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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美人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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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0: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寵 - 美人榜

她得幸,能遇見他,能受到他的提點,助她步上青雲。
她不幸,也是因為遇見了他,讓她本來要嫁他人的心……動搖了。

相傳沛國有個阮七公子專門編撰美人榜,榜上美人皆能覓得佳婿,
為了拯救被奸臣挾持的皇兄、為了她雅國的復國大業,
她跟阮七談妥條件,他助她嫁與沛國太子,她便欠他一回,
在他府上住下的這段時間,他細心安排她學習太子所好,
兩人時時煮茶論事、聽曲賞景,更甚是偕同出遊、設局太子,
正當計畫完成大半時,雅國卻傳來她皇兄驟逝的消息,
她心碎難當、惶惶不安,卻也沒料到他會連夜帶她去賞月虹,
並承諾無論此計是否繼續,她都永遠能當他的貴客,不受流亡之苦,
女人的溫柔是情,男人的溫柔是毒,她因而中了他的毒,
驀然回首才發現她略懂太子喜好,卻深知他所喜所厭、所思所慮,
宮宴上,太子的稱讚讓她得意;花樹下,他的認同卻教她怦然心動,
原以為他待她為客,擔憂此情不過壞局,但府裡的嬤嬤卻說:
我家公子哪裡在意過蟲子咬花,那日宮宴後是特地在那等公主。
是嗎?他在意的其實是她嗎?下次,她要親口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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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0:3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出乎雁雙翎的意料,董嬤嬤雖然年過半百,但看上去依舊像三十出頭,眼角淡淡的細紋也無法損及天生的美貌,更難得的是對方舉手投足間的從容優雅,完全不似一個僕人的作派。

都說「天下第一莊」是沛國最最神秘富庶的所在,莊內皆非等閒之輩,從董嬤嬤的身上看來,此傳言非虛。

見雁雙翎緩緩施了禮,董嬤嬤連忙屈膝道:「公主如此厚待老身,倒是折煞老身了。」

公主?對方居然知曉她的身份,這更讓雁雙翎大吃一驚。

「嬤嬤不必客氣,」雁雙翎強作鎮定,微笑道:「我本流亡之人,如今故鄉風雨飄搖,我與庶人亦無兩樣了。」

「雅國國號仍在,聽聞公主的兄長剛剛即位,」董嬤嬤道。「公主依然是公主,我等下人豈敢怠慢。公主看來是個爽快人,有什麼話直說無妨,老身聽著便是。」

如此也好,開門見山,省得繞彎。

「不瞞嬤嬤說,」雁雙翎道。「此次前來沛國,只為求見天下第一莊莊主阮七公子一面。不知嬤嬤可否代為引薦?」

董嬤嬤看來早知她的來意,並無意外,只淺笑道:「按說公主召見,是我家主人的莫大榮光,但不知公主所為何事?老身也好提前告知主子,有所準備。」

雁雙翎抿了抿唇,片刻之後,只道出三個字,「美人榜。」

不錯,美人榜。

天下所有的美人求見阮七公子,無非是為了這三個字。

「尋遍天涯覓芳草,不如美人榜中求」是一句四海之內列國皆知的諺語,緣起於五十年前沛國皇后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傳奇故事。

相傳當年的沛皇是一個十分挑剔的男子,誓要尋得世間最最完美的絕代佳人為伴,然而,無論是官宦人家還是王侯世家,皆找不到與他心中理想相符的對象。因而沛皇幾近而立之年時,後位依舊虛懸,直到富商阮七公子將一份「美人榜」送到沛皇面前--

沛皇依美人榜面見了排在榜首的女子,出乎眾人意料,他竟對此女一見鍾情,不顧群臣反對,迅速立此女為後。之後的數十年,他對妻子的鍾愛分毫不減,三宮六院未曾增過一人,傳為四海之內人盡皆知的佳話。而這位沛後,本來不過是一名浣紗女罷了。

從此以後,美人榜便揚名四海,天下女子無不想入榜,而天下男子擇偶時無不以此榜為準。阮七公子亦聲名鵲起,他所居的靜和莊跟著被人稱為天下第一莊。

「公主何等尊貴人物,無須美人榜上有名,也必能覓得如意夫婿。」董嬤嬤道。

「嬤嬤過獎了,」雁雙翎歎口氣道:「我如今不過是個流亡之人,天下男子見了我皆避之惟恐不及,哪裡還能覓得什麼如意郎君呢?我亦有自知之明,既非傾國傾城之姿,亦非才德兼備之人,所以不求能在榜中排上什麼名位,只求見見阮七公子,余願足矣。」

「這個老身就更不明白了,」董嬤嬤一臉不解,「既不求上榜,為何要見我家主人?」

「阮七公子既能編撰美人榜,這數十年間,想必見過美人無數。我只是想虛心向阮七公子求教,何謂世間真正的美人,學習一些美人之道。」雁雙翎一副誠懇樣。

「原來如此,」董嬤嬤半信半疑的點點頭,「只不過,我家主人近年來甚少見外人了。」

雁雙翎不語,用眼神示意身旁奴婢,那奴婢立刻奉上首飾盒子一隻,接著用金鎖開啟盒子,只見盒中擺了一塊看就知道價值連城的祖母綠,正熠熠生光。

「聽說嬤嬤素來喜歡祖母綠,我去國時匆忙,不及帶上什麼珍貴之物,惟有這一塊佩飾伴身,此物質地溫潤,色若碧水,如今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幾塊來了。只覺得它與嬤嬤十分相宜,還請留下把玩。」雁雙翎笑道。

「這……」董嬤嬤臉上頓時變換了幾個微妙表情,似心悅、似為難,可見動搖。「這實在太昂貴了,會折煞老身的。」

「我只求見阮七公子一面,其餘皆不勞嬤嬤再費心。」雁雙翎繼續說服的同時,還將那祖母綠置於董嬤嬤掌心。

寶石的冰涼如同夏日的冰塊,心若躁動,一定抵不過它的誘惑。

見董嬤嬤沒有再說什麼,雁雙翎便知道,她也不必再多言了。

其實這塊祖母綠是她母后的遺物,就這樣輕易地送給了一個僕嫗,母后在天之靈會責怪她吧?

但這一切都是為了皇兄、為了雅國啊。

縱使會被亡母的靈魂責備,又算得了什麼呢?雁雙翎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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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0: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據聞,阮七公子愛花。

沛國首都城郊有一片天然的紫薇花林,每逢夏季,紫薇盛開,花林綿延幾十畝,如雲霞棲落凡間,美不勝收。

然而,紫薇美則美矣,卻無果無實,原地主本打算將其全數砍去,改栽桃梨等木,阮七公子聽聞此事,便斥重金將此花林買下,使其得以完好保留。

每逢夏季,紫薇花林便成為了阮七公子休憩之處。他常常領著僕婢在花樹下納涼,聽曲下棋,飲酒作畫,好不逍遙。

因阮七公子從不輕易面客,外人要見他,只有在此處。

雁雙翎下了馬車,緩步而行。

花林緊鄰一長河,空氣間微帶濕氣。遠遠的,她便聽見絲竹琴瑟之音,想必是阮七公子正在河畔休憩作樂吧?

雁雙翎止了腳步,凝目只見一名青衣男子站在花樹下。

男子長髮未束,髮絲迎風飄拂,衣袂翩然,面容俊美如謫仙。雁雙翎自問從前在雅國也曾見過不少美男,但眼前這一位,還是讓她看得怔住了。

男子正抬眸望著花林美景,紫薇花瓣不時輕輕落下,沾在他的衣袖間,有如蝴蝶縈繞。

四周的一切驟然變得輕盈而美好,連空氣也清淨起來。

男子似是聽到她的腳步聲,側過身來,一雙明亮眸子對上她的眼睛,讓雁雙翎的心裡如被燒鐵烙了一下,熱燙著。

「尊駕安好,」雁雙翎輕輕施了個禮,「小女子路過此處,打擾了尊駕,還請見諒。」

這男子是誰?阮七公子的隨侍嗎?

無論如何,應該不是阮七公子本人。按理說,阮七公子是五十年前給沛帝獻上美人榜的,若推測他當時二十多歲,如今也年逾七旬了。

「這裡一般沒什麼人來,」男子微微而笑,聲若晨風溫和,「不知姑娘為何至此?」

既然已被拆穿,雁雙翎倒也不扭捏,直言道:「小女子聽聞此地是阮七公子的私域,不瞞尊駕,小女子正是特意前來面見阮七公子的。」

「那塊祖母綠便是姑娘送給董嬤嬤的?」男子忽然問道。

雁雙翎一怔,隨後答道:「不錯。可是董嬤嬤對尊駕說的?」

所以這男子認識董嬤嬤?難道他也是阮七公子身邊的人?

「不,董嬤嬤不曾提起,是我猜的。」男子笑道:「近日見董嬤嬤身上多了一塊佩飾,那祖母綠質地溫潤、色澤清碧,一看便是價值連城之物,以董嬤嬤的薪俸,定是買不起的。那麼便是別人送的,而別人為何無緣無故送董嬤嬤這樣貴重的東西?想必是為求見阮七公子。」

他還真是聰明,一猜即中。

「那麼尊駕又如何猜到是我送的?」雁雙翎亦跟著笑。

「姑娘能知道此處,想必是董嬤嬤告知的吧。」男子篤定道。

「怎麼不會是我恰巧路過的?」她反問。

「雖說眾人皆知阮七公子喜游此處花林,但此林綿延幾十畝,附近莊子的農戶都少有路過,姑娘卻能精確『路過』阮七公子的停駐處,這是為何?」見她似又要開口解釋,男子續道:「此外,這四周有阮七公子的侍衛埋伏,若真有陌生人路過,侍衛也會替主子驅逐。姑娘能緩步而來卻無人阻擋,可見是董嬤嬤交代了要放行。」

他一一言中,她倒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那麼請尊駕再猜猜,小女子為何要求見阮七公子?」雁雙翎有些刻意為難。

他再度笑了,輕啟薄唇,吐出三個字,「美人榜。」

她臉上掠過錯愕之色,久久不能動彈。此人還真是神准

「姑娘身為女子,而近日又正值一年一度美人榜揭曉之期,可想而知,姑娘定是為了美人榜而來。」他一副理所當然的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別的理由會讓天下女子煞費苦心求見阮七公子呢?」

聞言,雁雙翎倒真覺得自己傻了,其實挺好猜的,她白問了。

「尊駕是阮七公子身邊的侍衛嗎?」她猜度。

「呵,不,我並非侍衛。」他想了想後才道:「應該說……我是能在阮七公子跟前說得上話的人。」

「比董嬤嬤還說得上話?」雁雙翎將信將疑的看著他。

他頷首道:「姑娘若有所求,直說無妨,我肯定比董嬤嬤的用處大。」

想著試試看也沒有損失,雁雙翎索性道:「我只是想知道,若想入美人榜得有什麼條件?」

「這我就可以回答你了,沒什麼必備的條件,只要是美人即可。」

「可天下美人何其多,阮七公子何以評定?」她想至少得滿足什麼條件吧。

男子莞爾,答道:「依他自己的喜好評定。」

「什麼」她不禁蹙眉,「那如何能公平?」

「美人榜從來不講究公平,倒是更講究名氣。」他盯著她,依舊雲淡風輕的說:

「說來阮七公子本就不認識天下所有美人,談何公平,只要相信的人覺得公平便是公平。」

「可是……」雁雙翎不由語塞,「此榜向來以公信力著稱,若非如此,天下男子也不會紛紛以此榜為擇偶參考了。」

「哪有什麼公信力?」男子攤攤手,輕笑道:「阮七公子愛讓誰上榜就讓誰上榜,如此而已。至於天下男子迷信此榜,只因此榜赫赫有名之故。當年沛皇與沛後因此榜結緣,傳為佳話,後來亦有不少王公貴族依此榜擇偶,皆得婚姻美滿幸福,所以大家都迷信此榜。就像都城的女子都去四春齋買胭脂,難道四春齋的胭脂真是都城最好的?無非是最有名的而已。」

聽完,雁雙翎想,其實不講公平也好,興許對她更有益。

「那麼……小女子若奢望入榜,該如何得阮七公子首肯呢?」她鼓起勇氣問道。

「若非阮七公子選的,那自是有交換條件的。」男子答。

「小女子願以重金入榜。」她誠意道。

「阮七公子並不缺錢。」他搖了搖頭。

「除了錢……小女子實在沒有別的了。」話落,雁雙翎緊張得心中如有鼓擊,密密麻麻地擊打著。

「看來姑娘非富即貴。」男子呵呵笑道:「放心,阮七公子若答應幫助姑娘,那麼所謂的交換條件定是姑娘付得起的。」

「依尊駕看,阮七公子可會願意幫助小女子?」她壯起膽子再問。

「依我看……」男子凝視著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應該會。」

「真的?」雁雙翎一陣驚喜,「還請尊駕代為引薦,酬勞任憑尊駕開口。」

「不必引薦,」男子恢復笑顏,笑意中帶著深深的惡作劇意味,「阮七公子他--就在這裡。」

「我知道他正在此處賞花,但還請尊駕引薦。」她一臉認真的道。

被她惹笑,他勾起唇角,索性直接道:「不,我要說的是,正是在下。」

什麼雁雙翎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眼前男子就是阮七公子不對吧!阮七公子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不是嗎?怎會如此年輕?

他在騙人吧!

攤開圖冊,上面繪著一幅女子的肖像--溪水順流,女子在碧影間挽髮綄紗,墨色濃淡相宜,更顯女子清麗絕倫。

而此間書房,陳設典雅,一筆一硯皆是價值連城的古玩奇珍,真不虧是天下第一莊莊主的書齋。

「這便是當年的沛後?」雁雙翎輕拂畫軸,才抬起頭來看著阮七公子。

「不錯,」阮七點頭道:「當年我祖父編撰美人榜時,將此畫附上,先皇便對當年的沛後一見鍾情了。」

「當年編撰美人榜的,原來是尊駕的祖父啊。」她笑意不減,但口吻倒是有些責怪。

「祖父在族中排行第七,所以自稱阮七。」阮七笑著解釋,「而我,恰巧也在族中排行第七。所以我也是阮七,算不得冒充吧?」

「但世人大概都不知如今是尊駕在替祖父編撰美人榜吧。」

「我只是覺得,若祖父去世後,美人榜跟著就此終了,實在可惜,畢竟這可成就過不少姻緣呢,我繼續這麼做,也算積德行善了。」

「那麼小女子的姻緣就拜託尊駕了。」雁雙翎欠身施禮,順勢道。

「公主不必多禮。」他倒真不拒絕,作揖回禮。

聞言,雁雙翎不由愕然。

公主?他居然知道她的身份但想想又不無可能,連董嬤嬤都知曉了,想來這天下第一莊必有自己探聽消息的門道。

「若是在下的消息準確,你便是雅國的上原公主吧?」阮七看著她,直言道:「聽聞公主此次前來沛國,是為了與我國太子聯姻之事,可真是如此?」

「貴國太子是何等神威俊朗之人,我國就算有心聯姻,但天下佳麗如雲,太子殿下未必能看上我。」雁雙翎坦白說出處境。「況且我如今只是一個流亡之人,如鳳凰失棲木,天涯飄零,更不匹配了。」

聞言,他不以為意,只道:「公主只需告訴在下,這樁姻親是想結,還是不想結?」

「若不想結,也不必前來懇求尊駕了。」她歎道。

「明白了,」阮七點點頭,「在下一定會盡全力幫助公主。」

聽到這,她猜疑擔心道:「還是那句話,尊駕需要什麼報酬?先說清楚吧,就怕到時候我付不起。」

「公主放心,在下開的報酬,定是公主將來付得起的。在下本就是生意人,生意人哪能做虧本買賣。」阮七笑道,卻無意先提的樣子。

他既如此說,那好吧,姑且相信如此。再說,她不信又如何,現如今她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那麼,就請公主明日遷入靜和莊小住吧。」阮七突然道。

「什麼?」雁雙翎一怔,不解道:「為何要遷入貴莊居住?」

「公主以為美人榜中的女子,緣何能覓得如意郎君呢?」他反問。

「自然是因美人榜著名,上榜者,便能得天下男子傾慕。」雁雙翎答道。

「若僅是如此,又何以能讓雙方婚後幸福美滿?」見她皺起眉,阮七笑著續道:「前朝姜尚書之女,自幼暗慕崇安王爺,然而姜小姐其貌平平,而崇安王爺卻素來喜愛美女,後來姜小姐得我祖父相助,以才德入美人榜,最終成為了崇安王妃,與王爺伉儷情深。公主以為這是為何?」

「崇安王爺……迷信美人榜。」不然,還能怎麼解釋?

「當年姜小姐便是在我們靜和莊小住了一段日子。那時我雖只有七、八歲,仍記得曾見莊中嬤嬤親自指點姜小姐婦行婦容,姜小姐雖然相貌平平,卻能歌善樂,在莊中嬤嬤的調教之下,漸漸散發一股獨特婉約的風姿,這才引得崇安王爺側目。」

雁雙翎越聽越驚訝,「沒想到竟是如此。」

「所以,公主明白在下為何會請你入住靜和莊了吧。」聲音雖和緩,但阮七的口吻卻是不容人拒絕的。「這段時間,董嬤嬤會親自照顧公主,公主就不必再帶奴僕婢子來了,而在下亦會幫公主打聽好太子的愛好,屆時會給公主諸多提醒,確保公主能獲太子青睞。」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

美人榜為何會受天下男子的喜愛,真是因為天下男子迷信嗎?非也。

只因為這榜中諸美人皆是依特定對像而打造出來的美人,就像一道道針對不同客人獨家燒製的佳餚,雖天下男子口味皆不相同,但如此看人下菜,再不喜歡也會漸漸對味吧。

見她像是明白其中端倪,他又道:「天下美女雖多,但每年適婚的傑出男子並不算多,我雖不識得天下所有美女,但對各國王侯將相、青年才俊、富貴中人卻頗有耳聞,我會在他們適婚的年紀打聽他們的興趣癖好,再安排對他們胃口的美人列在榜上。如此,便能成就諸多美好姻緣。」

呵,都說美人榜中佳麗孤高,各國名士爭相逐求,然而,這天下依舊是男人的天下,再美的美人,不過是因為對了他們的胃口,而得揚名罷了。

想一想,還真是悲哀。

「那在下便命董嬤嬤去收拾廂房。」阮七公子道:「這靜和莊雖然比不得雅國宮院,但比起驛館來,絕對更為舒適。」

「多謝公子。」雁雙翎頷首,「那麼,這段時間便打擾了。」

靜和莊,天下第一莊,哪裡會不舒適呢?她從前的宮院恐怕也不及此處十分之一的奢華吧。

偏偏再奢華舒適也不能消減她心中的忐忑,就不知自己是尋來了一處避風躲雨的港灣,還是掉進了一個誘人的陷阱。

眼前的他,豐神俊美,笑若晨花,應該不會是騙子吧,可是直覺又告訴她,不能全然的相信這個男人。

阮七公子到底是怎樣的人?甚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阮七公子?她都不能確定。

然而她此刻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惟有拚命抱住眼前的浮木一途,哪怕這是一塊毒木。

她,也別無選擇。

入住靜和莊的第一天,雁雙翎心裡難免有些不安。

阮七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一直猜不透,是心存幫助她的善念?還是另有陰謀的惡意?她無法確定。

但她可以肯定,他並非為了財,亦非為了色。

像他那樣富甲一方、俊美絕倫的男子,錢財和美女他都該不屑一顧了吧?不過這就是讓她最最迷惑的地方--他,到底要什麼?

靜和莊佔地之廣,堪比皇宮內院,單就南廂來說,便細分為十二閣。每一閣的院子裡都種有應景的四季之花,並依花名定閣名。

雁雙翎入住的是凌霄閣,顧名思義,院中種滿了橘黃色的凌霄花。

正值夏季,凌霄花攀簷出牆,一串接連一串盛開不止,彷彿整座庭院都綴滿了小金橙一般,著實趣致。

清晨,雁雙翎便是聽著院中漱漱的水花聲而清醒,大概是靜和莊的下人在澆花吧,從前在雅國後宮的清晨也是如此。

她很喜歡聽這樣的水花聲,聽了心中寧靜,這般醒來,彷彿開始的會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雁雙翎披上晨衣,掀簾而出,只見樹蔭下站著一個婦人,正拿著木勺仔仔細細地為凌霄花餵水。晨曦映著那婦人的背影,讓人想到農耕之樂。

彷彿聽見了身後的響動,婦人轉過身來,只見她一襲麻紗布衫,發間只用素玉簪挽髻,容貌比董嬤嬤還年輕幾分,尤其帶著一股不染塵埃的清麗之色,倒教人更難猜測年紀。

「老身驚擾貴人了,」那婦人自稱老身,微微笑道,「只因清晨是澆花的最佳時刻,所以未經通傳便擅進此地,擾了貴人清夢,還望見諒。」

「哪裡話,我本是客,嬤嬤卻是這莊中之人,客隨主便。」雁雙翎亦笑道。

「聽聞近日凌霄閣入住了新客,」那婦人雖舉止客氣,但全無下人的卑躬,還大方打量起雁雙翎,「原來就是貴人您。」

「正是呢。」雁雙翎頷首,「恐怕要在貴莊小住一段時日了,還望嬤嬤日後多加照顧。」

「讓老身來猜猜,」那婦人眼一瞇,忽道:「貴人定有凌雲之志,所以公子才會安排貴人居住在此。」

雁雙翎挑高眉頭,「何來此言?」

那婦人又道:「因這院中開滿了凌霄花,我們公子或許是為了替貴人尋個好兆頭,才特挪此院給貴人。」

凌霄花?凌雲之志?那倒是,太子妃就是將來的皇后,對女子而言,當上太子妃如同步上青雲--用這形容她心中所願的確恰當。

怪不得,她還想為何獨獨安排她下榻此處,看來那阮七公子真是心思縝密之人。

思及此,雁雙翎不禁露出苦笑。跟這樣的人打交道真是對的嗎?

「嬤嬤像是在這莊中待上許多年,頗為熟悉的樣子,看來小女子在此作客的時日還得跟嬤嬤多加請教了。」雁雙翎岔開了話題,寒暄道。

既然弄不清阮七公子的心思,從他家下人身上打聽一二,指不定也可探得一些事。

「老身自幼居住於此,這院中的凌霄花還是老身兒時親手栽種的呢。」

「哦?」雁雙翎頗為驚訝,「那可真是難得了,這花兒竟養了這麼多年。」

「凌霄插枝便可存活,就算當年的主幹已不在,分插的枝叉也能生根繼續活下去,所以一直養了這麼久。」話落,頓了頓,婦人似意有所指的說:「凌霄花即便有凌雲之志,也得經得住冬季苦寒,耐得住夏季暑熱,方得花開。」

這番話,聽來頗有寓意。看來這位婦人並不只是一個種花的老婢而已。

「這凌霄閣中,從前也住過客人嗎?」雁雙翎問道,又補充,「小女子是指似我這般有求於阮七公子的客人。」

「那倒未曾住過,」那婦人笑道:「從前那些女客只在薔薇閣、幽蘭閣等處居住過,這凌霄閣原來是阮家小姐出閣前的居所。」

「阮家小姐?哪一位阮家小姐?」雁雙翎怔住,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可是閨名鳳至的那位阮貴妃?」

她曾聽聞阮家出過一位貴妃,當年的阮七公子,也就是阮公子的祖父為沛後編撰美人榜之後,沛後顧念阮家恩情,後來便將這位阮小姐指給自己的兒子為側妃,而那兒子便是如今的沛帝,阮家小姐則成了阮貴妃。

「正是。」婦人點頭道。

「那麼算起來……這個阮貴妃也算阮七公子的族中長輩了?」雁雙翎好半晌才理順其中關係。

婦人笑而默認。

見狀,雁雙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們家公子真是厚待我了,竟許我住進當年阮貴妃的閨閣,於我真是莫大的榮光。」

「大概是因為姑娘與當年的阮貴妃一般,都有著凌雲之志吧。」婦人道。

「我哪裡算得上有什麼凌雲之志呢……」雁雙翎忽然心生憂思,低聲道:「不過為了兄長罷了。」

自父皇殯天后,雅國便被大將軍呼蘭拓執掌了內外朝政。呼蘭拓假意輔佐她的兄長雁關弘為帝,實則是以她兄長為傀儡,藉此操縱朝政,並為其與黨羽進一步篡奪帝位爭取時間、養精蓄銳。

她經歷萬險,才在兄長的暗助下逃出雅國,四處流亡尋找可助他們兄妹之人。然而,誰又願意多管閒事呢?

她想,惟有當上沛國太子妃,得到太子的寵愛,才有可能藉沛國的強大兵力討伐呼蘭拓。

而能順利當上沛國太子妃的惟一快捷方式,便是成為阮七公子美人榜上的一名。

個中艱辛,她不想對外人道,也不求外人能夠理解,權把她當成一個貪戀後宮妃位的虛榮女子也罷了。

那婦人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雁雙翎的低語,逕自道:「老身與貴人既然相遇,也算有緣,再者貴人待人謙敬有禮,明知老身是下人還如此和善,老身實在感動。若是貴人像從前那些住在薔薇閣、幽蘭閣的女客一般,見到老身只會大呼小叫,甚至斥責老身隨意進出庭院,那老身是不會跟她們多語的。」

「嬤嬤過獎,」雁雙翎一臉不敢當,「我本無家可歸之人,得公子收留暫住,自然不敢放肆。」

「貴人如此善待老身,老身亦有幾句話贈予貴人,不知貴人樂意聽否?」那婦人忽然道。

「嬤嬤但說無妨。」

「當年阮家小姐出生時,其母夢見鳳凰棲落院中,所以為其取名鳳至。阮小姐長到八歲時,恰巧得見一位世外高人,高人也說她有貴人命。從此她更認定自己命中注定富貴,是以親自……命人在這凌霄閣中栽種凌霄花,可見其志向。只是,她入宮之後,雖為貴妃,吃穿用度無一不貴重,然而除此之外萬般不由人,倒不如嫁個普通男子,平淡一生來得快活。」婦人輕歎一聲,「貴人,你可否懂得?」

呵,這是對她的勸諫吧?

「小女子明白。」雁雙翎頷首,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若為她自己,她可以一無所有,可是為了雅國、為了皇兄,她就只能義無反顧,不敢多想。

即使前面有萬丈深淵,她亦只能選擇縱身跳下。

但她還是很感激眼前這個素衣淡笑的婦人,在這個無親無友的外鄉他地,能給她一點善意忠告,給她帶來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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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據聞,阮七公子愛茶。

碧色清茶注入白玉一般的瓷具中,倚窗臨風而飲,實在愜意至極。正值夏季,他又研製了冷泡茶,用泉水冷泡茶葉,並加入冰塊,置於地窖中一兩個時辰,便可飲用,且冷泡茶更能消食解暑,類同酸梅湯的功用。

今日,阮七公子特意請雁雙翎喝茶。雁雙翎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話要對她講,偏偏來了許久都不見他主動說起要事。

「公子,恕雙翎心急,不知公子會如何助我得到太子青睞?」已在這莊中住了好幾了,他都未曾提及正事,無論如何,她也要開口問一問了。

「公主初來乍到,在下本想讓公主好好休息一陣,因為接下來可有得忙了,不想公主這時會提起。」阮七笑道。

「如此乾等著,更讓人忐忑。」她有任務在身,哪有閒情休息。

「好,那在下就直說了吧,公主可有擅長之才藝?」

「才藝?」雁雙翎思忖片刻,「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略通一些。」

「名門淑女皆精通這些,」阮七搖了搖頭,「在下以為,這算不得引人側目的才藝。」

「恕雙翎多嘴一問,」雁雙翎有些不服氣道:「當年沛後能得沛皇青睞,又是倚靠何種才藝?」

阮七笑答,「聽祖父說,當年沛後並沒有任何才藝,她只是一個平凡的浣紗女罷了。」

「那麼何以榮登後位?」雁雙翎不解。

「就是因為簡單,」阮七斂起笑容,認真道:「當年沛皇早看厭了宮中的勾心鬥角,反倒喜歡簡簡單單的女子,喜歡女子因花開而喜,因看日出而笑,當年沛後的淳樸本性便正中沛皇下懷。」

一聽,很懂得舉一反三的雁雙翎隨即道:「那麼雙翎也簡單一些好了。」既然他說琴棋書畫那些算不得什麼,學其它的又太麻煩,不如就學沛後吧。

「公主與當年的沛後不同,自小生在宮中,如何裝得了淳樸性情,」阮七直言道:「況且當今太子也未必喜歡淳樸的女子。」

「那麼太子殿下的喜好究竟為何?公子是否派人去打聽了?」問是這麼問,但她想,他會這麼說必然是去瞭解一二了,先前一問不過是試探。

阮七公子淺笑,並未馬上回答,只稍稍用眼神示意僕婢,僕婢們便魚貫退出,不一會兒,門簾輕啟,引進一個身著戲服的女子。

那女子花旦打扮,戴上整副頭面,衣間繡滿艷色牡丹,長袖輕舞,手中握著一把團扇。

門外傳來管樂之聲,女子應曲唱道:「原來托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曲聲婉轉,女子唱腔清麗幽怨,聽來別有一番滋味湧上心頭。

「公主覺得如何?」一曲終了,阮七問道。

「這戲文,我在雅國時也曾聽過片段,」雁雙翎壓下心中震撼,微笑道:「雖不知是何故事,但這曲調甚是優美。」

其實,她是不好意思說她看過全劇,因《牡丹亭》在雅國宮中被視為禁演的淫詞艷曲,還是某一年她偷偷溜出宮外,在民間梨園才得聞全曲。

「公主喜歡就好,」阮七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那麼接下來這一個月,就請公主跟隨這位梨園女師傅學會此曲吧。」

「什麼?」她一怔,「要我……學習此曲?」

「公主有何為難之處嗎?」見她似有猶豫,他解釋道:「方纔你問在下關於太子的喜好,如今在下便告訴你,聽聞太子最愛聽此曲。」

「可是……」雁雙翎仍有疑慮,「台上一刻鐘,台下十年功。短短一個月,我哪裡能學會呢?」

「精通雖不可,但終歸能學會些皮毛。」他堅持道:「就這麼幾句,每天勤加練習,聽上去順耳即可。」

「可我堂堂一個公主,豈能學這些三教九流的作派?」她雖要助皇兄復國,卻也不能傷了尊嚴啊。

若是逝世的父皇母后知道她學習此等禁曲以討沛國太子歡心,想必九泉之下都不能瞑帽了吧?皇兄也不會允許她這樣做的。

「公主這話就迂腐了,」阮七搖了搖頭,反問:「敢問公主,難道不認為這是好曲?」

「曲是好曲,可是……」

「認為這是好曲,卻閃怕被視為三教九流而嫌棄,豈非本末倒置?說來《詩經》也是古人四處采風而集成,說的都是民間風情、俗事凡人,但連孔子都認同且參與刪修,難道公主也要把孔子視為三教九流之人、將《詩經》視為三教九流之作?」阮七譏諷道。

「《詩經》已流傳千年,自然不能相提並論。」學唱曲這事實在跟她自小所學相悖,她一時難接受。

「那麼公主何以認為此曲不能流傳千年?若千年之後,它也如《詩經》一般被人推崇,公主還會怕傷及尊嚴嗎?」阮七睨著她,直言點出她為何遲疑。

「可是……」雁雙翎心裡始終邁不過那一道檻。

「公主還請仔細想想吧,」阮七難得臉色拉下,「入住我靜和莊時,在下就曾對公主說過,凡事還請多聽在下的建議。公主若不聽,在下恐怕也幫不了公主,公主還是及時離莊為上,另請高明相助,以免耽誤時日。」

他生氣了嗎?呵,看來阮七公子的脾氣也不小。說來她也不是不想聽他的,只是得好好想想。

所以她應該怎麼辦?真的另找高明相助?別說找不找得到,就算真的另有高明,時間也不夠了吧……

「公主請再想想吧,」阮七起身道:「在下還有別的事要忙,不能多陪公主了。抱歉。」

話音剛落,他已經挪動步子直往門外去,頭不曾回。

或許,他沒有動怒,只是覺得在她身上不值得再花費時間。也對,她這樣一個流亡之人,還不肯聽他安排,實在不識好歹。

雁雙翎怔怔地坐著,方纔還覺得清洌的茶水,此時喝來卻覺得苦澀。

「公主不要介意,」董嬤嬤上前送茶點,微笑道:「我家公子還年輕,有時候難免會有小孩子脾氣,待人終歸沒那麼周到。」

「我沒在意,只是……」雁雙翎亦笑道。「有些事得多想想。」

她該不該答應呢?要討沛國太子喜歡,難道只有這一條出路?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她正沉思,卻聽到似有戲曲聲飄飄渺渺的順著風兒從遠處傳來,如夢似幻。

雁雙翎不禁問道:「嬤嬤,是我聽錯了嗎?好像又聽到了《牡丹亭》的唱段。」

「公主聽得沒錯,那是張丞相的千金在練唱呢。」

她聞言大駭,「張丞相的千金?怎麼,她也在此處?」

「張丞相的千金也是來求助我家公子的,她已入住薔薇閣好一陣子了。」頓了下,董嬤嬤才道:「聽說,她也是太子妃的人選之一。」

的確,她聽說過,沛國張相千金有沉魚落雁之貌,且性格討喜,自幼便得宮中妃嬪娘娘們喜愛,與太子更是青梅竹馬……

「公主,恕老身直言,」董嬤嬤道:「張丞相的千金也算名門閨秀,可她練習唱曲卻沒有半點猶豫,一心要討太子喜歡。公主何必如此執著呢?能當上太子妃才是關鍵,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不錯,這話說得很對,是她自己太過執拗了。

除了董嬤嬤一言,或許也是因為有了競爭者,倒是激起了雁雙翎的鬥志,想想,天下求助阮七公子的並非她一女子,而想嫁給太子的,更是不勝枚舉。

無論如何,她得做出犧牲。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

雖說《牡丹亭》在雅國被視為淫詞艷曲,但仔細品味,卻覺得其中詞句字字珠璣,念之頓覺齒頰留香。

清晨,雁雙翎站在迎風處,對著緩緩而升的白日,輕輕吟唱昨天女師傅教給她的選段,倒覺得暑氣消散,心曠神怡。

身後傳來漱漱的水聲,不必回頭,雁雙翎便知道是那位美麗的婦人又如時前來給凌霄花澆灌了。

「嬤嬤早。」雁雙翎微笑招呼道。

「公主既在練曲,就別為老身份了神。」那婦人道。

「嬤嬤知曉我身份了?」雁雙翎一怔。

「這府裡能有多大,下人又一向喜歡嚼舌根。」婦人笑道。

雁雙翎不好意思的說:「說來至今還未曾請教嬤嬤貴姓,心裡一直覺得失禮,還請嬤嬤別見怪。」

婦人擺擺手,「失什麼禮啊,其實老身也姓阮。」

也姓阮?所以是這阮府的遠房親戚嗎?又或者只是僕從主姓,這在民間一向風行。

「阮嬤嬤。」雁雙翎頷首道,並不多問。

「公主方才唱的是《牡丹亭》嗎?」

「不錯,原來嬤嬤聽過?」她發現這莊中之人還真如外傳,都頗有些見識。

「從前……隨我夫君聽過。」婦人臉上忽然掠過淡淡憂色,但隨即斂下。

那神色變換太快,讓雁雙翎一度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嬤嬤覺得一個月之內,我能學會其中選段嗎?」流亡之後,她時感心中苦水無人可訴,眼前的婦人倒是親切有加,她很想跟對方說上一說。

「張丞相的千金不過學了半個月,老身聽著,還算入耳了。」婦人安慰道:「公主嗓音比張丞相千金更動聽十倍不止,想必能更精進。」

「嬤嬤過獎了,」雁雙翎歎一口氣,「自娛自樂倒也罷,可這是要去討人歡心的,我總覺得忐忑。」

「是要去唱給太子聽的吧?」

聞言,雁雙翎一驚,「怎麼嬤嬤連這個也聽聞了?」

「呵,太子愛聽這個,誰人都知道。」婦人輕笑。

「其實我只是覺得,即便喜聽戲曲,但要獲太子殿下青睞,未必只有這一途吧?」說來,她心中還是有些排斥的。

婦人不答反問:「太子是愛聽這個,但他為何愛聽,公主可知曉?」

「為何?」雁雙翎大為好奇。

「傳聞太子曾與宮中女伶相戀,那女伶最擅長唱《牡丹亭》,可惜聖上得知此事後震怒,命皇后給那女伶賜了一杯毒酒。」說到這,婦人微微搖頭,「女伶死後,太子思念她過甚,堅決不近女色,時過三年,皇后才敢開口替他挑選太子妃一事。」

「原來……竟是如此。」知道真相,雁雙翎頓覺五味雜陳。

莫說太子會不會成為她未來的夫君,可要模仿那故去的女伶去接近太子,這想一想,都覺得自己卑鄙。

「太子也真是癡情,」嘴上這麼說,她的口吻卻帶了嘲諷,「但若是真的如此癡情,當初就該好好保護自己心愛之人,而不是待她死後再來這般惺惺作態。」

「公主說的沒錯。」婦人似是想起什麼,忽地幽幽道:「大抵男人都是如此,縱然私底下深情款款,一旦涉及名利地位,再多的深情也是過眼煙雲了……」話音落處,竟有無限苦楚之意。

雁雙翎抬頭看著那婦人,覺得對方神情十分微妙,彷彿在談論他人之事,卻又像擊中了她心底之思。思及方纔這阮嬤嬤說起了她的夫君,莫非是她與夫君關係不睦,所以才有此一歎?

「公主……」那婦人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額間滲出冷汗,臉色發白。

「嬤嬤,你怎麼了?」覺察到對方的不對勁,雁雙翎焦急詢問。

「老身……老身……」婦人唇間微顫,一時說不出話來,只伸手探入袖中,著急地摸索著什麼,卻遍尋不獲的樣子。

猛然身子一顫,婦人癱倒在地,著實嚇了雁雙翎好大一跳。

「公主……老身的病犯了,」婦人急喘著,使遍全身力氣才能再道出一句,「快……快到梧桐院取藥……」

病?什麼病?看這症狀,應該是突發了什麼舊疾!

可讓她去取藥,她對這莊子並不熟悉,哪裡知道梧桐院是在何處?

「梧桐院……出門西側……」婦人似看出了她不解,抬手指引道。

這一刻,也顧不得再問清楚,雁雙翎連忙點了點頭,拔腿便往外跑去。

她自小嬌生慣養,還不曾像現在這般狼狽,奔得滿頭大汗,也不知自己是否弄對了方向。

她想,這莊中院落既然喜以植物命名,那麼梧桐院中肯定是種滿了梧桐吧?而太陽升起的地方是東方,那麼往相反的一側去便是了。

雁雙翎急奔了好一會兒,忽然看到前面圍牆之後茂樹參天。那應該就是梧桐院吧?幸好,院門前有兩名守衛,一問便知。

「姑娘請止步,」那兩名守衛一見她,立刻上前朗聲阻止道:「不知姑娘是哪一閣的客人?這裡是我家主人的居所,不能亂闖。」

「敢問……這、這……是梧桐院嗎?」雁雙翎邊喘息、邊急道:「有一位嬤嬤暈倒了,請我來取藥。」

「嬤嬤?」那兩名守衛蹙眉,「什麼嬤嬤?」

「她也姓阮,看來是舊疾突發,而她說救治她的藥就存放在這院中。」

兩名守衛一聽,頓時臉色大變,連忙問道:「也姓阮?可是一位素簪素裙的夫人?最喜護弄園中花草的?」

「對對對,就是每天早晨給凌霄閣澆灌花兒的阮嬤嬤!」雁雙翎答道。

「娘娘!」兩名守衛異口同聲驚駭道。

娘娘?是她聽錯了嗎?他們……是在說阮嬤嬤嗎?

「快,你去稟告公子,就說貴妃娘娘犯病了。」其中一名守衛對另一名指示道。「我這就取藥去!」

貴妃娘娘?

雁雙翎頓覺耳邊似有雷鳴聲,讓她再聽不到他人說什麼,久久無法回神。

所以那位被她誤為花匠的婦人,其實便是那閨名鳳至的阮貴妃?這……怎麼可能?!

雁雙翎在凌霄閣屋裡坐著。她有預感,今天阮七公子一定會來見她,果不其然,傍晚的時候,他真的來了。

「多謝公主相助,」阮七行了一禮才道,「貴妃娘娘已經大好了,娘娘讓在下前來親謝公主。」

雁雙翎站起身來,好半晌也不知該說什麼。

種花的嬤嬤就是阮貴妃這件事,讓她驚訝了大半日。曾聽聞那位阮貴妃憑著父親與先皇的淵源,為人十分囂張跋扈,入宮之後雖得到一陣子寵幸,但終究還是被當今沛帝所厭棄。

但那阮嬤嬤看來如此慈藹,又與世無爭,看來傳聞未必可全信,又或者,知人知面不知心?

沉默了好一會兒,雁雙翎才道:「是我唐突了,一直不知貴妃身份,屢次失禮,還望公子跟娘娘見諒。」

阮七擺擺手道:「娘娘素來不喜張揚,而這莊內不時會有女客入住,是以娘娘從來不願顯露自己身份。她覺得這麼一來,客主雙方皆能輕鬆自在些。」

這話也對,若當初知道那便是阮貴妃,雁雙翎也定不會與之相談甚歡,不知身份,反倒沒了心防。

「只是……」雁雙翎忍不住問道:「娘娘為何……不住在宮裡?」

偶爾?家省親尚可,但似這般日日長留在莊中,宮裡也許可嗎?說起來,這在她雅國是萬萬不可能的。

「不是娘娘願意待在家中,是皇上……」話語忽然凝滯了片刻,他才又道:「是皇上命她遷回來的。」

「為何?」她一臉吃驚。

「為了讓皇后高興。」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沛帝如此寵愛皇后,為了討皇后歡心,還特地疏遠嬪妃不成?

「公主可知道我朝皇后的家世?」阮七不答反問。

「聽聞是尚武侯之女?」身為一國公主,對各國皇室成員還是多少要瞭解。

「不錯,」阮七點了點頭,「尚武侯的封地在西南,連年來抵禦外族有功,皇上十分倚重他,所以對皇后也十分敬重。」

她聽懂了,所以沛後能如此得寵,皆因她有一個驍勇善戰的父親。

「我們阮家,不過商賈而已,雖有些錢財,但對社稷安危卻全無用處。」阮七面露澀笑,「貴妃娘娘哪裡比得過皇后呢,皇后對貴妃娘娘不滿,皇上也只能聽命行事了。」

「那也不能將嬪妃驅趕回家中啊!」雁雙翎不由得忿忿不平,「哪朝哪代都沒有這樣的道理,嬪妃既然冊封了,便是皇帝的家裡人,於情於理,貴國陛下也該保護家人才是。」

「誰說不是呢。」阮七哼了一聲,諷刺道:「大抵我朝陛下為人文……溫和吧,在下身為臣民,又能有什麼辦法?」

聽到這,雁雙翎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他為何要對她講這些呢?再怎麼說,這也是沛國的宮廷醜事,何況還牽扯到阮貴妃,身為族中晚輩,難道不該替長輩掩羞嗎?

再說,憑著他們這幾日的相處,不過泛泛之交,真的沒必要跟她推心置腹的……難道……

她頓時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雁雙翎笑道:「公子放心,若將來雙翎能得償宿願,獲太子青睞,並能在殿下面前說得上話的時候,雙翎一定會請太子親迎貴妃娘娘回宮。」

聽聞當今沛後一直無所出,太子是故去淑妃的兒子,沛後親養在其宮所,視為己出,併力勸沛帝立其為太子。但即便如此,不是親生的畢竟不是親生,雁雙翎覺得,阮貴妃一事若去懇求太子,或許還有轉機。

「有公主這句話便夠了。」阮七沒顯露太多情緒,只微笑道:「在下只盼著公主能達成心願,想來這樁姻緣定是我朝之福。」

他還真是客氣……不過這客氣裡總透著一絲讓她猜不透的意味,她總覺得,一切並非如表面上那樣簡單,但無論如何,他們沛國的局勢都不是她所擔心的,能讓她幫到兄長及雅國就好。

阮七忽道:「對了,張丞相的千金我已請她回府去了,今後莊中的女師傅將全力幫助公主練曲,公主往後有得累了。」

「回府了?」雁雙翎一怔,擔心道:「怎麼?她已經學會「嗎?」

「半調子吧,」阮七不甚在意的自顧自喝了口茶,「只是眼前在下只能顧及公主,暫時幫不上別人了。」

「可是……張相千金也是有力的候選之人啊。」她不解。

俗話說,雞蛋不要放在同一個籃子裡,憑阮七公子的聰慧,怎會不知孤注一擲的危險?這節骨眼上捨張相千金來全力助她,怎麼看也不是生意人的打算。

「公主救了貴妃,也是救了我靜和莊全莊上下,」他一臉嚴肅認真,「在下無論如何也會報答公主這份恩情。」

「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若僅是為了這個,她倒覺得不必興師動眾,畢竟,那真的只是舉手之勞。

「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阮七堅持道。「這是貴妃娘娘從小教導在下的道理。請張相千金回府,也是貴妃娘娘的意思。」

聽到這,雁雙翎不禁想,以往是她錯看阮家了嗎?

原以為,阮家只是趨炎附勢的商賈之家,阮七公子編撰美人榜也不過是為家族謀利而已,但如今看來,他們倒是有情有義的。

想起一事,雁雙翎道:「公子安排我在這凌霄閣居住,後聽聞這裡是貴妃舊居,實在多謝公子偏愛了。」

阮七不甚在意的說:「依公主的身份,理當是座上賓,況且貴妃娘娘看見是公主住在此處,也是十分歡喜的。」

「話雖如此,可張相千金只住在普通的薔薇閣中,相較之下,貴府實在是太厚待雙翎了。」經由先前相談,她不得不懷疑這個阮七公子到底算計了什麼,這麼一想,才發現處處是玄機。

打從一開始,阮七公子就偏心於她,這是為什麼?其實押注在張相千金身上似乎更穩妥一些,畢竟張千金與太子是青梅竹馬,不是都說近水樓台先得月?

他倒沒打算瞞她,直言道:「說來這事是張相委託我幫忙,我實在不好拒絕,但說實話,我並不認為張相千金會當選太子妃。」

「為何?」她倒覺得張千金跟太子很相配。

「太子與張小姐認識很多年了,要是真喜歡她,早就喜歡了,也不會有那女伶之事。」阮七轉了轉茶杯,才又道:「依我看,張小姐此次不過是陪襯罷了。」

對啊,她為何沒往這處想?看來,瞭解男人的還得是男人。

她決定,從今以後要好好聽阮七公子的建議,不再鬧彆扭。

這並非妥協,她依舊覺得這男人神神秘秘的,可又覺得兩人既然目標相同,那麼大抵上他是不會害她的……興許,這亦是因為她漸漸信任他的緣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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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公子今日為何忽然興起,帶我到這暢音園聽曲?」雁雙翎不解道。

暢音園是沛國首都裡最好的戲班,達官貴人都喜歡到這裡聽曲,每逢華燈初上之時,這裡便是都城中最最繁華之處。

不過沛國民風還是較為保守,一般女子甚少來此,就算是達官貴人帶有女眷前來,一般也都是其妾室或者青樓相好。

所以,雖是坐在二樓包廂之中,雁雙翎仍能感覺到樓下眾人投來異樣的目光,端送茶水的小二亦沒忘記多看她兩眼。

她被眾人看得渾身不自在。

「公主貌美,引人注目是必然,放鬆即可。」見她身子繃緊,阮七不禁笑著安慰她。

「靜和莊中絕世伶人不少,比如教我唱曲的女師傅就非凡了得,公子為何捨近求遠,偏要帶我到這裡來?」雁雙翎沉眉道。

「這半個月來,公主練曲已練到頗能入耳,但距離讓人驚艷還有段距離。」阮七毫不給面子的批評完,才又說:「說來,莊中伶人的技藝比起這暢音園的程班主還是不如。在下認為公主若能親耳聽聽程班主的《牡丹亭》,必會有所受益。」

「程班主?是貴國名伶程慕秋嗎?」她聽過這個名字。

「正是。」阮七點頭道:「這程班主雖是男兒身,但飾演起杜麗娘一角,音容身段無不精妙,也因此角名揚四海,不少異邦人士來到我沛國就專為聽他一曲《牡丹亭》,這可是我沛國之傲。」

「我在雅國時,也曾聽聞程班主大名,能親眼觀賞他的表演,亦覺得有幸。」

知道能親見程慕秋,雁雙翎心中不快消卻了一半。

再者她也提醒自己,既然下定決心,從今以後凡事都要聽阮七公子的,那就不能總是鬧彆扭或質疑他。

無論如何,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台上鑼鼓響了起來,熱場的丑角亮相,唱了一出折子戲,博得滿堂笑鬧。四周光影琉璃,雁雙翎吃了些瓜果點心,也隨著熱鬧的氣氛興奮起來。

「喲,這不是老七嗎?」身後簾子忽然被人掀起,走進一個錦袍公子。

阮七公子連忙起身,笑盈盈地行禮。

「老七,我就知道你今晚會來,」那錦袍公子自顧自的道,「今晚程班主親自登台,我那該死的奴才居然忘了為我訂座,敢問能在你這包間擠一擠嗎?」

「您要個座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阮七打趣道。「這回是哪個奴才辦事這麼不得力?」

「肯定是我老娘從中搗鬼,故意不讓我來聽程班主唱戲,可我偏要來。」錦袍公子輕哼道。

「那就委屈您跟我們擠一擠了。」阮七二話不說讓了座。

「喲,老七,你還帶了個佳人啊。」這時錦袍公子才注意到雁雙翎,上下打量了一眼,「誰家的姑娘,怎麼以前沒見過?」

雁雙翎低下頭,以團扇掩面,並不理會那公子。

她只覺得這公子言語太過輕浮,但眼角餘光悄悄看去,對方倒是面如冠玉、通身貴氣,又不似一般好色登徒子,且他和阮七公子似乎很熟悉,也很親近,但阮七公子待他卻透著一股敬重和疏離感,教她實在猜不出此人身份。

大概,是沛國哪個王親貴族吧?

「喲,還是個矜持的姑娘。」錦袍公子見雁雙翎不理睬自己,倒也不生氣,只對阮七道:「老七,你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怎麼樣,要不要我替你撮合撮合?」

「您還是先張羅好自個兒的事吧。」阮七笑著,擺擺手道:「我嘛,就不勞您費心了。」

說話間,四周的燈光忽地暗了些,原本喧囂的台下頓時一片靜默,雁雙翎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程慕秋要出場了。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

人未至,曲先聞。單單這一句唱腔,已經博得滿堂喝彩。

雁雙翎定晴往台上望去,只見一絕色女子踏著玲瓏碎步登場,正如戲中所唱,一襲翠生生的裙衫,滿頭艷晶晶的花簪,誰人見了「她」都要自慚形穢,正可謂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

可是這個「她」偏偏是男子所扮,那就更讓人不得不拍案叫絕。

這花旦,便是程慕秋。

雁雙翎目不轉睛,細細品曲,待到整出《牡丹亭》唱罷,四下還沉浸在一片癡醉之中,靜默了半晌,掌聲才如剛剛驚醒,初似疏雨,後似春雷。

讓雁雙翎詫異的是,方纔那錦袍公子的眼角居然滲出淚花來。他難道不是這戲園中的常客嗎?又不是第一次聽程慕秋唱戲,何以感動至此?

「程班主果然很了得吧?」阮七微笑,低聲對雁雙翎道:「我莊中那些伶人可是沒法比的。」

「是很了得,」雁雙翎頷首,「扮相絕美,技法純熟,天下可能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會唱曲演戲的男子了,不過……」她頓了頓,也不知該不該說出實話,就怕掃了大夥兒的興。

「怎麼?」阮七挑眉問道:「還有不足之處嗎?」

「也說不上不足,只是……」猶豫片刻,她低聲道:「回去之後,咱們再慢慢說吧。」

「這位姑娘有話要講,為何要回去再講?」一旁的錦袍公子忽然出聲,「不如說出來,讓在下也聽聽。」

「我這點淺見,只怕貽笑大方。」雁雙翎垂眉,沒料到自己如此低語,還是被旁人聽了去。

「說來聽聽嘛,大家皆是好戲之人,全當交流。」

雁雙翎看了阮七公子一眼,見他依舊那般淡笑,只對她點了點頭,似乎在示意她但說無妨。

「我只是覺得程班主終究還是男兒身,雖能模擬女兒神態,卻不能揣摩女兒心態。」她終究直言道。

「什麼意思?」錦袍公子蹙眉,「依我看,這女兒心思也表現得極好啊。」

雁雙翎解釋道:「杜麗娘縱然思情,卻非淫蕩之人,假如她遇見的不是柳夢梅,或許她也不會癡纏至此。可程班主所飾的杜麗娘,卻讓我感覺到就算不是柳夢梅,是天下任何一個男子,她也會與之癡纏。」

她也不知自己說的,對方是否能聽懂,這不過是一種聽戲中產生的微妙感覺,她也很難形容。

不過,她一語過後,對方沒有反駁,大概是懂得了吧。

「老七,你是在哪兒識得了這樣的姑娘?」錦袍公子恢復笑顏打趣,「如此挑剔,將來你可難伺候了。」

「曲入諸耳,心生各念。」阮七跟著展開笑顏,不以為意道:「這位姑娘有她自己的見解,無可厚非。」

沒有論及對錯,錦袍公子忽地起身,擺了擺手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老七,今日與你聽曲,倒是十分有趣。」

說著,他再度打量了雁雙翎一眼,闊步而去。

雁雙翎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這才將手中掩面的團扇放下,喝了一口茶。

「方纔那位是什麼人啊,」她對阮七公子埋怨道:「早知道會遇見陌生人,我就不來了。」

「公主不是一直想見他嗎?」阮七亦端起茶,不疾不徐道。

「我?想見他?」這是在開玩笑吧?她哪認得那人。

「他便是我朝太子--斯寰平。」

什麼?!方纔那位錦袍公子便是沛國的太子,她心心唸唸想接近、想嫁的人?

雁雙翎手中的茶杯啪地一聲,摔落在地,她瞪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語。

「在下知道,太子今日一定會來此聽曲,所以特意帶了公主過來。」阮七依舊那般鎮定自若,「未曾先行告知,還請公主見諒。」

「你故意的?」被人瞞著,雁雙翎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在下只是覺得,憑著公主現在的唱功,距離能讓太子驚艷實在太遠,就算再練個十年八年,恐怕也未必能達到程班主這境界。」見她有些惱怒,阮七莞爾道,「偏偏,太子殿下還就只聽得慣程班主唱的《牡丹亭》。」

「那你還讓我練曲,有何作用?」這不是白費功夫嗎?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徹,親身練習是最好的了,總之,太子殿下今天算是記住公主您了,似乎還對您頗感興趣。」阮七慎重道:「要接近他,這是第一步。」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今日這一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她還傻乎乎被套在其中。

「公子真是神機妙算,」雁雙翎睨著他,有些故意道:「可若我沒有方纔那番言論,也不會引得太子殿下注意。公子又是如何得知,我會不滿意程班主的表演,還能說出那番言論?」

「我也不是很確定,只覺得公主習曲的這半個月,對《牡丹亭》頗有自己的見解,而這見解與一般男子不同,如此而已。」他喝了口茶,聳了聳肩道:「公主必須知道,能登上太子位置的人,其觀察事物的敏銳度不同一般人,若我早先讓公主知道這安排又或者由我來替公主想這番見解,都無法取信太子達成今日的目的。」

看著他,雁雙翎不由得心生佩服,此人不僅觀察細微也頗為膽大,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沒有十足勝算也敢嘗試,似乎什麼也不懼怕,又或者他是對自身很有自信的人。

似想起什麼,阮七頓了頓,才道:「對了,還有一事要告知公主,程班主有一個妹妹,與他是孿生,兩人相貌正巧極為相似。他妹妹曾為宮中伶人,因為與太子相好,而被皇后賜死。」

雁雙翎震驚的瞠大雙眼。

他能一次把話說完嗎?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驚得她余魂稍定,七魄又離。

「怪不得……」雁雙翎唇間微顫,「怪不得太子這麼喜歡程班主的演出。」

「對啊,兄妹長相酷似,扮相一致時,太子看著台上的杜麗娘,想必會念起舊人吧。」阮七道。

怪不得,方才太子眼中分明有淚花。

她總算全然懂了,懂了阮七公子的用心--太子是看著台上的杜麗娘思念舊人,但心中必然也知那是不同人,而她先前那番話定能打中太子心坎。

雖然有很多事他都瞞著她,甚至是戲弄了她,可是這一刻,她仍不禁對他充滿了佩服與感激。

每逢十五,便會有信鴿從雅國飛來,那是雁雙翎的皇兄給她帶來的消息。

然而這一天,信鴿卻沒有來。

晚上,下起了驟雨,雖然雨漸漸轉小,但人的心情彷彿也隨之惆悵起來。

雁雙翎在窗邊坐著,心裡極為不安。她不知道是皇兄出了事,還是信鴿出了事。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待。

等著等著,恐懼像一頭怪獸,從黑暗裡爬出來,幾乎要把她的心吃掉。

雖是盛夏,她卻覺得很冷。

「公主,我家公子來了。」董嬤嬤進門通報。

雁雙翎抬起頭,便見阮七公子披著密雨而來。

一般來說,晚上他不會打擾她,此刻前來,讓她有些驚憂。

「公子,可是出了什麼事?」她連忙問。

「公主,用過晚膳了嗎?」他笑道。

「天氣熱,沒什麼胃口。」怕他看出自己的不安,她敷衍道。

他依舊沒有道明來意,只說:「正好,在下帶公主出去散散步,順便消消食。」

「現在?散步?」雁雙翎有些詫異,「外面不是正在下雨嗎?」

「雨很快就會停了。」阮七執意道:「這附近有一處景色很美,在下想帶公主去看看。」

他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這麼晚了,還下著雨,他卻執意要出去轉轉?

但思及他從來都是不按常理出牌,雁雙翎也只能隨他了。

不多時,雁雙翎換了衣衫,跟隨阮七公子乘了馬車出門,一直往西邊郊山而去。沒過多久,她便聽見有嘩啦啦的水聲,按說雖然天空下著雨,但雨勢已經轉小,聲音不至於如此震耳,好半晌,她才明白過來,馬車前頭應該有一瀑布。

果然,她掀開車簾,便看到飛紗一般的瀑布從深藍天幕上垂下來,只是這雨夜之中,星月皆被雲層覆蓋,四周籠罩於黑暗,雖然天空中仍有微光,但瀑布的美無法完全呈現。

「便是此處嗎?」雁雙翎問道。

「便是此處。」阮七頷首。

瀑布雖好,但也不至於大晚上巴巴地帶著她來觀賞吧?她臉上難掩不解神色。

阮七微微而笑,彷彿知道她的心事。「等一會兒,等雨停了。」

等一會兒?一會兒之後,又會怎樣?

雁雙翎行至山石邊,耐著性子,靜坐了片刻,沒過多久,雨果真停了,又過一會兒,只見月亮總算露出半張臉來,天空變得較為明亮,而後發生了一件令雁雙翎大吃一驚的事。

彩虹!

沒錯,瀑布的上空,居然出現了一道彩虹。

雁雙翎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以為是幻覺。

黑夜裡,怎麼會有彩虹?

然而,那一抹綺麗朦朧的顏色如此真切,彷彿就要從天空中飄下來,落在她的面前,那又怎會是幻覺?

「月虹。」阮七輕聲說道。

「月虹?」她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呢,從來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如此神秘繽紛的景象。

「下過雨的夜晚,在月光映照下的瀑布附近,偶爾會有月虹,運氣好也許就能見到。」阮七解釋道。「在下想著,應該帶公主來看看。」

呵,也許……他總是說「也許」,但每一次所謀之事都十拿九穩。

因為太幸運嗎?不,她也越來越懂他一些了,他是那種算計的時候很縝密、行事的時候很大膽且想做就一定會去做的人,做了,也許未必會如願,但不去做,一定不會如願。

這一點,她還是很佩服他的。

「公子為何會想到要帶雙翎來看月虹?」這點,她還是疑惑。

「就是覺得公主會喜歡,畢竟公主在莊裡待久了,一定悶得慌。」他垂眉道。

難得的,他說話時沒看著她。

見狀,雁雙翎的心頭湧起不祥的預感。

不,這是借口,肯定還有什麼別的理由。

兩人也算有些認識了,他的樣子看起來怪怪的,似是有什麼想說卻又不知怎麼開口,這太不像他了……

思及今日未曾收到皇兄來信,她更不安了。

「出什麼事了?」雁雙翎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公子可是聽說了什麼?」

他仍舊微笑,「公主多慮了,我能聽說什麼?」

「不對,肯定發生了什麼事!」雁雙翎執意道:「公子特意帶我來此,是為了讓我高興,可我若本沒什麼不高興的,公子又何必費此周章?」

她也許因為對很多事不懂而會犯錯,但她本身是聰明的,他那樣故作沒事是騙不了她的。

阮七公子沉默了,半晌不?答。

「可是太子選妃一事有變故嗎?」她猜測。

他依舊不回答。

雁雙翎只覺得心都揪了起來,她最最害怕的事,往往最最有可能發生。

「還是雅國那邊……出了什麼事?」皇兄一直沒有給她回信,她一直擔心著。

「公主,」他終於道:「小時候我聽過一個傳說,若是在親人離世不久後,便能看到月虹,說明親人已經去往西方極樂世界,不必再受輪迴之苦。」

「離世?」她腳下一軟,「誰……誰離世了?」

「雅國傳來消息,說是國喪……」他道。

皇兄?皇兄去世了嗎?

所以才會一直沒給她回信,讓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卻沒料到,這等待將是永無止境。

雁雙翎覺得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整個人緩緩蹲了下來,瀑布的水花輕濺到她的臉上,冰涼冰涼的,但再冷也比不上她的心寒。

這一刻,她全身從頭到腳都像被冰凍在嚴寒之中。

她很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她這才明白,人在極為悲慟的時候,眼淚倒是顯得微不足道,全身覆沒在孤獨與恐懼之中,才是最最可怕的。

「公主--」阮七解下披風,蓋到她的肩上,「在下不知該怎麼安慰公主,也不想勸公主節哀,公主如果想一個人靜一會兒,在下便去車上等著。」

出門之時,她看到他帶著披風,還笑話他這大熱天的,就算是晚上也沒那麼冷,要披風何用?原來,他是為她準備的。

這月虹,也像是為她準備的。

他做到如此來安撫她的悲痛,真是有心了……

換了從前,她一定會自己一個人待著,無論有多哀傷都不想讓旁人瞧見,但此刻,她卻希望他留下來,哪怕只是站在一邊什麼也不說,都是好的。

雁雙翎病了好幾天。

其實算不得病,只是傷心過度,整日暈沉沉躺在床上,彷彿靈魂剝離了軀體,不願醒來。

然而,她還是醒了。世間的苦難遲早要面對,容不得她逃避。

雁雙翎靠坐床頭,身體已經無恙了,只是全身沒有力氣。這些日子,董嬤嬤先後帶了三位大夫來給她診治,但都沒有開藥,只說靜養便好,於是董嬤嬤便做了些凝血補氣的粥膳端來,還在屋子裡點了一種極清爽好聞的香。

「公主醒了?」已到晌午時分,一如往常,董嬤嬤掀簾而入,「一會兒我家公子想來看望,不知公主是否方便?」

是呵,也該見見他了。關於皇兄在雅國離世的詳情,她還沒有詳細問過他。

雁雙翎點了點頭,端起粥膳。雖然全身無力,但胃口卻漸漸恢復,這粥膳由之前每天只進一碗,到現在每餐能進一碗,已是不易。

「公主身體大好了,明日便可換上正常菜色,不必再喝粥了。」董嬤嬤道。

「這粥很可口,」雁雙翎勉強扯笑,「暫且還是喝這個吧,倒也不費事。」

「不費事?」董嬤嬤輕笑,「這粥若要燉得好,可是天底下最最費事的,比做日常菜色難得多了。」

「哦?」她一怔,「這我倒是不曉得。」

「燉粥用的新鮮小米,是公子特意吩咐從田莊現打來的。粥裡因為加了藥材,怕公主喝不慣,公子特叫廚子用了近十種山珍海味去掉藥味。更難得的是火候,大了不行,小了不行,長了不行,短了也不行。初時都是由公子親自下廚監督,廚子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怠惰才熬得出。」

原來,小小一碗粥,竟花費了這萬般的心思,聽著便令人驚訝感動。

「還有這屋子裡熏的香,也是公子親自調配的。」董嬤嬤毫不吝嗇的繼續誇讚主子,「為了發揮凝神定氣之效,特用了梔子、紫荊、荷花等清爽之卉,雖不名貴,但能將各類香芬調得相得益彰也是不易,還要用與粥膳相適,可是我家公子獨創的秘方,就連宮裡也沒有這樣的東西。」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般學問。難得他事事顧慮周全,就連昔日她的父兄,待她也沒有這般仔細。

雁雙翎心中五味雜陳,明知只是這莊中過客,明知與阮七公子只是相互利用而已,但凡事做足了戲份,倒是滲出一抹世間難得的真情來,讓人不禁只想沉醉、沉淪在這樣的夢境之中。

「公子來了。」方才讓董嬤嬤打發去喚人的小丫鬟來報。

雁雙翎起身整理了衣衫,這才步出簾外,一眼便看見了多日不見的他。

大病初癒,痛失親人,見了他,倒像是見著了這世間惟一的依靠,心裡湧上一股溫暖。

「聽說公主大好了?」阮七微笑道:「可叫在下擔心了好幾天。」

「多謝公子護我周全。」她僅僅道出這一句,即便腹裡有千言萬語,卻也只能道出這一句。

「雅國那邊,我已派人去打聽了,方才得到飛鴿傳書,想著公主惦記,便匆匆趕來求見公主。」阮七又道。

「我皇兄……已經出殯了嗎?」雁雙翎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顫。

「嗯,葬在西陵。」他答道。

「我那侄子如何了?」她這時候才想起,皇兄忽逝,剩下一個獨子年紀尚小,也不知將來命運會如何。

說到這,阮七皺眉道:「已被貴國大將軍呼蘭拓立為幼帝,不日便要行加冕之禮了。」

呵,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還以為皇兄去世後,呼蘭拓會自立為帝,想不到,他還是如此虛偽。

「我皇兄的死……可與呼蘭拓有關嗎?」問出這句時,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胸口一窒。

「只聽說是與呼蘭拓夜飲之後,突發舊疾而亡。」頓了一下,阮七才又說:「之前兩人對於邊防戰事,頗有些爭執。」

所以,皇兄是被呼蘭拓暗害的?她知道,皇兄遲早要出事的,卻沒想到會這麼早,她還以為上天能再給她些時日,待她當上沛國太子妃。

「呼蘭拓為何不自立為帝?」雁雙翎諷笑道:「上次父皇離世,他也曾有過機會,可他偏將我皇兄拱上帝位,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自立為帝,不是這麼簡單的。」他細細剖析道:「雅國國號尚存,皇室血脈猶在。呼蘭拓若自立為帝,先不說這江山是否能坐得安穩,朝堂內外也會備受非議。不如輔佐幼帝,還能多給自己一些養精蓄銳的機會。」

「一旦等到他羽翼豐滿,不懼內憂外患之際,我那侄兒也必定會遭他毒手,」雁雙翎深深蹙眉,「我想,這日子不會太久。」

「公主接下來如何打算?」他問道。

呵,是啊,她來參選太子妃是為了皇兄。如今皇兄離世,她亦失去了目標與支撐,整個人都沒了方向。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顧我那侄兒……」她輕輕歎口氣。

雖然,比起皇兄,她與小侄子的感情沒那麼親近,她在外面做的這許多事,將來侄兒長大了也未必領情,可是她身為雅國公主,肩上的責任猶存。

「無論公主做何決定,阮七都會輔佐公主的。」阮七依舊微笑,「若是公主有朝一日不願選這太子妃了,也任由公主留在莊中,阮七仍待公主如座上賓。」

「留在莊中?」她一怔,「我……憑什麼打擾公子呢?」

「貴妃娘娘喜歡公主,就當公主是來陪伴貴妃娘娘的好了,」他不以為意的說:「這座莊子這麼大,多幾個客人來住也熱鬧些。」

呵呵,他是在說客氣話吧?不過就算只是敷衍她的客氣話,她聽著也甚是感慨。

這些日子,他為她所做的,她都感激在心,就算他日她選不上太子妃、就算有一天他將她驅出莊子,她也會因想起這些好而不怪他。

不過想起他方纔所言,她倒的確有些心動。

倘若真能留在莊裡,便與阮貴妃那般慈藹的長輩一起賞賞花、散散步,與眼前待她好的他一起品品茶、聽聽琴,談論一下詩詞歌賦、古今雜聞,那便是天地間最美好的事了。

可是她要以什麼身份留下來呢?真的如他所言把自己當座上賓一輩子?

想一想,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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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1: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明天,是沛後宴請名門閨秀們賞花的日子。誰都知道,這是挑選太子妃的前奏,當日不僅太子會到場,宮中嬪妃、皇室近親亦會在列,誰能入得了皇后的眼,經得住評頭品足,誰便有機會進入第二輪。

雁雙翎自然也接到了邀請,但出乎她的意料,心情卻出奇地平靜。

本以為日盼夜盼的這一日終於來到時,她會坐立難安,但或許是皇兄的辭世讓她心中悲痛猶存,因而少了其它情緒,倒變得平靜起來。

這些日子,身體漸漸康復,她也習慣了每天下午在莊中散步。靜和莊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繞過了亭台樓閣、雕樑畫棟,遠處居然還有天然湖泊與山巒,再往前亦是密林森森,彷彿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假如,這一世都留在這宛如世外桃源的莊子中,似乎也是一件極美好的事。雁雙翎有時候會如此想。

可她又怎能留下來?怎麼好意思一輩子在別人家白吃白住?

思忖間,雁雙翎看到董嬤嬤迎面而來。

「公主萬安。」董嬤嬤請安道。

「嬤嬤好。」雁雙翎佇足,含笑打招呼。

董嬤嬤帶著兩個婢女不知正要往何處去,婢女手中各捧著一大落畫卷,其中一人不慎手滑,畫卷掉落在地。雁雙翎無意中瞅了一眼,只見畫捲上繪著一絕代佳人,倚欄站在風光旖旎處。

「這可是……」她不由得好奇,「入選美人榜的佳麗圖?」

「不不,」董嬤嬤連忙催促婢女將畫卷拾起來,「是貴妃娘娘喚老身送到公子那裡的,公主知道,我們公子也到了適婚年紀,貴妃娘娘著急得很呢。」

雁雙翎一愣,「怎麼?原來是給公子的……」

對啊,阮七公子也到了婚配年紀,卻從沒提過娶妻之事,而她一直沒想到這方面,因為在她心中,他更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慾的世外高人,但事實上,他是個需要娶妻生子的平凡人。

「公子忙著編撰美人榜,替太子選妃,卻都沒替自己著想。」董嬤嬤搖頭道:「倒害我們這些旁人操心了。」

「貴妃娘娘都相中了哪家的閨秀啊?不如就在美人榜上挑一個好了。」雁雙翎打趣道。

「貴妃娘娘說了,不求才貌兼備,但求溫婉賢良即可。」董嬤嬤道。

「可我看這畫中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說到這,雁雙翎忽然覺得心中湧起一股別樣滋味,彷彿吃到了極酸的梅子。

先前她從沒想過他會娶親,如今想來,若他真娶了親之後,還能與她這般談天說地、煮茶品曲嗎?娶了親之後,還會留她在這莊中長住嗎?

那個成為他妻子的人,可真叫人羨慕,能一世居住在這如世外桃源的莊子中,能受他寵愛,什麼也不用愁……

她越是這樣想著,心裡就越覺得酸澀。她,這是怎麼了?

「對了,公子交代過老身,說晚膳前想請公主到書齋與他一敘,似是關於明日進宮之事,公子有些話想對公主講。」董嬤嬤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雁雙翎點頭道:「正巧你們要去送畫卷,那我們就順道一同去吧。」

書齋離得不遠,只走不到一刻鐘便到了。

董嬤嬤與婢女們擱下畫卷,便掩門而去。阮七公子則親手沏著茶,笑盈盈地請雁雙翎在案几旁坐下。

「公主來得正好,這裡有一種新鮮的茶食,還想著要請公主品嚐。」說著,他掀開了瓷碟上覆的蓋兒。

「這是……」雁雙翎眼裡掠過一絲驚訝神色。「棗釀糕!」

「是了,公主既然認得,看來在下沒有弄錯。」阮七的聲音裡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這是雅國的茶食吧?」

雁雙翎點了點頭,眼眶泛起淚花來。

呵,離開家鄉這麼久,忽然看到家鄉獨有的點心,難免情緒激動。

棗釀糕,以紅棗去核,釀入糯米,下鍋蒸熟,香甜飽腹,正好配以茶水。畢竟,她的家鄉是盛產紅棗的。

「也不知味道正不正宗,公主還請先嘗嘗。」阮七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在下也只是依書上所說叫廚子試做了些。」

只看了書,便能讓人做出這道點心來,可見也是用了心思的……他這是為瞭解她的思鄉之苦吧?

這些日子以來,他體恤她失親之痛,處處討她歡喜,著實讓她感動不已。

「甜而不膩,正對我胃口。」雁雙翎嘗了一塊,稱讚道。

雖說這點心其實不難做,但難得的是他的心意。

「明日皇后娘娘在宮中設宴,」頓了一頓,阮七才又續問:「公主可緊張?」

「沒有預想的那麼緊張。」她沒說的是,除了失親之痛還在心中,再加上此刻她腦海中滿是方才看到的美人圖,明日宮宴之事,早已拋諸九霄雲外。

「明日董嬤嬤也會隨著進宮,公主若緊張,想著她就在外邊候著,或許就沒那麼緊張了。」

她點了點頭,心中卻想,他特意囑咐讓她熟悉的人在外面候著,雖使她在陌生環境裡有了支柱,但他的這般關切,卻又引得她……心不靜。

「明日諸名門閨秀皆要展示才藝,公主打算如何?」阮七問道。

「難道不是唱曲嗎?」否則她學習了這麼久,豈不白費了?

「公主看著辦吧。」他話中有話地道:「可以唱曲,也可以隨機應變。公主如此聰慧,肯定會懂得。」

他這是什麼意思?她此刻還真的不懂。

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緊張,他安慰道:「本來應該趕在宮宴之前,在下就將美人榜放出來,不過在下另有考慮,打算看明日宮宴的情勢再做定奪,還請公主不要著急。」

哦,對了,還有美人榜。但如今她的腦子正凌亂著,像是什麼都忘了……真沒出息,在這節骨眼上,她倒走了神。

他忽然又問:「公主打算明日如何穿戴赴宴?」

「穿戴?」她怔住,不懂這也有指教嗎?「倒是備了幾套宮裝……」

「公主的皇兄新喪,倒是可以著素。」阮七建議道。

「著素?」他這提議讓她眉頭微蹙,「似乎不太禮貌吧?」

「別人花團錦簇,惟有公主著素,倒更能引人矚目。」阮七微微笑道:「若怕不禮貌,可以金釵為頭飾,添些喜慶氣氛。」

不錯,他倒是想得周全--他總是這樣,待她時心細如髮,難怪讓她越發地依賴他,越發地……

雁雙翎強迫自己停下思緒,思緒卻如空中煙雲,完全不受她的掌控。

她望向案上的美人圖卷,終於忍不住問道:「聽說公子要娶妻了?」

「娶妻?」阮七順著她的目光所示,方才反應過來,「不過是貴妃娘娘替我操心罷了。」

「那公子心中可有中意的女子?」她試探道。

他沉默,彷彿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隨後輕輕搖頭,「我還有大事未了,兒女情長之事,暫時沒有擱在心上。」

不知為何,聽他如此一說,她緊繃的心竟稍稍輕鬆起來。

或許,這一生到盡頭之時,回首往事,會覺得暫住靜和莊的這段日子最為平靜美好吧。

這一刻,他未娶,她未嫁,可以如知己般暢所欲言。這一刻,就像晴朗的天氣,微風吹動船帆,她能聞見水中清涼的氣息,與空氣中的寧靜。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一刻雋永。

可是,他終究還是要娶妻的,那捲上的美人,也比她美得多了……雁雙翎驚訝地發覺,她竟拿自己跟他未來的妻子相比,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

沛國皇宮的御花園正值夏末最繁華的時候,大概是群芳自知將會凋零,無不爭奇鬥艷,婀娜綻放。

雁雙翎聽了阮七公子的建議,著了素服,發間以金釵點飾。然而那素服又並非完全縞素,白衣以銀線繡了流雲錦卉,淨雅卻不失貴氣。

她能感覺到,自己一踏入御花園,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齊刷刷向她襲來。果然,如阮七公子所料的萬眾矚目。

賞花宴雖是為挑選太子妃而設,但為了避免尷尬,故意辦得不過度隆重。沛帝並沒有露面,只由沛後帶領嬪妃及王侯夫人在座,就像是一眾女眷閒話家常般,席間瀰漫著一派親切和藹的氣氛。

按照禮數,沛後自然得先跟雁雙翎寒暄一二。

「聽聞翎兒如今住在京郊驛館之中?」沛後一臉關心道:「可還住得習慣?說起來,本宮還是你的遠房姨母,沒及早接你入宮,實在讓本宮愧疚。」

「多謝娘娘關懷,雙翎早已不在驛館居住了,如今暫遷至朋友的莊子中,衣食皆是豐饒,如同在家裡一般。」雁雙翎微笑道。

「那本宮就放心了,前陣子本宮事情太多,雖想著要接翎兒到宮裡來,卻總被耽誤了。聽聞翎兒安好,這比什麼都讓本宮高興,否則可真是本宮的罪過了。」

呵,這樣的客氣話,聽聽也就罷了。

以她如今流亡之人的身份,沛國皇宮怎會收留她?一則怕惹上麻煩,二則就算和親也沒這樣先住進來的規矩。

別的公主和親,總是聘禮啊、使臣啊,風風光光一大堆,可她呢,自己死皮賴臉地跑到別人的都城腳下,想和親別人還不一定樂意,甚至會淪為朝野上下的笑柄,著實可憐。

思及此,她真的很感謝阮七公子,在她這樣潦倒的時候向她伸出了援手,就算他別有目的也讓她感恩。

「對了,寰平那孩子你還沒見過吧?」沛後親切道:「本宮與你母后是遠房表姊妹,算來寰平也是你表哥,一會兒他來了,你們兄妹好好敘敘。」

一表三千里,其實她這個遠房姨母,母后在世時也只略提過一兩次,但親戚再遠,說起話來,也比旁人近些。

雁雙翎能隱隱感到此刻四周佳麗投注在自己身上羨妒的目光。

「太子殿下駕到--」忽然,太監通傳聲響起。

眾佳麗不約而同打起了精神,神情瞬間變得嬌羞而嫵媚,對著太子前來的方向,屈膝施禮。

惟有雁雙翎仍舊站著,依她公主的身份,本來就與斯寰平是平等的,所以她不必行禮。

也因為如此,斯寰平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很顯然,斯寰平認出了她,略感到驚訝,但身為太子什麼場面沒見過,他倒還鎮定,只笑盈盈地先與沛後及一眾嬪妃問了安。

「平兒,快來見見你表妹,」沛後牽著雁雙翎的手上前,「親戚住得遠,這些年不太走動,都不認得了。」

「原來這便是雅國的上原公主,」斯寰平向雁雙翎施禮道,「聽聞妹妹來我朝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可還住得習慣?」

沛後代為答道:「你妹妹如今住在友人的莊子中,說是衣食無虞。」

「哪位友人?我也算交遊廣闊,說不定此人我也認得。」斯寰平話中有話,眨著眼睛對雁雙翎一笑。

「這天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雁雙翎莞爾笑道:「指不定太子殿下真的認識,改天我請他出來,與表哥聚聚。」

「我倒是奇怪,妹妹既然來了皇城,不進宮來親戚之間走動,也不住官方的驛館,倒是跑到朋友家裡去了,」斯寰平一臉笑呵呵,問話卻頗犀利,「怎麼,與那位朋友很親近嗎?他是男是女,姓啥名誰啊?」

這是在故意刁難她嗎?在暢音園兩人明明見過面,斯寰平應該已經猜到她去求了阮七公子,也大概猜得到她住在靜和莊是為了什麼,卻還故意這麼問。

不過,既然阮七公子安排她與斯寰平見了面,便說明並不怕讓斯寰平知道這一切,所以,她亦無須害怕。

「因為有求於人,所以居住在他人莊中,」她照實答道。「表哥若想知道詳情,日後雙翎再細細告之。」

「好了,你們兄妹倆等會兒再慢慢聊。」沛後插口道:「平兒,這裡還有諸多名門千金,今日都是特意進宮陪母后賞花,你與她們也見見吧。」

斯寰平沒有再為難雁雙翎,移步至眾佳麗面前,一一行禮見面,園中氣氛霎時變得微妙起來。

沛後對斯寰平道:「今日賞花,眾千金還備了些小節目。平兒,你就與母后一同欣賞吧。」

「哦?」斯寰平挑挑眉,側身看向雁雙翎,「不知翎妹妹準備的是什麼節目?」

雁雙翎大方道:「近日在友人莊中習得一些曲子,姨母若不嫌棄,雙翎就為諸位獻唱一曲吧。」

「妹妹這曲子習了多久?」斯寰平忽然問。

「一個月餘。」

斯寰平嗤笑道:「唱曲不比吟歌,一個月餘,豈能入人耳?」

沛後連忙斥責道:「平兒,不要這樣沒禮貌。」

斯寰平道:「孩兒是怕妹妹丟臉,畢竟今日名門閨秀齊聚,大家皆拿出看家的本事,若妹妹棄自己擅長而從生疏之事,被比下去了,可怎麼辦?」

「我本來也沒什麼特別擅長之事,」雁雙翎依舊微笑回答,「在家鄉的時候,父皇也只曾誇過我丹青不錯。」

「那公主就作畫吧!」斯寰平驟然提議,「乾脆就公主要唱的那支曲子作一幅畫來,與大家齊賞,豈不妙哉?」

作畫?這個對她來說倒是簡單,但要以《牡丹亭》為題,且當場就得作出一幅畫來……她環顧四周,見御花園中花團錦簇,憶起平時所習的曲子有段「原來托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那麼,雙翎就作畫吧。」她點頭道:「只是大半年沒有碰畫筆了,若畫得不好,還請姨母與表哥見諒。」

得到沛後首肯,太監們端來筆墨紙硯、丹青籐黃,在雁雙翎面前鋪展開來。

雁雙翎思忖片刻,便提起筆來。人人都以為她會精心描繪,花大半天的工夫,誰知道她寥寥數筆便完工了,這倒讓人吃了一驚。

「翎兒畫的是什麼?」沛後好奇道。

「一張仕女圖。」雁雙翎笑道:「便依方才表哥所提議的,畫了《牡丹亭》中的杜麗娘。」

「仕女圖嗎?」沛後不覺驚訝,「本宮還以為仕女圖沒兩三個時辰不能完事,但看翎兒方才只大致勾勒了幾下,畫竹子都沒這麼快吧。」

「妹妹,為兄能先看看嗎?」斯寰平忽然上前插話道。

「本就是為了太子殿下所繪,盡請賜教。」雁雙翎退開一步,讓斯寰平能獨自觀賞。

斯寰平的目光在觸及那幅畫後,臉色難掩錯愕,身子僵了一僵,然而,愣怔之後,錯愕變成了萬分的讚歎,彷彿在欣賞絕世之作。

雁雙翎知道,他看懂了。他也是真心懂畫之人。

「平兒,讓母后也瞧瞧。」沛後好奇道。

「母后,恕兒無禮,」斯寰平卻將那畫輕輕捲起,交代給了一旁伺候的太監收好,才又道:「此畫旁人未必會喜歡,恐怕還會錯解了表妹的心思,還是留給孩兒一個人品味吧。」

沛後有些詫異,但隨後又彷彿明白了什麼,點頭笑道:「今日這宮宴本就是為你而設的,你說了算。」

此話一出,眾佳麗皆忍不住私語紛紛。沒人知道雁雙翎到底畫了什麼,但誰都看得出,太子殿下喜歡上了雁雙翎的畫--或許,也喜歡上了雁雙翎這個人。

雁雙翎自己也有些吃驚,雖然她對自己頗有信心,但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臝得了斯寰平的青睞,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可以唱曲,也可以隨機應變。公主如此聰慧,肯定會懂得。

她忽然想到,昨天阮七公子便是如此對她講。

他又料中了,而她果然沒有逃出他的預想。

「妹妹,」斯寰平打斷了她的沉思,「為兄想問問,你是幾時開始喜歡看《牡丹亭》的?」

「啊?」她一怔,如實道:「其實也是來到沛國之後,才漸漸喜歡的。」

「因為研習此曲,所以才漸漸喜歡的?」斯寰平問。

「不錯,」她頷首,「越是研習深了,就越懂得作者心思,也越發喜歡了……」

從前,她只當這是淫詞艷曲,看個新鮮刺激罷了,然而,如今她卻不會這樣想了。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徹,親身練習是最好的了……

對了,就是這樣!想起他當日所說,那時她不曾細想,如今她才真切體會到他叫她學習唱曲的原因!

若非催促她日日研習,她就沒有自己的心得,那日在戲園裡遇到斯寰平,也不能說出獨特之語令他側目,今日更作不出這一幅獨特的畫。

阮七公子叫她習曲,並非真的指望她能唱得有多好,能憑自己的歌喉與眾佳麗爭艷,一開始他就另有打算。

先前聽他解釋,她沒往心裡去,如今只覺得--他,真的好厲害。

此刻,雁雙翎的心思早已不在御花圔中,而是飛回了那座寧靜詳和的山莊,那開滿凌霄花的庭院中,以及他的身旁。

一進山莊,雁雙翎便直奔阮七公子的書齋。通常,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在書齋裡飲茶休憩,或者處理莊中事務。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竟不在。

「公子往凌霄閣去了。」守衛這麼道。

原來,他竟然在凌霄閣等她?這麼晚了,除了那次帶她去賞月虹,他從不曾在深夜去過她的凌霄閣,畢竟男女有別,她又是公主之尊,他從來不曾踰矩。

可今天……是等著她第一時間去告訴他喜訊吧?惟有對她關心過甚,他才會如此的。

一思及此,她的心裡就甜滋滋的。

雁雙翎頓時覺得胸口怦然作響,活了這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在沒有驚嚇、沒有恐慌的情狀下心跳如鼓……她這是怎麼了?

她放慢腳步,緩緩踏入凌霄閣的院門,一眼便看到站在庭院中的他。

他負手而立,仰頭看著沿著牆壁垂墜而下的凌霄花,夜幕之下,橘黃色的花朵像星星一般,把籐蔓點綴成流淌的花瀑。

「公子。」雁雙翎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喚他。

「公主回來了。」他回過身來,微微而笑,「在下要給公主道喜,聽聞今日宮宴公主大出風頭,把所有的名門千金都比下去了。」

「董嬤嬤說的吧?」她知道,董嬤嬤先行回莊,想必已經把今日宮宴上所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

「就算不必董嬤嬤說,我也另有人告知。」他的微笑中帶有一抹神秘,彷彿對天下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所以……」她抿了抿唇,有些緊張的道:「公子是特意在此等我的?」

雖然是明知故問,她卻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如此,彷彿他在親口告訴她,他待她格外與眾不同……

「等你?」他一怔,隨後道:「哦,是該第一時間給公主道喜,不過在下深夜打擾,卻是因為這些凌霄花。」

凌霄花?他的答案讓她大為意外,「凌霄花怎麼了?」

「像是生了蟲子,」他有些懊惱道:「這花啊,一生了蟲子就難治了,貴妃娘娘視這些花兒如命一般,我得瞞著她。」

「我怎麼沒發現?」雁雙翎湊近花葉看了看。

他道:「幾片葉子上有齒狀的小洞,今日花匠瞧見了,特意來報了我,所以也顧不得打擾公主休息,便直奔這兒來了。在下逾禮「,還請公主見諒。」

所以,不是為了她嗎?是她誤會了?她自作多情了?

雁雙翎霎時滿心失落,像是整個人剛輕飄飄飛到了空中,卻又砰地一聲,重重摔了下來。

這花兒比她更加珍貴嗎?又或者,這只是他探視她的一個借口?

雁雙翎退到一旁,默不作聲。

其實,她很少為小事不高興的,但此刻,她胸中隱隱動怒,居然嫉妒起一朵花--自從遇到了他,她就變得可笑起來。

「公主給在下說說今日宮中的情形吧。」他看著她沉默的臉,卻渾然不覺她的不快,繼續興致高昂的問。

「公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冷冷答道。

「聽說公主作了一幅畫,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看了。」他笑道:「到底畫了什麼?在下頗為好奇。」

他還會好奇嗎?會好奇是否代表他其實還是很關心她的?

「也沒什麼,只是作了一幅杜麗娘的畫像。」她輕聲答道。

「作仕女圖頗費筆墨,在下卻聽聞公主不過幾筆就落定了,還讓太子殿下大為讚賞。」阮七不禁追問:「在下真的很好奇,公主到底是怎麼畫的?」

「只是勾勒了女子的大致輪廓,而後……」說到這裡,她才有些後怕,說來她當時也是出了一步險棋,「用朱丹的顏色描了女子的紅唇與兩行清淚。」

那女子的身後,亦寥寥數筆,僅畫了一朵牡丹。

假如斯寰平不懂得欣賞,或者不喜此類古怪的畫風,那她今日可要丟臉了,所幸,這世間還是有知音。

「絕妙!」阮七頓了頓,隨即拍手稱讚道:「無須精工細描,一看便知是杜麗娘,倒更具巧思!」

他真如此想嗎?他也欣賞她嗎?能得到他的讚賞,彷彿比當上太子妃還要令她興奮,其實誰也不會知曉,她作畫的那一刻,腦子裡想的是他,最最希望的,便是能得到他的稱讚。

對,的確是為了他,並非斯寰平。

呵,她這心思還真是古怪,明明為了當上太子妃而大費周折,臨了,卻似改變了初衷。

阮七莞爾道:「看來我讓公主練習唱曲並沒有白費,若非那些唱段一字一句深入公主內心,恐怕公主也沒有今日的靈感,公主如今明白了吧。」

如他所料。他總是如此神機妙算。

她有些不服氣的說:「話雖如此,但假如今天太子沒有提議讓我作畫,那豈不也白費了?」

「無論太子提議讓公主做什麼,在下相信公主都能得到他的青睞。」阮七篤定道:「太子喜歡的不僅是《牡丹亭》,應該說,是一個可以與他有話聊的女子,公主熟識了此劇,無論是以歌舞還是以書畫的形式,終究會與太子有共同話題,進而彼此熟識。這一點,在下可以確定,因為這是人之常情。」

原來如此,他早就遠遠地看到了今天,並非他有什麼神機妙算,只因他對人對事樣樣洞明。

她得幸,能遇見他,能受到他的提點,助她步上青雲。

她不幸,也是因為遇見了他,讓她本來要嫁太子的決心、讓她復國雪恥的決心,漸漸有些動搖了。

這一刻,她只想待在這座莊子內,與他這般朝夕相處,此生滿足。

可惜,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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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董嬤嬤一如往常給雁雙翎送來早膳,可是神情卻不似往常,給人一種欲言又止的古怪感,看得雁雙翎頗為迷惑。

「公主……」董嬤嬤擱下碗碟,輕聲道:「美人榜……出來了。」

「出榜了?」雁雙翎一怔,隨即情不自禁地起身道:「何時出的?」

「昨兒晚上公子便已經擬好了,這會兒應是送出莊了。」董嬤嬤低頭答。

每年美人榜發佈之後,阮七公子便會派人將名冊送至沛國都城中大小官宦商賈之家,藉由這些達官顯貴的口耳傳揚開去,很快的,四海之內皆知榜單,街頭巷尾無不熱議。

「原來昨兒晚上便出榜了?」雁雙翎心下忽然有些失落,「怎麼沒聽你家公子跟我提起?」

她總覺得,如今她與他也算親厚之人,為何這樣的大事,而且是她日日夜夜心繫的大事,他卻沒有先告訴她?

「冊子呢?」她抬起頭,對著董嬤嬤問道。

「呃……」董嬤嬤似有遲疑。

「怎麼?」雁雙翎蹙眉自嘲,「該不會是我沒上榜吧?」

「公主怎會沒上榜,缺誰也不敢缺公主您啊!只是……」董嬤嬤歎了一口氣,「公主還是自己看吧。」

董嬤嬤從袖中掏出一方冊子,顫巍巍地交到雁雙翎手裡。

雁雙翎定了定心神,這才緩緩翻開冊子的第一頁。這下,她總算知道為何董嬤嬤會這般惶恐不安的樣子了,因為,第一頁並非她的名字。

誰都知道,第一頁是狀元的位置。然而,不是她。

她笑了笑,心想自己也不能憑著跟阮七公子相熟,就厚著臉皮自封為天下第一美人吧?

於是她又翻開了第二頁,但第二頁也沒有她、第三頁亦沒有她……

她的一顆心,從佯裝鎮定到再也無法平靜,指尖都開始顫抖。

「所以,我位列第幾?」不敢再看,她索性直接問董嬤嬤。

「第十。」董嬤嬤聲若蚊蚋。

第十?她聽錯了嗎?

這榜單上總共也就十個人,所以她排在末位?

她特意入住靜和莊,日夜聽從阮七公子的安排,勤奮練曲,花費積蓄上下打點,耗盡心力與精神,最終卻只排在末位?

「原來我在你家公子心中,只是第十位。」雁雙翎澀笑道,眼眶不禁濕潤起來。

這一刻,她彷彿有點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她如此失落難過,並非因為這徒留虛名的美人榜,而是驚覺原來在他阮七的心中,她只是末位。

那些女子,不必與他熟識,不必聽他號令,在他筆下卻比她高貴得多。

所以,她做的這一切都是枉然嗎?

董嬤嬤連忙勸道:「公主不必傷心,老身可以保證,公子素來對您讚賞有加,這份榜單大概是出於公子的獨特考慮。」

「獨特考慮?」她搖頭,絕然不信。

男人看女人,古往今來不過是同一標準,哪裡來的什麼獨特考慮?只能說,在他眼中,她就是比不上別人。

見她搖頭,董嬤嬤又道:「公子對您的關心,老身向來看在眼裡,就拿宮宴那日來說,公子特意派老身陪您入宮,您還沒回來,便已經讓人先接了老身回莊子,就為聽老身詳細稟明宮中之事。聽了還不放心,深夜更親自到您這兒來,再聽您把情形複述一遍。若非關心之至,何以如此?」

是啊,他的確對他頗為關心,可那關心還比不上這院子裡的凌霄花,難怪她終究比不上那些女子,敬陪末座。

雁雙翎淡淡道:「公子那日深夜到訪,只是因為這院子中的凌霄花生了蟲子,公子怕花兒死了貴妃娘娘傷心,所以急巴巴地趕來了,倒也不是因為關心我。」

「花兒生了蟲子?」董嬤嬤一怔,「這是哪裡話?我家公子何時操心過這等小事?就算這花兒是貴妃娘娘喜歡的,也不至於如此緊張。」

「真的?」聞言,雁雙翎心兒一跳,「嬤嬤哄我高興吧?」

「老身嘴笨,素來實話實說,做不來哄人這事。」董嬤嬤直言道:「這份榜單出來時,老身也是嚇了一跳,為此迷惑不已,但老身相信公子肯定另有考慮。老身是看著公子長大的,對他的瞭解終歸比一般人多些。」

話雖如此,可到底是什麼原因?

雁雙翎轉身看向窗外,這一日,天氣並不晴好,淅淅瀝瀝倒下起雨來了,雖是早晨,卻比日暮還要黯淡。

「好吧,那我就當面問一問你家公子。」她想了想,決定道:「離莊子不遠有道瀑布,上次你家公子帶我去看過,今夜,還請你家公子再帶我去一趟吧。」

她有很多話要問他,卻不想在這裡問他。

她要找個沒人的,心曠神怡的地方,好好地問他,或許才能挖出他狡獪藏於心底的答案。

「是。」董嬤嬤擱下冊子,頷首道,接著便受命離開了。

董嬤嬤走後,雁雙翎鼓起勇氣,再度翻開那美人榜,直接翻開最後一頁--她看到了自己。

榜上配有圖,她看到的是自己的畫像。她頗驚奇,什麼時候?什麼人給她畫了這樣的一幅像?

從小到大曾有不少鼎鼎大名的畫師為她作畫,卻從沒像眼前這一幅這般深入骨髓地肖似她,就像在照鏡子那樣,最難得的是,畫師畫出了她獨有的神態,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就認出那是她本人。

肖像旁邊有阮七的親筆,寫上了她入榜的理由。

她低語念出,「雁氏,雅國上原公主,閨名雙翎。聰慧而貌美,能歌擅畫,重親情,懂詩書,氣度開闊勝山顛之雲,稟性堅毅若海底之石。世間女子分為三品,下品可為姬妾,中品可為伉儷,而上品稱為知己。姬妾易得,伉儷常見,尋一知己卻世間難求。上原公主無須辯而通汝意,不必言而知人心,為上上品矣。」

他給她的評價竟如此之高嗎?可為何她只居末位?

「然而,雅國名存實亡,上原公主流離失所,胸懷復邦興國之志,男子恐會受其鴻圖所累,家宅不得寧也。縱使其為世間罕見之絕代佳人,亦只能遠觀不可親近乎,故而此女位列美人榜之末。」念到此,雁雙翎愣住。

他的理由……竟是如此嗎?

世間女子能得他這般稱讚,雖死亦無憾了,可他卻說她只可遠觀不能親近,呵,真令她哭笑不得。

或許她真的錯怪了他,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許真如董嬤嬤所言,他另有一番考慮……但不要緊了,她想知道的,她會自己問出。

今晚會有月虹嗎?

他曾說,月虹現身須得好多條件,比如剛下過雨、得在瀑布的附近、得月娘賞臉、得天時地利……

她不確定今夜是否有月虹,假如真能再次遇見,她想對他道出一個秘密。

「公主邀在下到此,是為了美人榜吧?」阮七一如既往,猜中了她的心思。

今夜,由他親自駕車,並無僕從跟隨。

她有話要單獨對他講,他想必也有話要告訴她,所以,沒有僕從跟著,又在這曠野之間,四下無人,正好說話。

「冊子上那幅畫是何人所作?」車停了,雁雙翎這才問道。

「哪一幅?」他先是一怔,才恍然大悟,「榜單旁邊配的肖像嗎?」

「嗯。」她點點頭。

「不好意思,是在下所繪。」阮七解釋道:「在下與公主相處有一段時日了,對公主的音容樣貌甚是瞭解,本來想請個有名的畫師主筆,可想來倒不若在下能捕捉公主的微妙神態,於是在下便獻醜了。」

原來是他?!

她素知他有才華,卻不知如此才情卓越。一筆一畫勾勒得精巧不難,難得的是能將人物的神韻捕捉得惟妙惟肖。

他到底還有多少本領呢?

「公子把我寫得那般好,卻筆峰一轉,說我不能宜室宜家,」雁雙翎淺笑道:「如此,太子殿下見了,還敢接近我嗎?」

她沒發現,明明是埋怨,卻說得像嬌嗔。

「那是公主還不太知曉太子殿下的稟性,太子殿下倔強得很,向來喜歡做凡人不可為之事,我們越是說公主不可親近,他就越是想親近公主。」

「所以,公子就把我排在了榜末?」她倒沒想過他還有這層顧慮。

「再者,太子殿下最有憐香惜玉之心。多少名門千金愛慕太子殿下,他偏偏對女伶情有獨鍾,可見他天生憐恤柔弱。公主去國孤苦,明明才貌兼美,能位居美人榜之首,卻因為身份尷尬,屈居榜末。太子殿下若看了這份榜單,一定會更加憐惜公主,更想親近公主。」

呵,這就是所謂的欲擒故縱嗎?

她該說,他真的很狡猾,連她這樣也算有些心計的人,還是常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正如在下所料,上午才發表了美人榜,下午莊中就收到了太子殿下的請柬,」阮七自信笑道:「太子殿下邀請公主您明日進宮一聚--單獨一聚。」

是嗎?他到現在才把此事告訴她,是想藉此解釋為何把她排在榜末的緣由吧?

若是太子親自邀請她入宮遊玩,便與上次皇后做東不同。皇后的賓客是京中所有名門千金,而太子的賓客只有她一人。

明日她進了宮,會見了太子,那麼消息自然會流傳開來,她未來太子妃的地位便初步完成了,至少也能證明太子對她青睞有加,否則不會只邀請她一個。

偏偏,此刻她的心中並沒有半分喜悅。

明明距離目標越來越近,幾乎快要達成,她卻沒有半分喜悅,這說明了什麼?

沒錯,她的目標已經變了。

從前,她只想著如何復國興邦,可皇兄去世了,她的志向折翼了大半,雖思及侄兒,復仇的火焰尚在胸中燃燒,卻已經有些忽明忽暗,如同風中殘燭。

她現在最最渴望的,是眼前的這個人。

「公子,你猜猜,今晚會有月虹嗎?」她忽然道。

「若有月虹,便像是老天也在為公主賀喜呢。」他微笑,似乎完全沒有明白她的心意。

若有月虹,她會對他道出一個秘密。

來之前,雁雙翎已經下定了決心,若有月虹給她助力,就像是老天爺給她勇氣,就算再丟臉、就算會失望而歸,她也要說出她的秘密。

「公子,那些上榜的美人,你都與她們熟識嗎?」她問道。

想了想,他點頭,「算是熟識。有些也是托了關係,在靜和莊中居住過一段時日,請莊中嬤嬤教導她們各類才藝。有些甚至是我打小認識的青梅竹馬,她們就算不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也是世間罕見的絕代佳人了。」

雁雙翎凝望著他的雙眸,忽道:「可是公子待雙翎卻格外好,為什麼?是因為可憐雙翎嗎?」

他的笑容微斂,彷彿終於感受到了她眸中的意味深長,他雙唇輕抿,好一會兒方答道:「格外好?公主緣何覺得格外好?」

「比如,公子安排雙翎住在貴妃娘娘的舊居,比如,公子帶雙翎來看月虹,又比如,公子安排雙翎與太子巧遇,更在雙翎生病之時,送來那些粥品……」她細細數來。

諸多片段隨著她細數而在回憶中湧現,這才發覺他待她的關懷總是用心在細節,惟有琢磨品味,方能覺察。

她很確信,他待她是與別的女子不同的。

「在下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他輕輕側過眸去,像是在避開她的目光,「公主流離孤苦,不比一般名門千金有父母呵護關愛,在下自然要對公主照顧些。」

「那這美人榜上的畫,都是公子所繪嗎?」她指出關鍵。

「這個……」他噎住,一時間找不到話應答。

「只有我一人的畫像是公子所繪,對吧?」雁雙翎依舊凝視著他,「為何?因為公子覺得對我最為瞭解嗎?這榜中美人,不是還有跟公子有青梅竹馬之誼的嗎?難道公子對她們不是更加瞭解嗎?」

她的一連串逼問,逼得他無言以對,氣氛一時凝滯。

月虹!

忽然,雁雙翎看到瀑布上方有一抹七彩顏色照亮了夜空,那就像上蒼給她的勇氣,在這一刻,驅走了她所有的惶恐不安。

她說過,見到月虹,便會道出心中的秘密。

「公子,」她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想入宮了,我想待在莊子裡,如你先前提議的,一輩子做靜和莊的客人。」

聞言,他的身子明顯僵住了,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叫他始料不及。

「為什麼?」沉默良久,他開口問道:「公主為何要改變心意?」

「雙翎只是覺得,跟公子在一起比跟太子在一起要快樂舒心得多……」她這話說得如此明顯了,他還不明白嗎?

依他的聰明,凡事只要說上半句,便全然明瞭了吧?

他若不懂,便是在裝傻。

「為什麼呢?」他笑了,口吻有些嘲諷,「公主甚至連在下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看到他笑了,卻是一種她先前沒看過的、讓她看了心底發涼的笑。

是啊,他說得沒錯,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她從沒問過。

她只知道,他族中行七,自稱阮七,而這阮七,不過一個代號而已。

她頓時發現,他對她知之甚詳,然而她對他的瞭解,卻如同面對大海深潭,她只能看到粼粼波光的清碧水面,但水深多少,其下還有些什麼深奧之物,卻全然不知。

所以,是她冒失了嗎?是她自以為看透他、認定他對她也有意嗎?

從小到大,她不曾像此刻這般傻,也不曾像此刻這般尷尬。

這個晚上,阮七沒有響應她幾乎像是告白的話,但其實沒有響應不也是一種響應……

怨只怨,阮七讓她熟識了《牡丹亭》,害得她像杜麗娘一般,勾起兒女情長的心思。從前,她眼裡只有復國興邦之志,何來如此的淒婉幽怨?

母后從小就告訴她,做人不必太老實,太老實在宮中待不下去。但在他面前,她還是誠實了一回,鼓起勇氣對他說了實話。

可惜,他的反應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她實在不該在完全不瞭解他的情形下,對他說出真話。有些話一說出口,就像自己的衣衫頃刻間灰飛煙滅,再無遮羞之用--她在他面前,像赤裸裸一般。

說到底,她還是見識太少了,從小養在深宮之中,從沒有哪個男人如此溫柔待她,她也沒見過幾個清俊男子,所以,這般輕易就動了情。

她真該向從前父兄身旁那些恃寵而驕的妃子學一學,學學什麼叫欲拒還迎,什麼叫欲擒故縱,學學怎樣降住一個男人。

偏生,她道行就是這麼淺……

御花園中風光明媚,可惜雁雙翎心中有事,無心觀賞。

「翎妹妹想什麼呢?」斯寰平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按說,太子邀請她一同賞花,這是多麼大的榮光,多少名門千金夢寐以求、曾經也是她朝思暮想的事,偏偏此刻,她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興奮。

「雙翎只是有些發怔。」她微笑,誠實答道。

「為何發怔?」斯寰平亦笑。

「雙翎甚少與年輕男子單獨賞花,所以有些發怔。」這個借口算是不錯的理由吧?至少應該能敷衍過去,不讓人懷疑。

斯寰平倒也沒有往下追究,只道:「其實今天邀妹妹入宮,是想給妹妹介紹一個人。」

「誰?」雁雙翎有些意外。

「此人與我甚是親密,我與他曾經約定,若有朝一日遇見心儀的女子,一定要讓他知道。」斯寰平神秘道。

「看來太子十分看重此人。」雁雙翎越發迷惑,「不知對方是何身份?」

「是我惟一的弟弟。」斯寰平道。

「哦,原來是長祁王殿下。」她曾聽說過,現任沛帝只有二子,除了斯寰平之外,還有個長祁王斯寧宇。

說來,她現在才想到,長祁王斯寧宇是阮貴妃所生,所以也是阮家的後嗣,與阮七公子算是表兄弟了?

一憶及「阮七」這兩個字,雁雙翎便感覺胸口像被什麼撞了一下,心緒如麻。

昨夜,兩人尷尬地共乘一車回到莊中,彼此再無對談。今天一早她便進宮來了,也不知他此刻在莊中是否惦記著她?

她與他那段輕鬆自在的友誼,是再也回不去了,畢竟知曉了她的心意,而他又沒打算回應的狀況下,也只能避嫌了。

「上次宮宴,怎麼沒見長祁王來?」雁雙翎問道。

說到這,她頓時覺得奇怪,她在靜和莊也住了些時日,怎麼沒見過長祁王這個兒子去探望阮貴妃?

不,或許是去探望過了,只是她這個外人未必知曉。

「我這個弟弟不喜宮中規矩,雖沒成親,但已早早在外置了府邸,」斯寰平邊說邊睨著她,眼神帶著深意。「父皇知道他的性子,也由著他。」

雁雙翎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只因他的話感到困惑。

如果這長祁王已在宮外置宅,那麼阮貴妃為何不跟自己的兒子住在一塊兒?反而跟自己娘家的子侄住一起?難道是因為阮貴妃更懷念童年居所,而長祁王又不喜與阮家人同住,才會如此?

斯寰平繼續帶著神秘笑容道:「今日他便要進宮來了,正好讓你們倆見一見,從今往後,你們倆都是我身邊最重要的人了。我知道,你們一定會處得來。」

呵,這是認定了她是未來的太子妃了嗎?可他為何不問問,此刻她是否還想當這個太子妃……好吧,不過也因著被拒絕了,她暫時尚不知自己該做什麼決定。

「對了,公主可自雅國帶來了什麼僕婢嗎?」斯寰平忽然問道。

「是有幾個。」她不解道:「太子為何如此問?」

因著當初只有她一人能住進靜和莊,所以她讓那些下人都還先待在驛館。

他微笑解釋,一副理所當然,「公主若與我訂了親,斷不能再住靜和莊了,按禮得遷入宮中偏殿居住,可是我國明令,外面的僕婢不得入宮,得為公主更換一批宮裡自小調教的奴才才行。」

「不得入宮嗎?可是上次董嬤嬤不就進宮來了?」不過他這麼一說,她倒想起來了,好像除了陪她一起入宮的董嬤嬤之外,其它千金閨秀身邊伺候的下人都是宮裡的宮婢太監。

「哪一個董嬤嬤?」斯寰平問。

「便是靜和莊的董嬤嬤啊。我看她對宮裡的一切好像很熟悉,她說那是因為曾經進宮伺候過貴妃娘娘一陣子的關係。」雁雙翎有些不服氣的說:「說來,董嬤嬤本也是貴妃娘娘從娘家陪嫁進宮的僕婢吧?」

「哦,是那位董嬤嬤啊。」斯寰平忽然笑了,「她自然是可以的,她與公主帶來的僕婢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不都是娘家帶來的嗎?

「那位董嬤嬤原就是……」

斯寰平話未說完,只聽太監通傳道:「長祁王爺到--」

「一會兒再跟你說,」斯寰平滿眼是笑地看著雁雙翎,「不,興許你見了我二弟之後,便什麼都明白了。」

聞言,雁雙翎按下心屮困惑,往太監通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錦衣玉袍的男子沿著御花園的石徑款款而來。

那男子有一張與斯寰平同樣俊美的面龐,而且,那張面龐雁雙翎無比熟悉。

有一刻,雁雙翎以為自己看錯了,以為是心魔作祟出現的幻覺,但當對方越走越近,近到不可能錯認,她才確定那不是幻覺。

阮七!來者居然是阮七?來者怎麼會是阮七?!

她愣住,身子僵了好久,彷彿過了一世那麼久,她才明白過來--阮七就是長祁王,就是斯寰平的弟弟,就是阮貴妃的兒子。

怪不得董嬤嬤可以隨意進宮,因為她本就是宮裡的人,怪不得阮貴妃會住在靜和莊,因為那就是她兒子的府邸。

怪不得、怪不得……

諸多疑問,隨著他身份的曝光,一一得到了解答,包括他的名字--原來,他叫斯寧宇。

可是,他為什麼要接替阮七公子編撰美人榜?為什麼要瞞著天下人充當阮七公子?這一點,一時半刻無從解答。

但至少,她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斯寧宇站在離她僅咫尺之遙的地方,依舊是那微笑自若的神態,然而,她卻覺得這是另一個人。

容貌仍是他的容貌,卻不像是她所熟悉、所以為的那個人,她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

「公主很吃驚吧?」一旁的斯寰平笑道:「阮七就是我二皇弟,一直沒告訴公主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能有什麼原因?不會是他們兩兄弟拿人當傻子耍著玩很有趣?還是這是他們國家皇族的無聊傳統遊戲?

雁雙翎沉著臉,並不答話。

「二弟,公主像是生氣了,你倒是解釋解釋啊。」斯寰平催促道。

斯寧宇終於開口,「其實一直想告知公主在下的身份,但前頭的時機過了,後面倒也怕公主真的生氣,所以便擱下了。」

有解釋等於沒解釋,雁雙翎聽完更為惱怒。

她語氣冷冷的說:「長祁王殿下這麼說,我怎麼承受得起,也懌我,沒能打聽清楚就上門打擾了這麼久,怨不得殿下。」

現在想來,知道了他的身份後,兩人就更不可能了吧?

假如他僅一介富賈,或許她還能留在他身畔,但現在知道了他的身份,知曉他打一開始便是為了他兄長打算,那表示他更不會再對她有別的心思了。

呵,說來他又何曾對她有過別的心思?都是她一廂情願,傻得可憐。

聽出她語氣中的冷意,斯寧宇輕聲道:「除了身份,我跟公主說的大多是真,我外祖父去世後,我真覺得美人榜可惜了,正好母妃閒居宮外,我不像皇兄忙於朝政,也是清閒得很,這才想到以阮七公子的名義編撰美人榜,想著可多促成世間幾樁美滿姻緣,算是功德一件。」

這話說得實在冠冕堂皇,但為何她開始覺得會編撰這美人榜也是另有籌謀?或許,只是她心有不滿,多疑了。

斯寰平接續道:「正好我也老大不小了,父皇、母后又天天催問我的婚事,我知道二弟正著手編撰美人榜後,便請托二弟幫這忙,若真有世間罕見的佳人,一定得介紹給我相識,這也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吧。」

身為弟弟,深知皇兄的喜好,所以能依其好惡調教那些想上榜的女子,接著一一成為太子妃的候選。

所以她說,美人榜就像是他們兄弟玩的一個遊戲,不,應該說是弟弟為哥哥物色美女的名冊。

這樣想來,還真是噁心。

「沒料到,二弟便這般與翎妹妹相識了。」斯寰平繼續道:「本來是該早早告知妹妹實情,卻也怕驚著妹妹。說來京郊驛館簡陋,所以一直留翎妹妹在靜和莊裡小住,也是我二弟的一番苦心。」

呵,說是一番苦心,誰知道這兄弟倆私下是怎麼在背後議論她的。

在笑話她吧?堂堂一國公主,竟低三下四、費盡心機的只為得到一個男人的青睞,這難道不是笑話?

太陽明晃晃的,雁雙翎卻只覺得眼前一片黑,一陣眩暈襲來,她頓時感到腳下幾乎要支撐不住。

「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回去休息了……」她低聲道。

但是話剛出口,她便後悔了。

回去?回哪兒去?靜和莊嗎?如今……她還有臉回靜和莊嗎?

斯寰平還算體貼,當即道:「翎妹妹的臉色是不太好,不如先在宮裡歇息吧,也好找御醫把脈看看。」

是啊,她如今寧可死皮賴臉地賴在宮裡,也不願再回靜和莊,不願再面對阮……不,斯寧宇了。

「那便打擾太子了。」雁雙翎微微點頭致意。

「來人,扶公主到東宮偏殿休息。」斯寰平另對身邊太監交代,「稟報皇后,請她著人安排一處宮院,往後要請公主長住才是。」

「是。」太監連忙應下。

雁雙翎不再言語,強撐著身子,頭也不回地隨那太監往東宮偏殿走去,她只怕再多待一會兒,便會洩露心中情緒。

今日的陽光極好,但風中卻有一股蕭瑟的味道,想來是因為夏季再怎麼悠長明媚,終究敵不過秋風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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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2: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雁雙翎並不知道,在她走後,斯寧宇一直立在原處看著她的背影,久久。

「怎麼了,公主不太舒服,二弟你也不舒服嗎?」斯寰平笑道。

「公主想來是在生氣,」斯寧宇撣了撣衣袖,談吐恢復平常,「我只擔心她會怪罪於我。」

「生氣難免,日子久了自然不會再介懷了,二弟不必擔心。」

斯寧宇抬眸望向兄長。「公主的性子的確跟娉婷很像是吧。」

斯寰平頷首,「模樣也有幾分肖似,記得那日在戲園第一次見到她,嚇了我一跳,像是又看到了娉婷……」

「這麼說來,皇兄對這樁親事頗滿意了?」斯寧宇意有所指。

「放心。」斯寰平淺笑道:「答應過你的事,為兄絕不食言。」

「只怕皇后娘娘那一關不好過。」

「為兄自然有辦法,你就放一百個心,等著送你母妃回宮吧。」

見斯寰平一臉篤定,斯寧宇便不好再追問什麼,只道:「那好,弟弟我就在莊裡等消息了。」

「只是……」斯寰平對著他忽然又笑,笑得別有深意,「皇弟你真捨得?」

「捨得什麼?」斯寧宇一時不解,「雖然母妃回宮後,不能像現在這般與我日夜相處,但我進宮來探望,倒也沒什麼不便。」

「我指的可不是貴妃娘娘,」斯寰平嘴角輕佻,「從今往後,上原公主也要住進宮裡來了,皇弟你真捨得?」

斯寧宇怔住,一如方才目送雁雙翎的身影,身子僵了些,好一會兒不能回神。

半晌,他方才道:「皇兄說的是哪裡話,讓公主入住靜和莊,為的就是與皇兄的姻緣,如今她與皇兄皆得償所願,弟弟替你們高興還來不及呢,何來不捨?」

「正所謂日久生情,我還以為皇弟與上原公主之間至少會有些眷戀不捨。」嘴角一抿,斯寰平聳聳肩道:「想來是我多慮了。」

聞言,斯寧宇兀自大笑起來,「瞧皇兄說的,好像我沒見過女人似的,別忘了,我可是專門編撰美人榜的阮七公子。」

斯寰平跟著笑了,輕拍他的肩道:「如此甚好。」

斯寧宇的肩輕震了一下,微微的,不被人所覺察。

怪只怪,他讓雁雙翎看多了《牡丹亭》,讓她學會了如杜麗娘一般的兒女心思,害他似乎也跟著成為柳夢梅了。

他想,這只是一點日久相處的情愫,之後她入宮嫁給皇兄,兩人不常見面後,一切都會淡忘了。

化作阮七公子後,他一般是不以真面目見世人,雖然時有名門千金因有求於他而上靜和莊拜訪,他也只派莊中嬤嬤去招呼,會見雁雙翎,緣起於一樁往事。

大概兩年前,父皇派他出使雅國,那時候雅帝仍然健在,親自設宴款待他,而他就是在雅國皇宮的御花園裡,遠遠的,看到了雁雙翎。

當時他第一個感覺,便是這個公主生得好面善,彷彿在哪裡見過。

後來他憶起,雁雙翎的神韻像極了他皇兄故去的情人娉婷。雖然對娉婷他也不是很熟悉,但就是覺得兩人的眉眼神態有幾分肖似。

說一個公主像一個伶人,是大不敬吧?他當年強抑制了自己這不敬的心思,一轉眼,也忘了。

直到雅國發生變故,雁雙翎前來求助董嬤嬤,當董嬤嬤向他回報後,他才想起或許可以把雁雙翎介紹給皇兄。

一則,上原公主雖然流離失所,但畢竟是公主之尊,與皇兄甚是般配。二則,自從娉婷去世後,皇兄一直不近女色,指不定這與娉婷肖似的女子能入皇兄的眼。

所以,他幫了雁雙翎,格外照顧她,暗自把她打造成娉婷轉世一般,讓皇兄一見到她,便喜歡上她。

當然,這也是幫了他自己。

曾經,皇兄因思念娉婷而買醉,醉酒時向他許諾過,若他能覓得肖似娉婷的女子介紹給皇兄,皇兄便可答應他的任何條件。

雖是醉話,可酒醒之後,皇兄並沒有反悔,興許那時皇兄是認定了這世間再也沒有可與娉婷媲美之人。

但雁雙翎出現了,尤其經過他的打造,神韻更肖似娉婷了,而皇兄也對雁雙翎一見鍾情,所以,這樁交易成功了。

呵,交易?他實在不想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跟雁雙翎相處的這段日子,可是,這卻也是最最恰當的詞。

他和她之間,本就是交易,也最好真的只是交易,免得他往後還有像此刻這般,有些失了態、丟了魂、疼了心……的時候。

「二弟、二弟!」斯寰平皴著眉喚他,「我看你臉色的確不太好,別是染了風寒才好。」

「皇兄多慮了,弟弟只是在想……」他清了清嗓子,笑道:「皇兄與皇后娘娘雖不是親生母子,但這些年得皇后娘娘養育,感情自然也很深厚。別為了迎我母妃回宮一事,得罪了皇后娘娘,壞了你們母子的情分。」

「這個皇弟就不必擔憂了,」斯寰平不以為意道:「按理,父皇認識貴妃在先,若非我母后的娘家勢大,貴妃當年便做上皇后了,如今怎麼著也不能驅貴妃出宮,倒是容易惹來閒話。再者父皇與貴妃素來情深,這段日子以來也極為思念貴妃,這時由我出面提議迎貴妃回宮,父皇肯定贊成,倒給彼此找了台階,至於我母后那邊,只要我慢慢勸和,終究會沒事的。」

但願如此,一切都能夠順利。

只是,斯寧宇心中依舊隱隱擔憂著,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若是說說就能解決,母妃早就能回宮了,但如今他能請托的也只有皇兄了。

他這一生最最盼望的,就是母妃能與父皇團聚,不必在靜和莊中孤老。為著這個,他什麼事都能做,什麼事都做得出--哪怕奸滑使詐、辜負感情……

皇后特地安排了一處宮院供雁雙翎居住,斯寰平亦派了幾名親近的宮婢給她使喚。一切安頓下來之後,雁雙翎卻忽然感到心裡空落落的。

她的願望終於達成了,可為何如此沮喪?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靜和莊來,思緒不由自主的飛回那座開滿凌霄花的庭院,然後想起夏日的陽光。

秋風起了,凌霄花也快凋零光了吧?一憶及那滿牆如小金橙的花兒不復存在,她便難抑悲涼。

可惜貴妃娘娘不住在宮裡,否則斯寧宇會時常進宮來請安吧,那再怎麼樣也能與他碰碰面。

現在,是想與他見一面也難了。

宮婢來報,「公主,皇后娘娘請公主梳洗打扮一下,午後去泉隱寺進香。」

「進香?」今天並非初一十五,她也並非虔誠禮佛之人,皇后為何突然會有此提議?

「公主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會一同前往。」宮婢笑道。

「是有什麼說法嗎?」比如未婚夫婦得一同燒香祈福之類的?

「其實啊,是為了長祁王殿下。」宮婢道。

為了他?

雁雙翎身子一震,接著精神稍微振奮了些,卻得故作鎮定,側眸道:「緣何是為了長祁王?」

「長祁王爺不是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嗎?」這宮婢是斯寰平從他宮裡撥過來的,似乎懂得許多,「太子殿下一心想替弟弟張羅一門婚事,皇后娘娘提議了張丞相的千金。這不,張丞相的千金才登了美人榜奪得魁首,太子殿下也認為配給長祁王再合適不過。」

不錯,魁首是張丞相的千金。後來那份美人榜她也細細的看過一遍了,張相千金似乎在各方面都十分出眾,的確宜室宜家。

斯寧宇應該對張相千金也有諸多好感吧?否則不會力薦到榜首。

宮婢繼續道:「今日下午,長祁王爺和張相千金會一同到寺裡進香。其實皇后娘娘就是覺得宮裡太拘束,說讓年輕人一起到郊外遊玩,可多增進感情。」

她聽明白了,其實是讓她去作陪的。畢竟有她這個未來嫂子,還有太子那個當大哥的在場,斯寧宇與張小姐不至於都沒話說,氣氛也熱絡些。

呵,她從小到大還未曾為人作嫁,如今,竟要去撮合別的女人給自己最最在意的男子,心底不由得湧起一股酸澀。

「聽聞太子殿下與張相千金是青梅竹馬,怎麼張小姐卻跟長祁王不熟?」雁雙翎故作淡定,輕聲問道。

「張相與皇后娘娘家裡走得近些,貴妃娘娘那邊自然疏遠些,」宮婢小心回答,「不熟也是有的。」

那麼,張小姐是否知道長祁王就是阮七公子?張小姐也曾在靜和莊住過一段時間,是否與斯寧宇碰過面?

算了,她不用著急,不說時她便可以親自去問問本人了。

雁雙翎當即道:「替我梳妝吧,別耽誤了。」

當下一番打扮梳洗,雁雙翎特意挑了一件色澤光鮮的衣裳,細細描繪好娥眉紅唇,方才出門。

泉隱寺位於皇都郊區,這個季節楓葉剛剛染紅,長風吹走了雲彩,只剩一片湛藍如鏡的天空,正是沛國最最美麗的時候。

雁雙翎步入寺中,住持親自迎她到禪房喝茶,斯寰平與斯寧宇都還沒有到,出乎意料的,張丞相的千金張紫?卻已早早坐在那裡。

「給公主請安。」張紫?起身,微笑施禮道。

雁雙翎連忙道:「張小姐不必多禮,快請坐吧。」

說來她還是第一次這般面對面看到張紫?,從前在靜和莊雖然聽過張紫哈練曲,卻也只是聞聲不見人。

事實證明,能登上美人榜魁首,張紫?自然是容貌氣度皆出眾的出挑人物,難得的是張紫?給人一股甜美親切之感,輕輕一笑,便覺笑顏像薔薇般綻放。

「說來,臣女曾經見過公主呢。」張紫?忽然道。

雁雙翎一怔,「哦,什麼時候?」

張紫?直言道:「在靜和莊的時候,不過只遠遠見過公主一眼。」

對方知道她入住過靜和莊?那麼關於「阮七公子」,張紫?又知道多少?

張紫?又道:「長祁王將臣女薦上美人榜榜首,臣女亦十分吃驚,在臣女心中,公主才是真正的狀元。」

「這麼說張小姐也知道長祁王便是阮七公子了?」雁雙翎清了清嗓子,澀笑道:「我還以為這是一個秘密呢。」

「這的確是個秘密,臣女也是仗著家父才知曉的,」張紫?是個說話十分坦率的女子,「連長祁王自己都不知道臣女知曉他身份了。」

「是嗎……」雁雙翎心下的澀意稍減。

其實想來也挺可笑,不過是多一個人知道了這個秘密,她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要不高興,也該是斯寧宇不高興才是。

張紫?以為她的不悅來自於自己佔了榜首,連忙解釋,「公主不必介意臣女,都說臣女與太子殿下從小相識,去靜和莊央求阮七公子來登上美人榜,是為了當上未來的太子妃,其實臣女從來沒有過這個心思。」

「你這是哪裡話,我可從來沒有介意……」話未竟,雁雙翎忽然覺得她那番話聽來頗奇怪,她若不是為了當上太子妃,那麼又何必去靜和莊?

「臣女從小仰慕的便是長祁王。」張紫?毫不扭捏的道:「當初從父親那裡偶然聽聞阮七公子便是長祁王的事,臣女便用美人榜當借口,入住了靜和莊,其實是想接近王爺。」

什麼?她……是為了斯寧宇?!

說到這,張紫?笑逐顏開,「這下可好了,公主成為了未來的太子妃,皇后娘娘也有意撮合臣女與長祁王,所以公主可千萬別誤會了臣女與太子殿下啊。」

呵,這個誤會倒不如成真,她寧可眼前這美貌女子所鍾情的是斯寰平。

「難怪張小姐早早便來了,原來是為了長祁王。」雁雙翎強展笑顏。

「公主您說,王爺應該也是喜歡我的吧?」張紫?滿臉天真地道:「要不然他也不會把我推上美人榜榜首不是嗎?」

「這是自然。」話說著,雁雙翎心中越發不是滋味,「長祁王肯定是對你欣賞有加的。」

「說到這,公主怎麼沒有與太子殿下一道來?還以為你們會一同從宮中乘車出來。」她疑惑道。

「太子殿下興許有事。」其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讓宮婢領頭,乘了車便出來了。說來是很奇怪,她們兩個女的都到了,那兩個大男人怎麼這樣慢吞吞的?

「公主將來成為了長祁王的嫂子,可要在王爺面前替臣女說說好話啊,」張紫?笑道:「臣女與太子殿下自幼相識,若公主有什麼關於太子的事情想知道,也大可問臣女。」

呵,這是要與她結盟嗎?假如她依舊是那個一心一意想當太子妃的雁雙翎,她的確願意跟她結盟,可現在她初衷已變,早沒了那份心思。

「啟稟公主--」說話間,宮婢忽然疾步進來,滿臉難色地道:「太子殿下與長祁王有事耽誤了,今日怕是來不了,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們接公主回宮。」

「什麼?來不了了?」張紫?率先吃驚地叫起來。

雁雙翎亦是滿臉詫異,只覺得一頭霧水。

好端端的,把她們兩個女子喚到這寺中,結果那兩個大男人自己卻不來了?這算什麼事?

「莫非是長祁王不想見臣女?」張紫?頓時洩了氣,「公主,怕是王爺不喜歡臣女吧,倒是拖累了您。」

「怎麼會呢?」雁雙翎心神稍定,勸慰道:「或許是真有急事。」

「張小姐別多心,的確是有急事。」那宮婢是太子親信,與張紫哈自然也熟悉,「真的與小姐無關。」

「朝中要事?」張紫?依舊一臉失落,低聲道:「我知道,我父親與皇后娘娘走得近,長祁王怕是要防著我的。」

宮婢繼續勸道:「張小姐這是多慮了,王爺是個明理的人,上一輩的事,哪裡會遷怒于小姐?」

「那你說說,太子與王爺為何不來?到底有何急事?」急了,張紫?堅持要問出原因。

「這個……」宮婢吞吞吐吐,但因著與張紫?相熟,猶豫後倒也不忍隱瞞,「實話告訴您吧,是為了迎貴妃娘娘回宮之事,因著太子殿下親自去懇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怒,說咱殿下胳膊肘往外拐,這會兒子,長祁王也進了宮去勸和呢。」

「原來是為了此事。」張紫?終於明瞭,倒也鬆了口氣,只道:「皇后娘娘自然是不會答應的,太子殿下何必去碰一鼻子灰?」

「太子殿下自然是為了王爺,」宮婢看了雁雙翎一眼,才道:「此番太子殿下能與上原公主邂逅良緣,長祁王算是媒人了,太子殿下便是為了感激長祁王才如此。」

因為她嗎?因為這段緣分,所以……

啊!她想起來了!這本就是斯寧宇會這般助她的起因,她差點忘了,當時還允諾若此事可成,她便要想辦法讓貴妃娘娘能回宮。

是了,這是一樁交易,他們兄弟之間的交易,早一開始即便她不這麼說,那太子殿下也會這麼做,因為太子殿下收了禮,而她便是那禮物。

雖知曉自己成了交易的一部分,但說來她並不怪斯寧宇,相反的,他的一片孝心倒是叫她感動。如果是她,為了自己的母親,也會做出這樣的事吧?

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人,他為了母親而替兄長牽緣分,她則是為了她故去的皇兄而來到沛國,他們只是都太愛家人了。

張紫?歎了口氣,「也不知該怎麼幫幫王爺,若貴妃娘娘一日不能回宮,王爺便一日不會心悅。日後我得想想法子,勸父親去幫幫王爺才是。」

是的,是該幫幫他,連張紫?都想著要幫他,她就更加不能坐視不理了。

她知道,那是他最大的心願。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個這樣的心願?無論如何,她也要幫幫他,否則,她又如何說他是她的心上人。

凌霄花已謝,今年再無可能開花了,忽然感覺凌霄閣空蕩蕩的。斯寧宇緩緩邁進院門,胸中湧起一股失落。

他向來習慣了安靜的生活,一直獨來獨往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但近日忽然覺得很寂寞,就像是小時候在宮裡過年,看完大戲之後,各宮各院的人都散了,他站在戲台下,看著燈火漸漸闌珊,那種感覺。

奇怪了,竟是因為一個女子。

從小到大,他什麼美人沒見過,這些年代替外祖父編撰美人榜,那更是芬芳看盡,這次竟會因為一個女子感到落寞?!

雁雙翎有什麼好的?其實,並不比美人榜上其它佳麗好,可不知為何,她的一顰一笑就是烙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了。

或許,她真的沒什麼特別之處,只不過他們倆相處的時間太長了些,所謂日久生情,這句話他從前只覺得好笑,現在倒是信了。

「殿下--」董嬤嬤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進來,默默站在牆根底下。

這個時候董嬤嬤會來,可見是有什麼要事稟報。

「母妃可用過晚膳了?」斯寧宇轉身問道。

「貴妃娘娘已經用膳妥當,彷彿這幾日心情甚佳,還多吃了一碗。」董嬤嬤猜測道:「娘娘大概是聽聞了要接她回宮的消息了。」

「這件事尚未確定,暫時別讓娘娘太過歡喜。」斯寧宇蹙眉道。

雖說皇兄同意幫他,可皇后那裡要死要活的,皇兄似乎又有些猶豫了。他不希望母妃到頭來空歡喜一場。

「太子殿下一言九鼎,肯定不會讓殿下您失望的,更何況,還有上原公主會幫著咱們呢。」董嬤嬤道。

上原公主、上原公主……呵,為何聽到她的名字,會讓他怦然心跳?

「不過,」說到這,董嬤嬤面露憂心,「老奴方才聽宮裡人說,公主似乎是病了,殿下有空還是去探望探望才好,畢竟公主是幫得上咱們的人。」

「病了?」他身子一怔,「怎麼就病了?」

「也說不清楚,聽說是那日從泉隱寺回來後,公主便病了。原以為是染了風寒,可幾帖藥下去也不見效。」董嬤嬤道。

「這就奇怪了,按說宮中御醫了得,什麼病治不好?」斯寧宇越發擔心起來。

「公主身子嬌貴,按醫理說,許是染了風寒。按民間迷信的說法,許是撞見了什麼山神樹魅未必可知。」董嬤嬤繼續勸道:「總之雖然不是什麼大病,但殿下還是要挑時間去探望才好。」

斯寧宇沉默半晌,忽地抬眸道:「好,現在就去!」

「什麼?現在?」董嬤嬤詫異,「殿下,天色晚了,此刻宮門都關了。」

「不,去取入宮的金牌,我現在便去!」斯寧宇執意道。

他也不知是怎麼了,胸口一陣衝動,非要今晚就見到她不可,彷彿若遲一步,便再也見不到似的。

記憶中他甚少有這樣衝動的時候,他一向那般氣定神閒、鎮定自若,也只有當年皇后欺負母妃時,他曾經如此衝動地闖進皇后中宮大鬧過一場。

如今,他這是怎麼了?

當下,備了馬,攜了金牌,斯寧宇直奔入宮,且連一般不允許男子靠近的後宮,也以身份硬闖了進去,迅速來到上原公主居住的宮所。

出乎意料的,太子居然也在這裡。

這麼晚了,皇兄還在這裡?雖然皇兄和公主也算是未婚夫妻,但畢竟還沒正式召告天下,總也有些不妥吧?

斯寧宇心中咯登了一下,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酸酸澀澀的,但他只能強壓下去,上前給斯寰平請了安。

「二弟,你怎麼來了?」斯寰平見了他,錯愕地起身道。

「聽聞公主欠安,特意前來探望。」斯寧宇低頭答。

他一時衝動,卻忘了編好圓滿的理由,幸好,皇兄並未過多追問。

斯寰平只道:「你來得正好,翎妹妹也不知是怎麼了,喝了好些藥都不見好,御醫們都說這病古怪。」

聞言,斯寧宇屏住呼吸,上前一步,往內室床鋪看了一眼。

雁雙翎正和衣躺著,臉色並不像他想像的那般難看,只是感覺有些乏力似的。

她也看到他了,臉上先是掠過一絲驚訝,隨後微微笑了。

「殿下親自來探望,雙翎心中感激。」她說道。

斯寧宇忽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他與她距離這麼近,卻像隔著一條茫茫的大河,他們只能遙遙相望,脈脈不得語。

生平第一次,他有一種無力感。

從前,他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就算母妃多年不得回宮,他也堅信憑著自己的能力,遲早能讓母妃與父皇團聚。可這次為了一個女子,他真的感到手足無措了。

「公主到底哪裡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聽說御醫也瞧不明白?」

「也不知道,就是渾身懶懶的,頭暈得很,」一頓,雁雙翎才輕聲道:「晚上時常作些古怪的夢。」

「什麼怪夢?」一旁的斯寰平插話道。

雁雙翎凝眉道:「老是覺得有一雙小手在推我,我回頭一看,卻是個布做的娃娃,週身插滿了針。」

「這麼古怪啊,」斯寰平抬頭看向斯寧宇,急問:「二弟,你知道的典故多些,周公解夢之中,可有類似的情狀?」

「這個……」斯寧宇遲疑,「倒像是厭勝之術。」

所謂厭勝之術,是指將他人的生辰八字、毛髮、指甲皮膚等藏入人偶之中,以針刺或者鮮血塗污,意圖使被詛咒的人生病或者死亡。

其實,斯寧宇只是隨口一說。厭勝之術在沛國已被禁止多年,多聽聞,未曾見。何況雁雙翎剛到沛國不久,應該不至於會招來什麼仇敵,讓對方以如此惡毒的法子來害她。

斯寰平卻立刻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很像。來人,四下仔細搜搜,看有無可疑之物!」

「殿下莫急,」雁雙翎支起身子,勸道:「我初來乍到,怎麼會招來如此巫咒?想是那天到寺裡上香,衝撞了什麼山神也未必可知。」

斯寰平皺眉,「宮裡人心複雜,不得不防,還是搜搜為好。」

「公主,還是讓人搜一搜吧,」斯寧宇亦幫腔,「雖然此術在我沛國禁止多年,但世事難料,多個心眼總不是壞事。」

其實,他不信鬼神,更不信此等法術真能禍害人命,可是,方才雁雙翎眼中一閃而逝的一絲神情,讓他覺得還是搜一搜比較好。

那絲神情很快消逝,不易被人覺察,若不是他與她曾經朝夕相處,也不會發現。

那是一絲帶著狡黠的神情,得償了什麼所願,頗有些興奮似的。

難道她在裝病?

她裝病又故意編出那個古怪的夢,引人往厭勝之術上去猜測--她到底是要幹什麼呢?

不過他是不會揭穿她的,反而會配著她,演她想演的戲。

因為,他說過會幫她--在她正式成為太子妃之前,無論如何,他都會幫她。

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這般瞭解她,單一個細微的眼神,就能明瞭她的意圖。

他從來沒有如此瞭解過任何一個女孩,或許,從前他對任何一個女孩也都沒有像對雁雙翎這般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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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0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佛堂裡靜靜的沒有聲音。這個時候,通常是母妃誦經的時候,但此刻卻沒有聲音。

斯寧宇推開門,看到阮貴妃正坐在燈下。看樣子,是特意在等他。

「聽說宮裡出了事?」阮貴妃直問道。

「上原公主病了,兒臣特意去了一趟。」斯寧宇頷首答。

「現在可好了?」阮貴妃關切地問。

「御醫們也沒瞧出什麼病因,後來……」斯寧宇思忖著該如何回答,「皇兄派人在寢殿裡四下搜了搜,最後竟在公主的床底下搜出一個人偶來。」

阮貴妃大為驚愕。「這是厭勝之術?!」

「人偶肚子裡縫著公主的生辰八字,頭上、背上皆紮了銀針,看來的確是厭勝之術。」斯寧宇答道。

「這可怪了……」阮貴妃愣怔片刻,不解道:「按說公主初來乍到,是誰要害她性命?」

「大概是覬覦太子妃寶位的什麼人吧。」斯寧宇低下頭,目光有些閃爍,「此事還有待徹查,公主已經無恙了。」

「不對,」阮貴妃搖了搖頭,「什麼厭勝之術,不過迷信罷了,當年宮裡多少嬪妃想用這法子治我,我也沒有著道,怎麼公主會忽然臥病不起?」

「母妃八字硬,公主身子弱,自是不同。」斯寧宇越發垂下眉去,「總之,此事皇兄會查辦的,母妃不必擔心了,這幾日收拾妥當,等著父皇接您回宮吧。」

「回宮?」阮貴妃眸一凝,「你父皇幾時說過要接我回宮了?」

「兒臣以為母妃已經知道了,」斯寧宇倒詫異起來,「聽董嬤嬤說,母妃近日心情甚佳,兒臣本以為……」

「我心情甚佳,是因為……」阮貴妃頓了頓,轉了話鋒,「還是先說說上原公主的病吧,到底是什麼人想害她?」

「那做人偶的布料是西南進貢的,宮裡僅有一匹,全都存在皇后娘娘那裡了。」斯寧宇答道。

「是她?」阮貴妃更是愕然,「是她要害公主?為什麼?公主就算不是她未來的兒媳,也是她遠房的外甥女啊!」

「或許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吧,若結了這門親,就得派兵對付雅國的亂黨,天下多少女子爭相要嫁給皇兄,何必冒這個險呢。」

「這看上去倒像是那女人做法,不過……」阮貴妃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做得也太明顯了,拿一塊只有自己宮裡有的布料去做人偶,不怕讓人懷疑?」

斯寧宇搖了搖頭道:「這個兒臣也想不明白,總之皇兄還在徹查,兒臣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皇兄已經說了,一定會助母妃您回宮,還請母妃趁早做好準備。」

「你大哥是答應過你什麼吧?」阮貴妃抬眸瞧著自家兒子。

「什麼?」斯寧宇微笑著裝不明白。

「這些年,你替你大哥物色過不少美人,可他都不滿意,現下終於尋著了這上原公主,想必是很合你大哥的心意,所以他才會答應幫忙的,對嗎?」阮貴妃似把一切都看得通透。

「大哥只是謝我這個媒人而已,瞧母妃說得,好像兒臣是拉皮條的似的。」斯寧宇的笑容不由得轉澀。

「你若跟上原公主沒有情分,那還算是媒人。可眼睜睜把自己喜歡的女子送到別人之手,只為換為娘回宮,那我寧可永遠不回去。」阮貴妃正色道。

「母妃……」斯寧宇喉間不由得發顫,「您在說什麼呢,兒臣聽不明白。」

「你是我兒子,我能不瞭解?」阮貴妃直言道「自從上原公主住進咱們這兒之後,你在她身上用了多少心?她走了之後,你的心又收回了多少?」

「兒臣用心,是為了幫助公主,也是為了皇兄……」他臉色有些蒼白,生平第一次被戳穿了謊言,他有些無法應對。

「只怕是你用心過多,倒把自己搭了進去。」阮貴妃淡笑,「真是個傻兒子!連董嬤嬤都看出來了,你還想瞞著誰?」

斯寧宇從沒想過,自己會有瞞不住的一天。從小在皇宮中長大,已經習慣了用面無表情來隱藏心事,可是這一次,卻沒有順利過關。

原來,天底下的秘密遲早都會漏餡的,就像風吹過花會落,水流過會蕩起波紋,尤其事關情愫。

可事到如今才驚覺情意,他能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見他不說話,阮貴妃慈愛道:「宇兒,你若不喜歡上原公主,就當為娘是胡亂猜測,可你若是真對她動了心,就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兒臣……」斯寧宇抿了抿唇,「兒臣生平最大的心願就是送母妃回宮。」

「為娘在這靜和莊住了這許多年了,回不回宮的,早已看淡了,」阮貴妃微笑道:「你不是說為娘最近心情特別好?知道是為什麼嗎?」

「難道不是聽聞了大哥要助您回宮的消息?」

「是因為聽董嬤嬤說,你對上原公主格外用心。」阮貴妃溫柔道:「你啊,就是美人見得多了,所以誰也不稀罕。為娘總怕你繼續這樣下去,會耽誤婚姻大事,幸好來了個上原公主。雖然你大哥也喜歡她,可憑著這些日子你們朝夕相處的情分,你在她心裡肯定比你大哥重。為娘是女子,女子最知道女子。」

原來,是在為他歡喜。可惜,這恐怕要成為空歡喜了。

「母妃,您真的不想回宮嗎?這些年您心心唸唸的,不就是回宮與父皇團聚嗎?」斯寧宇低聲道。

「回宮自然是能與你父皇團聚……」輕歎了口氣,阮貴妃道:「可是女人有了孩子之後,自然是要為孩子多考慮些。為娘不希望你難過,那比為娘自己難過更加心疼。」

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

母妃應該是在說謊吧?她盼著回宮盼了好些年,如今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就算她能甘願,他這個當兒子的能忍心嗎?

他不允許自己做個不孝子。

喜歡的姑娘,將來也許還能遇到,就像他當初見到雁雙翎的時候,也不曾預料自己會喜歡上她。所以,他犯不著為了她,當一個不孝子。

可是、可是……已經如此說服自己了,心裡為何還會隱隱作痛?那刺骨的痛,像刀割針扎般,如此難受。

想不到,宮裡也有瀑布。

雁雙翎昂著頭,看著假山石上傾洩而出的水簾。雖然只是人工雕琢的景致,卻也讓她怔怔地看了半晌。

她又想起了靜和莊,想到了月夜的彩虹,想到了那些在瀑布下發生的事情……

事已至此,她決心當她的太子妃,把不該記得的全都忘掉,可人畢竟不是草木,很多事情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也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這個時候應該是在書齋處理莊務吧?他的心中一定很歡喜吧?貴妃就要回宮了。

他有想念過她嗎?哪怕只有一點點……呵,一個於他僅只是交易一部分的人,又何必想念?

雁雙翎吹了一會兒風,心下一陣悵然。她是偷偷從寢宮出來的,沒有帶隨身伺候的宮婢,只想獨自到處走走,散散心。可惜,越是散心,心越是煩。

遠處傳來腳步聲,想必是巡邏的侍衛吧?

雁雙翎不想惹麻煩,便側身藏入樹後,以免被人看到她深夜獨自在御花園裡閒逛,引起一些事端。

忽然,她聽到有侍衛道--

「殿下?殿下為何深夜在此?」

是太子斯寰平嗎?是尋她來了?

雁雙翎屏住呼吸,悄悄往聲源處望去,不免吃了一驚,因為她看到了斯寧宇的身影。

沒錯,是他,並非她思念過甚產生的幻覺。

他,為何深夜入宮來了?

「父皇召我入宮議事,夜深了,便留我在宮裡住上一晚。」只聽,斯寧宇冷冷道:「怎麼,不准嗎?」

「不不不,」侍衛惶恐道:「只是殿下為何不帶個隨從?」

「夜色清朗,我想獨自走走。」斯寧宇哼了一聲,又問:「怎麼,不准嗎?」

「是是,殿下隨興。」侍衛不敢得罪,一整隊人馬連忙快步離去。

待到巡邏侍衛們的靴子聲遠了,斯寧宇仍沒有離開,他怔怔地站在瀑布下,昂頭望著夜空。

他怎麼了?有心事嗎?或者……看到了瀑布,湧起了與她同樣的心事?

雁雙翎本想一直藏在樹後,可又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倆獨自相處的機會,如果此刻錯過了,下次相見,便不知何時了。

「殿下。」她緩緩踱出樹影處,低聲喚道。

斯寧宇的身形似微顫了一下,卻沒有回過頭來,似乎以為是自己的聽覺出錯了。

「殿下。」雁雙翎又喚了一聲。

斯寧宇終於回過頭來,月色下,他滿臉驚訝,又透著一絲驚喜。

「公主?」他不敢確定地問:「是你嗎?」

她真該感謝宮裡的這一方水域,讓他倆同時想到了過往,同時停下了腳步。彷彿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光了。

雁雙翎微笑道:「真是奇怪,這宮裡竟也有瀑布。」

他沉默,彷彿不知該說什麼,過了片刻,方道:「是啊,這是從前父皇為我母妃建的,說是怕她想家。因為靜和莊附近也有一道瀑布,公主是知道的。」

她知道,這一刻彷彿與他心意相近,她什麼都能理解。

「公主的身子好些了嗎?」斯寧宇忽然問道。

她像是忘了自己病過一場,不過忘了也是正常的,那原本就是一場戲。

「哦,」她敷衍道:「早已經無恙了。」

他抿了抿唇,猶豫地開口,「有一件事在下一直想問問公主,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殿下請說。」雁雙翎有些詫異,不知他要問的是什麼。

「關於那厭勝之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開門見山道。

雁雙翎笑容微斂,沒料到他會這樣直接地問她,可她心下卻又悄悄喜悅著,因為看穿她的人是他。

既然看穿了,就應該懂得她的用心。

「我那日聽張丞相的千金說,因為貴妃娘娘回宮之事,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起了爭執。」頓了一下,雁雙翎徐徐道:「太子殿下雖非皇后親生,可畢竟有母子情分在,雖然答應了要助貴妃娘娘回宮,只怕皇后這一鬧,必然會有變數。」

「所以……」斯寧宇眉一凝,「真的是公主……」

雁雙翎點了點頭,「皇后若犯了什麼錯,太子就不會再向著她了,就算太子心知不是皇后所為,卻能成為太子牽制皇后的借口。」

那西南進貢給沛國的布料,曾經,雅國宮裡也有幾匹,父皇全給了她做衣服。

從雅國出逃時,她正好帶了一條用那布料做的裙子,如今派上用場,做成了布偶。

她和皇后雖是遠親,卻從無情分可言,皇后估計也沒把她當成親戚,所以,她不必對皇后手下留情。

「雙翎說過,一定會幫助殿下您達成心願的。」話落,她抬眸,恢復笑顏,看著眼前的男子,篤定道:「雙翎絕不食言。」

只是,當初的心境已經變了。當初這是一樁交易,魚幫水水幫魚,如今是她心甘情願,哪怕得不償失,亦在所不惜。

「公主你……」斯寧宇的聲音有些發澀,一切如他所料,可是當他親耳聽到她道出這一切時,他頓時覺得五味雜陳,胸口有什麼在翻湧著。

她的心意,他何嘗不明白,她這般做法有多危險,他何嘗不知。

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子喜歡自己,可是萬萬沒料到,她用情比他以為的要深得多,叫他不得不悸動。

壓下澀味,他道:「公主可還記得,我說過若我能助公主成為太子妃,公主要答應替我辦一件事。」

她當然記得,那日在紫薇花林中,他們說過的話,說好有交換條件。

「替殿下達成心願,就是這件事吧?」雁雙翎一臉理所當然的道。

他搖頭,因為她誤會了。

打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局,因為她肖似皇兄逝去的戀人,所以他相中了她。他所謂的條件,只是希望她安安分分待在皇兄身邊而已,不要給他添什麼亂子,至於母妃一事,自有皇兄操心,她自以為是的聰明,興許會幫了他的倒忙。

「難道不是嗎?」雁雙翎詫異,不解他的反應。

他該怎麼對她開口?看著她一心為著自己,看著她滿懷期待能讓他歡喜的模樣,他實在無法那般殘忍。

「公主……」

思忖間,忽然水聲大作,散珠一般的水花從天空中噴落下來,灑了兩人滿頭滿臉。

斯寧宇眼捷手快,一把將雁雙翎攪入懷中,揚起寬大的衣袖,護在她的頭上。

瞬間,他全身濕漉漉了。

「下雨了?」雁雙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昂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他。

「大概是水閘的緣故,」斯寧宇解釋道:「每晚這個時候,宮裡的水閘都要開關一輪,更換新水。這瀑布受了力,水花自然就大了些。」

「原來如此……」她驚魂稍定,這下意識到,自己被他擁在了懷裡。

心知該避嫌,她卻像定住了一般,不願挪動步子。

好不容易,能與他這般親近,僅只有咫尺之遙,且月朗星稀、四下無人,她實在不想離開他的懷抱。

他的身子好暖好暖,呼吸很近很近,她怦然心動,雙頰飛起一抹嫣紅。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唇。那些通俗小說裡所寫的唇齒相依,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的唇看起來這般柔軟,竟有淡淡明亮的紅色,就像一塊可以隨時嗑咬的糕點,勾引著她垂涎欲滴。

呵,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好害羞,簡直不像她自己了。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站著,就算滿天星斗都落下來,就算世界都終了,又如何?

他……跟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吧?否則,他為何也不移動步子?任由這般,輕輕的擁著她。

「公主……」他彷彿想對她說些什麼,卻又止住了。

「我猜對了嗎?」她依舊問:「那時候在紫薇花林中,殿下說的交換條件便是貴妃娘娘的事嗎?」

她星眸璀璨,因為喜悅,彷彿世上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眸中,把他的神魂都定在了原處。

「是。」他輕聲答,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

他說了謊。這個時候他只能說謊,因為他不想奪走她的喜悅,哪怕讓她高興片刻,就算只是片刻也好。

雁雙翎一夜未眠,總是想著那一刻的情景。

想到與他離得那麼近,簡直就是倚在他的懷中了,她就臉紅心熱,徹夜難眠。

雖然,那只是短短的一刻鐘不到,再說他們之間進退有度,沒有踰越任何禮法,可她卻像是做賊心虛一般,滿心忐忑。

先前與斯寰平在園中賞花時,斯寰平也曾輕輕攬過她的肩,可是那感覺完全不同,面對斯寰平,她心如止水,沒有任何騷動,可是對他……她卻總是亂了方寸。

「公主這麼早就起身了?」宮婢聽見內室的聲響,打起簾子,有些詫異。「奴婢這就去準備熱水供公主洗漱。」

雁雙翎點點頭,卻仍坐在床榻上發怔。

她知道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是誰,天下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嫁給不愛的男子,可事到如今,她沒了退路。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她想往後退也得那人願意接著她,而他願意嗎?

她不敢想,也不能再往下想。

「公主,」宮婢端著熱水盆子踅回來,稟報導:「方纔東宮伺候的太監來傳話,說公主若起身了,便到東宮一聚,與太子殿下一起用早膳。」

「這麼早?」雁雙翎感到費解,「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想來是有要緊的事,可奴婢也不清楚。」宮婢答道。

斯寰平從沒有這麼早喚過她,從來不輕易打擾她,今天是怎麼了?難道……昨晚她與斯寧宇在園中幽會時,被人瞧見了?

不不不,那不算是幽會,那只是巧遇,他們進退有度,沒有踰越任何禮法……

誰也不能以此對他們興師問罪吧?

當下她無心多想,只匆匆梳洗完畢,往東宮而去。

一踏入東宮正殿,她心中便咯登了一下,因為斯寧宇也坐在那裡。

這麼早,他也坐在那裡……所以,真是昨晚的事被人瞧見了?所以,真是斯寰平興師問罪來了?

雁雙翎屏住呼吸,緩緩走過去,腳下輕顫,生怕露了怯意更顯心虛。

斯寰平見了她,倒是笑顏如常,「翎妹妹來得正好,二弟也剛到,咱們仨人一共享早膳吧。」

雁雙翎對斯寰平施了禮,抬眸看了斯寧宇一眼,只見他起了身,對自己打了一個揖。

就這樣默默無語的打了一個揖,就像昨晚什麼也沒發生,可是她知道,他什麼都還清楚的記得。

「你們倆怎麼這般生分?」斯寰平調侃道:「好歹也是在一起住過一陣子的人啊。」

雁雙翎雙頰微紅,也不知斯寰平這是無心的玩笑,還是真的發現了什麼。

斯寧宇淡淡道:「如今公主是未來的皇嫂,總得有些禮數要顧。」

「可情分畢竟不同,刻意生分,倒顯得奇怪了。」斯寰平還是那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這一大早的,王爺為何在宮裡?」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跳如鼓,雁雙翎莞爾岔開話題,「你們兄弟倆若有要事相談,我不打擾為好。」

「的確有事,所以一大早把你們倆都喚來了。」斯寰平擺了擺手道:「還是先坐下,一邊用膳,一邊聊吧。」

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雁雙翎猜不明白,也懶得去猜了,只依命坐下。斯寧宇坐在她的對面,無論如何,一抬頭便可以看到他的容顏,還是讓她的心稍微定了定。

「今日我特令御膳房做了些雅國的吃食,」斯寰平熱絡道:「翎妹妹嘗嘗,可還算正宗?」

一桌吃食中,雁雙翎一眼便看到了那盤棗釀糕。

遙想當日在靜和莊裡,斯寧宇也讓人給她做了這樣點心,當時她萬分歡喜,現在卻別有一番澀味在心頭。

「瞧翎妹妹這般盯著雅國的吃食,想來是真的想家了。」斯寰平忽然柔情道:「你我既已是未婚夫妻,那麼妹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如今雅國被賊頭所竊,我亦不能坐視不理。所以昨日我與父皇相商此事,父皇已經同意派兵出征雅國,替翎妹妹討回一個公道。」

什麼?出征?!

雁雙翎猛地抬頭,難以置信。

斯寰平終於願意替她復國了?沛帝也同意了?一切來得這般突然,來得這般輕易,倒是讓她大為意外,如在夢裡,遲遲難以相信。

愣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聲音,抖顫地說:「多謝殿下,難為殿下如此替我著想,雙翎萬分感激。」

「只是……」頓了一頓,斯寰平才又一臉為難的道:「這主帥的人選,卻讓父皇與我傷透腦筋,想了半日也沒個結果。」

雁雙翎一怔。「怎麼……」

「翎妹妹也知道,我邦與雅國一向和睦,我母后與妹妹的母后更是遠親,如今雅國雖被賊頭所竊,但國號仍在,新皇是妹妹的侄兒,雖形同傀儡,但若我國貿然前去征討,難免落人話柄。」

「殿下的意思是……」她越聽越不明白。

這忙,到底是肯幫,還是不肯幫?

「雖說話柄什麼的,我與父皇並不甚介意,可朝臣們大多反對。」歎了口氣,斯寧平繼續道:「這麼一來,主帥的人選實在定不下來,若父皇強令哪位前去,或許朝臣們會議論說,因為我迷戀上原公主,為討紅顏一笑,不惜傾國傾城。我倒無所謂這些流言,但父皇那裡實在是不好辦。」

雁雙翎咬了咬唇。「的確讓殿下為難了。」

終究是空歡喜一場嗎?一大早把她叫來,說了前面那一大篇好聽的話,結論就是無法替她出兵?整她嗎?

「但翎妹妹整日為了故鄉憂心,我也實在不忍,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了,」斯寰平忽然轉身對斯寧宇道:「二弟,可否委屈你?」

他說什麼?這關斯寧宇什麼事?雁雙翎當下錯愕。

雁雙翎不懂,斯寧宇那般聰慧心細之人,只一句提示,便全然懂了。

「皇兄的意思是讓我去當主帥,出兵討伐雅國?」斯寧宇道。

「不錯,」斯寰平頷首,「想來想去,也只有二弟你合適,加之你素來有謀略,也有武功底子,必能堪將領之任。」

什麼?要派斯寧宇去嗎?他一副書生模樣,素來養尊處優的,懂得率兵打仗、沙場點兵嗎?

雁雙翎瞪大眼睛,久久不能鎮定,錯愕到了極點。

不,這是一個陰謀,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一定是有什麼陰謀。就算斯寧宇懂得率兵打仗,但他在軍中素無歷練,哪裡能戰勝老奸巨滑的呼蘭拓?這不是白白讓他去送死嗎?

難道,斯寰平已經發現了她和斯寧宇的曖昧,所以故意把斯寧宇送到前線,想借刀殺人?

不不,他們畢竟是親兄弟,斯寰平也不像這麼冷酷無情之人,應該不至於做出此等設陷殺親之事。

「王爺久居靜和莊,清閒慣了,哪裡能為了我的事情驚煩王爺?」雁雙翎一笑,緩和氣氛,「還請太子殿下回復聖上,另覓主帥才好。」

「我也捨不得二弟去,可這不是沒有辦法嗎?」斯寰平歎道。

「如此雙翎寧願不復國,也不能欠下太子和王爺這麼大的人情,」雁雙翎正色道:「雙翎只怕一世也還不清,還拖累了貴國……」

「我去!」斯寧宇卻忽然打斷她。

什麼?他說了什麼?

「公主,在下願意去。」斯寧宇輕輕緩緩、一臉淡然的開口,「在下的確閒居得太久了,身為男兒不思為國效力,也是慚愧。如今有這個機會,一則為公主復國伐賊,二則讓在下有份差事做,以免被人詬病貪逸享樂。」

「殿下……」雁雙翎眸中湧起淚花,卻只能強抑著不讓它們落下。

她知道,這只是借口,他是為了她,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斯寰平忽然提議讓他上戰場,雖然不知其中用意,但若貿然推辭,還不知斯寰平會如何做。

而且現在一想,她方才太過衝動,說什麼寧可不復國,也不願他以身涉險--

這話彷彿已經表明了他們之間的曖昧,所以他必須打斷她,消除斯寰平的懷疑。

原來,他心裡也是有她的,否則怎會願意為她涉險?這不是兒戲,而是真真正正要上戰場,他犯不著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損了自己的性命。

終於,她知道了,自己並非自作多情。這世上最最令人驚喜的事,莫過於你在意的人也在意著你。

可此刻,滿腔卻是複雜難言的滋味,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擔憂。

走到這一步,實在進退維谷,她彷彿被綁縛了手腳,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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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斯寧宇拔出寶劍,輕輕擦拭。

這把劍,還是當年過生辰的時候父皇賞的,可他從來沒有用過。他一直以為殺人不必利器,有時談笑間亦可讓人灰飛煙滅。

想不到,最終他還是得用到它,為了一個女子,他所有過往的信念都變成了擺飾,然而,他並不後悔。

阮貴妃推開門,站在他的身後。

靜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出聲,「我的兒子就要上戰場了,可我卻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勇氣的人。」

「母妃此話怎講?」斯寧宇微笑著,裝著糊塗。

阮貴妃道:「他若真是為了保家衛國,上陣殺敵,那也無可厚非,可他卻是為了一個女人。」

斯寧宇低下頭,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其實為了一個女人也無可厚非,」說到這,阮貴妃歎了口氣,「可他為的卻是別人的女人。」

斯寧宇依舊不語,不,應該說他無言以對。

「我的兒子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沒有勇氣爭取,讓我憑什麼相信他能打贏這場仗?」話鋒一轉,阮貴妃口吻慼然,「不如先把你的棺木備好,免得到時候收屍都來不及。」

斯寧宇倒笑了,「母妃這話說得真刻薄,還真捨得咒自己的兒子去死啊。」

沒讓他扯開話題,阮貴妃罵道:「又不是讓你去跟兄長爭皇位!不過一個女子怎麼就不敢爭了?我白養了你這麼多年,竟養出個懦夫!」

斯寧宇斂去了笑容,好半晌都沒有回答。

「你說話啊,」阮貴妃繼續逼問,「你倒是說說,為娘已經明確表示不願意再?宮了,你為什麼還是怕你大哥?明明是自己喜歡的女子,為什麼要讓給別人?還要替別人上戰場?」

「母妃以為,是兒子懦弱?」斯寧宇忽然反問。

「難道不是嗎?」

「兒子只是在想,應該怎樣去愛一個女子。」他認真道。

「什麼意思?」阮貴妃眉一凝,不解其意。

「母妃以為,兒子若真心愛上原公主,應該如何待她?」斯寧宇問道。

「把她從你大哥身邊搶過來!」阮貴妃答得飛快,理所當然的樣子。

「然後呢?」一頓,斯寧宇輕歎,「就算皇兄不追究,成全了我們。她也會一直因為復國之事而悶悶不樂,我難道能坐視不管?」

「宇兒,你的意思是……」阮貴妃仍不明白。

「兒子以為,喜歡一個女子,便要替她達成她的心願,而公主目前最大的心願便是復國。」斯寧宇語氣堅定的道:「惟有替她完成這件大事,才有未來可言。如今父皇點頭派兵出征雅國,大哥也極力促成此事,且由我任主帥,親自替她奪回江山,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安排?」

「所以……你從沒打算把她讓給你大哥?」阮貴妃有些明白了。

「本來這些年見皇兄這般孤苦,我真的想為皇兄作媒,可是自從知道了她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心情後,我的想法變了。」只是他向來足凡事都要周全計劃好的人,沒有幾分把握絕不害了她。

「所以,你是打算跟她在一起的?」阮貴妃越聽越是驚喜,「可是冊封太子妃的大典馬上就要舉行了,到時候你想挽回也不能了啊!」

斯寧宇笑道:「如今要打仗了,跟雅國這一仗沒打完,大典是不會舉行的,一切都得等我回來,而待我凱旋之時,總有辦法挽回。」

「什麼辦法?」阮貴妃驚喜之餘,卻又隱隱擔憂,「恐怕到時候就沒那麼容易了……」

「終歸會有法子的,母妃要相信兒子。」斯寧宇微笑。

雖然他現在沒有想好全盤計劃,但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她對自己的情愫不變,他總會想到萬全之策。

而此刻,他的心思全在如何打贏這場仗上,他知道,惟有過了這一道檻,他和她才會有將來。

愛一個人,首先要滿足她的心願。男人之間的爭強好勝並不會打動一個女人的心,所以,他並不急著把她從皇兄身邊搶過來。

因為,他比皇兄更懂得愛一個人的方式。

大軍已經啟程,這會兒應該已到了沛雅兩國的交界了吧?

也不知現在他如何了?大戰在即,他是否胸有成竹?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從來只是富貴閒人的他,能否從容指揮千軍萬馬?軍中將士可會乖乖聽命於他?

這幾日,無數類似的疑問在雁雙翎腦海中沉浮,揮之不散,讓她心緒愁結,總是發怔。

「公主,鳳冠總算是打造好了,」宮婢捧上托盤,笑盈盈地道:「按沛國祖制,太子妃的鳳冠雖不能與皇后、貴妃的相比,但太子殿下特意命人選了上好的南海明珠鑲在鳳尾處,遠遠看去,倒比皇后娘娘的那頂更加閃耀動人。」

雁雙翎淡淡看了盤中金冠一眼,的確,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抵擋如此美麗的飾物,但她此刻心思不在這裡,所以沒有預期的感動。

宮婢又道:「一會兒大典的禮服也會送來,還請公主先試試,若不合身,通報尚服局再改一改。」

是的,她出閣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偏偏她完全沒有一個新娘子該有的喜悅。她覺得,這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太子殿下駕到--」忽然,太監通傳道。

這幾日,雁雙翎最不願意見的就是斯寰平,總覺得是他故意把斯寧宇送上戰場,害斯寧宇置身險境。她心裡多少有一點恨他,見了面還得假裝歡喜,這讓她也有一點恨自己。

「太子萬安。」雁雙翎垂眸上前施禮。

「出了件大事!」出乎意料,斯寰平緊鎖雙眉,步履匆匆,彷彿萬分焦慮,

「收到消息,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翎妹妹,無論如何,得先告訴你。」

「怎麼?」雁雙翎心尖一緊,「什麼事啊?可是……與戰況有關?」

她日夜牽掛的,便是那個人的消息,哪怕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讓她坐立不安。上蒼不會這般殘忍,讓她最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吧?

斯寰平抿了抿唇,點頭道:「二弟本已經率軍到了沛雅兩國的交界處,在江北大營紮營休憩調整,只等與副將商議好策略,便進攻雅國,萬萬沒想到,雅國竟然派了一支輕騎,偷襲了江北大營,二弟他……他中了一箭。」

「什麼?!」雁雙翎驚叫出聲,「王爺他、他如何了?」

還未開戰,便遭遇暗算,上蒼的確不打算厚待她,甚至連累她最最在意的人,讓他也跟著晦氣。

「說是沒傷著要緊的地方,只是此事有蹊蹺,大軍入駐江北大營之事乃絕密,就連朝中都沒幾個大臣知道大軍真正的動向,可為何雅國那邊這麼快便得悉了消息,如此準確地偷襲了我軍,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殿下的意思是有細作?」雁雙翎臉色蒼白地點明。

斯寰平頷首,慎重道:「估計是的。」

「到底是什麼人?」越想,雁雙翎越發擔憂,「如此一來,王爺他豈不是更加危險了?」

「父皇已經下旨命大軍撤回了,二弟先行回來,今日便可抵都城,他傷勢雖不致命,總要調理休息才好。」

「撤回?」雁雙翎一怔。

她盼了好久,沛帝才肯點頭派兵替她出征,這一役未戰便撤回了?

但不知為何,聽到這個消息,她卻鬆了一口氣,心下還有些暗喜。無論如何,只要斯寧宇平安,她便心安。什麼復國大志,與之相比都微不足道。

「翎妹妹心中可有失落?」斯寰平看著她的神情,誤解了她的心情,「出征之事暫且擱一擱,待查出了細作,二弟也康復了,再行討賊不遲。妹妹還請耐心等等。」

「王爺的平安最重要。」這句話,聽似客氣話,卻是她最最真心的話。

不過這是她的秘密,是私藏在袖子暗袋的珍貴荷包,風吹動時,才隱約可見。

「啟稟太子--」兩人說話間,太監忽然來報,「長祁王已經回宮了,皇后娘娘特命收拾出清靜的怡蘭殿給王爺養病,太醫院的御醫們已一同前往怡蘭殿看診把脈。皇后娘娘請太子殿下去呢。」

「好,就這去。」斯寰平點頭。

雁雙翎連忙道:「殿下,雙翎也想一併前往。」

「自然是要與妹妹一道去的。」斯寰平應和。

「公主--」這時門外的宮婢道:「尚服局的人來了,送來了大典用的禮服,還請公主試穿。」

聞言,斯寰平抬頭看著她,「那翎妹妹就先試試禮服,我先去怡蘭殿。」

雁雙翎著急道:「禮服不忙著試,雙翎現在就與太子一同前往。」

「尚服局的人既然來了,翎妹妹就先試試吧,」斯寰平勸道:「大婚在即,也多給他們一些改制的時間。」

雁雙翎哪聽得下這些,只覺得不親眼瞧瞧不安心,便找了借口道:「雙翎此時實在無心試衣,怎麼說從前也承蒙王爺多加照顧,此次王爺又是為了雙翎復國之事受了傷,雙翎怎麼還有心情試衣?」

她眼眶含淚,著急之情溢於言表,這一刻,斯寰平忽然沉默了,彷彿窺見了她的隱秘心思。

斯寰平重複道:「翎妹妹,大婚在即,應該多給尚服局一些時間為好,畢竟禮服的修改頗為繁瑣,也別為難了他們做下人的。」

「不是說過了,要等長祁王出征凱旋之後,再定婚期嗎?」她抿了抿唇,低語道:「如今一役未戰,王爺又負傷回宮休養……雙翎實在無心談論婚嫁之事。」

「所以翎妹妹真是為著出征不利而苦惱,並非為了其它?」斯寰平意有所指,試探道。

她澀笑,敷衍道:「難道這不是如今最最令人苦惱之事嗎?」

「妹妹的意思是……若不能復國,便不能完婚?」他再度試探她的意思。

呵,她能告訴他,壓根跟復國無關,她其實是不想與他完婚嗎?她對他從無情愫,不過是想藉用他的皇權、利用他的喜愛而已。

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卑鄙,實在不願再傷害眼前這個無辜的人,因此實話謊話都說不出門。

靜了一會兒,她只說:「雙翎現下只想先去探望王爺。」

她沒有說謊,這個時候她一心一意的只想見到斯寧宇,但她也逃避了眼前的問題,不是她沒有勇氣,而是時至今日,她得為諸方考慮。

不過這時候她也發現,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想保全誰,想不傷害誰,其實,都由不得自己。

怡蘭殿的清晨,天空剛剛吐白。這裡是宮中最早能看見陽光的地方,然而,冬天的陽光卻來得很遲,斂去了夏日的朝霞璀璨,只剩清清淡淡的顏色。

一個小宮婢托著剛用過的熱水盆子繞過迴廊,她見四下無人,便趁勢將水倒在花園的泥地。

那水帶有顏色,粉粉的,像是洗濯過了胭脂。

「大膽!」管事嬤嬤正好迎面走來,撞見此事,劈頭蓋臉便給了小宮婢一頓痛罵,「叫你偷懶!這水是能胡亂倒的嗎?這滿園都種了蘭花,若給澆壞了可怎麼好?你負責嗎?」

「奴婢並非偷懶……」小宮婢嚇得連忙跪下,「只是宮裡的姊姊吩咐了,這水裡染了胭脂,要不被人瞧見才好。」

管事嬤嬤變了臉色,「水裡怎會有胭脂?今晨,你伺候了誰?」

「是……是上原公主。」小宮婢囁嚅道。

「上原公主昨晚在我們怡蘭殿裡歇下的?!」管事嬤嬤更是一臉驚駭。

小宮婢誠實道:「為著王爺的傷,公主常來照顧,嬤嬤也是知道的。昨晚公主與王爺下棋,下得晚了,公主便在咱們殿裡睡去了,今早姊姊們伺候公主梳洗後,便吩咐不要將此事聲張出去。」

「這樣大的事,怎麼沒人告訴我?」管事嬤嬤愕然。

小宮婢又道:「王爺說會親自同嬤嬤您講的,只是事關公主聲譽,姊姊們說,少些人知道為好。」

「明白了。」管事嬤嬤歎了一口氣,「此事可千萬別傳到東宮那邊去,聽聞這些日子公主常來恰蘭殿探望咱們王爺,太子那邊有些不太高興,若再有人亂嚼舌根,這宮裡可不太平了。」

小宮婢唯唯諾諾,點頭稱是。管事嬤嬤領著她,依舊沿著迴廊去了。

四下安靜了片刻,忽然傳來窸窣的聲音,雁雙翎與斯寧宇從院牆後踏步出來。

「這宮裡的隔音似乎不太好,什麼話都能偷聽見。」雁雙翎尷尬地笑了笑。

方纔斯寧宇送她出來,恰巧來到這迴廊附近,隔著院牆聽到了小宮婢與管事嬤嬤的對話。她的臉不禁紅了又紅。

這些日子,她常到怡蘭殿探望斯寧宇,親顧他的傷勢,跑得的確勤了些,也沒太在意四周流言漸起。等到流言傳到她的耳裡時,她又的確不太在意了。

看著他的身子日漸好起來,這比什麼都重要,她真的顧不得許多,再者說句真心話,她就是喜歡跟他待在一起。

冬天來了,夜長了,天這樣冷,但與他相對而坐,一道煮茶下棋聽曲,彷彿時光過得那般快,一下飛逝。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時光了,彷彿又回到了靜和莊,回到那段與他獨處的日子,就算這樣的時光只如曇花一現,她也想盡量讓它長一些,顧不得其它。

雁雙翎道:「昨晚我也不知是怎麼了,分明沒喝酒,倒像醉了似的,才與殿下下了一局棋,就昏昏沉沉起來。」

待她醒來,天色已明,她和衣躺在偏殿的床上,有宮婢在一旁守夜伺候。

她這才知道,原來昨夜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斯寧宇也沒有叫醒她,只命人將她挪到了偏殿歇息。

她和他之間一向清清白白、進退有度的,可是這樣一個夜晚,若傳揚出去,倒是的確說不清了。

「公主很怕別人說閒話嗎?」斯寧宇忽而問道。

只見他的眸子抬起來,深邃地看著她,一時間讓她心尖一緊,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淡笑道:「清者自清,我倒無所謂。」

「若是真傳到皇兄耳朵裡,公主打算怎麼辦?」斯寧宇彷彿話中有話,進一步問道。

「太子殿下應該不會輕信這些謠言吧?」雁雙翎抿了抿唇,突然有些緊張。

她緊張並非因為害怕太子知曉此事,而是眼前的他讓她緊張--他有些奇怪,平時從沒問過這類的話,今天是怎麼了?

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他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她講,不斷給她暗示,想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卻只讓她更加不安。

「公主,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曾知曉。」他平靜道。

「什麼?」雁雙翎一臉疑惑。

「我中的那一箭,說是箭頭上塗了毒。」他依舊鎮靜地道。

「什麼?!」雁雙翎嚇了一大跳,雙眼睜大,「怎麼從沒聽御醫說起?」

「我特意吩咐不讓說的,不想引起宮中恐慌,也不想公主……太過擔心。」

沒聽出他話說深意,她只焦急道:「塗的是什麼毒啊?有沒有大礙?」

「直至前日,御醫才告訴我,說毒已經完全清除了,」他微笑道:「相信以後應該是無恙了。」

「嚇了我一跳!」雁雙翎舒緩一口氣,才道:「你啊,要不就全然別告訴我好了,現在才說出來,故意唬我玩嗎?」

回憶這些日子,原來他過得這般凶險,她還全然不知,只當他身體無礙,每日與他說說笑笑,煩他勞神與她對弈。

「餘毒一日不清,我的性命也算是攥在閻王手裡,有些話倒不敢對公主講。」斯寧宇微笑著,眸中帶著一絲深沉神色。

深沉卻不凝重,反而蘊藏著片許暖意,像是晴天秋水之景,明明清澈,卻又讓她看不透其中深意。

「王爺到底想對我說什麼?」雁雙翎輕聲問道。

「那日在沛雅兩國交界處,我站在江北大營中,一條長河繞營而過,」一頓,斯寧宇凝望著她許久,才道:「忽然有冷箭自天空中朝我射來,我避之不及,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恐懼……」

「面對危難,害怕在所難免,王爺不必自責。」他是在對她坦言自己的懦弱嗎?可她並不覺得那是懦弱,反而覺得是他對她太過信任,才會無話不談。

他卻道:「公主誤會了,我並非膽小怕死之輩,只不過在那生死攸關的一瞬,我看到了河岸邊枯萎的紫薇花樹。」

「什麼?」她渾然不解。

「那一刻,原來人的腦子裡可以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我當時想,怕是再看不到明年的紫薇花開了,若是能看到,一定要邀你到咱們那片紫薇花林中遊玩。」

咱們?他是說……他和她嗎?是她多想了吧……

她澀笑道:「殿下如今痊癒了,看紫薇花不是很容易的事嗎?到時候,雙翎陪您去便是。」

「到時候……」他語氣頓了一頓,彷彿只過了片刻,卻似一世這麼久,「到時候公主以什麼身份陪我去呢?到時候公主不是已經與皇兄完婚了?」

他這麼一說,倒叫她愣住了。

是啊,現在才初冬而已,待到盛夏,還要好久好久,到時候她早為太子妃,還有什麼借口可以陪他出宮遊玩?

她忽然雙眸發酸,淚水似乎開始凝結在睫。

她知道這是落淚的前兆,這段日子,她總是迎風流淚,不是眼晴出了什麼毛病,而是她的心出了毛病。

「這段日子,我總是在想,假如身體裡的餘毒清了,假如性命再無礙了,我一定要問公主一句話--」

只聞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彷彿醇酒,讓她聞之已醉。

他續道:「到時候……紫薇花開的時候,公主可否……可否……」

可否什麼?難道……

這次她隱約猜出他要說什麼,雙頰已然通紅,是驚喜也是不敢置信。

「殿下--殿下--」一個宮婢忽然從遠處跑來,打斷了他們倆。

那句話他就快說出來了,卻被驟然打斷了。

雁雙翎退開一步,方纔的迷醉似清醒了一大半,就像作了個短暫的夢一般,她都不太確定剛剛他說了什麼。

斯寧宇忽地笑了,像是在笑時機抓不對,無奈又可歎。

「什麼事?」他清了清嗓子,回身問那宮婢。

「皇后娘娘請殿下與公主到中宮一趟。」宮婢答道。

皇后找他們?莫非,昨夜她留宿怡蘭殿的事已經傳到皇后耳朵裡了?

雁雙翎擔憂地看了斯寧宇一眼,卻見他鎮定自若,清風拂過,他一如平時展開自在笑容,她忽地覺得,就算真的被發現也不要緊,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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