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799|回覆: 3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唐七公子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6-3-4 01:27:4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書名】: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作者】:唐七公子

【內容簡介】:

  遠古眾神凋零,現今只存了龍族、鳳族、九尾白狐一族還留了些後人。狐帝白止膝下得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唯一的一個女兒長得頗好,卻是個炮灰命。活到十四萬歲的高齡,籠統不過遇得五朵桃花。

  一朵礙於異族不能通婚,那思慕尚處於萌芽期,便被該桃花的爹娘終結了。

  一朵誤以為她是個男兒身,糾結於這段斷袖情,待出現個跟她長得相似的女子,立刻便跟著人跑了。

  一朵是他爹娘親自做主給她定的親,待到他們家走一趟,卻看上了她的婢女,兩人私奔了。

  一朵在心底裡暗戀她暗戀了萬兒八千年不敢表白,待鼓起勇氣來表白時,她前未婚夫的爹娘為了補償她,又與她重新結了一門親。

  前頭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爛桃花,唯一算得上好的一朵,卻又是個才打骨苞兒的。

  這五朵桃花中的最後一朵,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九重天上的太子夜華。恩怨糾葛如浮雲過,她遺憾沒在最好的年華裡遇上他。

  遺傳學淡定地告訴我們:跨物種戀愛注定是沒有好結果的。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6-3-4 01:28:04 |只看該作者
前傳(一)

  近來,我很有些嗜睡。

  奈奈說:“大概是因為懷了孕,所以分外渴睡些,娘娘不必擔心。”

  奈奈是照顧我的婢女,也是整個洗梧宮唯一肯對我笑,喚我“娘娘”的仙子。其他仙子們大多看不起我。因為夜華並沒有封給我什麼名分。也因為,我沒有仙籍,只是個凡人。

  奈奈似乎推開了窗,有風拂進來,窗外傳來誰的腳步聲。奈奈的聲音有些驚喜:“娘娘,是太子殿下來看您了呢。”

  我從錦被裡爬起來,靠著床欄,腦子有些不清不楚,雖然剛剛才醒,但仍然犯困。

  被褥陷下去了一點,我想,是夜華坐到了我的身邊。

  我模模糊糊地問他:“今晚,星星亮得好麼?”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素素,現在是白天。”

  習慣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碰到縛眼的白綾時才突然想起來,眼睛已經沒有了,再怎麼揉,還是辨不清時辰,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夜華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會和你成親,我會是你的眼睛。”

  素素,我會是你的眼睛。

  我本能地將他一把推開。那一夜的噩夢再次向我惡狠狠襲來,我恐懼得渾身都要發抖。

  夜華來拉我的手:“素素,你怎麼了?”

  我顫抖著牙齒撒謊:“突,突然有點犯困。你去忙你的吧,我想要睡一會兒。”

  從前萬分依戀的懷抱萬分依戀的人,如今已變得讓人不能忍受,我只是好奇,他既然那麼喜歡那個女子,當初又為什麼要答應我那個荒唐的要求。

  當初當初,真是悔不當初。

  夜華離開了。奈奈將門輕輕叩上。我重重躺倒在床榻上,腦子裡紛亂如雲。一會兒是東荒的俊疾山,一會兒是夜華的臉,一會兒,是血淋淋的匕首,和我那雙被剜下的眼睛。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卻哭不出來。

  我想,等生下這個孩子,我就要回俊疾山,從哪裡開始,就應該在哪裡結束。

  又發了很久的呆,奈奈躡手躡腳推門進來,輕輕喚我:“娘娘,娘娘,您醒著嗎?”

  我壓著嗓子咳嗽了聲:“什麼事?”

  奈奈頓住步子:“素錦天妃遣婢女送了帖子過來,邀您一同品茶。”

  我煩悶地掀起被子遮住臉:“就說我已經歇下了。”

  我不知道素錦近來為什麼頻頻向我示好。或許是因為得了我的眼睛,害我成了瞎子,所以多少有些內疚?可明明是她,是她讓夜華剜掉了我的眼睛。

  我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初來乍到、局促不安卻又可笑地想要討所有人歡心的小姑娘了。

  大概是下午的時候,奈奈將我搖醒,說是日光正好斜照到院子裡,讓我去曬曬太陽。

  她搬了把搖椅,要將我攙過去。我推了她的服侍,自己嘗試扶著桌子牆根一步一步挪出去。這些都是必須的,不然,等以後回到俊疾山,我要怎樣一個人生活下去?

  曬了一會兒太陽,又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還做了個夢,夢中,又回到了三年前俊疾山上初見夜華的時候。他手持冷劍,一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茅草屋跟前。我手忙腳亂把他拖進屋,上藥止血,瞠目結舌地看他的傷口自行愈合。

  並不是我救了他,他卻非要報答,我兩手一攤:“你不如以身相許。”這便就成了親,有了腹中的孩子。

  我自記事開始,便一個人住在俊疾山上,身邊只有鳥獸蟲魚,所以也沒有名字。他叫我素素,說從此以後,這便是我的名字,我偷偷開心了好幾天。

  後來,他帶我來到這九重天上。我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原來竟是天君的孫子。

  那時,他還尚未曾被立為太子。

  可在這九重天上,沒有人承認他是我的夫君。他也從未與天君提過,他在東荒娶了個凡人做夫人。

  那一夜,我去夜華的寢殿送羹湯。寢殿四周無人把守,素錦天妃的聲音淒淒切切傳出來:“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復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呵,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裡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那和現實吻合得一絲不差的夢境到此嘎然而止,我卻已驚出了一生冷汗。仔細地撫摸了會兒高高隆起的肚子。懷胎已三年,我想,大概近期就要臨盆。

  入夜之後,奈奈久久不曾過來服侍我歇下。我現在還沒有辦法一個人打水洗漱,只好開口催她。奈奈過來幫我掖了掖蓋在腿上的花毯,回答:“娘娘,再等等吧,也許殿下今夜要過來也未可知呢?”

  我啞然失笑。那件事發生之後,夜華便再不曾過來歇息。我知道,今後也不會了。

  那時候,在東荒的俊疾山上,若夜華告訴我他已經有了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會讓他娶我的。

  那時候,我還沒有愛上他,我只是一個人很寂寞。

  可他什麼也沒說,他娶了我,還將我帶上了這九重天。

  我天生擅長粉飾太平,所以他和素錦天妃的種種糾葛我都可以當作不知道。

  我想,不管怎樣,他娶的是我,我們是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的,我還有了他的孩子,我這麼愛他,總有一天他會被我感動。

  而他,也確實逐漸地對我溫柔了。

  我甚至慶幸地以為,他即便不愛我,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了呢?

  愛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讓人變得非常卑微。

  可那件事情發生了。於是我一夢醒來,代價是失去雙眼,失去光明。

  那一天,素錦天妃邀我去瑤池賞花。我以為是女眷們的小宴,便傻乎乎地接了帖子。到了瑤池,才知道只有我們兩個人。

  屏退了宮娥,她拉著我一路行到了誅仙台。

  她站在誅仙台上涼涼地對我笑:“你知道麼?天君要將夜華封做太子,將我賜給夜華做夫人。”

  我從來弄不懂他們這些神仙們的規矩和把戲,只感覺胸腹間一股血氣上湧,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迷茫。

  她依然矜持地笑:“我和夜華情投意合,這九重天上本就不是一個凡人該待的地方,生下孩子,你就從這誅仙台上跳下去,回你該回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跳下誅仙台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俊疾山,那時候我從沒有想過離開。我愣愣地問她:“是夜華讓我回去的麼?我是他的妻子,理所應當,要跟著他的。”

  現在想來,那一番話,也真是自取其辱。

  可那時候我一直僥幸地以為,夜華至少是有一點喜歡我的,只要他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那我也是要待在他的身邊的。

  素錦有些好笑地歎氣,突然抓住我的手,帶著我向誅仙台邊緣倒去。

  我以為她要將我推下誅仙台,可翻下高台的卻是她,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已經掠過一個黑色的影子,跟著翻了下去。

  夜華抱著素錦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著我,那一雙黑色的眼睛裡,醞釀了滔天的怒火。

  素錦在她懷裡氣息微弱地開口:“別怪素素,想來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就是聽了,聽了天君要將我賜給你的消息,有些沖動。”

  難以置信,我明明,明明什麼也沒有做。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我一遍又一遍試圖向他解釋,驚惶地,毫無章法地,像個跳梁小丑。

  他手一揮,低叱道:“夠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他不願聽我解釋,他不相信我,他抱著素錦,眉間焦灼,匆匆忙忙邁下誅仙台。

  那一夜,他神色晦暗地站在我的面前:“素錦的眼睛被誅仙台下的刀兵之氣灼傷,素素,因果輪回,欠了別人的債,是一定要還的。素素,別害怕,我會和你成親,從今以後,我會是你的眼睛。”

  之前,他從未提過要在這九重天上同我成親。心中一時冰涼冰涼,憤怒和恐懼一起湧上來。

  我想,此前,我從未如此的失態,我抓住他的手歇斯底裡:“你為什麼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與我半點干系都沒有,你為什麼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繼而冷笑:“誅仙台下戾氣繚繞,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你真是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在這九重天上,他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著,想著等孩子生下來之後,要和他牽著孩子的手,看十裡雲海翻騰,萬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對於我,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我被剜去了雙眼。奈奈照顧了我三天,三天之後,素錦站在了我的面前,她說:“你這雙眼睛,我用著甚好。”

  我大徹大悟。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其實那本是他們二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我不過一個路人,模模糊糊被牽扯近來,是命中的劫數。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6-3-4 01:28:22 |只看該作者
  前傳(二)

  這兩日,我已經不再日夜顛倒,學會了靠耳朵捕捉蛛絲馬跡,辨別時辰。

  午膳用過之後,奈奈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頒了旨,要將,要將素錦天妃賜給,賜給太子殿下。”

  我笑笑,夜華被封做太子已經有一段時日了,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可素錦終究還是做不了夜華的正妻。我近來聽說,天君當年與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有過約定,繼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兒白淺為後。

  肚子卻突然開始劇烈疼痛。

  奈奈一疊聲地叫喊:“娘娘,你怎麼了?”

  我抬頭向她那個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過程中,我暈過去又疼醒來。素錦換眼時,夜華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時候,我的身邊只有奈奈作陪。我克制著自己不去叫夜華的名字。

  已經夠悲慘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慘。

  奈奈哭著說:“娘娘,你放開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我已經痛苦得說不出話來,只好與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哭得更加厲害。

  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夜華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醒來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一雙手冰涼冰涼。

  他把孩子抱過來,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臉,長得很像你。”

  我沒有動。我喜歡這個孩子,可我沒有辦法帶著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我必須得拋棄他。

  既然這樣,就最好不要去摸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讓自己對他產生更深的感情。

  夜華在我的身邊坐了很久,一直沒有說話。

  夜華走後,我將奈奈叫到面前來,告訴他,我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離,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夜華天天來看我,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我以前話很多,但近來實在是沒興趣說什麼,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兩人一起沉默。

  他沒有和我說起他和素錦的婚事,奈奈也沒有。

  三月後,我身體大好。他拿來很多衣料,問我喜歡哪一種,要為我做嫁衣。

  他說:“素素,我早說過,要和你成親。”

  我當然知道,他只是可憐我。覺得我一個凡人,又沒了眼睛,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時,也十分讓人憐憫。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這九重天上,再也沒有任何可讓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著我散步,我們一次又一次重復洗梧宮到誅仙台的路線。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訴她,我喜歡聞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

  半個月過去,我已經能憑著自己的感覺暢通無阻來往洗梧宮和誅仙台之間。

  騙過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誅仙台上,我覺得心像風一樣輕。阿離有奈奈照顧,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訴夜華一次,我沒有推過素錦,不管他相信,還是不相信。

  在俊疾山上,夜華曾經給過我一面漂亮的銅鏡。那時,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個人孤單,他便從袖袋裡取出了這樣一個寶貝,告訴我,無論他在哪裡,只要我對著鏡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聽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九重天上,我仍然要將這鏡子帶在身邊,大概因為這是夜華送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我將鏡子拿出來。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已經有些生澀。我說:“夜華。”

  頓了很久,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素素?”

  我忘了他並不在我身邊,只是緩緩點了下頭,很艱難地再次開口道:“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處找我。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幫我照顧好阿離。我以前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牽著他的手陪他一邊看星星月亮雲海陽光,一邊給他講我們俊疾山上的故事的,現下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告訴他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凡人,天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訣別話,一瞬間卻突然想要落淚,我連忙抬起頭看天,卻又突然想起,早就沒了眼睛,淚水又從何而來呢?

  夜華的聲音似乎有些壓抑:“你,你在哪裡?”

  “誅仙台,”我說,“素錦天妃告訴我,跳下誅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現在已經習慣看不到東西了,俊疾山是我的家鄉,周圍都很熟悉,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斷我的話:“素素,你站在那裡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再一次向他辯解,那時素錦並不是我推下的,他終歸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經無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說:“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罷。”

  銅鏡從手中跌落,匡當一聲,隱沒了夜華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給我站在那裡,不許跳……”

  我翻身躍下誅仙台。夜華,我對你再沒什麼要求了,真好。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誅仙台誅仙,只是誅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誅仙台,卻是灰飛煙滅。

  那時候,我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個凡人。

  誅仙台下的戾氣將我傷得體無完膚,卻也正是因為那可敵千千萬萬絕世神兵的戾氣,劈開了我額間的封印。我從未料到額間那顆朱砂痣竟是兩百年前,鬼君擎蒼破出東皇鍾時,為了將他重新鎖回去,與他大戰一場被他種下的封印。它斂了我的容貌記憶和周身仙氣,將我化作了個凡人。

  前塵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訴自己:“白淺,你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不歷這一番天劫,你又怎麼飛升得了上神。”

  所以,這須臾幾十年的愛恨恩怨,不過一場天劫。

  我昏倒在東海之東折顏上神的十裡桃花林裡,他將我救醒來大是感歎:“你阿爹阿娘並幾個哥哥發了瘋似地尋你,我也是急得這麼兩百多年來沒有睡個安穩覺,你這眼睛,你這滿身的傷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一場劫數吧。

  我笑著對折顏說:“我記得你這裡有一種藥,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記的事情忘記得干干淨淨?”

  折顏挑起眉頭來:“看來你這幾十年,過得很是傷情。”

  眼前這熱氣滾滾的湯藥味道極是氤氳。

  這世間再沒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過是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麼女白淺上神做的一場夢,帶著無盡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干淨。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6-3-4 01:28:5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三百年後】

  東海水君新得麟兒,為准備兒子的滿月宴,凌霄殿上的朝會已是連著幾日告假,天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由著他去。

  多寶元君心下好奇,不過一個酒宴而已,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於是乎,這日退朝之後,便特特追上了素來與東海水君交好的南斗真君,意欲打探個究竟。

  這九重天上本就無聊至極,眾仙對東海水君告假之事的關注可不是一日兩日,見多寶元君開了個頭,便紛紛朝殿前的南斗真君圍了過去。

  南斗真君大是疑惑:“各位仙友難道不知,半月後東海夜宴,青丘的那位姑姑也要去麼。”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是為青丘。

  說到這裡,特特揖起雙手向正東方向的青丘拜了拜,才繼續道:“那位姑姑有眼疾,見不得強光,東海龍宮的珊瑚牆琉璃瓦過於璀璨刺眼,是以東海水君正滿天滿地尋找青荇草,要編成氈子擋了這些太亮堂的東西。”

  此言一出,凌霄殿前一片嘩然。

  南斗真君口中的姑姑,乃是白止帝君膝下麼女,姓白,單名一個淺子,因是上輩的遠古神祗,為表示禮數,眾仙便都喚她一聲姑姑。

  盤古一把巨斧開天辟地以來,各族間征戰不休,天地幾易其主,遠古神祗大多應劫,消失的消失,沉睡的沉睡。

  還活在這世上的,左右數來,不過九重天上的天君一家、隱在東海之東十裡桃林的折顏上神、及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一家而已。

  說到這白淺,便牽扯到天家一樁不算秘密的秘辛。

  據說五萬年以前,白淺曾和天君膝下的二皇子桑籍訂親,本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好姻緣,可桑籍不知怎麼的就看上了白淺的婢女,死活要與白淺退婚。

  白止帝君不堪受辱,偕了折顏上神一起到九重天上來找天君討說法。

  天君震怒,當即流放了二皇子,讓他去北地,封了個北海水君。又頒下天旨,以天族名義,為繼任天帝聘下了白淺為後。

  三百多年前,天君召告四海八荒封長孫夜華為繼任天帝。

  九天神仙滿以為不日便將喝到夜華君同白淺的喜酒。可這三百年來,卻從未有他二人將共結連理的傳聞。

  只聽說夜華君雖有個兒子,正妃之位卻一直虛位以待。而白淺則一直待在青丘之國,誰的帖子也沒辦法把她請出來。

  男未婚女未嫁,兩家卻並不著急,這也是個奇事。

  眾仙矜持地感歎一回。轉而都贊東海水君好福氣,姑姑幾萬年不曾出過青丘,如今卻讓他請動了,實在是有面子。

  南斗真君點頭道:“本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然東海水君近日卻十分煩憂,因未曾料到姑姑會接下帖子赴宴,是以之前也請了北海那位水君。前日聽說夜華君近來帶著小天孫游東荒,也要順道來東海一趟。三人免不了要在宴席上碰面,東海水君如今膽戰心驚,就怕到時候釀出什麼禍事。”

  這九重天上大多是有些資歷的老神仙,對北海水君、青丘白淺和繼任天帝的事皆有耳聞。可也有剛飛升不久的小仙傻乎乎地問:“青丘的那位姑姑是誰,她和夜華君、北海水君曾結下了大梁子麼?”

  眾仙便少不了要七嘴八舌解釋一番,此番解釋中便少不了又會勾出來那許多奇聞軼事。

  傻乎乎的小仙抓不住重點,滿臉神往地搖未畫扇面的白紙扇:“北海水君寧願得罪白止帝君也要同那位姑姑的婢女成親,倒不知那婢女是何等的風姿。”

  多寶元君掩著嘴角咳嗽一聲:“本君倒是見過那女子,當初二皇子親自挽了她跪到天君跟前,要給她一個名分,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過比起白止帝君家的那位娘娘,卻還差得遠。本君雖未曾見過姑姑,但聽聞姑姑神似其母,比其母倒還要美上三分。”

  各路神仙中仙齡最長的南極仙君捋著垂地的白胡須沉吟道:“小老兒倒是見過一次姑姑的,那時小老兒還是天君座下的童子,隨天後娘娘去折顏上神處看桃花。姑姑就站在桃樹枝上跳舞,因隔得遠,只能看到灼灼桃花間大片紅衣,那情景卻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眾仙便皆是一陣唏噓,歎道如此傾城佳人也會被退婚,天意實在難測。扼腕一番之後,便心滿意足地散去。

  此後,東海水君發出的滿月宴請帖在四海八荒貴極一時,便都是後話。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6-3-4 01:2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若水神君嫁去東海的大姑娘不滿三年就給東海水君添了個男丁,若水東海兩家皆大歡喜。

  東海水君本人更是得意非凡,為兒子做滿月酒的請柬撒遍了天上地下,連阿爹阿娘住的狐狸洞也給送來了份。

  阿爹阿娘已經游方在外數百年。一二三哥相繼安家立室分了封地,四哥則去了西山尋找走失的坐騎畢方鳥。是以,這狐狸洞如今只剩我一人當家。

  我拿了帖子逆光對著洞外的水簾子照了半晌,因想起阿娘生我時難產,似乎正是請這東海水君他曾祖父家的穩婆幫忙才少吃了許多苦頭,於是抱了只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准備去東海走一遭。

  我識路的本事不太好。

  臨行前便去隔壁的迷谷老兒處要了枝迷谷樹的樹椏子。

  迷谷樹天生黑色木理,孕出的迷谷花五色芳華。不過那花除了夜裡用來照明,沒有半點旁的用處。

  深得我心的倒是迷谷的樹椏子,只要佩一枝在身上,就萬萬不會迷路。

  迷谷老兒本體便是一株迷谷樹,鴻蒙之初就長在南荒的招搖山上。

  阿娘懷著四哥的時候和阿爹鬧別扭離家出走,迷路迷到招搖山,阿爹尋到阿娘的時候,害怕阿娘下次獨自離家再迷路,於是干脆把招搖山唯一的那顆迷谷扛回了青丘,栽到了家門口。

  青丘是仙鄉福地,這迷谷樹沐日月精華、順四時之氣,三千年之後竟修成了人形。又過三千年,坐化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地仙。

  阿爹送了他幾捆竹子做賀禮,他便用這幾捆竹子並些茅草,在狐狸洞旁邊蓋了三間棚,與我們做了鄰居。

  因做的是青丘之國的仙,也便隨了其他的小仙,喚阿爹一聲君上。

  迷谷老兒其實並不老,我出生兩千多年之後他才修成人形,唇紅齒白的,一雙桃花眼險危危地上挑。

  青丘的女仙大半的都請阿娘做媒向他提過親,可一次都沒成。

  迷谷老兒看起來雖一副風流形狀,實際上卻很重禮數。每次一見我,都要兩手一揖,恭敬喚一聲“姑姑”,我很受用。

  今次迷谷老兒將樹椏子遞給我時,神色間頗有些郁郁,大概是哪方面的生活不甚協調,我並未過多計較。

  得了東西之後便捏了個訣招來祥雲,直奔東海。

  東海之東有十裡桃林。

  三哥聽說我要去東海赴宴,曾專程捎信過來,讓我回程的時候去折顏府上找他討兩壺桃花醉。

  折顏便是那十裡桃林的主人,一只老得連他自己都記不得自己確切年齡的老鳳凰。

  阿娘說,折顏是開天辟地以來大洪荒時代孕出的第一只鳳凰。父神親自將他養大,地位比起如今的天君還要高上幾分。

  我出生時,這世間已尋不到父神的神跡。

  阿爹阿娘帶我去看折顏,他斜挑了眉角抿著嘴朝阿爹笑:“這就是你家娘子新近給你添的姑娘?瞧這小模樣長得。”

  折顏和青丘之國的淵源主要是從阿娘開始。

  據說萬萬年之前,折顏曾向阿娘求過親,連聘禮都送上了門。

  但阿娘瞧上的卻是我那榆木腦袋阿爹,於是直了脖子硬是不點頭。

  為此折顏還和阿爹酣暢淋漓打了一架,打完之後兩人卻結拜了兄弟。

  過了年,阿爹八台大轎將阿娘迎來了青丘,還是請的折顏主婚。

  按輩分算,我和上面的幾個哥哥都得尊折顏一聲“伯父”。

  但他從來為老不尊,堅決認為自己其實很是年輕,誰敢在稱呼上把他叫老了他就能把誰記恨個千千萬萬年。

  於是,我們只得膽戰心驚地跟著阿爹阿娘直喚他的名字。

  折顏雖然釀得一手好酒,本人卻並不喜歡宴席上的觥籌交錯。

  “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是他對自己的定位。

  是以仙家們邀折顏飲酒作樂的帖子,他由來都是一笑置之。

  眾仙家邀他同樂,本也是對這沒供著什麼實職卻地位崇高的上神表示親近之意。這廂裡他置之得久了,那廂裡仙家們大概也就摸出了個名目,道是這位閒散上神只可尊敬不可親近,於是,再邀他的心思也就淡了。

  折顏樂得清淨,一心一意地在桃花林裡務起農來。

  到得東海邊上,我掐指算了算時間,離正式開宴還有一天半。

  想起三哥的囑托,便打算先轉道去折顏府上走一趟,向他討一壇子桃花醉。灌兩壺給三哥捎帶回去,再灌一壺並著夜明珠給東海水君送去作賀禮,剩下的埋在狐狸洞跟前慢慢喝。

  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十裡桃林十裡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

  我熟門熟路朝桃林深處走,一眼看到折顏正盤腿坐在空地上啃桃子,諾大一個桃子,轉眼就只剩一個核了。

  折顏笑盈盈朝我招手:“這不是白家小丫頭麼,真是越長越俊了,過來,”他拍拍身邊的空地:“坐這裡來,讓我仔細瞧瞧。”

  這天上地下的神仙裡,也沒幾個輩分高得可以叫我小丫頭了。

  這聲小丫頭令我油然生出一種自己其實還很嫩的錯覺,受用無比。

  我從善如流地坐過去,折顏就著我的袖子擦了會兒手。

  我思索著要怎麼開口才能順利討到那壇酒,就只聽折顏噗哧笑道:“你待在青丘幾萬年,這一趟出來得甚好。”

  我愣了半晌,沒太弄清楚他這句話是個什麼緣由,只得陪笑道:“這裡的桃花也開得甚好,甚好。”

  他笑得更深:“前些天,北海水君帶著他娘子來我這裡閒賞了幾日桃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小娘子,真是天真可愛得緊。”

  這下我倒笑不出來了。

  北海水君那小娘子喚作少辛,這名字還是我給起的。

  也記不清是多少年前,我和四哥去洞庭湖游玩,在半人高的蘆葦蕩裡,發現了條被欺負得氣息奄奄的小巴蛇。

  我看著可憐,便央四哥將它帶回了青丘。

  那時小巴蛇已經修成了精,雖軟趴軟趴,但也勉強能化出個人形,這便是少辛。少辛在青丘養了兩年傷,傷好後,說要報答我,便留了下來。

  那時阿爹阿娘已經常不在青丘,狐狸洞由四哥當家,四哥安排她做了個灑掃婢女。之前狐狸洞一個婢女也沒有,灑掃這活計全是由我在做。

  我樂得清閒,便成天地不著家,在大哥、二哥、三哥、折顏處換著廝混。

  日子就這麼安安生生地過了兩百年,一日阿爹阿娘回來青丘,說為我訂了門親事。那未婚夫便是北海水君桑籍。

  當時的桑籍還是天君座下盛寵的二小子,住在九重天上,並未被封到北海去。

  天君將桑籍和我訂親的事廣布八荒四海,各路神仙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知了曉了就要上門來閒磕閒磕順便道句恭賀。

  四哥與我不勝其煩,於是干脆收拾了包袱雙雙躲去了折顏的桃花林。

  這一躲就躲出了問題。

  等吃飽了桃子再回到青丘,少辛不見了,灰不溜秋的狐狸洞裡只壓了封桑籍的退婚書。說是他對少辛日久生情,此生非少辛不娶,對不起我雲雲。

  我自以為這算不上什麼大事。一來桑籍我從沒見過,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二來少辛和我相處的時日不長,即便有感情也難說多麼深厚。三來連林子裡的牲畜都有資格選擇模樣好的配偶,眾生平等,沒道理桑籍就該被剝奪這個福利。

  然而這事終於還是鬧到了天君跟前。

  倒不是我去鬧的。

  據說是桑籍親自挽著少辛的手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說要給少辛一個名分。

  這事不到半天,便傳遍了海內八荒。

  人人都道說:“青丘白家的麼女真可憐,以前還道是樁好姻緣,訂親不過三年就被夫家拋棄,以後可還怎麼嫁人。”

  也有碎嘴的嚼舌根:“也不知道那條巴蛇長得是怎樣的傾國傾城,竟然比得過九尾白狐的天生媚態?”

  至此,阿爹阿娘一、二、三哥並折顏一行才知道我被退了婚。

  折顏當即就拽了阿爹阿娘直奔去九重天找天君討說法。

  具體過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之後桑籍便失了寵,天君匆匆封了他個北海水君的職,相當於是將他流放北海了。至於他和少辛的婚事,卻始終都未承認。

  阿爹對這事發表的唯一感想是:“死小子,便宜他了。”

  折顏倒還厚道,半是看熱鬧半是惋惜地歎了句:“為了個女人毀了自己一生前程,何苦來事。”

  那時我年少不知事,總覺得主角既是桑籍和少辛兩個,便與我沒多大干系,我不吃虧的。

  後來天君親自在朝堂上頒了旨。這天旨的大致意思就是說,雖然太子未定,但青丘白家的麼女白淺已經被天族定下了,是天族的兒媳婦,未來的天後娘娘。

  換言就是說,自己的兒子們誰想做繼任天君,就非得娶青丘白家的白淺不可。

  明著看是隆恩,不過這隆恩確實是太隆了。天君座下的其他幾個兒子為了避爭寵的嫌隙,基本上不來搭理我。當然,我也未曾有幸去搭理過他們。而別的神仙們又礙於天族顏面,基本上不敢冒著和天族翻臉的危險來找阿爹下聘。從此,我便徹底地無人問津。

  三百多年前,天君封了長孫夜華君做太子,繼任帝位。

  對這夜華,我可說是全無了解。只聽說桑籍被流放之後,因座下的其他幾個兒子均資質平平,天君一度很是抑郁。幸虧三年之後,大兒子央錯為他添了個敦敏聰明的孫子,讓天君甚是欣慰。

  這孫子便是夜華。

  依照天君當年頒下的天旨,我必得同這夜華君成親。夜華那廂,據說已經娶了個叫做素錦的側妃,恩寵盛隆,還生了個小天孫,自然無心與我的婚事。我這廂,雖不像他那般已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可一想到他晚生我近十萬年,論輩份當叫我一聲姑姑,論歲數當叫我一聲老祖宗。便狠不下心來,逼自己主動來做成這樁婚事。是以拖累至今。搞不好已成了整個四海八荒的笑柄。

  北海水君引出的這樁事裡,我豈是不虧,簡直是虧大發了,自然是對始作俑者諱莫如深。

  我琢磨著折顏此番特特提起北海水君,絕不是與我添賭,而是拋磚引玉,為了引出下文,於是趕緊做出興味盎然的樣子來,洗耳恭聽。

  他嘴角的笑紋裂得益發深:“那小娘子害喜可害得厲害,不過幾萬年時間,已經為北海水君添了三胎,現下肚子裡這個,據說是老四,可見巴蛇確實是能生的。那小娘子因為害喜的緣故,成天吵著要吃桃,這個時節,桃花倒是處處開遍,可要說起桃來,天上地下,除了我這裡,也再沒其他地方有得吃了。是以北海水君厚著一張臉皮找上了門,既然他這麼求了,我倒也不好意思不給。”

  我不置可否,低下頭去捋裙子上的幾道褶痕。對他這愛憎不分明的作為,略有些生氣。

  他卻噗哧笑出聲來:“你看你,臉都綠了。不就幾個避子桃麼。”

  我猛抬頭,大抵是這動作太突然,不慎就撞上了他低下來的額角。

  他卻渾不在意,拿腔拿調地揶揄我:“看吧,聽我給了別人蜜裡調油的小夫妻倆避子桃,一下子心就軟了不是。我說,那避子桃也不過就是讓北海水君家這幾萬年裡暫時添不了老五而已,損不了他多少福氣,也損不了我多少陰德的。”

  其實,北海水君什麼時候添得了五皇子與我又有什麼相干,那避子桃左右吃不死人的。當年若不是他退婚,也惹不出後來這一大堆疙瘩事。折顏此番給他這教訓,我倒是頗贊賞。可既然折顏認定了其實我很是心軟,我便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好默默地受了。他便又是一番安撫,大意總脫不了天君一家子烏龜王八蛋,子子孫孫無窮盡都是烏龜王八蛋之類。

  罵完天君之後便開始與我閒磕牙。

  我們幾萬年沒見,想他也是閒得慌了,零七零八的各路雜事竹筒倒豆子也似,一股腦兒跟我灌。

  起初我倒也還惦記著那壇子桃花醉,不過三下兩下就被繞得頭發暈,討酒的事便也忘得個干淨。

  待夜幕降得差不多的時候,還是折顏提醒:“小三子讓我給他制了兩壺酒,就埋在後山碧瑤池旁邊那株沒長幾匹葉子的杜衡底下,你今夜就歇在那邊,順便挖了酒給小三子帶回去,就兩壺,可別灑了,也別偷喝。”

  我撇嘴:“你也實在是忒小氣。”

  他探身來揉我的頭發:“那酒你可真偷喝不得,若實在想喝,明日到我酒窖裡搬,搬得了多少你就搬多少走。”

  我自是打千作揖地千恩萬謝,心裡卻決定好了,那兩壺桃花醉是要偷喝的,他酒窖裡的酒也是要可勁兒搬的。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6-3-4 01:2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1)


  四哥幫忙造的小茅棚顫微微立在碧瑤池旁。到折顏府上廝混,我向來獨住這一處。

  當年離開桃林的時候,這小茅屋便已十分破敗,如今遭了幾萬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它卻仍能亭亭玉立,叫我十分欽佩。

  掏出顆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顏上心,小茅棚裡床鋪被褥一應俱全。我甚滿意。

  門旁邊豎了支石耒,正是當年我用來掘坑栽桃樹苗的。現下用它來挖那兩壺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裡九重天上的月亮難得地圓,折顏說的那棵杜衡極是好找。

  我比劃著石耒對著杜衡腳底下的黃泥地一頭砍下去,運氣倒好,一眼便看到那東嶺玉的酒壺透過松動的黃土,映著幾片杜衡葉子,煥出綠瑩瑩的光暈來。我歡喜地迅速將他們扒拉出來,抱著飛身躍上屋頂。小茅棚抖了兩抖,終於還是撐下來沒倒。

  屋頂上夜風撥涼撥涼,我打了個哆嗦,摸索著將封死的壺嘴撥開、壺口拍開。剎那裡,十裡桃林酒香四溢。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越發地佩服起折顏那手釀酒的絕技來。

  我平生做不來多少風流事,飲酒算是其中之一。飲酒這樁事,得重天時、地利、人和。今夜長河月圓,是謂天時。東海桃林十裡,是謂地利。小茅棚頂上除了我一個,還棲息了數只烏鴉,勉強也算人和了。我就著壺嘴狠抿幾口。嘖嘖砸了遍舌之後,有些覺得,這東嶺玉壺裡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些不同。但又想許是太久沒喝折顏釀的酒,將味道記模糊了,也就隨它去。一口復一口,雖沒有下酒的小菜,但就著冷月碧湖,倒也是一樣的。

  不多時,便飲了半壺。風一吹,酒意散開來,就有些迷迷登登。

  眼前瑩黑的夜仿似籠了層粉色的幕帳,身體裡也像燃了一把火,燒得血滋滋作響。我甩甩頭,抖著手將衣襟扯開。那熬得骨頭都要蒸出汗來的高熱卻如附骨之蛆。神智迷蒙著抓不了一絲清明,只是隱約覺著這可不像是單純醉酒的形跡。那熱逼得我退無可退,全不知要捏個什麼訣才能將它壓下去,或者什麼訣都不能將它壓下去。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想要縱身下去到碧瑤池裡涼快涼快,卻一個趔趄踩空,直直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可奇的是身體卻並無觸地的鈍痛之感,只覺得轉瞬間被一個涼涼的物什圍著圈著,倒降下來不少火氣。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這物什是個人影,著一身玄色的長衫,不是折顏。

  天旋地轉,白色的月光鋪陳十裡夭夭桃林,枝頭花灼灼葉蓁蓁,兩步開外的碧瑤池也浮起層層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趕緊閉上眼,身體已是燙熱得疼痛。只循著那一絲涼意拼命朝面前的人影上靠,仰起的臉頰觸到他下巴脖頸處一片裸露的肌膚,好比一塊冰涼的玉石。手指已經有些不聽使喚,我顫抖著去解他腰間的系帶,他便開始推我。我趕緊貼上去安撫:“莫怕,莫怕,我只是涼涼手。”他卻推拒得更加厲害。

  這十幾萬年來,我不曾用迷魂術引過什麼人,今夜卻是無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睜開眼睛看他時,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這門術法,如今倒還中不中用。他顯得有些疑惑,一雙眸子陰沉難定,卻慢慢將我摟住了。

  錦雞打鳴三遍,我慢悠悠醒轉,隱約覺得昨夜似乎做了個十分有趣的夢。夢裡我一副風流形狀,恣意輕薄一位良家少年郎。待要仔細回憶那少年郎的模樣,卻只記得一襲玄色長衫和十裡夭夭桃林。

  折顏的桃花林與東海本就隔得不遠。我並不著急。去後山的酒窖裡另搬了三壇子陳釀,並著那一壺半的桃花醉一同裝進袖子裡,才和折顏道別離開。

  他哼哼唧唧,囑托我回去之後記著讓四哥過來幫他翻山前的那兩畝薄地。

  今日確是大吉,我抬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棚。東海半空裡仙氣繚繞,祥雲朵朵,看來各路神仙都已經到齊。

  我從袖子裡取出來條四指寬的白綾,實打實將眼睛蒙好,准備下水。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6-3-4 01:29: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2)


  東海什麼都好,就是水晶宮過於明亮。而我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見太亮堂的東西。

  阿娘說,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

  說是阿娘懷我的時候,正逢上天君降大洪水懲戒四海八荒九州萬民。那時阿娘因害喜,專愛吃合虛山上的一味合虛果,幾乎將它當做主食。這洪水一發,東海大荒的合虛山也被連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斷了這合虛果,其他東西吃著都是食不甘味,身體明顯就弱了很多。生下我來,也是皺巴巴一只小狐狸,順便帶了這莫名奇妙的眼疾。這眼疾在我身體裡藏了十幾萬年,原本與我相安無事,三百年前卻尋著一個傷寒的契機,全面爆發。不過好在阿爹借黃泉下的玄光為我造了條遮光的白綾,去特別晃眼的地方就將它帶上,倒也無甚大礙。

  我伸手就近在淺灘裡探探,東海水撥涼撥涼,我打了個寒顫,趕緊用上仙氣護體。身後卻突然有人“姐姐,姐姐”地喚我。

  我尋思著阿爹阿娘統共只生了我們兄妹五個,下面再沒什麼其他小狐狸。待轉過身來,面前已經站了一堆妙齡少女,個個錦衣華服,大約是來赴宴的哪路神仙的家眷。

  打頭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間頗有些氣惱:“我家公主喚你,你怎的不應?”

  我發了一會愣,見她七個裡數最中間那白衣少女頭上金釵分量最足、腳下繡花鞋上的珍珠個頭最大,便向她頷了頷首:“姑娘喚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臉頰一紅:“綠袖見姐姐周身仙氣繚繞,以為姐姐也是來東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煩姐姐為綠袖引引路,不曾想姐姐的眼睛……”

  這白綾覆在眼上其實絲毫不影響我視物,況且有迷谷的指引,引路實在是小事一樁,便點頭應她:“我確是來赴宴的,眼睛不妨事,你們跟在我後面罷。”

  水下行路十分無聊,好在那綠袖公主的侍女們都十分聒噪,她們自以為說得小聲,奈何狐狸耳朵尖,倒是為我添了不少趣味。

  一說:“大公主以為故意將我們甩掉,讓我們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會上獨占鰲頭了,卻不知道我們自己也能順著找來,到時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狀,讓水君罰她在南海思過個幾百年,看她還敢不敢再這樣欺負人。”

  原來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說:“大公主美則美矣,與公主比起來卻還有雲泥之別,公主放寬心,只要公主去了,這滿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來是兩姐妹爭風吃醋。

  一說:“天後雖然已經立下了,但夜華君定然是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的,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難得一見,此番東海宴上若是能與夜華君情投意合,可要算是盤古開天劈地以來第一件美事了。”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青丘那老太婆”說的是我。頓時有白雲蒼狗白駒過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那綠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說。”便沒了聲響。小女兒情態畢露無疑。

  大約行了多半個時辰,才到得這東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宮。

  我卻十分疑心剛才在岔路口上選錯了路,因面前這高高大大的樓宇殿堂,和記憶中竟是分外不同,實在沒有半點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系的。

  綠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著墨綠的宮牆問我:“那上面鋪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個陸地上生陸地上長的走獸,對這水裡的東西委實知之甚少,只得勉強陪笑:“大約是罷。”

  事實證明迷谷老兒的迷谷樹質量甚有保障,這黑糊糊的東西,它確實是東海水君的水晶宮。

  守在宮門邊引路的兩個宮娥看著綠袖公主呆了一呆,趕緊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八個領了進去。

  我有些感歎,料不到這一輩的東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這副模樣。一路走來,本該是亮堂堂的水晶宮,卻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還要陰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強沒有讓我栽跟頭。

  離開宴分明還有些時辰,大殿裡各路神仙卻已是三個聚成一團,兩個湊做一堆。想當年阿爹做壽開的那場壽宴,眾賓客雖無缺席,卻沒一個不是抵著時辰來。而現今,不過東海水君給男娃做個滿月的堂會,不論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踴躍。想來世道確實是變了,如今的神仙們,大抵都閒得厲害。

  兩個宮娥已將綠袖公主引到了東海水君跟前。

  這一輩的東海水君,眉目間頗有幾分他祖上的風采。

  我落在後面,混跡在打堆的神仙裡,轉身想尋個小僕領我到廂房去歇上一歇。趕了這半天的路,也著實有些累。卻不想整個大殿的活物都在看著那綠袖公主發呆。

  其實客觀來說,綠袖的姿容,放在遠古神祗之間,也就是個正常,遠遠抵不上我的幾位嫂嫂。看來,現今這一輩的神仙裡確實是無美人了。

  看他們如癡如醉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打斷。於是找了個空子溜出去,打算隨便尋個地方打個盹,待開宴之後送了禮吃了飯,就好早些回去。

  拐過九曲十八彎,愣是沒尋著一個合適的地方。真真叫人洩氣。

  正准備返回大殿,卻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發現迷谷枝椏不在了。這下可好,憑我認路的本事,不要說開宴,宴席結束之前能趕回去就要謝天謝地。也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只好哪裡有路走哪裡。

  於是,便誤闖進了東海水君家的後花園。

  不得不說的是,這座後花園的品位與整座宮殿的風格搭配得實在合襯。到處綠油油一片真燦爛。是以很有一種迷宮的風情。我自踏腳進來已有個把多時辰,卻愣是沒找到半個出口。

  施術將這擋人的鬼園子挪走倒是個好主意,但到底不太厚道。想到這一層,我心中不禁無限淒涼。也許是淒涼到了極致,突然間竟有些福至心靈。

  從地上撿了根不知名的樹枝,閉著眼睛一扔。樹枝落下來,雙叉的那面指向了左邊那條道。我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向右拐去。

  事實證明我扔樹丫子指路這舉動甚是英明。

  之前那一個多時辰,我在這園子裡晃蕩過來又晃蕩過去,不肖說人,連只水蚊子都沒碰到。此番不過走了百來十步,卻遇到了只活生生的糯米團子。

  那糯米團子白白嫩嫩,頭上總了兩個角,穿一身墨綠的錦袍,趴在一叢兩人高的綠珊瑚上,稍不注意,就會叫人把他和那叢珊瑚融為一體。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兒子。

  我看他低頭拔那珊瑚上的青荇草撥得有趣,便靠過去搭話:“小糯米團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頭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說這些雜草下面藏著的珊瑚是東海海底頂漂亮的東西,我沒見過,就想拔來看看。”

  父君,原來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見他實在拔得辛苦,忍不住要施以援手。便從袖子裡掏出來一柄扇子遞到他面前,關照:“用這扇子,輕輕一扇,青荇去無蹤,珊瑚更出眾。”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從善如流地從我手裡接過扇子,極其隨意地一扇。頓時一陣狂風平地而起,連帶著整座水晶宮震了三震。烏壓壓的海水於十來丈高處翻湧咆哮,生機勃勃得很。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東海水君這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宮已是舊貌換新顏,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驚。

  那破雲扇能發揮多大威力,向來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我倒真沒想到這小糯米團子竟然如此厲害,不過輕輕一扇,就顛覆了整個東海水晶宮的風格品位。倒是對東海水君抱歉得很。

  小糯米團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望著我,嚷嚷:“我是不是闖禍了?”

  我轉過頭來,極困難地對他點頭:“闖禍的怕不只你一個人,那扇子好像是我給你的……”

  小糯米團子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我琢磨著,大概是我這張四分之三縛白綾的臉,有些嚇人。

  我未猜中那開頭,自然便猜不著那結局。

  只見小糯米團子蹭蹭蹭風一般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大喊一聲:“娘親——”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嚎。信誓旦旦地邊嚎邊指控:“娘親娘親,你為什麼要拋下阿離和父君……”。順便把眼淚鼻涕胡亂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嚎得發怵。正打算幫他好好回憶回憶,滄海桑田十幾萬年裡,我是不是真干過這拋夫棄子的勾當,背後卻響起個極低沉的聲音:“素……素?”


  小糯米團子猛抬頭,軟著嗓子叫了聲父君,卻仍是使勁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帶累得轉不了身。又因為長了他不知多少輩,不大好意思彎腰去掰他的手指,便只得干站著。

  那身為父君的已經急走幾步繞到了我跟前。

  因實在離得近,我又垂著頭,入眼處便只得一雙黑底的雲靴並一角暗繡雲紋的玄色袍裾。

  他歎息一聲:“素素。”

  我才恍然這聲素素喚的,勘勘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說我健忘,我卻也還記得這十幾萬年來,有人叫過我小五,有人叫過我阿音,有人叫過我十七,當然大多數人稱的是姑姑,卻從未有人叫過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團子撒手揉自個兒眼睛,我趕緊後退一步,含笑抬頭:“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認錯人了。”

  這話說完,他沒什麼反應,我卻大吃一驚。離離原上草,春眠不覺曉,小糯米團子他阿爹的這張臉,真是像極了我的授業恩師墨淵。

  可我畢竟還是未將他誤認做墨淵。

  七萬年前鬼族之亂,長河洶湧,赤焰焚空,墨淵將鬼君擎蒼鎖在若水之濱東皇鍾裡,自己卻修為散盡,魂飛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軀來,帶回青丘,放在炎華洞裡,每月一碗生血養著。

  墨淵是父神的嫡長子,世間掌樂司戰的上神,我從不相信有一天他竟會死去,便是如今,也不相信。所以我只默默地等,每月一碗心頭血將他養著,為了有一天,他能再似笑非笑地喚我一聲小十七。

  想到這一層,我略有些傷感。

  可眼下的情境卻似乎並不大適合傷感。正應了那句老話,大驚之後必有更大的驚,

  我還沒回過神來,面前的糯米團子爹已揮袖挑下了我縛眼的白綾,我反射性地緊閉雙目。 他抬手撫過我額間。

  小糯米團子在一邊抖著嗓子喊登徒子登徒子。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十分平和,連那年紅狐狸鳳九煮佛跳牆把我洞前的靈芝草拔得個精光,我也未曾與她計較。可這會兒,額頭青筋卻跳得很歡快。

  “放肆。”多年不曾使用這個句型,如今重溫,果然有些生疏。

  小糯米團子來拉我裙角,怯怯道:“娘親是生氣了麼?”

  他爹良久不見動靜。又是良久,終究將那白綾重新為我縛上,才道:“是了,是我認錯人,她從來不會做你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也不比你容色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這半近不近的距離,我才看清,他玄色錦袍的襟口衣袖處,繡的均是同色的龍紋。

  雖是幾萬年不出青丘,所幸神仙們的基本禮儀我倒還略略記得,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窮碧落下黃泉,倒也沒哪個神仙逍遙得不耐煩了,敢在衣袍上繡龍紋。再看看他手上牽的糯米團子。我暗忖著,這玄色錦袍的青年,大抵便是天君那得意的孫子夜華君。

  可惜了臨風玉樹的一副好人才,年紀輕輕的,卻終得同我這老太婆成親,真是叫人扼腕長歎,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因這層關系,我一直對他深感歉意。所以目前這當口,雖是我被冒犯了,因想到他是夜華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種其實是我冒犯了他的錯覺,只得吶吶笑道:“仙友客套得緊。”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邊一步,讓出路來。小糯米團子猶自抽著鼻子叫我娘親。

  我認為既然遲早我都得真去做他的後娘,便也就微笑著生生受了。

  夜華牽住小糯米團子的手,很快便消失在盡頭拐角處。

  直到這時候,我才陡然想起,把他們兩父子放走了,那誰來帶我出去這園子?

  趕緊追過去,卻是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6-3-4 01:3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繞過夜華父子倆消失的拐角,我左顧右盼,發現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妝素裹,正朝我急步行來。

  我瞇著眼睛看了半天,十分欣慰地發現,今天這一天,將注定會是精彩而夢幻的一天。

  那女子雖步履匆匆,還挺了個大肚子,姿態卻甚是翩躚。我將破雲扇拿出來掂了掂,尋思著若是從左到右這麼揮一下,有沒有可能直接把她從東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那大肚子,終於還是心慈手軟地把扇子收了回來。

  到得我的面前,她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我側開身來,並不打算受那一拜,她卻十分淒苦地膝行了過來。

  我只好頓住。

  她看著我,淚盈於睫,模樣沒什麼變化,臉蛋卻是比五萬年前圓潤很多。大抵懷了身孕,便都是要胖的。

  我琢磨著目前這世道神仙們到底是以瘦骨嶙峋為美,還是以肥碩豐腴為美,很久未果,於是便只得提醒自己千萬別提體態千萬別提體態,以免說出點什麼不體面的話來。

  幾萬年未見,我雖對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長輩,她既然禮數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風度。

  她仍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滿眼都是水星星地望著我,直望得我脊背發涼,方才抬手拭淚哽咽:“姑姑。”

  我終於還是一個沒忍住,脫口而出:“少辛,你怎麼胖成這樣了?”

  ……

  她呆了一呆,頰上騰地升起兩朵紅暈來,右手撫著隆起的肚腹,很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囁嚅道:“少辛,少辛……”

  囁嚅了一半,大抵是反應過來我剛那話不過是個招呼,並不是真正要問她為什麼長胖。又趕忙深深伏地對我行了個大揖,道:“方才,方才自這花園裡狂風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許是破雲扇,許是姑姑,便急忙跑過來看,果然,果然……”說著又要流淚。

  我不知她那眼淚是為了什麼,倒也並不討厭。

  破雲扇曾是我贈她的耍玩意兒,那時她大傷初愈,極沒有安全感,我便把這扇子給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負你,就拿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把他扇出青丘。”雖從未真正使過,她卻當這扇子是寶貝,時時不離身邊,可離開狐狸洞的時候,卻並未帶走。

  老實說,巴蛇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無不大膽妖麗。少辛卻是個異數,也許是小時候被欺負得狠了,即便在青丘養好了傷,她卻仍是驚弓之鳥。那時候,放眼整個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沒有誰能靠近她兩丈之內的。就連萬人迷的迷谷主動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終有一天,這小巴蛇情竇初開,繡了個香囊給我四哥,有點傳情的意思在裡頭。可白真那木頭卻拿了這香囊轉送給了折顏,回來之後還特特找來少辛,道折顏很喜歡那香囊的花樣,可顏色卻不太對他意思,能不能再幫著繡一個藕合色的。少辛那雙眼圈,當場就紅了。

  此後少辛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後,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不是十分明了,當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麼就會對桑籍毫無警戒,最後還同意與其私奔的。

  四哥說,這還用得著想麼,多半是那桑籍看少辛年輕貌美,一時色迷心竅,便拿棍子將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將人拐走的。

  當是時四哥正跟著折顏編一套書,書名叫《遠古神祗情史考據之創世篇》。他正著手寫的那一篇,主題思想剛好是愛情從綁架開始。

  我想了想,這畢竟是具有專業背景知識的推論,便深以為然。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又實在硬不下心腸。旁邊正好一個石凳,我歎了口氣,矮身坐下去:“我幾萬年不出青丘,卻沒想到此次方一出來便能遇到故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少辛,你當知我極不願見你,卻特特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於我,你我主僕一場,你出嫁我也沒備什麼嫁妝,此番剛好補上。我便許你一個願望,說吧,你想要什麼?”

  她卻只是呆呆望著我:“少辛料到姑姑會生氣,可,可姑姑為什麼不願見少辛?”

  我大是驚訝,訝完了之後略略想想,就我這處境,不能保持歡快的心態來見她,也著實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優雅地表達出我不願見她其實是在遷怒,倒也是個問題。

  還未等我作答,她卻又膝行兩步,急急道:“姑姑從未見過桑籍,姑姑也說了不會喜歡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會快樂。桑籍喜歡少辛,少辛也喜歡桑籍,姑姑失去桑籍,還可以得到更好的,夜華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嗎,夜華君還會是未來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麼都沒有了。少辛以為,少辛以為姑姑是深明大義的神仙,姑姑會氣少辛不打一聲招呼就擅自離開青丘,卻絕不會氣,不會氣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嗎?”

  幾萬年不見,當初那小巴蛇已經變得伶牙俐齒了。造化之力神奇,時間卻比造化更加神奇。

  我將破雲扇翻過來仔細摩了摩扇面,問她:“少辛,你可恨當年蘆葦蕩裡欺侮你的同族們?”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倒也點了頭。

  “你也知道,其實他們之中有些人,並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們伸手來保護你,便必然也會被欺侮,所以他們只得跟著最強的,來欺侮你這個最弱的?”

  她再點頭。

  我支了頷看她:“你能原諒這些被迫來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搖頭。

  繞了這麼大個圈子,總算能表達出中心思想,我十分快慰,連帶著語氣也和藹溫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願見你,也實在是樁合情合理的事情。我一個神女,卻修了十多萬年才到上神這個階品,也看得出來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譜了,實在是算不得什麼深明大義的神仙,你過譽了。”

  她驀地睜大眼睛。

  這麼個美人兒,卻非得被我搞得這麼一驚一詫地,本上神是在造孽啊,造天大的孽……

  然而待我低頭看自己的腿時,也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本應離開花園卻又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小糯米團子正輕手輕腳地扯我裙擺,嫩白的小臉上一副極不認同的模樣:“娘親干嘛要說自己不是深明大義的神仙,娘親是天上地下最深明大義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萬分不可思議地問他:“你是土行孫嗎?”

  他抬頭向我身後的珊瑚樹努嘴。

  夜華從珊瑚樹的陰影裡走出來,神情卻與方才迥然。唇邊攜了絲笑意,緩緩道:“夜華不識,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淺上神。”


  我暈了一暈,這姑娘二字生生叫出我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卻恍若未覺。

  我重重撫額:“老身不偏不倚,正長了夜華君九萬歲,夜華君還是依照輩份,喚老身一聲姑姑罷。”

  他似笑非笑:“阿離喚你娘親,我卻要喚你姑姑,嗯,淺淺,這是什麼道理?”

  聽著那淺淺二字,我又暈了一暈。

  少辛看著我們默不作聲。

  這場景無端就生出幾絲尷尬來。尷尬這情緒已逾萬年未曾造訪我,眼下卻又能親自體驗,倒有些不合時宜地令人感動莫名。

  我歎了口氣轉移話題:“你同我說道理,那你們躲在那珊瑚樹後聽了這許久的牆根,倒又是什麼道理?”

  大的那個一派自在毫無反應,小的這個卻急忙從我膝蓋上滑下來,著急地指著珊瑚樹後掩映的那條小路辯解:“我和父君可沒故意要偷聽,父君說娘親你在追我們,於是才從那邊路上折回來。走近了看到這位夫人和娘親在說話,我們就只好回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娘親你來追我們,是因為捨不得阿離,要跟阿離和父君一起回天宮的吧?”

  我覺得他這推論太過離譜,正要搖頭,那身為父君的卻斬釘截鐵點頭:“對,娘親她的確是捨不得阿離。”

  小糯米團子歡呼一聲,樂呵呵地瞧著我,眼睛忽閃忽閃:“娘親,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天宮。”

  夜華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團子再歡呼一聲,繼續樂呵呵地瞧著我,眼睛忽閃得更厲害:“娘親,就要回家了,你這麼久沒有回家,感覺會不會很興奮?”

  這次夜華倒沒有接話。

  我聽見自己呵呵干笑了兩聲,道:“很興奮。”

  我始終沒有機會解釋清楚,方才我趕著追過來,只是想讓他們順便把我帶出這鬼園子。不過眼下這境況,雖亂七八糟,倒也殊途同歸。

  自夜華出現後,少辛便一直安靜地跪伏在地上。偶爾望向夜華的目光中,卻有幾分憤憤不平。

  當年桑籍若不退婚,如今的天君太子,便萬萬不會輪上夜華。可因果因果,桑籍種了那樣的因,便必也得遭那樣的果。我不過火上澆點菜花油,在他那大果上,平添幾分不痛不癢的怒氣而已,已算是修養良好了。

  臨走時,我將破雲扇重新放回了少辛手中,對她道:“我只給你一個願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討什麼,想好了便來青丘找我罷,有了這扇子,此次,迷谷他們便再也不會攔你了。”

  小糯米團子戀戀不捨地看著那把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腦袋:“還是個小孩子,要什麼殺傷性武器。”隨手從袖袋裡掏出塊糖來,堵了他的嘴巴。

  夜華著實方向感良好,令我十分驚喜。

  到得花園口子上,我暗暗思忖著,和夜華一同出現在這東海的宴會上,究竟算不得多明智,於是抬了袖子要告別。小糯米團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我頗為難,只得違心安撫:“現下確實有些瑣事需了,明日便一定來與你們會合。”

  小糯米團子倒也頗懂些道理,雖仍是不悅,卻只扁了扁嘴,便來與我拉鉤。

  夜華在一旁笑道:“淺淺莫不是害怕與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會惹出什麼閒言碎語來?”

  我牙酸了一酸,呵呵賠笑道:“夜華君多慮了。”

  他笑得益發深,這形貌倒很有幾分當年墨淵的風姿。

  我被那笑紋照得恍了好一會兒神,反應回來時他正拉了我的手,輕輕道:“原來淺淺也知道,你我早有婚約,倒的確是不用避什麼嫌的。”

  他一雙手長得漂亮修長,似不經意籠了我的左手,神情悠閒,舉止倜儻。如今他這形容神態,與那來挑我白綾的冷漠神君,簡直不似同一個人。

  我心中五味雜陳,料想如今這世道,有婚約的男女青年大抵都如此互相調戲。奈何本上神的情況卻著實特殊。雖也做得來這些風流態,但一想到我在這世上活了九萬年,他才剛打娘胎裡踱出來,便硬生生覺得,與他做親密狀,實是我在犯罪。可貿貿然抽出手來又顯得我風范不夠大度。思考再三,我抬高右手去觸他的發,情深意重地感歎:“當年我與你二叔訂婚時,你還尚未出世,轉眼間,也長得這般大了,真是白駒過隙,滄海桑田,歲月這東西,著實不饒人啊。”

  他愣了愣,我順勢將兩只手都收回來,與他再點了一回頭,就此抽身走開。

  豈料生活處處有驚喜,我這廂不過走了三步路,方才大殿裡那驚鴻一□的東海水君,便堪堪從天而降,似一棵紫紅紫紅的木樁子,直楞楞插到我跟前來,三呼留步。

  他這三聲留步實在喊得毫無道理,唯一的那條路如今正被他堵了個嚴實,莫說本上神現下是化了人形,就算化個水蚊子,也很難得擠過去。

  我後退兩步,由衷贊歎:“水君好身法,再多兩步,老身就被你砸死了。”

  他一張國字臉漲得珊瑚也似,拜了一拜夜華,又恭順地問候了兩句小糯米團子,才側過身來看我。面露風霜,一雙虎目幾欲含淚:“不知本君何處得罪了這位仙僚,竟要仙僚在本君大喜之日,拿本君的園子出氣。”

  我頓時汗顏,原是東窗事發。

  夜華在一旁涼涼地瞅著,時不時伸手順順小糯米團子油光水滑的長頭發。

  其實,充其量我只能算作個幫凶,可小糯米團子叫我一聲後娘,我總不能將他供出來一同連座。這啞巴虧,便也只能自己吃了。然我實在好奇,他到底是怎麼發現這園子的設計風格是被我顛覆了的,忍了半天沒忍住,到底問了出來。

  東海水君卻氣得吹胡子瞪眼,指著我渾身亂顫了好一會兒,方平靜下來:“你你你,你還要抵賴,我園中的珊瑚精親眼所見,方才那大風是一綠衣小仙所為,這豈是你想賴就賴得了的。”

  我低頭打量了一回自己身上青色的長衣,再抬頭打量一回夜華手下那只墨綠色的糯米團子。頓時恍然。東海水君對那珊瑚精口中的小仙二字,怕是在理解上,生了點歧義。這廂指的是形貌,那廂卻理解成了階品。小糯米團子是夜華長子,天君重孫,品階自是不低。而我此番著的這身行頭,卻委實看不出來是個上神。東海水君要指鹿為馬,要草菅人命,皆是情有可原。

  這事原是我的錯。東海水君難得生個兒子,開堂滿月宴,我雖是他紅紙黑字遞了名帖真心實意請來的客人,可也實實在在觸了人家霉頭。他認定了我要抵賴,我卻從未想過抵賴,然不知者不罪,我自是不與他一般見識。

  東海水君已是毫無耐性,目眥欲裂。

  我認真回憶了一番紅狐狸鳳九每次開罪我之後是怎麼做小伏低的,依樣畫葫蘆,垂首斂目道:“水君說得極是。小仙常年守在十裡桃林,此番頭次出來,便闖下這樣的禍事,敗了水君的興致,也失了折顏上神的臉面,小仙羞愧不已,還請水君重重責罰。”

  夜華輕飄飄瞟了我一眼,一雙眸子瀲灩晴光。

  我以為既然注定是要丟臉,丟折顏的臉固然是比丟阿爹阿娘的臉要好得多。

  當年我與四哥年幼不曉事,雙雙在外胡混時,皆打的折顏的名號。惹出再混帳的事,折顏也不過微微一笑,倘若是落在阿爹身上,卻定是要扒掉我們的狐狸皮的。

  東海水君呆呆望著我:“十裡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氣凝神,神情肅穆,竟還避了折顏的諱。於是我覺得,這闊額方臉的水君,乃是一個老實人。

  老實人都是些寶貝。我從袖袋裡取出那顆南瓜大小的夜明珠,並事先罐好的一壺陳釀交到他手中,語重心長歎道:“水君可是不信?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確確幾萬年都不曾與各位仙家有過應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國的白淺上神,上神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因之前接了水君的帖子,不願失信於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來東海。此為拾月珠,乃是白淺上神的賀禮,此為我家君上親手護養的桃花釀,君上囑我以此聊表恭賀之意。卻不料此番小仙竟闖下如此大禍,實是,實是……”

  我正欲潸然淚下,眼淚還沒擠到眼眶子來,那廂東海水君已是手忙腳亂地勸慰開來:“仙使遠道而來,未曾相迎卻是小神的過失,左右不過一個園子,如此倒還亮堂些,仙使便隨小神去前殿,也吃一杯酒罷。”

  我自是百般推托,他自是千般盛情。

  夜華過來,極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過吃一杯酒,仙使實在客套得緊。”

  我出了一腦門的汗,指著被夜華緊握的右手對東海水君道:“其實,小仙乃是男扮女裝。”

  東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訥訥道:“實是斷袖情深。”

  原以為說是男子與男子便可避嫌,卻不想如今的神仙們皆見多識廣,本上神此番,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6-3-4 01:30: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東海水君在前頭引路,小糯米團子一個人顫巍顫巍走中間,夜華拽著我的手墊在最後。

  我不過小小說一個謊,這謊多半還是為了維護他生的那只糯米團子,他大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偏偏要來與我作對。委實氣人。

  我也再顧不得上神風范,干脆用了法術,要掙開他來。他輕輕一笑,亦用了法術來擋。

  我與他一路斗法,他有恃無恐,我卻得時時注意前頭東海水君的動靜,一心兩用,斗到最後,竟是慘敗。

  不久前四哥與我說,如今這世道,真真比不上當年遠古神祗時代,一眾的神仙們只知成日裡逍遙自在,仙術不昌,道風衰敗,著實令人痛心疾首。不想夜華君的法道精進至此,真是他爺爺的仙術不昌,他奶奶的道風衰敗啊。

  東海水君轉過頭來,陪起一張笑臉,雙眼卻仍直勾勾地望著我與夜華相握的那雙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團子歡呼一聲,乖巧地過來牽住我那只空著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孫的莊重凜然之態。

  若現下處在我這位置的,是夜華儲在天宮裡那位側妃,列出這等的排場來,倒也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今日拜別折顏之時,原應讓他給我推個卦。興許今天這日子,正與我的生辰八字犯沖。

  那金雕玉砌的殿門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頭,此刻有些隱隱作痛。

  大殿裡的神仙皆是眼巴巴等著開宴,夜華方一露面,便齊齊跪做兩列,中間騰出一條道來,直通主位。待我們三個全坐下,方唱頌一聲,一一入席。這就開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過來敬酒。敬了夜華之後便來敬我,道:“竟有幸在此拜會到素錦娘娘,實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華在一旁端了酒盞,只做出一副看戲的模樣。我要唱的這個角兒,卻真正尷尬。

  東海水君煞白了一張臉,拼命對著那猶自榮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實在看不下去,對著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實是夜華君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如今在折顏上神處當差。”

  夜華飲酒的動作一頓,杯中酒撒了不只一兩滴。

  東海水君茫然地望著我。

  那來敬酒的神仙,卻仿佛吞了只死蒼蠅。端著斟滿的酒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訥訥:“小神眼拙,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我和藹一笑,並不當真,陪著他亦飲了一杯。

  底下觥籌交錯,狐狸耳朵尖,推杯還盞之間,隱隱聽得幾聲議論,一說:“今日未見姑姑,實在遺憾,不過見著折顏上神的這位仙使,倒也聊可譴懷。你們看,姑姑今日不來,是否因知曉夜華君和北海水君皆來赴宴,是以……”

  一說:“仙友此言不虛,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約,折顏上神卻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須知,因折顏上神的怪脾氣,此遭東海水君,是並未向他遞帖子的。”

  一說:“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顏上神的這位仙使,竟還是夜華君的妹妹。”

  又一說:“小老兒倒是懷疑,這位仙使真是夜華君的妹妹?小老兒在天宮奉職這許多年,竟從未聽說夜華君有個妹妹的。”

  再一說:“仙友方才是沒瞧見,夜華君牽了那仙使的手麼?如此看來,兄妹一事,倒也有幾分可信的。”

  我想,若此刻東海水君宣布宴罷,這些神仙們都要樂得手舞足蹈,然後找個僻靜之處,酣暢淋漓討論一番。而今卻要苦苦在這台面上熬著,只偶爾交頭接耳一兩句,忍得多麼難受,多麼辛酸。

  我歎了兩歎,又自飲一杯。不想夜華卻皺了皺眉:“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過了,又來耍酒瘋。”

  我十分不屑,東海水君這酒,雖也算得上瓊漿玉液,可拿來和折顏釀出的酒一比,委實是白水。卻也懶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臉皮,只怨本上神運道不好,一紙婚約要生生把我和他送做一堆。

  宴到一半,我已毫無興致,只想快快吃完這頓飯,早些回狐狸洞蒙頭睡覺。

  當此時,東海水君卻啪啪啪拍了三個巴掌。

  我勉強打起精神,便見一眾舞姬裊裊娜娜入得殿來,手上都拿了娟扇,穿得也一個比一個涼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東海水君做壽,一個小娃娃的滿月宴,還要歌舞助興?

  絲竹聲聲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那最近處的酒壺。

  當年有幸被鬼君擎蒼綁去他的大紫明宮叨擾幾日。大紫明宮的舞姬們,清麗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艷者亦有之。不得已與她們虛與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無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旁邊的夜華,他亦是百無聊賴。

  小糯米團子卻乍然一歎:“呀,是這個姐姐。”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那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們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間托了個黃衣的少女。那女子乍看並無甚奇特之處,形貌間倒略略尋得出幾分東海水君的影子來。

  我難免轉過頭去看幾眼東海水君。

  他咳嗽一聲,尷尬笑道:“正是捨妹。”又上前一步到得小糯米團子身邊:“小天孫竟認得捨妹?”

  糯米團子看我一眼,吭吭吃吃:“認是認得。”卻又立刻擺手堅定立場:“不過本天孫與她不熟。”說完又偷覷一眼他的父君。

  東海水君那捨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著坐在我側旁的夜華君,目光熱切又沉寂,哀傷又歡愉。

  夜華把著酒盞紋絲不動,一瞬間倒又變做了我初初見時的冷漠神君。

  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籐繞樹,無奈郎心如鐵妾身真無辜?

  我滿意點頭,卻是一出好戲。自斟一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興味處,絲竹卻嘎然而止,東海水君那捨妹朝了夜華的方向拜過一拜,便在眾舞姬的簇擁下飄然離去。

  夜華轉過頭來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滿臉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面皮,打了個干哈哈:“有麼?”

  又熬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宴罷,本應各各散去。夜華卻將小糯米團子往我懷中一推:“阿離先由你照看著,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來拱手道別,我一個恍神,他便連人影都不見了。

  被些許瑣事壓了好幾個時辰的清明陡然翻上靈台,我腦門上立馬滲出幾大滴清汗,他該不會把我那唬小糯米團子的話做了數,真將我拽去天宮吧。

  想到這一層,手上軟呼呼的小糯米團子登時成了個燙手的山芋。

  我匆匆邁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點找到糯米團子爹,將糯米團子還回去是正經。

  問了幾個小僕從,卻無一人見過夜華君。我只得繞彎子,改問東海水君那捨妹如今仙駕何處。

  方才夜華形色匆匆,淡薄之間隱含親切,梳離之間暗藏婉約,如此神態,以我十多萬年所見的風月經驗,定是會佳人去了。

  小僕從遙遙一指,便指向了路盡頭的東海水晶宮後花園。


  我拉著糯米團子站在園門口,不勝唏噓。

  需知本上神年紀雖大,其實沒什麼方向感,進去方便,卻不知能不能出得來,還是在這口子上等著罷。

  小糯米團子卻不依,握著小拳頭做惡狠狠狀:“娘親再不進去棒打鴛鴦,父君便要被那繆清公主搶走了。”又撫額做悲歎狀:“自來後花園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這裡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啞然道:“這這這,都是誰教與你的?”

  小糯米團子呆了一呆:“兩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飛升來一個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爺爺封了他個元君的虛號,便是他告訴我的。”

  頓了頓揉著頭發茫然道:“難道竟不是麼?”

  我暗想片刻,覺得這位成玉元君所言著實非虛,如此妙人,日後定要結交結交。

  小糯米團子干脆來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進園子去。

  他一個小人,我也不好反抗,只得出言相勸:“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繆清,是叫繆清吧,那繆清公主也正是年華豆蔻,年輕男女相互思慕乃是倫常,他兩個既已做了鴛鴦,你我再去當那打鴛鴦的大棒,無端壞人姻緣,委實造孽。你與那繆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開的深仇大恨,非要壞了她的姻緣才盡興。”

  許是我後面那句話放得過重,小糯米團子嘴巴一扁,我趕忙安撫,又是親又是摸,他才鎮定下來,軟著嗓子道:“她雖曾救過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謝,她卻自以為從此後便在父君面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領著我去娘親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來癡纏,甚是討厭。”

  我忍不住教育他兩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豈是道個謝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個謝便能不再掛心,我如今卻不知要逍遙多少,只管記著我和那人做師徒時圓滿融洽的情分,斷不會再有這許多愧疚遺憾。

  小糯米團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卻又馬上跺腳:“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卻還來糾纏父君。她住娘親的房子,用娘親的炊具,還來搶娘親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略略回想夜華君那張和墨淵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很是感慨。

  這倒怪不著那繆清,本上神看那麼一張臉看了幾萬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尋常的女子,要能在那張面皮跟前謹守住本分,著實有些困難。倒是東荒的俊疾山,什麼時候變做了那素錦的財產,我卻有些疑惑。略略一問,小糯米團子便和盤托出。

  他說得顛三倒四,我倒也能順籐摸瓜籌出個大概。

  原來這糯米團子他親娘並不是夜華君的側妃素錦,卻是地上的一個凡人。如今糯米團子的寢殿裡,還掛著那凡人的一副丹青。說是青衣著身白綾覆面,正是現下我這副模樣。三百年前,卻不知什麼因緣,那凡人甫產下小糯米團子,便跳下了誅仙台。誅仙台這地方我有過耳聞,神仙跳下去修為失盡,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渣渣也不剩。

  小糯米團子想來卻並不知道這一層。

  那凡人被接上天宮之前,正是長在東荒的俊疾山裡。夜華君思舊,將她在山上住過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領小糯米團子來住十天半月。

  我委實欽佩夜華君的膽色,這些恩怨情仇宮廷舊事,卻一點也不瞞著小糯米團子,倒不怕給他這兒子造成心理陰影。

  百來年前一天,小糯米團子一個人在山上林子裡捉兔子玩,靈氣引來路過的蛇妖。蛇妖只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氣滋補,便要來吃了他。幸而遇到來俊疾山踩青的東海公主繆清,將他救了下來,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見,然小糯米團子敬這繆清公主救命恩人,便亮明身份,並將她領回屋子吃茶。茶畢,繆清公主正要告辭,卻遇上突然回來的夜華君。瞬時天雷勾動地火,這繆清公主對夜華君一見鍾情了。夜華不願欠東海公主的人情,便許了這公主一個心願。百十年來,繆清幾乎就守在東荒俊疾,夜華父子一來,便為他們洗衣煮飯蒸糕點。一個公主卻來做這些僕從的活計,夜華覺得不妥,那廂公主卻悄然低首無限嬌羞:“這便是我的心願,求君上成全。” 夜華也無法,便只得隨她。

  然則以上只是小糯米團子的片面之辭。看這光景,夜華君倒也是個多情種,很難說就未曾對這善解人意的東海公主動過心。

  我頓覺空虛,夜華活到如今,也不過五萬來歲,就惹出這許多的情債,委實是個人才。

  本上神五萬歲的時候,卻還在干什麼來著?

  小糯米團子神色復雜,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凜然道:“身為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瑣了,有什麼卻說,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淚,指著我:“娘親這不在乎的模樣,是不是已心有所屬,不要阿離和父君了?”

  我啞然。夜華與我雖有婚約,卻不過初初相識,實難談得上什麼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團子卻後退兩步,捂臉痛心疾首:“爹要娶後娘娘要嫁後爹,阿離果然應了這名字,活該嘗不了團團圓圓,要一個人孤孤單單,你們都不要阿離,阿離一個人過罷了。”

  我被他吼得心驚肉跳。

  他親娘當年拋下他跳了誅仙台,小小年紀必然有些心結。如今郁結進肺腑,怕是不好。

  我趕忙陪了笑臉來抱他:“我既是你娘親,便絕不會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會娶了那繆清,父君娶了那繆清,另生一個寶寶,便不會再要阿離。”說著便要淚奔。

  我大感頭痛,為了不使他失望,只得做出一副甜蜜樣,咬牙切齒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寶貝甜蜜餞兒,我又怎會不要他。”

  說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團子大感滿意,抱著我的腿繼續朝花園裡拖。

  我無法,只能隨他拖去。倒切切期盼夜華君此番並不在這園子裡,省得我真來演一出棒打鴛鴦的大戲。

  倘若不幸,本上神英明如初,他此番確確是在會佳人,那夜華君,今日來攪你姻緣,乃是為了你兒子的心理健康,卻怪不得我了。

  繞過拱門,不遠處一頂頗精致的亭子裡,玄色長袍,負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華。旁邊坐的那黃衣少女,也正是繆清公主。

  本上神猜得不錯,他果然是來會佳人了。

  小糯米團子搖了搖我的袖子:“娘親,該你出場了。”

  他倒入戲得快。我頭皮麻了一麻。思忖著要怎麼做這開場白才好。

  我識得的熟人中,只有大哥白玄桃花債最多。

  大嫂每次處置大哥那些桃花,都用的甚麼手段來著?

  我略略回憶一番。

  首先是眼神,眼神必得冷淡,上下打量一番那桃花,看美人譬如看一顆白菜。

  其次便是聲音,聲音必得縹緲,對那事主就一句話:“這回這個我看著甚好,倘若夫君喜歡,便將她收了吧,我也多一個妹妹。”

  此乃以退為進。

  大哥雖逢場作戲者多,對大嫂卻是矢志不渝,非卿不可,此招方能生效。這麼一比,我與大嫂的情況卻又略略不同。

  我躊躇半日,小糯米團子已緊走幾步,跪到他父君跟前,道:“孩兒見過父君。”

  夜華眼睛瞇了一瞇,越過糯米團子直直盯著我。

  我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略略見一見禮,將糯米團子從地上拉起來,拍拍他膝上的灰,再找個美人靠抱他坐下來。

  背後夜華君目光凌厲,我一套動作完成得很艱難。

  那繆清公主主動開口道:“姐姐是?”

  我努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態來,揉著小糯米團子的臉:“這孩子喚我一聲娘親。”

  她像遭了雷劈。

  我內心其實很愧疚。這繆清公主模樣不錯,雖與那南海的綠袖公主比起來尚有些差距,卻大大小小也算個美人。她與我無冤無仇,我這番作為,著實不厚道。

  我心中淒苦,面上卻還得把戲份做足,繼續皮笑肉不笑道:“現下這光景,烏雲壓頂,風聲蕭蕭,倒讓人不由得生出來幾分作詩的性質。妹妹說,是也不是?”

  夜華干脆操了手靠在旁邊亭柱子上聽我瞎扯。

  小糯米團子不明所以,呆呆調頭來望我。我點他的額頭嗔笑道:“天蒼蒼,野茫茫,一枝紅杏要出牆。”再望那繆清公主,道:“妹妹說,應不應景?”

  她已傻了。俄頃,兩行熱淚順著眼角直落下來。撲通一聲,便跪到我跟前:“娘娘息怒,繆清,繆清不知是娘娘鳳駕,繆清萬不敢做娘娘的妹妹。繆清只是思慕君上,並不求君上能允繆清些什麼。此番兄長要將繆清嫁去西海,那西海的二王子卻是,卻是個真正的紈褲。因婚期日近,繆清無法,得知君上將攜小天孫來東海赴宴,才出此下策以舞相邀。繆清只願生生世世跟隨君上,便是做個婢女伺候君上,再不做它想,求娘娘成全。”

  原是這麼回事。何其傷情又何其動人。我幾欲唏噓落淚。本想著天宮那麼大,就讓她分一個角落又如何。想了想,這卻終究是夜華君的家事。她若不是這麼情真意切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我一棒子打下去又有何妨。如今,卻真真做不出了。情愛一事,本無道德可談,對錯可分,糯米團子尚小,日後可悉心教導。我卻萬萬再不能這麼助紂為虐了。想到這一層,便忍不住歎口氣,抱起糯米團子要走。

  糯米團子委委屈屈死扒著美人靠:“娘親你方才還說父君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寶貝甜蜜餞兒。別人來搶父君,你卻又任由他們搶去,你說話不算話。”

  我一個頭變兩個大。

  夜華似笑非笑,上前一步擋住我的去路,撩起我一縷頭發,緩緩開口道:“我是你的心肝兒?”

  我呵呵干笑,後退一步。

  他再近一步:“你的寶貝兒?”

  我笑得益發干,再退一步。

  他干脆把我封死在亭子角落裡:“你的甜蜜餞兒?”

  此番我是干笑都笑不出來了,嘴裡發苦,本上神這是造了什麼孽啊造了什麼孽。

  我眼一閉心一橫:“死相啦,你不是早知道麼,卻偏要人家說出來,真是壞死了。”

  我懷中的小糯米團子抖了一抖,面前的夜華亦抖了一抖。

  趁他們發愣的間隙,我將小糯米團子往那美人靠上一甩,丟盔棄甲,逃之夭夭。

  本上神此番,委實狼狽。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6-3-4 01:3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因丟了迷谷枝椏,再則夜色又黑,能在入更前繞出東海已是近來積了大德,如此,我倒也並不指望天明之前可趕回青丘去。

  然東海乃是四面水路。我從四只爪子著地還是個狐狸時,就活在陸地上,自是看這四條路皆是模樣一致,無甚區別。是以出得水上來,才發覺竟生生搞反了方向,將北方那條路誤作了東方。

  現今耳目下,天上朗月皎皎。我坐在東海北岸的礁石上,委實有些發愁。

  原路返回,從東海泅回去固然不難,可再碰到那夜華君,面子上總不大好過。今夜便也只能在這北岸上生生受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人間四月芳菲,白日裡倒還暖和,夜裡卻十分寒涼。身上衣裳甚單,海裡騰騰的白氣迫得我連打了三個噴嚏。終於還是跳下礁石來,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林子裡。

  這林子不如折顏的好。那樹枝高而嶙峋,鋪下一層一層葉子來,擋風卻是不錯的。既然擋風不錯,擋光自然也不錯。是以九重天上雖掛了輪清月吐輝,林子裡卻伸手不見五指。我將縛眼的白綾取下來疊仔細了,再從袖子裡摸出來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琢磨著找個三枝的樹杈躺一夜了事。

  這林子著實雜亂,雖也是個走獸,又有夜明珠照明,我這眼睛卻顯見得比不過一般同類。才不過跌跌撞撞走了三丈路,不留意便滾進了腳底下一個大洞。

  四哥跟著折顏寫書,四海八荒裡曾搜羅了不少荒唐故事。

  有一回便是說東荒眾山中一座叫焰空的孤山,山腳下立了個牌樓,牌樓下一個無底洞裡,住了個美貌的妖孽。那妖孽雖煙視媚行,倒也是個善妖,卻愛上一個修真的凡人,奈何那凡人一心飛升,扯出好一番□□事兒,到後來毀了自身修行,也連累了滿山的性命。算是個訓誡。

  如今坑了我的這大洞雖頗深,卻絕計不該是那焰空山無底洞。可即便如此,洞底下也未必不會住個美貌癡情的妖孽。若能見上一見,將她點化了,送給四哥照管他那畢方鳥的坐騎,也算是此番出青丘的一趟善緣。

  想到這一層,我也就安下心來任身子往下墜。初時確確有些不適,墜到一半時倒還能調整出個舒坦姿勢,算落得很有條理。

  半柱香過後,我雙腿總算踏了實地。

  眼前豁然開朗。術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彎曲觴流水,水上還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為寬敞些。

  草亭裡正有一雙男女作交頸鴛鴦。

  我本意是來尋個尚未作惡的妖孽點化,卻不想活生生撞見別人閨房逗趣,委實尷尬。

  那男子因背對著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張臉埋在男子肩窩,眉眼倒是好的。只是乍然看我從洞裡灰撲撲落下來,難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親切一笑,以示安撫。她卻直勾勾只管盯著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兩個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許是感受異常,便也側身轉頭來看。

  隔了大半個水塘,這一眼,卻讓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澆了一道熱滾滾的燙豬油,又膩又驚。

  這許多年來刻意忘懷的一些舊事,紛紛從腦子裡揭起來。

  他眉間似有千山萬水,定定瞧著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肅然道:“原是離鏡鬼君,老身與鬼君早恩斷義絕,阿音二字實當不得,還是煩請鬼君稱老身的虛號罷。”

  他不說話,懷中的女子顫了兩顫,倒讓我望得分明。

  我委實不耐。然近年小字輩的神仙們與鬼族處得不錯,總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毀了好容易建起來的情誼。有這麼一層顧慮,臉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歎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萬年,還准備繼續躲下去?”口吻甚誠懇,仿似見不到我還頗遺憾,很是令人唏噓。

  我委實好奇,明明我兩個的關系已魚死網破到了相見爭如不見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說出這麼一番體己話來的。

  再則,說我躲他,卻實在是樁天大的冤案。雖說活的時間太長就容易忘事。我揉著太陽穴仔細回憶了一番,卻依然覺得,七萬年來我與他不能相見,絕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緣分所致。

  七萬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東荒那方大澤滄海桑田二十個來回,也就到頭了。

  七萬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蒼出外游獵,看上了九師兄令羽,將他綁去大紫明宮,要立為男後。因我那時和令羽一處,也就被順道綁了去。

  我五萬歲時拜墨淵學藝。墨淵座下從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術法將我變作個男兒身,並胡亂命了司音這假名字。

  那時,人人皆知墨淵座下第十七個徒弟司音,乃是以綢扇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淵上神極寵愛的小弟子。絕無人曾懷疑這司音原來卻是個女神的。

  我與令羽雖同被綁架,卻因我只是個順道,管得自然也就松懈些。是以三頓飯之外,尚許四處走走,不出這大紫明宮,便並不妨事。

  後來我時常想,在大紫明宮的第三日午膳,許是不該吃那碗紅燒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來的紅燒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還是這同一番天地。

  那時,我午膳本已用畢,廚子卻呈上來這碗命運的紅燒肉,說是擎蒼上午獵的一頭山豬,割下來大腿專門蒸了兩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裡,一碗就順道賞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賣相甚好,也就客客氣氣,將一碗吃盡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過午膳,這一碗紅燒肉算是加餐。是以飯後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兩步路。便是多走的這兩步路,讓我初初遇到還是皇子的離鏡,生生改了自己的運道。

  有千裡之堤,潰於蟻穴之說;也有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之說。是以一碗紅燒肉將我的人生路鋪得坎坷無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卻難免感歎一聲,悵然得很。


  我尚且記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陽遠遠照著,透過大紫明宮灰白的霧障,似個鴨蛋掛在天邊。

  作陪的宮娥與我進言,御花園裡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現下正開花了,神君若還覺著漲食,倒可以過去看看。又給我指了道兒。

  我搖著綢扇一路探過去,燕喃鶯語,花柳復蘇。因認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尋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這御花園裡雖是淺水假山,細細賞玩,也還得趣。

  我自娛自樂得正怡然,斜刺裡卻突然竄出來個少年。襟袍半敞,頭發松松散著,眼神迷離,肩上還沾了幾片花瓣。雖一副將將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傾國的風姿。

  我估摸著許是那斷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點了點頭。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禮,精神氣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與尚未睡醒的人計較,盡了禮數,便繼續游園。待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鄭重且惑然:“你這身衣裳顏色倒怪,不過也挺好看,哪裡做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巴巴瞅著他,說不上話。

  這身衣裳通體銀紫,因連著幾天白日穿入夜洗,顏色著實比新上身時暗淡了些,卻也還在可接受范圍之內,委實算不上怪異。擎蒼綁架我和令羽之前並未打過招呼,算是個突發事件,我也來不及准備換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宮來,左右就這一身衣裳。他們備的衣物我又穿不慣,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著我轉一圈又上下打量,懇切道:“我還沒見過這樣色彩的東西,正愁父王做壽找不到合稱的祝禮,這倒是個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個人情,將這身衣裳換給我罷。”話畢便拿住我,雪白膚色微微發紅,羞赧且麻利地剝我衣服。

  雖化了個男兒身,可我終究是個黃花女神仙。遇到這等事,依照傳統,再不濟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時,我兩個正立在一方蓮池邊,和風拂來,蓮香怡人。

  我那掙扎雖未用上術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掙一推,卻不想中間一個轉故,竟牽連得兩人雙雙落進蓮池。鬼族的耳朵素來尖,一聲砸水響引來許多人看熱鬧。此事委實丟臉。他向我打個手勢,我揣摩著是別上去的意思,便點了點頭,與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們憂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著水上再沒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這半日蹲緣,我兩個竟冰釋前嫌稱起兄弟來,互換了名帖。

  這麗色少年委實與那斷袖鬼君有干系,卻不是他夫人,而是他親生的第二個兒子。便是離鏡。

  只記得當時,我訝然且唏噓,原來身為一個斷袖,他也是可以有兒子的。

  那之後,離鏡便日日來邀我吃茶斗雞飲酒。

  我卻委實沒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說擎蒼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從,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來,見今又開始絕食。

  那時我人微力薄,莫說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宮,只我一個人要逃出去,也困難得緊。因信任墨淵閉關出來後必會救我們出水火,我在這過得倒也並不十分難受。原想擎蒼既對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況倒也無甚可操心,卻哪知他會將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憂。

  我日也憂夜也憂。

  離鏡瞧著不耐,脾氣一上來,將擎著的酒杯一砸,道:“這麼件小事,你卻寧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來找我幫忙,分明就不拿我當兄弟。卻還要我巴巴地來問你。你不認我這個哥哥,我卻偏是要認你這個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幫你將他運出宮就是。你對他有什麼話,也好好寫清,我今晚幫你帶過去叫他放寬心。說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從來不曉得,見今的神仙如此嬌弱,投個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還能將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無語。不將此事叨擾於他,原是想他和擎蒼終歸父子,與他惹了麻煩,卻不好。他既執意要幫忙,我便也只得生受了。

  因勢必欠他一個人情,後來陪離鏡飲酒,我便少不得更賣力些。

  原本飲酒我最怕與人行雅令。那時年少,玩心太重,正日裡跟著幾個糊塗師兄游手好閒斗雞走狗,招搖過市徒做風流,詩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罰得最多的一個。行通令卻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擲骰子還是抽簽、便是劃個拳猜個數,我也能輕輕松松就拿個師門第一。

  這番我卻是要討好離鏡,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只管張口亂說低頭喝酒就是,行通令卻行得抓耳撓腮。離鏡很是樂呵。

  遂周詳計劃一番,決定初二夜裡,將令羽偷出宮去。

  如此,我兩個的關系簡直一日千裡,短短十日,便飆到了一萬裡。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倒並不是我同他談婚論嫁。卻說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離鏡這胭脂妹妹我見過一次,長得和他不像,大抵隨母親,卻也是個清秀佳人。

  他興高采烈,只道說親上加親。雖然我與他原本也沒什麼親。然我這廂委實愁苦。我若生來便是個男兒身,倒也無甚可說,是個好事。但顯見得我生下來時並不是個帶把的公狐狸。與離鏡說我一屆粗人,著實配不上胭脂公主。他卻只當我害羞,微微一笑了事。我委實悲情。

  一座大紫明宮,令羽在東隅苦苦支撐,我在西隅苦苦支撐,也算得和諧平衡。

  一日入夢,夢見令羽當真嫁了那斷袖鬼君做王後,我也當真娶了胭脂。離鏡親熱地挽著我,指著令羽道:“音弟,快喚聲母後。”令羽則來牽我的手罩上他的腹部,頭上頂了片金光,甚慈愛與我道:“幾個月後,母後便要再為你們生下一窩小弟弟來,阿音,你歡喜不歡喜。”我僵著臉干笑:“歡喜。”

  待醒來時,貼身的中衣全被冷汗打濕透了。想要下床喝口涼水壓驚,撩開帳子,卻見離鏡著了件白袍,悄無聲息立在床頭,炯炯地將我望著。

  我從床上滾了下去。

  彼時已三更,窗外月色雖不十分好,照亮這間小廂房卻也夠了。

  我趴在地上想,不怪不怪,他許是睡不著,來找我解悶。

  就果然見他蹲下來,沉吟半晌道:“阿音,我說與你一個秘密,你想不想聽。”

  我思忖著,他這時辰還不睡,卻專程來我居處要同我說個秘密,顯見得十分苦悶。我若不聽,委實不夠兄弟。便憋屈著點了一回頭。

  他害羞道:“阿音,我歡喜你,想同你困覺。”

  我將將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據我所知,離鏡因厭惡他老子的斷袖行徑,風月之事上素來十分正直。寢殿裡儲了許多美人,個個皆胸大腰細腿長。彼時我化的是個男兒身,雖顏色無甚變化,胸部卻著實是平的。聽罷他這番言論,受的驚嚇可想而知。
  他自以為剖白心跡,已算是與我打了商量,就來剝我衣裳。我死命護著前襟。他惱怒道:“你既已默許,又這般扭捏作甚?”
  需知本神君那時沒言語,萬萬不是默許,乃是傻了片刻。
  他初初見我便是扒我衣裳,也不過十數日便又來扒一回。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子,更何況彼時我大大小小也占個仙位,封了神君。
  實在忍無可忍,一個手刀砍出去,將他放倒在地。哪知曉力道施得過重,又恰巧砍在他頸後天柱穴,機緣巧合,他便昏了。重重壓在我肚子上,從頭到腳的酒氣。
  如此,我琢磨著他方才那些作為皆是發酒瘋,也就不大計較了。又想著地上究竟寒涼,遂抱了床被子,胡亂將他一裹,打了個卷兒推到床腳,自去床上睡了。
  翌日大清早,我兩眼一睜便看見他,可憐兮兮地裹著昨夜那床被子趴在我床沿邊邊上,邊皺眉邊揉頸項:“我怎麼睡在你這裡?”
  我在胸中掂量一回,又掂量一回,緩緩道:“你昨夜喝了酒,三更跑到我房裡,說歡喜我,要同我困覺。”
  他抓頭發的手僵在半空中,臉色乍青乍白,襯著那鳥巢似的一捧亂發,仿似打在湯碗裡的一顆雞蛋。半晌,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斷袖。我,我若是那個,又怎麼會把,把親妹妹說與你當媳婦?”
  我攏了攏衣襟,欣慰道:“誠然你不是個斷袖。”
  卻不想我這攏衣襟的動作深深刺激到他。
  他抬起右手來顫巍巍指著我:“你,你這麼,分明,分明卻是怕被我占了便宜的形容。”
  我呆了一呆,澀然道:“誠然你昨夜也確實差點扒了我的衣服。”
  那之後,連著幾日未見離鏡。先前他幾乎日日來騷擾於我,這番倒杳無消息。
  摸著良心說話,離鏡其人為人雖聒噪些,帶來的酒卻是好喝的,和他斗雞斗蛐蛐兒也是愉快的。是以,幾日不見,我甚懷念他。
  胭脂公主邀我逛後花園。不意說起他這位哥哥。我才知離鏡近日來夜夜眠花宿柳,過得很是放蕩風流。
  胭脂細心和順,擔憂道:“莫不是神君與二哥哥出了什麼嫌隙,以往你兩個卻如連體生的般,日日形影不離的。”
  我摸著後腦勺回想一番,以為除去那夜他醉酒調戲我未遂外,我同他一直處得和睦又安適。再則兄弟如衣服,老婆如手足。他同他的手足們行那繁衍香火的大事,加個衣服就委實多余。美人在抱實乃風雅之事,旁邊再站個男子虎視眈眈盯著你懷中的美人,卻就有些風雅過頭了。縱然我並不是個男子,故而絕不會覬覦他懷中的女美人。他卻不知,是以必定要防范一番。做男子不易,做個有眾多老婆的男子更不易。想到這一層,我很體諒他。
  胭脂巴巴瞧著我要問個究竟。我在心中揣摩一番,覺得說與她聽終是不好。尷尬了半日,隨便找個理由,胡亂搪塞過去了。
  未幾,便二月初一。
  大紫明宮張燈結彩,我的伙食也改善不少。
  自接到我那封書信後,因得了寬慰,令羽勉強也算得安生。送他出宮卻是極機密之事,我在信中並未提及。是以婚期日近,他未免又開始惶恐。光上午兩個多時辰裡,就咬了一回舌、服了一回毒且上了一回吊,很是能折騰。
  我在廂房裡來來回回走了十轉,掂量還是得去離鏡的寢殿跑上一趟,與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將計劃提前一日。
  到得離鏡寢殿前,卻被兩個宮娥攔住,說二王子殿下攜了兩位夫人出外游獵,未在宮中。我左右思忖一番,只得留言於宮娥,待二王子殿下回宮,煩勞她二位通報一聲,說司音神君得了個有趣的把戲,要耍與他看。
  我枯坐在房中嗑了半日瓜子,未等到離鏡,卻等來了我的師父墨淵。
  墨淵腋下夾了個被團,被團裡裹了條人影,那形容,約摸就是自殺未遂的九師兄令羽。
  我一個瓜子殼兒卡在喉嚨口,憋得滿面青紫。他皺著眉頭將我打量一番,過來幫我拍了拍胸口。
  我咳出瓜子殼來,想著今日終於可以逃出生天,再不用為令羽擔驚受怕,甚歡喜。
  他放下令羽來將我抱了一抱,緊緊扣住我的腰,半晌才放開,淡淡道:“不錯,令羽瘦了一圈,小十七你倒是胖了一圈,算來也不見得是我們吃虧。”
  我訕訕一笑,捧了捧瓜子遞到他面前:“師父,您吃瓜子。”
  那夜我們的出逃並不順利。
  擎蒼虜了我和令羽,縱然他對令羽滿心戀慕,然令羽不從,便是個強迫。墨淵顧及神族和鬼族的情誼,並不兵戎相見,只低調地潛進大紫明宮來再將我和令羽虜回去,已算是很賣他面子。然他卻很不懂事,竟調了兵將來堵在宮門前,要拿我們。便怪不得墨淵忍無可忍,大開殺戒。
  令羽因一直昏睡,未見得那番景致。我瞧著跟前鮮血四濺的頭顱們,卻甚是心驚。
  墨淵素來不曾敗過。拎著我和令羽跳出宮門時,我回頭一望,只見得擎蒼拿了方畫戟,站在暗紅的一灘血泊中,目眥欲裂。
  我一直未曾見到離鏡。
  墨淵拎著我和令羽從大紫明宮夜奔回昆侖虛,一路無語,令羽仍昏著,便更是無語。
  那將是我永世不能忘懷的夜晚,卻永世也不願再記起。
  奔回昆侖虛後,墨淵將令羽托給四師兄照看,匆匆領我去了他的丹藥房,一個劈手便將我敲昏,鎖在了他的煉丹爐裡。
  我初初醒來時,尚且思忖這許是墨淵的懲罰,警示我未將令羽照顧妥帖,害他傷情多半月,瘦了一圈。
  卻忽聞天雷轟轟。
  彼時才反應過來,這怕是我的天劫。墨淵將我安置在此處,應是讓我避劫。
  我雖生來仙胎,但要有點前途,路也是要靠自己闖的。從一般神仙飛升成上仙,再從上仙飛升成上神,少則七萬年,多則十四萬年,歷兩個劫數。經得過,便壽與天齊;經不過,便就此絕命。
  那時候,我跟著墨淵已整整兩萬年。按理說,推演自己的天劫將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落下來,再提早預演些歷劫之法,應不在話下。卻因我素來厭惡推演之術,只覺得那些印伽無趣至極,每每墨淵授課時,便積極地打瞌睡,以至學了許久,也不過恍惚能掐算個凡人的命數。即便如此,十次有五六次,也還是不中的。
  我深知自己道薄緣淺,以這般修為歷那般劫數,卻譬如雞肚子裡剖出個鹹鴨蛋,委實不可能。
  所幸七萬年來我混日子混得逍遙。便是頃刻魂飛魄散了,也無甚遺憾。是以對這趟天劫,看得還算淡。只略略曉得就是當下一年了,其他便茫然得很。
  我窩在煉丹爐裡,呆了好一會兒,才驟然想起,這廂我躲了,卻尋哪個來替我。需知天劫之所以為天劫,自然比不得一般劫數,一旦落下來,便必定要應到人身上,才算了事。
  轟轟的天雷震得我頭腦一片空白,使出渾身的解數想要從爐子裡鑽出來,卻終是不能。我平身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兩萬年的求藝生涯,活得著實混賬。
  第二日,大師兄來揭開爐蓋子,語重心長道:“十七,昨日師父站在這爐子旁邊生生為你受了三道天雷,你以後還是好生學些本事罷。下回飛升上神,卻再讓師父幫你歷劫,就不好了。”
  墨淵代我挨了天劫,在我從那爐子裡爬出來之前,已閉關修養去了。
  我在他洞前跪了三日,一把鼻涕一把淚,巴巴地念:“師父,你是不是傷得很重?你這個傷勢還修養不修養得好?徒弟實在是個混賬,成天帶累你。你萬萬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個萬一,徒弟只有把自己燉了給你做補湯吃。”
  這輩子只有那麼一次,哭得如此失態又傷心。
簽名被屏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0 13:3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