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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酒小七]浪花一朵朵[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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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9 17:25:4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6-3-9 17:47 編輯

浪花一朵朵 作者:酒小七

內容簡介】:

  有一個詞叫「bittersweet」,她的這場無望的愛,就是這樣且喜且憂,

  甜蜜又苦澀,是不是每一場傷筋動骨的愛都是這樣的滋味?

  「願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

  江鄉夜夜是每一個漂泊異鄉懷戀故鄉的夜晚,也就是每一個遠離他思念他的夜晚。這半句詞,她曾在紙上寫過太多遍,在心裏念過太多遍,熟悉得像一句祈禱文,而終在今夜,這個聖靈降臨的夜晚,得償夙願。

  題記:我的心永無安寧,直到它棲息於你。——聖.奧古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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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9 17:26: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引子
  江玥不信神,但她相信有個至高的存在叫命運。
  運命惟所遇,迴圈不可尋。
  這初初的二十五年已是一波三折,後面還會怎樣?
  它無序、偶然、翻雲覆雨。
  所以她認命,且抱著看戲的心態,看祂會發給她什麼牌,要引她到何處去。
  據說這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江玥在沉寂中隱隱期盼轉機的到來。
  而它果真來了。


  1
  那天傍晚,江玥正陪著密歇根大學來的訪問教授往餐廳走。

  這個不起眼的胖老頭是世界知名的哲學家Albert Glan,這個學期在J大講授語言哲學。江玥作了這門課的助教,於是從接機起,到吃飯、住宿、出遊、上課事無巨細都要一一打點。雖然事情繁瑣不免厭煩,但私下可以和這樣的大牌牛人隨意交談請教,卻也受益良多。

  江玥並不是用功勤懇的好學生,但聰明,不說話時一幅文靜的樣子,向來討老師喜歡。胖老頭這會兒正以老外一貫不吝讚美不嫌肉麻的做派贊她beautiful又brilliant。江玥心想,BB噢,好老頭,誇人還講究押頭韻。這麼想著,就覺察到她的BB(BlackBerry)在響。

  走道裡人聲嘈雜,她從包裡掏出手機時,螢幕顯示已有兩通未接來電,那人卻還不屈不撓地打來。她盯著來電號碼,遲疑片刻摁下接聽,那邊立時傳來略顯急促的男聲:“小玥,你快來趟醫院!阿珺哥出事了,還在急診,估計是要住院……”半晌沒聽見回應,那人也穩下聲來,說道:“我們就在康州。他身邊就我一個人。”

  “你們在哪個醫院?”

  “協和。”

  “我馬上過來。”

  江玥將手機胡亂塞進包裡,手禁不住微微發顫。

  別慌,別慌。

  轉頭正好看見師兄徐炎輝,她連忙拉住,說自己家裡有事,晚上Glan教授的課請他幫忙照看,又將選課名單交給他。徐炎輝連聲應下,說小師妹吩咐,自當遵如聖旨,見她神色恍惚,才沒再出言調笑。江玥又回身向Glan教授致歉。這才拔腿往外走,走兩步便跑了起來。這個時間,正是交通高峰期,能不能打到車,到赤金路那邊又堵不堵。江玥只覺腦中空空,胸頭卻像是灌滿了風喘不過氣來。

  等她趕到醫院,天色已經全暗了,慘白的日光燈,照著醫院慘白的牆壁,王浩正站在住院部護士台那兒等她。

  到得他跟前,江玥叫了聲“小王叔叔”,緊忙問:“怎樣了?到底怎麼回事?”

  “急性胃出血。已經止血了。十點多才從新加坡飛回來,中午和國土局一群老傢伙吃飯,喝得不少。出來在車上我看他臉色就不對。到飯店房間就休息了。後來,曾工打他電話沒人接又打到我這裡,我過去敲門也沒應。找人打開門進去才知道他暈倒在衛生間裡,地上還吐了一灘血。這些天東奔西走太勞累,平日吃飯又不規律。你好好勸勸他……”

  王浩看著面前的江玥,仿佛還是從前那個小姑娘,可又很不一樣,一時也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他自二十歲退伍起便為江珺工作,是他的司機,保鏢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王浩自認對江家他是最為瞭解的,況且整個江家很簡單,就只有兩人——他面前這個和躺在病床上那個。但他不能理解從前那麼親厚的兩人居然生分到互相避忌,難道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有點懊悔地撓撓頭,這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打錯了。

  “他現在呢?”

  “正輸液呢,在231房間。你去看看,我出去吃點東西,順便買點粥回來,等他醒了吃。”說完,王浩不再看她,管自己走了。

  江玥推開病房的門,走進,然後輕輕闔上。房間中央的病床上正躺著那個人。

  是近鄉情怯嗎?江玥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門口離床只幾步路的距離,卻有悠悠七年橫亙其間。

  七年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到生日年節時,他打來電話道聲快樂,淡淡地問著近況叮囑幾聲閒扯幾句。她寧願沒有這些個電話,老死不相往來,那麼她還能掂量出自己在他心裡是怎樣的份量。她怨恨極了這樣的不冷不熱。他們原是最親最近的人,卻疏遠至此。

  這些年在別人看來她是從心所欲灑脫浪漫,惟她自己知道那是自我放逐,終於越走越遠。很多時候想跑回去,不管不顧,死皮賴臉,這念頭一次次爬上心頭折磨她,咬咬牙又生生捱下。

  睽離七年,此刻只有她和他兩人,多難得。

  將近夜晚八點的光景,窗簾拉得嚴嚴,房裡只開著廊燈。就著這點幽微光亮,江玥細細地打量他。

  這麼多年,他怎麼也不見老。

  右手攤著插了針頭在輸液,左手放在身側,蜷成一個虛握的拳頭,一點沒變。手腕處泛起一片青紫,想是昏倒在地時磕著了。眉頭在睡時仍輕輕蹙著,眉間的川字紋像是更深了。臉廓線依舊稜角分明,短短的發密密茸茸地貼著頭皮,摸上去必定還是扎手好玩。他是早就有白髮的,而今愈發多了,黑白夾雜就要成灰色了。

  塵滿面,鬢如霜。還是老了的。

  歲月如馳,湯湯川流。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才二十三歲,如今四十有一了,一身病痛滿心疲憊,怎會不老。


  2
  江玥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定定地望著那仍在沉睡的人。淚意漸起,凝在眼中,水光浮泛。在這模模糊糊間,近二十年的人與事如光影恍恍顯現撲湧而來。

  她記得,全都記得,它們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地貌。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人給的。

  是他給了她姓氏,為她取美麗的名字,予她衣食居所,讓她受最好的教育,在夢魘時安撫她,在生病時照顧她。

  他曾給了她一個家。

  對他縱有千萬種感情,但始終不變的是感激。以前看武俠小說,看到“吾輩之再生父母”的說辭,雖是陳腔濫調,但時看時驚心,再生父母,說的不正是他嗎?

  如果沒有他,江玥無法想像,自己會流落何方,現在又會是何種模樣。

  他叫江珺,沒錯,她是叫他叔叔,但她的父親並不是他的兄弟。

  江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生於何時,家鄉何處。

  她是棄嬰,這點阿婆從未對她隱瞞。

  阿婆說,是在秋天的一個早晨看見她的,到底哪一天記不得了。那時她應該剛出生沒幾天,長得很小,阿婆張著手比劃,這麼點,像新生下來的小貓仔。阿婆實在太能誇張了,一個嬰兒就算再小也小不到那個地步呀。但她當時真的是像小貓一般,被放在一個紙箱裡,裹著件大人穿的半舊棉襖子。箱子裡並沒有什麼信物,連個紙片都沒有。就這樣被放在教堂門口。

  那是鳳山鎮上的基督教堂。這個教堂像是資訊集散地,教眾們每週一、三、五晚上要聚會讀經,周日禮拜一日,位置又在鎮中心,往前是菜市場,來來往往正是最熱鬧的地方。

  所以江玥當天就被抱去給了鄰村一對沒生養的夫婦。

  江玥回想這段經歷覺得匪夷所思,她對養父母沒有一絲印象,甚至不記得自己叫過什麼人阿媽阿爸。

  因為到三歲時,她又被送回教堂了。那家男人做工時觸電死了,女人要回娘家好再改嫁,怎會帶著她這個半大不小的拖油瓶,何況還是領來的。她把小孩帶到教堂想寄在這兒看有誰想要。結果江玥從此就跟著看教堂的阿婆住下了。

  柳阿婆是嫁到鎮上一戶姓柳的人家。起先她和她男人住在這個教堂的偏房裡,漸漸兒女長大成了家分了家,再後來老頭沒了,她一個人,仍舊負責打掃看管教堂。一個人不免冷清,江玥來得正是時候,三歲帶起來也不很麻煩,她也就接過養了起來。

  一個暮年女人和一個稚齡女童,那幾年是怎麼過的呢。江玥想起來的只是些片段,像翻看照片一般,哦曾有那一幕。當然小時候的照片她一張也無,因為沒有人給她照過相。

  阿婆叫她瑪拉。

  瑪拉瑪拉叫開了,一條街上的小孩都笑話她,給她起綽號馬拉屎馬拉尿。她個矮人小,打又打不過罵人又不會,每每這時只漲紅著臉覺得難堪又難過,心裡埋怨阿婆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阿婆打著兩根長長的辮子,盤在頭頂,鎮上信耶穌的女人幾乎都留這樣的髮式。江玥也留著長髮,梳兩根辮子垂在胸前。她記得冬天午後,阿婆散開她的髮辮用篦箕給她篦蝨子,又給她洗頭。她對著臉盆彎著腰垂著頭,很累可是只能撐著。有一次她站不住了,扭動著不小心把水甩到阿婆身上,當下手臂就挨了篦子敲。阿婆的脾氣不好,凶起來罵她短命鬼,要把她趕出去睡大馬路。阿婆會做衣服,時常接些活兒掙錢。做剩下的布料就拼著給她做些衣衫裙子。晚上臨睡前熄了燈,阿婆跪在床前祈禱,她也乖乖跪著。

  她一直沒有上學,不像別的小孩上完幼稚園,等著念小學。教會組織了一個小子班,每週六給教友的孩子講些聖經故事。每回她都去聽。對著圖畫看旁邊的字,問教他們的阿姨這念什麼,如此識了些字。最高興的是這個阿姨教了她彈風琴。彈C調的讚美詩“需要耶穌”,最最簡單的調門指法。禮拜堂沒人時江玥就溜去摸風琴,對著詩歌簡譜練。小小的她心懷小小的願望,如果能把風琴彈好,將來就可以為他們唱讚美詩時彈琴伴奏,那樣就不用擔心會給趕出去了。

  日復一日,微如草芥的她也長到了七歲。

  在江玥七歲這年過去大半時,發生了兩件事,毫無預兆的,卻徹底改變了她而後的人生。

  阿婆走了。

  江珺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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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9 17:2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3
  那年夏天,鳳山鎮照例來了颱風起了洪水。颱風洪水過後,阿婆要把教堂裡的窗簾幔布取下來洗曬。教堂屋頂高深,窗子一扇扇聳立,簾幔由高處長長垂下。她支起梯子靠在牆上自己撐爬上去,一腳不慎踩空摔下,高血壓的人,經此一摔,躺了一晚就咽氣了。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又有許多教會的弟兄姊妹過來料理後事。在眾人的幫襯下喪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要到這個時候江玥才知道柳阿婆原來姓江,牌位上寫著江氏秀珠。

  因為這個江姓,江珺來參加喪禮。

  柳阿婆江秀珠是他爸的姐姐,他的姑姑。他為數不多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鳳山鎮江珺已是多年沒回了。生於斯長於斯,卻不想甚至不敢再踏上這片土地。九年前那場暴風洪水帶走了他的父母,一夕間將他光彩鮮麗的青春潑得灰墨墨。悠游無憂的少年時代終結于這場天災。

  鳳山鎮背山面海,颱風一旦在此地登陸,風雨肆虐,殘局不堪設想。那年他十四歲念初三,哥哥江舟十八歲念高三。他記得那天是九月三日,剛開學。颱風正面襲來,風強雨勁無止無歇,大水漫起山體癱落。他們江氏族人連排建的房子在鳳山腳下,房屋脆弱不堪風雨肆虐隨著山石轟轟崩塌。被壓在下面的人就再沒能起來,那裡面有他的母親和從鎮上趕回去的父親。

  兩個少年一時間失去所有庇護,只得自強自立。

  江舟輟學,和同鄉的年輕人去了祁甯市修船廠做學徒工。不料這群背井離鄉的年輕人成了改革之初的弄潮兒,像一條條搏命的鯰魚,遊走在法律的邊緣,奮不顧身地捕捉住剛剛萌生出來的商業機遇。

  江舟腦子活膽子大又講義氣,鳳山出來的這幫人漸漸都願聽他調遣。幾年來借著天時地利,走私倒賣賺下第一桶金,而後越積越多。在體制破冰之期悄悄聚集起了自己的原始資本。

  江珺升上高中,最終以全省理科第三的成績考上J大,讀海洋工程。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兩兄弟喝酒慶賀,喝到最後是兩人四眼赤紅抱頭痛哭。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這些年的辛苦落魄都熬過來了,二人今時所成亦可告慰在天的父母。

  只是江珺沒料到,世事竟這樣無常。在他大四快畢業時,江舟出了車禍當場死亡。江舟是在毗鄰祁寧的山城茂石談完生意,開車回祁寧,山路彎曲窄陡,平日就是事故頻發,何況夜深酒後。

  之後很長時間裡,江珺都覺得自己仿佛被颶風卷離大陸的一座孤島,那種茫茫無依漂流無根的存在感強烈地磨礪著他吞沒了他。

  也許是因為這一份共同的為人世遺棄的孤絕之感,讓在他面對這個叫瑪拉的小女孩時起了惻隱之心。

  那時已經送殯結束回到了耶穌堂,男人三五成群地坐著抽煙閒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鬧,女人們在廚房忙碌。江珺被幾個年輕人圍住,那些或酸溜或豔羨的問話弄得他實在尷尬,便找藉口溜了出來。

  穿過天井,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禮拜堂內陰暗涼爽,棗褐色的長椅左中右數十排布落整齊,留出兩行過道通往講壇。江珺手指撫過一排排落漆的椅背,往前走,然後他看見一個站在風琴前的小人兒。

  他問她:“你會彈琴嗎?”

  她點頭。

  “那彈一支歌給我聽,好嗎?”

  她又點頭。

  那時她還只會用右手單手在中央C鍵區彈奏。但奏出的樂音非常淒哀。

  江珺聽著耳熟,便問她:“你會唱這歌嗎?”

  她再點頭,脆生生的童音和著琴聲唱出:“失迷的羊,你今在哪裡?救主今天正在尋找你。一百隻羊當中缺一隻,莫非就是你?莫非就是你?”

  末了的這句“莫非就是你”低徊不已,直鑽入他的心裡。

  是的,他想他就是那只走失的羔羊,他的親人天上歡聚,只剩他孑然一身在這行色迷亂的塵世。

  他頹然地坐在第一排木椅上。

  她闔上琴蓋,走到臺階邊,蹲下來看他。

  小丫頭,綠色的連衣裙,翻著白色荷葉邊的領子,蘋果臉雪白雪白,看上去像顆小嫩蔥。蔥葉蔥白,真是像得很。江珺禁不住笑了起來,一掃此前的陰霾情緒。

  江珺誇她琴彈得好,歌唱得也好,問她叫什麼。

  顯然,小孩子被人表揚很高興,對那個她討厭的名字也慷慨起來。

  “我叫瑪拉。”

  說完急急解釋,不是那個馬,是這個瑪,一時又想不出怎麼形容,就跳下臺階,拉起他的手,在手掌上寫字。

  江珺覺得有趣。

  “噢,下次你可以和別人說,我的瑪是瑪瑙的瑪。你幾歲了?上幾年級?”

  “我七歲了。沒有上學。”後面那句聲音低了下來。

  “噢。瑪拉,你姓什麼?你爸爸媽媽呢?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這個簡單的問題卻是她猜不透的謎。

  “不知道。我沒有爸爸媽媽。”

  望著他的烏溜大眼不知所措地撇開,為避開不堪的身世陳於人前的刺痛,或是克制要紅的眼圈要湧出的眼淚。

  江珺沉吟,他記得聖經裡說瑪拉的意思是苦的。出埃及記裡,摩西領著以色列人在曠野走了三天,找不到水,到了瑪拉,卻不能喝那裡的水,說因為水苦,所以那地方叫瑪拉。他記得還有一處,有個婦人叫娜奧米,死了丈夫死了兒子,多年後她返鄉,遇見故人,她就對叫喚她的人說,“不要再叫我娜奧米啦,要叫我瑪拉,因為全能的神讓我受了大苦。”

  娜奧米是甜,瑪拉是苦。誰給一個天真無辜的小女孩起這樣的名字。是說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她的命是苦的?


  4
  江珺歎了口氣,看著小姑娘彆扭地仰著頭,手指絞著身側的裙擺。他上前抱起她。

  江玥手掛住他的脖子,臉伏在他肩膀上。

  也許是很久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也許是想到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許是想到不知道自己往後要到哪裡去,她開始哭,然後嚎啕大哭。

  他抱著她去找柳阿婆的女兒他的表妹柳玲。柳玲告訴他瑪拉的身世來歷,說著造孽啊罪過啊。江珺知道這樣的事情在農村小鎮一點不稀奇,他問:“那她現在怎麼辦?以後跟誰?”

  柳玲一怔,她是根本還沒想到這茬事。

  瑪拉極力平息自己的抽噎聲,靜靜地趴在他的肩頭,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會說,聽著柳玲支吾著推搪著。

  江珺低頭想了片刻,說道:“這樣吧,你們都有難處,就讓她跟我去祁寧吧,我那兒地方大,附近剛好是學校,她也該上學了。”

  她頓住了,因為太震動。多少次回憶起這一刻,都覺得不可思議,猶如奇跡,從沒想到會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她窮途末路時願意帶她走。這個人她全然陌生,但誰又是她熟悉的,她沒有親人,也沒有選擇的能力和餘地。但他的大手護在她的脊背上,教她安定不懼怕。

  那個下午他們就走了,在鎮上的車站坐客車到祁寧市。到祁甯時已經夜晚八點多,司機開車來接。她一路上張望著窗外,臨到站了,反而顛顛地睡著了,大概一直太緊張,終於撐不住。

  江珺抱她上樓,到門前將她拍醒,說“到家了”。他取鑰匙開門,領她進來。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闊,簡單的傢俱,沒有一件不必要的擺設,她跟在他身後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讓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進廚房,煮了兩碗湯米粉,一碗蓋一個煎蛋,灑著蔥花,“我們先填飽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邊吃邊說:“今天八月十九號了,明天先去給你上戶口,很快要開學報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

  她點頭說好。

  “還得給你起個名兒。以後你就和我姓江,好不好?咱不叫江瑪拉了。今晚月亮又圓又亮,和你眼睛一個樣兒。就叫江月,怎樣?”

  他念張若虛的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只覺得他和藹可親,他問她可好,她猛點頭。

  “唔,月,再特別一點,也給你加個玉字,和我的一樣,好不好?”

  他在紙上寫“玥”字給她看。

  “玥者,神珠也。江玥怎麼樣?”他像是徵詢她的意見。聲音低沉,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魔力。

  那一天,她有了生日和姓名,他說這裡以後就是她的家。

  江珺領她去衛生間,給她調好水溫,告訴她,熱水開關怎麼控制,洗髮用哪個,洗澡用哪個,換洗的衣服擱哪裡。講停妥當,帶上門讓她洗浴。

  換名江玥的她,披著濕漉的長髮從浴室出來,穿和那綠蔥一樣款式的淡藍連衣裙,裙身已有些短了。她從鳳山帶過來的就一個小布包,柳玲給整理的,一本聖經、一本詩歌,再就是作替換的這套衣衫。柳玲定是想著,去了祁寧還不買新的來,況且她也沒有什麼值得帶走的。

  江珺找出一條新的大毛巾,說:“只好用這個再擦擦乾了。沒有吹風機。明天帶你去買。”拍拍新鋪的床,“晚上你就睡這裡了,以後這個就是你的房間,我就在你隔壁。”

  他讓她過來坐在身前,幫她擦乾濕發,她的頭髮很多且養得很長,只是發色不夠黑。身量也瘦小,想來是營養不足,他知道老太太最是儉省。

  他給她熄了燈,“好了,安心睡吧。明天我們要做很多事。房門不關,有事就叫我。”

  待走出房間,江珺苦笑,一個決定容易做,但往後的事情千頭萬緒,生活多少繁瑣。何況一個年輕的單身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他笑自己太過輕率了。

  但這時他已不容許自己推諉,不能背信棄義。

  她的景況他看在眼裡,沉默,乖巧,可憐,像當年的他,他懂得她的無助悽惶。他告訴自己要對她好一點,現在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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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9 17:27: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5
  帶江玥到祁甯時,江珺已經過了他事業最艱難的草創期,進入最繁忙的轉軌開拓期。

  大學畢業,江珺沒有服從學校分配,來了祁甯接手江舟留下的恆洲貿易。雖然大學四年寒暑假都跟著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業,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時代的創業者一樣,江氏兄弟有著一個十分卑微的開始,很多時候他們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轉型的時代,法制的滯後和對灰色行為的寬容讓恆洲獲得生機,但讓它在之後大變革中的存活下來,並日漸壯大,依靠的是他的這份清醒。

  江珺是那種直覺很好的人,這應該是草根出身卻獲成功的企業家共有的天賦。當年因著祁寧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裝煙酒,小家電,小五金被偷運進來,祁甯因此而成為遠近聞名的私貨集散市場。到江珺接手生意時,他漸漸停掉走私倒賣這種原始的貿易方式,建起了一個商品交易中心,這就是日後蜚聲中外的祁寧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業,在沿江各省市開起永寧連鎖百貨。到土地制度改動,江珺拍了城西兩塊住宅用地,開始介入房地產業。八十年代末正值國際航運市場全面低迷,許多船東破產船隻賤賣,江珺收購了幾隻,一隻重噸位的在不久航運業復興時轉手賣出,大賺了一筆,小噸位的自己用來跑內河沿江貿易,漸漸地做起了航運生意。

  那個時期江珺是什麼行業賺錢做什麼。只是他有意識地將恆洲轉變為一家規範的企業。

  江珺像陀螺一樣忙轉不停,他把自己的狀況解釋給江玥聽,問她是要在學校寄宿還是住在家裡,他說,“其實你跟著我並不合適”。他說這話的時候並無意識,不知道在江玥聽來有多驚恐。

  那晚,他聽到江玥房間裡傳來嗚咽聲,她分明在睡,但哭得很悲傷。

  她剛來的時候常常如此,睡夢裡哭得淒慘。他聽到,便推門進去坐在她身邊,拍拍她。她會醒來,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說做夢了。

  這次他也搖了搖她,江玥朦朧裡轉醒來,扒著他的手,幾近哀求地說,“你別趕我走,你別趕我走。”江珺聽了很動容,從此再也不提這話。

  江珺忙公司的事,江玥上自己的學。家裡請了一個保姆,每日打理家務,做中午、晚上兩頓飯。

  江玥不覺得被疏忽,也不覺得孤獨。

  江珺在祁甯時,有時放學得早,她便到他公司。

  她趴在辦公桌上,寫作業,他在桌對面看檔講電話。也有人進來談事情,見到她很吃驚。他笑笑說,“我侄女,放學了在這裡玩會兒。”他有時候也帶她去輕鬆的飯局,總是介紹她是他侄女。這是最合理的身份,不讓她難堪,亦不需多解釋。當然熟識他兄弟的人知道沒有這麼個侄女,但並沒有當面問,想必是他私下已經交代過。

  江珺與別人談話並不避她,遇到多壞的狀況,說話也是不急不徐,因為內心最是堅定有決斷。在她印象裡,他一直是這樣氣度坦蕩從容。“君子坦蕩蕩,是說君子無論怎樣慮遠,怎樣任重道遠,甚至中心惶惶,都不會唉聲歎氣。”一次她在書上看到這句話,立時就想到了他。

  那個時候公司大樓還在祁東路,離住處和學校都近,所以她常去。舊廠房改建的辦公大樓,六層高,青灰的牆體,簡潔樸素。

  他的辦公室在三樓。後來江玥發現無論是住所還是辦公,他一直偏好低層。

  她曾好奇地問過,“電視和小說裡,那些董事長啊總經理啊,辦公室都在幾十層高,沒事就愛站在窗前,俯視眾生,眺望遠景,你怎麼喜歡總窩在低層?”

  江珺的回答很讓她吃驚,他說,“要是我在那麼高的地方,就會很想跳下去。”

  多年後當江玥自己成了一個虛無主義者,困在萬事皆無意義的牢籠裡,她才理解江珺的愛和怕。


  6
  在江玥離開前,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學,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學順利。孩提時,她懂事不纏人,青春期,又從不叛逆。預想的重重困難並沒有出現,反而江珺時有他們倆相依為命的感覺,他甚至慶倖自己當初做了這樣的決定。

  江玥性子仍舊安靜。但若遇到好東西卻很喜歡與人分享,當然她分享的物件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長出的嫩葉,院子裡野貓的動靜,讀到好玩的書,動聽的音樂,學校裡的事,她都會細細講給江珺聽。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讓她描述起來都興味十足。一日工作結束,江珺最喜歡聽她絮絮叨叨地講,分享她小小的喜悅和悲傷,那對他疲憊的心神仿佛是一場淨化。

  江玥也沒有什麼朋友,也許她沒有花心思要交什麼朋友。在學校裡,她不是風雲人物,但有點特別。長得算漂亮,但個子小,剛上學時普通話也說不好,卷平舌不利索,前後鼻音分不清,常被人取笑。都傳言她是孤兒,因為學校有事或開家長會都是叔叔來的。她成績優秀,又從不出風頭,對同學來說她很友好,只是有些神秘。因為她總是一放學就回家,假期也不與同學玩,約她幾次被回絕就漸漸也沒人來找她了。

  她總是急於回家,是因為那個家是她的庇護所,是她需要用心去守護的地方。一直以來她所擁有的都是陌生人善意的饋贈。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怎樣討人歡心,避免讓人厭煩。

  現在她覺得自己運氣太好,簡直不像真的,因此愈加小心翼翼。江珺一回到家,她便奔出來迎接,拿鞋端水,他叫她做什麼,她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做。江珺喜歡逗她說話,逗她笑,於是她養成習慣,每次說完話,總是不經意瞥一眼看他是不是高興,是不是對她說的感興趣。

  但江珺待她確實好。這始終如一的好讓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放鬆下來。漸漸地她把這個以為隨時會離開的家真正的當成了家,心裡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歸屬感。

  江珺若在祁寧,有時會來接她放學。出校門若是看見街角停著車牌1989的黑色勞斯萊斯,江玥總不由地蹦跳起來。她喜歡這個數字,因為那正是改變她命運的年份。小王叔叔給她打開車門,江珺就坐在後排斜靠著,笑望著她,那一刻她是那麼快樂和滿足。讓她後來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不長大就好了。

  江珺若是出差,保姆李阿姨就留下來陪江玥。每次離家,到了晚上他總會打電話回來,也不知怎麼開始的,慢慢就成了習慣。不過是問問她今天過得怎樣,有什麼新鮮事嗎,睡覺做噩夢了沒。江玥之於他,像是固定起一切的坐標系原點,讓他脫離了漂浮眩暈的存在感。

  江珺待她固然是好,但畢竟是男人,總是不夠細膩細心,也沒法知曉女孩子成長中的諸種煩惱不便。

  十四歲來初潮。因為上過含糊的生理衛生課,也看過少女生活小百科之類的讀物,班裡的女生大半都已經歷過,所以當發現自己出血,她驚呆了一下,很快也就回過了神。鎮定地去藥店買來衛生棉,自己搞定一切。

  那天是週末,傍晚李阿姨把飯菜做好,向江玥交待清楚,便回自己家去了。晚上江珺沒有應酬,回來和她一同吃飯。

  飯桌上,他見江玥將飯扒拉扒去沒吃幾口的樣子,問道:“怎麼了?不舒服?”

  江玥悟著肚子,她沒料到初次行經會有這樣的痛苦,腿發軟,氣虛弱。

  江珺忙來到她身邊,蹲下來,大手覆上她的肚子,像以往那樣要幫她診斷,一邊摁一邊問:“痛嗎?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江玥直發窘,不知該怎麼開口,最終硬著頭皮吐出兩個字,“痛經。”

  江珺傻愣了半晌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嗄了一聲,“你是說你來那個啦。”

  真讓人感慨歲月飛逝,當年青蔥般的小女孩都長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江玥突然間長高了起來。她一直很矮,在班級裡座位總在第一排,列隊總站在第一位。那個寒假她像是被上帝的手往上拔了一下,長了十五公分,一下竄到了一米六,但也就一下,之後就再沒長過。但發育已經很明顯,胸部漲大,身形不再是細弱的小女孩,而像歐洲古典繪畫裡圓潤的美少女。在夏季校服白襯衣裡面穿背心已經不合適了,她自己去商場買了第一件胸衣。

  李阿姨在她高一那年,辭工回鄉下照顧孫子。江珺要再請一個保姆,她則說不用,她已經可以自己照料生活,那時她應該是暗藏了不想讓人介入他們生活的心思。最終如江玥所願,她全面滲入江珺的生活,巨細靡遺。

  她是如此地專注于學業和生活,心無旁騖,遊刃有餘。那三年應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候,飯蔬衣食,璀璨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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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7
  正如在少女時期的成長轉變中,沒有人來指點她,江玥的人生裡一直沒有出現可作為女性榜樣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並將自己從歲月歷練中獲來的經驗,眼光,鑒賞力,悉數傳予她。

  在祁寧安頓下來,江珺便為她請了鋼琴老師。她師從祁甯師大音樂系的老教授,從最基本的姿勢、讀譜、指法學起。勤學苦練數年,不論巴赫的平均律、貝多芬的奏鳴曲、德彪西的前奏曲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鋼琴協奏曲,她都能演奏嫺熟。

  縱使她技藝精進,江珺卻從不讓她參加任何比賽,甚至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考級。連老師都覺匪夷所思,但他執意如此。

  要不是有後來的一次談話,江玥也不明白他有怎樣的思慮。

  那是她念初中三年級,全校二十人參加市歷史競賽,十九個拿了獎項,唯獨她一人榜上無名。

  熬到午休,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江珺,“為什麼他們都比好我?為什麼會這樣?”她覺得既羞愧又委屈,無措地叫著叔叔叔叔,哇哇地哭了。

  江珺來學校接她,車開去靈陽湖飯店。

  照例是那張臨窗望湖的餐桌,明式黃花梨木圈背椅。江珺坐下招她來身前,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鼻子直搖頭。江玥矮身下來伏在他的腿上,他輕拍她背,輕聲歎息,“可憐的玥玥,小傻妞。”

  吃飯時,江玥已經平靜下來,慢慢說明事情始末。

  最後一道大題考李約瑟對中國科技史的解釋,問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江玥回答,李約瑟的問題根本是問錯了,應該反過來問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在近代的西方發生了。然後她開始解釋西方思想精神與中國或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有何不同。結果三十分,她只得了三分,名次因此一落千丈。

  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不知道結果為什麼如此糟糕。為這次比賽,她準備了很久,而且歷史是她最喜歡的科目。

  她悶悶地問,“難道不是付出多少就該得到多少嗎?為什麼我的努力和收穫不成正比?”

  江珺注視她,緩緩道:“不,這個世界從來不是能量守恆的。”

  江珺舉杯飲酒,然後說了這段話,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

  他說:“你要知道,讓一個人變得忿恨酸腐,最終喪失力量的不是挫折失敗,而是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所以你不該因為他們不賞識你的想法而耿耿於懷。當然更不能為了得到他們的肯定而放棄自己的立場。世人是否對你青眼有加,這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目標不是去贏得他們的讚賞。而應該是去完成自己,用你的才能去做你熱愛的事情。”

  他語氣堅定,仿佛每句話都深思熟慮過。

  他繼續說道:“我希望你能有一顆樸素的心。不要去與人競爭。如果你總是與別人比高下,那當別人比你好時,你就難免嫉妒。這世界上,你總會遇到有人比你富有,比你出名,比你聰明,那時你該多不快樂。如果人只追求由別人制定的標準去衡量的成就,那就太可悲了,假使他得到了,他也不會快樂,只會求取更多,永不饜足。我希望你能享受自己有的,不去羨慕自己沒有的。”

  她當時並不理解他話中的深意。而當日後她遭逢挫敗,身處失意或心緒不平時,就屢屢想起他那日所言。

  他說得那樣鄭重其事,他是在對一個十五歲的中學女生講述人生哲學。乍聽來有些怪異也過於消極,但不可否認那是一種更真實的也更健康的人生哲學。

  對江珺來說,看著江玥長大是件極其欣喜的事,因為她是他塑造成的,她身上有他的理念和寄託。也許這將是他一生最好的成就。

  他告訴她,什麼東西都可能失去,只有智慧,只有你習得的東西,才真正屬於你。

  他教導她,考第一、做得最好、達成目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事情的姿態,要從容瀟灑,而非拼死般猙獰,成功了微微一笑,失敗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一切都會過去。

  他帶她參加宴會,見識社交場上的應對進退。指著那些妝容豔麗衣著光鮮的女人,告訴她,她們把自己當作男人的配飾。你不能像她們那樣。你要找到自己的價值。

  稍大一些,他帶她去各地遊歷,開闊眼界。

  有一年暑假,江珺去荷蘭出差,帶江玥同往。目的地是歐洲最大的海港鹿特丹,一年前恆洲航運在此開設了分公司。白日,江珺出去辦事,江玥自己坐電車去逛博物館,或是在酒店附近隨意選一家咖啡館,趴在露天的桌臺上看書,看過往行人,看天上漂移的雲。七月的荷蘭天氣涼爽,天空湛藍開闊。

  待江珺回來,兩人在老城區,尋個別致的餐館吃飯,踩著古舊的石頭路面散步。河邊橋畔常見到風車。江玥探頭探腦看街邊人家闊大漂亮的窗戶,那些窗臺上總是裝飾著各種美麗的植物和花株,弧形的捲簾或垂下或撩起,真是好風情。

  他們在鹿特丹待了半個月,江珺工作結束,按計劃當天下午就要啟程回國。

  可江珺卻出乎意料地退了返程機票,打電話回公司告知他晚一星期再回去。

  他們飛去了羅馬。

  那段時間她在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時常掩卷感慨,這樣的大帝國歷經千二百年,有過怎樣令人驚奇的繁盛,卻一步步走向覆亡。六大卷讀完,江玥恍兮惚兮,像被攝走了魂魄。

  在羅馬的六天,江珺收起正裝,換成T恤衫牛仔褲,還特意買了一雙輕便的跑鞋,因為他們每天都在走路。古老的城市,永恆的羅馬。那些宮殿教堂劇院廣場,凱旋門和大競技場,那些頹垣斷壁,他們踏遍每一處古跡,在廊柱、雕塑和濕壁畫前駐足觀賞。

  他讓她第一手地接觸歷史和美。

  最後一日,他們在西班牙廣場的大臺階上席地閑坐,任微風拂過,身旁的杜鵑搖曳不已。離開前,他們來到廣場前著名的特萊維噴泉。她曾在奧黛麗赫本的《羅馬假日》裡看到過的。

  江珺遞給她一枚硬幣,“你背對噴泉把它投進去,少女噴泉會許一個你重遊羅馬的願望。”

  “那你再拿一個出來,你也一起扔。”

  江珺笑著答好。

  他們並排轉身背對許願池,將硬幣擲入那汪“童貞之水”。

  她當然是要和他一起再來羅馬呀。


  8
  江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愛上他的。

  她的心單薄而匱乏,不懂如何愛人,因為從沒人愛過她。

  他是她生命中第一個強力的存在,被呼為至大的上帝也從未對她顯現過這種強力。

  她想,江珺不是打動了她的心,他是一直在她心裡。她的愛慕和眷戀,實在發生的太正常太自然了。

  她是在何時發現自己的愛意,何時察覺並驚心於自己對他抱著非同尋常的感情和渴望?

  或許是身邊的同學都在鬧戀愛的時候。縱是家長老師防得多嚴,高中班裡還是成了好幾對,整個學校公然拉手的情侶也很常見,連同桌施姍姍這樣漂亮驕傲的人也有心儀的男生。

  江玥也收到過情書和各種示好邀約,她置之不理或禮貌而冷淡地拒絕。校花的名號輪不到江玥,但男生間流傳她為冰山美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她冰冷無情嗎?她檢視自己,而那隱秘的情感現出清晰的脈絡。

  那時江珺出差,她就溜去睡他的房間,擁著沾染他氣息的棉被,穿上他的T恤當睡衣,這樣她便能安心睡去,仿若他就在身旁,不用害怕黑夜裡莫名的聲響或怪異的影像。

  她偷抽過他的煙和雪茄。下晚自習回到家,從他留在書房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趴在陽臺欄桿上,遙望等候他的車開進院子。煙在食指和中指間嫋嫋地燃燒,她並不去吸它,只是為了那繚繞的熟悉的味道。

  他是愛喝烈酒的男人。她也學他喝白蘭地。

  最初她不懂得要淺斟慢酌,把四十多度的白蘭地像喝可樂似的灌了下去,一口就暈了。江珺回來,見到她仰躺在沙發上,臉和脖子紅得像煮熟的蝦,大笑不已。不過誰也沒料到後來她居然和酒成了至交好友。

  她搜尋任何和他相關的事情。

  他很受女性歡迎,年輕英俊,事業有成,除了性格有點陰鬱沉悶。他當然有過不少女友。她知道的就有那麼幾個,不知道的想必更多。

  小時候有個丹燕阿姨,常來家裡,也常和他出去。她是江珺的大學同學,畢業分配到祁寧海事局。他們交往了好幾年,江玥喜歡沈丹燕。她身材高挑,愛穿長裙,讀過很多書,說話幽默風趣。

  有一天她突然不再出現。江玥問他,“丹燕阿姨怎麼不來了?”

  “我們分手了。”他語氣頗為沮喪。

  “你快向她道歉唄,她肯定會原諒你的。”

  “不,她不會。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因為他不願意結婚。而她年紀已大,不能再耗下去,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不久恆洲與新加坡的航運世家趙氏合作,趙家四小姐趙慰怡對江珺一見傾心。江玥對她印象深刻。寒假江珺曾帶著江玥去新加坡,趙四小姐來接機,一見江珺,就撲上來擁抱,熱烈如赤道的陽光。

  過了半年,江玥不再聽到趙四小姐的消息。一次在公司裡,江玥聽到幾個副總對江珺嘀咕擔心與趙氏的合作會破裂。江珺冷笑道,“我還不至於為了生意把自己搭進去賣吧。”

  她已經十六歲,心理早熟,懂得許多,連男女情事也知道個影約。

  一次週末他們在家看電影,挑的碟是《布拉格之戀》。朱莉葉‧比諾什還很年輕,嬌俏可愛,出場時剛遊完泳,來酒館上班,臉紅撲撲的,一邊幹活一邊在櫃檯上讀《安娜‧卡列尼娜》。路易斯演的湯瑪斯進酒館,在一張小桌旁坐下,也拿出精裝的口袋書,他向吧台後的特蕾莎張望,兩人視線交會,路易斯嘴唇微動發出“蔻尼阿珂”的信號,比諾什讀唇領會,“哦,COGNAC”。隨即端一杯白蘭地過來。故事就是這樣開始。

  江珺和江玥看到這裡,轉頭對視一眼,會心笑起來。

  江珺也模仿路易斯不出聲地做嘴形說,COGNAC。江玥從沙發上爬起,倒來兩杯白蘭地。他們一邊輕啜一邊看下去。

  但後面的情節讓他們非常尷尬。湯瑪斯和薩賓娜在床上翻滾,激烈地交換姿勢。

  江玥知道他們是在做愛。而江珺就坐在身旁,兩人呼吸可聞,江玥臉抑制不住地紅了。她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她避開眼不去看螢幕,但男女歡愛的喘息呢喃聲仍舊傳了過來。江玥僵坐著,一絲不敢動,心裡琢磨是回房間還是繼續看下去。

  最終是江珺起身走了。他咕噥著說,“困了,昨晚睡得太晚,你看吧,我下次再補看。”他一口喝幹酒,喝得太急,嗆了起來,顧不上咳就直往房間走,好像身後有洪水猛獸。

  這件事其實讓江玥暗暗歡喜,因為他把她當作異性看待。但也讓江玥憂心,因為他約會的異性裡不會有她。

  她留意他身旁每一個女人的身影,留意他們說的話,說話的口吻,舉動和神情。

  她覺得自己心裡有個嫉妒的瘋婦在叫囂。她為此所苦,並驚駭於自己離經叛道的想往和渴慕。

  但這一切她是不能對任何人吐露的,尤其是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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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9
  每個人內心都有不為人知的煎熬。不管你掙扎得多辛苦,生活依舊是按自己的邏輯前行。

  高中最後的一段時日,江玥每天重複而機械地勞作著,複習做題,大腦就像教室頭頂的嘎吱嘎吱響的風扇,麻木費力地運轉著。

  祁寧的七月暑熱難耐,高考終於到來。

  江玥自覺能準備的都已準備,但臨考的前夜怎麼都無法入睡,閉上眼各種假想接踵而至。翻來覆去折騰到半夜兩點,她有些慌張,再睡不著,就真要完了。

  她抱起枕頭摸索到江珺房間,悄悄地蜷在他的床側。江珺還是警醒過來,見是她,往裡挪了挪,示意她躺過來些,然後安撫地輕輕拍她幾下。就像小時候她在噩夢中哭鬧,他也這樣輕輕拍她,喚她乖寶乖寶。

  他有一種魔力,只要在他身旁,她覺得安心妥帖,隨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她也靜靜睡去。

  早晨江珺將她叫醒。等她洗漱完,他已經把咖啡煮好,黃脆脆的麵包煎蛋也已擺在桌上。

  那兩天江珺像所有家長一樣,送她去考場,等她考完出來,車已在那裡候著了。

  日讀夜讀苦苦準備了三年,卻只用兩天就判定了生死。

  慶倖的是江玥拿到的分數不賴,超過重點線五十多分,不足以填B大,但報本省的J大是很有把握的。

  事實上她一心只想考到J大去。因為J大在康州,離祁寧不遠。J大還是江珺的母校,他們將會是校友。更何況J大也是全國名校。她能想到的所有動因都指向J大,學校的確定也就順理成章了。

  至於讀什麼專業,她早拿定了主意。江珺讓她儘管選自己喜歡的。她考慮的是,學什麼,將來可以回恆洲做事,能為江珺分憂。她填了一溜的經濟學,工商管理,金融學,國際經濟與貿易,會計,都是與企業經營相關的專業。

  那陣子江珺正大江南北一連氣地出差,他將永寧百貨的股權全部轉讓出手,盤整恆洲旗下資產,轉向專業化,只做航運和地產兩項。航運是他感興趣的事業,地產帶來巨額利潤。那時公司裡充斥著的是反對聲,連跟了他十幾年的恆洲元老都表示不理解,但不久後震動商界的JR破產DL傾覆,證明了恆洲的轉變是多麼明智。

  等通知書的時間裡,除了參加各種畢業聚會,江玥就在家裡鑽研菜譜,彈琴自娛,看碟看閒書,一日覺得百無聊賴,還去報了個書法班學寫毛筆字。

  江珺每晚照舊打電話來,問她今日做了什麼,她細細彙報,總不厭煩地叮囑他酒少喝,煙少抽,早些睡,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而他聽了哈哈大笑,“太厲害了,連馬太福音都搬出來。”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抱怨一個人在家快悶死了。他說,你去找同學玩啊,或者請同學來家裡玩。她說,同學哪有你好玩。他又笑,說快了,一定比通知書早到家。

  每次掛了電話,她都要靠在沙發上回想剛剛的對話。她覺得快樂,而且似乎感覺到一點那所謂“存在的價值”,因為她讓一個人笑得那麼爽朗。

  上午她去市圖書館上書法課,下了課去對面的一茶一坐或者麥當勞簡單解決午飯。

  她到筆莊挑了適合寫大字的純羊毫筆,買來墨水,硯臺,毛氈,大刀的毛邊紙。在書房江珺的核桃木大桌臺上,攤開紙,調好墨,練習早上所學。筆豪緩慢的在紙上劃行,讓人摒卻思慮。

  通知書終於到了,她如願地進了J大經濟系。學校信上通知她九月三日報到,九月五日開始軍訓。

  江珺直到八月十四日才回到祁寧。

  風塵僕僕地到家已是夜裡九點。江玥為他熱飯菜,轉頭看見他倚在身後的飯桌上喝啤酒。

  江玥算著能這樣一起的時間不到二十天了,不知怎麼就記起書法課上臨的那首古詩:“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一天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其實她不過是去三百公里外讀大學,坐車不到四個小時就到了。可她就是對即將的分離憂心忡忡。

  江珺見她紅了眼圈,為自己的食言連連道歉,一邊哄她:“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我們好好給你過個生日。就去浪芽島怎樣?讓我將功補過吧。”

  見她破涕為笑,江珺刮她鼻子,“又哭又笑,小貓撒尿。”

  她是那麼憧憬這個生日的到來,卻無能預見這個生日讓一切變得面目全非。


  10
  那天開始得那麼完美。

  江玥一早就收拾好兩人去海島要帶的裝備,拎著包一步一跳地下樓,卻見江珺從車庫裡開出一輛銀色的敞篷車來。

  “咦,你這個資本家還挺有良心的嘛。”

  “人家新婚燕爾,我總要識趣吧。” 江珺甚少自己開車,而司機王浩前陣剛結婚就跟著江珺出差了,今天正好放他假。

  “就我們倆才好呢。”江玥打開車門,坐在他身側,從包裡掏出墨鏡,遞給他一副,自己也帶上。

  車開上濱海大道,風迎面吹拂,而心情就像被吹起的衣袂,飄揚再飄揚。

  江玥打開車內音響,電臺的音樂頻道放鄧麗君的老歌,她跟著哼,甜蜜蜜,再見,我的愛人。再然後響起了《我只在乎你》:“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樸素的歌詞簡單的旋律,一下擊中了她。是呀,如果沒有遇見江珺,她會是在哪裡,而那樣的人生是否還要去珍惜。

  她望著江珺的側臉,陽光像在他蜜棕色的皮膚上灑了一層金粉。

  “怎麼啦?呆呆的。”

  “叔叔,謝謝你。”江玥想他會明白她的意思。

  他揉揉她的頭,“傻孩子。”

  那甜美的女聲還在反反復複的地唱著,“……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絲絲情意。也許有那麼一天,你說即將要離去。我會迷失我自己,走入無邊人海裡。不要什麼諾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憶活下去……”

  以前她從沒留意過這首歌,此刻聽來,心潮湧動,一字一句唱的是她藏在心底深處的告白。要到後來她才意識到,其實那更像是一個讖語。

  浪芽島在祁寧東側,面積近二十平方公里。從前只能靠輪渡來往,政府準備開發此地,便建了一座跨海大橋。

  車行了近一個小時,他們抵達島南面的假日酒店。江珺要了兩間相鄰的海景房。放下行李,兩人踢踏著人字拖往海灘走。

  酒店花園外就是浪芽島最好的海灘,灘上沙色如金,細軟純淨。

  他們躺在躺椅上,在樹蔭下享受著冰啤酒配玉米片。海浪聲近在耳畔,風吹來,和煦慰人。

  江玥從扔在地上的帆布袋裡拿出書來。

  “呀!糟糕”,她沖江珺吐了吐舌,“我忘了帶你的偵探小說了。我的分你一半,怎樣?保證你愛看。”

  那是一本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她按篇章將書撕成兩半,遞給他,“看吧,我多大方,我才一篇《黃金時代》,你有《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時期的愛情》、《我的陰陽兩界》。”

  江珺接過,打趣道:“是,小姐,您真慷慨,新書也捨得撕。”他喜歡她灑脫的做派,那對物的不留戀不執著是很難得的。

  他們在濤聲與海風中,靜靜地並躺著,分享著閱讀同一本書。

  中午去酒店的餐廳吃海鮮。江珺把蟹黃專門剔出來給她,堆了小小一碟。
  飯後在爬滿葡萄藤和淩霄花蔓的木柱長廊,開一支紅酒慢慢喝著,身體陷在搖椅裡晃晃悠悠,香夢沉酣。

  江玥醒來,見江珺胳膊上覆著一朵被風吹落的淩霄花。她拈起這火紅的小喇叭,從江珺的手臂輕輕地撩上脖子,見他沒反應,大起膽子,短撇在他的額頭,一橫過濃黑的眉,豎勾劃過眉心越過挺拔的鼻樑,剛觸到鼻翼,就被那只大手擒住。

  江玥心一顫,她竟然要在他面上寫那句話!轉瞬又擔心他不會知道她要寫什麼吧?不,不會的,她連一個我字都沒寫完呢。

  江珺一手繞過去捏住她後頸,他就喜歡這樣撚她,像逗小貓一樣。“小壞蛋,眼睛滴溜溜轉,又想幹什麼壞事。”

  江玥怕癢地縮了縮,趕快轉移話題,“快起來,上去換泳衣,我們好去游泳啦。”

  她穿著最最普通的運動式泳衣,淡粉色的背心短褲,皮膚白瓷般光潤透明,胸豐滿,腿筆直勻稱,兩截間露出一段細腰。江珺心裡讚歎造化鐘神秀,但眼睛已不敢多停留。

  這是游泳的人還不是太多,江玥帶上泳鏡,潛入海裡,水溫正合適。她只會狗爬式地撲騰,腳一觸不到底,就害怕,抓著江珺直叫。

  “沒遊前,說得最興奮,到了水裡就做逃兵了。沒一點出息。”江珺護著她往外遊。

  “你千萬別走開啊。”得到江珺的保證,江玥放開手腳遊起來,打出的水花濺了江珺一臉,一個浪過來,她又驚慌地找他,完全是孩子氣的。

  直玩到日落,他們才回去。沖過澡,又大快朵頤飽餐了一頓。

  很久沒有這樣痛快輕鬆了,對他們來說都是如此。從學業和工作中脫身出來,兩人相伴到一個小島,沒有負擔地玩樂休息,這樣的一天,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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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11
  日幕降臨,他們在沙灘漫步,海水沖上來漫過腳又褪去。

  江玥穿著白色無袖襯衣,衣擺在腰間系了個結,一條珊瑚色的輕紗裙,裙裾為風吹起,常拂到江珺腿上。她的手掛在江珺的臂彎,遠遠望去,兩個身影,誰說不像情侶。

  他們一直往前走,沙灘上已經人聲喧騰。祁大的學生在沙灘上紮了一圈帳篷。帳篷前的圓形空地上擺著架子鼓,電子琴,話筒支架,幾把椅子,打起野營照明燈權作舞臺燈光。

  這周圍已聚起觀看的人群,江珺和江玥也站在一旁翹首以盼。

  一個胖胖的男生拿起話筒說話,“我們是都是一群愛好音樂的工科生,在大學聚到一起。未央歌已經辦了許多次,這一次我們把它搬到了東海邊。廢話不說,我們唱起來!”

  吉他手撥動琴弦,幾個簡單往復的和絃,剛才講話的男生扯起嗓子唱,“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那是許巍的《故鄉》。“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總是在夢裡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喚醒,我站在這裡想起和你曾經離別情景,你站在人群中間那麼孤單,那是你破碎的心,我的心那麼狂野……”男生模仿許巍暗啞的聲音,在這海島一角的日暮時分,唱起浪子、遠方、女人和故鄉,別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況味。

  江玥也加入人群唱和:“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故鄉,你總為我獨自守候沉默等待……總是在夢裡看到自己走在歸鄉路上,你站在夕陽下面容顏嬌豔,那是你衣裙漫飛,那是你溫柔如水。”

  在哼鳴未盡的餘音裡,江珺看一眼江玥。探照燈映著她半邊的臉,眼睛清亮溫柔,眼白裡帶一點嬰兒藍,海風吹起衣裙漫飛。他自覺心突然跳得慢了一拍。

  一晚上唱的是每個人學生時代都會唱的歌,許巍,齊秦,鄭鈞,老狼,崔健。

  演出很簡陋,彈唱的人也未必才華出眾,但這卻是一場很有意思的表演,讓每個經歷過青春歲月的人都回想起當年。到了夜裡十一點,這群年輕人還唱得正酣。

  江玥興致盎然,不願離去。“我們也去弄頂帳篷,躺進去聽音樂,還可以露營,多好玩。”她搖晃江珺的胳膊,帶點撒嬌地央求,好不好嘛。

  江珺也覺有趣,樂於成其美意,便去租了一頂雙人大帳篷,在演出場的不遠處搭好,鋪上防潮墊。收拾妥當,江珺拉開帳門,做手勢,“請吧,我的公主。”

  江玥笑嘻嘻地脫了鞋爬進去,江珺隨之進來,原本帳內寬敞的空間頓覺小了許多。

  他們也不點燈,把毛巾毯一卷墊在腦後作枕頭。兩人頭靠得很近,仰躺著,聽著令人唏噓的情歌伴著永不停歇的海潮聲。

  細紗帳頂外是寶石藍的夜空,繁星綴滿其間。星星閃爍著幽冷的光,它們來自幾十億光年前,在這一刻抵達他們的眼前。置身於這樣深邃無垠蒼穹下,直讓人覺察此身渺小,此生有涯。

  “那是銀河。”江珺抬起手在空中一劃,見江玥納悶,他就伸手去握住江玥的手指,引著她看,北偏東向南方地平線延伸的銀河光帶,又帶著她找到了織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他拉著她手臂打一個三角形,“這是夏季大三角”。

  她的手裹他的手心裡,她拉它們下來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不知道跳到哪裡去了。”

  “胡說八道,”他的大掌貼到她胸房上端,“在這兒不是,傻妞。”

  江玥按住他的掌,讓他的手貼緊她的心,咚,咚咚,一下慢兩下快。

  他的掌上纖細冰涼,那是她的手指,掌下柔軟鼓突,那是她的乳房。

  江珺呼出一口氣,心裡想難道她不知道他也只是個男人嗎?她不曉得她的身體有多大的誘惑力嗎?

  江玥終於放開手,她叫他,“叔叔。”

  “嗯?”江珺鬆口氣,但也隱隱有一點失落。

  “你高興嗎?”

  她明知道答案的,卻仍要確認一遍,好像小孩子做了什麼事要向大人邀功。

  沒聽見他應聲,江玥側轉頭來,只見他嘴角斜彎上去,閑閑地散出的笑意。

  那一刻仿佛是鬼使神差,她俯身湊近他的臉。幻想過太多遍了,所以她做得是那麼自然。她吻上他的嘴角,吻他冒出青須的下巴,再挪上去親他的嘴唇,像膜拜神明,像將自己獻祭。

  江珺整個人被定住了,呆呆地任由她的唇印上他的嘴角滑到下巴滑上嘴唇,直到她要離開,他才反射般地噙住她。

  那是薔薇的花瓣,少女不乏生澀卻異常甜美的初吻。

  也許是受白天看的王小波的蠱惑,黃金時代裡王二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那樣坦然恣意地實踐他們的偉大友誼。

  她回吻他,試探地伸出舌頭去舔,結果是被他席捲而去,給他一點,他還要更多。

  她全部的重量都在他身上,飽滿的胸部壓著他的胸膛,腿松松地搭著他的腿。

  天上的星辰與地上的欲望,兩樣事物都是最為自然恆久的,從有這個世界以來,從有男人和女人以來。

  這刻他情動到糊塗,忘卻了所有的理智,忘卻了該有的顧慮。他手探入她的衣襟,伸到後面解開搭扣,迫不及待要撫上她的乳,是的,他已被它刺激了一天,現在終於將它掌握。

  身體感官獨立了自己的意志,一步步給他下達指令,另一隻手撩起她的裙子,往上再往上,緩慢地接近目的地。他耐心而細緻地探索著那片未經開墾的沃野。

  江玥的心劇烈地蹦跳,她看過許多歐洲的藝術電影,那些□場景是她的性啟蒙。但當那影像裡的一切真實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發生在自己和自己渴望的人之間,她被衝擊得暈眩。暈眩中所有的感受卻特別地鮮明。

  她整顆心和整個身體在他的撩撥下瑟瑟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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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2
  或許人生的劇本都是早已寫好的,只是那人自己不知道。否則怎會有佛教的因緣,怎會有回教的前定?

  所以那天的事情也是註定了的。

  當他們沉浸在情欲的潮汐中,以最陌生的方式接近最熟悉的人。那種最原始的渴望,那種新奇與熱切,被突兀地一聲巨響震斷。

  江玥是特別容易受驚嚇的,這次也不例外。隨著爆破響起的是她恐懼的驚呼,她將頭緊緊埋入江珺懷裡,像要躲避外界的傷害。對她來說,那裡是最安全的所在。

  而江珺也是猛然一震。他被這一聲巨響給驚醒了。把她從自己身上撐坐起來,然而眼前是怎樣一副景象,他簡直難以置信。坐在他身前的她,髮辮散亂,胸乳從敞開的衣襟中躍出,那兩點挺立猶如春雨中初綻的桃蕊,裙子被撩到腰間,而他自己呢,抵著她腿根的那處是那樣堅硬分明。

  這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是他最為珍愛的寶物。她並不曉得自己是那麼美。那麼他要將之據為己有嗎?

  江珺抹一把臉,先前的燥熱已經冷卻下來。他眼望地面不動聲色地說,“你把衣服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江玥為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手足無措。所有的事都來得太突然了。他莫測難明的神色,讓她惶惑。他和她到了這局面,接下來他要怎麼做,他會怎麼做?她要怎麼辦,她又能怎麼辦?表白自己的心跡?還是聽憑發落?

  她機械地整理好衣衫,跨出帳門。帳外他面海背身長立,背影是無盡的蕭索。

  爆炸聲仍此起彼伏地轟鳴,仿佛不把天地掀翻誓不甘休。

  原來那不過是祁大的學生結束了表演在放焰火。煙花一束沖上高空,分成簌簌墜落下來,耀眼的美麗轉瞬即逝。太過激烈的東西都不長久。

  江珺和江玥的這場肉身歡宴在不絕於耳的轟鳴聲和刺目的亮光裡宣告終結。

  他在想什麼?她的大腦是一片混沌。對已經發生的和即將要發生的,她都沒有能力思考。他們一路往回走,兩人都默不作聲。

  “先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說。”他送她到房門前,只留下一句我們明天再說吧。

  她早就知道,他們之間是不平等的,無論他對她多縱容,他對她擁有最高制裁權,而她始終是卑微的。

  事情是一件接一件發生,不給你任何喘息迴旋的餘地。

  她一夜未眠,坐在窗前看天空從深藍一點點變淺,泛紫,再轉成金紅,直到霞光照耀在綠松石般澄淨的海面。第二天已經來了。他要對她說些什麼?

  七點剛過,她的房門就被敲響,她幾乎是飛身去開。

  他站在門口並不進來,“我現在馬上要趕到雅加達去,我們有艘船出事了。我讓小王來接你,他應該馬上就到了。”

  她靜默,點頭。

  “這次怕要待不少天,可能送不了你去學校了。我要是沒回來,小王會給你安排好的。”

  “哦”,她點頭應道,將心上的失望從面上掩去。

  “你在家好好照顧自己,把要帶的東西都整好,缺什麼就去買。我們電話裡聯繫。” 他抬起手將她額角垂下的一縷頭髮夾到耳後,然後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表現得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平靜得她都要懷疑昨晚的驚心動魄只不過是她臆想出來的幻境。她摸摸自己有些腫脹的嘴唇,胸中苦澀難言。她沒有他那樣好的涵養功夫,對她而言,那就是天大的事。

  她到江珺房裡收起他換下的淺灰色馬球衫,藍色沙灘短褲,看,他是多麼習慣有她在。

  王浩的確很快就來接她了。

  她帶他去昨天紮帳篷的地方。帳篷還在,他們拆下還去店裡退回押金,一切似乎安好如初,惟有她變了。

  到了停車場,已經不見昨天他們開來的那輛銀色敞篷保時捷。江珺已經走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分別。她不是不懊惱自己的莽撞,有些事情藏在心裡就好,做了出來就再無可挽回。她沒有資本去賭,更輸不起。


  13
  回到祁甯,江玥鎮日一人在房子裡踱來踱去,從客廳到陽臺,從書房到臥室,從廚房到衛生間,她覺得這個住了近十一年的地方,從未這樣空曠過。

  其實江玥知道並不是地方大了,而是她的心空了,飄來蕩去不得安穩。

  她覺得寂寞,無限的寂寞。她想他,但她不能打電話給他。

  這次他去雅加達處理的事件情況嚴重,恆洲的一艘散裝貨輪運貨到印尼,眼看就要到港了,卻在爪哇海域遭遇了風暴,船隻失事人員失蹤。雖然都是投了保的,但他要忙著與各方交涉,身上負擔必定不輕。

  她也不敢打電話給他。她能說什麼,難道去問“你要我還是不要我?”她斷斷沒這個膽量。

  所以她只能等著。她算過時差,雅加達比北京時間只晚一個鐘頭。

  八月二十日,日暮降臨,江玥從冰箱搜刮出一袋冷凍水餃,煮來填餓了一日的肚子。胡亂吃完,便守在電話機前。電話卻一直紋絲不動,她開始坐立不安。拿著遙控器將電視頻道按了一遍又一遍,卻一眼也沒看到螢幕裡出現過什麼。這樣不行,她到書房在書桌前坐下,鋪紙蘸墨,用王羲之的小楷筆法抄古詩源,像中世紀的修道士抄寫經文那樣,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也試圖讓時間快些過去。這一天她總是想起他,想起昨夜星空下,他曾在她身上意亂情迷。“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你看連年代那麼久遠的古詩源也來提醒她。

  月上中天,將近十一點,電話鈴總算響起。她有一瞬的躊躇和膽怯,可當話筒放在耳邊,沙沙的電流聲裡傳來他厚沉的嗓音,她覺得這一天的焦心等候都是值得的。

  江珺對她簡單地說了事故的進展,貨算全毀了,不過失蹤的船員都已經找到,萬幸都還活著沒生命危險。她寬慰他別著急,這樣已是最好的結果。他說是,接下來的事情雖然又多又雜,但按程式走就好。他長歎一口氣,聽得出很累。

  江玥知道該來的總歸要來的。

  他說,“玥玥,昨晚的事,是我做的過分了,對不起。”

  “不不,我是自願的呀,你知道,是我主動……”

  “玥玥,你不該那麼做。你不該試探我。你從小跟著我,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才十八歲,不是?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的面前有無數種可能性,你將來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我不會後悔。”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怎麼說。玥玥,你還小,你不知道世界上是沒有永恆的愛的,卻有永遠的親人,在別人看來你是我的侄女,在我看來,你一直是我最寶貝的小女兒。我不想失去你。”

  “不,我知道我就是愛你。我一直愛你,也會永遠愛你。”

  “你看,我們對愛情的理解都不一樣。”

  “你是怕別人說我們閒話嗎?你是怕別人會怎麼看我們奇怪的關係嗎?”她設想過可能有的阻礙和詰問。她早已準備好,而且他是那樣開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忌諱世俗的眼光。

  “我也是怕的。人年輕時會為了愛,拋頭顱灑熱血,義無反顧,可是他不知道後面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也許他原以為根本不足為懼的敵人,恰恰把他給擊倒。我老了,我要考慮許多,為我自己也為你。”十幾年來他經歷過許多情愛信義,人心叵測世情變幻,他心已變硬,情已冷卻。那種恣意昂揚的姿態已經不屬於他了。這些年他在商場磨礪,每走一步都想著五步之後,如此籌謀規劃才有今天的資本和實力。

  她想不出話去反駁他。他用年齡用閱歷來舉證,那意思是她沒經歷過,她沒有資格反駁。

  “你一直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很可愛,很聰明,我也很喜歡你。你馬上就去上大學了,在大學裡你會遇到許多年輕優秀的男生,他們才是你愛情的試煉對象。而我是你的親人,我不希望有一天失去你。你也不希望失去我,不是?”

  這些話他講得異常艱難,比與任何刁鑽的客戶談判還要難。他搜尋合適的詞句,生怕錯上加錯,讓她誤會,令她受傷。

  原本對他們的關係,她也想不出一個結果。她沒有目的,也沒想要得到什麼。她是想做他的情人嗎?她想過也沒想過。她想要的是——我愛你,請你接受我的愛,如果你也愛我,那就是更好了。這個十八歲女孩的愛情,是飛蛾撲火式的,她匍匐在她所愛的人身前,要將自己獻上。

  可他不要。他說的理由她不認同也不理解。但拒絕了就是拒絕了,不論他講得怎樣委婉。

  掛了電話,江玥像一隻被紮破的氣球,噗噗地往外漏氣,瞬間癟了下來,整個身體塌在座椅上。

  風吹起透明的輕紗簾子。大落地窗外的夜空上,月亮高高掛著,很大很白,夏夜的月光卻是那樣寒涼,直滲到人心底。對它來說,人世間一點男女情愛算什麼,它只管自己一夕如環,夕夕成玦。

  農曆七月廿一的月亮,圓滿的弧線已虧缺了一邊。在江玥看來,那正映照著自己命運的盛極初衰。十八歲的她以為,人生若是一條拋物線,她便已過了最高點,往後就是一條向下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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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14
  到了開學日期,江珺果然沒能從雅加達回來。王浩將她送到康州,送進J大,陪她辦完報到手續,找到宿舍,安置好各種生活用品。臨走前,還請江玥的室友,連同室友的父母一起吃了頓飯,請他們多照顧她。

  雖然未必不是出自王浩真心,但江玥知道這一切江珺都是交待過的。她始終生活在他的庇護下,衣食無憂,處處有人照應,還有一張用之不竭的銀行卡,無需為錢煩惱,這是多大的幸運,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到了晚上,同舍的四個女生已經彼此認識,知道了每個人都打哪兒來,芳齡幾何,什麼星座,繼而開始探究一些比較深入的問題,比如有沒有男朋友?這是康州本地女毛曉晨發起的,她自己先招了有一個高中就一起的男友,就在隔壁工大。另外兩個室友陳馨和李瑩瑩都說沒有,在毛曉晨逼供下,陳馨改口承認有個曖昧對象在上海。之後三人把矛頭轉向一直安靜坐著整理東西的江玥。

  “嗨,江玥你呢?你不會也沒有吧?”毛曉晨拉過椅子坐到江玥旁邊。

  “我還真沒有”。江玥一天情緒低落,別人問什麼,她答什麼,再沒有多餘的話。

  “騙誰呢?你看你手上拿的,不是你男朋友的又是誰的?”

  “誰的也不是,就是我自己的。”江玥正將行李箱中的衣服整出放入櫃子,這會兒拿在手上的便是江珺的一件煙灰色毛衣。

  她有一瞬地發怔,這件毛衣還是她陪他買的呢。前年他帶她去到倫敦出差,下了飛機才發覺八月末的英國竟這樣冷,江珺擁著她跑進機場的免稅店,兩人買了男女同款的圓領羊毛衫,她挑了酒紅色,他的就是這件煙灰了。其實她還拿了他的一個打火機,一件T恤,一件襯衣。江玥也知道自己的行徑有些怪異,她只是想身邊有些他的東西罷了。

  報到完第二天就軍訓了,在烈日下暴曬了兩星期,然後開始上課。這期間江珺也打過電話來,他通常得閒已是晚上九、十點鐘,而這時正是室友煲電話粥的時間段,打得進來都是見縫插針的碰巧。江珺讓她去買個手機,等她買來了,他卻沒有打來。直到國慶放假,他來康州看她。

  她雀躍地奔出校門,卻見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女人,站在他身畔挽著他的手。而他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江珺只簡單地為她們介紹,“我侄女江玥。”又對江玥說,“俞新蕊,你叫俞阿姨或者俞老師都行,她在祁大教書。”

  江珺開車過來。江玥正要上前,俞新蕊卻已打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的位子,動作自如仿佛本該如此。江玥在後座一路盯著江珺看,他的側臉,他的手臂,肩膀和脖頸,她知道他已經不再屬於她。或許從來沒有屬於她過。

  他們去逸園吃飯。飯桌上,一直是俞新蕊在說話,她是祁甯大學經濟系的講師。她與江玥講學界的軼事八卦,向她傳授學習經驗,殷殷指導她——你現在至要緊是把數學學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微觀宏觀課上教得太淺,你要自己挑選好的課本,曼昆做為入門讀物,往後可以看斯蒂格利茨。哈耶克,熊彼特這些人的書可以早點讀,涵養很重要,看過好東西,才會知道深淺,手低不可怕,眼界低才要命。

  江玥唯唯諾諾,她知道江珺一向欣賞知識女性,她們有思想,趣味高又獨立。

  聽兩人一個說著一個應著,江珺卻是含笑不語。只在點菜時,俞新蕊要叫魚翅煲飯,他打斷,“不要魚翅。有次我吃魚翅就被罵沒良心,也不知道她打哪兒看來的,說那些漁民把鯊魚鰭割掉,然後放它們到海裡自生自滅,結果鯊魚沒了鰭,遊不動,沉到海底活活餓死。”

  江玥的心狂跳起來,你聽,他都記得,她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呀!

  俞新蕊笑著問,“小玥還是動物保護主義者?”

  “她呀,還捐錢給北極熊保護協會呢,可自己平時走在路上連只小狗都怕。”

  他一口一個她,而她就坐在跟前,這又是為什麼?紅樓夢裡賈寶玉說,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江玥是真糊塗了,心裡的疑團越積越大。他與俞新蕊之間別有一份熟稔,好像是她插足不進的。

  吃完飯,他們回J大校園散步,十月的梧桐樹葉已經發黃,一片一片顫悠悠地墜落,俞新蕊走在路的裡邊,江珺走在中間,江玥在他的左側,陽光斑駁地投下影來。江玥聽出來了,俞新蕊大概比江珺小四、五歲的樣子,因為江珺大學畢業,俞新蕊才剛入學。他們閒話著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活,江玥低頭專注地踩乾枯的落葉,卡嚓卡嚓踩起來很解氣。

  突然間,江珺猛地把江玥往身上一拉,江玥還沒回過神一輛車已經刷地越過,近乎擦著江玥過去。“媽的,學校裡不是限速嗎!”他這樣溫文爾雅的人都罵髒話。

  他將她的胳膊抓得很緊,放開時都可以看到手指用力握出的紅印子,而那掌心溫熱的觸感不知是餘留在她臂上還是心上。

  她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來,再也受不了這樣走下去了。

  江玥隨便扯了一個藉口,說自己和室友約好了兩點半要去小放映廳看北野武的專場。

  俞新蕊殷切地問,“要不要我們送你過去?”她說“我們”,說得那麼自然。

  “不用不用,就在剛剛過去的橋那邊。你們往前再逛逛吧。”

  江珺看了看表,“行,我們也得走了,這下出發,差不多五點能到曲城。”

  “對啊,我爸媽肯定早在等著了。”

  “那你們一路順風。”他是去見她父母?!江玥抬眼望他,可他不做任何回應,就像他不解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俞新蕊這個人,他是怎麼認識她的,短短時間他們竟然親密至此。

  道過再見,江玥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江珺追過來叫住她。他站在她面前,那樣高大,像一顆永遠可為她擋風遮雨,可讓她倚賴休憩的大樹。可是他說,“玥玥,你別想太多。過得高興點。別太緊張功課,心情放輕鬆,多找朋友玩玩。以後你會知道人生再沒有這麼好的四年時間了。”他早就應該看出她不開心了,臨到要走才來安慰,說的卻是這麼些話。

  江玥跑回宿舍,一下撲倒在床,胸口滯澀發痛,她想大聲吼叫,但最終只是埋入枕頭,發出壓抑的沉悶的嗚咽聲。

  他的欲言又止,她豈會不明白。江玥嫉恨俞新蕊,她可以平視他違逆他。而江玥自己總是裝作“好,怎樣我都可以接受的”,她在別人面前,包括在他面前都是無比的自尊,其實她很清楚那是因為她過於自卑。

  江玥決心要最大密度地體驗生活。既然他總是說她不知道愛之真相,那麼她就親身去嘗試,去求證。此後一段時間,江玥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她開始關注男生,有人約她出去,她爽快地答應,若見到有好感的男生,她也能主動地搭訕來往。她像獵人搜尋獵物,像農夫挑選種子一般尋找可能的戀愛對象。更重要的是她對戀愛抱著一種輕率的,儘管放馬過來的態度。

  也是從那時開始,江玥患上失眠,每到夜裡她便不能入睡,黑暗裡總有一股想要吞噬她的力量。她在書櫃底下藏一瓶白蘭地,夜深人靜時,喝上一杯,讓酒催她入夢中尋回那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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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15
  朋友的界限到哪裡,戀人的起點又在哪裡?有一句流行的日文叫,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江玥不知道她與陸沙算不算這樣。

  很奇怪,在那個晚上之後,他們再見面也沒有覺得尷尬,因為兩人都挑明瞭態度反而相處起來更坦然。陸沙這個人有他不可多得的好處,他從不刺探,總是接納她。江玥在他面前盡可展露全部的自己。她敢在他面前不高興就擺臭臉,毫不掩飾。有時她甚至直接對他說,“我不高興”,陸沙便會想辦法逗她開心,或者幫她解析為什麼心情不好。對於江玥不願意說的,他就不追問。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情侶,陸沙的朋友見到江玥就開玩笑。江玥也不惱,她是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但誰會拒絕這樣一種和風細雨似的溫柔。

  有一天江玥發現自己居然看完了市面上所有的007電影。她才幡然醒悟陸沙這個大魔頭已經不知不覺把她給改造了。從前她是多麼清高的文藝青年,鄙夷所有好萊塢大片,現在她連美國派都看,而且還笑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事實上陸沙並沒有改變了她,他只不過是喚起了她凡俗趣味的那一面。

  江珺一直教她不要與人比較,而她是確實沒想過要與人爭的。因為得到江珺的認可才是她行事的標準,她讀高深的書,因為他欣賞有學識的人,她親近高雅藝術,因為他欣賞有品味的人。於是她隱藏起了一部分的自己。可是她畢竟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啊,而這個世界又是多麼千奇百態。

  她想或許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有大志的人,可是想到自己將來可能一事無成,無所作為,她又感到惶恐不安,因為江珺不知會有多失望。

  即使與陸沙關係再密切,這最深的焦慮,江玥卻始終沒有對他說起。凡是涉及到江珺的,她都深埋在心底。

  2002年的元旦,陸沙一早就到了女生宿舍樓前,他坐在花壇邊的木長椅上等江玥。幾天前他們就約好,新年第一天要去爬康州海拔最高的霧山。

  昨晚還通電話確認過九點陸沙在女生樓的花壇前等她,可直到九點一刻還不見江玥出現。陸沙等了等,最終坐不住,打了電話到她宿舍。

  毛曉晨接了喊江玥,“陸哥哥的電話喲……”

  “毛毛,你幫我把電話遞過來,好不好?”

  江玥躺在床上,從緊裹的被子裡露出小半邊腦袋,探出手支起電話,“喂。”

  “小懶貓,你又言而無信。還不起來?”想到她居然還躺在床上,陸沙又想氣又想笑。

  “老陸,我們今天不去了,行不?我頭痛。”

  再聽見江玥的聲音,陸沙就覺得不對勁,鼻音濃重,有氣無力。

  “你怎麼啦?感冒了?有沒有發燒?”

  “不知道。就是覺得冷,頭痛得要裂開來。”

  “肯定是發燒了。你快下來,我帶你去校醫院。”

  “可不可以不去啊?讓我躺躺就好。”

  “不可以。你要不下來,我就上去把你扛下來。限你3分鐘,馬上給我下來。”

  江玥不情願地挪下床,套上羽絨服,迷迷糊糊地走下樓。才到樓門口,陸沙就已經跑過來了。他用手心搭一下江玥的額頭,又用指尖摸了摸她的耳後根,很明顯的燙熱。

  “發燒了,走吧,坐我車後頭,我們去看醫生。”陸沙邊說,邊伸手幫江玥把頭髮撩到兩旁,給她戴上耷在腦後的羽絨服帽子,又把自己的圍巾給她纏繞上。

  江玥整個人被捂得嚴嚴實實,像顆粽子般被陸沙扶上車。陸沙蹬起車飛速地往南門口的校醫院騎去。

  江玥是那麼地虛弱,陸沙是那麼地心急,他們都沒有看到旁邊那排光禿禿的水杉樹下,有個男人一直注視著他們。

  江珺打電話到江玥的手機,沒有人接聽,再打到宿舍,一個女孩說江玥剛下樓。江珺從車裡下來,往她的宿舍樓走去,想著應該還能碰到她。

  江珺果然是見著了。那個高大的男生親密地摸她的腦袋,很體貼地給她戴帽子圍圍巾。而她呢,小小的臉隱在羽絨服肥大的帽子裡。她手環著那個男生的腰,柔弱地倚靠在他的背上。江珺看得出來,她信任他。

  他還沒來得及叫她一聲,就這樣看著他們從眼前倏忽而過。

  到了校醫院,陸沙幫她掛號,江玥坐在急診室測量體溫,五分鐘過去拿出來一看燒到了三十九度。逃不了要打針,江玥坐在注射室裡苦著臉,“護士,你紮得輕點,好吧?”

  護士只管自己手下忙活,把江玥的手背拍了又拍找血管,“放輕鬆,手握攏,這小姑娘,血管怎麼這麼細。”江玥聽著更覺毛骨悚然。

  “別怕,我和你說話分分心,一下就好。”陸沙把江玥的頭攬到自己身前,好讓她避開視線。“喏,你看了19部的007,覺得哪一集罪犯的手段最高明?”

  “金手指!”江玥剛呼出口,針已經紮了進來。

  “這下不怕了吧?”陸沙拎著吊瓶,給江玥找位子坐下。他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原先準備帶去霧山的蘆柑,提子餅,礦泉水。

  “先吃一點,墊墊饑。吊完針就會舒服些的。”

  “這要多久啊?”

  “剛開始呢,照你這樣的速度,沒四個小時是走不了的。別心急,小妞。我在這兒陪你。”

  江玥環顧四周,扯了扯陸沙的袖子,“你過來些,我有話說。”

  “小樣兒。神神秘秘的。”陸沙把腦袋湊過去。

  “你能不能幫我去買一包那個……”

  陸沙一頭霧水。“哪個呀?”

  “衛生巾。”江玥沒好氣的說。這些男生平日比誰都精,關鍵時刻偏偏犯傻。

  “哦,好。”陸沙若有所思,“有什麼具體要求?”

  “嬌爽,日用,超薄,教超裡應該都有,沒有的話就隨便買吧。”

  “Qui, Mademoiselle.”陸沙快步走出去。

  江玥笑,學了兩句法語就愛瞎顯擺,她喝一口他打開的礦泉水。

  看到江珺進來的時候,她正就著礦泉水吃提子餅。

  江珺在她對面的塑膠椅上坐下來,衣冠楚楚,動作瀟灑。

  江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心裡想他怎麼永遠都那麼好看。

  “傻眼了?”江珺說,其實他也在看她。原來她病了。頭髮披散在衣襟和座椅靠背上,黑髮黑衣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眼圈青紫,連嘴唇也不見了往日的薔薇色。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看到送你的那個男生正好從醫院裡出來。”

  “你早來了?”她不敢問——你是來找我的?

  “沒有,才一會兒。”兩個人都有點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江玥忍不住,“今天你沒和她一起?”

  “她在機場了,我一會兒就過去。早就定了元旦去牙買加度假。”

  “真會選啊!這時候加勒比海岸肯定很暖,陽光燦爛。”江玥視線越過他投向鐵窗稜外的枯樹。“是叫紙婚吧?”

  “嗯?你說什麼?”

  江玥像在複述一件事實般平穩地說,“paper wedding,結婚一周年不是叫這個嗎?”

  “噢,好像是的。新年第一天,你怎麼就病了呢?”

  “太冷了。而且我也很久沒有感冒了,是該燒一次的。”

  “傻孩子。怎麼不回自己房子住?可以開暖氣,晚上睡覺也不會凍著。”

  “住學校裡熱鬧些,再說馬上要考試了。”

  兩人又一陣沉默。

  “剛才那人是你男朋友?”江珺還是問了。

  “他對我很好。”江玥答非所問,承認了便是對他撒謊,否認了又顯示自己的軟弱。

  “那就好。我看他也不錯,會照顧人,模樣也好。”他站起來,“你好好照顧自己,多穿點,別嫌難看,身體最要緊。”

  他趨身向前,手指腹抹上她的嘴唇,“還像個小孩一樣,沾了一嘴的餅乾屑。”

  她盯著他的眼睛,直看到他放下手。然後他說,“我走了。”

  “好,代我向嬸嬸問好。”

  江玥把剩下半塊的提子餅一氣塞進嘴裡,腮幫鼓囊囊地嚼著。不不,她不會哭。她昨夜已經為他哭過,還生了病,不能再哭了。

  昨夜,當她站在陽臺上,對面的樓一片漆黑,身後的房間一片漆黑,連天空也不見星月。唯獨她手上亮著一點紅光,風獵獵地將她的頭髮吹得翻飛。他在哪裡?

  這一刻他在哪裡,她不知道,但去年此時,他是和他的新娘一起。那是他們的新婚夜。

  聽到消息的時候,她覺得是惡作劇,怎麼可能?一個最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居然要結婚。那卻是真的。她打電話給他,他說,是,我要結婚了。她問他,和誰?他說,就是你見過的俞阿姨。

  是了是了,他這人做事都是籌謀過的。

  “你不打算告訴我?不打算請我參加婚禮?”這半年他明顯得疏遠她,現在連結婚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

  “我不正在告訴你嗎?祁寧這邊不辦婚禮,只在曲城她家那邊宴下客。”

  “好好,很好。”她賭氣掐斷電話。他說結婚,平靜地像說明天會下雨一般。蚍蜉撼樹,她有什麼能力去改變他的決定。

  寒假,江玥回到祁寧。江珺已經搬到了新房,一套院子裡種滿玫瑰的別墅。他們給她留了許多房間,書房,臥室,琴房,但這已經不再是她的家。俞新蕊的父母趁假期過來小住,他們五個人住在一個屋簷下。江玥進退有度,禮貌矜持,多數時間她躲在那些分配給她的房間裡。她不能看見另一個女人靠在他的肩上,與他親昵地切切私語,雖然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每一個動作,她都能想到更多,想到他們是如何親吻,愛撫,想到他們的身體是如何交纏在一起。她快要被這些想像逼瘋了。

  大年初二,她便逃回了康州。江珺顯然明白她的舉動,因為他沒有勸阻,但他也不會予她任何多餘的幻想。江珺很快在康州給她買了一套房子,就在J大對面的香蜜河畔,三室兩廳,朝南的大陽臺。江玥依照他的喜好,囑咐設計師設計。裝修好後,江珺進來看了一次,卻從未來住過。他們的關係,從夏天演變到冬天,那個裂縫越來越大,大到誰也跨不過去,誰躍不過來,他還在那裂縫上立起一個冰稜面,看得見彼此,但摸過去卻是堅硬的隔絕的冷酷。

  她站在寒冬夜晚的陽臺上,眼淚汩汩而出。是被指間騰起的煙霧熏到了眼睛,還是被他的狠決傷透了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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