反正拿了銀子也要買米買菜,不如直接收糧食來得痛快。有時候是蘿蔔有時候是青菜,今兒個運氣好,有人送來塊肉,還有一籃雞子。」

    子淵握住他的手歎了聲:「苦了你了……」

    若不是為了這份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何須煩惱柴米油鹽?

    「我不苦,跟你在一起很開心。」蘇扶桑是打心眼地喜歡這樣的日子,「還有,今天順道給棋楠踐行。」

    子淵驚訝望向孟棋楠:「你要走?不再多住些日子麼?」

    「怎麼你也捨不得我走嗎?」孟棋楠捧臉嬌笑,「原來你們都好喜歡我!哎呦我會不好意思的嘛,原來人家這麼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杜仲專程跑回來打擊她:「別做夢了!自作多情的臭女人,我們才不喜歡你!」

    孟棋楠幽幽一歎:「小杜仲啊,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剛才你就是了,嘴上越說不喜歡,就表示心裡越喜歡,其實你也暗戀著我對吧?」

    杜仲再次落敗,撒丫子跑遠了。

    這場散伙飯吃了挺久,杜仲熬不住夜先睡下了,剩下的三個醉意醺醺,相互攙扶著回房休息,卻齊齊摔在了院子裡的草墩上。

    孟棋楠趴著就不想動了,衝著蘇扶桑呵呵直笑:「我都要走了,你讓我親一下可不可以?我一直好想好想親你的……」

    子淵酒量不好,醉得比她還厲害:「不行,你不能親扶桑,他是……我的。」

    孟棋楠捶了子淵肩頭一下:「小氣!我要跟你絕交!」

    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讓寡人親個嘴兒怎麼了!

    蘇扶桑尚有幾分清醒,他不理會兩隻醉鬼的嘴仗,而是把孟棋楠扶起來坐好,捧起她的臉蛋兒,在她額上鄭重其事地親吻一下。

    「好好照顧自己,想回來隨時都可以,這兒是你的家。」

    孟棋楠一下就栽進了他的懷裡,狠狠點頭:「嗯,我會想你的,也想子淵,也想杜仲……我會想你們的。」

    「棋楠,」蘇扶桑就像一位親切的兄長,摟著她說,「我跟子淵這麼艱難也走到了這一步,你跟東瀾有那麼好的開始,為什麼就不能走到最後呢?人之一生區區數十載,能找到一個真心相待的人不容易。你大概也聽子淵說了,這幾年東瀾過得很不好,堂堂一國之君不立後不納妃,是為了誰?這樣的東瀾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曾經的他多麼意氣風發,何時為情所困過?可見他是真心愛你的,棋楠,回去陪著他吧,他需要你。」

    風聲微涼。孟棋楠倚著他,喃喃道:「我當初離開並非因為懷疑他的真心,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他,是不是願意收起爪牙、只做他養的小狐狸……我好像經常說喜歡哪個人,但那些喜歡就如天邊薄雲,風兒一吹就散了,扶桑,我不是你,能為子淵放棄自我,我也不是紀婉蘭,一生癡惘只為一人。我想了這麼久,還是沒想明白我是愛他還是不愛他。」

    蘇扶桑道:「至少你沒有忘記他,而且你想回去找他,這就已經足夠說明一切。棋楠,也許有時候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愛。」

    「我想回去是因為他有危險。」孟棋楠微微蹙眉,眸色真摯地看著他,「無論你信不信,他今年會遭遇大劫,甚至危及性命。我回京是想提醒他,或者幫他過這一關……興許等到一切結束,我還是會走。這才是我說必須回京的原因。」

    蘇扶桑微微一笑,伸出手指輕輕搭在她唇上:「噓……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你回去了自有分曉。」

    他的笑容就如他的醫術,總能安定人心。孟棋楠抿唇含笑:「你說得對,回去就知道了,何必急於一時,反正我現在腦子理不清。」

    「灰呼……灰呼……」

    旁邊的子淵已經抱著草墩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孟棋楠和蘇扶桑相視一笑。

    「扶桑你說有沒有一種藥能讓人忘記不開心的事,只記得開心的?」

    「忘憂草嗎?古書上倒有記載,可惜世上並無此物,忘記憂煩,大概是很多人的祈願罷。」

    「要有的話那該多好,我一定吃下去,然後痛痛快快回去找表叔公,反正我也不記得他以前對我的壞。」

    「沒有壞來映襯,你又怎麼知道他是對你好呢?」

    「是哦,你說的也有道理……」

    ……

    翌日天濛濛亮,當眾人還在熟睡,孟棋楠背起行囊,獨自離開了縣衙,沒有告別,甚至沒有留下一紙書信。

    「壞了!」

    醒來後的子淵一拍腦門,大叫不妙。蘇扶桑緊張問道:「怎麼了?」

    子淵道:「我忘記給她說胡越部族的汗王暴斃引起內戰,大王子與三王子爭奪大汗之位,吾皇的態度是支持大王子。昨日接到朝廷發來的文書,說有一部分隸屬胡越三王子的細作潛逃進了晉國,讓各地府衙都嚴加防守巡查,見到可疑之人就抓起來。她一個姑娘家孤身上路太危險了,萬一遇上胡越人怎麼辦?」

    蘇扶桑也有些擔心:「我叫仲兒去追她。」

    結果他們還是沒追上人,杜仲空手而歸。

    蘇扶桑滿心憂慮,子淵見狀反過來安慰他:「你也別太過擔心,我也就是想提醒她小心,再說就算真的碰上了細作,她這麼聰明肯定不會有事。」

    蘇扶桑內心隱隱不安,長吁短歎:「但願罷……」

    上京花朝節這天,春序正中百花齊放,仕女撲蝶騷客遊賞。在安盛的極力勸說之下,衛昇也微服出了禁宮,去南山賞花。

    南山百里都是園圃,一路而下萬花爭出,粉牆細柳,香輪暖輾,駿騎驕嘶。衛昇也騎了馬,慢悠悠晃在南山路上。

    只見桃杏如繡燕舞晴空,空氣裡是花的甜蜜,還有紅妝美人的誘人香味,在萬物勃發的春日撩撥得人心蠢蠢欲動。連帶著沉肅的趙剛,神情也溫柔了幾分。

    唯獨衛昇像一潭死水,不受週遭氣氛感染,也驚不起絲毫波浪。

    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滾到馬蹄下面,衛昇拽住了韁繩。只見旁邊躥出一名孩童,倏地撲上去撿差點被踏爛的綵球。一名婦人隨即也鑽了出來,扯住孩童就給了他一巴掌。

    「亂跑什麼,仔細馬蹄子不踩死你!小混賬!」

    「哇——」孩童抱著綵球大哭起來,委屈申辯,「我撿球……」

    「什麼破球值得你這樣不要命?給老娘扔了!」他娘說著就搶過球扔出老遠,一邊給孩子揩著鼻涕眼淚,一邊數落他冒失。

    綵球劃過衛昇眼前,忽然一下燃燒起來,變作半空一道亮光。

    衛昇的雙目被隨之點亮。

    綵球最後被燒得只剩一個籐條框架,沒入路邊草叢。

    那孩童哭得更傷心了:「你賠我的球,賠我賠我……」

    「再給你買一個就是了,不許哭,再哭就不給你買!」那婦人又哄又騙,抱著孩子轉了身。

    「站住!」

    安盛只見衛昇飛快下馬,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追上去揪住那婦人胳膊。他問:「這球哪裡來的!」

    「你這相公忒無禮了,我沒怪你差點踩著我家的娃,你反倒對我拉拉扯扯作甚麼!」婦人惱怒,拂袖不予理睬。

    衛昇不肯放手,大力掐住她:「快說!哪裡來的!」

    婦人被他又急迫又猙獰的表情嚇到,縮縮脖子朝旁邊一處佛塔努嘴:「鐵佛寺有人送……」

    衛昇抬頭一望,拔腿就跑進了佛寺裡面。

    寺院裡剛剛辦過斗花會,遊人陸續散去,只餘滿地落英繽紛。衛昇逆著人流一路前往佛塔,最後在塔下佇足仰望。

    九層高塔,簷鈴搖曳,招魂幡動,彷彿預示著故人已歸。

    四下無人,只有一名掃地僧。衛昇過去問道:「這裡是不是有人送綵球?」

    僧人只顧掃地:「每天只送三枚,你來晚了,明日請早。」

    「人呢?做綵球的人呢?!」

    僧人邊掃邊說:「已經走了。」

    「走了?」

    衛昇失望又失落,兀自在塔底站了一會兒,直到滿樹梨花落滿肩頭,才長歎一聲準備離開。

    叮鈴鈴——

    一隻彩色籐球滾到他腳畔,他低眉看見,便彎腰拾了起來。

    與此同時,背後有人喊道:

    「表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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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09:09:59 |只看該作者
  79、重逢

    衛昇聽見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驚喜地轉過了頭。

    唔?

    沒有人。

    「表叔公……」

    他正懷疑自己是不是思念過切產生了幻覺,察覺袍角被人扯了扯,於是低頭一看。

    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光頭正拽著他的衣角,衝他咧嘴齜牙,不斷喊道:「表叔公表叔公……我要吃糖……」

    衛昇打了個趔趄。

    「你、你……你叫朕什麼?」他現在的驚喜完全被驚訝,不對,應該被是驚駭所取代。

    眼前的分明是個小沙彌,為什麼會叫他表叔公?

    難道……小狐狸投胎轉世了!

    小沙彌歪著光禿禿的腦袋,抿著唇咬住手指:「朕……是什麼?」

    小傢伙實在太矮,衛昇只好蹲下來,耐著性子慢慢說道:「朕就是我,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要叫我表叔公?」

    什麼朕是我我是朕的東西把小傢伙頭都攪暈了,他緊緊蹙著眉頭,眨撲眨撲大眼睛:「你不是朕,你是表叔公。」

    衛昇扶額。好吧,跟個三歲稚兒講得清道理才怪。

    下一瞬,小沙彌又興高采烈撲過來,緊緊抱住衛昇的腿:「糖——表叔公給我買糖——糖糖糖!」

    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無所不用其極。倒真是像極了那隻小狐狸。

    衛昇只好喊守在外頭的安盛買糖來,他牽著小傢伙坐到梨花樹下,背靠佛塔。接下來,他努力套話。

    「你叫什麼名字?」

    「小狐狸。」

    居然是小狐狸!衛昇一顆心噗通噗通亂跳。

    「法號呢?」

    「法號是什麼?可以吃嗎?」跟發糕是一種東西嗎?

    「……就是你師父給你取的名字,難道他也叫你小狐狸?」

    「師父討厭,不給我糖吃……壞壞!夢夢最好,糖好多……」

    「夢夢?誰?」

    「夢夢就是夢夢,做夢的夢。」

    小傢伙的思維天馬行空般跳躍,衛昇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最後他放棄了。正好安盛也把糖果子買回來了。

    小沙彌抱著滿懷的糖,吃得眉開眼笑。

    衛昇望著這個半大的奶娃娃,托腮憂愁。他對鬼神輪迴之說並不算太相信,若是信了因果報應,殺人的時候豈不是會手軟?他手上折損的人命這麼多條,金口一開就能隨便砍人的腦袋,若是每條都記上,十八層地獄也不夠他下的。可是眼前的小傢伙說自己是小狐狸,儘管此狐狸非彼狐狸,他卻忽然很想相信輪迴,相信她回來找他。

    「表叔公,我要尿尿。」

    突然,小傢伙扯住衛昇的袖子,給他說要小解。衛昇無奈歎息一聲,幫他脫了褲子,自己轉過頭去。

    「蹲下尿吧。」

    小沙彌摸摸光頭:「我是站著尿尿的。」

    衛昇如遭雷擊,回首定睛一看。

    那條軟乎乎粉嘟嘟小拇指般粗細的東西是什麼?!

    佛祖啊!朕的小狐狸投錯了胎,變成男人了!

    衛昇指著小傢伙的鳥兒,欲哭無淚:「你怎麼會有……」

    小傢伙尿完了還很爺們兒得抖了抖腿,然後費力把褲子拉起來,滿眼不解地望著衛昇。

    「表叔公你怎麼了?」

    衛昇一副要死不活恨天恨地的樣子:「你居然是男的?」

    「我當然是男孩子啦,我們寺裡不要女孩子的。」小沙彌很認真地解釋了一遍,發現衛昇咬牙切齒的表情,頓時很是緊張,「你是不是很討厭男孩子……你還會買糖給我吃嗎?」

    他仰著頭,大眼睛飽含淚水,委屈極了。

    憑什麼是男孩兒就不給買糖啊!

    「嗚嗚……表叔公不好,夢夢都給我買糖的,夢夢最喜歡男孩子了……」

    衛昇從來就沒對付過這麼小的孩子,他一陣頭疼,萬般無奈只好哄騙:「沒有沒有,朕……咳,我買糖給你,就算你是男孩子也沒關係,我、我照樣喜歡……你還有多少年才能長大?唉……」

    衛昇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自己都為自己肉疼。他媽的!朕一代明君被老天爺硬生生逼成了龍陽!

    「哈!」

    頭頂忽然有人發出嗤笑,接著一個彩色籐球打下來,啪嗒落在衛昇腦袋上。

    「喂,天子一言九鼎,你說話算話!」

    小沙彌聞聲立即破涕為笑,揚起花貓般的臉,衝著塔上招手:「夢夢——」

    衛昇徐徐抬眸,看見二層塔上伸出來的半個身子。

    芙蓉嬌面眉眼彎彎。她咯咯地笑著,絲緞般的黑髮垂落下來,彷彿觸手可及,又彷彿隨時逐風而散。明媚春光照在她更加明媚的臉龐上,宛若大地回春,就算是冰封多年的種子,也「砰」地一下,破土而出了。

    她手托香腮故作沉思:「嗯……原來你還是這麼喜新厭舊禽獸不如,居然對著三歲小孩兒下手,看來我不該回來的哦?」

    說罷她轉身好似要走。

    「棋楠!」衛昇急忙上前,迫切喊她,「是你嗎?孟棋楠!」

    孟棋楠回眸一笑:「除了我還會有誰這麼捉弄你呀?表、叔、公!」

    衛昇覺得此刻全世界的千言萬語也不及這三個字讓人澎湃。

    他眼眶發熱,嘴唇囁嚅著偏偏說不出一句話。

    孟棋楠見狀微微一笑,站上了佛塔石欄,雙臂展開猶如一隻即將翱翔的鳥。

    「我要下來了,表叔公接住!」

    她縱身一躍,他張臂一接,穩穩當當把她撈進懷裡。

    抱著溫暖熟悉的軀體,衛昇熱淚盈眶:「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小狐狸,你終於回來了。」

    孟棋楠窩在他懷裡,也悄悄濕潤了眼眶,鼻音重重:「嗯,我回來了。」

    「還好你回來了……朕以為再也見不到你,朕這幾年過得……」衛昇說著有些哽咽,他不忍在歡喜重逢的時刻提起傷心往事,遂收拾心情擠出笑容,捧起她的臉,忐忑地問,「是真的回來了嗎?……不走了吧?」

    孟棋楠眼角掛著淚花,笑著搖了搖頭。

    初時的猶豫和疑慮,在見面的一剎那煙消雲散。正如蘇扶桑所說: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愛。

    「夢夢,給你吃糖。」

    兩人的溫情脈脈被小沙彌打斷,他抓了把糖果子給孟棋楠,笑得時候露出缺了兩顆的門牙。

    孟棋楠彎腰給他額頭一個爆栗:「瞧你這牙,還吃!我沒收了!」

    「不嘛不嘛!」小沙彌護寶貝兒似的把糖抱緊,躲到了衛昇背後,「夢夢變壞了,我不跟你玩兒了……」

    衛昇把他從背後揪了出來:「這小鬼是誰?」話音一落他忽然猛然睜大眼,把小傢伙舉在眼前細細端詳,看這張小臉蛋有沒有自己的影子。

    「他是住持大師收養的小和尚呀,今年都三歲半啦!」孟棋楠看出他的心思,掐滅了他不切實際的想法。

    衛昇的希冀變作些許失望,他有些嫌棄地放下小沙彌,鼻腔淡淡哼了一聲:「小小年紀就如此奸懶饞滑。」

    ……表叔公,如果他是你兒子就不會奸懶饞滑,而是天真可愛對嗎?

    孟棋楠感慨衛昇還是這麼小氣護短,撿起籐球塞給小沙彌,親暱拍拍他的小光頭:「去找住持大師罷,改天陪你玩兒。」

    小鬼含著糖屁顛顛跑遠了。

    衛昇牽緊孟棋楠的手走出鐵佛寺,安盛見狀一臉見鬼的驚訝表情,又哭又笑。

    「娘娘您總算回來了,小的、小的……哎喲真是佛祖保佑!」

    趙剛則抿了抿唇,低頭掩下了含笑的目光。

    只是衛昇掠過他跟前時,淡淡說了句話:「既往不咎,下不為例。」

    幾年都找不到孟棋楠,可他偶然出一次宮就能巧遇?哪兒有這樣的巧合,分明是這堆人聯合起來算計他,當他真不知道趙剛這廝家裡頭養著的婦人是誰呢!

    不過往好的方面想,這也算是驚喜了。

    趙剛有些惶恐:「屬下不敢。」

    衛昇勾了勾唇:「你聞聞自個兒,一股子玫瑰糕的味,幾年都沒變過,真是!」

    趙剛嗅了嗅袖口,赧然地笑了。

    衛昇拉起孟棋楠的手背親吻:「朕什麼也不追究、什麼也不在乎,只要你回來就好。」

    還是熟悉的上京,還是熟悉的禁宮大門。孟棋楠與衛昇共乘一騎,遙遙看見巍峨矗立的宮門,不禁想起當年入宮的情形。

    她回頭笑道:「表叔公,那年我是從望仙門入宮的。當時我在轎子裡把蓋頭揭了,看見不是從正門進去,氣得不行,當時就賭咒發誓以後一定要從丹鳳門走,而且要你跪在地上接我。嘿嘿,現在想起來還像昨天的事兒似的……」

    「這有何難?」衛昇利落下馬,牽起馬韁充當孟棋楠的馬伕。

    孟棋楠急忙道:「我就是說說,不用當真的!」

    衛昇堅持道:「朕當真了。」

    孟棋楠高高坐在馬背上,他親自牽馬穿過丹鳳門,眾人見帝君步行,趕緊匍匐跪倒在地,孟棋楠只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頭。等到穿過了丹鳳門,衛昇勒馬停下,然後轉身、回頭,在馬前單膝跪下。

    他朝馬背上心愛的姑娘伸出手,求婚一般:「孟棋楠,這條路,我請求你跟我一起走完。比肩攜手,不離不棄。」

    三千長階,閶闔威嚴。孟棋楠低眉看著跪地的男人,咬唇不語。

    衛昇見她不答,更加大聲地重複一遍:「孟棋楠,我衛東瀾,晉國的天子,在此懇請你做我的妻子、大晉的皇后!」

    對於這麼直接的表白,孟棋楠還是沒說話,只是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瞧不出是否想答應。

    衛昇有些緊張,於是用只夠倆人聽見的聲音說道:「這麼多人看著,你要是不答應朕的臉面往哪兒擱,快點頭!」

    孟棋楠忽而莞爾一笑,大大方方把手遞過去:「好啊。」

    四周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

    衛昇像打了勝仗的將軍,振臂高呼,然後把孟棋楠從馬上抱了下來,抱著她走向含元殿的最高點,要向天下人昭示這是他的皇后。

    孟棋楠用手勾著他的脖子,卻噗嗒一下滑了下來。

    衛昇怕她摔著,急忙摟緊:「怎麼了?」

    孟棋楠頑皮地笑:「你看把我激動得,手都抓不穩了。」

    衛昇不疑有他,笑了笑繼續往上走,如驕陽般渾身充滿朝氣。

    孟棋楠倚在他胸口,趁他不注意偷偷看向無力的右腕。

    腕上棋楠香,又稱多伽羅。

    在鐵佛寺的時候,住持大師曾與她論禪,談及因緣,大師道:「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你是多伽羅,你的緣也是多伽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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