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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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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酒小七]浪花一朵朵[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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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9 17:30: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16
  陸沙回到輸液室時,江玥已經在座椅上睡著了,頭歪在一邊,幾絲頭髮垂在嘴角,唇上還粘著提子餅的碎屑。陸沙悄悄地坐過去,把她的腦袋攬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輸液室裡非常的安靜,窗外樹枝上三兩隻小鳥在飛起停落間啾啾地鳴叫。臂彎裡是江玥隨著呼吸淺淺起伏的身體,如果這一刻讓他化為石像,陸沙也心甘情願。他側頭凝視江玥的臉,一點一點地挪動目光,直想要將這容顏銘刻到心底。額眉眼睫,陸沙看到有光在微微晃動,他輕輕撫過她密長的睫毛直到眼窩。濕濕的水漬,她什麼時候流淚了?

  江玥一晌過後才睜開眼,其實她並沒有睡著。她閉著眼,在臆想中與江珺爭辯,她的每一句話都在情在理,她終於打動他,將他留下。她知道陸沙來了,但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江玥需要一點時間回到現實世界裡。

  “醒了?不睡了?”陸沙輕聲問她。

  “嗯。”

  “剛剛怎麼哭了?”

  “沒哭,就是打噴嚏打不出來,眼淚汪汪直流。”江玥要想說謊也是張嘴就來。

  “真可憐。快點好吧,要不傳染給我也行。”陸沙嘴唇貼著她的額角,嗡嗡地說著。

  “喂,你正經點。”江玥抗議,輸液室雖然只零星坐著幾個人,但畢竟是有人在的,而且還是在校醫院裡。

  陸沙乖乖地挪開去,卻又伸手把江玥掛到嘴角邊的頭髮抿到後面,順勢要抹她唇上的提子酥屑。這一下,江玥張口咬住他的指頭。

  她小小貝殼般的牙齒咬在他的手指上,麻麻癢癢的感覺沿著他的手直撓上心間。

  陸沙低聲卻誇張地哇哇叫起來,“喂小狗,你才是那個需要正經點兒的人吧。”

  “胡說,我哪兒不正經啦。”

  “別說你不懂啊,你看你剛剛多A啦。”

  江玥急得踩了他一腳,她原本只是不想他動手動腳,何況是那人剛剛碰過的地方。這下卻被陸沙一打岔,鬧了個大臉紅。

  玩笑間,兩瓶點滴不知不覺就掛完了。取了藥,陸沙送她回去。不過是輕巧的三言兩語陸沙就得到了宿管阿姨的許可,登堂入室直接把江玥送到了408宿舍。

  “你躺著,我去給你買飯。想吃什麼?”

  “皮蛋粥吧。這時候還能買到嗎?”

  “這有何難。你就等著哥哥吧。”

  空寂的宿舍樓道裡響起陸沙快速竄走的步履聲,江玥側耳聽著,直至它悄然隱沒。她沒法不感動,一個與你無親無故的人對你這樣好,只是因為他喜歡你,而且還不希求你的回應。江玥也無法不承認自己太過自私,她一顆心懸在那人身上,為他痛為他病,卻只會利用眼前這人的好意,任由他為她奔前忙後。

  江玥轉醒過來時,已是下午3時,冬天的太陽落得早,這時只剩薄薄的幾縷透進窗簾縫兒。因為是元旦放假,毛曉晨回家,陳馨和李瑩瑩又去逛街了,宿舍裡冷清清的。清冷的空氣裡驀然間傳來書頁翻動的輕音,江玥探出頭就看見了陸沙。他正坐在她的書桌前,點了小檯燈靜靜地翻著一本書。

  “在看什麼呢?”

  “吵醒你了?”陸沙翻到封面揚起來給她看。“起來喝粥吧。估計你要睡上一會兒,就裝到你的保溫杯裡了。”

  江玥爬下床,接過陸沙遞來的調羹和保溫杯,慢慢舀起溫熱的皮蛋粥往嘴裡送。

  “陸沙,你還是別對我太好了。”

  陸沙沒聽見似的,撿起桌角一個印著中華二字的紅色軟盒子,“你這小妞狐狸尾巴不早露,害我一直裝純良,憋著癮不敢抽。給我一支試試?”

  江玥點頭,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打火機給他。

  陸沙接過那枚光面鍍銀的登喜路,點了火,深吸一口,心裡不禁感歎軟中華的味道果真是香醇。

  這刻他也明白江玥不是一彎清溪。

  他不認為女孩就不可以吸煙,但是有哪個女孩子會抽軟中華,而那個打火機則更是不簡單。江玥從沒有在他面前提過家人,也很少講起她大學以前的事,看得出來她的家境不錯,但她在穿著用度上卻從不顯露。

  她心裡到底裝著什麼呢?那個人是誰?她常常望著某處出神,總是那麼憂傷,再高興眼底也是一抹黯然。陸沙覺得自己離她愈近就愈被吸引,她當然不是清淺的溪水,她是高山上的一面湖水,他被捲入她那幽藍的漩渦中,卻不曾有過一點掙扎。

  陸沙扔掉煙蒂,打開陽臺的門窗,讓房間通氣散去煙味。寒風匯流,屋裡驟然冷了下來,陸沙從江玥的床尾撈出熱水袋,灌滿了拿給她,“給你捂肚子。”

  江玥悻悻地接過放在小腹上,想到早上叫他去買衛生巾的事,臉不免紅了起來。

  陸沙蹲在她面前,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仰頭望著她緋紅的臉,亮晶晶的眼眸,他輕輕地帶點懇求地說,“江玥,你讓我陪著你就好。”

  對陸沙的付出,江玥一直心中不安,但她太累了,像寒冬夜行的人需要一個溫暖的小木屋,她也太需要這一點溫煦的撫慰。她本來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得人善待,她很感激,如果她能帶給他一點快樂,她願意陪伴在他身邊。


  17
  期末考試結束,已經是農曆十二月十六了,陸沙在學校磨蹭了幾天,實在經不住父母電話一個勁兒地催促,還是買票回家了。江玥要送他去火車站,被他拒絕了,說火車站人太多,但送還是要送的,就送到校門口的公交站吧。

  陸沙走的那天,晴空萬里,冬日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江玥眯著眼望著路頭車來的方向。陸沙拉住江玥的手,用力捏一下喚來她的注意力,“你就這麼盼著我走啊?江玥,你可要等著我。”說完,吻一下她的手背。

  江玥掙脫不開魔爪:“怎麼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陸沙一副哀戚戚的樣子,“楊過的黯然銷魂掌是怎麼練出來的?難道你沒聽說過,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江玥駭笑,“人家小龍女一走十六年,你呢,不過二十天就回來了。”

  去火車站的十九路還是來了,陸沙坐在窗戶旁,車開遠去,朝他揮手的江玥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視線外。

  陸沙是不情願離開的。在那場病後,江玥與他的關係似乎有些變化,她不再躲避他的碰觸。以前走路時搭她的肩,摟她的腰,她都會不著痕跡地避開,甚至一次她發短信告訴他,請他在教她寫字時要保持至少二十公分的距離。可是現在一個矜持的女孩允許你與她有些親密的動作,是不是表示她願意接受你了?陸沙心裡暗自思忖。他當然不願意在這關鍵的質變時刻與她分開。但想到自己暑假已經沒有回家,過年再不回去就是大不孝了。他問過江玥什麼時候回家,每次都聽她說過幾天,可一連好多天過去也不見她動身。

  送走陸沙,江玥往回走,一路上隨處可見拉著行李箱匆匆而行的學生。每個人都有一個家可回,都有人在盼他回去。自己呢,何日歸家洗客袍?江玥想她是不可能再回去的。暑假的時候她說要參加系裡的社會實踐,雖然那個傑出校友的採訪活動兩周就結束了,但也因此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回祁寧。那麼這次找什麼理由好?

  江玥住的8號樓人已走得零零落落,自己的三個室友早就走了。江玥將筆記型電腦,日常的護膚用品,手機,眼鏡,正在看的書統統裝進一個雙肩背包裡,最後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紙箱樣的包裹也塞了進去。她背著包騎車去香蜜河的房子。

  開門進去,一切如常寂然。雖然有人定期打掃,江玥還是吸塵抹桌地大清理了一番,她用這一場勞動宣告一段幽居時光的開啟。

  環顧四周,所有物件都各就各位了,江玥將視線落到那個包裹上。她在沙發上坐定,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是一個鐵罐,搖晃一下沙沙作響,一顆一顆像珍珠一般。牙買加出產世界上最好的咖啡——藍山咖啡,她手中的又是藍山咖啡中最好的珍珠豆。他總是這樣,想給她全世界最好的東西。

  鐵罐下面還有一張紙箋,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僅兩行字:“此豆咖啡因含量低,但還是不要多喝。”墨蹟是她極為熟悉的百利金皇家藍墨水。江玥曾經很愛收集文具,喜歡買鋼筆,喜歡用各種顏色的墨水,江珺從德國給她帶來許多百利金的彩色墨水,赤橙黃綠青藍紫一瓶瓶擺在書架上蔚為大觀。他也曾對她有求必應。現在卻吝於說一句話見一次面。

  江玥將咖啡罐收進臥室床頭櫃的抽屜,撫平紙箋放入抽屜邊上的一個木盒子。這一年來,她收到過許多這樣快遞而來的禮物,它們或者貴重或者新奇,每一件裡都附著一張字條。江玥一一收好,這是他們的紐帶,就像她花他的錢,住他買給她的房子,這也是他們的紐帶。

  其實不久前他打電話來過,問她病好了嗎?她說好了,謝謝你送的咖啡豆。他嗯嗯地應著,他從來不主動提起這些禮物,好像那是件羞於示人的事。那個電話非常簡短,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電話都是如此。也許因為電話是即時回應的溝通方式,所以他才偏愛寫那些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的字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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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9 17:31: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18
  那個農曆新年,江玥是一人在康州度過的。

  臘月廿九那天,江珺和俞新蕊路過康州時,也曾想讓她與他們一起去曲城守歲過年。他們是午後到的,江玥跑到社區門口,見到的卻是三個人。

  一個二十四五歲樣子的年輕男人,俞新蕊拉著他介紹說,“我弟弟,新果,小玥要叫你什麼,叔叔還是哥哥?”

  俞新果抗議,“叔叔怪,哥哥又亂了輩份,還是叫名字吧,我也沒大多少。”

  俞新果去年研究生畢業,沒有找別的工作,直接就去了恆洲的航運公司做事。江玥是第一次見他,但早就聽說過他很得江珺重用。

  江玥微笑著,垂下眼睛看腳上的絨面拖鞋,鞋面上白色的小繡花已經為這一路的雨水髒汙了,斑斑點點的粘在上面像黴菌一樣。

  俞新蕊說,“和我們一起去曲城吧?”

  江玥搖頭笑著說,“不了。”

  俞新果也來遊說她,“我們在山裡有房子,可以去打獵,人多熱鬧,好過你一個人在這兒。”

  那時恰巧江玥捏在手裡的手機響了,是陸沙。江玥接起只簡單說,“我一會兒再打給你”,就掛掉了。

  但讓俞新蕊洞察了機密,“小玥有男朋友了?怪不得不願意和我們這些老人家玩。”明明是對江玥說的話,卻拿眼睛看江珺。

  江玥也抬頭看他。他說,“隨你吧,不去就不去。感冒才剛好,人都瘦了,趁假期好好休養。”

  他們很快就離去了。

  江玥撐著傘慢悠悠地往回走,細小的雨絲斜斜地飛來,她滿腦子都是他的樣子,他穿著黑色皮夾克,法蘭絨長褲,手插在口袋裡,當他望著你時,總讓人產生一往情深的錯覺。

  這樣好的人已經有了妻子,不用多久他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已經有了許多人,不再需要她。江玥漸漸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就是你求取而不可得的。她不能繼續固執下去。

  農曆新年過後沒多久,陸沙就回來了。

  他摁響江玥的門鈴,聽到她清脆的聲音應道,來了。

  門剛打開,陸沙一把將她騰空抱起,臉埋在她胸前,這時他的心才踏實下來。

  江玥垂打他,“蠻子,放我下來。”

  陸沙嘿嘿笑著,“才這麼點重,一手都能把你給提起來。”陸沙進進出出打量房間,“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暴殄天物啊!”

  “看夠了吧,你來得正好,陪我玩這個吧。”江玥忽然高興起來。

  那個下午他們一直在玩大富翁,點一下觸控板,擲篩子買地建房收租,各路神仙各種道具,誰也沒把誰整破產,耗到兩人肚子都餓了,才想起飯還沒吃。

  “介不介意吃剩飯剩菜?”江玥問他。

  “只要你做,怎樣都行。”陸沙高興都還來不及。他看著江玥從冰箱裡拿出飯菜,放進微波爐裡加熱。

  江玥把米飯按一多一少的份量分到兩個盤子,然後把菜蓋到飯邊上。

  “江氏蓋澆飯,嘗嘗吧。”她把大份的放到陸沙面前。

  “你這些天都是這麼吃的?”陸沙挑著盤裡的白飯和蒜蓉西蘭花。

  “嗯,老是做飯太麻煩,一次多做些,要吃熱一下就好。”

  這頓飯陸沙吃的食不知味。看著她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想了又想,還是按捺不住一直以來的疑問:“江玥你怎麼總是一個人?你父母呢?”

  “死了。”

  “那你……那你怎麼過的?”陸沙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不是該像電影裡那樣,說一句Sorry?

  “就這麼過唄。”她將碗筷收到料理台的水池裡。“要喝什麼?獼猴桃汁?啤酒?還是啤酒吧。”江玥扔一罐百威到陸沙懷裡。

  “那你還有親戚嗎?”陸沙預想過她可能的身世,但謎底的揭曉還是讓他震驚。

  “我有一個叔叔。”這一次,江玥要過幾秒鐘才給出答案。

  陸沙想不出還應該問些什麼,低頭默默喝著啤酒,味蕾告訴他,這罐百威比以往的要苦很多,真奇怪。

  江玥瞄一眼電腦上的時鐘,“快十點了,居然這麼晚了!老陸你該回去了,不然西門關了,你就要繞大圈子了。”

  陸沙哐一聲捏扁啤酒罐,“不讓我留宿呀?”

  “別鬧了,”江玥推著他往外走,“趕緊回去,下次再來玩吧。”

  後來陸沙還過許多次,每次一到點,江玥就催他回去。但有一個晚上他被允許留下來過夜了,只有一晚,因為第二天他就出國了。


  19
  出國的事陸沙是很早就決定了的,在認識江玥的前幾天,他剛向研究生院遞交了申請材料。三月時國外導師的邀請信,入學通知紛紛寄到了。隨後國家留學基金委公佈了公派出國名單,陸沙正在其中。拿到D表,請人擔保,申請簽證,一切都非常順利。陸沙要去的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也算是世界名校,而且有獎學金和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念書。他想著四年後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回國工作,衣錦還鄉。這是一個23歲的男人對未來人生的美好願景。

  陸沙所走的無疑是一條坦途,無限的風光正在前方等著他。只是他沒有料到會遇見江玥這樣一個女孩,並且自己深深為她著迷。在公派留學名額確定下來之後,陸沙開始日復一日地對江玥念經,建議她J大畢業就申請去美國讀碩士。陸沙設想得很好,等江玥過來,他們一起讀學位,租房子住,買一輛二手車,他載她去上課。因此,陸沙憧憬著即將成行的留學生活,與江玥離別的傷感也沒有沖淡這種憧憬帶來的興奮。

  2002年8月22日陸沙肩上背著一個100L的登山包,手拉一個大行李箱從老家邯鄲到了康州。他原可以從北京首都機場走的,最終還是決定從康州出發。出了火車站他直接打車到江玥住的香蜜河社區。

  江玥見到陸沙肩扛手拉的樣子著實好笑,“老陸,你是去逃難?還是背炸藥包去炸美帝國?”陸沙把鼓囊囊的箱子背包放下來,甩著酸疼的手臂,斜睨江玥說,“你別幸災樂禍,輪到你的時候就知道有多頭疼了。”

  江玥看著形狀實在不像樣的箱包,蹲下身來打開拉鍊,“還是讓我幫你理一遍吧,否則還沒等到托運就綻掉了。”

  看著一地讓人匪夷所思的物什,江玥直搖頭。除開那些個人物品,還有被套,床單,枕套,高壓鍋,平底炒鍋,筷子勺子,保溫杯,接線板,筆記型電腦,影印版的專業書,眼藥水,風油精,還有許多五花八門的藥。

  江玥哭笑不得,“你確定這些都要帶?”

  陸沙很肯定的點頭,“當然要,我這都是按照飛行手冊最新版的指示準備的,而且已經刪減掉許多了。”

  江玥一件件組合收納起來。陸沙看了歎為觀止,“怎麼一經你手,就變得這麼規矩平整!”

  “那是!我不知整過多少行李呢。”小時候江珺出差回來,她最喜歡去扒他的箱子,看看他又帶什麼東西給她。後來長大了,江珺要去什麼地方出差,她就查好當地的天氣,找出他要帶的衣物,為他收拾好行李,她做得很穩妥,江珺甚至不需確認,拎起來就可以走人。

  江玥拍拍松下去不少的登山包,“好了,大功告成。”蹲久了站得急,眼前一陣暈黑,江玥扶著額等著視線恢復清晰。

  陸沙跳過來訓她,“讓你慢慢站起來,就是不聽。難受了吧。”

  江玥也不理會,問他,“在祖國的最後一頓晚餐,陸大俠想吃什麼?我請客。”

  陸沙腦袋裡浮現出無數種選擇,最終去了離住處最近的一家江南菜館。醋溜魚,龍井蝦,鮑汁牛柳,上湯菠菜,再加兩瓶啤酒,兩人閑閒適適地吃喝完已經快九點了。

  陸沙腆著臉說,“江玥,今晚你可得收留我!學校宿舍早就退了,讓我這時候再找師弟擠也遲了。不然你趕我去住旅館,你不會這麼狠心吧?”

  江玥想了想,“好吧。你可以睡書房的沙發床。”

  回到住處,江玥就進書房,叫陸沙幫忙把沙發床撐開。她在上面鋪好床單,從櫃子裡拿出枕頭和薄被子,“都是全新的。不算委屈你吧?”

  陸沙連連點頭,“很好,很滿意!不過江玥,那個大房間是幹嘛用的?老是鎖著。裡面不會是藏著骷髏吧。”他看見江玥自己住著客房,而真正的主臥一直閉著門,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奇怪。

  “那是……唉,你還是別八卦了。快去洗漱吧,明天一早的飛機,還要整整坐上12個小時,夠你受的了。”

  江玥自己也去沖了澡。等她從衛生間裡出來,陸沙已經洗漱完靠在沙發床上了。他看見江玥手摁著頭上的毛巾,發上滴落的水濡濕了T恤衫胸口一點和頸後一處,寬大的T恤下擺蓋到短褲那裡,讓人誤以為那裡面什麼也沒穿,只有一雙光潔的腿。然後那雙腿一步一步走開去了。陸沙覺得口幹得不得了,輕輕從床上躍起,他要去追逐他的水源。

  江玥進了自己房間,坐在床沿上擦了頭髮。海藻般濃郁的發都撥到了面前,吹風機嗡嗡地響著,陸沙走進她的房間時,她既沒看見也沒聽見。她只感覺到有一雙手從後往前一直穿過她的頭髮,江玥一驚,差點扔掉吹風機。

  “是我。”陸沙摁住她的肩,從她手裡接過吹風機,“我來幫你好不好?”

  江玥一仰頭,面前的頭髮全都甩翻到了背上。陸沙見她同意了,高興地爬上床坐在她身後,手一縷一縷挑起頭髮用吹風機吹幹。

  剛開始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慢慢地,江玥感覺到背後的氣息逼近過來。最後陸沙整個人貼上她的背,叉開的腿也漸漸圈攏,他的兩條手臂纏繞在她細細的腰身上。江玥被他完全包圍了。他燙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上,吹風機落在一旁兀自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江玥扭動一下身體,想要從這熱滾滾的桎梏中脫離出來,結果卻只能適得其反。她能感覺到有一樣東西頂到她臀上。

  陸沙將她抱起放倒在床中央,他撩起她寬大的衣擺。聲音已經暗啞,“就讓我看一看好不好?”

  江玥何嘗不知道那肯定會是一句騙人的話呢?但她默許了。那個時候她也想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赤身露體仰躺著,那年輕的男子用火熱的吻表達他的讚歎。當他跪在她的雙腿間,一點點摸索進入眾妙之門的途徑時,她耐心地等待著。疼痛是陸陸續續來地,銳利複又鈍重,她閉上眼睛,只去感受,疼痛消退,快感升起。她在床上跌宕,像童年記憶裡的搖櫓小船,一下一下蕩漾在河面上。突然在她上面的那具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後一切又都恢復平靜。

  陸沙喘著氣趴在她身上,“弄疼你了沒?”

  “嗯”,江玥推他一下,“重。”

  陸沙挪到她邊上,抱著她,手指在她胸前緩緩地滑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唇附到她耳邊,“讓我再折騰你一次好不好?”

  年輕的身體是這樣不知疲倦,他進入是脹痛他出去是空虛,她在兩端徘徊,她聽到自己喉嚨鼻腔裡發出嚶嚶的呢喃聲。原來男女之間是這樣一場爭奪和賜予。

  整個過程裡江玥一直沒有睜開眼。勞倫斯說所有的性都來自腦中。那時她在想什麼?

  陸沙終於消停下來,倦極而眠,江玥卻始終沒能睡去,她也很疲倦,但她的心跳在整個體內迴響,像有一支隱形的交響樂隊在進行著一場艱難的演奏。

  清晨陸沙的手機鬧鈴響起,他把臉拱到江玥的頸彎,這一刻所有的不舍才爆發出來。

  在鬧鐘不間斷的尖銳叫聲裡,陸沙還是起來了,洗漱穿著完畢他又來到江玥床前。他俯身吻一下她的唇,“你別起來,再睡會兒。不要送我了,等我電話吧。”

  江玥渾身酸痛,依言點頭,“再見,陸沙。”

  行李箱滾輪摩擦著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陸沙走了。三分鐘後,江玥收到他的短信,寫著“謝謝你,江玥,我愛你。”

  他要謝她什麼?

  昨晚是他們共同的初夜。

  江玥怔怔地看著床單上那抹暗紅的血跡,她心裡無限悵惘,她想起前年夏天在海邊的那個夜晚,那場被打斷的性愛之旅。在今後的每一次歡愉裡,她都會想起那未完成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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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
  江玥從床上爬起,拉下床單,撿起地上的衣服,把它們統統丟進洗衣機的滾筒裡。

  她光溜溜地站在鏡子前,以最精細地眼光打量自己,過了這一晚可有什麼變化,胸上多了兩個吻痕,左右各一邊,黑眼圈,酸痛的肌肉,噢,對了,還少了一層膜,此外再找不出區別了。

  其實還是有的,她沒有看出自己眼裡的那一點少年老成的淡然,嘴角的那抹自我嘲諷的嗤笑。她對男女情事已經有了徹底的親身的體驗,她的身體已經蛻變為女人,她又邁了一階,現在她離那個人應該更近一些了吧。至少下次站在他面前時,她可以底氣足一些吧。江玥覺得自己一路地追趕,可還是趕不上他,因為江珺並沒有等她,他走得更急,像急於脫身一樣。

  擰開噴頭,江玥將水溫調至最高,水柱打在身上,洗去一身的粘膩。昨夜陸沙留在她體內的狂熱造物也被激切的水流沖刷殆盡。難道生命就是這滑不溜手的東西帶來的?江玥簡直難以置信。

  四天前,也就是她“生日”那天,一早有快遞送來禮物。這次,江珺送了她一塊玉。羊脂白玉做成的一彎新月,通體瑩白,觸手溫潤。玉旁邊還有一枚上好的田黃石,用篆書刻著四個字“大小姐印”。他在信箋裡寫道,“印乃蘇州韓天衡刻制。此玉外形淳樸可愛,又恰好嵌合你的名字,願它能為你定驚驅邪。獻上兩個小玩意,恭祝江大小姐芳辰!”江玥讀著讀著噗哧笑出來。

  當年楊過請來道上千奇百怪的朋友為郭襄祝壽,滿天的花雨燃燒出十個大字“恭祝郭二小姐多福多壽”。

  今天她二十歲的生辰。他也費盡心思,為她備下禮物,博她一笑。江玥將白玉新月掛上頸項,玉觸肌膚微涼的感覺下是止不住的歡喜。她一衝動就撥了他的手機,電話很快接通了,但這份歡喜很快也要跟著消散無蹤了。

  那時江珺正在醫院裡,俞新蕊剛剛流產被送來。他差一點就對她敷衍過去了,但江玥聽到了俞新蕊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追問,江珺在猶豫中還是讓她知道了此事。

  江玥隔了一會兒才重新說話,她問:“你很難過嗎?”

  “是,我本來不想要孩子的,但它來了,在我已經決心接受它時,它卻又沒了。這不是造化弄人又是什麼!”

  “叔叔,你不要多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們很快還會再有的。”她竟然能說這樣的話安慰他——還會再有的。

  “不,不要了。我也不需要。玥玥,我不是有你嗎?你是我最好的孩子。”

  他還是當她是他的孩子。江玥將禮盒收起,她該安份的,不該有別的念頭,做人不能貪心。

  要過了一天江玥的大腦才接收到這個電話裡的全部訊息。

  他居然有了孩子!這個消息對江玥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

  他的妻子懷了他的孩子,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江玥當然知道他們會有孩子,她不止一次地預想過。可是當它成為現實,當它作為一個事實呈在她面前,她怎可能無動於衷。

  現在她又知道了,原來孩子是這樣來的。

  淋浴完,江玥換上衣裳出門。路過社區門口的藥店,她想了想繼續往前走,找了更遠處的一家藥店。她走進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店員買了事後避孕藥。然後到隔壁便利店買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下一大口,水帶著這一片白色小藥丸,滑入她的食道進入胃中。她不能不自己防備可能有的危險。一夜的放縱一夜的無眠,江玥走在夏日早晨的街道上,明晃晃的陽光照得她頭昏腦脹。

  回到家江玥就拉攏所有的窗簾,屋內光線驟然變暗。梳粧檯上的手機一閃一閃亮著紅色指示燈,有一條短信,是陸沙發來的,“馬上就起飛了,可是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江玥看完,關了機,躺倒在剛換了新床單的床上。昨晚她所行之事,是不是那場晴天霹靂的餘波呢?江玥不無疑惑,但此刻是無力多想。也許等一覺睡醒,她會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大夢。她會回到七歲那年的葬禮。她孤零零的站在人群裡。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也沒有人要帶她走。


  21
  暑假過完,江玥就升入了大三。專業課較前兩年多了許多,江玥漸漸感覺吃力。雖然每個學期她拿到的成績單依舊漂亮,但是誰都知道在大學的期末考試裡考一個好分數,與平日踏實用功完全是兩回事。每逢考前花上幾天時間,摸透往年的試題,背熟從各種管道流傳出來的範圍重點,再加上多年磨練出來的考試技巧,拿個高分也不稀奇。江玥對經濟學中的大量數學倍感頭痛,博弈論,計量經濟學以及各種模型都讓她覺得力不從心,她知道晚了,即使再補前兩年的課也不管用了,因為她對這一套全然沒有興趣。

  到了大三,畢業出路的問題一下子冒了出來,尤其是在重點大學,這些年輕人總是早早對自己的人生作出規劃。江玥班上的同學都准備考研的有之,準備出國的有之,考各種資格證書以求找工作時占得先機的也大有人在,每個人都拼命上進。

  身處這樣的氛圍,江玥無法不去考慮自己畢業後該幹嘛。她想過,以她現在的狀況要在國內考一所好學校的研究生並不容易;那麼畢業工作,回恆洲,她能自持嗎?她不相信自己。去別的地方,江珺會同意嗎?他會不會失望?她又擔心。陸沙一直勸她出國,她也覺得這應該是她最好的出路。她的成績單可以換到一個不錯的平均基點,即使要付學費,她也無需擔心。如果能申請到一所名校,那麼江珺也會很高興的。

  打定了主意,江玥便開始看託福資料, 捧著紅寶書背GRE單詞。江玥覺得自己的心緒在複習考試的單調節奏裡沉澱了下來,每個深夜靜坐檯燈下讀著這些拼音字母組合帶來的意義,就有一種古佛青燈旁默念經卷的心如止水。

  陸沙與她隔了一個太平洋,十六個小時的時差,她這邊已是白晝,他還停留在夜晚。他給她寫電子郵件,也上MSN,有時早晨或者晚上也接到過他的電話。

  陸沙向她抱怨課業繁重,剛去時聽課也有困難,準備一個報告要熬幾個通宵,寫完還要請native speaker(英文母語)同學改。當然他也向她傾訴思念。他說他愛她,太想她了,有一次夢見她,結果當晚就畫了地圖。江玥那時還不知什麼叫畫地圖,傻乎乎地問他。等知道了它的確切含義,她面紅耳赤,反應不過來的尷尬。江玥不知道男人對與他有過性關係的女人,是不是會特別隨便一些?因為他們已經裸裎相見過,所以就可以百無禁忌了。

  對於那些抱怨,江玥只能勸慰他別心急,慢慢就會適應語言環境的。而對於其他,江玥卻無從回應。除開畫地圖這樣□裸的情話,陸沙說愛她,她說不出我也是,陸沙說想她,她總可以說我也是了吧,可是她發現她並沒有抑制不住的想念他。

  江玥是會想起他,一個人從自習教室出來,夜風漸涼,蟲鳴聲漸漸弱下去,蕭瑟的秋天來了,她也會感覺寂寞 。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偌大的餐廳裡處處坐著喃喃低語的學生情侶,她也會感覺孤單。當她一個人提著兩瓶開水,從水房走到宿舍,酸疼的手會提醒她有他在時,她享受到的種種照顧。她會想起有他陪伴的日子。但那只是一瞬間的浮上心頭,轉眼即逝。陸沙離她太遠了,他的力量不再能支撐她甚至觸及不到她。

  每次江玥看完他的郵件或者與他說完再見,她都覺得內疚,對自己回應不了他的熱情的內疚。陸沙越是說愛她,她的負擔便越是沉重。江玥一點都不想傷害他,但她又勉強不了自己去愛他。她開始反省自己這一年來的任性,她自責太過輕浮,以致惹下情債卻償還不起。

  她暗暗盼望陸沙在美國認識了別的女孩,然後瘋狂地愛上了她,或者在艱苦的留學生活裡相濡以沫而日久生情,無論怎樣,她都能心安。

  一次在MSN上陸沙提起會計專業的一個中國女生對他有意,時時會從中國城帶辣醬給他。江玥以為機會來了,她開始謹慎地說,要他別對那女孩冷淡,然後說遠了去,如果有合適的女生,就別錯過。陸沙問她什麼意思。江玥打哈哈說,青春年少,要多開幾支桃花才好。陸沙說,你別不是吃醋了吧。江玥在鍵盤上打了一句“我是不想耽誤你”,想了想,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終是發送了過去。陸沙沒有回復,過了一會兒,他的頭像就暗了。江玥拉了聊天記錄看,她不確定他是收到沒有,或者是網路中斷了。

  真實的情況是那句話陸沙看到了。他也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他當然早就知道江玥對他沒有深深的愛戀,或許還談不上男女間的那種喜歡和吸引。他一直告訴自己,只要陪著她,她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愛上了他,至少會離不開他。臨走前的那一晚,他與她做愛了,當他發現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他驚喜極了。有一天他瞄了眼電視,HBO正在放欲望都市,劇裡那個愛情專欄作家說,女人會對與她發生性關係的男人產生依賴感。他想到江玥,想到那晚她柔軟美好的身體,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勝券在握的。可是他發現事情並非如此。在後來的聯絡裡,他漸漸感覺出江玥的冷淡和應付。看見她的那句話時,陸沙呆了一晌,要質問她嗎?他又害怕她說出答案。他以為不聽就不會有事,他們還能像從前一樣。

  江玥等了三天,這三天陸沙沒有和她聯絡過,江玥查了郵箱沒有來信,上MSN也等不到他,問室友也沒有他的電話。這樣的反常讓江玥意識到陸沙是已經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就索性說個明白吧。

  江玥給他發了一封郵件。她寫道:

  陸沙,你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可是我愛不了你,我也不能再害你。我很抱歉,也很遺憾。

  終於還是收到了最後通牒。這封簡短的信陸沙讀了六遍。月光投進窗戶,窗前一株不知名的闊葉樹將陰影映在地板上。陸沙一生順遂,從未遭遇過挫折,這段戀情可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枚陰影。他想罷了罷了,眼下有太多的東西需要他去付出心力去爭取。他站在窗口抽完一根煙,無形無跡的風吹過樹椏,一時後只留颯颯的餘音迴響耳畔。但願失戀的鬱痛,也只像這風中相擦的樹葉,風過去了就能停息它的顫動。

  男人與女人的心理構造是這樣的不同,感情對他們來說從來不是全部,建立世功才是他們更大更強的誘惑。

  在那以後,江玥就沒有了陸沙的音信,他像一粒沙落入了沙堆。茫茫人海,遠隔重洋,江玥不知何時會再見到他,也許一個朋友就這樣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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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22
  在大三整個學年結束時,江玥拿到了託福和GRE的成績。近九個月的嚴苛自律複習,換來見到分數時那片刻的欣慰。

  之後便是查詢學校資訊,寫PS(Personal Statement個人陳述),填申請表。江玥翻遍世界名校500強,也沒定下來選哪所學校,這過程有點像讓她自己選擇流放地。歐洲,北美還是澳洲?江玥查看教授名錄,突然記起上次為陸沙他們研究所當會務義工時,曾與哈佛東亞系的馬丁‧弗萊通過許多郵件,後來在開會見面時,弗萊曾提過讓她去跟他讀書。江玥沒有更好的主意,也不願再費心力去與不相識的教授套辭,於是就給弗萊寫了封信,正式介紹自己的教育背景,研究興趣,也附上了託福和GRE的成績。沒隔幾天弗萊就回信了,說對她的一切都很滿意,歡迎她來哈佛讀書,而且可以為她提供免學費的獎學金。

  收到這封信時,江玥有點塵埃落定的感覺。哈佛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去處,而且免去一年三萬五美金的學費,雖然這筆錢江珺肯定樂意為她支付,但贏得獎學金不啻于贏得一項榮譽,錦上添花誰人不喜。只是她的專業將改為經濟史,徹底偏離了她的初衷。江玥覺得真滑稽,當初選擇志業時一切都是以他為中心,現在卻要遠離他。更可笑的是若追究原因,也還是在於他,既然他想要一個距離,那麼她便不越雷池一步。

  江玥已經準備好一切材料,開了學,她找了系裡兩個相熟兼有名望的教授寫推薦信。齊成英是其中一個,他得知江玥要去哈佛很吃驚,“陸沙不是在洛杉磯嗎?你怎麼跑到波士頓?一個西南,一個東北,到了美國也還隔著千山萬水。”

  江玥乍聞陸沙的名字,有一陣恍然,繼而笑笑,“能申請哈佛太難得了嘛。”

  在陸沙之後,江玥變得非常謹慎,與男生往來只求做到禮貌適當,既然愛不了別人,就不能害了他們。

  半個月後兩封推薦信都到手了。江玥去郵局將大包的申請材料用航空件全部寄出。接下來,就是等待了,農人是春播秋收,他們這些申請出國的學生則是秋播春收。

  這一段時間像突然變得真空,前面一段已經結束,後面的還未開始。她完全怠惰下來,整日看小說,聽流行音樂,每天早早就去食堂等飯吃。那時她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反反復複地哼老狼的一首新歌,《關於現在關於未來》。“關於未來你總有周密的安排,然而劇情卻總是被現實篡改,關於現在你總是彷徨又無奈,任憑歲月黯然又憔悴地離開,你計畫的春天有童話的色彩,卻一直不見到來,你撒下的魚網在幸福中搖擺,卻總也收不回來。”

  每一句都充滿了事與願違的無奈。歌的最後還有像德菲爾神諭一般的誡示,“一萬個美麗的未來,抵不上一個溫暖的現在。每一個真實的現在,都曾經是你幻想的未來。” 江玥覺得這歌詞裡有大智慧,有不經後悔就不會曉喻的教訓。

  她不想讓自己後悔。所以那個春節她回祁寧了,她願意做一個最乖的小孩,就算是盡孝吧。

  那兩個星期,江玥儘量控制自己的視線,不讓目光膠著在他身上。她將自己的日程排得滿滿,跑步,游泳,練琴,練字,每日開朗大笑,討俞新蕊父母開心。這都很難,但她很努力,每個人似乎都很放鬆愉快,她覺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

  除夕夜,他們一大家子人去平陽湖飯店吃了年夜飯。回到家,江玥知道自己應該像往常一樣陪兩個老人看電視,更何況那天播的是闔家歡的春節晚會,但她沒有。下了車,江玥藉口有朋友在網上等她聊天就躲開去了。一進自己房間,江玥就趴倒在床上,四肢是一動不動,腦袋卻像壞掉的放映機一直在倒帶重播剛才的一幕。

  年夜飯吃到接近尾聲時,飯店在湖心亭上放了一場焰火。在不間斷的轟天巨響裡,江玥想起了另一個時刻,那時也曾有這樣的驚天動地。她不敢轉過頭去看他,不敢去確認他眼裡的內容。她不確定他會不會像她一樣想起那一晚的火花,想起他們之間的火花以及讓他們燃到盡頭的煙花。

  江珺望向她,但他看到的是江玥擰著頭目光落向窗外光芒四起處。他不知道實際上她一直望著的是映在玻璃上的他的臉,在煙花升起散落間一明一昧。

  直趴到胸部被壓迫得感覺到疼痛,江玥才不得不爬起來。甩甩頭,走進浴室,她相信水流能洗去粉塵污垢,也定能將她濃稠的感傷沖走,哪怕只是一丁點,也好過現在的渾渾噩噩。

  江珺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剛吹幹頭髮坐在飄窗前。江珺不敢深想自己為何會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她房門前。見門沒闔嚴,他就推了進來,他的原意只是悄悄地看她一眼,看看她是否還好。剛剛她從車裡下來時,簡直是落荒而逃。

  江珺站在門口看她的身影。她垂著頭,長髮委地,落地燈橙黃的光照在烏黑的發上,整個人像處在一個光暈裡。風從半開的窗縫灌入,吹開髮絲的遮掩,他才看清她在幹嘛。但在他腦中最先跳出來的,是那句酸得人要倒牙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勝涼風的嬌羞。江珺訕笑,她不過是在那兒剪腳趾甲,啪嗒啪嗒,真是大煞風景。

  江珺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側身坐在她對面,“大冬天的開窗,就不怕凍著啦?”

  江玥卻被突然響起的話音嚇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來了。“你這人走路怎麼像貓一樣沒聲音的?”她嗔怪道。說完驚覺這語氣好耳熟,從前許多次她也曾這樣嗔怪過他。

  “這得怪你自己買的襪子太好了。”他笑著指指腳上的羊毛襪。那是前幾天,江玥逛商場買的,厚實柔軟的羊毛織料,正好抵禦祁甯冬天的陰濕。她一氣買了許多雙,每人都有份,也就少了他收東西時的顧慮。

  “你都很久沒回來過年了。今年家裡最熱鬧。” 江珺覺得自己在沒話找話。

  但他已經拋出了球,江玥當然會接起來。她回應說,“是啊,這麼多人,你還習慣?”江玥記得從前他最煩人多,工作應酬沒有辦法,到了私人時間就絕不軋堆湊熱鬧。她也一樣。很多性格上,她都與他很相像,這裡面有潛移默化的,也有刻意襲來的。

  “還好,她身體不好,有父母陪著照顧,我也放心些。兩個老人都身體健康,會自己找樂,也不需要我花什麼心思。” 室內空氣有一刻的凝滯,不知道是因為關了窗,還是因為提起了俞新蕊。

  江玥這次回來和俞新蕊相處的時間很多。江玥見到她明顯的虛胖,精神不佳,待江玥依舊熱情關心。江玥猜想江珺大概對她說過了自己的身世,這個心善的女人同情她。對她出國讀書的事,俞新蕊很高興,幾次說起都勸她一定要讀個博士回來。江玥哀歎,經濟史的博士,要讀到哪個年頭才能畢業啊。俞新蕊就給她舉了許多大師的成名路,陳寅恪,余英時,無一不是皓首窮經。江玥當時就被激起一腔豪情,為往聖繼絕學是多麼偉大的使命,即便割捨了青春也是不足惜的。

  “等我回校,offer就應該到了。很快也就要走了,明年不知道還回不回來。”江玥悠悠地說。

  “你長大了,自然是要拜別父母師長,去江湖上闖蕩歷練的。”

  江玥回想起俞新蕊的那番鼓勵,這時卻覺得洩氣,“叔叔,我會讓你們失望的,我做不了嬸嬸說的那樣的大學者,我也不會有你這樣的事業,我喜歡讀書,但是我不會有創見,我不夠聰明,我大概只能是一個平庸的人。”這是壓在她心底最重的頑石,她越說頭垂得越低。

  江珺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哪至於你這樣垂頭喪氣。”

  他接著說,“大概每個年輕人都曾有你這樣的焦慮。我們這個世界,那些叫囂得最響的往往是最凡庸的,少數的天才在活著的時候都是默默無名,鬱鬱不得志的。可是如果想一想幾百萬年的人類歷史,或者再想一想宇宙中的天體,就會覺得人這一點的功名利祿真不算什麼。我並不求你成名成家。你也沒必要去考慮別人的期望,或者去想像我的期望。”

  他停頓一下,“如果說我對你有什麼期望的話,那也只是希望你能快樂,能對得起你自己。”

  江玥盤著腿,靜靜地聽他說完。她沒再作聲,快樂,快樂最是可遇不可求,如果非要她去尋覓,找到最後必定是空虛,因為她所求的不在別處。她想,如果能這樣與他在靜夜裡對坐著,即使沒有一句溫存的話,也沒有一點溫存的碰觸,都已經是很好很好的了。

  那個晚上,在他離開後,江玥曾設想,如果那一年他們不曾被打斷,一切會變成怎樣?她這時會是在他的懷抱裡嗎?還是負氣天涯?還是這樣冷靜克制地與他談論靈魂的焦慮?他的世界那麼大,而自己的世界那麼小。

  這是她在去美國前與江珺的最後一次長談。

  2004年5月證監會同意在深交所設立中小板,江珺在那半年裡一直籌備恆洲旗下地產資產在中小板的上市。做地產需要大量的資金,上市融資是他盼了許久終於等來的機會。

  而江玥也終於啟程去往美利堅,她在那裡度過了漫漫三年的涼夏和冰雪冬季,在那裡她有過屬於青春的歡暢,也有過哀慟和在哀慟之極時對命運的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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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3
  那三年裡,在深夜睜著眼無法入睡時,在茫茫大雪中踽踽獨行時,甚至清晨在阿懶的臂彎裡醒來時,在最歡快和最悲傷的時刻,或只是某個不經意間,江玥心裡常常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此刻她得了重病,藥石無醫會怎樣?如果此刻她死了會怎樣?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讓她孤身漂流在外,後悔對她太冷淡。她手無寸鐵,沒有任何東西可依恃,惟有她的肉身可做武器來報復他。每次這樣想,她就會有一種快意,類似真相得以大白,而我終於贏了那樣的快意。

  可是江玥從未想過江珺會出意外,會病至奄奄一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江珺會死。對她來說,一切都可以是變數,只有“他在”這一項是常量,恆常的,毋庸置疑的。

  這個信念卻被眼前的事實打破了。江玥一根一根地撫摸他的手指,從來他的手都是溫暖的,現在卻因為輸液而趨於冰涼。江玥滿滿是無法言說的恐懼,但是還好還好,還來得及。

  發現江珺醒過來時,江玥的第一反應是把臉埋到被子裡,她一哭就是眼睛鼻子通紅。結果她的糗樣還是被江珺看見了。他輕笑出聲,手搭上她的頸背,慢慢地摩挲著,“怎麼把頭髮剪了?”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沙沙的。江玥還是伏著,像小貓安伏在主人的腿上。她不希望有任何東西攪破這刻的溫馨,要不是頸上那冰涼的溫度提醒著她,她真以為這是一個夢幻泡影。

  “康州的秋老虎太厲害,哪知道剪了更熱。”江玥的聲音從被子裡悶悶地傳出來。

  “還是長髮好,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每次你洗了頭髮,都叫我給你分頭路。有些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後來問起你,都說就是那個兩小辮的女孩呀。”江珺像是陷入悠遠的回憶,廊燈發出幽暗昏黃的光照得一室迷蒙,讓人不由生起懷舊的情緒來。

  過了一會兒,王浩帶著逸園的招牌雞汁粥回來。江玥小心翼翼地扶江珺坐起來,看著他吃完,連他去洗手間,她都要跟上隨侍其側。江珺做出驚恐的表情,“饒了我吧,等我真成了老得不得了的老頭再來麻煩你不遲。”

  那晚,江玥在醫院陪了江珺許久,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像不曾有過齟齬,也不曾有過分離。

  在王浩送江玥回去後,江珺心底的波瀾才翻湧上來。他想起她寄來的照片裡,她與那個俊美的混血男子相依偎地站在梵蒂岡廣場前,笑顏如春花絢麗。在那張照片的背面她寫著——這就是阿懶。在他們為數不多的電話裡她屢屢提起阿懶,和阿懶去葡萄園啦,和阿懶去歐洲啦,和阿懶做飯吃啦,她從未這樣直言不諱地和他說起過別的男孩。原來這就是阿懶。

  所以江珺以為她已在異國尋到了歸處,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可是三年過去,她卻回來了。

  江玥是四月份回國的,卻在九月才告訴他,已經考了J大西哲所的博士,但沒有說她為什麼回來。江珺記得那天在J大的茶室裡,他問她為什麼又改行讀哲學了。她側頭想了想,回答他,“哲學比其他學科更根本吧,我有許多人生困惑,也許哲學能幫我解答,如果不能解答,它至少可以幫我把問題消解。”她語調緩緩,眼神清冽。江珺不得不承認她已經結出了成熟的果子,有了自己強硬的內核。在自己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已能自己承擔人生的選擇。她已不再事事詢問他的意見,也不再惶惑地求助於他的經驗。

  今天又見到她,剪了短髮,圓圓的臉看起來仍然稚氣,但是很美。江珺歎息,不可否認,他想念她,想了很久的想念。

  第二天一大早江玥又來醫院。手提著的保溫壺裡是剛剛熬好的小米粥,肩背的大包裡,裝著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ipod也已灌上了江珺喜歡的披頭士,再加上王浩從酒店取來的隨身衣物,可謂一應俱全了。

  江玥將小米粥倒進碗裡,端到小桌板上,“中醫說小米粥最補氣養胃了。”

  江珺吃一口,問她:“是你做的吧?起來這麼早,睡得夠不夠?”粥很香也很淡,他能肯定是出自江玥之手,因為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江玥嗯一聲,坐著等他吃完。收了碗,拿水讓他漱口,見他新冒出的鬍鬚長得拉拉碴碴,又找出電動剃鬚刀,遞給他。她做起這一切來非常的純熟自然,恍如回到了他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月。

  逢到醫生來查房,江玥仔細地問了各種注意事項,聽到胃出血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她是大大的後怕,緊忙拿出紙筆記下有利調理的食方。

  接著江珺掛吊針,江玥靠在沙發上用黑莓手機看電子書。

  江珺見她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你不用上課?”

  “這學期我就選了兩門課,一門導師的,已經和他說了不去不要緊,另一門馬克思主義與當代思潮,你覺得有必要去嗎?”江玥抬頭看他,心裡琢磨他到底想幹嘛?是又想趕她走?

  江珺問,“那你不靠著睡會兒?”

  “剛睡醒,不困啊,困了自然就睡。”

  江珺繼續問,“你手裡看的是什麼?”

  “虹影的K,那個……一個同學傳了個未刪節版的給我。”說到後來,江玥臉紅起來,像看色情漫畫或是看A片被大人當場撞見。

  “什麼K呀?還有未刪節版。”江珺好奇地追問。

  “那什麼,就是前幾年鬧了官司的,”江玥想著要怎麼解釋才能擺脫自己偷看禁書的名頭,突然反應過來,“你是不是沒事做覺得無聊啊?”

  “對啊,要不你把那什麼K給我看,手機輕巧我單手拿著正合適。”江珺建議道。

  這怎麼可能!江玥與任何別的人看電影看到情色場面都不要緊,唯獨與江珺不行,從前不行,現在也還不行,K裡面大段的性/愛描寫若讓他看見,她豈不是要趕緊找個地洞鑽進去。

  最終那天江珺是聽了半本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她坐在他旁邊,聲音輕柔地讀過一頁又一頁。讀到稍微涉及性的地方,她的聲音就微微一抖,語速加快一點,江珺本來覺得沒什麼,但還是不由地被她的緊張觸動了,就這樣的一點緊張便催動起了曖昧。幸好,這樣的性描寫只得幾處,書裡的故事絕望而悲涼,在絕望悲涼中他卻聽出了幾分溫情。

  隔天江玥仍然是早早就到醫院。八點醫生來查房,江珺向他再三要求出院。醫生最終同意,強調說出院也可以,但回去一定要靜養。

  在江珺與醫生據理力爭時,江玥一直沉默不語。等醫生離去,江玥才問:“你是要回祁寧嗎?”

  江珺隔著衛生間的門回答她,“不,我還得在康州待上一陣子。我們準備和J大的工程學院合作辦一個船舶製造研究所。正準備去談的,結果就躺到這兒來了。”他換下了病服,走出來的是淺灰色圓領襯衣黑色長褲, 最簡單的衣服總能讓他穿出最好的風度。

  “你別住飯店了吧,住到家裡來好嗎?我課少,我來做飯,醫生說要養的,要注意飲食,注意休息。不然我不安心。”江玥問他,“好不好?”

  為什麼不?江珺找不出理由拒絕。他看見她望著自己,孤意在眉,深情在睫,讓人狠不起心拒絕。既然自己想,又為什麼不?他一直用理智駕禦著激情和欲望的駑馬,但這麼多年他也不止一次懷疑這樣做是對的嗎?即使是對的,也未必就是好的,為了所謂的正確,他捨棄了太多。而今他已屆不惑之年,人生還剩多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好,就回家裡住。”

  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允諾,卻讓江玥喜不勝禁。她抿嘴笑起來,嘴角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江珺看著那兩顆小豆子,心裡想自己對她是太苛刻了,你看她是那麼容易滿足。

  王浩辦妥了出院手續,開車送他們到香蜜河寓所,因為還要去江珺之前住的飯店為他取檔,沒等進屋就離去了。

  江玥轉動鑰匙開了門。買房一次,裝修完一次,今天是江珺第三次進入這間公寓。他環視房間,沙發,茶幾,一架立式鋼琴。書房兩面牆都是直頂天花板的書架,裝了滑動玻璃門,寬大的香楠木書桌,旁邊放著一張搖躺椅。住了這麼久,也不見她添置過什麼裝飾,如果非要說什麼裝飾,也只有餐桌上一盆水養的綠蘿,陽臺上的吊蘭,書桌上的仙人掌。

  江玥進入書房,將桌上攤著的書,筆記,電腦都收攏,一面整理一面對江珺說,“不用看了,和你一樣我奉行極簡主義。書房就讓給你辦公了。”

  “那你用什麼?”

  “你還不瞭解我呀,我當然是到處窩,沙發,地板,餐桌,隨便哪兒都行。”

  江珺笑起來,他當然記得。很小的時候,她喜歡拿著故事書到處趴著看,有時他回來晚了,不見她在床上,就得找房間的角角落落,挖她出來再抱上床。剛開始她還會覺得很神奇,第二天跑來問他,咦我是怎麼變到床上去的。

  江玥打開那間大臥室的門,這麼多年過去,它的主人終於來了。King Size的大床墊直接擱在地上,依他喜好設計的衣帽間,地毯鬆軟,臥具時時翻曬,連衛生間裡都放好了他慣用的浴液,剃鬚刀,浴巾浴袍,拖鞋,所有的東西她都齊備著。

  江玥推開窗讓房間通風,江珺站在她身後,呼吸著隨風而入的秋天的氣息,心內五味雜陳,世上可還有另一個人像她一樣瞭解他的一切所需,惦念著他的每一個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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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24
  不過半天時間,江珺就深刻體會到什麼叫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他來到了一個比醫院更不自由更受管束的地方。

  一支煙剛夾上手,還沒點著,江玥就飛奔過來,搶走了打火機;剛起身去廚房還沒接近咖啡機,江玥怒目而視,沖泡了一壺鐵皮楓鬥遞到他手上;才在書桌前坐了兩小時,江玥就嚴令他去躺著休息。

  “別怨我,我不過是遵醫囑啊”,江玥見他一臉苦笑,提出補償:“要不我彈琴賠你?”

  有多久沒聽過她彈琴了,在巴赫賦格曲的清音裡他像回到了往日時光。在她離去後,那些吉光片羽,時時重現在他的夢裡,即便醒時也在心頭縈繞不去。

  江玥彈完第二支賦格,轉頭回望,只見江珺已經安靜地睡著了。她拿來一條薄毛毯,躡手躡足走到躺椅前給他蓋上。從前他也曾這樣為她做過許多次,那時候她小,現在她可以照顧他了。

  江珺是被自己的叫聲驚醒的,他聽見自己口中急促的呼喊“玥玥,玥玥”,但沒人應答。江珺懵懵然從夢境回到現實,房間裡闃然無聲,琴蓋已經合上,他四處掃視,不見她身影,去各個房間搜尋了一遍,仍是沒有蹤跡。在他開始著急時,響起了鑰匙轉動的聲音,江玥從門外進來,手裡提著大袋的食材。

  “你怎麼能突然跑不見掉?”江珺話帶怒氣。

  “我只是去門口超市買菜啊,怎麼啦?”江玥有點糊塗。

  “沒什麼,做了個惡夢。”江珺用手搓著臉,半晌才又說話,“夢見我們開帆船出海,一個大浪打來你被卷走了,拉也拉不住。”

  江玥走到他身邊,觸觸他的手臂,“你看,我在這裡。下次出門我一定留紙條告訴你。不讓你找。”

  接下來的時間裡,江玥進廚房洗菜,煮飯。江珺倚在客廳的沙發塌上,開了電話的免提與公司的各項負責人通話,恆洲已經設立良好的公司治理結構,權責明晰,即使江珺幾天不在也能有效運行。

  江珺聽取彙報下達指令,時不時瞥一眼料理台邊忙碌的身影,砂鍋咕嘟咕嘟地響著,彌漫出當歸黨參的藥香,隱約還聽見她哼著櫻桃小丸子的主題曲,“小小臉蛋兒紅通通又圓溜溜”。江珺啞然失笑,唱的可不就是她自個兒,這一岔神就忘了電話那頭的人了。那邊問著,“江總,你說這樣行嗎?”江珺只得咳一聲,“嗯,剛剛信號有點問題,麻煩你再講一遍。”

  這樣的日子繼續著,因為義正辭嚴地要求江珺多休息不熬夜,江玥自己只得改掉了日夜顛倒的惡習。到了夜晚十點回房關燈躺下,江玥以為憑自己失眠的不良記錄,肯定是睡不著的,可睡意卻總如期而至,她不無嘲諷的想隔壁那個人還真的是定海神針。

  江珺一直沒有提起俞新蕊,江玥也有意不問,甚至不去留意平日他們有沒有通過電話。江玥幾乎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繫,陪著江珺休養。

  每天早晨和傍晚他們沿著香蜜河散步,秋天河畔的桂樹都開出了繁茂的小黃花,空氣裡滿是它的甜香。江玥從枝頭拽一點小碎花偷偷放進江珺的口袋,她觀察野貓,也對別人拉出來溜的狗品頭論足。但若有狗朝她跑來,不論多小,她都拽緊江珺的手,有時還會很可笑地嘟囔“叔叔救我。”

  江玥和他說過,五歲時在教堂門口被不知哪裡跑來的黑狼狗咬了胳膊,從那以後就一直怕狗,遠遠地可以葉公好龍,近了就緊張得不得了。

  這麼小的一個幼年時的情結過了二十年她還擺脫不了。而她與這個性命相連的人感情纏結也快二十年了,這中間的結早成了死結,怕是她用盡了餘生也打不開了。那就讓它結著吧。


  25
  這樣閉關了近一個星期,江珺已然大好。江玥也就放鬆下來,該上的課該聽的講座也都不再落下。博士一年級還是很輕鬆的,發論文,開題,做畢業大論文這些都還沒壓到背脊上,像江玥這樣轉專業過來的,負擔稍微重些,要補讀許多基礎書。

  週二晚上是江玥導師的課。一個教室座無虛席,連座位的過道都站滿了人,這可是一門講康得的課呀。晦澀艱深的康得都能吸引這麼多人?江玥被這怪異的場面嚇到,後來才知道這些人慕的不是康得之名,而是宋嘉祐之名。這些聽眾裡商人、搞藝術的、賣電腦的三教九流無奇不有,宋嘉祐為人謙遜豪爽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講起正經學問來功夫一流。他的本事決非嘩眾取寵的表演與逗趣。這一堂課他只是坐著,握一隻舊手錶,娓娓地說著三大道德黃金律,清晰縝密,卻又有信手拈來的從容氣魄。

  九點半課結束,剩下最熟悉的學生攘攘地陪他去飯館吃宵夜。那天他們去的是J大正門左側的望江南,十個人坐成一桌,未要食物先點下啤酒。

  等酒來的間隙,宋嘉祐問坐在身旁的江玥:“家裡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嗯,差不多都好了。就是這段時間沒怎麼讀書。”江玥苦惱地坦白,“《純理批判》我還沒看完,你就已經講《實踐理性批判》了。根本來不及。你可別批評我。”

  宋嘉祐溫言相慰:“我沒要批評你呀。慢慢來好了,要知道當年我是讀了半年才把《純理》讀通的。”

  啤酒送來,每個人都倒滿碰上一杯,酒一下肚氣氛又熱烈起來,政局和歷史,秘辛與八卦什麼話題都有。

  十點左右,江玥手機響起來。

  “你回去沒有?”江珺問她,今天他去工程學院找院長談了合作的事項,晚上請學院的書記和三個院長在索菲特吃飯。

  “還沒,還在望江南吃宵夜。”

  “我過來接你吧,我就在附近。”

  也就五分鐘,江珺就到江玥說的飯店。畫滿水墨山水的壁廳很亮,這個時點仍坐滿了食客,江珺一眼就看到了她,白襯衣外罩著碧綠的對襟針織衫,走近一些時,他看見坐她身側的男人很細心地為她用筷子剝去雞皮,再把碟子推到她面前。而江玥呢,眯著眼吸一口煙,疏懶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

  “江玥。”

  江玥將煙摁滅在煙灰缸裡,應道:“叔叔,你這麼快就到了。”

  “以為我沒那麼快,所以還有時間抽根煙,是吧?”

  宋嘉祐聞聲也轉過頭。江玥為他們介紹,“叔叔,我導師宋嘉祐,這些是我的同學。宋老師,這是我叔叔江珺。”

  宋嘉祐與江珺握手,說道:“江先生,你別怪江玥。近墨者黑,她入了我的師門,不小心把我的臭毛病都學去了。”

  “哪裡。我不過是氣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管我管得嚴,自己一邊逍遙。”

  等他們說完,江玥插進去:“我去下洗手間,等會兒我們可以先回去。”

  宋嘉祐請江珺坐下。見江玥走遠了,遲疑地問他:“江先生,是不是去年在紐約打過電話給江玥?”

  江珺想了想,“是有這回事。宋老師怎麼知道?”

  宋嘉祐說,“我和江玥搭夥開車去伯克利,你打來電話時正好輪到江玥做司機,你知道三藩市大坡小丘多得不得了,唉呀真是驚險。”

  宋嘉祐像解了謎一般地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這個人啊。他對那通電話印象深刻,因為江玥在掛了電話後,這樣問他,“宋你說,如果我現在出車禍死了,他會不會飛來見我?”那段時間江玥的情緒極其低落,所以他才想到帶她去冬季也溫暖如春的三藩市,只是不湊巧那年三藩市一直霪雨連綿。

  江珺叫回出神的他:“宋老師,你與江玥是早認識的?”

  “是啊,江玥在哈佛讀書時就認識了。”宋嘉祐語氣悵悵,只差加上一句It’s a long story(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江珺還有更多的問題想問,可惜江玥已經回來了。

  “講我什麼話壞呢?”江玥穿著帆布鞋,一下子蹦過來。

  “你那麼睚眥必報,哪裡敢在背後講你壞話。”宋嘉祐用玩笑徹底結束了那個話題,“我們也收攤吧。”他示意服務生埋單。

  江珺擋下他,“剛剛已經叫我的助手結過帳了。”

  宋嘉祐笑笑,“那就卻之不恭了。”

  他們一行走出大廳,下圓環樓梯時,江珺一直看著走在自己前面的江玥,他知道她總看不清夜晚帶著燈光陰影的臺階,從小她就沒少為這個摔過跤。

  可是江珺也看見了那個宋嘉祐,他走在她邊上,手虛虛地護在她背上,好像他是她的保護神,而且由來已久。

  江珺漸漸拖拉在後面,他不知道宋嘉祐與她輕聲說著什麼,只見她頻頻點頭,溫順的樣子,那不是從前的他們嗎?從前走在她身邊的不都是自己嗎?何以現在落得那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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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26
  回到車上,江珺一直沒有說話,江玥也閉目靠著不出聲。都說兩個感情深厚的人相處時即使是沉默也不會覺得尷尬,這場沉默裡卻透著一點異樣。

  江玥被一晚上高強度的課程和聚會弄得資訊飽和而疲累不堪。到了家,放下背包就去沖澡。待她出了浴室,江珺卻還坐在沙發上,漠然的神情讓江玥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過來,我有話和你說。”江珺指指對面的軟塌。

  江珺看著她踢掉拖鞋跳上藕色的貴妃塌,盤起腿坐下來。剛洗完澡,臉上還透著點粉紅色的晶瑩,深藍色的帶帽衫,紫色的瑜伽褲,漸長的短髮黑漆漆地搭在臉和脖頸上,這些色彩像電影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地映入江珺的眼裡。

  青春女子,如花的韶華,又有誰人不愛。江珺笑,只是這笑裡既有冷峻也有自嘲。

  “你的表情怎麼那麼詭異?我看起來有什麼不對嗎?”江玥問。

  江珺沒理會她的疑問,轉而提出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問題,“宋嘉祐有多大年紀?”

  “好像是六三年的,嗯,今年四十四吧。”江玥納悶,怎麼問起宋嘉祐的履歷來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前年他得了富爾布賴特基金會的資助,到哈佛做訪問學者,後來在聚會上就認識了。”江玥想了想,還是組織起最簡略的語句回答了江珺。

  “他有老婆孩子的吧?”

  “離婚了,好像有個兒子,不過應該是跟他前妻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江玥覺得問題的走向越來越奇怪。

  “是他叫你回來讀他的博士的?”

  “他是這麼建議過,但我回來是因為我自己想回來。”

  江珺從茶幾下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夾在手上,也不點燃,就那麼夾著,像能穩定心緒似的。

  他嗤笑:“呵,他比你大了快二十歲,還有過一段婚姻,江玥我告訴你,你們之間資訊完全不對稱,你的每一點心思他都洞若觀火。”

  “這是什麼跟什麼嘛?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明白你說的話。”

  “他沒有在追求你?”江珺問,繼而用了然的口吻補充道,“你別告訴我說沒有。”

  “我承認他也許是喜歡我。但是……”江玥言語不繼。

  她又開口,聲音很低:“他幫過我許多。”

  “所以你就要報答他的知遇之恩。你是要做他的繆斯還是怎樣?”

  “我……”江玥無從辯白,因為在許多人眼裡,她與宋嘉祐的關係不清不楚,連學校的同學都知道宋老師對江玥有幾分特別。何況這年頭師生戀的事蹟是屢見不鮮。

  “還是你就是喜歡老男人?”話一出口江珺就後悔了。

  江玥愣住,她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

  良久江玥站起身,“今天我們都累了,早點休息吧。”

  江珺看著她往房間走,身影隨之消失在門後,她連門也關上了。

  他用手掌蓋住臉,喃喃自語,說的卻是“對不起。”可她又聽不見,即使聽見了,那話也收不回了。江珺不信自己居然親手紮了她一根卑劣惡毒的刺。那是他嗎?還是他心裡有魔鬼在作祟?

  江玥抱膝坐在床上,雙眼怔怔地盯著牆面覆著的壁紙,巴羅克繁複鋒銳的花紋,好像她嶙峋對峙的愛恨。

  這次她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悲涼。她在這個人身上耗盡了所有的感情,卻被他這樣誤會。他以為愛是那麼輕易的事情嗎?

  別的小孩摔了跟頭,受了委屈,是哭著喊著叫爸爸媽媽,而她只會放聲叫叔叔。從來都是他,一切都來自他,一切也都歸於他。誰也沒有辦法重來改變那些經久年月刻下的痕跡。

  冷靜下來後,江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宋嘉祐何至於惹來他這樣恨鐵不成鋼的激憤。他知道陸沙,也知道阿懶,但卻不曾過問更多。宋嘉祐不過是年紀與他相仿,他便不能忍受?還是他已為她劃好了界限,一旦觸線,她便得接受懲戒?

  江玥聽見他敲門,一下,兩下,他叫她,“玥玥?”

  江玥不理。

  他再叫她,他說:“對不起。”

  過了片刻他又說:“我只是擔心你,怕你受苦。”

  江玥沒來由地覺得好笑,他可知是誰讓她受的苦最多。英文裡有一個詞叫“bittersweet”,她的這場無望的愛,就是這樣且喜且憂,甜蜜又苦澀,是不是每一場傷筋動骨的愛都是這樣的滋味?

  他還站在在門外,但那句譏誚的詰問也還在她心上回蕩。

  所以江玥只能這樣告訴他:“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不是江玥不肯坦白,而是宋嘉祐是傷上的硬痂,那痂殼下面的傷是她不忍憶及,不願談論,也不可再曝露的。

  儘管在要講到阿懶時,江玥已是一語越過。但這個晚上,阿懶還是入夢來了。

  阿懶和她在托斯卡納的一個小鄉村,很像他們曾經逗留過的那一個。時近黃昏,他牽著她的手在鄉間原野上漫遊,不知怎麼就走到了一顆橄欖樹下,樹冠很大很大。他們躺在落葉覆蓋的紅壤上看天邊晚霞。後來阿懶就不肯老實了,腦袋在她身上在鑽來鑽去,捲曲的棕發蹭到她腋下,蹭到她肚皮,蹭到她腿側,癢癢的,令她哧哧發笑,麻麻的,讓她囈語出聲。他不住地親吻她,吻她鼻尖,嘴唇,鎖骨,久久地流連在她的胸乳上。他隨著晚風在她身體裡緩緩地擺動,那麼溫柔,那麼綿長。他們的喘息聲像林間茂葉的長嘯,呼……呼……

  他們在夕陽下做/愛,又在夜半的星空下做愛,在無涯的虛空裡,溫熱的肌膚緊緊相觸,直到枝梢上的晨露滴落。

  然後,江玥就醒了,她用手拭去眼角簌簌滾下的淚。原來冰涼的不是那露珠。

  一場夢醒已經是第二天的九點。江玥出了房間,看見江珺已經坐在餐桌前等她了。江玥繞過他,進了衛生間。站在洗臉池前,手裡蓄滿冷水拍到臉上,一抔一抔試圖消除眼圈的浮腫。饒是這樣,江玥知道還是被他看出來了。

  今早江珺等了很久也不見她出來,只得自己沿河跑步。晨跑完從社區門口的永和大王買了早餐回來。所以此時他正殷勤地為她佈置,鹹豆花,蘿蔔絲餅,桂花飯團。江珺對她口味的瞭解從不會出錯。

  “玥玥,原諒我吧。”江珺看著她,語氣誠懇又討好。

  江玥攪碎豆花,一口一口舀著,還是不應他。

  “我錯了。我應該相信你,你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相信你自己能處理好。嗯?原諒我吧。”

  江玥沒抬頭,但是“嗯”了一聲。

  江珺聽見咧嘴笑起來。他從底下變出一個小盒子放到桌上,推到她手邊,“本來昨天要給你的,放到現在,你就把它當作是我給你的賠罪禮吧。”

  江玥拉開綢帶,撕掉玻璃紙,現出一個烏黑的沉香木盒。裡面裝著一隻江詩丹唐的手錶,玫瑰金的表圈,表面中央是一個微縮金質面具,非常美麗典雅。那天她在雜誌上翻到江詩丹唐出藝術大師系列的廣告,當時不過是贊了一句好創意,他就記住了。這款表全球也就出二十五隻,想來他第二天就去店裡訂了,所以才能這麼快到得她手。

  江玥歎息,猶如她那樣地在意他,他也不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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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27
  這一天江珺按約定去J大工程學院察看他們港口海岸研究所的實驗室。

  每個男人對動力和機械或多或少都有些熱愛。江珺有心投入造船業,當然還有許多順理成章的因由。在他從事航運業的十幾年時間裡與船有過的交道自不待言,造船與他大學所學的專業也不無關係,再加上祁甯有長達六百公里海岸線。

  眼下中國的造船業雖然興盛,但絕大多數是粗製濫造的小船廠,能承接的訂單其實非常有限,許多船型,包括三峽上的遊輪仍然得靠進口。江珺期望能革新技術與設計,進入這個行業的高端市場。

  近一年來他都在為造船廠奔忙。祁甯已經批下四十萬平米的地,興建了大型船塢,前段時間去新加坡與趙氏談的也是合資造船的事,現在留在康州就是想組建一個技術團隊。

  江玥收拾書房時,見他把資料圖片,專業書籍,各樣檔攤了一書桌到處都是,其中一份合同足足有一本詞典厚,看得她目瞪口呆,造一艘船居然有這麼複雜。

  書房已經完全成了江珺的領地,江玥也不敢亂動他桌上的東西,仍舊把自己的書和電腦搬到餐桌上。宋嘉祐在主編譯介一套勞特裡奇哲學家導讀叢書,都是名家撰寫的小冊子,頁數薄但精闢入裡。他帶的博士生每人都被分配了翻譯任務,江玥分到一冊梅洛龐蒂。

  上星期因為照顧病中的江珺,江玥幾乎沒動工。積壓下來,這個星期的工作量就更加重了。江玥打起精神,先將一段原文錄入文檔。敲完一段也算是通讀過一遍了,接著就是逐字逐句地譯,斟酌怎樣遣詞造句才是準確流暢。譯梅洛龐蒂,就不可避免要碰到法文詞,她那半吊子法語也算派上了用場。如此精耕細作地忙了大半天,才譯了導言的一節。

  手機在桌上猛然振動起來時,江玥被嚇一跳。她一邊揉眼睛一邊接起電話。

  是徐炎輝。聽見江玥應聲了,他單刀直入地嚷嚷起“江湖救急。”

  江玥的這位師兄平日最愛插科打諢,今天卻難得的說話簡潔。很快他道明瞭來由——要江玥幫他校對他的譯文。

  “老宋明天就要我交這章過去,我剛剛趕工出來,肯定是漏洞百出,你幫我校對一遍,我還要把章節附註整理出來。幫個忙好不好?”

  江玥無力地一聲“噢”拖得長長,自己這廂還忙不過來呢。

  “別忘了,你助教的活這段時間都是誰幫你頂著的?投桃報李嘛。”

  說到最後徐炎輝給江玥提供了一項選擇:“要不你跟老宋說說,寬限我幾天?”

  “討打啊,你自己說去。”江玥很清楚宋嘉祐說一不二的性格,最煩人無故拖延。

  “我說當然是討打。你說老宋才聽,只要你說,他肯定同意。”徐炎輝邊說邊笑。

  江玥聽他笑得古怪,趕緊打斷他,“行了,我給你校對就是,發過來吧。”

  學院裡早有傳聞宋嘉祐與新招的女博士很是曖昧,桃色流言總是傳得比風還快,江玥對這種調侃不免敏感起來。

  江玥無可奈何地結束了通話,登錄郵箱收郵件。徐岩輝猜准她會答應,所以早就把譯稿發來了。江玥下載了附件,卻打不開,檔尾碼名是docx,很顯然徐岩輝用的是OFFICE 2007,她試著改了尾碼名,結果是滿屏的亂碼。

  江玥正要打電話過去讓他重發,突然想起江珺的筆記型電腦裡裝的就是2007版。

  去到書房,從層層疊疊的紙張下扒出他的電腦,開了機,用U盤拷來徐炎輝的譯稿,存到可用空間最大的E盤。

  江玥進入E盤,看見整個磁片除了剛剛拷進去的“斯賓諾莎第三章”,就是只有一個資料夾,用著一個特別的名字——“歲月的童話。”

  江玥奇怪,這不是宮崎駿的那部電影嗎?難道江珺還愛看動畫片?

  從小到大,江玥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上不知枉費了多少精力,比如追美劇Lost,眼見越拍越雞肋,劇情越編越神怪,可越是神怪離奇,她就越想知道葫蘆裡還能賣什麼藥。江玥也不止一次地唾棄過萬惡的好奇心,可生活的樂趣已是這樣少,哪能再去棒殺。

  所以,江玥自然是打開了這個“歲月的童話”。

  “童話”裡又有許多個子資料夾,一個一個編著號,江玥隨意地選了一個14。

  然後她看到的是她自己。

  第一張照片是她帶著草帽坐在溪邊,第二張已是卷起褲管,腳伸入水中,第三張是她舉起一枚被流水磨得光滑圓潤的鵝卵石,第四章是她露著牙齒笑得眼睛都彎了,第五章只有水中兩隻重疊的腳,她踩在他的腳背上。江玥看一眼就想起來了,這是她十四歲那年暑假,江珺帶她去天目山消夏,在山上住了好幾天。她記得他給她抓了許多螢火蟲,還有很少見的一隻藍蜻蜓。

  在14裡,還有許多的她,有一張光線拍得很暗,那是機場的候機室,她枕在他腿上睡著了。這張照片是她從未見過的。

  江玥難以置信,轉去打開第一個資料夾“7”。

  還是她,很小的人,坐在鋼琴前,身體微微前傾,背挺得筆直,手指自然地垂落在琴鍵上,這是她在家裡練習老師教的姿勢。還有一張,她歪在一個大雪人邊上。江玥記得那天是星期六,她第一次見到下雪,他幫她在院子裡堆了一個很大的雪人,她跑進屋拿了他的一根雪茄充做雪人的鼻子,記得當時江珺還笑著說,插上去挺像鼻子的。那時她根本不知道這種雪茄有多難得。

  江玥逐個資料夾打開看,原來每個數字都對應著那一年的她。小學、初中、高中的畢業照,學生證,借書證。甚至還有她用鋼筆蘸了彩色墨水畫的新年賀卡。畫得極其糟糕,一個鈴鐺畫得像梨子。很多年後她的繪畫技能依舊沒有進步,因為最後一張聖誕卡片裡的麋鹿看起來更像是毛驢,那是她十五歲時畫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把它們都掃描了出來,並且一一歸檔。

  江玥還找到一個音訊檔,點擊了播放,她認出來那正是自己彈的。因為沒有人會把愁腸百結的《冬之旅》彈得那麼歡快。但她根本不知道有這段錄音的存在。它在“17”裡面,就是說那是在她十七歲時錄下的。江玥隱約記得某個冬夜他們蝸居在家,他一邊轉動著杯子喝葡萄酒一邊看著她的手指在鍵上叮咚起舞,那次她選的就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18”之後幾乎沒什麼內容。

  直到“22”又出現了許多她的背影。她手裡提著魚簍和折疊木椅往院子外面走,風卷起沒有編進辮子的碎發。那是她二十二歲出國前的寒假。她回了祁寧,住的別墅附近有個青山湖,她常常在午後陪俞新蕊的父親去釣魚。江玥看出來,這樣的背影只有他站在二樓的窗臺那裡才能拍到。他拍了許多張,如果連在一起看,都能看出她腳步行走的節奏。

  江玥驚訝地捂住嘴,這些都是她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她不知道江珺在她背後,在她睡著了之後,在沒讓她發覺的情形下,曾注視過她,聆聽過她,並將這些注視和聆聽都留了下來。

  江玥也為此感到驚悸悚然,但在驚悸之餘又有點心酸,也許還有點忿恨。他為什麼只肯在背後凝視她?他為什麼不轉過來面對她?那樣她也就不用憑空猜測他的心意。

  江玥繼續往下翻,“23”是她在美國的第一年,她拍了許多照片發到他郵箱裡。學校,宿舍,常去吃飯的餐廳,每日上課經過的路,一起上課的同學和老師,萬聖節派對上她戴著面具,除夕夜和一群中國留學生看電視吃批薩。也許是隔得遠了,所以她可以像從前那些離家遠行的遊子寫家書回去一樣,她發照片給他,偶爾附上簡短的幾句話,告訴他自己適應得很好,生活很熱鬧。

  其實最初的一個學期她過得特別寂寥。

  最後一個資料夾是24。裡面只有有一張明信片和一張照片。是一張很簡單的風景明信片,那時她坐在著名的羅科咖啡館眼望著少女噴泉,想了很久,只寫下一句,“我果然重遊羅馬了,你呢?”

  阿懶探過頭來想看她些什麼,她卻拿手蓋住,好像小學生蓋住自己的試卷答案不讓同桌偷看。離開咖啡座後,她找了最近的一個郵筒把它投了進去。

  最後的那張照片,就是她和阿懶站在梵蒂岡廣場上。那年他們都是二十四歲,是可以在五月就揮霍掉整個夏天的年紀。兩人穿著一式的白T恤、米色短褲,她還戴著墨鏡,阿懶手攬著她的肩,她順勢倚著他半邊的身體。看不清她的眼神,但看得出她是笑著的。阿懶也笑,露出白亮的牙齒。廣場上的鴿群時時被經過的行人飛掠而起,隔一會兒又悠閒地停下走動。他們倆就立身其間,好似兩隻快樂的大白鴿。

  江玥是考慮了很久,才把這照片發到江珺郵箱的。她告訴自己,如果她勢必尋不到歸宿,那麼就找一個同行者結伴浪遊吧。

  只是她沒有料到,這個同行者只陪伴了她小小一段就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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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28
  江玥關了資料夾窗口,閉上眼,江珺也好阿懶也好,都牽動她太多的情緒了。

  房間的隔音做得太好,正午時分周遭仍是一片靜寂,只聽見牆上的鐘,哢嚓哢嚓地走動,電腦風扇偶爾有點輕響,江玥在心裡默念,好了,好了,該幹活了。

  打開徐岩輝的譯稿文檔,江玥專心校對起來,把漏譯的,錯譯的,各種表達的細微處都糾正補上,並在後面用藍色字體注明她改動的理由。江玥自江珺處學來的做事風格,凡事講究有理有據,但即便真理在握,也是措辭溫和,不傷人面子。

  這樣一通改下來,鐘面時針已經指向四點,江玥錯過中飯,卻也不覺得餓。乘著手頭的事情告一段落,就踱去廚房煮了一杯清咖啡,再用機器烤了兩片麵包,端到餐桌電腦前,一邊吃著一邊對譯稿做最後的確認。確認完畢,江玥給徐炎輝寫了封郵件,發去校正稿。

  “唉,終於完了”,江玥歎著氣站在碗池邊清洗咖啡杯和餐碟。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聯手上的水滴都揩淨了,江玥回到桌前,忍不住還是打開了那個“歲月的童話”,打開了那個編號24的資料夾。

  之前所有的掙扎和自我暗示都成了徒勞。

  江玥沒有留下任何和阿懶相關的東西,當初一閃念間刪除了電腦裡所有的照片,後來回國,也沒帶回什麼東西,都處理掉了,煙消雲散不留痕跡。所以現在一眼,只需再看一眼,阿懶的一切就在她腦裡清晰浮現。

  江玥與他結識於春天。

  那時第二個學期剛剛開始,江玥基本上是每天清晨三點多睡下,別人的睡眠需要黑暗遮光,而她只有在熹微的晨光裡閉上眼睛方覺安全。如果是沒課的上午,江玥就睡到十點。起來梳洗穿著好,提著電腦背著書去附近一家名叫Epicurus(伊壁鳩魯)的咖啡館。十點半的光景,剛好叫一份食物,算是brunch(早中飯)。

  江玥仍是多年孤僻的性子不改,一人獨來獨往。但她喜歡隱藏在人群中暗暗地觀察別人,像草木盆景一樣安靜地處著,汲取咖啡館裡溫熱的人氣。

  一條街上那麼多家咖啡館,甚至星巴克離住處更近,江玥還是喜歡來伊壁鳩魯。因為這家店不像別家的幽暗,光線總是特別明亮,適合看書寫論文。空間很大,人也不多,不像星巴克還要排隊,來這裡的人多數也是學生,都是專心的各幹各事,即使有聊天的也是輕聲說話,不干擾人。而且每月交上15塊錢,就可以享受店裡的網路。唯一的缺點是店裡的插座太少,只有四個,如若要用,就得加入搶插座行列。

  江玥通常自覺不去覬覦稀缺的插座資源,耗到筆記本電池撐不下去了,就蓋上電腦看書去。

  可是那天剛好讀書筆記做到了一半,電腦嘟嘟地叫起來告知她電池將盡。江玥懊惱地從包裡找出電源線,開始四處逡巡找插座。

  這時,長椅上鄰座的男生拍了拍她的手臂,輕聲說,“你可以插在我的接線板上。”

  原來他自帶了插座。

  而這個人就是阿懶。

  江玥笑著謝了他,依舊埋頭敲完筆記。

  待她合上書時,他又拍了拍她手臂,問道:“你是中國人?”他指指江玥桌上的《鹽鐵論》、《越絕書》還有一冊阿城的《威尼斯日記》。

  江玥點頭答是。

  他興奮地說“太好了。”他介紹自己是哲學系的研究生,這學期選了一門中國哲學的課,因為做的是知識論,所以現在正頭痛地與“知/識/智”一類的詞奮戰。

  江玥弄明白了他的請求,拿過他手上那篇嵇康《答向子期難養生論》。幫他把涉及知、識、智的句子都找出來,連帶向他解釋它們的意思,遇到江玥自己也不能肯定的,兩個人就討論一下。

  終於解決完阿懶所有的問題。江玥靠在椅背上,問阿懶,“老闆也是你們哲學系的?

  阿懶不解,“不清楚呢,怎麼這麼問?”

  “因為店名叫伊壁鳩魯呀。”

  阿懶歪頭想了想,說道:“也許是因為伊壁鳩魯說過‘胃的快樂是一切善的起始和根源,智慧與文雅也與之相關’。所以為了感謝你,讓我來請你吃這家的招牌甜點怎麼樣?”

  阿懶叫來提拉米蘇和Espresso,“這個咖啡搭它最好。”他向江玥講述怎樣的提拉米蘇才算地道,講的頭頭是道。

  江玥覺得驚奇,問他,“你對美食有研究?”

  阿懶搖頭,“我奶奶是義大利人,就是來自提拉米蘇的起源地錫耶納。”

  江玥這才知道阿懶的血統有多複雜,複雜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他側頭向江玥眨眨眼睛,“我外婆是中國人。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的中文這麼糟糕。”

  江玥和阿懶這就算認識了。

  那時江玥對阿懶還瞭解不多,但她知道阿懶是真正有錢人家的孩子,因為他念的盡是無用的學科。好家庭出身才能這樣不講究實用性地讀了古典學、藝術史,又轉來讀哲學,無需去顧及生計,只講究趣味。也因此阿懶是真正的有趣又性情灑脫。

  面對阿懶,江玥有時會感慨,誰說人生而平等,出身決定了一個人太多的東西,資質、氣質與性情都在一開始就定下了。就像她,她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是永遠也剔除不了的。

  在認識之後,江玥便常常在哈佛園裡遇見阿懶,最初她還以為他是故意裝作與她邂逅。不過真相很快揭曉,阿懶根本就住在她樓上,不遇見才奇怪,只是從前她走路只顧低頭默想。

  招呼打得多了,漸漸地到了咖啡館他們也會坐到一起。阿懶常約她去聽音樂會,波士頓的演出很多,而正好他們都喜歡巴羅克樂團,買了套票聽一個音樂季,幾乎場場不落。江玥最喜歡的還是和他逛美術館,因為與鑽研過藝術史的人一起看展覽,能聽到太多的趣聞軼事和獨到見解,比導遊,比展覽手冊不知精彩幾萬倍。

  而江玥也理所當然地成了阿懶的中文老師。

  在他向江玥討中文名時,江玥就指著他手中的《威尼斯日記》說,“他叫阿城,你就叫阿懶,那你就懶得名副其實了。”

  阿懶的原名是Alain,要說音譯也該是阿蘭‧德隆的阿蘭,可江玥見識過他的懶樣兒,覺得阿懶這個名字與他實在太般配了。

  江玥第一次去他的宿舍時,簡直不敢相信,看起來一點都不邋遢的男生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幾乎沒有落足之處,地上到處是書,CD,甚至衣服也扔得到處都是。他竟然還疑惑,“為什麼你一進來,房間就顯得特別亂了呢?”好像江玥施了什麼魔法似的。

  江玥扒開一堆東西,找到椅子坐下。阿懶遞給她一串香蕉,頗為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有香蕉可以招待你。”這原本也沒什麼,讓江玥驚倒的是他之後的解釋,“其他的東西太麻煩,還要洗。”

  所以自那次後,江玥絕少再去他宿舍,多是阿懶來找她。

  阿懶無疑是江玥留學生活裡的一束亮光,在那之前一切都是陰鬱的,像波士頓冬季的天空,霧氣濃重,總是灰濛濛。因為亮光突然地投射進來,江玥只顧眯起眼去迎接。在她還沒來得及反省自己與阿懶的交往是不是太多,多得超過正常範圍的時候,他們的關係就又變化了。

  那天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了。江玥在MSN上碰見阿懶。

  他問她,忙不?江玥說剛寫完一份paper,上網逛逛。阿懶簡略地回說,“等著。”

  隔了五分鐘,江玥的房門被敲響。

  開了門,阿懶斜倚在牆上,一手擒著一瓶酒,另一手握著一隻檸檬,用他怪腔怪調的中文說出來一句,“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江玥哈哈大笑,使勁怕他肩膀,“太酷了,連李白的詩都會背。”

  阿懶也笑起來,“那是因為老師教得好哇!這不,為了表示感激,我就來進貢好東西了。”他晃晃手上那瓶特拉基出產的龍舌蘭酒。

  然後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廚房,將檸檬切成片,還帶了鹽罐過來。

  江玥找出兩個喝白蘭地用的小酒杯放在桌上,她沒喝過龍舌蘭,所以就坐等阿懶示範。

  只見阿懶往杯裡倒滿金琥珀色的液體,拿起鹽罐在虎口灑上一撮鹽,又在中指和無名指間夾上一片檸檬。然後他快速地啜一口檸檬,舔一下手背,接著舉杯一飲而盡,動作乾脆俐落,待酒順喉而入,他長舒一口氣。

  江玥光是看著已能體會那美妙的享受。她學著阿懶的樣子,喝完一杯,果然痛快。

  這樣幾杯下去,興致漸高,阿懶挑釁地看著江玥說,“咱換個玩法吧?”

  江玥挑挑眉,欣然接受,“好啊,誰怕誰呢。”

  阿懶捏了點鹽抹上江玥的脖子,細鹽沾在他的手指上,粗礪地摩擦著她的皮膚,很癢,可他偏偏抹得很慢。抹完鹽,他拈起檸檬放在她唇邊,江玥遲疑一下,微張嘴將它含住。

  阿懶慢慢貼近,先是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她頸上抹了鹽的地方,他雙手扶住江玥的肩,不讓她退縮,小口小口地吮咬她的皮膚。

  那感覺非常奇異,江玥突然想,他會不會是吸血鬼?

  然後她聽見阿懶低低的聲音,有點無措的,他說:“我一直都想吻你。”

  阿懶已經抬起頭。他用嘴銜下檸檬,吻她的唇,輾轉反復,繼而深入,帶著無限渴望,仿佛她就是那杯烈酒,將他胸間煨燙,讓他喉間灼燒。

  後面的事情就很自然地發生了。

  江玥遲鈍地任由阿懶引領著她。而當她敞開手臂抱住他時,江玥才知道自己是那麼地需要一個擁抱。

  在高潮攀升的途中,她的心裡有個聲音在不斷呼喊——燒吧,燒盡吧,燒成灰吧。

  她那麼地狂野。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還是異鄉的孤單,或者是那長久的寂寞的守望?

  在她快站成了一根鹽柱時,是阿懶將她從那絕望的姿勢裡釋放了出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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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6-3-9 17:42: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29
  江玥至今記得,第二天醒來時她看見的阿懶,他在晨光中熟睡的模樣。

  春日,窗外樹梢上鳥兒的叫聲顯得格外的歡,江玥就是被它們給吵醒的。頭很痛,她當然沒忘昨晚發生了什麼。但她沒有動,只是安靜地躺著,她的腦袋仍舊貼在阿懶的肩窩。

  隔了一小會兒,江玥仰起頭凝視這個與她夜半繾綣的異國男子。可惜她沒有繪畫的天賦,不然她一定會畫下他的睡顏。

  有的人就是這樣得天獨厚。她心裡甚至泛起一點輕愁,因為不知道時間會怎樣改變它。

  江玥呆呆地看著,直到那栗棕色的睫毛微微顫動,像蝴蝶扇翅欲飛那刻的輕顫,然後就看見他笑了。

  “看得這樣入迷?”阿懶的聲音是剛睡醒時的磁啞,“那就常看好不好?”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間,背和臀之間那凹下去的地方,他像是極其迷戀那段弧線,反復地摩挲著。對這個晨起相見,他們都有點入迷。

  過了很久,阿懶再次開口:“玥,做我女朋友吧!”

  他總是叫她單名“玥”,因為“江”的音他發不好。

  江玥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文化的,國族的,地域的。

  不過也許正是有這樣大的差異,他們之間才存在這樣大的吸引力。若說愛情如花有花期,那還有無數的差異留待他們的好奇心去探究。

  阿懶手上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到她總是冰涼的身體。

  是誰曾在歌裡唱過——人是需要人的人?

  江玥告訴自己,他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收下吧。

  因此,阿懶就成了江玥的男友,如果嚴格說起來,也是她第一個男友。

  在接下來將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們像所有年輕的戀人一樣,嬉戲歡樂,當然也曾有過意見不合的冷戰爭吵。他們一起出遊,一起做功課,也會一邊做飯一邊辯論自由與公平這樣的大問題,夜晚阿懶總是過來她的宿舍,他們做/愛,然後相擁而眠。

  江玥喜歡這樣的生活,恬靜而愉悅。她能感覺到自己變得不一樣了,不再是湍急的激流在心間亂撞,而變得像是接近出海口的河灣,寬容開闊,流水平緩。

  那些日子裡,她笑得多,少有畏懼。

  她還是會想起江珺,在午夜夢回,或是早晨那刻迷夢與蘇醒的臨界點。只是這時的他,讓她總也觸摸不著的他像是前塵舊夢,依然讓她酸楚,但也只能是這樣莫可奈何的酸楚。她得背負起自己的行李,繼續往前走。

  那時因為年輕,江玥和阿懶都沒有過多的考慮未來,而且心安理得地認定他們會繼續這樣好下去。

  如果那個意外沒有發生,江玥相信他們是會好下去的。阿懶不是已經向她求婚了嗎?

  雖然那是一個非常散漫的,不正式的求婚,但她卻認真地考慮了。

  那是2006年冬季學期快結束時的事情。

  阿懶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這唯一的姐姐那時要結婚了。江玥見過她,是一個美麗健碩的女子,待她很是友善。婚禮在休士頓舉行,雖然江玥也很想與阿懶一起去觀禮,但最終只將一對翡翠耳環交給他代送。

  如果江玥知道這是她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如果她知道,這次的道別將成為訣別,她一定會放下所有的論文,乃至放棄學位,她也要跟他同去。如果她去了結果會不會改變,那件事是不是還會發生?

  但江玥不是卡珊德拉,她沒有預知命運的能力。

  當時她是苦著臉,與阿懶道別的。阿懶揉她的頭髮,安慰她說,“肯定能趕出來。而且肯定寫得很棒。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他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後就走了,江玥沒送他去機場,甚至沒有送他下樓。

  那時她一心只為自己壓頂的論文焦慮。

  碩士讀完後,江玥仍留在東亞系攻讀博士,只是專業方向從經濟史轉做了思想史。因為跟著阿懶親近了一點哲學,江玥對思想史生出了濃厚的興趣,而且認為在當下這樣曖昧不明的文化氛圍裡,研究思想史別有一番意義。

  可思想史的博士,豈是容易讀的。幾乎是什麼都要看,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都要看。有時一門課就講一本書,可是這一本書底下不知又墊了多少的論述著作。

  那會兒臨近期末,她選的三門課都要交論文,要看的參考文獻摞起來幾乎有她高,她唉聲歎氣總算明白為什麼哈佛橋上常有學生跳河自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條路怎麼越走越料峭,但都是自己選的沒得怨人。

  近中午的時候阿懶已到休士頓,出機場時他給她發了短信,只說自己到了。江玥看一眼,回說好,她知道阿懶體貼,怕打擾她。晚上時,阿懶打電話來,他們閒聊幾句就掛斷了,江玥那會兒哪有心思和時間與他暢談呢。

  再就是阿懶走後的第二天下午,江玥收到了他的另一條短信。

  他就是在這條短信裡向她求婚的,如果它也算求婚的話。

  “我覺得結婚挺好的。小月亮,寫完論文,考慮一下,嫁給我吧?”

  一條短信江玥看了足足一分鐘。

  放下手機,重回剛剛在讀的《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厚厚的一冊書就快讀完了,可最後這幾頁是怎麼也讀不下去,因為她的腦子裡不斷地冒出阿懶的問話。

  江玥懊惱地把書蓋到臉上。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婚姻,至少從未想過結婚這事與她有什麼相關。在她知道自己愛上了江珺以後,從十四五歲到現在的二十四歲,這麼長時間裡,她從未想過自己要嫁給江珺。是的,她從未想過。可是在這個“未想過”裡,卻暗含了一個預設,那就是既然不會嫁給他,那她還結什麼婚呢?

  現在突然有一個人和她說,要娶她。這個人是她喜歡的。雖然對一輩子還沒有概念,但是在可預見的年歲裡,她是願意與他在一起的。

  想到了這裡,江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江珺。

  如果她與阿懶結婚,是不是意味著她會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與他再無關係的家?

  在她無依無靠時,江珺給了她一個家。從那時起的十幾年裡,她一直依賴他,在感情上,在精神上,在物質上。現在她終於要脫離這種如蛭附骨的依賴了嗎?

  江玥記起斯賓諾莎的一句話,人有幾分自決,便有幾分自由。

  如果至純至高的幸福是擁有你最渴望擁有的。那麼,她是不可能享有那種幸福。

  好吧,那就讓她脫離對他的依賴吧,讓她享有自由吧。

  江玥想好了答案,靜下心來,回到桌前繼續讀她的書寫她的論文。

  她想,等阿懶回來,就可以告訴他,她願意。

  可惜這件事不是她願意就可以成行的,因為阿懶再沒有回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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