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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我的俊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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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2:0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我的俊娘子 作者 雷恩那

誰敢惹他的人不快,他就賞誰苦頭吃,太川行珍二爺沒在怕的!
唯有這玉樹臨風的穆家大少是跟天借膽了,竟一再惹他的人?!
這梁子結定了,他珍二不發威,人家還當他病貓呢!
但整得某俊俏大少慘兮兮,人家慘雖慘仍潇灑自若不求饒,
然後……他就莫名中招了,糊裏胡塗讓穆容華入了眼裏?!
既是如此,不如盡釋前嫌,結拜當江湖好兄弟呗,這才發現……
等等!他們可當不成兄弟,因爲他——竟是她啊!
吼!騙得他這樣慘!而姓穆的還有臉趕他走、擺臉給他看?!
這混蛋跟他拜過堂成過親,不該做的事都做盡,如今想不認賬,
還狠心將他推給其他姑娘?哼,那就別怪他珍二強龍硬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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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江北永甯。秋。

  風原來頗沁寒,天是高且清冽的藍,城外田地裏的穗子在金陽底下閃閃發亮,柿子熟紅,栗果飽滿,銀杏燦黃,田原上飄漾富饒氣味兒,東南西北風彙進大城中,如此再攪進滿城的人聲鼎沸與萬商豐華,秋已辨不出涼意,整座大城生氣盎然。

  說到江北永甯,說到城裏的百貨與萬商,最威的非太川行遊家莫屬。

  遊家大商太川行是江北最大的糧油雜貨行。

  永甯城裏設有大會館,碼頭區建大貨倉,遊家各處貨船若全數回籠排開,一眼望去足可霸占整面河道。

  城內、城外,遊家展開四行二十八間鋪頭,至于掌握南北貨與東西物的貨棧則遍布大江南北,即便是北溟、西漠與南蠻,亦陸續設有貨棧流通。

  如今太川行已傳至第二代,從親爺爺遊太川手裏接下重擔的遊家大爺遊岩秀,名聲萬分響亮,衆人皆稱他一聲“秀爺”。

  聽百姓們口耳相傳,據聞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遊大爺是人美、名秀、性情卻不美亦不秀,他大爺雖嚴守商譽、處事明快果決,然脾氣古怪、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嚴以律己更嚴以待人……

  唔,嗯,欸欸,看來遊大爺這些年替自個兒刻意經營出來的模樣,真真往永甯鄉親們的心裏深植了去啊……

  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內心很有體悟。

  甫進城不久,他向來好使的靈鼻嗅到香味,一下子便被擺攤賣豆腐花和挑擔沿街叫賣茶葉蛋的小販吸引過去。

  不單如此,他心猿意馬得很,對一旁的糖火燒烙餅攤、包子鋪頭以及油炸芝麻圈的小攤全上了心,眼花撩亂,口齒湧津,實不知該朝哪個下手先?

  這一方,人家瞧他一身俐落的勁裝且風塵仆仆,自然視作趕路進城、正准備找個地兒或歇腳或投宿的行旅。

  而年輕漢子被當成外來客,既是外來的,肯定啥都不知、甚都不曉,小販們若不好好自薦自家的東西,這生意如何能成?

  正因這般,年輕漢子尚不及解饞,已聽幾名販子和夥計們你一言、我一句說了大半晌,話題直扯太川行,繞了圈又扯將回來——

  “……所以說,爺您打外地來的,有些事不清楚,還得跟您說說,就說咱磨這豆腐花用的豆子、撒的豆粉和香油,那可全是從太川行底下的四行二十八鋪進的貨,再有摻在豆腐花裏的老油條和馍角兒,咱也是向太川行買了上好面粉,自個兒揉出來、擀出來、炸出來、烤出來的,貨好,那制出來的東西絕對是真真地好,爺您來碗熱呼呼的豆腐花准沒錯!”

  有人不服氣了,重重“嘿”了聲,道——

  “就你的貨好呀?咱的茶葉也是從太川行裏精挑細選出來,以兩計價,那是花了重本,煮出的茶葉蛋才真真地好、真真地香、真真地夠味,這位爺,不吃可對不起自個兒了!”

  “喝!較起真了呀?”年長些的小老兒哼了聲笑。“太川行的糧油雜貨一向貨美價實,咱們永甯城有誰不知曉?你用咱也用,用的東西既然相同,真要比就得比手藝、比祖傳配方,咱這包子皮、包子餡搭起來那叫絕配,吃巧也能吃飽,不吃咱這味吃哪味啊?這位小爺您說是不?唔……等等,小爺您嗯……咦?”小老兒望著從頭到尾僅會咧嘴笑的年輕漢子,灰眉忽地蹙起,疑聲道……

  “怎麽瞧著、瞧著也不那麽眼生了?唔,好像曾在哪兒見過……欸欸,是在哪兒瞧過呢……您說咱這記性,欸欸……啊!有、有,記起記起了,是遊家!太川行遊家!秀大爺和珍二爺,您是那位珍——”小老兒的“二爺”二字還沒來得及喊出,衆人倏地回頭,被大街另一端陡起的大騷亂引走注意!

  率先搶進珍二眼底的是一匹黑馬。

  馬身高大精壯,飛揚的鬃須和如緞的毛皮宛瀉流光,驚人神駿。

  駿獸背上跨坐一抹玉白身影。

  那人微微伏低身軀操控缰繩,身上所穿的是讀書人喜愛的廣袖寬袍,此瞬雙袖鼓風、袍擺獵獵,一把高束于腦後的軟發便似黑馬流鬃,任風揚動。

  黑馬。雪身。如墨上點玉。

  野駿。秀逸。似火中藏珍。

  駿獸在熱鬧大街上直直飛衝而來,竟未撞翻任何一個小攤,更未傷及路人半分……高啊!這樣好的身手,這般俊的人兒!

  珍二挑飛濃眉瞧得目不轉睛,即使早覺察對方追趕的是何人、何物,他一雙炳炯有神的長目仍只管黏著那人、那馬。

  這會兒小販們可沒空搭理他,大夥兒七嘴八舌,指著高高屋脊揚聲便嚷……

  “上瓦頂啦!有人上瓦頂啦!”

  “咦?還扛大布袋!肯定是賊!”

  “瞧穆大少急成這德行,策馬狂奔,原來趕著追賊!”

  “啊啊啊——那就是賊盯上廣豐號鋪頭呀!欸呀呀,那布袋忒大、忒鼓的,肯定偷著不少東西,這哪裏得了?!”

  珍二露出兩排白牙,內心忽而撥雲見日……

  廣豐號穆大少?

  不正是穆家主事的那位大房少爺嗎?

  嘿嘿,他聽過聽過,不僅聽過,還如雷灌耳得很。

  穆家廣豐號和自個兒家裏的太川行,兩家糧油雜貨行同行相忌,常是對著幹。

  其實在上一代主事者手裏,兩家似乎沒傳出什麽“戰況”,但小輩們接手後,倒屢屢鬧出風波。

  沒法兒的。珍二自知。

  誰讓家裏那位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大爺別的不愛,就愛跟人爭強鬥勝。

  他珍二從小習武,十二歲還入山拜名師,求武藝精進,之後學藝有成、走闖江湖,可說少時便離家,若回永甯探望,總要乖乖聽長兄不住叨念,念的事兒裏就有這麽一號人物!廣豐號穆家大少。穆容華。

  這競爭,是生意場上的鬥智鬥膽,自家與穆家之間的“戰事”被他定調于此。而他打小見到算盤、帳本就鬧頭疼,聽到生意經就昏昏欲睡,對穆家的事也就不如何上心,每每聽著長兄碎念,自然左耳進、右耳出,人定、出定練得收放如,根本沒打算弄清楚穆家大少生得是圓、是扁。

  此際一瞥,這穆大少還算有兩把刷子,至少馬騎得挺有模有樣,未瞧清五官長相,已覺渾然飄逸……不錯不錯,莫怪被家裏那向來一枝獨秀的大爺給記恨上。

  這一邊,熱血沸騰的百姓們紛紛嚷著捉賊,無奈賊人一雙飛檐走壁的飛毛腿,扛著大袋贓物還能順溜地踩著各家屋檐高高低低竄奔。

  穆容華試圖阻下對方,遂一手控馬,騰出一手欲抓取沿街的店家或小販用來撐高布棚的竹竿,飛馬快蹄間,他試抓了兩回,壞就壞在闊袖鼓風,讓他袖中五指無法精准抓起長竿。

  “接著!”

  一聲渾厚男音乍響,一小小物件撲面而至,穆容華憑本能探手接住。

  抓在手中的是一坨墨綠色的軟柔玩意兒。

  此時馬不停蹄,勁風撲面,他微松五指,竟是一條長長袖帶隨風翻飛。

  他不及辨明袖帶主人的模樣,只知那人身形甚是高大,伫足在人堆裏宛若鶴立雞群,至于袖帶……他思緒靈動,瞬時便明白對方之意。

  “多謝!”

  高聲一嚷,他咬住袖帶一端,單臂翻動,俐落且迅捷地替自個兒束住袖口,便如勁裝腕處的綁手那般,以方便他活動。

  駿馬躍過一個挂滿紙鸢和九轉風車的小攤,穆容華乘機從老師傅的攤頭上抽走一根尚未劈破的細長竹子。

  這一次抓取順利!

  他揚臂擲去,准頭是好,但力道稍嫌不足。

  屋檐上的飛賊被竹竿擲中左腿肚,踉跄了幾步複又穩住。

  奇詭的是,賊像被惹火,幹脆不逃了。

  賊在百姓們的驚呼中躍落地面,扛著贓物頂天立地站定。

  賊恨到不行般欲做了斷,衝著甫策馬趕至的穆容華破口大罵——

  “你他娘的就是個混帳東西!你這小白臉追個啥勁兒?!老子是挖了你穆家祖墳還是拆了你家祠堂?!緊咬著不放算哪招啊?!”

  光天化日之下,真真沒見過賊凶得這般理直氣壯的。

  百姓們遂在街心圍出一小塊地方,把賊給堵了,邊好奇瞧著。

  穆容華翻身下馬,突遭辱罵,他神態仍沈靜,道——

  “閣下將東西留下,現在話還好說。”

  “好說個屁!不給老子好過,老子也不令你安生!你追來也好,咱倆就當街來道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把帳給算了,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賊是個身長略矮、蓄著落腮胡的中年壯漢,喊殺就開打了,扛著大布袋陡然撲至,其勢洶洶。

  穆容華在圍觀群衆的驚叫中堪堪避開對方首攻。

  對方沒給他喘息余地,地堂腿連連掃向他下盤。

  賊的身手比預料中高強,穆容華不敢硬碰硬,除了閃躲仍是閃躲。

  他像是避得潇灑俐落,暗暗倒滲了滿背冷汗,論武,他自知絕非此賊人對手,但他原就沒想要單憑一人之力制伏對方,他目的在“拖”,只要能把對方拖在城中、困在自個兒地盤,待援手一到,定能甕中捉鼈。

  賊的腿勁驚人,破壞力十足,街心的青石地磚被踏碎好幾處,兩旁作小本生意的攤子亦被毀去不少,飯館和茶館前的栓馬石更被踹得灰飛煙滅,永甯的百姓們退的退、躲的躲,亂作一團。

  “姓穆的,是帶把的就別躲!好好吃老子一腳!”賊怒吼一聲,踹不到正主兒,改踹那匹在原地雜踏嘶鳴的大黑馬出氣。

  “墨龍!”這會子,穆容華根本被戳中軟肋了,舍不得愛駒受傷,竟不閃不避直直衝去。

  那強而有力的一腳眼看就要踹中黑馬腹側!

  千鈞一發間,一道灰撲撲的高大身影由側邊搶進!

  “嘶——”

  “穆少!”、“穆少,頂住啊!”、“咱們來啦!”、“嘿嘿,天羅地網招呼你,看你還怎麽使橫!”

  “王八蛋!他娘的龜孫子!有種單挑啊!撒網子、出陰招,算啥兒英雄好漢?!姓穆的,有種單挑啊!”

  事態轉變起于肘腋之間——

  穆容華只知眼前一暗,有人闖入自個兒眼界,橫在他、墨龍和賊人之間。

  那人出手如疾電,不可思議的俐落明快,先以單掌扣他上臂,將他拉至身後,另一手再抓墨龍的辔頭一扳,將龐然大獸倏地推移。

  同時間,那人腿功對腿功,四兩撥千斤擋卸了賊人雷霆萬鈞的一踹,後者似被那人氣勁震退,退退退,連退好幾步,最後還爲了卸勁、爲護住懷中的大布袋,賊只得摔了自個兒,倒坐在碎裂的青石地磚上。

  便是此時分,穆家人手趕至,當街張網。

  十來名穆家家丁和護衛共抛出五、六張粗麻編成的大網子,倒地的賊被當成大魚網個正著,哪還有翻身機會?

  馬匹嘶鳴、呼噜噜噴氣,衆人叫囂、賊人吼罵……一時之際,各種聲音充斥耳中,穆容華定定聽著,兩眼亦只懂得定定看著,瞬也不瞬注視面前那張棱角分明的男性側顔。

  男人的個頭比身形修長的他高出許多,凝神再看,似……唔,竟是方才擲袖帶給他之人。

  此時近近端詳,對方黝黑膚底泛銅光,那是長年累月在日陽下曝曬而成的自然色澤,質樸中帶粗犷,但濃眉生得飛挑,長目卻如春風翻拂的柳,又透出一股滿不在乎的狠勁兒……

  突地,那張臉轉向他。

  發現他深究的眼,男人衝他咧嘴笑開。

  穆容華一怔,頭一回見識大男人露出兩排白牙的笑。

  ……竟能笑得這般爽朗且淘氣。

  對方的手大且厚實,猶抓握在他的臂膀上,掌溫暖熱,隔著衣料仍可感受。

  “能站穩了?”那張薄而略寬的嘴微斂笑弧,徐聲問。

  神識陡凜,穆容華這才後退半步離開對方掌控,抱拳從容作禮——

  “多謝兄台出手相幫。”

  “不用謝,我沒想幫你,我想幫的其實是他。”長目無辜地眨了眨,原抓著他上臂的蒲扇大掌改去撫摸馬頸,一下下皆帶柔情。

  聞言,穆容華眉鋒似有若無一動,正自沈吟,聽對方笑笑又問——

  “他叫墨龍?”

  “……是。”

  又是一記白牙晃晃的笑。“我在關外草原的馬場裏,有一匹小牝馬刁玉,這匹墨龍配我的刁玉,恰好不錯。”

  內心起疑,無法斷定此人是敵是友,穆容華僅淡笑扯開話題!

  “兄台家在關外,迢迢千裏來到永甯,所謂遠來是客,等會兒得空,且讓小弟作個東道主,請兄台吃酒,如何?”

  仿佛他說了多可笑的話,男人這回不僅白牙閃動,連眼角似都笑出淚花。

  穆容華本能揚手,接過他抛回的缰繩,欲再言語,對方已旋身朝那名被層層網住的賊人步去。

  男人也許來者不善,也許只因性情古怪,但若想弄清對方底細,現下實非好時機,畢竟事有輕重緩急,在場衆人還等著穆家大少指示,他總得先將眼前賊人給“料理”了……穆容華思緒飛快轉動,遂將坐騎交給一名家丁照料,趕緊跟上男人

  賊摟住大布袋困坐于地,也不知袋子裏偷來什麽寶貝,一路護得這樣緊。

  賊怒氣衝衝狠瞪穆容華,最後賊目轉向雙臂盤胸、一臉興味盎然的男人身上。賊憤然問——

  “珍爺,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

  “莽叔,我這不是心疼那匹黑馬嘛!”

  珍二欸欸歎氣兼喊冤,昂藏身軀隨即蹲下,又道——

  “哪,我自然也心疼你呀。”

  話音甫落,他兩手抓著粗網子一扯,也不見他如何施力,結實的麻繩網子竟立時被扯裂出一個大大破洞!

  守作一圈的穆家人馬豈能容他胡來!

  霎時間,既驚又怒的斥罵聲此起彼落,吵得不可開交,幾名護衛大刀已出鞘,作圍剿之勢,就等主子爺發話。

  局面轉變亦教穆容華驚心!

  不過……還好……他暗暗調息。此時衙門派出的兵勇已然趕到,帶隊的捕快也與穆家有些往來,這是自個兒地盤,人手充足,就算對方強悍,強龍不壓地頭蛇,

  落進此局也得低頭……所以,一切盡在掌控中,不會有事。

  穩心,他不露聲色,僅淡淡問……

  “兄台既與賊人同道,適才又何須擲來袖帶,助我抓賊?”

  “唔……正所謂助人爲快樂之本嘛,我樂意,我開心。”答得吊兒郎當。

  穆容華聽了也不惱。

  斂下眉睫,他面如沈水,眸透幽華,來了招出其不意,就搶賊人懷中的大布袋,無奈是,他快,有人較他更快!

  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挖走那只布袋!

  左腿猶被網繩勾住的中年壯漢則急得哇哇大叫:“珍爺、珍爺,那是老子的心肝寶貝啊!拜托,求您了,咱辛辛苦苦搶來,可別還回去啦!”

  “不還也得還!”穆容華冷聲道。

  出手不中,他俊秀眉宇寒霜凜凜,才欲下令圍搶,豈料珍二劫了大布袋不走反留,還當場撕裂袋口。

  布袋裏不見金、不藏銀,更無珍珠瑪瑙,只見一人從袋中掙出腦袋瓜。

  “秋娘!”穆容華喚聲緊繃,關懷之情溢于言表,可見與被劫之人交情頗好。然,秋娘僅能“嗚嗚嗚——”回應,因嘴裏塞著碎布,嘴上還捆著布條。

  不單如此,賊人劫她,似深怕一個沒留神,她就會乘機溜走,因此將她綁縛得極爲仔細,差不多只除了那顆腦袋瓜,能綁的都給綁上了。

  “姓穆的你喊啥兒勁?!不准你喊!再喊,老子……老子割你舌頭!”被珍二喚作“莽叔”的壯漢氣急敗壞忙著踢開腿肚上的繩網。

  終于,莽叔重獲自由。

  同一時候,珍二亦徒手迅捷地扯斷秋娘周身捆繩。

  繩子“啪啦、啪啦——”應聲而斷,手甫能動,秋娘自個兒扒掉嘴上的布條,吐出碎布,一向風情萬種的豔眸瞠得圓大,兩丸墨瞳著了火似,她沒瞧珍二一眼,亦沒搭理趕來相救的穆容華,卻是死死鎖准那厮賊漢。

  秋娘氣勢非凡,撐起嬌身便狠狠殺將過去,繡拳如雨,裙裏腿連踢帶踹,打得莽叔再次坐倒,哀哀大叫——

  “你這女人……哇啊!幹什麽幹什麽?!謀殺親夫啊!”

  “什麽親夫?!我杜麗秋哪兒來的親夫!王八蛋!龜兒子養的龜兒子!還曉得回來?走都走了,還回來幹什麽?!混蛋!混蛋!”

  “老子要真混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你……紅杏出牆,勾搭穆家小白臉,老子才晾你個一年半載,你就不安分,你說你噢——嘶嘶——噢……”抽氣又抽氣,在場,所有瞧見賊漢胯下挨踹的老少漢子們,沒有人不陪著一塊抽氣冷顫,那個疼啊……

  穆容華極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眼前局勢倒令他目瞪口呆好一會兒。

  真氣得一條命快絕了,誰都瞧得出,杜麗秋那頓狂槌狠踹,的確使上瘋勁,賊漢明明能躲,卻任由拳頭和腳勁往頭上、身上招呼,被踢中命根,蜷在地上痛不欲生,也只會咬牙狠槌青石地,不曾反擊。

  “羅大莽,你沒良心!”杜麗秋泣嚷,轉身就跑。

  “等等啊……秋、秋娘——”羅大莽粗喘,表情痛苦,想爬起去追,一肩已被珍二按下。

  珍二拍拍他的肩頭,搖首歎氣……

  “莽叔,嬸子不跟咱們去,咱們從長再議,你這樣蠻幹自然不成,要嘛就得想個萬全之策,劫她個神不知、鬼不覺。”

  他這話閑聊般說得不遮不掩,穆容華聽得剌耳,不禁淡哼了聲。

  那哼聲哼得珍二回首,穆容華不閃不避,神色寡淡,四目對峙間,珍二忽又露齒笑開——“人說甯拆十座廟,莫破一門婚,咱叔在外地掙了錢,回鄉尋妻,要給嬸子過上好日子,穆大少跟著摻和啥兒勁?”

  “秋娘未認這門親,別胡亂攀纏。”穆容華徐慢道,眼神左右微瞟,示意衆人收攏圍勢。

  珍二嘿笑一聲。“我說你這人實在沒情趣,打是情、罵是愛呀,人家夫妻間的小打小鬧你也管,管得未免太寬。”

  穆容華靜了靜,似意會出什麽,直視對方深且亮的長目,雅唇終露淺笑……

  “劫人便是劫人,閣下欲把事情扣在夫妻吵嘴上頭,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怕是不能夠,穆某就是要替知己好友出頭,這官司非告不可。”

  此話一出,一鎚定音。

  穆府家丁、護院和衙役們紛紛擁上,有刀有棍,又是鐵鏈又是大鎖,羅大莽身手再好,一時也難脫身,更何況他現下仿佛三魂少七魄,很憂郁地癱坐在地,根本沒想抵抗。

  珍二淡淡眯起雙目,愛笑的嘴角隱有一抹緊繃。

  穆容華颔首作禮,從容旋身,禮是虛勢,從容倒是真格,家丁將他的愛駒牽至,他拍拍墨龍頸側正要上馬,身後男人出聲喚住他。

  “適才穆大少說要作個東道,請我吃酒,我似乎還沒給話。”

  側顔去瞧,那高大男人雙臂再次盤在寬厚胸前,笑笑的表情流裏流氣,吊兒郎當。穆容華似有若無蹙了蹙眉,聽他又道……

  “我瞧這個東道主,不如交給我當吧?好歹這永甯地面,咱們家還能吃開。看是要興來客棧的紅燒獅子頭、富玉春的醬鴨肘子、老長紅的清炖全羊鍋,抑或是窩窩酒的醉仙燒、不過五,福祿壽堂的甜碗釀、蜜茶果,任君吃喝盡興,如何?”

  不是外來客!

  他說的全是永甯城內知名的店家,還把各家的招牌菜和名酒給點將出來。

  但令穆容華氣息陡凜的是……他所提的每一家店,或多或少都有太川行遊家的入股。

  珍爺,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

  那束手就擒的壯漢稱他……珍爺。

  而這永甯城內,絕不會與姓穆的同一條道的,不是那家,還能是哪家?

  太川行。遊氏兄弟。岩秀石珍。

  聽說是家裏老太爺取的名,果然是大商家的路數,替兒孫取的名字裏亦隱含商道……峻岩辨其秀,頑石多藏珍。正所謂看事、看物得練眼力,尋其中好處,尋到了,自然是商機所在。

  欸,細細想來,他是瞧過遊家這位浪子的,兩、三年前在碼頭區曾匆匆一瞥。

  當時太川行的貨船隊停泊卸貨,珍二卷起袖子跟苦力們一快幹活,還是自家跟在身邊的碼頭老管事指給他看的,那時離得遠些,沒怎麽瞧清,亦無心分辨,只依稀記得是一道高大黝黑的身影。

  當年的那道身影與眼前男人重叠了,五官整個鮮活起來,氣勢無端迫人,壓得他都覺胸內滯礙、氣息不暢。

  突然就惱起自己,竟這般易受影響,很無用。

  “上你遊家的地盤吃飯吃酒,嘴上雖吃得好,心裏怕是不踏實。”捺住心思,他面上八風不動。“珍二爺的好意,穆某心領了。倒是珍爺家的秀大爺,如若聽聞珍爺請我吃飯吃酒,閣下回府裏可不好交代。”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好,隨意兩句不說盡,人家便能推敲出來,且還能倒打一耙,拿家裏的秀大爺來威脅他。

  遊石珍想著、自樂著,眼神烏亮,目送那抹修長雪身俐落上馬、揚長而去。

  他左胸砰砰跳,跳得山響震耳,因爲——

  他已經好久、好久,久到都不知有多久的久,沒遭人威脅。

  而這位穆家大少不僅是兄長商場上的宿敵,今兒個還同莽叔對著幹,莽叔雖非他的親叔叔,卻是在他底下作事,與他珍二斬過雞頭、飮過血酒的江湖好友。

  想他遊石珍走闖江湖多年,奉行的正是“在家靠兄長,出外靠朋友”的信條,誰敢惹他的親友不痛快,他就賞誰苦頭吃。

  穆大少這會子是把他家內、家外的親友都給得罪,還要脅他哩,欸……欸欸……欸欸欸……怎麽辦才好?

  嘴角發軟,一直想笑,真怕笑開,兩邊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這姓穆的,讓人牙癢癢啊牙癢癢,真想抓來整弄個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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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事沒能化小,驚動官府。

  挨了告,扯上官與兵,是麻煩了些。

  但話說回來,拒捕並非難事,逃獄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創、心如槁灰,覺得生既無望,其他的事也就隨便他人動手了。

  是夜,看守森嚴的衙府大牢內,最最裏邊的囚房今兒個有“新人”入住。

  囚房在高處開有一個小窗洞,月輝照進,大束銀光斜打在囚犯身背上。

  囚犯盤腿坐于地,手铐腳缭皆齊全,頭低低,一副命快絕了的模樣。

  暗處,不知哪個角落,男人盤踞許久,今夜的這一口氣實在越歎越長——

  “……你說回永甯請我吃喜酒的,結果新娘子竟得動手劫來,這不打緊,劫人嘛,也不是沒幹過,是說你都搶到手了,別人追來,你抱著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還賭那個氣幹什麽?”

  “就咽不下那口氣嘛!秋娘她……她不理咱了……”哀痛啊。

  “她真不理你,你就挑別朵花去,就不信無花可攀。”

  “不成的不成的,除了秋娘,咱誰都不愛,我的小心肝、小寶貝兒啊……你走吧,別理我,讓咱慢慢枯死……”

  隱在暗處的男人顫了顫,抖掉滿身雞皮疙瘩,順道抹了把臉。

  前頭忽傳動靜,有誰正與值班守夜的差人說話,沒多久,腳步聲靠近。

  衙役執燭火領路,將夜來的訪客領到最裏間的囚室。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賞錢,那名衙役笑嘻嘻擺好燭火台,不羅嗦半句,把場子留給訪客便退下了。

  “你、你……是你!姓穆的——”一口氣都快提不上來的羅大莽乍見伫立在牢房外的情敵,瞬間起死回生,勢若瘋虎般撲騰而上。

  他十指快把鐵條掐爛,訾目欲裂。“老子咬死你……咦?咦咦?!”鼻間鑽進一股既熟悉又叫人無比眷戀的食物香氣。

  穆容華將食盒放下,揭開盒蓋,慢條斯理端出幾碟菜。“秋娘托我送來的。”

  羅大莽原本怒至極處,誰料,極處卻無端端開花,開得燦爛奪目,簡直是從無間地獄飛飛飛,飛竄升天了。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頭,雙目死死瞪住幾碟菜,真要瞠裂。

  突然——

  “夜半往大牢裏送吃食,這活兒穆大少沒吩咐底下人辦,竟親自走這麽一趟,真令人動容。”那略啞嗓聲揉進幾分嘲弄。

  穆容華陡抽一口涼氣,背脊一凜。

  他倏地起身,回眸,左右迅速張望,隱在暗處的人終于徐慢走至微光中。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張笑笑的、意緒深沈的面龐。

  遊石珍慢吞吞又道:“然事反必有妖,怎麽說,穆大少此舉都有那麽點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兒,沒安什麽好心啊。”

  穆容華當下有股衝動想吹熄一旁燭火。

  萬萬沒料到早有人潛藏于此,他有些駭住,面上表情一時間不好掌控,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不利于他。

  然真把燭光滅了,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明白告訴珍二,他怕他。

  “珍二爺這麽想,怎麽瞧,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回話時,靜沈沈的,仿佛那暗黑角落裏再竄出什麽龐然大物來,他亦作尋常。

  被輕淺回剌一句,遊石珍挑起單邊眉,尚未再出招,牢內的羅大莽此時回過神,啪啦厲響,腕間手铐應聲碎裂,他探手搶進一碟又一碟的菜肴,筷子也不用,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

  “莽叔,你也等我問個清楚明白嘛!”口氣好無奈。

  “珍爺珍爺,不會的、沒事的唔唔……”嗯嗯嗯。

  “……是秋娘的拿手菜,全部都是,珍珠丸子、青玉鑲肉……唔唔……”用力吞咽,都感動得流淚了。

  “還有紅燒蹄膀、茶油片鵝……全是功夫菜,全是咱愛吃的,秋娘心疼我啊,到底是心疼我的……嗚嗚……就算真要毒死我,咱羅大莽都甘心情願!”

  遊石珍十指緊握了握,又想仰天長歎了。

  至于穆容華,今夜親自跑道麽一趟,一是替杜麗秋送食盒,二是欲替自個辯駁,想將誤會跟牢裏的莽漢說開,只是萬萬沒料到會多出一個讓人頭疼的人物……

  珍二。

  這令事情變得更棘手。

  不如……先退吧?

  避其鋒芒實爲上策,他不想再生事端。

  二話不說,他轉身就走,雖未帶走衙役爲他備上的燭火,步出大牢時倒也沒磕碰到什麽東西。

  深夜探監,隱蔽些爲好,離開後他轉進小巷,自家馬車正等在另一頭。

  只是步進巷中沒多久,他頸後寒毛豎起,那尾隨而來的人故意引他驚懼似,沒怎麽掩盡氣息和腳步聲。

  背後微熱,有人貼近!

  穆容華驟然轉身,那人欲抓他肩頭。

  他肩胛往後一拉,閃得驚急,隨即舉起雙臂拆擋對方接連如雨下的招式。

  騰、伏、脫、擋、架,嚴守再嚴守,突然逮在一個空隙,他反守爲攻,一手取對方咽喉,一拳擊其胸央。

  糟!

  甫察覺對方是故意讓門戶大開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雙腕立時被拿住,隨即被一股氣勁往後推壓,身背遂緊緊抵在冰冷牆面上,後腦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聲抽氣。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練得頗有火候。不錯不錯,手法拆解起來,是比咱們家秀大爺順溜,啧啧,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臉氣死人不償命的促狹神氣。

  “二爺溜進衙府大牢、似有密謀劫獄之嫌不說,此刻還藏在暗巷,夜襲善良百姓,真當永甯城是你遊家把管,沒王法了嗎?”被牢牢架住,穆容華也不再做困獸之鬥,他身長沒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體型,對方精壯巨大,虎背勁腰,一身皮骨如銅牆鐵壁,斷非他這種薄秀身板能與之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豈能饒人,總要刺個一句、兩句,好修補修補受創的自尊。

  對穆大少,遊石珍內心是有激賞的。

  如他這般斯文清潤的公子爺,能在他手中走過那麽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當然,在內勁拿捏上,打一開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將穆容華一舉釘在巷牆上,何須過招。

  他一再驚嚇這位大少爺,牢裏一次,暗巷偷襲再一次。

  他存著惡心捉弄,穆容華嚇是嚇著了,唇頰幾無血色,氣息明顯促急,但眨眼間,眉宇又落回淡定顔色。

  他嘴咧得更開,白牙森森,橫在對方颚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張雅正俊臉不得不擡高。

  “永甯城倘是遊家把管,我的人還會下大牢去嗎?”無辜般眨眨眼。“至于溜進牢裏守著,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歎氣。“世道這樣亂,偷雞摸狗、男盜女娼之輩都能說自個兒是善良百姓,那牢裏烏漆抹黑的,難保不出亂子,不好好守著,咱叔要被欺負了,可如何是好?”

  ……

  一個隨便運勁就能扯裂手铐的壯漢,能被誰欺負了去?

  穆容華暗暗磨牙,費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戰速決方爲上策,多糾纏無益,他盡可能平心靜氣問——

  “二爺架住穆某不放,還想怎麽做?”

  遊石珍不答反問,“這官司還告不告?”

  “秋娘說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說撤,自然也輪不到我追究。”

  “我那還沒嫁我叔的嬸子正在氣頭上,穆大少可別乘機火上添油,說些不中聽的。”他盯緊那俊顔眉目,忽而笑開。“此時閣下眼神靈動,瞧起來嘛,唔……像在腹誹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無說錯?”

  穆容華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裏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處以及受壓迫的喉間,皆一絲絲抽痛著,明知珍二故意爲之,又豈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樣?

  “二爺可以放手了吧?”淡然問。

  遊石珍又盯住他好一會兒,終于肯松開他的兩腕。

  穆容華以爲接下來喉間的壓力會跟著撤下,豈知,那力道不減反增,猛地重壓,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斷他的頸。

  珍二的面龐突然放大,鼻尖與他僅差毫厘。

  他望進遊石珍眼底,不見無辜神色,不見吊兒郎當、流裏流氣的光,只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意緒在闇黑中張揚,很狠,極認真,冰冷,但無比、無比認真……

  “最好,離杜麗秋遠一點。聽到了嗎?”

  低柔男嗓一字字鑽進耳中,穆容華心悸魂顫,卻不願就此低頭。

  脹紅臉,他雙眸越瞠越圓,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

  他不作回應,就這麽倔著脾氣對峙。

  他察覺珍二的一雙深瞳突然爍了爍,才想深究那兩團小火花,下一瞬,咽喉處一松,氣息倏地衝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時亦急著咳嗽,又喘又咳,兩眼都鬧出淚花,十分狼狽。

  “穆大少,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就這麽不想當俊傑嗎?”遊石珍重重歎氣,才整弄過人的兩手此時很規矩地盤抱在胸前。

  穆容華抓著寬袖勉強淨過臉,揚睫去瞧,又見他無賴般的笑笑模樣,好似他適才的威脅手段全是幻影。

  闊袖中的指緊握成拳,真想朝那張笑臉揮過去,但他也知,兩人不論武藝或氣力皆相差懸殊,他一擊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兒。

  他忍下這口氣,待喉間的疼痛稍緩,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漢子不招女人待見,哄不得女人歡心,便要使強奪人,糟的是連劫個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獄,你這帶頭的不責斥手下無用,竟只搶著出面擺平,咳咳……咳咳……”調息了會兒才接著說:“珍二爺好個堂堂男兒,遇事竟不問對錯,只管親疏,護短護得這樣厲害。”

  他自以爲一番話又能剌到對方,豈知遊石珍卻還是笑——

  “沒錯,我就是護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無難事。人不要臉,當真天下無敵。

  還能如何?

  穆容華抿唇撇開臉,明擺著無話可說。

  幽夜裏,笑音低起,從男人厚實胸膛中鼓動出來,隨夜風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這樣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愛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顔蓦地一熱。“遊石珍你——”終被惹得動了火氣!

  他調過頭張嘴欲罵,但暗巷內,哪裏還見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來無影、去無蹤,武藝高強,兼之沒臉沒皮,遊家珍二確實是個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爺更難對付。

  遊家人丁不旺,到年輕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遊氏兄弟感情甚笃,他許久前便耳聞過。

  遊岩秀是家業接班人,一向坐鎮在江北永甯,之前他穆家廣豐號與“太川行”間你來我往鬥過幾回,多是對方先挑釁,他不得不戰,總的來說,甚少占上風,許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非他穆容華不夠能耐吧……

  稀微得可憐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長,穆容華沈思般望著,忽而靜谧笑了——沒出息!贏不過對方,只曉得替自個兒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呢!

  只不過,將事想明白了,他其實……其實很羨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輕一輩的子孫雖僅他一個,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來個堂兄弟姊妹,然雖爲同宗血脈,真要從當中尋一個交心知己,卻不是那麽容易。

  人與人之間交往,皆看緣分深淺,就算至親也是一樣。

  緣深,自然會走到同一條道上。

  如杜麗秋,秋娘,本是永甯最大銷金窟“春花秋月樓”蔺嬷嬷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廣豐號經營生意,與大小商家往來,少不了進出風月場所,他因緣際會間結識秋娘,真正應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後來秋娘爲自個兒贖身,在城南大街賃鋪經營胭脂水粉的生意,這中間他關照不斷,是將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會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策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該當。

  而若緣淺,則即便同宗同脈,情亦難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鏡,沒想今夜被珍二一攪,不該有的情緒朦胧而起。護短。

  不問對錯,就只護短。

  遊石珍認得無比坦然,理直氣壯得教人發指,明擺著誰都不許動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這般回護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羨慕?

  頸間仍因方才遭鎖喉而感到刺痛,他舉袖挲了挲,結果腕處亦微疼,頓了一下不禁苦笑,想來又是珍二所害。

  這些年跟著幾位護院老師父們習武,以爲練得身強體壯、筋健骨實了,未料對手隨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膚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嬌貴?

  苦笑複苦笑,他甩下闊袖,忽有一物從袖底暗袋掉落于地。

  彎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時候在大街上、珍二當空擲給他的那條袖帶子。他當時忘了歸還,解下後收在袖底,今夜未料會遇上袖帶主人,還被胡攪蠻纏一番,欸,鬧得他根本忘記要物歸原主。

  這個珍二,笑起來狀若無害,狠起來目光能吞人,往後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步伐略急,穆容華甫收妥袖帶,一名五官偏剛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韓姑……”見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華朝她安撫般眨眨眼,喚聲親昵。

  “怎待得這樣晚?還傻怔怔站在巷子裏?都不知多惹人擔心嗎?”韓姑邊叨念邊將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風攤開罩在穆容華肩上。

  “夜裏進衙門大牢,不讓我跟著,硬留我在馬車裏,那也該讓小厮們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爺如你這樣,任何事皆親力親爲,不把自身安全當一回事?!那個杜麗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漢,都替她出了氣,這會兒又擔心那莽漢關在牢裏會冷著、餓著,感情這事,實在亂得很,咱們作啥非得蹚這渾水?”

  韓姑是穆容華娘親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過四十仍雲英未嫁,她看著穆大少出生、長大成人、接掌家業,主仆間的情義非一般所能比擬。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頗樂!”韓姑沒好氣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韓姑,我娶你好不?”

  “嗄!”驚得瞠圓雙眸。“胡鬧什麽?作死嗎?!”

  穆容華偏頭想了下。“倒非胡鬧……不過是有一點找死沒錯,殷叔現下忙著打理關外貨棧,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衝回永甯揍得我半死不活。”

  “這又關殷翼什麽事?”語氣甚硬,臉卻脹紅。

  穆容華無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關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歲了,還滿嘴孩子話,沒個正經!快回去,小姐沒等到你,怕又強撐著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稱穆夫人爲“小姐”,這舊稱一直未變,岔開話題後,韓姑拉著人就走。

  穆容華輕笑一聲,很乖順地跟上。

  月淡風清中,猶然響起韓姑的叨念——

  “欸,想來你都這歲數了,家裏幾房的長輩們全盯著,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頂子一旦扣上,憑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撐得住一時、頂不住一世。該怎麽收場,你好歹也想想,倘是真遇了傾心對象,可千萬不能蹉跎啊。”略頓,又歎:“若然顧慮小姐的心病,那、那……”

  韓姑的話尾徒留無奈,但穆大少的心裏倒暖了,因爲,也是有人護著他的。

  人生本多無奈,他早學會珍惜身邊所擁有的,這些很珍貴的人、很珍貴的感情令他覺到,人生選擇走這樣的路,並不是太孤單。

  他不曾後悔。

  秋盡冬來。

  隆冬時分,江北永甯被一場火紅喜事鬧得沸沸揚揚。

  太川行遊家的老太爺替長孫遊岩秀物色孫媳婦,永甯城裏“戰績輝煌”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勁兒牽線拉絲,結果秀大爺不愛富家千金、不理才女閨秀,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裏“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兒顧禾良。

  喜事能成,自是天大好事,只是其中頗有牽扯,那顧大爹當年迎娶進門的娘子,恰是廣豐號穆夫人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與顧大爹的婚事還是穆夫人親自給訂下的。

  當年小夫妻倆胼手胝足經營起“春粟米鋪”,穆家明裏暗裏給了不少援助,後來穆容華掌事,依然念著舊情持績照看“春粟米鋪”。

  如今顧家將閨女兒給嫁進遊家,一些好事者總要興風作浪,都說穆家大少其實心儀顧家閨女多時,可惜就慢上那麽一步、半步的,結果竟被斜裏殺出的遊家大爺給搶了去,真真是琵琶別抱最傷懷,可憐啊可憐。

  穆容華覺得自己果然可憐,想給自小便相識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禮祝賀,還得偷偷摸摸著來,畢竟穆家送上的喜禮很難進得了遊家大門,倒不如趁著婚前送進顧家,幫禾良妹子的嫁妝添箱才是正題。

  于是不理顧大爹的推謝,令家仆們快手快腳扛進幾件大紅喜禮之後,穆容華僅在“春粟米鋪”後院停留小半時辰便離開。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厮,他只身走進米鋪後的重重巷道,心思猶然停在與顧禾良的一小段談話——

  他問:“遊家大爺絕非好相與的對象,你可想清楚了?”

  顧禾良笑答:“穆大哥,他其實很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他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故意地問:“較我還好嗎?”

  顧禾良先是一怔,漸漸紅了臉,嗫嚅著說:“穆大哥就是穆大哥,是禾良一輩子的兄長,而秀爺……就是秀爺。”

  一輩子的兄長與心儀的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情愫。

  他懂了,亦微微笑了,在真心祝賀後,一派潇灑地離去。

  “穆大少當真是株情種啊,先有杜麗秋這般的紅粉知己,如今還心系著米鋪人家的好姑娘,欸,人正就是好,生得一張清俊溫雅的好皮相,怎麽都吃得開。”

  乍聞那不懷好意的笑語,穆容華車轉回身,僅僅幾步之遙,那人盤胸斜倚著巷牆,不是遊家珍二還能是誰?!

  遊石珍長指撓撓臉,目光忽轉陰狠,唇仍勾笑——

  “可穆大少別忘,米鋪家的這塊天鵝肉已歸了我遊家,你心再不甘、嘴裏再饞,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的,別跟咱們家搶食。”

  髒水一潑上身,欲求舒心幹淨已然不易,許多時候僅愈描愈黑罷了。

  穆容華幾個呼吸間便甯下心神,清淡道——

  “珍二爺這手偷偷摸摸隱在暗處、偷偷摸摸尾隨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

  遊石珍咧嘴一笑,慢條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仗著自個兒高頭大馬,黝黑峻臉一寸寸迫近。

  “不如就上穆大少屋裏的那根梁當當君子,說不准能探到什麽糟七汙八的事,用來拿捏你恰好不錯。”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白得幾無血色。遊石珍不禁挑眉。

  “真嚇住了?嘿,閣下房裏藏了什麽寶貝?實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

  男性氣息似有若無拂過面頰,清冽中混著野地茂林間特有的淡辛味道,穆容華不敢多嗅,亦不願退開示弱,只佯裝不經意般略略錯開臉,徐聲道——

  “珍二爺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紅粉知己,她巧得又是羅大莽的心尖肉,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于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的事,二爺信不?”

  羅大莽幾個月前鬧出的劫人案,前前後後僅當了三天階下囚,之後是苦主杜麗秋主動撤告,穆大少又動了關系請衙門裏的人通融,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羅大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脾性,知道秋娘撤告,樂得飛飛的,一味認定秋娘終究心疼他、舍不得他吃苦,只是人被放出後,杜麗秋對他依然冷冰冰,一開口就沒好話,兩口子還在鬧,沒個消停。

  穆容華算是旁觀者清。

  羅大莽若成天糾纏,秋娘縱使玉顔凝霜,眉眼嘴角卻透春香,一旦那粗壯莽漢離開永甯,有時十多天不見影,秋娘的魂像也被帶了走,守不住心。

  男女間的事,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自己此時拿秋娘說事,也不過想扳回一城罷了。

  珍二很不以爲然低哼了聲,打直上身。

  穆容華淡淡調回眸線,迎向那雙戲谵且深沈的長目。

  “珍爺適才還提到米鋪人家的好姑娘——”略頓,微笑了笑。“那姑娘恰是與我自小相識的禾良妹子,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是閣下兄長交了好運,才得佳人青睐,煩請珍爺回去轉告你家秀大爺,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夠好,就別怪穆某橫刀奪愛。”

  反正說也說不出個青紅皂白,尤其是與跟前這位,撂下話,穆容華拂袖便走。

  遊石珍“嘿!”了聲,陡然出手,他未使內勁,由著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過幾招,最後他翻腕抓住對方一只闊袖,察覺姓穆的欲強行抽回,他頑心一起亦跟著搶,結果深巷內響起清脆裂帛聲……

  穆容華只覺右臂乍寒,定睛一看,才知白袍與厚厚內襦的右邊兩層袖子,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

  “你、你——”既驚且怒,一時間竟罵不出話。

  “穆大少,你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針腳功夫也不夠牢靠,瞧,隨手一扯就給扯壞了,都不知找誰賠去。”遊石珍五指摩挲斷袖,貓哭耗子般嘻嘻笑。見穆容華畏寒似遮掩裸臂,心裏更樂。“說實在話,這天也沒多冷,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斷一袖不如斷兩袖,我幫你把左邊也扯下吧。”能理所當然地欺負人,真是件痛快的事啊!

  “你別過來,不勞閣下費心!”遊石珍這混蛋,如此整弄人不就爲了護短!自己要脅他珍二,他立即回敬,還想變本加厲!可惡!

  “幹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你們這些書生模樣的公子爺就是麻煩,又不是娘兒們,你有我也有,你沒有的咱也生不出來,不都一樣——”抓住穆大少狼狽裸露的臂膀,遊石珍內心忽地打了個突。

  以男子來說,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雖說肌理精實,但骨骼著實秀細了些。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只是跟在身邊或交手過的漢子,皆是草莽氣息濃厚之輩,真要尋出一個稱得上斯文的,也僅有家裏的秀大爺,但長兄外貌再如何俊逸,手臂仍是粗的,拳頭依舊如缽大,揍起人來絕對狠勁十足……眼前穆家大少這一只裸臂,從未曝曬在日陽下似,此時天光、雪光交映,白得澄透,都能瞧見雪膚底下的微小青脈。

  還要再接再厲欺負下去嗎?

  遊石珍因心裏這一遲疑而自覺稀奇,他珍二一心想對付誰,可從未躊躇過。

  突地——

  “珍爺!”一名鸠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現身于近處屋瓦上。“莽叔來了消息,關外那群馬賊——”話陡頓,因察覺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爺正專注看向這方。

  遊石珍道:“知道了。”隨即丟出一個眼神,年輕漢子立即閃身消失。

  “看來沒空爲穆大少效勞了。”

  穆容華頓覺臂上一松,懷裏跟著被塞進一物,是自個兒的右袖子。

  他抓緊破袖,擡睫定定望去,珍二正衝著他挑眉勾笑,沒半點正經。

  “自個兒玩去吧,別糾纏爺。想玩,下回落進我手裏,再陪你好好過招。”

  不給人回嘴機會,遊石珍回身竄進重重巷中,隱約還能聽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遠離。

  糾纏他……是誰糾纏誰?!

  對上這般無賴,都不曉得該怎麽生氣。

  臂膀一陣陣剌骨冰涼,穆容華趕緊將破袖子勉強套上,指腹來回摩挲破裂處的針腳,俊顔時青時白時紅——奇詭。

  其實臂膚泛寒,卻仿佛留有熱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實,緊緊掌握他時,像也掐住他的氣息命脈,令他頸後發麻、脊柱顫栗。

  他閉目,蓦地用思頭,用去紛亂雜念。待張眸時,瞳底已複淨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東翼的“宛然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昙花甯香。

  穆容華白日回廣豐號商行換下破衣,繼續埋首工作,後又去了趟碼頭倉庫,與管著搬運夫的工頭說了些事,今夜回來晚了,沒趕得及陪娘親用晚膳,一進府就直往“宛然齋”來。

  他接下韓姑手裏的藥碗,一匙匙餵著娘親用湯藥,邊話家常。

  穆夫人這藥屬溫補,重在滋潤養氣,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藥石輕易能除。此時房中燭光熒熒,韓姑早讓婢子們散去,只讓守夜的留在外廳,自己則靜靜退立于一旁。

  簾內榻上,斜臥的貌美婦人剛喝過補湯,漱過口,望著穆容華緩緩露笑——

  “聽你這麽說,香融的閨女兒嫁得挺好啊,上回見到那顧家姑娘……唔,還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華點點頭。“知道娘親喜歡,禾良妹子親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餅送來,當時娘親還留禾良妹子一塊用飯。”

  穆夫人輕應一聲,溫陣有些幽遠。“禾良……是,是喚作禾良,那是個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過去得太早,沒能見著閨女風光出嫁。”她當年成親,香融跟韓姑一樣,皆是娘家跟來的陪嫁丫鬟,後來年紀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獨生閨女顧禾良尚不足九歲,香融便病死。

  “你明兒個再去春粟米鋪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環和钗飾送過去,給你禾良妹妹添嫁妝。”

  “是,娘親。”

  穆夫人靜了靜,忽而感歎。“倘是你孿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間,現下該也嫁了人,有兒有女了,你說是不?”

  一只略顯瘦骨嶙峋的手伸來覆在穆容華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簾內那張輕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觸摸不著,他內心怔然,一時間只無語。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沒要他答話,迳自思量,迳自低喃。

  “也許真是一個劫,當年你爹請示過祥雲寺的得道高僧,怎麽看、怎麽算,都說……說你們孿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闖得過,往後什麽都好了……”輕輕喘息,雙眼張得有些過亮。“還好……祖宗保佑……還好,還好是你活下來,死的那個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歸西,兩姨娘們皆無出,咱們大房就你這根獨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輩子打下的家業,咱們廣豐號的招牌,都得賴你扛著,不能出事的……華兒、華兒,你是華兒……”

  “是。我是容華。娘,我是容華。”

  “死的是你孿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親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膚上,穆容華動也未動,面上一貫溫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該睡下了。”韓姑靜靜插話,走過來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將那只緊掐不放的手扳松開來,擱進錦被裏。

  “請娘親好好歇息。”道完,穆容華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請安過後,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霁堂”的長長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镂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塊塊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態,直到這時,才聽胸內吐出一聲氣息。

  多年而成的郁結,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無形塊壘,沈沈壓著,或者終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潇灑不羁悠遊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誰借一狂風,吹散這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思緒……

  只是,能向誰相借呢……

  腦海裏乍然浮現的一張黝黑面龐讓他方寸陡凜!

  帶嘲弄的深黑長目,流裏流氣的眉梢眼角,永遠噙著玩弄笑意的薄唇闊嘴,亂糟糟又黑得發亮的發,東翹西翹地散在頸後、肩上……

  那家夥!遊石珍!

  他下意識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頭,實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輕漢子,似乎提到關外、提到……馬賊?

  殷叔正領著人固守關外那處新設的貨棧,再過幾日,身爲廣豐號大掌事的他亦得親自前去一趟,而近日從關外彙報過來的消息,並無關于馬賊之事……

  ……想玩,下回落進我手裏,再陪你好好過招。

  突地幻聽一般,耳裏劃過那樣的話,甚至又流蕩著放肆的笑聲。

  陰險!無賴!要命的不講理丨。

  誰想跟那家夥玩?!

  此時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齋”裏堆叠出來的那股沈重郁悶,不覺間已被抛到某處,抛到連他都不知道的某個小角落,暫被遺忘。

  回廊遠遠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燈籠朝他迅速飛移過來。

  見到提著燈籠,生得圓圓肉肉的可愛小姑娘,穆容華露笑……

  “是韓姑遣人喚寶綿過來的?怕你家少爺認不得回雪霁堂的路嗎?”

  喚作“寶綿”的小丫頭才十二、三歲模樣,圓潤臉上倒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氣。小姑娘不能說話,卻能讀懂唇語,此時未提燈籠的小手比得飛快。

  穆容華一下子便瞧懂——

  原來他收在房裏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幫他備妥一大盆熱水和熱飯、熱菜、熱茶,豈知他耽擱再耽擱,不回院落還杵在回廊上“曬月光”,熱水和熱食都快給晾涼,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幫子。

  小小年紀,倒管到他頭上來。

  穆容華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頰一記,問:“寶綿,不如你可憐少爺我,嫁我當娘子吧?你愛管,我由著你管,可好?”

  他的話驚得貼身小丫鬟倒退兩步,瞠眸飛眉兼小口一歪,滿臉怪相。

  穆容華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惡少的笑法。

  他甚少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過!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腦中又浮現那張棱線分明的無賴面龐……

  所以,結果,還是受珍二影響了,以爲學著放聲大笑,就是真灑脫。

  他斂起不太適合自個兒的張揚眉目,瞅著愣愣仰望他的寶綿,淺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爺肚餓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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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大半個月後——

  幸得墨龍這匹駿馬,穆容華自得知殷叔在關外出事、到快馬趕至,僅花十日。殷翼當日是領著人前去接應域外趕來的一批香料,走這批貨,路還是新開的,若能走通、走順,廣豐號關外貨棧才能穩立。

  但結果貨沒接到,人亦失蹤。

  所謂出外靠朋友,穆容華自知離開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還得摸清地頭屬誰。于是又花去幾日時候,透過某位中間者牽線,來來回回斡旋,終得回應,只是——

  此時坐在大紅花轎內,他撫著身上的大紅嫁衣,聽著轎外的噴呐、鑼、钹吹吹打打……自己究竟應下何事?想過又想,胸中仍虛浮不定。

  約莫一個時辰前,他與那位中間者第三次會晤,對方說,“地頭老大”願意相幫,手邊也已掌握明確線索,亦布好了局,然萬事倶備只欠東風,問他願不願意當這股“東風”?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是沒料到,這股“東風”,竟是如此——

  “地頭老大”傳話過來,說是布下的局裏,就少一位膽大心細的姑娘來充當新娘子。而這新娘子明擺著,就是用來釣賊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會點拳腳功夫,最好身強力壯、力氣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賊人輕薄去,最好最好,來個男扮女妝。

  他求人幫忙,自個兒哪能不出力,“地頭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妝點成新嫁娘模樣上花轎。

  原以爲一切作作樣子而已,豈知啊豈知,一場迎親嫁娶的戲作足真樣。

  鳳冠的樣式小巧精致,他頭上沒罩大紅喜帕,而是頂著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蓋頭。

  他撩開轎窗簾子,再撥開面前垂墜的珍珠串,悄悄觑向外邊。

  怕攪了“地頭老大”的局,今日隨他去見中間者的穆家人馬聽他吩咐,先被遣回數十裏外的關外貨棧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著驢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寶綿正亦步亦趨跟在轎側,竟也穿得全身喜紅,打扮成隨嫁的小喜娘,圓臉紅撲撲,嫩唇點縧,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她皺著眉,眸子瞠得圓大,滴溜溜轉,怕有惡人藏在暗處、隨時要撲來似。

  小女孩家一番妝扮後,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愛小花……穆容華瞧著心底泛軟,隨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樣,不禁苦笑。

  扮成女子,還鳳冠霞帔上花轎,他都不曉得手腳該怎麽擺啊。

  花轎突然一頓,落了地,他趕忙回複端坐姿態。

  外邊喜慶樂聲和喧鬧人聲交叠不休,炒得火熱,忽聞媒婆揚高嗓子招呼……

  “來啦來啦,新郎倌踢轎門、迎新娘子來啦!”

  媒婆口中隨即流瀉出成串的吉祥話,穆容華聽到踹轎聲“咚、咚——”兩響,接著大紅錦簾一掀,他尚未定睛,一只強而有力的大掌已精准攫住他單腕,幾近粗魯地將他拽出轎外。

  媒婆哎呀呀痛心叫嚷:“要用喜彩帶子呀!新郎倌得用喜彩帶子將新嫁娘牽出來才是,就你急巴巴、粗粗魯魯,成什麽樣?!好歹老娘也是縱橫關內、關外四十余年的紅媒之一,你小子多少放尊重些!”

  穆容華倏地撞上一堵銅牆鐵壁。

  隔著彼此衣物,仍可清楚感覺對方驚人結實的軀幹。

  太多聲音爭先恐後擠進耳中,嗡嗡亂鳴,他聽到媒婆罵罵咧咧,聽到周遭賓客樂笑,甚至聽到寶綿發了怒、龇牙咧嘴死命要磨出喉頭的嗄聲,然後他還聽到……聽到他曾嘗試去學,卻只學得一身矯情的潇灑朗笑。

  那新郎倌哈哈笑道:“今兒個是漢女出嫁關外,來到這兒就得按這兒的路數來走,咱們關外漢子不用喜彩帶子,專搶女人入帳,王媒婆您歇歇吧,這新娘子咱自個兒辦了!”

  終于終于,穆容華雙眼適應了一幕碎光晃動的珍珠蓋頭,從縫間瞧清——

  “你……”真傻了、怔了,串串珍珠後的眸子眨也不眨,都瞪懵了。

  “我。”新郎倌笑咪咪,深不見底的黑瞳閃亮亮。

  “……珍二。”勉強就喚出這二字。

  “穆大少。”新郎倌咧嘴笑,兩排牙白燦燦。

  穆容華左胸頓時驟跳,似渾身熱血往腦門直奔,僵凝的思緒活開了,左突右衝……突然間,明白了。

  “地頭老大……原來,是你……”喃喃自語,他目不轉睛。

  遊石珍只笑不語,算是默認了,而眼底的爍輝似贊賞、似挑釁。

  仿佛還覺整弄得不夠痛快,他粗臂一振,將“新嫁娘”挾著便走。

  周遭頓時又掀起一陣叫鬧樂笑。

  穆容華本能地掙紮,掄起拳頭想往他肋下招呼,遊石珍挨在他耳畔吐氣……

  “穆大少別忘自個兒是歡喜出嫁的大閨女,戲得作足了,可不能被識破。”穆容華聞言一凜,腦門陡清。

  原要揍人的手改而攀住對方,他緊聲低問:“我欲追查的那些人,正躲在暗處窺伺?”

  遊石珍咧嘴再笑,氣死人不償命道:“所以還請穆大少配合些,耍耍新娘子的小嬌羞,而非動不動便擺出全武行意圖欺壓親夫。”

  親、夫!

  珍珠蓋頭因他挾抱之舉而滑至一側,穆容華死瞪著他,鼻翼微微鼓歙。

  無奈啊無奈,自己有求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一向是清傲雅正的人,此時在他挾制下忍氣吞聲,忍得俊潤面龐都繃緊了,可憐的尖尖下颚還氣到微顫……遊石珍很痛快。想仰首哈哈大笑的那種痛快。

  若穆大少爲個人利益向他低頭,他決計瞧不上他,偏偏爲的是他廣豐號的夥計同伴。

  聽中間者幾番傳話,姓穆的著急自家夥計們的下落,遠遠超過關心那批珍貴的香料貨物,所以,欸,他此時的痛快其實亦包含對某人的賞識啊。

  但,該玩的,還是得玩。

  “穆大少此番又落進本大爺手裏,爺承諾過的,自然要陪你好好過招呀。”

  穆容華于是被玩了。

  這是場“漢女出嫁牧族漢子”的婚事,因此禮俗裏有三拜成親、送入洞房,亦有篝火慶典,男女老幼圍著熊熊燦火飲酒吃肉,彈琴唱吟又跳舞。

  說到洞房,其實是一座大大的羊皮帳子,很大,很幹淨,上方的支撐架子還綴著許多紅緞和喜彩以增添喜氣,很多擺設皆是新物,且角落堆著十數只紅禮箱子,全是嫁妝。

  穆容華忍著氣,與一臉燦爛喜笑的“新郎倌”拜天、拜地、夫妻交拜後,直到進入羊皮帳子裏,才得以重重、沈沈地吐出那口郁氣。

  忍到胸內幾要炸裂,想回嘴、想狠揍珍二幾拳,但,不行。

  這哪是過招,根本是被對方壓著打!

  不想了,不想不想了……那些皆非要務。重要的是,得看清珍二的布局。

  遊石珍這人心思極細,他曾說關外有一馬場,有一匹名喚“刁玉”的小牝馬,而這小小牧族部落不似他的老巢,是他向牧族友人相借來的倒有可能。

  今日一場喜慶,從媒婆、轎夫到賓客皆是珍二的人,說明他們謀劃此局已久,只是扮演新嫁娘的人一直未決,該是太過危險,珍二不想讓任何一位姑娘家冒此險,而殷叔的人馬出事,他穆容華恰在此時被牽涉進來,就成了“新嫁娘”的不二人選。

  那麽,珍二追的這批賊,與當日劫掠殷叔他們的那些人,是同樣人馬了?

  關外馬賊!

  之前珍二被自家手下喚回,那鸠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確實提到馬賊。

  馬賊搶貨搶莊子、劫色劫財,而人命皆能換錢,被擄走的男女只要能換到贖金,亦能將人放回,但那些貌美姑娘家就難說,不知要被摧殘成什麽模樣,即便撿回一條命被釋出,一輩子怕也毀了。

  若然誘的是那些惡人,馬賊搶盡禮金和嫁妝,豈有不搶新娘子之理?!

  “寶綿,別踱來踱去,過來坐下。”他朝那個一臉氣呼呼的小喜娘徐慢命令。

  小姑娘知道主子被欺負了,又沒法發難,臉上和心裏可都郁悶極了。

  寶綿腳步略頓,還是聽話踱了回來,乖乖坐下。

  像是直到此時才定下心望著主子妝容,寶綿眨眨陣子,看了又看,她起手比畫,最後翹起圓潤大拇指——

  這模樣,真好看。真真的,好看。

  穆容華微怔,淡淡笑了。“肚餓了吧?快吃。”他將矮幾上的酪餅、烤肉和鮮果盤推到小丫鬟面前。

  寶綿小肚子咕噜咕噜叫著,完全遵從主子指示,抓起食物就大口啃。

  穆容華靜靜看著寶綿吃飽喝足,最後才暗暗掏出包裹著蒙汗香粉的素帕,往小丫鬟口鼻上一朦。

  寶綿昏厥前,一雙圓眸瞪得凶狠,醒來八成又要擺臉給他這個主子看。

  他把小姑娘抱到角落,用一件不起眼的厚毯巧妙遮掩了。

  “你家少爺等著被擄,總不能讓你也跟著涉險。”

  先是守株待兔,誘敵先發,接著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看懂珍二的局了。

  賀客們醉的醉、倒的倒,而篝火漸熄,馬賊選在此時進擊。

  他們行動出乎想像的迅速,擄走幾名醉步蹒跚、不及躲藏的牧民,搶走爲數不少的賀禮,再拖走幾箱值錢的嫁妝,正納悶爲何滿場找不到年輕女子好劫回老窩消消火、解解饞時,見到羊皮帳子內的新嫁娘,賊的魂都樂飛了。

  紅衣如花,玉顔勝雪,身長欸……是高了些,胸脯嗯……是不太豐滿,但身姿好看,裙裏一雙玉腿肯定也修長誘人啊!

  毛手探得長長,所有賊都想往新娘子臉上、身上摸上幾把,最後是爲首的黑漢大喝一聲,才把一幹色心蠢動的家夥鎮住。

  穆容華兩手被縛在身前,丟上賊老大的馬背,像一袋米糧般被載往賊窩。

  心知遊石珍的人馬定然追蹤于身後,亦知他底下能人無數,任憑馬賊飛移得再快、不落痕迹,珍二與其手下必也不會放過。

  胸內如落定海神針,心定,思緒便也靈動,他悄悄扯掉成幕的珍珠蓋頭,一顆顆沿路撒落,希望能幫上珍二的忙,亦是幫自己一把。

  他撐撐撐,忍忍忍,咬牙支持,撐到馬賊頭頭終于要撕掉他身上嫁衣上下其手,才不得不反擊。

  當他曲膝狠撞賊老大硬脹的胯下之時,賊窩裏鬧起大動靜,火藥炸開的聲響轟隆隆,一陣強過一陣,連連炸開七、八響!

  趁賊頭老大搗著重傷的胯下哀嚎,他仍遭捆綁的雙手又急又狼狽地掏出蒙汗藥帕子,撲去狠狠壓住賊頭臉面,確定後者被迷昏,他起身便往房外衝。

  馬賊隱密的老窩是一處占地不小的窯洞,適才被帶進老大房內,他努力記住方位,只是此時衝出來,外邊亂作一團,被炸得灰飛塵揚不說,刀劍利器交擊聲和叫罵聲此起彼落,他處境更危險!

  “穆容華!”

  一聲震吼似利刃碎石,硬生生劈進他神魂深處!

  他循聲揚陣,在幢幢躁動的人影中看到遊石珍那雙凶狠的、野蠻的,竟明亮如晨星的眼,珍二手中長鞭不斷揮動,鞭及之處,哀嚎遍響,但那雙灼灼火目一直、一直鎖住他。

  意動瞬間,瞬間凜然,由心至身皆被無形力量貫穿,不懂究竟憑什麽,但穆容華卻知,他足可完完全全地信任珍二、托付珍二!

  他高高舉起被縛住的雙腕。

  下一瞬,長鞭如靈蛇吐信竄騰而至,僅聽“啪!”地脆響,粗繩被巧勁鞭裂開來,他雙腕陡松。

  “穆容華!”

  這一聲厲喊飽含威怒意味,因束縛一去,穆容華轉身便跑,往窯洞地底奔去,根本不顧自身安危。

  若推測無誤,地底便是囚禁肉票的所在。穆容華在被帶進賊老大房裏之前,就看到這一趟被擄回來的牧民們,一個個全被押往那個方向。

  他心知肚明,今日被劫進賊窩的牧民,想必有許多都是假裝被擄,好與珍二來個漂亮的裏應外合。

  但必定還是有人被囚于窯洞底下——若珍二與他的敵人是同一批人馬,此時遭囚之人定然有他廣豐號穆家的夥計和護衛。身爲廣豐號當家,他怎能不理?怎可不救?怎能深入虎穴了,還保不住衆人?!

  所以想也未想起腳便衝,怕四周炸得灰飛煙滅、土崩牆裂,而人不及救出,整座賊窩便要垮下。

  果然如他推斷,窯洞地底挖出大坑,黑壓壓囚著人!

  囚室如巨大深井,牢門位在頂端,要扳開不是易事。

  穆容華迅速觀察一番,弄懂了,必得借由一些重量下壓,才有辦法升起牢門。他攀上石欄欲往下跳,想用自身的重量加壓,讓牢門升起。

  “找死嗎?!”

  背後爆開狠罵,穆容華不及回應,只覺背心一緊,整個人已被往後狠扯。

  那人力道下沈了,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他背疼、臀也疼,尚不及爬起,那個扯他、摔他的人竟代替他往下躍落!

  “遊石珍!”他踉跄撲至石欄邊,雙陣幾要瞪突。

  若方才他真不管不顧躍下,此刻定變成渾身插滿飛箭的“刺帽”——底下設有機關,他根本不知。

  二十多道的利箭從四面八方發出“飕飕飕——”厲響!

  穆容華不敢眨眼,怕瞬間錯過男人靈動似飛猿攀壁、遊騰若蛟龍得水的身影,見那握在掌中的長鞭尋隙一甩,精准巧妙,立即破了箭陣,他才覺提至喉頭的心終于歸回原位。

  深井囚室的門得以大開,不少人從裏邊爬出,而幫忙拉人上來的,好幾個皆是今日喝得醉醺醺被劫回的牧民。

  穆容華亦攀在石欄幫忙拉人上來,焦急著想確認當日失蹤的自家夥計們在不在裏邊;他認識那些人,記得每個人的名字,甚至與那些人的爹娘妻兒都曾說過話、聊過事,他身爲東家,底下夥計們雖仰賴他吃穿,但不能把人家的命都給賠上,他很怕,怕要辜負誰,對不住誰……

  “穆少,您、您怎……您竟親自來了!”驚。

  “穆少……真是您呢!您這模樣……”大驚。

  “穆少穆少,咱們沒事的,但您……您出了啥事了呀?!”大大驚!

  穆容華沒空細說,瞧著救出的幾名夥計,還少兩人,不見殷叔和少年……

  “穆少!”

  那聲音熟悉且爽俐,穆容華隨即回眸,往囚室內遍尋不到的少年正朝他跑來,滿頭滿身的土灰塵屑,眼睛卻興奮閃亮,像辦成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朗青,你義父呢?!”穆容華按住少年臂膀,衝口便問殷翼下落。

  “啊?!”少年一怔。“義父他……珍爺沒告訴您嗎?”

  “小子,最後一批玩意兒要爆了,不出去,留這兒等死嗎?!”確定深井囚室已清空,遊石珍以長鞭勾住石攔,躍飛上來。他衝著朗青眨眼,少年朝他咧嘴笑開,眼底閃動的光芒,明明白白是崇拜神氣。

  他穆容華的心腹,何時被姓遊的“收買”了去?!

  “朗青,這究竟怎麽回事?殷叔他……”

  “娘子啊,爲夫的救你來了,你乖些,有事咱小倆口出去再談。”遊石珍玩得很樂,能玩到穆容華他就樂。

  不等穆大少反擊,他抓住他的燦喜大紅袖,扯著便跑,還繼續貫徹氣死人不償命的行事准則,嘿嘿笑道——

  “馬賊的窯洞建得隱密,裏邊倒四通八達,這時塵土飛揚不好瞧清,我在前端開路,就有勞穆大少當一盞引路明燈,引衆人跟隨過來。”

  穆容華過了會兒才想明白,珍二的意思是,他一身嫁衣紅彤彤,衣上還繡珠繡片,最最招眼,大夥兒跟著他跑准沒錯,准能被珍二帶出窯洞。

  怎會有這麽、這麽讓人生氣的人?!

  真是……實在是……欸,又是一整個想罵罵不出的氣悶啊!

  “穆少,小的我對天發誓,事前我真不知穆少也會加入今兒個剿賊窟的計劃,還……還身負重責大任,如此委曲求全……”輕咳兩聲。“其實穆少您這身打扮,說實在話,還真挺美的。”被主子淡淡冷睨一眼,少年趕緊端正神色,很乖巧地眼觀鼻、鼻觀心,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清楚交代。

  他當日受了幾處刀傷,朗青背著他逃走,躲過馬賊捜捕,最後遇到一批在關外某處馬場作事的牧民搭救,之後才知馬場主人身分。

  殷翼現下仍在遊石珍的關外馬場養傷,而義子殷朗青得知遊石珍欲剿馬賊賊窩,真真打死不走,硬要跟到底,今日埋火藥引爆的活兒,有一場就是交給朗青獨力幹成,少年心性自是感到無比痛快。

  忙亂了一日一夜,此時一夥人返回牧族部落,遠天已透青亮。

  幾個時辰前,小小部落雖遭馬賊肆虐,但重整得極快,且早料到珍二會帶回不少人、拖回不少玩意兒似,被留下的牧民們已備好要安頓大夥兒的熱湯熱食,連篝火都再次燃起取暖,還搭起幾座供人歇息的羊皮帳。

  寶綿也已轉醒,穆容華吃了她好記火爆怒瞪。

  小丫頭替他備燒燙燙熱茶過來,瞪他。替他端香噴噴熱食過來,再瞪他。幫他拿軟軟毯子暖身,繼續補瞪。反正丫頭一生氣,他這主子就挨刮,這事常有。

  然後他觑見朗青較自個兒還慘,被寶綿用冰涼透骨的冷水清洗手臂和頰面上的幾處小擦傷,小姑娘堅持得很,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凍得那少年哀哀叫,但寶綿挑起秀眉睨人,一副“就這點苦都扛不住算啥英雄好漢?”的表情,少年看懂小姑娘眉眸間的神態,立時很硬氣地閉嘴……穆容華見了,心裏禁不住笑,那抹太過愉悅的笑幾要躍出唇角了,卻被一屁股挪到他身畔的男人給弄擰。

  大事底定,不大不小的事就交給其他好手處理。

  余下的人該睡的睡、該吃喝的盡情吃喝。

  遊石珍環顧周遭,見那抹離篝火稍遠的清瘦身影,一身燦紅映在泛青的天光間,仿佛寒天徒留一點紅,格外搶眼,格外的……他說不出那種古怪意境,只覺有種近乎淒清的絕豔,莫名的,令人胸中發緊。

  他大剌剌坐近,雙臂慵懶盤在胸前,故意用肘部頂頂對方。

  這舉動很是親昵,穆容華上身被頂得微晃,穩住後定定看他,以爲珍二有話要說,結果僅衝著他笑出兩排白牙。

  “穆大少還不困?”

  “珍二爺不也沒睡?”

  “那是。”遊石珍點點頭,“你不困,我沒睡,那咱小兩口談情說愛吧。”

  就說這人嘴裏吐不出好話,沒半刻正經!

  穆容華不理他的戲谑笑語,直接問道:“我家殷叔在珍爺的馬場養傷,朗青說,他問過珍爺能否遣人上廣豐號貨棧遞個消息,珍爺爲何沒做?”害得他快馬加鞭趕至,跟只無頭蒼蠅般四處探問夥計們下落,急得不行。

  “咦?有這麽一回事嗎?”挲摩下颚,認真思索。“唔,如今仔細想想,好像……依稀……似乎……唔……是有吧。欸,是說人非聖賢,偶爾忘事也算尋常啊。”

  跟個絕頂無賴怎麽鬥?能怎麽鬥?!

  根本不能鬥!

  穆容華自知敵不過,只求穩心淡然。

  他極輕一歎,從袖底摸出一物遞去。

  “這東西,珍爺的。被王媒婆要求換上這身嫁衣,我怕把它弄不見,所以一並塞進嫁衣袖底,沒想,真又遇到珍爺,如今物歸原主最好不過。”

  遊石珍濃眉飛挑,接過自個兒綠底金紋的袖帶,嘿笑了聲——

  “是了,帶子在你那兒呢。穆大少貼身帶著,當真對我情深意重。”

  ……貼身帶著?是貼著他哪處?!

  不鬥不鬥,鬥也鬥不贏,他不跟無賴漢計較。

  穆容華很無言地瞪著身側的黝黑漢子,見他抽起袖帶,兩下輕易地將亂翹的黑發紮作一束,甩在粗頸後,這才明白,他其實拿袖帶當發帶用,此時亂發束起,面龐清楚顯露,輪廓更爲峻厲分明。

  “穆大少——”綁好頭發,遊石珍兩手又習慣性抱在胸前,手肘再一次頂頂清俊公子,沒個正經又道:“咱曉得你現下定然感激我、感激得不得了,但掃了馬賊的窩,其實不全然因你相求,遊家太川行在關外亦有貨棧,且不止一處,再加上也得護著馬場裏大夥兒和牧族朋友們的安危,所以才幹這一票。”低笑兩聲。“你可別承這個情。”

  穆容華一怔,一時間看不懂這葫蘆裏賣什麽藥。

  按理說,珍二必然挾恩索報,怎可能輕易放過他?

  遊石珍見他眸中深思,于是咧嘴一笑——

  “再有,我之前待你嘛,是有那麽點刻薄、那麽點愛欺負人,你也別往心裏去。你不記我這恨也別承我這情,你我算兩清,咱們不打不相識,哥哥我呢,往後會好好待你,如何?”

  一路追蹤馬賊,事前已作部署,卻見沿路有他穆大少特意留下的小物,讓他們一幹人馬能更加迅捷地跟上,順利潛入。

  拾起那顆顆散了串的細圓珍珠,遊石珍心裏翻江倒海般掀動。

  原就對穆大少很有感,覺他好玩,覺他沈穩且膽大心細,覺他溫溫漠漠的表相底下藏有真性情,敢爲內心珍之重之的人涉險犯難,雖清雅過了頭,也算得上是條漢子。

  他喜歡這個穆家大少,是個性情中人啊,簡直太喜歡,喜歡到不抓來當兄弟著實對不住自己。

  鮮少有事能驚得穆容華張口忘言,此時一張俊容就這懵了似的模樣。

  “你那是啥表情?不信我?”遊石珍蹙眉,後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爲……

  欸,算了,不怪人家!他抹了把臉又搔搔耳後。“大丈夫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呃,不,我是說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呃,也不是,欸欸,總之哥哥我認了你這兄弟。”

  “……二爺是在向穆某賠罪道歉嗎?”

  “賠什麽罪?道哪門子歉?!都說兩清,你清我也清,咱們從頭交往。”

  這般一廂情願,還如此的理直氣壯,穆容華見他眉目朗闊,唇上的笑既野蠻又亮得令人轉不開眼,頓了會兒才徐徐吐出一口氣。

  遊石珍跟一幹手下和牧民朋友們打鬧慣了,想也未想一條胳膊便橫搭過來,半身很故意地壓上俊雅公子。

  穆容華再徐徐吐氣,除了被壓得有些前傾,他動也未動。隨即,溫燙的男性氣息在頰邊暖開,他牙關微繃,聽珍二低聲道——

  “先透個事兒給你,方才聽墨大、老圖商量著,明兒個要拉螳子上來笑樓開葷,那是關外有名的花樓,樓裏的姑娘與漢家女子絕對是不同風情,你來,咱們一塊跟去。”

  螳子是穆容華之前就見過的,那名鸠衣勁裝的年輕漢子。

  ……開葷嗎?穆容華轉動眸珠,淡淡斜睨近在咫尺的剛俊面龐。不知因何,心底升起一抹古怪抗拒,想退閧,搭他肩膀的男人根本賴上他,直靠過來。

  “穆大少因公因私,多少訪過永甯城內的花街柳巷,經驗肯定豐富,戰績肯定輝煌,這一次不跟去見識見識,豈不可惜?”

  經驗豐富?戰績……輝煌?!

  穆容華額角鼓跳,暗思,必然是因他與秋娘之間的交情,才讓他有如此想法。

  “珍爺見多識廣,還需上來笑樓見識嗎?”嗓音低柔微冷。

  豈料遊石珍五官一糾,語調陡揚——

  “是不是?!是不是?!”頭一甩,他猛拍大腿兩記。“其實沒上花樓見識過,也不是什麽天大糗事!偏偏墨大和老圖那兩只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老鬼,動不動就拿這點戳我,還道男人們作兄弟、姑娘家當衣服,同甘共苦更得一起風流,那我……就想……生意場上少不了三教九流,你也是出來混的,在胭脂花粉堆裏混得比哥哥我更如魚得水,帶你上來笑樓吃吃喝喝見姑娘笑,咱倆也好一笑泯恩仇啊!”

  穆容華又被他一番話弄得傻眼。

  原來想招他一塊訪花樓,不是珍二爺心裏想姑娘,而是以爲他穆大少與人生意往來,習慣在紙醉金迷的溫柔鄉裏決策一切。

  等等!這男人適才話中之意,莫非……他……

  “所以,珍爺的的確確從未上過花樓?”

  “……呃!”

  兩張臉離得甚近,雅正清俊對上粗犷峻毅,後者黝膚透赭,顴骨深紅。

  然後,有人惱羞成怒了——

  “連你都要拿這事戳我嗎?陰險啊陰險!”就不該說溜嘴啊,可惡!

  吸氣,吐息,吸氣,吐息……沈沈吐納幾次後,穆容華斜睨他,微啞又問——

  “那開葷呢?珍爺幾歲時試過?對象是哪兒來的姑娘?”

  連三問。

  惱羞成怒的某人被死死問住,長目暴瞪如銅鈴,兩片好看的唇摩挲再摩挲,跟遊石珍幹脆長臂一圈,勒住文雅公子的細頸,粗聲粗氣道——

  “是怎樣?哥哥我就是練童子功出來的,沒開過葷又怎樣?哪一點比不上人家?告訴你,每天早上我可都是得天獨厚又一柱擎天!”急欲證明似,他另一手探去捧住自個兒沈重的胯下,用力掂了掂。“你的家夥有哥哥的威武嗎?這副家夥好歹養了這麽久,往後拿來打姑娘,肯定要挑個最好、最美的來打,還就打她一個,哥哥我可是有節操的,怎可隨便失節?”

  穆容華聽得兩耳發燙,心音促急。

  被他幾近粗暴地勒在臂彎裏,似該掙紮生氣,但……某個他不知道的所在正湧出一些什麽,有驚有喜,想歎想笑,覺得必須離珍二遠些,又覺遠離了、錯過了,不能深交,胸內有淡淡的痛、深深的怅惘……

  此次救助殷叔、直搗馬賊老窩相救廣豐號夥計等事,遊石珍雖要他別承這份情,但怎麽能夠?

  當時在深井囚室,若非珍二即時將他扯開,在面對那道飛箭機關時,自己即便不死也必受重傷。

  可他什麽都沒提,仿佛那並非什麽大事,而大事是……一副家夥打姑娘?胡亂想,面紅耳赤,他腦袋有些發昏,身子有些古怪。

  被珍二惡狠狠困住,他竟覺……覺得珍二的胸懷硬邦邦、熱呼呼、暖烘烘,令人很想……就這麽靠著、賴著……

  遊石珍見他不語,以爲他被堵得無話可說,遂眯眼笑,繼續搶進——

  “穆大少,是說,唔……這麽近近再近近瞧你,有句話擱在我心裏,不說不痛快啊!”一頓,他掂過自個兒胯下的大手改去捏文秀公子的雪颚,還歪著頭輕佻打量,學惡霸口氣嘿嘿笑道:“娘子,你生得很俊呀!真讓人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不如從了哥哥我,咱小倆口就地就來?”

  雖說恩怨兩清,但穆大少依舊這樣好玩,逮到機會豈能不玩?

  什麽“娘子”、什麽“小倆口”的,穆容華明知某人故意鬧他,心卻如擂鼓般震得砰砰山響。

  不應該啊,這朦胧而起的心思太柔、太軟。

  他定然累了,才會掌不住心緒。

  “咦?”遊石珍以爲勾在臂彎裏的腦袋瓜又會擡得高高斜睨他,結果任他又勒又捆的人卻掙紮起來。

  他松開箝制,就見穆容華有些搖晃地起身,待站定,朝他深深作了個揖。

  “此次穆家關外遇難,多謝珍二爺鼎力相助,穆某銘感五內,必承此情。”

  “你……餵?!穆容華——”

  遊石珍大驚,因眼前盈盈而立的人兒朝他一拜之後,身子根本不及打直,已整個往前栽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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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3: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虧得遊石珍眼明手快,橫臂一攔,將穆大少險些蹭了地的臉給挽救了。五指一張,本要朝那張俊雅面容掮打下去,看能不能把人拍個清醒,但下不了手!

  穆大少的臉色極差,蹭掉淺淺胭脂,唇上幾無血色,身子仿佛極不舒服輕蹙,緊閉雙眸,他是沒暈,卻費勁忍痛似。

  更驚心動魄的是,遊石珍發現他身上嫁衣不僅紅,還紅得滲出鮮血!

  “受了傷爲何不說?!”腦中想到的只有這可能,衝出口便是咆吼。

  “我沒……不、不是……”

  穆容華痛到細細抽搐,話都說不齊全。

  他欲扯住意志,但疼痛在腹內不住擴張,明明那宮囊裏盤踞的是一股沈重寒氣,被迫瀉出的卻是涓涓的溫熱血液。

  遊石珍將他打橫抱高,朝某座溫暖的羊皮帳疾步飛馳。

  怎麽辦?怎麽辦?這樣不對!這樣不好!這樣……著實太糟!

  自身秘密快要守不住了,但他怎就真的賴在男人懷裏,像渴求一份保命的溫暖,這般虛弱無助,這般……不似他……

  神識如遊絲,遊絲飄離前,他聽到寶綿丫頭因萬分焦急而磨出的沙嗄喉音,聽到朗青急急追問和呼叫,聽到騷動漸起,最後最後,他聽到抱著他疾奔的男人,不知朝誰揚聲厲問——

  “絲姆嬷嬷人呢?!”

  穆容華揪緊男人衣襟,想告訴他,別把事張揚了,想說,自個兒忍得了痛,再忍忍就能撐過,想求,求他讓他靜靜躺下、蜷著、縮著、等著,然後痛就會很慢、很慢的消退,他能自理,他沒事的。

  無奈血氣剝離,沈重的空虛感帶來鈍痛,一下下鑿進丹田、鑿入下腹。

  他擠不出聲音。

  穆大少雪額滲汗,痛到想暈都沒法子暈個徹底。

  遊石珍抱人衝進那座充當新人喜帳的羊皮帳子,將他往厚厚毛毯上一擱,隨即動手要解掉那層層叠叠的嫁衣,寶綿像只發狂的小馬飛奔進來,也不怕受傷,只管用力衝撞意圖“非禮”主子的高大男人。

  “你幹什麽?!小丫頭……別鬧!別鬧——”遊石珍被一下再一下推撞,五指陡抓寶綿背心,一把提起。“接去!”見朗青亦著急奔入,他幹脆將小姑娘抛去給少年管著。

  絲姆嬷嬷被請了來,踏進帳子誰也不瞧,只快步走到穆容華身畔。

  看了幾眼,再摸起腕脈一把量,斜眼掃去,見單膝跪在一旁的遊石珍正急著掀開病人的大紅羅裙,絲姆嬷嬷一掌便往遊石珍後腦勺狠狠拍下——

  “給我安分點!姑娘家的裙子、褲子,能讓你想掀就掀、想脫就脫嗎?”

  “他是男的!”遊石珍按著腦袋中招之處,利眉翻飛。

  絲姆嬷嬷冷哼了聲,懶得費唇舌分辯,僅一屁股將遊石珍擠開。“出去!你,還有你,都滾到帳外,你,留……”她指節分明的枯手分別指向珍二和朗青,最後再指向寶綿。

  遊石珍遭下咒似定住不動,絲姆嬷嬷罵道:“別杵在這兒擋道,姑娘家落紅不止,又急又快,你想她死嗎?!”

  遊石珍不想穆大少死,他只想“他”……不,還是“她”,給他一個交代!絲姆嬷嬷已在羊皮帳內待了許久,幾位牧民大嬸早起替大夥兒備熱食,亦幫忙燒了好些熱水送進,那一桶桶清水還是遊石珍和朗青從坡下清溪提回來的。

  被救出的穆家夥計們聽到自家主爺病倒之事,一早全擠過來探問。

  朗青被問得脹紅臉,說話結結巴巴,待瞧見遊石珍死死盯住自己,少年更是抓頭撓耳,真想挖個洞把自個兒埋掉了事。

  “所以你家主子是?”話未問盡,淡淡語音更具脅迫意味,遊石珍兩手抱胸,

  昂藏而立,居高臨下眯瞪該是早已清楚內情的少年。

  結果朗青抱頭蹲成一球,低聲哀嚷。“穆少就是穆少啊!”

  很理所當然,很理直氣壯,不管是男是女,在少年眼中,穆容華就是穆容華。跟著就見朗青開始自虐、不知所措抓扯頭發,喃喃道:“完了完了,要被義父知道,肯定被罰慘的,義父叮囑過,要護好少爺的,穆少的事,不能教誰知了去,現下成什麽樣了?完了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遊石珍眼角抽搐,額角更直抽個沒停。

  今日預計要與牧民朋友們商議關于馬賊賊窩善後之事,結果鬧這麽一出,他根本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定心。

  待得商議一有結果,過了午,他與他的人本應該啓程返家,如此才能趕在日落前回到馬場,他卻遣手下們先行,亦安排穆家七、八名夥計先回廣豐號關外貨棧,而他獨自留下。

  畢竟不把事鬧個清楚明白,他、他怎咽得下這口氣?!

  越想越混亂,穆大少……明明是條漢子,怎是……怎會是……如何可能?!

  這一次當真神擋殺神、魔擋滅魔,他大步流星朝那座羊皮帳子而去,頓也沒頓,一把掀開厚氈簾子闖進,險些與正要步出的絲姆嬷嬷撞作一團。

  半個時辰前,穆容華腹下的抽疼才見緩和,依舊是痛,但已不再痛得冷汗涔涔、熱淚濡睫。在貼身小丫鬟幫忙下,換上了幹淨衣物,這套衣物是絲姆嬷嬷取來的,款式偏中性,男女皆宜,而在終于整理好自己之後,也才能甯定思緒,與絲姆嬷嬷有一場交談——

  “嬷螗是醫者?”虛弱穩聲。

  “勉強算是。”老嬷嬷削瘦的褐臉盡顯滄桑,銳眸似能洞悉一切世間人情。

  “姑娘瞞了衆人,把姓遊那渾小子也蒙了嗎?”

  “晚輩……”咬咬唇。“有難言之隱。”

  “無妨。”老嬷嬷嚴肅表情竟滲出一絲軟意。“你唬齊弄了他,咱瞧著開心。”

  被喚作“姑娘”,她有些不自在,心口輕顫。

  “……多謝嬷嬷照看,在下……晚輩……好多了,不那麽疼了。”

  “你癸水來期不定,一來便其勢洶洶、落紅不止,且腹絞難忍,是不?”

  “……正是。”她緊起眉心忍過一波疼痛,緩過氣才又道:“我家姥姥亦是醫者,曾細心調養過晚輩身子,但這病根是從娘胎裏帶出,無法根除,僅能靠自身練氣還于精血……”而她卻因這陣子忙亂過頭,將姥姥所教的行氣養身大法全抛諸腦後,之前硬生生緊繃了心魂,之後見殷叔與其他穆家夥計皆已無事,肩上重擔陡去,心上沈郁驟消,整個人從內至外甫放松,被壓抑過久的血氣便也跟著松懈而出,才使得一發難以收拾。

  老嬷嬷沈吟片刻,下了終論。“姑娘家的姥姥說得很是,得靠你自個兒勤練養身,畢竟姑娘天生氣血兩虧,且虛不受補,一切還得仰賴一個調字。慢慢養,時時潤,松松快快方能建功。”

  老嬷嬷所說的,她其實亦知,但她這身分,掌一族興衰,家大業大,操持的事一日多過一日,終歸身不由己。

  淺淺苦笑間,卻聽老嬷嬷垂眸深思、鄭重又道……

  “有一帖急救方倒是能用。”

  “嬷嬷有良方?”她下意識揉著肚腹,臉上微喜。

  絲姆嬷嬷仍沈吟般點點頭,慢悠悠道:“男人。”

  嗄?!“……男人?”

  “嗯。”

  “嬷嬷是何意思?”

  “有過男人,采陽滋養,會對你過寒的純陰體大有補益,嗯……依你眼下情狀,光采補一次怕是不足,得時不時地滋補一番才好。”

  老嬷嬷表情很是嚴肅,口氣尤其正經,但說的話實在是……穆容華頭更昏了。

  “晚輩這身分……不可能有、有男人……”真被攪昏,末了竟吐出這般話。

  “怎不可能?明著不成,暗著來不也可以?”

  “暗著來?”

  “咱瞧姑娘身邊,嗯……”又沈吟領首。“是有這樣的男人可用。”

  ……誰?她眨眨眸,漸覺要把持住神智已不容易。

  一場言談,談得病人神思迷沌,一向圈圍在內心底層的東西似要被勾出,絲姆嬷嬷這才好心放過她,撫她額面,語若催眠……

  “姑娘睡吧,適才那碗湯藥加了甯神散,先睡會兒,睡好了再想。”

  遊石珍以拔山倒樹之勢闖進羊皮帳時,護主護得凶狠的寶綿丫頭已被牧民大嬸們拉出帳外覓食兼餵食,而絲姆嬷嬷則是見病人睡沈了,正要退開。

  忽弄出動靜,穆容華不安地蹙起眉心,眸子便又睜開。

  “放心,我不會吞了她!”要吞也是先撕了再吞!遊石珍迳自繞過老嬷嬷朝裏邊去,後者滿臉的不以爲然。他不在乎!

  絲姆嬷嬷道:“你不憐香惜玉至少也好心些,姑娘才睡下一小會兒,你讓她——”結果回首已見穆容華推被撐起上身。“得了,很好,你把人吵醒了。”

  穆容華朝老嬷嬷微地颔首,表示無事,並感激地笑了笑。

  該來的事,逃不掉,該來的人,終究得面對。

  盡管她現下狀況不太好,但不將事情談過、處理妥善,她如何安眠?

  最後絲姆嬷嬷挑挑眉,不予置評了,再次拾步走出帳子外。

  帳內終于僅余珍二與自己,穆容華勉強將身姿坐正,才尋思該如何打破沈默,那高大男人忽地幾個大步跨近,盤腿坐下。

  他死命瞪她,凶狠野蠻,似看不明白又執拗地想看透,利目眨也不眨。

  “我……呃?!”穆容華蓦地驚住,因男人極快探出手。

  眼前的穆家大少,一樣的小白臉,一樣高高束起的流泉黑發,一樣的寬衣闊袖,一樣堅忍明慧的眸,遊石珍辨不出雄雌,他腦袋混亂,只知眼中所見的東西不見得是真物,穆大少若是男兒身,肯定就是個帶把的漢子,所以——

  他飛快探手,像捧自個兒胯下那副厚實家夥一般,直擊穆容華兩腿之間。

  結果……穆大少僵坐,漂亮眸子圓瞠,張唇不能語。

  結果——遊石珍僵化得更嚴重,長目厲張,眼底都見紅絲了。他沒想到,倘若……假使……如果……穆大少不是男兒身的話……

  兩人對峙,四目膠著,還是穆容華腹中突然一縮,才使她清醒過來。

  “你……你沒有,我、我……”遊石珍看看自個兒撲得很“虛空”的五指,再繼續看向屈腿縮坐的人兒,他面紅耳赤了,因穆容華亦臉紅耳熱給他看,看得他左胸砰砰重跳,鼻息濃灼,禁不住便開吼。“你騙我!”

  穆容華揚睫,挺直脊骨,盡量穩住嗓聲中的尊嚴……

  “穆某以男身模樣面世,實有難言苦衷,還請珍爺瞧在江湖好兄弟的情分上,替在下保守這個秘密。”

  ……江湖好兄弟?!遊石珍一凜。

  是了。對了。沒錯。他之前還“哥哥”長、“哥哥”短地自居,不就想認穆大少這條“漢子”當兄弟嗎……

  然而,哪有好漢?

  根本是個姑娘!

  而且這個姑娘還令他破了戒——

  想他珍二走闖江湖,向來是“冤有頭、債有主”,但即便有冤、有債,亦不對老弱婦孺出手,但回想幾次與穆容華交手,她不只讓他刁難過,更讓他動粗掐過、扣過、抓過、擠過、勒過,昨兒個在賊窩,他還將她狠狠摔過!

  更慘的是,她把他男人的秘密給聽了去——

  他,遊石珍,遊家珍二爺,過了這個冬“高齡”二十有七,卻還只是個……“吃素的”!

  丟臉啊丟臉!太難堪啊太難堪!

  “你、你……你好樣兒的!”火氣噼哩啪啦亂爆,額角青筋浮動,他飛鷹撲兔般猛又出手,揪住穆大少襟口發狠一提。

  他看進她清幽幽的眸底,腦中晃過她一身嫁衣坐在泛青穹蒼下的身影,說不出的清麗孤傲,即使嫁衣髒汙,襟口破裂,依舊……依舊……等等!破裂?!怎會有撕破、扯裂的痕迹?!

  模樣俊俏的新娘子落進馬賊手裏,那些人肯定要對美人兒毛手毛腳,所以啊所以,她身上衣物才會遭撕裂啊!

  他姥姥的!生在她身上到底是一顆什麽天王老子膽?!

  她真以爲自個兒是條漢子嗎?!

  他倏地松開五指,她跌坐下來,見她委靡且欲振乏力的樣子,真是令他……令他真想甩自個兒兩巴掌,因他又對姑娘家動粗使強,再次破戒!

  “珍爺發怒,亦情有可原,穆某不求閣下諒解,就求珍爺封了口,別對旁人道出我、我非男兒身之事……”下腹仍痛,血絲絲滲流,滲進墊在底下的層層棉布中,穆容華小心翼翼忍著痛、忍著暈眩,努力將腦中思緒有條理地道出。

  怎麽想都覺自己委屈,遊石珍想揍不能揍、想踹不能踹,憋到快斷氣。

  “你、你好樣兒的!好樣兒的!”來來去去就這一句。

  穆容華有些吃力地調息,蒼白的唇似要笑,然僅苦苦淡揚……

  “珍爺有何要求,但說無妨。”

  “你——”吸氣、吐息,再吸氣、再吐息,遊石珍真覺額角青筋快爆裂,直指穆大少的食指已明顯發顫,衝口便出。“你賠給我!”

  “好。珍爺要什麽?”

  她毫無拖沓的應承讓他一愣。

  “你、你……”用力想,努力想,終于——“我家刁玉要你家那匹墨龍!”

  “好。”依然答得迅速,似只要能封住他的口,她穆容華什麽都能應下。

  “你讓墨龍入贅過來,還得跟他說明白了,他是上門女婿,一切都由我家刁玉作主。”好理直氣壯。

  ……上門女婿?穆容華張唇無語,最後也只怔怔道:“好……”

  什麽都答“好”,不知爲何聽著更來氣,覺得無端地不甘心。

  遊石珍氣勢一掀再道:“還有杜麗秋,閣下的秋娘,從今往後你這小白臉別再擋在她和我家莽叔之間!”說這話時,他根本沒想穆容華是揭了底的女兒身,即便擋在秋娘和莽叔之間,也興不來多野的風、起不了多蠻的浪。

  此時穆容華倒頓了頓,低眉尋思了會兒才道!

  “讓羅大莽相請媒婆上門提親吧。秋娘一直等著,盡管她嘴上不說,性子要強,心裏卻不知暗盼過多少回。”清潤眸光一擡。“以往她那營生讓她不敢多想,如今從了良,其實也盼尋一良人,盼望堂堂正正的媒妁和風風光光的八人大轎。”揚動的唇弧淡然且細微。“秋娘是我知己密友,她的一生所盼,就托珍爺代爲轉達莽叔了。”

  遊石珍還想衝她怒問,想乘機逼她應承許多、許多事,但眼前的穆大少竟是個女流之輩,且還是個一臉蒼白、表情明顯忍痛的姑娘,他能怎麽脅迫人家?

  所以,真會氣死!

  然而在活生生將自個兒氣到嘔血之前,她的話令他思緒一波波如潮湧……

  “那你呢?”

  “我什麽?”

  “你不求良人,不盼媒妁和風光出嫁?”

  姑娘似被他問住,臉上怔忡一閃即逝,吐氣如蘭……

  “穆家大少這一生,還望珍二爺成全。”

  如此說來,這條以“男身面世”的道,她決意摸黑走到底了。

  遊石珍下颚不覺繃緊,聽她答話,也不知心裏在不痛快個啥兒勁!

  “珍爺還想穆某怎麽做?”扮慣男人,即便底細被掀,穆容華仍以“某”、“在下”等字眼謙稱,所差的僅是語調,以往底氣足,一派潇灑自若,此時話中彷

  佛挾帶南方春雨,柔韌幽婉。

  “你高興怎麽做就怎麽做!”粗聲粗氣答話,以爲她問的是有關她女扮男妝之事。“大道通天,隨人暢行,往後你不礙著我,我也不會無端端阻你的道,穆大少盡可放心。”“穆大少”三字特意加重音。

  “多謝珍二爺。”即使坐著,穆容華還持起禮,朝他抱拳一揖。

  她這一拜,頭暈目眩,把耗血虛弱的自己又拜進他臂彎裏。

  “餵——餵餵,穆容華!”遊石珍張臂撈住她。

  懷中的人清瘦纖細,時時罩在寬袍中的腰身其實不盈一握,以往他未分神留意,現下只覺自己蠢到家,竟兩眼如盲辨不出雄雌。

  “你……是說你……那個……仍很痛嗎?”

  他知道女人家有所謂的“小日子”,來時大多不太舒快,但還是頭一回見識到痛成她這模樣的,讓絲姆嬷嬷動針又以藥薰洗才緩了大量落紅之勢。

  他于是環著她不敢亂動。

  穆容華僅勾勾唇,雙睫輕掩了。

  她不太痛了,就是覺得有些難受,但此時分又覺沒那麽難受了。

  鼻間有股令心魂安定的氣味,粗犷的,很接近曠野與樹海。

  然後也有駿獸微腥卻溫暖的皮毛味,有草料以及泥壤淡淡的清香。

  各樣的氣味混作一塊,很男人的味道,像有什麽牢牢往地底生根,就算天塌地陷了,她猶能安睡在這樣的懷抱中。

  “珍爺若滿意了,我……我其實尚有一事相求……我家殷叔,還請珍爺讓人多關照兩日,等我……我再去接他……”

  是誰說他遊石珍滿意了?

  他不、滿、意!

  他還沒讓她賠個夠!

  他只是……尚未想到該讓她怎麽賠?再賠些什麽?

  可是身爲女兒家的穆大少實在沒臉沒皮,看上他臂彎強壯、胸膛厚實,賴著就不挪不動,接著便兩眼一閉、氣息走勻……直接深睡給他看!

  無賴啊無賴!明擺著就是個無賴!

  他見過無賴,可沒見過比他遊石珍還會耍無賴的無賴啊!

  結果不必請遊石珍的人再關照,殷翼身上幾處刀傷始癒合、高燒退去,他便策馬離開那座位在向陽處、依山勢而建的馬場。

  他沒趕上掃蕩馬賊老窩之役,而是在其他夥計獲救返回廣豐號關外貨棧後,重新領著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達牧民部落,欲接回自家主子。

  到達部落時,向牧民族長表明身分和來意,並詢問穆容華身所何在。

  當義子朗青見他到來,眼睛瞪得較銅鈴還大,面上慌亂,他便知出事了。

  待牧民們跟他指了方向,他撒腿急馳,闖入那座羊皮帳子——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盤腿而坐,穆家大少軟軟由人抱著,一頭高束的發絲垂逦披散,覆住漢子的粗壯手臂和膝腿。

  在這當口,殷翼只想拔刀將眼前漢子給枭首了,哪管對方是不是救過自己。豈料——

  他尚未蹲步衝上,對方競急急伸出食指擺在嘴上,朝他作出一個噤聲動作!

  他這時才留意到,主子一耳被發絲覆住,另一耳則被男人用厚掌掩著,自家的“爺”……似乎睡得很好、很熟、很舒暢,在某個男人懷抱裏?!

  這……是要……如何處理……

  “殷叔背上那道傷最深,咱們自家跟蜀地藥王進的金創藥粉最爲有效,一日兩至三次,這些日子都得仔細上藥,傷口完全癒合前,我瞧還是別騎馬會好些。”被接回廣豐號關外貨棧才一日夜,穆容華已回複向來的神氣,淡雅的素袍廣袖,烏黑發上所戴的青玉冠閃動著溫潤的光,只除臉色白了些、唇色淺了些,顯得幽幽的瞳仁比任何時候都要深黑。

  關外貨棧的後院暖廳,牆土夯得特別厚實,且窗外開闊,景色可一覽無遺,待在暖廳談事,最能防隔牆有耳。

  臨窗而立的殷翼往外頭環視了圈,這才轉過來面對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

  “穆少事情再多、再忙,還是得以自身爲重,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練氣還于精血之法,穆少不能擱下。”江家,指的是穆夫人娘家。

  身爲主爺倒被屬下叨念,穆容華心裏苦笑,頰面有些紅。

  “是。殷叔說的我都聽。這次實是我不好,不怪朗青,還請殷叔別再罰他。”略頓,眸藏慧诘。“殷叔若罰得狠了,事傳回江北教韓姑知曉,韓姑又要惱你的。”朗青跟寶綿皆是無父無母的孩子,韓姑外剛內柔,從來最疼他們倆。

  這會子倒換成殷翼峻瘦面頰略浮深紅。

  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地更換話題——

  “域外來的那批大宗香料,咱們爲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異族商賈,已先付了貨款,如今被馬賊一攪,不但沒接到貨,那批貨亦不在馬賊老窩,如此賠了夫人又折兵,待這事傳回江北,穆少族裏各房的長輩們定要鬧騰一頓。”

  “我也正爲那批香料貨不翼而飛的事感到疑惑,殷叔可瞧出什麽了?”她知道他性情,向來說話或做事都留有後招。

  殷翼遂解開護腕,將藏了好些天的東西取出。

  是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紙,攤平後,字迹清楚呈現。

  “這是當日混戰時,從那馬賊老大身上掉落的。”

  信的內容簡單明了,手書此信之人爲阻穆容華開通域外商道,買通一窩子馬賊從中作梗,信中清楚寫出穆家貨棧接貨時日、人手調度等等細節,而能對這些內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盡之人,必與廣豐號多有牽連。

  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爺所爲,一切就說得通。”

  穆容華神色沈吟,低應了聲。

  穆家十一爺,穆行謹,是五房裏出類拔萃的一號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邊幾處家業。而自家裏既出了這般好人才,不善用豈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華嘗試將權力下放,讓穆行謹代掌廣豐號江南掌事,她這五房堂弟在南邊搞得有聲有色,很有看頭。

  “穆少怎麽看?”殷叔眉峰成巒。“此信可是十一爺手筆?”

  “嗯,像似。”嗓聲靜幽,專注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麽。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沈默靜候。

  穆容華揚睫看他,沈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營生多在南邊,至于關外這兒,我記得像留有一處小莊子,是五嬸從她娘家那兒承繼,跟著陪嫁過來的。”

  殷翼眉間陰影更深。“穆少認爲,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處莊子?”

  幾絲情緒上面,穆容華眨眼間便按捺得無影無蹤,僅極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贓嫁禍,豈可光明正大?

  自當是暗暗行事,方能瞞騙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過去探探。”要事談畢,他留下那張信紙轉身欲走,忽地想起什麽似,腳步一頓。

  懶得拐彎抹角,他直白便問:“遊家二爺與你之間的事,如何處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話方出,自家的“爺”竟就無端端岔了氣,用力地咳將起來。

  穆容華咳得清顔通紅,眸底滿是淚。

  遊石珍盡可將她擱到一旁,他卻不那麽做,待她睡得飽飽掀開眼睫,他又糾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亂哼,一張利嘴碎碎念……

  “就沒瞧過哪家姑娘像你這樣,耍無賴一流啊!話說完就倒,倒下來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窩,然後自個兒睡好就好,都不管別人能不能睡……”

  她呐呐道歉,說他其實可以擱下她。

  他口氣更狠道……

  “能抛便抛,說擱就擱,哥哥我是那種不仁不義的家夥嗎?”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稱,她心口一撞,耳根發燙,然,尚不及全面臉紅,她終才驚覺羊皮帳子裏還杵著一人……殷叔。

  當下真是一團亂啊,亂到她都沒臉再回想!

  撫按襟口,她費力緩和氣息,勉強持穩道:“我與珍二……已然無事,都談好了。他不會將我的事說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無遲滯的快答讓殷翼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連帶也令她自個兒心魂一震,背脊竄麻,好像直到這般衝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遊石珍。

  “所以,穆少的馬真要送出?”殷叔過分剛峻的薄唇似有若無地融暖幾分。穆容華點點頭。“我亦信他定會善待墨龍。”

  腦中閃過他所提的,什麽入贅,什麽上門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軟在胸內漫開,令唇角發軟。

  她的愛駒去到那識馬、懂馬且愛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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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半年後——

  關外的盛夏時節,有水流過或彙集之地,綠草卯足勁瘋長。

  黑亮駿馬換了新主子後,這幾個月縱蹄飛馳在遼闊大地,馬身似變得更健碩強悍,流鬃依然如雲風潇灑。

  向陽處的山腳,老牧民趕著成群羊只上草坡覓食,兩只與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黃犬和黑犬一前、一後幫忙看顧,讓瘦小的老人家能暫歇片刻。

  黑馬從遠遠那端奔馳而至時,老牧民才把煙絲點燃,將細長煙杆子湊到枯幹嘴邊,再深深吸了口旱煙。

  待慢條斯理地吐出團團白煙兒,駿馬馬背上的精壯漢子已翻身落地,一頭黑發雖用寬帶子系妥,額發、鬓須和發尾仍被關外的風掃得東飛西翹,在天光下顯得格外烏黑閃亮。

  老牧民眉尾略擡,似笑非笑颔首。“這馬……唔,原來成了地頭老大的戰利品啊。像更有精神氣兒了,嘿嘿,珍爺養馬果然有一手。”

  老牧民是“中間者”,去年冬曾替穆家廣豐號與關外“地頭老大”牽過線,這匹神駿墨馬,老人家當時見過。

  遊石珍嘿笑了聲,從馬背側腹的袋內取出三顆大桃子,一顆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飛擲過去,只見老人一掌倏翻,兩下輕易已將果子收進懷裏,繼續吞雲吐霧。

  遊石珍眼睛彎彎,張嘴啃了口香桃,並把另一顆桃子餵給墨龍。

  “你老兒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會兒又放羊放在我地盤上來,有事就說吧,說完,咱請你喝去年馬場釀的沙棗酒。”

  老牧民亦嘿笑了聲。“喝珍爺的酒,卻得配上咱的幾頭烤羊,這可不合算。”遊石珍哈哈大笑。“所以怎樣才合算?”

  皺紋道道明顯的褐臉表情閑適,細小的雙眼汸沸不見眼白,黑得詭異。老人慢吞吞道:“當然是吃也珍爺的、喝也珍爺的,有好酒有烤肉,待吃喝盡興再睡個飽覺,也許再洗個熱呼呼的溫泉澡,咱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噢,我想知道什麽?”他掌心輕挲馬頸,似漫不經心。

  老牧民兩眼一眨。“之前馬賊作亂,整了穆家廣豐號一記,但中間卻讓地頭老大給生生攪黃,于是馬賊潰敗,穆家大少險中求穩,關外貨棧接通域外買賣之事步步爲營,某人也就無功而返。”吸煙,頓了頓,徐吐……

  “無功而返不打緊,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總還能重整旗鼓、卷土重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時時警覺了。”

  遊石珍一愣,面色陡沈。

  他等了等,發現老牧民顧著抽旱煙,不說話了。

  “然後呢?”他糾起黑眉。

  “咱肉還沒吃到、酒更沒喝到,欸,就剩這杆子煙,能有什麽然後?”

  遊家老太爺八十大壽,在外頭野慣了的遊石珍即便兩腿瘸了、斷了、沒了,爬都得爬回江北永甯。

  自接到穆容華遣人送來墨龍,到如今約莫半年。

  這其間他曾一次返回永甯,但僅與爺爺和兄嫂相聚兩日,然後私下跟家裏的秀大爺談了些要事,便啓程往北。

  那一次走在永甯城中,走過當時初見墨龍的那條大街,他啃著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幾顆香噴噴茶葉蛋,還喝了不少碗熱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時不時往大街另一端瞟蕩,忽而才自覺,原來是隱晦地想再遇上某人……當日馬背上的一抹潇灑雪影,飛揚的發,鼓蕩的袖與衣袂,他的發帶纏在她腕上……

  這心思糾纏得太過古怪,他覺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趕回永甯,一爲老太爺的大壽,二則是爲她。

  有人托中間者牽線,欲與“地頭老大”談一樁買賣,只要能阻斷廣豐號通域外的商道,要徹底阻斷,不留余地,就算毀貨傷人亦無所謂,倘若事成,“地頭老大”需多少報酬,盡可開口。

  對方只有唯一要求……

  絕不能傷及穆家大少。不能動穆容華半根寒毛。

  對方來頭爲何,中間者不知,因自始至終,幕後之人並未現身,全由一名移居關外的漢族大叔與中間者接頭,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錢辦事,旁敲側擊亦探不出真底。

  乍聽老牧民所述,遊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長遊岩秀的脾性,還真會以爲提出這樁買賣的,是自家那位將穆大少恨得牙癢癢的秀大爺。

  他家大爺锱铢必較,何等愛物惜才,若真對穆容華動手,必然不走“毀貨傷人”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貨偷偷拉走,再以某種……十分見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個兒手中,光明正大占爲己有。至于穆家廣豐號的人才,秀大爺定是誰都不傷,偏要弄傷穆大少。

  這不,他前腳才踏進家門,遊府管事德叔便將事傳了來,說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鬧將起來,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闖遊家大宅,還一路闖到竈房去,目的是爲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討爲數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討那雪江米聽說是爲了娘親。穆夫人因病昏沈,近日才見醒,胃口不佳那是當然的,之後穆家廚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鋪送去的雪江來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轉好,但頭疼的是,春粟米鋪那兒已沒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們家主母這兒,而老太爺大壽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給了穆大少,打算另選其他米種替老太爺整壽席,然後秀爺撞見了,誰也頂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後……穆大少當場就被狠揍了,欸,他毫無防範,秀爺衝上去就動手,打得人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鋪跟穆家一向有來有往,關系親厚,珍爺啊珍爺,您說秀爺幹了這事,主母能不氣嘛,這、這都鬧哪一出了?!”

  兄長狂吃穆大少的醋,這是明擺著的事。

  穆大少徹頭徹尾就是個姑娘家,這事……卻不能拿出來明擺。

  明日便是老太爺大壽,遊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頤園”拜見祖父,直至老太爺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園子。

  回自個兒的院落“若谷軒”倒待不住,畢竟心有懸念。

  遇事,還是快刀斬亂麻符合他性情,想見誰,就見誰去。

  那種“流連街上、隱隱想望著誰”的行徑,如今想想都覺不可思議,要臉紅耳熱的,他究竟鬧哪門子心思……

  結果世間之事果然難捉摸!

  他往廣豐號而去,一路上還想該拿何種態度對付穆大少,又有什麽事是必須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麽落紅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順了沒……在經過那段墨龍曾撒蹄疾馳的大街時,他遠遠竟見到那素白身影。

  男妝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無俦。

  此時她立于街心,身邊跟著貼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輕夥計,她手裏收握一把折扇,正與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邊說話、邊觀望街邊的大鋪子。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喧囂,有利于“有心人士”悄悄潛近,細聽端倪——

  “今日看過城裏的幾家鋪子,這間南北貨鋪頭便是廣豐號一江南北幾個零售鋪頭裏,占地最大,每年盈余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華以折扇指了指鋪子門面,有幾分獻寶意味道:“高懸的大橫匾招牌和兩旁紅柱上的長挂牌,皆是上選的紅絲烏木,這還不算什麽,值得一觀的是上頭題字——”

  “啊,咱瞧出門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當朝書法大家李铎然李先生的手筆?”

  穆容華笑得露齒彎眸,攤開折扇輕握。“都聽說姑母家的仰懷二表哥是個道道地地的儒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當真如此呢。”

  “欸,容華表弟謬贊了,你我交往多時,其實你也知的,我就那個……什麽都懂些,可沒一樣專精。”方仰懷老實的方臉微紅,腼腆搖搖頭。

  穆容華笑得更深,道:“進鋪子裏看看吧,看過後,再來談咱們兩家的買賣。”

  鋪頭大掌櫃早領著幾名小掌事迎在那兒,一路將主子和貴客迎進店內。

  到底是廣豐號底下最大的鋪子,臨街店面整頓得漂漂亮亮,南北雜貨齊全,十來名夥計們吆喝著、張羅著,絕不能讓登門的客人久候。

  店鋪後頭,穿過曲折廊道,展現在前的景致頗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于後院的一座大倉,後頭的夥計較前頭多出一倍有余,人雖多,但每個人皆各司其職,顯得忙而不亂,相當有條有理。

  逛過鋪子,再吩咐掌櫃幾件事,穆容華邀方仰懷在後院的小議事廳裏品茗談事,這一談,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結束。

  穆容華還想邀請方仰懷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對方婉拒了。

  將貴客送到門口,兩人相互拜別,穆容華俊顔微仰,唇角是清清淺淺的笑。

  “那一切就有勞二表哥,待事成,定歸還借銀,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帳,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懷颔首。“你要開通域外買賣,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車馬和舟船,資金不夠確實寸步難行。借銀一事,待我回去與長輩們商量,近期內再知會你。”頓下,他一手略遲疑但最終還是擡起,緩而沈地放在穆容華肩上,似要輕拍兩下,結果卻微微收攏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長輩面前多爲小弟美言幾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歡心。”

  “那……那是一定。”誠摯老實的臉,眼神直勾勾凝注。“我聽說……你關外貨棧之前落了一批貨,是域外拉來的大宗香料,那批貨,一直沒找著,但前金與尾款早一口氣付清,貨丟,錢也沒了,你因此被穆家幾房長輩叨念了?”

  “可不是嗎?”穆容華臉容輕赭,狀若無奈地聳聳肩。“幸好長輩們沒太過責怪,而損失的錢銀數目雖大,也還能從廣豐號其他買賣上作些調度,算勉強過關吧。”聳肩的舉動讓肩上那只大掌震了震,意會到什麽似,那五指陡松,放開對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懷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賭這一回了,總得把從我手中虧損的數兒再賺回來,若不,這主事的位置可得讓賢。”穆容華歎了口氣。

  “不會的,將來有我……有方家之助,盛業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順風順水。”

  送走貴客之後,穆容華伫足門前許久,不知想些什麽。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來喚,這才回過神。

  她旋身步回鋪頭後院,寶綿送來一盆剛打上的沁涼井水,一溜煙又跑掉,說是借鋪子這兒的廣院竈房幫她煮烏梅湯消暑,煮好的烏梅湯還得用井水冰鎮。

  獨自待在小議事廳的內室,廳外夥計們走動說話之聲隱隱可聞,她用涼涼的濕巾拭過臉面和頸子,掩睫而坐,終才徐徐、緩緩地吐出胸內沈息。

  她聽到外廳有聲響,以爲寶綿去而複返。

  她張唇欲喚,然迅捷閃進內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絕非她的寶綿小丫鬟,而是……竟然是……

  “……遊石珍?”

  “可不是我嗎?”口氣有些挑釁。

  “你怎麽……怎會……”穆容華眨眨眸,那偉岸迫人的身影還在,且越迫越近,不是她太過疲累而空想出來的。

  “我這手偷偷摸摸的功夫既精且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穆大少曾這麽說過,不是嗎?又有什麽好訝異。”確實是挑釁,而且很莫名。

  一別半年,此時再見,穆容華說不出心裏滋味,更辨不清他的意圖。

  她怔怔看他接近,他突然出手,輕捏她下颚的粗指令她氣息微凜。

  她的臉被擡起,以一種方便他仔細端詳的高度。

  他在查看她頰側和嘴角的傷。

  在那深深、深深的探究下,她不自覺屏息,然後他的指很輕地挲過她的傷頰,隨即將指湊近鼻下嗅聞,似在確認她所敷的膏藥爲何。

  “是蜀地藥王配制的消腫解熱膏,三日內定見奇效。”穆容華呐呐啓唇,也不曉得爲何急著解釋。

  他這樣無端端現身,杵在跟前,既摸又嗅的,好像……她與他極熟識,若不說些什麽,著實古怪。

  只是話說回來,她與他,算得上熟識吧?

  他都已掀盡她的底細了……

  忽然間生出一股衝動,想把臉藏起來!

  她現下肯定很醜,此時此際,她不想他如此專注在這張臉上,她這模樣不好看的,她不要他看,她、她……

  爲何獨獨在他面前想藏起這張傷顔?

  她沒能厘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亦無法真將臉蛋藏起,只見他認同般颔首。

  “膏藥是這味兒沒錯。遊家太川行也向蜀地進貨,亦是由藥王配制。”他身邊就帶著一些,且確實有奇效,眼下這張俊潤臉容雖仍帶傷,但已消腫,嘴角的傷亦見癒合。

  穆容華想也未想便道:“太川行拆封分盒,每盒較廣豐號貴上三塊銅板,明明是一樣的膏藥,你太川行卻在盒紙包裝上下功夫,硬要多賺三毛錢。”

  當真是家大業大的一家之主,滿口盡說生意經。

  可她這正正經經、锱铢必較的樣子落進他眼裏,卻覺心癢癢,癢到令他發笑。

  他撤開捏她下颚的指。“爲了多賺三毛錢,我家秀大爺可說絞盡腦汁,你就少招惹我家嫂子,別惹他大爺不痛快不成嗎?”兩腳與肩同寬,他雙掌叉在兩邊腰側-像一道屏障般將她困在圈椅上。

  “那是我禾良妹子。秀大爺不痛快,那是自尋煩惱。”她嗓聲持靜,澄波不動的眉宇間眸色明亮,如浸一天星。

  正待珍二再回敬她幾句,豈知一張棱角分明的峻龐突然湊到她面前,她本能往後一撤,背心抵住椅背,雙陣微瞠。他……幹什麽呢?!

  “來吧來吧。”遊石珍將臉歪了歪。“我讓你揍回來。”

  ……這是要“代兄償債”是吧?

  穆容華輕哼了聲。“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衝她咧嘴笑,笑意直達眼底。“到底是吾家娘子,舍不得對哥哥我唔……”

  一記右拳倏地打中他左顴骨!

  誰讓他惡性不改又耍嘴皮子,穆容華當眞一拳過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不是說君子不動手嗎?!”遊石珍哀叫揉著臉,直起身軀,一臉無辜。

  “遇到太欠揍的,君子都不君子了。”她臉紅過腮,又惱又……羞。是,沒錯,她就是惱羞成怒了如何?!

  “那還是我的錯了?”磨磨牙低咆。

  “自然是你的錯。望珍爺知錯能改。”火氣隱隱。

  “你對別的男人就能又說又笑,又指手畫腳好不快活,對我就凶巴巴,你這樣沒錯嗎?”禁不住又擺出挑釁神氣。

  穆容華聞言一愣。“我何時對別的男人……”

  “就方才、就剛剛!你領著人逛鋪子、逛後院大倉,還請人喝茶吃果,我進來這麽久,你連坐都沒請我坐。”

  “你、你到底躲著偷觑了多久?那人是我姑母從她婆家方氏大族裏過繼來的兒子之一,姓方名仰懷,我得喊他一聲二表哥。我哪有對他又說又笑又……”好吧,即便有,也是刻意爲之,她想試探一些事,耍了點小手段,她才不是……不是……奇了!她何必急著解釋?

  “所以你看上你二表哥?!”平地一聲雷響。

  傻眼。“誰說我看上他了?!”

  “沒看上幹麽衝他亂笑?”揉完臉,很有氣勢地雙臂盤胸質問。

  “你、你……”完全不可理喻!

  穆容華想了下兩人適才對話,一句快過一句,話都不經大腦似,既酸又嗆,簡直跟小孩家家、誰也不讓誰的吵架沒兩樣。

  實在沒料到自個兒會有這一面,隨之起舞,他說一句她就想頂回去,明明不是這般逞能鬥狠的脾性,卻一再受他撩撥,一顆心起起伏伏搖蕩。

  咬咬唇,她緩下氣息,如若歎息般問——

  “珍爺此次尋來,究竟所爲何事?該不會只想找穆某吵嘴吧?”垂下眸,狀若無意般拉開折扇,她輕緩掮動,一下下揭涼膚上燥熱。

  遊石珍像也意會到兩人的亂吵一通,吵得好莫名其妙。

  老實說,他也不明白自己作啥這樣,不跟穆大少吵,不逗她回嘴,就渾身不暢快。揪著“娘子”的稱呼不放,其實是愛瞧她正經認真的一張臉強忍別扭的模樣,她沒辦法那麽潇灑自若了,便覺自個兒仿佛真觸到她的本心。

  而本心柔韌。

  說到底,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會害羞,也能被逗得臉紅發惱,氣息不順,然後他會很樂……停!停停停——

  遊石珍,你又想哪兒去?!

  他用力抹了把臉,滿掌抹不去的燥意,低咳兩聲清清喉嚨才道——

  “托閣下之福,近來關外地頭老大又有生意上門。”

  見秀逸俊容倏地擡起,搖扇的手一頓,他沈聲便問:“當時馬賊搶你廣豐號貨物、擄走你那些夥計,並非意外,而是有誰從中安排,刻意要你栽個大跟頭,是嗎?”賊窩掃了便掃了,將人救出後,他並無留意其他,直到這次有人透過中間者與他接頭,下手目標竟是她,才令他對事上心。

  穆容華淺淺吐一口氣,點了點頭。

  “殷叔後來給我看了一封信,那信是從馬賊老大身上掉落,被殷叔拾了去。”她將信的內容詳細說出,連信底署名是何人,還有五房嬸母作爲陪嫁的關外小莊子等事,亦全部攤開。

  “……從域外拉來的那批香料確實堆在小莊子窯窖裏,那莊子僅有幾個老仆留下,看守向來不嚴。殷叔私下查問,一名近乎眼盲的老仆才道,之前有人拉貨過來擱置,只說是十一少穆行謹的意思,老仆便無多問。”略頓了頓——

  “我十一弟很有經商天賦,只是五房産業多在南邊,我與他倒也不常相見。莊子裏的老仆八成以爲自家少爺打域外拉貨,便開了窯窖讓他們堆放。”

  “馬賊搶了貨不擱自個兒賊窩,卻送至穆家五房的小莊子嗎……”遊石珍挲著下颚,銳目微眯。“你尋到那批貨,卻隱瞞此事,情願聽族裏長輩叨念,是有意讓其他人以爲你當真賠了夫人又折兵,損失慘重。”

  穆容華又有些惱他了,心想,他定從一開始便混在她周遭、藏在她左右,才把她今日跟方仰懷所談、所議之事全聽了去。

  “所以那批香料尚在小莊子裏?”遊石珍問。

  她搖搖頭,躊躇了會兒。“……我讓人把貨拉到南邊賣了,偷偷的。”

  遊石珍挑高一道眉角。

  貨運南邊,還得偷偷來,在那樣匆促時候,那得有人脈、有路子……而她方才話裏道出,穆十一有經商天賦,産業多在南邊。

  他瞬間了然,唇角勾笑。“你讓你十一弟搭手,北貨南銷,賣出好價錢了?”

  穆容華心裏一跳。

  被瞧出手段,她雙腮略燙,陣底又宛如映星。

  “賣得……還算可以。”其實獲利驚人啊!

  到底聽出她遲滯語氣的底蘊,遊石珍笑了笑,居高臨下盯著那顆青絲柔亮的小腦袋瓜,內心有激賞、有佩服。

  在他眼界裏,她從來都是堅毅的、膽大心細之人,不管是底細被揭之前的清俊佳公子,抑或如今處處透柔韌的淡雅女子。

  怎麽辦?依舊想認她這個“兄弟”,想得胸內緊繃。

  暗暗吐納壓制著,他低沈道:“既選擇與穆十一合作,那便說明,你覺馬賊掉落的那封信有假。”

  穆容華輕應了聲。“信是故意掉的?抑或不小心弄掉?這還兩說。但信上的字確實仿得極像。”

  仿佛在腦中又一次確認,她微用力颔首。“真的像極。連使筆的腕勁和下筆力道都算計過的。我、行謹,以及年歲相若的穆家子弟,年幼皆在自家學堂習字讀書學算,長大後雖分隔兩處,尋常亦多魚雁往返,他的字我是清楚的。”深吸一口氣緩了緩——

  “就是太清楚他的字,有幾字他以往寫錯,多一點或少一捺,筆尾該勾時候不勾,該直直一豎時他又勾了,先生糾正再糾正,他依然故我,只道寫出的字旁人看懂便好,講究什麽,又不是要考狀元、搏翰林……”說到這兒,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說——”遊石珍淡淡啓唇。“那封信裏有那些字出現了,卻寫得再正確不過,你因此起疑?”

  穆容華用扇子輕撓下巴,那抹淺微的笑略深。“是有兩個字讓我覺得古怪,但之所以信我十一弟,是因自覺他是個有傲氣的,他若瞧我不順眼,想扳倒我,會光明正大在生意場上與我各憑本事地鬥,這種暗中使絆子,甚至傷及無辜的路數,非他所愛。”低柔歎了聲,有些小小的莫可奈何——

  “這一次開口問十一弟相幫,可讓他衝著我張揚了,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也許她自身未察覺,但聽進遊石珍耳中著實明顯,她語氣透出長姊對待淘氣弟弟、那種包含威儀的寵溺。

  她喜歡她的十一弟。

  “原來你看上的是穆十一。”不滿的情緒乍現,偏要擠兌人。

  “我看上……你胡說什麽?行謹是我堂弟!”

  “哥哥我還是你親夫呢!”

  “遊石珍你……”原本好好說話,現下又沒個正經胡鬧糾纏。穆容華一惱,倏地收束扇子起身,單肩與肘部同時頂向他身側,欲將人撞開。

  珍二管不住這張嘴,與姑娘家的穆大少交手,話總是由心不由他。

  倘是穆容華笑笑揭過去,他亦不會緊揪不放,但她卻像一串被點燃的炮杖,臉兒脹紅,眸中含怒,說動手就動手。

  遊家珍二行走江湖,有道是敵不動,他不動,敵若動,他絕對比誰都靈動!

  都動手了,還客氣哈兒勁?!

  他借力使力,反手一帶,呼吸間已擒敵在手。

  兩邊肩臂皆被他狠扣的人兒,低哼了聲隨即強忍。

  但,僅僅是那一聲幽微低哼,就足夠撼動他滿腔胸壑,再瞥見她頰側紫痕、唇角瘀傷,哪還能衝她張揚什麽?

  他瞬間撤手,高大肉牆仍堵在她面前,卻不敢再動她一根毫毛。

  穆容華擡手揉臂,陣光微含倔色,而胸脯起伏略劇,顯然又受他招惹。

  遊石珍被瞪得耳根暗熱,幹脆豁出去,他從懷裏掏出一袋東西,硬塞進她手裏。“我問過絲姆嬷嬷了,她說,這玩意兒可內服、可外用,你要是……又是……鬧疼,可捏碎一丸和水吞掉,也能搗成藥泥敷在下腹。”

  穆容華松開袋口往裏邊看,先有異香撲鼻,她一怔,記起這氣味。

  “這是……天紅貝!”

  姥姥曾給過她一些,對付她癸水來潮時所引起的腹疼有莫大功效,更能緩和落紅不止之症,只是極難入手,但她此刻卻揣著一整袋。

  “你哪裏得來的?”眉陣驚揚。

  遊石珍嘿笑一聲,又閑適自若般盤手胸前。“穆大少啊穆大少,你想探哥哥我這條商機嗎?嘿,哥哥我偏不告訴你,偏要你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

  穆容華簡直……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對付他!

  遊石珍見她發愣,以爲自己大占贏面,心悅了,卻再見她帶傷的清顔,心暗暗又吃疼了一下,這心悅且心疼的,攪得他氣都不順。

  他忽又抹一把熱氣騰升的臉,頭一甩,粗粗魯魯道……

  “倘你自個兒要用,也……也甭怕斷貨。哥哥我重情重義、肝腸如血、意氣如虹,甯可人負我,豈能我負人,哥哥我……我供著你就是。”

  這人……

  怎會有如他這樣的人?!

  一會兒能將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氣得眼前盡是紅霧,一會兒卻狠狠掐握她的心,令她心凜神顫,全身似被大潮來回衝刷個遍。

  而顫栗過後留有余韻,淺淺去嚐是滿腔描繪不出的暖。

  心暖心軟……

  怎能有人像他這樣?讓人對著他生氣,惱得恨不得咬上一口,卻覺他竟又這般、這般、這般的……可愛……好可愛……

  外邊,小議事廳的門傳來三聲敲動,兩重一輕,是寶綿慣用的手法。

  穆容華微地一震,面前男人倒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眉角與嘴角似揚未揚。

  他逮到機會又想讓她急、看她出糗。

  他沒打算乖乖退開,讓道給她。

  寶綿聽不到她喊她入內的回應,遂更重地敲了一次門。

  手中揪緊裝滿天紅貝的小袋,她再次被他鬧得一顆心竄伏不定。

  自相識以來的每一次交手,她似從未占上風,真要教他驚絕的話,必得尋到他“致命”的點,然後重重一擊,要重重的才好,讓他不敢小觑她。

  這個男人“致命”的點,她知道的,畢竟,她把他的秘密聽了去——

  他練童子功,他不近女色。

  這般地令人可惱,又可惱地教人覺得可愛。

  他直問她看上誰,她若說看上他,他信不?

  她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兩只闊袖環上他的肩與頸,踮起腳尖……仰高臉容。

  四目交接間,她以唇重重襲擊他似笑未笑的嘴,壓得他驚絕瞠目!

  他僵在當場,連氣息也凝結似,傻傻任她欺壓,只有兩丸眼珠隱隱顫動。

  終于終于,她到底勝了他這一回。

  舌尖乘勝追擊,得寸近尺地濡潤他唇瓣,未及深深侵據,外邊的推門聲響起。小丫鬟等不到主子回應,幹脆自請入內了。

  等等!她這麽做的目的是——

  穆容華蓦然撇開臉,這個吻由她起頭、任她輾轉貼熨,亦由她突兀作結。

  她極快地從他身側溜走,沒遭到一絲半毫的阻撓。

  順利擺脫那堵高大“屏障”,她疾步走出內房,不曾回眸再看。

  寶綿端來消暑解渴的烏梅湯,不待小丫鬟放妥,她單手一抄就咕噜咕噜往嘴裏灌,灌得太急,素衫襟口都沾上湯汁。

  寶綿目瞪口呆,沒見過她這麽急躁迫切的模樣,兩頰還紅得快滲血。

  更讓小丫鬟驚呆的是,她家穆少湯碗一擱,拉她的手起腳就往外頭衝。

  “回……回廣豐號去,有急事,快走!”

  穆大少發了狠,“偷香”珍二爺,但實在不確定這“香一個”能把珍二爺定身多久啊。

  不管了不管了,先跑再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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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4: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遊二爺暴躁了!

  暴躁到渾身熱血往腦門衝,五髒六腑像遭大火狠狠炙過。

  但他周身上下、由內到外明明這般火爆了,卻有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緒將他扯住,讓他一時間沒敢妄動,沒暴躁又火爆地衝進廣豐號或穆家大宅,將那個無賴又混帳的穆大少揪將出來。

  她絕對是想嚇他!

  她聽去他的秘密,如同他清楚她的,但他是講義氣、守節操,盜亦有道、肯爲朋友兩肋插刀,有所爲又有所不爲的正人君子,反觀她穆大少,她、她她……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知道他的痛處還故意往上頭踩,她無賴!

  家裏老太爺的八十大壽美好收場,這兩、三日,他表面仍是那個放浪不羁、磊落潇灑的珍二,時不時地逗老太爺哈哈大樂,與兄長對飲暢聊,並萬般期待嫂嫂腹中的侄兒或侄女呱呱墜地……他狀若尋常,實則內心波濤洶湧,萬分激狂。

  他被強了!

  他想把她當“兄弟”,她卻使強對他!

  “案發”那一天,他都不知傻傻待在那內房角落罰站了多久,身軀僵直,四肢百骸仿佛遭惡咒定住,偏偏嘴熱到發麻,她的小舌在他峻唇上留下氣息,那樣淡、那樣細微,卻絲絲融進他唾津裏,害他……害他……

  邪思被喚起!

  于是夜中入眠神思不定,他的夢中之夢,幻化出一道長衫闊袖的飄逸姿影,高束的絲搖曳風雅,那張清麗的臉蛋屬她。

  她步步生姿、步步爲營、步步令他驚心,朝他而來。

  她幾乎破他功底,光憑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中夢,讓他蓄養多年的童身不自覺脹到疼痛、硬如熱鐵,險些夢泄。

  可恥啊可恥,他可恥,她較他更可恥!聽他喊“娘子”她就別扭,卻敢強親他,還在夢裏對他……這樣那樣的!

  真要說,當日那場“漢女出嫁牧族漢子”的婚禮,爲求逼真,方方面面都做足功夫,他遊二爺當著衆手下和牧族朋友面前,確實與穆大少跪拜過天地,並在牧族長老的親證下夫與妻三次交拜,還殺豬宰羊宴請所有賓客。

  所以穆大少不是他娘子還能是什麽?!

  她只許州官放火亂親他,不許百姓點燈讓他喚娘子,豈有這個理?

  總之……就是……想過又想,想不通就拚命想,深思過後,之前那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緒勉強算通,他決定了,他要跟她沒完!

  今晚夜涼如水,月色清朗,實非幹什麽偷偷摸摸勾當的好時機。

  但某人仗著藝高人膽大以及一顆火爆到快要炸裂的心,硬是溜進養著護院輪班守備的穆家宅第。

  大戶人家的家宅格局約略相同,他避開護院,迅速往各主要院落溜轉了一遍。在正宅東翼一處清幽院落探到熟悉人語,他悄然潛近,隨即隱身在雕花木柱與壁角形成的暗影裏,從窗縫觑進。

  是穆家長輩所住的雅院。

  室內,一名丫鬟悄悄掩去呵欠,取來剪子小心翼翼剪短燭芯,一名中年美婦安靜伫立,而穆大少就挨在軟榻邊,爲坐臥在榻上的長輩親奉湯藥。

  遊石珍立時想到她爲娘親上遊家討“雪江米”之事。

  此時榻上的穆夫人猶見病容,穆容華一匙匙仔細餵藥,邊餵邊輕聲哄著,哄得穆夫人雖擰著眉,仍慢慢將藥喝盡。

  “娘,來。”穆容華從韓姑手裏接來清水和痰盂,讓娘親漱去口中苦味。穆夫人漱洗過後還不願躺落,蒼白臉上卻見興奮之情,她緊聲吩咐韓姑——

  “快,去把今兒個從箱底翻出的那件東西拿來,給華兒瞧瞧啊!”

  “小姐,夜都深了……”韓姑有些爲難。

  “快去快去,華兒瞧了肯定動念,咱就要他動這個念啊。”

  穆容華略感驚奇。“娘尋到什麽好物?”

  “穆少啊……”韓姑一臉無奈,欲言又止的,最後在兩位主子的期盼下仍轉進側間,捧來一方形雪綢大包袱。

  此時守上夜的丫鬟已被韓姑遣去外廳。

  揭開雪綢方布,入眼的精致大紅嫁衣讓穆容華陡然一怔。

  “攤開!雲貞,快!快攤開給華兒瞧仔細!”穆夫人催促著韓姑,後者只得照辦,將大紅嫁衣整個呈現在前。

  穆夫人拉拉穆容華的手,問:“覺得如何?”

  “……很細致,嫁衣上頭的繡紋和珠片配色好看極了,這是……娘的嫁衣?”穆夫人點點頭,陣光幽柔,在嫁衣上徐慢逡巡。“女孩子家的嫁衣總要自個兒繡成,這東西本是要留給你孿生姊姊作個式樣,可她……”頓住,似走神了,兩眼定定然,直到韓姑低低一喚。

  她微地一凜,望著穆容華忽然笑開,語氣熱烈——

  “你都二十好幾了,男大當婚啊,快跟娘說,華兒是否瞧上哪家姑娘?”

  “娘……”終于明白韓姑方才在爲難什麽。穆容華都頭疼得想扶額了。

  穆夫人道:“你姊姊她、她總歸是個福薄的,她若見你成家了,有妻有兒,爲咱們穆家大房開枝散葉,那她在那邊肯定也……也替你歡喜。你說是不?”

  “小姐,咱們把嫁衣先收了,您該安睡,有話明兒個再說啊。”韓姑勸道。

  “不、不行的,華兒的婚事不能拖,都這麽大了,他不娶媳婦兒,你要他死去的姊姊怎麽辦?華兒那時活下來,活著的是他,就是要他往後成家立業,要他扛這個擔子,不成親……怎成?怎麽可以……”

  亂了一小陣,韓姑後來燃起昙花甯香。

  安魂甯神的氣味侵潤室內,穆夫人漸漸松泛眉睫間的狂色,她被扶著躺落,睡下時五指仍揪緊穆容華的袖子。

  “穆少,小姐她……”

  聽得那聲憂喚,喚音中的憐憫欲掩不能盡掩,穆容華低低一笑……

  “韓姑,沒事的,毋須替我憂心。”她拂好娘親微亂的發絲,再掖掖她身上被子,終才起身離去。

  沒有自己以爲的那般強悍,淚還是潤濕了雙眸。

  穆容華腳步一慣從容,離開娘親的寢間來到廊下小園,直到清清月光鑲透她的薄身,她才允許淚水滑下。

  已許久不曾落淚,一旦動了念,解開禁令,真真要一發不可收拾。

  而眸眶這樣熱、這樣濕,仿佛這般哭著,能一點一滴以淚穿透,去磨損壓在心頭的那方大石。

  抓著闊袖用力拭淚,擦過又擦,袖子都濕濕糊糊,鼻子仍一抽一抽的。

  淚難止,她似著惱了,還惱到跺腳,未覺自己這舉動看起來有多孩子氣。

  待把一張臉弄得勉強像樣,甫旋身便狠狠驚住!

  那人半身藏于花木形成的陰影裏,一雙長目似今晚月光,清色映人。

  而她認出那雙爍輝的眼睛屬于何人——遊石珍!

  又是他!竟然是他!

  觑見她哭,他看得暢懷了嗎?

  幹起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他珍二的手法確實冠絕天下!

  雪頰火辣辣熱燙,穆容華只覺羞恨難當,想未多想已箭步衝上,袖中五指攥緊,揚起便是一拳。

  遊石珍面頰生生挨上一記!

  這一拳與之前她揍他的那一記相較,力道著實沈重。

  他不是避不開,而是忘記避開,因她……她流淚了。

  他沒想到她會哭,更沒預見她會哭。

  她哭,自個兒躲起來,不想讓誰看到,可他偏偏尾隨而來,偏偏令他撞見。

  他藏在暗處不敢輕舉妄動,胸內卻掀起陣陣波濤。

  聽她啜泣,見她頻頻舉袖拭淚,再見她氣惱跺腳爲難自己,拚命要自個兒回複尋常模樣……他傻住了,屏氣忘息,兩眼被深深牽制。

  然後她發現他,衝他大步而來,揚袖揍人!

  他沒法閃,亦無法運勁抵抗,盡管皮粗肉厚還是被揍得兩眼乍盲,一陣暈眩。

  穆容華狠狠揮出這一拳,重擊之後,她手疼心顫,神識隨即清醒了些。

  ……她、她竟這樣火爆野蠻!

  努力要回穩意識的樣子。

  似聞幾名護院的腳步聲在左近響起,穆容華凜然一震,不待確認,她趨前扯他手腕,拉著便往園中某個方向跑。

  遊石珍完全隨她,畢竟這是她的宅子、她的地盤。

  她領著他左彎右拐,大道不走專挑旁門左道,一路暢行回到她的“雪霁堂”。

  一進自己的院落她倒頓住了,原來貼身小丫鬟還沒睡,尚守在屋前廊下,而屋中也已替她點起燈。

  她愣住,下意識欲退,一路很乖順地被她扯來的遊石珍卻動作了。

  他俐落掙脫她的掌握,在她還沒鬧明白他的舉動前,他已無聲且迅雷不及掩耳潛至寶綿身後,出指點昏,並一把撈住軟倒的小丫鬟。

  穆容華擰起眉瞪人,他卻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哥哥我任你瞪”的模樣。

  “跟我來。”最後只得歎氣,穆容華認了,遂領著他將寶綿抱進偏間廂房。

  安置好小丫鬟,她迳自走回自個兒屋中,遊石珍沈默尾隨。

  然,當身後響起門扉合上、落闩之聲,她心頭小驚,回頭就見他步步逼近。

  退退退,無奈她後頭抵著桌緣無法再退。

  一室幽明中,他挨揍的頰面已瞧出有些紅腫,再與他似冰似火、辨不出底細的淩厲目光一觸,她因動手揍人而生出的罪惡感頓時消散不少,然胸中輕顫,卻也不願示弱。

  想到他瞧見她哭,就……就很難板起臉、直瞪他不放。

  “夜探穆府,珍二爺究竟有何貴幹?”她微撇開泛紅的臉,凶凶問。

  遊石珍面色遽暗,語調低沈。“你將穆行謹拉進這個局,暗中行事,那是信得過他了。但那天在穆家鋪頭,你與方仰懷玩的又是哪一套?”一些事當日未及看清,事後細細推敲,只覺其中頗有文章。

  “我不是在玩。”

  “是,你並非玩,是賭。”遊石珍點了點頭,道出想法。“那封信,你認出信上的字不是穆十一的手筆,卻同時也認出可能是某人所爲,你前思後想,決定大膽賭上一把,才會裝得一副可憐落魄樣向某人借銀調度,爲求引蛇出洞。”

  “我才沒裝可憐落魄”氣血一起,她又瞪人。

  但他離得太近,她實難不去留意他的唇。

  憶及當日對他的強索,她身子不由一軟,想撐住氣勢變得有些艱難。

  遊石珍哼了聲。“你最好裝個徹底。我家秀大爺已准備出手,因你挨了揍,你禾良妹子替你出頭,近來仍不肯搭理他,他不痛快,拖大夥兒下水,自然不會讓廣豐號痛快,他心黑手狠,最喜偏門搶攻,你好自爲之。”一頓。“再說,穆大少別忘還有一位地頭老大,這是前有狼、後有虎的陣式,你想引蛇出洞,最好先想想如何破陣。”

  他繃著一張臉皮,字字咬得清晰,穆容華聽得耳鼓輕震,方寸亦是。

  “那地頭老大如若肯放棄這一次中間者所牽線的生意,改與我合作,爲我所用,待事成,穆某必定奉上雙倍報酬。”她輕輕說,臉上熱度漸擴。

  他望著她,瞳仁跳動,似按捺似斟酌,道——

  “地頭老大不缺銀子。”

  明知有陷阱,她仍跳了。“那他缺什麽?”

  “就缺個娘子。”

  穆容華吞吞唾津,袖裏的手才攥起,眼前男人竟又正經八百問——

  “那天你使強,欺負我老實,親了我就跑,你都不覺愧疚?”

  他老實?他……老實?!

  “我問心無愧!”雪顔被紅潮染遍,穆容華衝口而出。

  仿佛就爲等她說出這一句!

  她此話一出,眼前男人驟然向她逼來,她腰被緊攬,後腦勺被用力掌住,下一瞬,熱呼呼的嘴已含住她的唇。

  火氣終于炸開,遊石珍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狠狠將她扣在懷裏,以嘴還嘴,以親還親,仗著自己嘴闊、牙舌有力,他直接堵了她的口,牙齒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他勇過她,于是磕合間她節節敗退,被他的唇舌盡占先機。

  真真無法招架,穆容華徹底體會到男女間的力氣差距有多大。

  他的吻亂七八糟,但生猛欲濃,勾得人渾身顫栗,而她,竟心顫得濕了眸眶。

  終于放過她,他拔開熱麻的嘴,很聲低吼:“我也叫心無愧!”

  唇,他喉中突然噎了噎,什麽狠話又都說不出口了。

  “哭什麽哭?”

  “我沒哭丨”她辯駁。

  “騙誰?你躲進園子裏哭得厲害!”

  完全是他使慣的伎倆,問事總這樣突如其來,欲攻人不備。

  穆容華倔著氣,抿唇不語,他卻颔首迳自道:“所以是孿生姊弟,弟弟夭折了,姊姊替代了弟弟。”

  一雙清麗眼仁兒直勾勾向他,畏疼般發顫,令他左胸亦隨之繃痛。他忍抑下來,嘴角甚至勾笑,嘲弄道……

  “你求的是什麽?依著旁人的意念變成另一個人,以爲你家阿娘終有一日能幡然清醒,能認出你是誰,喚出你閨名,能真正待你好?”

  “你……你懂什麽?!”

  “我懂的的確不太多,卻知道你笨得可以。”

  “你閉嘴!閉嘴……”

  她哪裏笨?!哪裏傻?!

  她把穆家廣豐號拓展至今日盛華,她跟人鬥,鬥智鬥勇亦要鬥狠鬥力,她這樣努力,夙夜匪懈,不敢忘懷自己的責任,她活下來的責任,活著,就是要振興家業,要鞏固大房家內家外,主權不能旁落。

  “你的閨名?”他有力的指插入她發內,碧玉冠束起的青絲被他挑出好幾縷。她聞言一怔,浸染水氣的瞳心又顫。

  他墨眉挑揚。“連自個兒閨名都記不得,不是笨是什麽……”

  話未道盡,換他遭到咬吻。

  修長柔軟的身子緊靠過來,兩只闊袖攀上他的硬頸,將他的頭拉下。

  她狠狠堵他的嘴,要多狠有多狠,口中嚐到血味,但她的唇舌卻也被反噬得疼痛火熱,都不知是誰被誰咬、誰遭誰侵掠。

  事情不該這樣,但一把火狂燒熱烈,在心裏、在血肉中,神魂浸欲。

  火燒得兩具未經人事的身軀周身通紅,帶怒氣的吻漸漸變軟、變得潮濕綿熱喘息陣陣,對彼此的欲念如此清晰,不想放手。

  熾吻稍歇,他挺俊的鼻猶貼著她的,目中星火燦盛,緊盯著她。

  “你要嗎?”嗓聲沙嗄不已。

  穆容華沒有作答,神識狂了,方寸瘋鬧,她在他深吸一口氣、咬牙欲撤開的同時,緊緊揪住他的粗腕。

  她拉著他跑進裏邊的寢房。

  “你願跟我?”他反握她的手,胸膛鼓動明顯。

  她心口突然縮疼,漾開一抹酸軟。

  眼前男子高大粗犷,五官英氣勃勃,他舉手投足間潇灑自信,但在男女事上,幹淨卻也莽撞,又似乎太單純了些……男女之間的欲,求一時酣暢淋漓,想要就要,想給誰就給誰,不好嗎?

  清雅氣息噴拂他臉膚。“珍二爺,我混過青樓、逛過窯子,結識不少花街柳巷裏的鸨母嬷嬷和姑娘家,可你有嗎?”揚唇。“所以這事不是我願跟你,而是你跟了我。”

  說得像她對男女之事多有見地似,遊石珍抿唇瞪人,耳根大潮,卻又覺她青絲微紊,俊俏容顔透媚,那模樣竟好看到勾魂。

  待想拉她入懷再狠親一通,她已主動靠來。

  他一愣,唇就被吻了,軟綿綿的吻,然後是眼睛、鼻梁,還有他方才挨揍的頰面,她親過又親,而後再回到兩片峻唇。

  他心跳暴快,一聲重過一聲,耳中隆隆響,那濕潤的、綿綿軟軟的舔吮和琢吻竟比適才激切熱吻更奪人神智。

  他的腰綁被解開,褲頭松垮垮,腹部突然遭她秀長的指撩過。

  還沒真真碰觸到,他背脊已驟然僵挺,結實的肌肉和筋理繃得條條分明。

  “穆大少——”他羞惱低吼,探手去攬她的腰,挾著就往長榻上壓落。

  穆容華一陣眼花,唇邊不禁蕩出笑,待男人那雙大掌開始拉她衣帶、扯她襟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時,她氣息紊亂了,心跳跌宕又竄騰,輕輕的笑在他雙掌探巡下變成輕吟,她的身子亦僵硬,然後莫可奈何又軟下來,腿間顫抖抖的,酸軟莫名,燃箸火,泌著熱流。

  “別小觑哥哥我!”他摘掉她的玉冠,徹底弄亂她的發,熱嘴埋在那一頭烏絲中,衝著她熱烘烘的耳朵宣示,怕被小看、被笑似,語氣挑釁又帶薄恨。

  不……她半點不敢小觑他。

  隔著薄薄布料,男人雄健之物抵在她腹上,沈甸甸,熱意驚人。

  她受不住如遭蟻咬般微微扭動腰肢,便見他擰眉低哼,那團硬火像也跟著發顫,一下子變得更沈、更挺,布滿威脅。

  衣衫盡褪,纏胸的素巾層層圈裹,她聽到清脆裂帛聲,胸前陡涼。

  他的手胡亂撫摸她,鬧得她既癢又熱,雙陣霧蒙,可當他低首下來,時重時輕咬她雪嫩胸乳,她激顫低吟,手急切地鑽進他敞開的衣內,拚命要靠近他、再靠近,要裸裎相擁,要更深、更深地切進彼此。

  “穆大少,當日那件嫁衣裏,你是解開了胸纏的,是嗎?”揉著微鼓的嫩乳,美好的膚觸讓他指尖發顫,問聲含著濃欲與火氣。

  她突然發動奇襲,翻身將他推倒,跨坐在他熱呼呼的健軀上。

  “珍爺話似乎多了些,令人不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沒讓騎在身上的姑娘囂張多久,大掌扣她纖腰來一個翻壓,再次奪下掌控。

  “我話多?好啊,那不妨再多說一些。你是五髒少四髒,徒生一顆膽嗎?要你進賊窩二話不說就進,你一個大姑娘家,還袒胸露乳的就去了!”

  穆容華勾住他的腰,努力瞠開迷蒙的眸。“誰袒胸露乳了?那賊窩,你……還是你要我去的!”

  “那你可以衝著我吼,說自個兒是黃花大閨女,叫我吃大糞去!”

  這男人揪著事又想氣人,穆容華使勁槌他厚胸一記,一雙玉腿卻愈發勾緊他。

  她扭擺腰臀,讓那男性生氣勃勃的硬燙抵上她已濕淋一片的腿心,她聽到他隱忍的悶吼,察覺到他渾身緊繃,她腹中更是酸軟難耐,輕喘間腰微擡,將他貼得更緊,幾將厚實前端完全納進。

  “穆大少,你自找的!”嗄吼了聲,他壓著她已順勢頂入。

  他本不想粗暴莽撞,但兩人從開始的糾纏就如一場角力,他悍她更悍,他心驚她衣衫下的素腰纖弱、雪身似易碎琉璃,想放緩、放輕、放柔,她竟更強、更悍、更沒臉沒皮。

  說他令人不耐?!好,極好——

  穆容華曉得這事肯定要痛,也……確實很痛,她抿緊了唇瓣也沒能忍住哼疼,就細細碎碎逸泄,一時間繃著也乖了,不敢亂動。

  惡霸般壓上她的男人此時亦止了勢。

  他埋在她裏面,灼燙氣息和體熱包圍她,耳中除了自己亂無章法的心鼓和呼吸聲,仿佛也聽到他胸內傳出的擂響。

  痛漸緩,她掀睫去看,見他亦繃著面龐凝望她,那黑得發亮的眼睛像能看進她神魂底蘊,惹她心悸心動心痛。

  “遊石珍……”顫顫的指撫上他的臉,有什麽湧至舌尖,但她不知能說什麽,就是喚著,似也只能喚著,而所有的所有,都交給這肉軀吧,任憑紅潮侵染,欲念勃發,她要,要他,要他來要她。

  她眸中潮濕,身下亦濕濕漉漉,酸軟的腿倔強夾緊他,腹中不自覺收縮。

  遊石珍面龐竄紅,五官蓦又繃緊,兩手發狠將她抱住,力道之重似要把她按進自己血肉裏。

  抵著她輕布細汗的額,他恨恨的、沙啞吐語——

  “穆大少,你定要跟我鬥嗎?”

  她十指掐入他光滑溫暖的肌理,嘴上無話,腹內卻又縮動一下,故意絞他。

  這挑釁之舉太明顯!

  遊石珍牙一咬,黑了心,道義放兩旁、修理姑娘擺中間,不再“打不還手”!

  他問她是否猶記得自己閨名。

  那其實是無須存在的名,已許久、許久不被喚出,久到如今去記,僅覺陌生。

  這一夜,全武行般的抵死糾纏,既痛又無比酥麻,痛有盡頭,撩撥心魂的麻癢卻如萬蟻蝕心,她任淚奔流,緊緊攀附一具悍猛的男體尋求解脫,她與他血肉交融,將他緊絞包裹的同時,亦被他強大的氣場密密籠罩。

  像被狠狠淘盡,由裏至外,也似被仔細憐愛了,恣意任情過後,柔身處處酸疼、點點紅潮,稍一動就從腿開一股刺麻。

  夜盡沈,天未白,燈火早燃盡,簾內一榻倶黑。

  赤裸伏在偉岸身軀上,耳際是男人漸穩的心音,腰上仍被一條鐵臂輕環。

  他的喘息輕卻沈,幽深有力,男人僅沈默著,仿佛與她一般,對兩人之間的事皆有些驚駭、有些摸不著頭緒、有些不知所措。

  然處在黑幽幽的小小天地裏,像也無需多說什麽,終歸是男歡女愛、你情我願,如此而已,而一些以爲一世難以碰觸、不能道出的事,倒在黑暗的保護層下,能被淡淡開啓……

  “姊姊替代了那個早夭的弟弟,弟弟名字便是她的,哪裏還有其他名字。”此話一出,她感覺環在腰上的手蓦地收緊。

  她在黑暗中極淡勾笑,因有人能傾聽她心底事。

  她幽然又道:“一雙孿生姊弟,雖分了男女,但兩人打小感情要好,身姿與長相甚爲相像。性情上,弟弟文秀可愛,姊姊倒較弟弟調皮,常換上弟弟衣褲扮作男妝,故意去鬧家裏仆婢、捉弄夫子。”

  腰側略怕癢,男人的粗指有意無意輕挲而過。

  她細細一顫,更往他臂彎裏鑽。

  她的兩腿與他的交纏,連薄被也來湊一腳,當真糾在一塊兒了,她懶得去掙開,正歎息間,聽他淡淡問——

  “弟弟出事那一日,姊姊恰又扮成弟弟模樣嗎?”

  她突地栗顫,男人手勁猛然加重,將她按在自個兒身軀上。

  小口、小口呼吸吐納,吐出胸內繃痛,她輕嗓低微……

  “小姊弟八歲上,孩子的娘親帶著兩孩子上姥姥家,時值正午,馬車經過一處清溪白瀑,白瀑水勢不大,底下彙成水澗……那小姊姊鬧著要下車玩水,娘親拗不過她,遂令馬車停下,令隨行婢子們先取出小食和果子備上,以免孩子玩到肚餓。”抿嘴潤潤唇,然聲中仍帶無盡澀意——

  “小姊姊拉著弟弟踩進水澗裏玩,那地方淺淺的,而後她領弟弟越往那座小瀑底下去,那兒有幾方大石形成一個隱密所在,水流急些,但好玩多了,她能聽到娘親和貼身婢子們說話聲音,娘喊著要她當心些,她還揚聲冋應,然後是弟弟那時清亮的笑聲,那樣好聽,聽著都想跟著笑——

  “後來,那小姊姊玩到肚餓了,迳自上岸,見弟弟尚在小瀑底下,她作弄心思一起,就去搶弟弟下水前、脫下擱在大石上的外衫和靴襪,件件往身上穿戴……弟弟一見著急了,腳下突然踩空……”

  靜下,似那時之事再現眼前,她說不出話,他又輕撓她腰側,令她瑟縮。

  “那座小白瀑底下有伏流,是嗎?”語調徐緩,將她的神志拉回。

  “……嗯。”

  “小姊姊喚人來救了嗎?”

  埋在他肩窩的腦袋瓜輕蹭搖動,片刻才模糊有聲——

  “我……我見他……他沒浮起來,我跟著又跳下水……我想拉他上來,他腳不知被什麽吸纏,我拉他,卻怎麽也拉不動……水裏,他張眼望我,很怕很怕的模樣,我一直看他,一直看著,我以爲只要死命拽住他就好,根本不知自己何時放了手,待張眸醒來,是咳醒的,娘的貼身婢子……韓姑正幫我壓腹揉胸地控出水,娘瘋了般在水澗邊哭嚎,沒有……沒有尋到弟弟,他被地底伏流卷了去,殷叔只來得及拉我上岸,沒能救到他,地底的水不知通向何方,什麽都找不到……”

  她終將自己帶進事件中,而非以“小姊姊”代稱。

  既是親身所曆,心緒更難遮掩。

  她抖得如雨下飄搖的一葉浮萍,氣息寸長寸斷,牙關發出格格細響。

  倏地,她敏感腰側遭到攻擊,男人絕對故意,幾下捏挲整得她瞬間成跳蝦。

  她驚叫出來,齒龈一陣酸疼,才知不自覺間將牙咬得有多緊。

  察覺他想故伎重施,她兩手忙著格擋,下一瞬,人被他翻身制伏,他雙肘撐榻順勢壓住她如扇攤散的發,下身置在她柔嫩腿間。

  她沒能咬住吟喘,素身大潮,滿面通紅。

  他的眼在暗中閃亮,顯得故意且得意,她努力端起氣勢瞪他,他兩眼眨動,有柔軟的什麽在黑瞳裏浮蕩,她忽又臉熱。

  “穆容華,你自覺對不起誰,辜負了誰,是不是?”

  她怔然,卻覺他低沈語調亂入人心,要逼她霧濕雙眸。

  他再問:“因爲對不起誰,辜負了誰,心裏罪惡,也就不允自己海闊天空。”略頓,“戴上層層枷鎖,藏住自己,你是這樣活著?”

  她微微硬氣,硬擠出聲音。“……這樣,沒什麽不好。”

  只要她還是穆容華,穆家大少,娘的心病便得以安撫,爹費盡心血經營起來的廣豐號招牌,亦能安穩留在她手中,只要她是男兒身,族中長輩們便無藉口拿捏她。

  那雙深瞳將她看了許久,久到她都想擡手掩住那令人心悸的注視。

  她發現他正咧開嘴笑,白牙在一榻漆黑中咧出淡光。

  “穆容華……”他懶懶喚她。“你說人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幹麽跟自個兒過不去?哥哥我若對不住誰,就只好對不住誰,沒留意辜負了誰,只好算那人倒楣,遭我辜負了,要活嘛,就活出點兒滋味,倘是你甘心情願走你的路,那確實沒什麽不好,但你就是你,你沒替誰活著,活著的是你自己。”

  她原被他的話繞得有些昏,然定神一想,忽而心凜。

  他其實看出她的處境……

  他要她活自個兒的,即便是“穆大少”的身分,亦是爲自己活,不爲誰。

  她想,她還做不到他的豪放潇灑,但秘事說與他聽,娓娓便能道出,竟覺盤踞在內心底層十多年的深寒重露淡了淡,似被風拂開一角。

  “珍爺曾對不住誰?又曾辜負過誰?”方寸暗動,她勉強抑住,吐納間盡是他陽剛爽冽的氣息。她見他白牙又閃。

  “唔……這事可不好說,但若認真數出來,怕屆時還得殺你滅口,如此一來,我對不住的人的名單裏又要多你穆大少一個。”

  一副吊兒郎當樣,她被他逗笑,未笑出聲,僅淺淺動了唇角。

  “那穆家廣豐號欲與地頭老大合謀共事一事,珍爺可好說了吧?”

  “唔……這樣吧,待見到地頭老大,我絕對幫穆大少問問他的意思。”一副舉手之勞、施恩不望報的口吻。

  這人……才覺他有那麽丁點兒可愛,下一刻又恨不得捏他幾把。

  她真動手捏了,同樣掐他腰際,無奈他皮硬肉更硬,且不怕癢。

  他還伸展腰臀大方供她掐捏,然他這一拔背沈腰,熱硬部分更親昵擠壓過來,擠得她又哽了氣,耳畔一熱,足他灼灼吐息……

  “爲何肯與我做這事?”

  聽清他所問,她忍著羞澀穩聲道:“能破珍爺的童子功底,我也不算吃虧。”

  見他的雙目瞠圓,眼仁兒一顫,她稍覺解氣,一張嘴銳不可擋——

  “再有,你家秀大爺哪日若得知是我上了他家兄弟,將不知是何表情?”

  “你、你什麽?!”峻瞳竄火苗了。

  “我什麽?”

  “你上誰?!”火苗變火把。

  “你。”

  “你上我——”粗聲吼。

  “是啊,是這樣沒錯。”很認同點點頭。“珍爺一路磨磨蹭蹭令人不耐,最後穆某只好將責任一肩扛起,把你辦了。”

  遊石珍被她顛倒黑白的嘴給坑了!

  這女人——既令人心軟又讓人恨不得一把掐碎了事,怎麽他對她真就……真就是……

  究竟是如何?他一時竟也道不出個所以然,只覺火大,而火大到最後,大火終于燎原!

  “誰上誰,你給我弄清了!”

  初識風月,心想姑娘家肯定不好受,他原是憐她,兩人的頭一遭他並未完全盡興,丹田之火猶騰,可越對她讓步,她越是步步進逼。

  他發狠,一臂甫擡高她膝窩,她柔腰卻已主動抵上,納進他。

  忍疼似的喘叫蕩進耳中,他火氣依然高漲,心倒被叫軟,動作不禁放柔幾分。

  “遊石珍……遊石珍……”

  激切熱愛之際,十指在他肩頸與背膀上留下道道痕迹,紅唇一聲聲吐出他的名,那吟叫聲帶欲含情,欲濃烈,情隱隱,一切皆想讓他要她、給她,亦想他酣暢淋漓、要他不悔……

  終于啊終于,他的純然童身盡破在那緊窒濕熱的深處。

  他紮紮實實得到她,也給了她最完整的全部。

  而追根究柢,到底是誰上了誰,應也無解啊無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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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地頭老大”最後給了回覆,關于擋穆家廣豐號財路的這筆營生,“地頭老大”接下了,但怎麽擋、何時擋,全由“地頭老大”作主。

  遊家秀大爺爲一己之“私仇”,決定向穆大少痛快複仇,並強迫家裏的二爺當他大爺的打手,這活兒,珍二爺最後也咬牙接下。

  于是江北永甯在暮夏時候,穆家廣豐號出了大大麻煩事。

  總號出的貨,貨有蜀地藥材、北棉南絲、糧油食糖、筆墨紙硯,乃至鑲金、鑲玉、鑲瑪瑙的高價飾物,甚至是活生生的飛禽走獸,無論陸路或河路,盡出事。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無論山匪或河寇,逮著廣豐號志在劫貨、不在傷人,衝突雖無可避免,但穆家人馬僅有幾名夥計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

  只是廣豐號頻頻出事,主爺穆大少裏裏外外忙得焦頭爛額,既要安撫上家又要應付下家,再加上貨沒了,不少筆生意尚未清款,手頭嚴重吃緊,商場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逼得穆大少只能折腰低頭……

  “先前所談之事,仰懷表哥可向方家長輩們請示過?”略腼腆一頓。“倘是可行,能否請貴府帳房幫忙,盡速先撥下款子。”諸事纏身,她仍撥出個空、親自拜訪方仰懷,依目前勢態,能出手相幫的只有他。

  方仰懷一臉爲難。“可你我一開始所談的事,是廣豐號的域外和南北方生意啊……”

  穆容華更誠懇道:“小弟知道。但眼下穆家確實有難處,二表哥定然已聽聞,這陣子號行裏盡出事,人手車馬皆不足,錢銀十分吃緊……表哥別誤會,穆家並非沒錢,而是事全擠在一塊,一下子不好調度,若能過得了這關,慢慢也就沒事,錢絕對能還上的。”

  方仰懷貌若沈吟,想過又想,斟酌再斟酌,最後頭一點——

  “這樣吧,不如你以穆家掌事的身分打張借據,侍借據住戶,帳房邵兒應該就能快些撥下款子。”

  穆容華放松般籲出口氣,甫揚唇,擱在桌上的手忽被一掌包覆。

  她心下陡驚,擡睫便見一雙熱烈湛輝的眼。

  永甯城郊,土道邊一處小小茶棚。

  “穆家掌事的身分?哼,他要你拿哪間鋪子當抵押了?”問話之人相當年輕,約弱冠之年,英俊眉目透出犀利。“之前你領他看過、最大的那間?”

  穆容華徐搖折扇,淡淡搖首,微揚嘴角。“廣豐號。”

  “就……整個廣豐號?!”見對坐之人點頭,穆十一雙眉驟挑,連連冷笑。

  “好啊!好大胃口!姑母膝下無子才將他過繼過去,如今他要與自家兄長鬥,與他方家大族各房相爭,嫌不夠熱鬧,竟算計到姑母娘家這邊來。”更混蛋的是,還把髒水往他穆行謹身上潑。“別告訴我你真抵押了!”

  “有何不可?待他將借銀運出,我立即抵押。”穆容華端起寬口大碗喝了口涼茶,似覺不錯,又連喝幾口。

  穆行謹看了來氣。“人家頻頻下刀子,你尚有閑情喝茶?”

  穆容華擡眼,慢吞吞笑。“不是還有十一弟嘛。”

  穆行謹被穆大少的賴皮樣弄得一怔。

  以往只道這位大房堂兄沈穩斯文,近來接觸愈多,愈覺穆大少……論異!眼前的他也斯文也沈穩,卻莫名可親了許多。

  “我有什麽用?我沒你本事!竟能尋到方仰懷暗中找來的打手,那什麽什麽地頭老大的,還能說服對方爲你所用。”穆行謹酸溜溜道。

  這是珍二的局,更是她的局。

  從馬賊那裏拾得的信是個疑點,信中字仿得再高明,仍留有極細微線索,她與方仰懷幾次書信交往,對他的字並不陌生,那封信令她對他心疑。

  心疑必須進一步佐證,才致如今這局面。

  “地頭老大”的人馬,私下亦是遊家秀大爺的人馬,抄劫廣豐號的貨。

  貨此時在“地頭老大”手中,不會交至委托對方手裏,因接下來“地頭老大”玩得頗愉快地安排了一場黑吃黑的戲碼,由自個兒的另一批人馬來劫自個兒得手不久的貨,貨轉過一手再分批藏起,多數安置在穆十一的幾處地方,余下則分得更小批,散進廣豐號的零售鋪頭,化整爲零,繼續營生。

  而“地頭老大”玩得樂翻,她穆大少就得心力交瘁忙到極致,唔……即便不是當真心力交瘁,那至少也得裝個樣,要裝得十足十亦是頗費心力的活啊。

  穆行謹最後撇撇嘴哼了聲:“連一群刀口舔血的家夥也能讓你給拉攏了,都不知給了什麽好處?”

  ……好處?

  女兒家的身子。

  不曾爲誰開綻的初花。

  然後是抵死糾纏、一遍複一遍……

  這些,對那“地頭老大”而言算不算得上是好處?

  穆容華怔了怔神,心念一動,忽覺臉膚泛熱。

  怕被瞧出端倪,她持碗又飲,幾口涼茶下肚才勉強穩住面色,岔開話題——

  “別管什麽地頭老大,要緊的是,得知道方仰懷錢從何處取得?如何弄出?這幾年,方家大族公中的帳由他打理,他若想私吞廣豐號,此時咱們正處于風雨飄搖之際,他不能讓廣豐號真緩過氣來,非好好把握這個時機不可,他愈急愈好,急了就易出錯……”

  “要藉此查他公帳外是否另有私帳,而私帳又藏于何處,其實不難啊。”穆行謹跟著端碗喝涼茶,涼涼道。

  穆容華興然挑眉,聽他涼涼又道——

  “他栽贓嫁禍,想看穆家大少和穆十一翻臉內鬥、反目成仇,咱們也回敬一記,偷偷給姑母過繼而來的大表哥透個信兒,你再瞧他們鬥不鬥?由方家的人幫忙盯著,咱們坐收漁翁之利,豈有不好?”略頓,皺眉——

  “……這位大少,你直盯著我幹什麽?”

  穆容華一手仍潇灑搖扇,幾縷發絲輕飛,好看的秀眸彎彎。“就說了,不是還有你十一弟嘛。”

  有兄弟幫忙出主意,滋味當真不錯!她又想起那個極其護短、動不動就幫著兄弟出頭的漢子,心莫名有些軟,褪下的紅潮溫溫灼灼又在膚上漫開。

  “……有我?你故意惡心我是吧?我都沒臉紅,你臉紅啥勁兒?”穆行謹粗聲粗氣道,淡麥色面廳卻有緒色。

  “欸欸,我天熱漫思茶嘛。”道完,她持碗又飲一大口。

  穆行謹端起臉冷哼。“有我一個能如何?你屯進我地方的那些百貨食糧和牲口,得運得銷,哪裏缺貨哪裏去,可在短短時候要弄到足夠人手和舟車馬匹,我可沒底,拜托你思完茶請仔細想想該怎麽解決這一等大事。”

  穆容華眯起陣,輕笑了聲。“放心,有貴人相助,必能否極泰來。”

  貴人正是她的禾良妹子。

  她眼下無比“淒慘”,遊家秀大爺怎麽也算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她不跟禾良妹子訴苦,能跟誰訴?

  夏季結束,秋意起。

  在八月中秋後不久,江北永甯有一秋夜燈市。

  穆容華自覺,仿佛已許久不曾這樣松泛,可以讓她閑適逛逛燈市,喝著從街邊小販那兒沽來的甜酒。

  她那張“貴人牌”確實勁道驚人。

  此牌一出,立時鬧得遊家家宅不甯,鬧得顧禾良搬回娘家,而遊岩秀爲挽回愛妻,竟親自登穆家大門拜訪。

  相談的結果是,太川行願助廣豐號走貨,無論人手、馬車和貨船,皆可借穆家調度,還願從自家會館的銀庫內撥出大筆銀子相借,且不算利息。

  有太川行經驗老道的人手加進,再有穆行謹那邊的夥計接應相幫,滯礙的局面似乎一下子疏通開來。

  後來有三批南運的貨,爲趕上貨期,保全廣豐號商譽,她還與遊岩秀一道趕貨出船,一路上自然遭受遊大爺不少冷言冷語,但回程某夜,遊大爺酒有些喝高,手裏抓著一條用五彩絲串成的開心銅錢串,喃喃喚著愛妻名字,一臉苦惱……那開心銅錢串是禾良妹子的東西,她是見過的,卻沒見過向來冷面狡詐,我行我素的遊大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頓時只覺,她的禾良妹子真威!

  近來遊家添丁大喜,禾良妹子順産誕下一男娃兒,借此機會,她是該選幾件好禮送去,祝福她與孩子,亦聊表感激心意。

  而說到姑母所嫁的方家大族,她也得多謝大表哥方敬寬。

  爲掀方仰懷底細,她用了行謹所提之法,讓人透了些事給方敬寬。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可方家大族裏多的是“猛虎”,原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猛虎”再多亦是他方家之事,但方仰懷一次次侵擾她穆家,欲有逼她投靠合謀之勢,她這才將寶押在方敬寬身上。

  近日從方家得來的消息,據聞方仰懷遭人順藤摸瓜,摸出後頭一大串私産,他挪用公中幾代累積下來的钜銀,私下經營買賣,所獲之利盡數藏于私帳中。

  方家大族的長老們本欲族中公審,而似方家這樣的大族,族中長輩們如此按百年族規審判,判殘肢、判死身,不論判出的結果是何,連官府都難幹涉。

  方仰懷之後將如何,她已不想探知,亦無她的事了。

  甜酒裝在長長竹節筒裏,她越喝越順喉,快把沽來的酒喝光。

  這酒的後勁比她預料的要強,她步伐略浮,但心情甚舒,垂眸便見寶綿正衝她皺眉,滿臉不以爲然,而朗青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兩臂微展,似怕她不勝酒力,顛著顛著就要倒地。

  “沒事……我好得很,再喝三個竹筒子都不成問題。”她笑,突然被街邊老師傅的大大花燈攤子吸引過去,一面架牆上吊挂數十件燈彩,琳琅滿目,每一件都奇巧生趣。

  “我在這兒要待上一會兒呢,你們自個兒玩去,別跟著我不放呀。”她塞給朗青一點小碎銀。“帶寶綿玩去,看皮影戲、看變戲法的,再買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見朗青不動,她又催他,趕了兩次才把兩只小的趕走。

  一街彩麗奪眼,她雙陣有些朦胧了。

  架牆高處有一盞花瓶樣式的燈,她決定買它,因它紅燦燦的真好看,而且“瓶”有“平”之意,平平安安,她喜歡。

  付過錢,從老師傅戶中接過花瓶燈,她一手抱酒一手拎燈,轉過身便瞧見他。

  街上人潮湧動,偏偏她一眼已望進他深瞳裏。

  遊石珍邁出三步徐慢走至她跟前,面上似笑非笑,瞳底若有流火。

  “穆大少,別來無恙呀。”

  何時與他別過的?

  啊,是之前他玩黑吃黑那一套,欲將貨拉至行謹的地方藏置,那時,她與他約在永甯城外三十裏的一處野店匆匆會面,當時他身邊跟著不少手下,她亦有殷叔和其他人跟隨,匆匆談過要事後,兩人便又分道揚镳。

  這一回遊岩秀出手相幫,與她一道出船,他的幾名手下如螳子、老圖等人,亦充當起遊岩秀的船夫和夥計,與他們一起押貨往南。

  她想,他應也一路相隨相護,明面上安插人手進來,暗地還領著一批。

  但他始終沒現身。

  “爲什麽?”她蹙起眉心,淺淺打了一個酒嗝。

  “什麽爲什麽?”揚起單眉。

  “你那時明明跟著船,我知道,你……你跟著的,爲何不見人……”

  他上身微傾,緊盯她,問聲極低:“你想見我?”見她眨眨氤氲眸子,仿佛不懂他所道的。他再問:“穆大少,你想我了?”

  心口一顫,她方寸生漣,在男人灼灼注視下一時間吐不出話。

  ……她想他嗎?

  這些日子,腦中、心上可曾一遍遍浮現他的面龐?想起她與他之間的種種?

  答案這樣清楚,她心顫得更厲害。

  也許真醉了,大街上這麽多人,他又這樣高大招眼,她竟沒克制住自己,腦袋瓜一垂,拿頭頂心去頂他胸央。

  有一事她誰也沒告訴,當日她向方仰懷假意求援,方仰懷承諾盡力相幫之後,他突然抓握她的手,看她的目光變得赤裸熱烈……心凜驚駭,但幾個呼吸間她便甯定了。她知方仰懷除廣豐號外,更要什麽。

  她當時僅淡淡笑,淡淡抽開手,不受亦不拒,耳際聽他低笑說,說他們倆的事可以慢慢來,不著急。

  這事,她誰也沒告訴,如何也道不出口,覺得髒,覺得心惡難受,原以爲壓在心底不理便無事,此時此際見到遊石珍,那股強行壓抑的委屈自憐竟無端端冒出,才會做出這般女孩兒家尋求安慰的舉措。

  “我沒想你的……”她低幽幽說。

  遊石珍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鬧得氣息一凜,胸膛被她的頭頂心摩挲出陣陣熱麻。他才不信她柔軟無力的話,伸手去擡她的臉。

  酒氣醺紅她俊俏面容,柳眼梅腮宛若動春心,真是……他這火眼金睛的,以往怎會被她瞞騙得逞?!她這模樣,怎麽看怎麽媚,哪裏像堂堂男兒?!

  一想眼下還在街上,他拖著她的胳臂轉身就走。

  直到彎進暗巷,她被挾著躍上屋檐,飛竄間夜風撲面,才令她有些酒醒——

  “寶綿……朗青……”她不見了,他們定要急壞啊!

  她耳邊忽地一熱,是他的燙息。“他們知道你在我手裏。”

  朗青瞧見他們了,那小子適才瞪大眼,他則眯起雙目,朗青還挺“兄弟”的,最後默默把寶綿帶往另一頭玩。

  “不行,我……我要回穆府……遊石珍,你帶我去哪裏?”欸,真不該喝那麽多酒,腦子都不好使了,暈啊……

  “你不是想回穆家大宅?”他很大度道:“我便送你回去。”

  劫持她的漢子再次夜潛穆家宅第,且熟門熟路尋到她的“雪霁堂”。

  一進內寢之地,燈也未點,穆容華就被人從身後狠狠抱住。

  她攥在手裏的彩燈落了地,懷裏裝甜酒的竹節筒早不知落到何處,輕呼間,她的下巴被捏住側擡,男人濕熱有力的嘴含吮她的唇舌,侵占她每一口氣息。

  想他。

  真是想的。

  這樣很瘋,她知道……但被這樣抱著,強烈需求般緊箍在他懷中,她身子撐不住地發軟,一顆心亦是。

  擡起一袖環上他的頸,碰觸他溫燙皮膚,他頸側脈動如此明顯,讓她指尖也跟芳口中肆虐,像要確定她與他一樣動情染欲,一樣渴求彼此。

  “那時沒現身,是怕忍不住。”低嗄話音隨他的氣息入侵她的口、她的耳。

  穆容華被吻得迷迷糊糊,神魂飛掠,沒明白他說的,腰已被他箍著挾至內榻。

  兩人衣衫錦褲迅速卸去,她的衣褲幾乎全毀在他手中,被急切粗魯地撕裂。

  他簡直就似一頭凶獸。

  而她也被激起性子,憑藉酒意,膽氣強悍,腿緊緊交纏他,然後在感覺他下腹那團硬火逼迫時,她腰肢輕輕扭動,展開,而後納進。

  嚴嚴實實的,那團火燒進來,她用力攬住他,帶泣音的喘吟被他隨即湊上的熱唇吻得破碎可憐。

  簾幔晃動,屜榻搖響,一室幽微中,她的細吟嬌喘與他的粗嗄喘息層叠而起,她的淡香染遍他昂藏軀幹,他的欲念俱融入她血肉間,緊纏再緊纏,仿佛如何都不夠,仿佛以往的清心少欲只爲等待點點星火燎原而起,若狂焚成灰燼,那也好……那樣,才好……

  瘋狂過後,四肢百骸如被拆解後重整,酸軟得令她懶得挪動半分。

  她伏在軟榻上淺淺換息,落了玉冠的青絲垂娓迤逦,掩覆她半張容顔和肩臂,蕩下榻沿。

  她的背後抵著男人熱燙的身軀,他一臂占有地環在她腰際,一腿還勾住她的小腿,氣息長而淺,似睡未睡。

  一身細汗將她逼得有些酒醒。

  他說,那時沒現身,是怕忍不住。

  直到這時才想明白了,不管是在城郊外的野店,抑或走貨船只上,周邊都跟著太多人,想兩人在一塊兒當真不易……心裏一蕩,漫著古怪甜津。然再想想,這樣似乎不對,她和他牽扯越深,所有事只會亂了套……

  透過窗紙泄進屋的月光淡淡落地,恰落在那盞彩燈上。

  買下彩燈當時只覺燈的形狀真好,老師傅用色真美、真好看,卻在這時就著白銀月光,才瞧見燈上四方躐紙所繪圖樣,一方是並蒂蓮,一方是比翼鳥,一方是佳偶天成。

  頓時,有什麽從腦頂澆淋下來,她胸間沈滯,指微顫。

  腰上的鐵臂突然收攏,她被撈了回去,一揚睫便觸到他猶纏濃欲的眼。

  她一驚,五官略繃,陡地掙紮起來。

  遊石珍被她突來的推拒弄得很莫名其妙,怔愣間,那柔軟身子已從懷中溜走。

  他立即挺身坐起,銳目無礙于一室幽微,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衣褲皆散落榻上,就算拾來也沒法穿,必定都破裂不堪了。

  幸得寶綿擱了一套幹淨衣物在矮櫃上,打算讓她逛完燈市回來、沐浴後再穿,穆容華逃下屜榻後,忙用幹淨衫子罩住裸軀。

  她挲著雙臂,像畏寒般抱住自己。

  ……不,不是像,她是真覺秋涼,尤其在離開那溫暖的軟榻,離開那熱呼呼的結實胸膛之後。

  沒想點燈,她側身向他,一雲柔發輕掩頰面,掩去星星點點的意動。

  她輕而微冷幽語——

  “珍爺出手相幫,如今局勢穩下,諸事複常,該付給地頭老大的酬金,穆某會盡數奉上……珍爺與我,還是別再糾纏爲好。”

  遊石珍以爲自己耳力出錯!

  結束手邊幾件要事,而之前自家和廣豐號鬧出的風波還有一些瑣碎事需他處理,至于關外馬場的活兒,他全權交給莽叔和老圖他們幾個搞定。

  今日趕進江北永甯,回遊家大宅,照樣是直衝老太爺的“上頤圜”,陪老人家說上好一會兒話,跟著就見到一只四肢健壯的肥娃,那是他的親親侄兒,他家秀大爺和他那位好好嫂子的心肝寶貝娃兒。

  他這個天上地下唯一的親叔叔自然不能虧待娃娃,給的見面禮可是貴中之貴、重中之重,抱著娃兒玩弄許久,竟有些愛不釋手,胡亂想著將來自己要有娃兒了,他們堂兄弟或堂兄妹倆定會熱熱鬧鬧玩在一塊兒……之後回“若谷軒”,他徹底洗漱沐浴後還給自己一個清爽,心偏偏卻糾結不放,有事懸著,懸得他開始在院落裏來回踱步,他想著將來會有誰替他生娃,怎麽思,如何想,腦海裏自始至終僅浮現出那個人、那張玉潤俊顔——穆容華。

  竟已對她動心若此!

  他沒有躊躇,立即奔向穆府,卻在燈市裏一眼望見她。

  她一身淡雅立在繁燈彩畫中,千潮萬流般的人群從她身旁而過,他單單就是瞧見她,拔不開眼。

  瞬間心狂跳,氣息躁動,極想、極想擁她入懷,將她密密藏起,不教誰觊觎。

  他順心順意而爲,劫走她,熱烈愛她。

  而她較他還激切的回應令他心醉神迷、忘卻自己。

  他動了野性,起了蠻氣,抵緊她狠狠糾纏。

  她不甘示弱,回敬他的手段亦讓他肩背留下不少傷痕。

  他身上猶留她的薄馨,懷中仍余她的體熱,此時此刻,她卻要與他撇清關系,要他別再糾纏!

  穆容華聽他下榻聲響,心頭小驚,下一瞬男人已欺身過來。

  “你什麽意思?!”遊石珍扳轉她身子,三指扣緊她下颚,不容她躲藏。

  “就是各過各的日子,珍爺走珍爺的路,我過我的橋,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平我安,順順利利,皆大歡喜。”她閉閉眸,心亂,想什麽說什麽,不見章法。

  “穆大少,好,很好,你想過河拆橋是嗎?”滿腔怒火燒燒燒,竄騰至腦頂,他怒極反笑,磨著兩排白牙,恨不得將誰啃了似。

  忍著想投進他懷裏、汲取他身上溫暖的衝動,她擡睫迎向他發狠的銳目,低幽一笑。“我聽青樓裏的花娘們說過,但凡上門開葷、初嘗女人滋味的恩客,對自個兒的頭一個女人總有些別樣情愫,珍爺被我給吞了,讓我破了童子身,所以就一而再、再而三癡纏,是嗎?”

  “你把自己瞧作妓女嗎?”他七竅皆要噴火了。

  穆容華下巴被捏疼,她沒掙紮,由著他將怒火延燒到自己身上。

  她不曉得該怎麽做才對,只知兩人若不斷,將來要斷,肯定更難更痛。

  溫潮湧上,威脅著要弄濕雙陣,她逼芳唇勾揚,有些蠻不在乎,有些輕佻——

  “珍爺走踏江湖多年,我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你情我願就湊一塊兒,如今我不願再玩,珍爺好漢一條,提得起、放得蔔,何必太純情——”

  “穆容華!”

  以爲他喝住她是要好好開罵,結果他就只是狠厲喚她,兩道目光如灼火、似寒刃,生生往她臉上劈。

  她聽到他沈重的換息聲,令她胸口亦沈郁窒悶。

  他不語,她極淡一歎,歎聲裏無情似有情。“世間姑娘何其多,慢慢挑,總能挑到合珍爺口味的,往後……你若娶得美嬌娘——”抿抿唇。“我定然備上一份大大喜禮,爲你賀婚。”

  話甫道完,驟見他雙目畏疼般眯了眯。

  他粗喘一聲,蓦地放開她的臉。

  “遊……”她欲喚卻沒喚出,只定在原地看他回榻邊拾來衣物,動作迅速卻粗魯地套上褲子、穿上黑靴,其他東西則一把抓在大掌裏,然後將一小物重重、重重地放在矮櫃上。

  他轉身離開,看都沒再看她一眼。

  他被她氣走。

  看他頂著怒火、一語不發離去,她不知道會這樣難受,仿佛喘不上氣……不,不是仿佛,她真是無法喘息。

  揉著悶痛的胸房,她腳下略浮,另一手已趕緊攀住矮櫃。

  她摸到他剛才留下的東西,是個小扁盒,還沒打開她已猜到是何物——

  天紅貝。

  摸著滿滿一盒的珍藥,眸子終究擋不住波波溫潮,不爭氣地掉淚。

  攥著小扁盒,蜷縮在余溫已散的長榻上,她思緒模糊,淚眼蒙胧,覺得冷了,手胡亂往內側抓摸,想拉來被子將自個兒裹緊,手卻抓到長長一條帶子。

  撫摸帶上繡紋,仔細再看,她能認出,那是一條袖帶,卻被他當成發帶,用來捆他那頭黑亮亮的亂發。

  想到他發絲東翹西飛的張揚樣兒,淚中不禁勾唇。

  記得留藥給她,倒忘了這條長帶子嗎……

  欸,他這樣待她,是要她怎麽還?拿什麽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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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5: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太川行的碼頭區倉庫,這兩天多了遊家二爺這一個免付工資且一人能抵十人的搬運工。

  太川行的夥計們、船夫們和工人們,任誰都愛親近這位珍二爺,比起那位江北第一冷面王、笑比不笑可怕的秀大爺,珍二這有肉大夥兒一起啃、有酒大夥兒一塊喝的豪爽性情,實在太能吸引人去親近。

  晚間,貨皆入庫,活已幹完,珍二爺與衆人在碼頭區席地而坐,痛快飲酒。

  酒過三巡,吐出心裏苦悶,大夥兒抱著酒壇子七嘴八舌搶言……

  “珍爺,聽您這麽說,咱還不得不說說您那好兄弟!那個啥……啥兒……烈女怕纏郎聽過沒?”幾個人在旁點頭附和。“聽過,那很好,既然俗話都這麽說,肯定有它的理,您說您那好兄弟被姑娘家擺了一道,人家姑娘用了他、強了他,末了卻不認帳,還要跟您那兄弟路歸路、橋歸橋……您那兄弟就由著她,然後還自個兒生悶氣跑掉?這哪裏可以?!姑娘家擺冷臉,冷言冷語,您那兄弟就使出纏字訣,死纏活纏,纏到她不得不跟您糾纏……”

  “不是我,是我那江湖好兄弟!”急急否認。

  另一名老夥計撓撓山羊胡子道:“是說這姑娘膽子忒大、臉皮忒厚,竟敢對珍爺那好兄弟使強,如此看來,姑娘也非三貞九烈的女子,她不要您那兄弟……嘿,珍爺,莫非您那好兄弟不好使?”

  “……不好使?”長目裏的酒氣瞬間被逼退了些。

  一名工人接話,呵呵笑道:“就這兒不好使啊。”一手探低,捧著胯間家夥。

  “胡說!他好使得很!都不知使得多好!”激切高嚷,險些砸破酒壇。

  “珍爺又不是那姑娘,怎知您那兄弟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我那兄弟,我、我知道他的,他絕對好用!”胸脯拍得啪啪響。

  “拜托你都沒在聽呀?!珍爺不是跟他的那位好兄弟,珍爺是跟他那位好兄弟的那位姑娘,所以那位姑娘其實就跟了珍爺這樣那樣……”真拗口啊!

  “原來都這樣那樣了,珍爺您既然跟了那姑娘,卯足勁就得纏到底啊,纏到人家姑娘無力,姑娘軟綿綿無力了,嘿,您不就大勝利?”

  珍二爺被衆人醉言醉語說紅了臉。

  耳根熱燙,辯都辯不清,駁更駁不了,但胸中倒是陣陣激蕩。

  就是莫名其妙“中招”,動心動欲動情,才由得她那樣張狂。

  他想明白了,何必自身糾結難受,她敢無賴,他也無賴給她看!

  “咦?咦、咦……珍爺這麽急作啥甚?茅房不在那邊啊!”

  “珍爺尋姑娘去了,你就乖乖喝你的酒吧!”

  入夜,“雪霁堂”的側間書房猶燈火通明,穆容華將廣豐號總帳房送來的一匣子裏帳本子帶回府內,今晚欲挑燈細細查看。

  睡不睡反正沒差,這兩天她總睡不下。

  原就淺眠,加上心裏發堵,就更難好睡。

  明明是她欺負珍二,對他不好,難受的卻是自己。

  寶綿原陪著她,後來實在困得快撐不住眼皮,她趕著小姑娘回房睡。

  寶綿這些天格外聽話,卻愛拿一雙眼直勾勾打量她,似在推敲燈市那晚究竟發生何事。尤其當她終于被朗青帶回,飛奔進內寢,卻見她一身狼狽蜷伏在榻上流淚,她想,寶綿是有些被嚇著。

  不知如何解釋,就當作沒發生這事。她沒哭,沒那麽弱……

  坐在案前,她閉起眸壓壓額角,感覺一陣沁骨夜風吹進書房,撲面撲身。她起身欲查看門窗是否關實,一道身影忽從側窗翻進。

  “遊唔……”尚不及喚出,嘴便遭厚實大手撝住,腰亦被一條鐵臂勒緊。

  夜襲的男人將她抱進一幕山水折屏之後。

  她背貼著牆,身前是他熱烘烘的軀體,鼻下是他粗犷大手,他的面龐剛峻,兩眼如星,瞳底蕩漾的流火深深淺淺、明明滅滅,引她人神。

  “穆大少,哥哥我就愛偷偷摸摸的幹,你是知曉的。”

  他嗓聲沙啞沈緩,聽不出意緒。

  穆容華不知該如何回應,僅曉得張圓了清眸。

  “不出聲就當你認同。”霸道得無法無天。他接下又道:“你的難處我俱知,不就是爲了你娘的心病,爲你爹打下的這些家業,你不想明目張膽跟了我,那哥哥我就委屈些,偷偷摸摸跟了你……”

  聽到這兒,穆容華用力眨眼,氣息促急,發出嗚嗚聲音。

  她想扳開他的手,兩袖卻都被壓住,遊石珍依舊緊搗她的嘴。

  “沒話說就當你同意了。”

  “嗚嗚嗚……哼哼……唔……”眨眼無用,她改而眯起眸子,臉蛋不知是氣到脹紅抑或急到滿面通紅。

  “穆容華——”他靜沈一喚,讓她渾身震了震,掙紮的動作忽頓。

  她眸心起霧,胸房內的跳動一下下重擊著,如擂鼓。

  “你說出來混,提得起、放得下,何必太純情……哥哥我就是純情了,如何?”

  男人臉皮大潮,顴骨特別深紅,連害羞都霸氣十足。

  穆容華眼裏霧氣更濃,身子發軟,雙膝不爭氣地抖,聽他大爺囂張再道——

  “然後我說過的,哥哥我一副家夥養了二十多年,真要開葷拿來打姑娘,肯定挑個最好、最美的來打,而且還專打她一個,這點節操我還是有的,不能失信于自己,所以你就認命,誰讓你破了我身子,奪走我的清白。”一頓。“你不說話就是認了,很好,那咱們談完,一切就這麽辦。”

  他終于撤開她嘴上的厚掌,穆容華深吸口氣才欲發話,他熱唇熱舌已傾過來吸咬她的嘴,輾轉不休,糾纏不退。

  她推不開這具精實強悍的身軀,推不開這個蠻性十足卻……純情到令她心軟身亦發軟的男人。

  燈市那夜,她強令自己道出那些話,見他忿然離去,心像被挖掉一角。

  此時被他緊緊摟住,聽他說那些話,要她再端起模樣冷然拒絕,說些傷害他的話,真已沒辦法啊……

  他的嘴挲過她細嫩頸側,咬著她耳珠——

  “穆大少,想過河拆橋,也得看這座橋肯不肯讓你拆。”

  攀著那闊胸寬背,她不住輕喘,茫茫然間好不容易尋到一縷思緒,他卻突然侵入進來,她驚叫了聲,眸中的霧被逼成一片濕淚,原本揪住的那一縷神識瞬間淡化,無影無蹤……

  而在一遍遍伴隨甜潤呻吟與粗嗄低喘的進撤交纏間,她欲道已忘言……

  斬不斷,理還亂。

  一次次的攻與守,攻的出其不意,亦攻得人措手不及,守的一方無法嚴拒到底,于是欲念在心底紮了根,朝四肢百骸侵襲,連神魂都逃不過,被濡染得徹底。

  與珍二這樣的糾糾纏纏,竟也走過幾回春夏秋冬的嬗遞。

  他來來去去,來時張狂妄爲如烈火焚情,去時總留給她滿滿的、不敢深想亦無法道出的怅惘。

  她害怕對他真會一輩子放不下,又抵拒不了他蠻霸手段。

  次次他來親近,她總沒給過他好臉色。

  許多時候,她真覺自己虛僞至極,貪戀他強而有力的擁抱和結實溫暖的軀體,卻不願對己心承認。

  她主動擁抱他,僅有那麽一次,那是因——遊家老太爺仙逝。

  遊老太爺白手起家,開創江北最大糧油行太川行,老人家是江北商會的大老之一,她亦是江北商會的成員,以後進晚輩的身分前去遊家吊唁,十分該當。

  那些天,上老太爺靈堂拈香吊唁的各路商行和商會人士多如過江之鲫。

  她見珍二葛麻白衣戴孝在身,與衆人對應雖尋常淡定,但一張面龐棱線清銳,五官較以往深峻,明顯消瘦許多。

  她步上靈堂時,接觸到他深深的凝注,那眼神深具穿透力,那一瞬間,心被掐緊,她整身一片細細顫栗。

  動手拈香三回,她閉起陣,意虔誠。

  那一頭,她在遊家待了許久,跟禾良妹子說話,跟許多相熟相不太熟的商家交際,直到堂上僧道誦經。她瞥見他離開靈堂轉進內院,便趁旁人沒留意時偷跟了去。

  她在園子裏找到他。

  這讓她想到自己,心裏難受時,常也躲進花木扶疏、湖石假山錯置的園中。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卻未回頭。

  他兩手分別支在腰側,寬肩微頹,垂首不知想些什麽……她從未見他落寞失意,他一向那樣剛強、那樣豪邁不羁,眼前那道孤身落進她眸底,湧起的層層意緒扯痛她五髒六腑,想也未想,當真連身所何在都不管了,她朝他奔去,從身後緊緊將他抱住。

  “穆容華……”

  他身子先是繃起,而後才緩緩放松,大掌亦緩緩握緊她的手。

  他喚著她,嗓聲低沈似歎,然後無語。

  她聽聞過遊家一些事,知他爹親早亡,娘親亦不在身邊,祖父與兄長是他唯二的血親,老太爺對他們兄弟倆來說,是如父如母且亦師亦友的存在,他性子確實潇灑不拘,但看待“情”之物卻較誰都認真,如今祖孫之情雖圓滿,想來他還是傷懷,需要多些時候調適。

  那一日,他後來旋過身回抱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想退開,他卻將她摟得更緊,面頰摩挲她的發,語透乞意——

  “讓我抱抱你。”

  她乖馴了,喉頭微哽,放軟身子任他擁抱。

  想想,他就這樣偷偷摸摸跟了她將近兩個年頭,這兩年,江北商界那面象徵“發達”的金紅花旗依舊在四年一度的“搶花旗”盛事中,被遊家太川行連屆奪下,她廣豐號還是無緣迎回那面旗子。

  但與金紅花旗雖無緣,廣豐號仍有大豐收。

  穆家的關外貨棧與南北商路皆有發展,盡管比不上遊家太川行,卻也穩紮穩打,步步爲營。

  特別是方家大族後來肯借銀挹注,那讓她更無後顧之憂,而最後替她說服方家長輩的人,自然是漸漸受長輩們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寬。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這些日子,當真發生不少事。

  每當促成某件大生意,覺得痛快,內心意氣風發時,她會想到的人,是他。

  偶然事走得不順,覺得沮喪無力,欲尋人陪她痛飲,她會想到的人,還是他。

  每每困在她的“小日子”裏閉門休息,腹疼雖已不嚴重,但仍悶悶疼著,用著那珍貴的天紅貝舒緩身子,她可憐兮兮蜷在榻上,想到的人依舊是他一個。

  遊石珍。遊家珍二。珍二爺。

  她不想太在意他,怕一直依賴下去,到了終該割舍之時,將痛不欲生。

  只是每每下決心了,爲何心中難受時,盼的還是那一人、那一個強悍的擁抱?

  “宛然齋”的內室寢房——

  娘親已鬧過又鬧。

  肉身日漸虛弱,加上心病一起,足能將神魂折磨碎盡。

  她想喚住阿娘,好想、好想將娘親喚醒,能不能如她所願……

  “娘,看看我,拜托……求您……看看我,仔細看看我……好嗎?”她氣息短促,渾身抖著,卻倔強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婦人近兩年身子時好時壞,小雪日之前還好好的,豈知這些天一直高燒不退,好不容易將體熱壓下,雙眼張開,眸底無神,嘴中還喃喃自語,任人在一旁叫喚,她不理不睬,仿佛看不見亦聽不到。

  之前皆是讓“杏朝堂”禦醫世家的老大夫過府看診,穆容華早已遣家仆備馬車前去相請。韓姑和丫鬟們進進出出忙碌不休,備熱水、巾子和幹淨衣物,也備來老大夫先前開過的補藥湯。

  但沒有用,穆容華沮喪到幾要淚灑榻旁。

  她哄不了娘親,沒法將湯藥餵進娘嘴裏。

  穆夫人被撬開嘴,才小小灌進一口湯藥,下一瞬便嗆嘔出來,噴出的藥汁濺得穆容華襟口盡濕。

  “華兒不要去!娘在這兒……你去哪兒了?娘在這兒啊……回來啊……”

  穆容華握住她胡揮亂抓的手。“娘,我在這裏,我在這兒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這兒,您醒醒!”韓姑接過婢子遞上的熱巾子,趕緊拭淨穆夫人的頰面和下颚。

  穆容華緊緊喚了一聲,穆夫人眼神遊離,最後定了定,真往她臉上移來。

  “娘,是我,我是容華。”

  “你……不是……不是華兒,你把他帶去哪兒了?我不是說別貪玩嗎?爲什麽不聽?你把他帶去哪裏了?爲什麽不聽話?!爲什麽不聽——”心病又起,來勢洶洶,被握住的兩手拚了命掙紮。

  穆容華臉色慘白,畏疼般瑟縮,手勁陡松。

  穆夫人一把掙開她的掌握,瘋了似撲打過來。

  老大夫是被人提著後腰帶、足不沾塵地飛送進屋內。

  屋內正一團混亂,沒人去留意是誰進門,婢子們又嚷又哭、又擋又架,只有穆容華安靜坐在榻邊,任心魔糾纏的娘親磓打撲咬。

  一雙鐵臂排山倒海般撥開衆人,突然將甘願挨揍的人兒一把揪離原處。

  老大夫乘機湊上,手法無比俐落,開針匣、取針,手起手落,往病人頭頂連灸好幾針,接著是面上、人中、颚處,接連下針。

  穆夫人喉中發出喝喝叫聲,隨銀針落下,聲音越來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後一針時,她終于完全甯定,靠在韓姑身上極乏般交睫睡下。

  屋內從慌亂到定靜。

  終于靜下時,衆人仍驚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後全飄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個猶挾著穆少沒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挾抱在男人身側,穆容華因太過愕然,忘記掙紮。

  她怔怔側望,傻了似盯著仿佛憑空現身的珍二爺。

  此時老大夫正凝神把著穆夫人手脈,遊石珍很快地環視在場所有婢子一眼,張口又閉起,一時間竟找不到話。

  忽地意會到自己衆目睽睽下搶了什麽“東西”入懷,他繃著臉皮放開穆大少。

  待站穩了,穆容華垂下眸,沈靜對他道:“跟我出來。”

  遊石珍在衆人目送中隨她步出。

  就知她會走進園子裏,他亦步亦趨跟隨,邊走邊解釋——

  “今日甫進永甯城,就見你穆家馬車在大街上狂趕,我策馬追上,見穆家家仆衝進杏朝堂急嚷著要請老大夫過府救命,既是救命,還是快馬加鞭爲好,所以就把老大夫丟上馬背,我一路挾他過來,這肯定比搭馬車來得快啊……

  “唔,好吧,這樣大剌剌闖進穆家,一闖還闖到穆家主母的內寢廂房,確實不妥,欸,但方才那麽亂,鬧得那樣響,我才會明目張膽現身,下次不會了,偷偷摸摸樂趣多,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她轉過身,展袖抱住他。

  他們立在一座湖石之後,周遭尚植兩棵垂柳,算是頗隱密的所在。

  遊石珍氣息一沈,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個夠嗎?”他語調一轉幽沈,與方才半帶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聲悶悶的。“我還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體弱氣虛,無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軀雖沒被打疼,心卻痛得很。

  男人能察覺她內心起伏,厚實大掌貼熨她的背心,緩緩拍撫。

  圈抱他腰際的兩只闊袖收得更緊些,輕啞的聲音悶悶泄出……

  “遊石珍,我想,我娘其實一直知道我是哪一個……我不是容華,但,我已經當了那麽多年的穆容華,娘她……她問我,我把容華帶去哪裏了……她不要我了嗎?容華不見,娘連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麽辦……”鼻音略濃。

  “我要。”他懶洋洋道。“別忘了,哥哥我守節操,這輩子專打一個姑娘。”

  至于用什麽“玩意兒”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爲她又會被他鬧得惱羞成怒,見她發怒總比看她失意落淚來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著竟啞啞逸出幾聲笑。

  “遊石珍……”似歎似笑。

  她藏著臉不敢擡起,因爲淚濕雙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爲她把他胸前弄濕了一片。

  讓我抱抱你。

  她沒說,他卻乖乖由著她抱,她亦喜歡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撫。

  她將他抱得更緊,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氣味,汲取那仿佛源源不絕的力量。

  你不知,能見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歡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細號過穆夫人脈象後,重新開下一帖藥。

  老大夫最後也把事說明白了,藥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內自覺,用再多再好的藥亦屬枉然。

  來到正月,十五元宵將至,穆夫人沒撐到那時候。

  門口兩盞大紅燈籠被取下,改而挂上“奠”字樣的白紙燈籠。

  家中安靈,剛貼上不久的福祥春聯、剪紙花兒等等過年應景之物也都二除下,長長的白色挽巾懸挂在穆家門楣和正堂之上。

  得了府內老管事示意,家仆在穆家大門旁貼上“慈制”二字示喪,又將紅紙分貼于對門和左右鄰居的門上表示“吉門”。

  穆家廣豐號在江北商會裏亦有些臉面,穆大少慈制,前去穆家吊唁的商會人士不在少數,就連一向對著幹的遊家太川行亦送上奠儀,遊家主母顧禾良更是拖著遊家秀大爺一塊來靈堂拈香致意。

  守靈。作功果。大斂。封棺。出殡。

  直到最後除靈,脫下孝服,整理過儀容,正月早已結束。

  廣豐號這些時日仍按常運作,穆大少暫將總號、碼頭區以及鋪頭營生放給幾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著,除帳房送來的幾筆大帳目,她勉強費了點心神瞧過外,余下的事,她幾乎沒怎麽理。

  就是覺得乏,提不起勁。

  以往爲了讓爹誇她一句、說她好,想讓爹安心,她很努力學著生意場上的事,然後因娘親的心病,她從不敢多想,只曉得這樣走下去便是了,她沒悔的,她可以走到底。

  但這條路還不見盡頭,爹和娘卻都不在了,她該怎麽走?

  慈制間,她全靠一股氣撐持,該做什麽就做,該如何辦就辦,心一直擱在一個無情無緒的所在,她知道那裏安全些,思潮不動,就不會掀浪,不會太難受。

  如今除靈,大事了結,繃住的那股氣像在瞬間泄盡。

  她茫茫然廣,仿佛像這樣斜倚在臨窗的羅漢榻度完余生,那也很好。

  天寒地凍的,窗子卻被她大大敞開,“雪霁堂”書齋外頭的花木山石皆覆著一層薄雪,她面上泛寒,鼻頭雙頰早凍出淡紅,卻仍盯著一園雪景靜看。

  “穆容華。”

  當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陡現于窗外,取代雪景霸道地映入她眸底,再聽得那一聲淡淡卻似纏情的叫喚,對于珍二又摸進穆府裏來,她不覺驚訝,僅定定然望他,拔不開眼。

  窗外的男人垂目看著她許久,探出一手撫上她凍紅的頰。

  他的手既厚且暖,她臉容一偏偎入那份溫暖裏,禁不住歎息。

  自年前娘親那一次發病,老大夫被他快馬送進穆府,到後來娘病逝、穆家慈制,他仿佛能知她心中事……知道,便也不過問,他這些時日回永甯與兄嫂侄兒一起過年節,更時不時摸進她的“雪霁堂”,旁人或者還能瞞過,但她想,如今都一十有五歲的寶綿應該瞧出一些什麽,只裝作不知。

  “遊石珍……”她掩了眸,吐氣般泄出那聲喚。

  “你想不想見見我娘?”

  她……聽到什麽?

  剛掩下的雙睫忽又掀開!

  見她陣圓口也圓的呆怔模樣,他嘴角起了極淡笑紋,兩條健長臂膀已探進。

  “來吧。”他替她作決定,將她從窗子偷出,挾持而去。

  墨龍仍記得她這個舊主,見到她,鼻頭一直親昵蹭近。

  但現任主人沒讓她跟愛駒溫存多久,將她丟上馬背後,還用厚厚大披風裹了她全身,隨即策馬往永甯城西郊去。

  此時節,西郊林子梅花滿開,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結出薄薄冰霜。

  他們在此下馬。

  穆容華還沒從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過神,一袖已被拉著,跟他走上一條隱密的窄長石徑。

  約莫爬小節炷香時間,盡頭處別有天地,她見到一座梅林深處的精致別苑,取名爲“芝蘭”。

  “芝蘭別苑,我娘隱居之所。”遊石珍聲音淡然。

  “……隱居?”她略感驚奇,眸線從那雅致的別苑門楣緩緩調向身旁的他,見那側顔神色偏冷,她心一跳,隱約覺得古怪。

  “我娘原是官家千金,後來因族中親人犯了事,遭到牽連,家道中落了才會嫁商人爲妻。我爹一見她就喜歡的,喜愛得不得了,因我阿娘生得極美,而美之物,人人愛,不是嗎?”

  他話裏似帶嘲諷,她心又一顫,瞬也不瞬看他。

  “我以前聽過一些傳言,有人說珍爺的娘親被娘家人接往南方安養,也有人說……她其實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須了,卻不知她竟隱居于此。”抿抿唇。“但不管傳言如何,衆人皆道,珍爺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美若天仙……”她見他嘴角揚起,峻瞳之中卻無笑意。

  他道:“那等會兒見到她,你可得好好瞧這位天仙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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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25:3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進入別苑,一路來到小雅廳,遊石珍是闖著進來的。

  穆容華任他拉著,他快她便努力跟上,不掙紮,乖乖跟他走,因在這座華美的別苑內,她驚覺,只有她跟他是“同一國”。

  明明是遊家別業,裏邊的婆子、姑姑和婢子們皆是領遊家發下的薪酬,那些人明明也知來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爺,卻還是頻頻來擋。

  遊石珍想見他阿娘一面,須得經過一道道通報,報到近身服侍遊夫人的大丫鬟那兒,再看遊夫人給不給見。

  結果遊夫人不願見。

  遊石珍冷笑一聲,直直便闖。

  而珍二爺要闖,有誰攔得住?!

  一群女護院圍堵過來,他連衣角都沒讓那些人碰著,帶上她使了輕身功夫,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後。

  前院事情鬧開,應是丫鬟們將事快快往後頭深院裏傳報,才逼得遊夫人不得不出來“見客”,因她若堅持不見,遊石珍絕對會把“芝蘭別苑”鬧個天翻地覆,兩相權衡之下,兩害取其輕,這才讓婢子將人帶進小雅廳內。

  然雖願見了,雅廳裏仍垂著一簾薄紗,嬌貴的主子坐在紗簾後,婢子們在廳的四個邊角燃起淨心淨身的薰香,仿佛來者帶進太多異樣氣味,染汙了這一精美雅廳,令人嫌惡。

  他說,要她好好看著,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

  穆容華終于見到別苑主人了,雖隔著一層紗簾,依舊能瞧出對方容貌和身姿,並被深深震懾。

  遊夫人擁有沈魚落雁之貌,且年輕得不可思議。

  一身白衣勝雪,端坐在簾後真如一尊完美無瑕的玉雕觀音,是很美,美得奪目,卻也令她內心冷意陣陣。

  “娘——”

  聽到珍二爺帶笑低柔的喚音,她暗暗屏息,側眸望了他一眼……果然,那注視別苑主人的眼神偏冷,甚至湛著微狠的光。

  他這是要幹什麽呢?何必這樣……

  她替他犯急,但也知此時此刻此地,根本無她置喙余地。

  紗簾後的女子不應聲,似也聽出珍二那聲調裏的嘲弄之意。

  一會兒才聽別苑主人冷幽幽、極勉強問:“何事?”

  遊石珍咧嘴笑。“我記得當年家裏秀大爺成親時,把自個兒媳婦帶來給娘瞧過,我今日亦是啊。”穆容華突然被他以單臂圈住,緊貼他身側……

  “娘,這位是穆家廣豐號的穆大少,她瞧上我,我也願跟了她,我倆情比石堅,決定今生相守,我帶來的人,娘看著喜歡嗎?”

  此話一出,驚震雅廳裏的衆婢,尤其遊石珍爲了坐實與穆大少真有“奸情”,當衆側顔低首,重重地、響亮地吻了穆容華唇角一記。

  抽氣聲紛紛響起!

  穆容華一開始確實驚住,下意識欲掙紮,但一想自己是他僅有的“戰友”,心隨即軟了,試圖扳動他臂膀的手也就跟著松了勁,變成貼握在他粗腕上,倒像似柔情一起,想與他十指交握,而那記朝她傾下的吻,她真真是躲不開、避不掉,直到被親了才意會到發生何事。

  她說不出話,別苑主人更說不出話。

  真被氣得不行似,玉雕觀音終于染了凡間生氣,她倏地撐扶手立起,一手抄起小香爐擲飛出來,那力道本就不太足,再教薄紗簾一擋,小小香爐只铿啷一聲掉地,未燃盡的薰香粉四散飛飄,沒傷著誰。

  “滾!”遊夫人激嚷,蒲柳般的纖身顫抖抖,近身的婢子趕緊衝上去相扶。

  “好。那就不打擾娘親安歇。”遊石珍淡笑答道。

  穆容華再次被挾持離開。

  步出小雅廳時,廳內已亂作一團,聽婢子們尖聲嚷嚷,顯然是別苑主人氣得險些背過氣,衆丫鬟正忙著幫主子拍背順氣、揉胸遞熏香。

  珍二爺頭也沒回,帶著她疾步離去,出“芝蘭別苑”,一路走下那道婉蜒石徑,她幾是足不沾塵。

  他像似見到墨龍在大小霜湖邊徘徊,心魂一定,人才整個醒覺過來。

  他放開她,獨自走到湖畔,兩手分別支在臀側,大口、大口喘息。

  這是何必呢?他幹什麽這樣?

  穆容華望著那寬厚且修長的身背,咬唇忍疼,實是疼得難受,在左胸心內。

  “珍爺的娘親……遊夫人她……”作了深深吐納才穩住聲問:“她不喜男子親近,所以所使的下人全是女的,連護院亦只用女子……是這樣嗎?”

  背對她的男人低應了聲,靜過片刻才道——

  “她喜潔,忍受不了半點汙穢,男人在她眼中是最最汙濁之物,她當初受了父兄逼迫才應了遊家這門親事,因遊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才排解了她娘家那樁足可抄家滅族的官司。”略頓,他目光投在結霜湖面,聲音淡冷。“……之後她生下兄長與我二人便覺履約,爹疼她、寵她,但永遠得不到她的回應,我爹放了手,幫她建造那座別苑,讓她去過她想要的日子。”

  他這是……何苦來哉?

  她見他揚首深吸一口寒氣,吐出的話似苦笑似自嘲——

  “早認定自個兒沒娘的,偶爾上去鬧鬧,鬧到她發火,便覺一頓痛快,便覺……她是真的存在,我到底還是有娘的。”

  何苦呢?何苦要這樣啊……

  穆容華一直想,想過又想,思過再思,沈吟斟酌間,脊背忽凜,心音重促,忽然就有些明白過來……他哪是不痛?

  他也大痛啊!

  而他明明可以避開那道直鑽心底的爛傷,不去碰觸,卻揪著她硬要她看。

  他這人,弄傷自己要她看明白,這世間絕非她穆容華一人可憐可悲可歎,尚有人與她成伴,但心要堅強,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亦要昂首闊步。

  只是他卻不知,他這樣撕開那道心傷,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

  又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其實很故意,故意要她看、要她懂、要她在心疼他。

  思緒糾結了,厘都厘不清,但,不管,她……什麽都不管了。

  順遂心意,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她小跑過去,兩袖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子緊緊貼著他的身背。

  感覺他身軀瞬間繃得死緊,硬邦邦,然一下子便放松了,由著她撲抱,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

  “遊石珍……”

  許久許久,他才哼了聲。“……嗯?”

  “我們就同病相憐吧。”想著這些年,好像是他憐她、遷就她多些……穆容華臉紅紅,心泛軟,用力將他抱緊,繼續貼著他的闊背呵氣。“但你不要以爲自己較我還慘。論誰慘,哥哥我可還沒輸過。”

  聽到她竟自稱“哥哥”,遊石珍這個“哥哥”忍不住便笑了。

  這一笑,心微輕,他粗粗拇指來回摩挲她的手,語氣認真——

  “你真有我慘?”

  “當然有。”她亦認真道:“珍二爺還有個哥哥和老太爺疼著不是嗎?老太爺雖已仙逝,但你家秀大爺娶得賢妻,你又多了一位好嫂子疼惜,長嫂如母啊,我的禾良妹子待你肯定盡心盡力,是不是?”

  “唔……嗯……欸……”很仔細想過,最後鄭重點點頭。“好吧,算你贏,穆大少,你確實比我慘。”

  這會子換穆容華心上一輕,禁不住笑了。

  覆在她手上的勁力陡地加重,他繼而又道:“既然你較我還慘,那我只好多疼你一些。”他昂然身姿動也不動,嗓聲卻低沈下來,似有些不好意思。“……穆容華,我疼你。”

  她眼淚滲流,應不出聲,只拚命、拚命把濕了的臉蛋往他背心胡蹭。

  男人仿佛早將她的心掐握在手,懂得她一切舉動。

  任由她緊抱,任由她的淚水浸透身背衣料,兩人緊黏著許久,直到墨龍慢條斯理晃過來,用噴出團團白煙的鼻頭湊過來頂人,頂得兩人晃啊晃,快要晃進湖裏,

  好不容易把墨龍趕出幾步之外,他轉身摟緊她。

  峻颚抵著她的烏絲,緩下氣,他徐聲如歎——

  “穆容華,得空,來我的關外馬場走走,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地方啊。”

  隆冬盡,而後是春雨與杏花,花事開到荼蘼,燦爛的春于是慵懶作結,初夏伴著溫陽而臨。

  夏季到時,穆容華來到穆家的關外貨棧,決定應一位生意場上已交往兩年的域外大商之請,上對方地盤拜訪。

  這一次出遠門,她把寶綿也帶上,並將一江南北的事務托給幾位辦事牢靠的掌事代管,亦跟大小掌事們交代了,若遇事難決,便去請教他們的十一爺穆行謹,他是近水能救火,穩得住衆人膽氣。

  至于她呢,拜訪過那位域外大商後,她打算在關外多留些時日,某人邀請她上關外馬場一聚,她欣然接受。

  從域外回程時,大商底下恰有一批川貝、冬蟲夏草等上等藥材欲運往“廣豐號”關外貨棧,穆容華一小行人便隨運貨的騾馬隊啓程。

  拉貨至穆家貨棧得走上三日,衆人野宿、生火造飯、圍著大鍋吃喝,連澡也沒能洗上,穆容華對這些事早也適應,較不便的是解手,又或者要找個“五谷雜糧輪回之地”,還得跟殷叔或寶綿知會一聲,然後再躲躲躲,躲到隱密處解決,再不,就得委屈寶綿了,明明是她這主子有需求,卻讓衆人以爲是主子陪貼身小丫鬟野地出恭去。

  騾馬隊的人手很多是牧族朋友或域外過來的人,也有幾名漢族漢子,大夥兒多是爽朗、不拘小節的個性,常是趕著車就扯開嗓子高歌,有人唱就有人附和,一曲接一曲,穆容華很能跟這樣的人混作一團,天南地北胡聊,即便話題扯到“打姑娘”這樣的事,亦能聽得津津有味,毫無扭捏之色。

  也許是就要拜訪某人馬場,再不久便能相見,所以心緒前所未有的松懈。

  也許是騾馬隊的朋友們太過可愛,與她一拍即合,所以任誰遞來之物,她一概來者不拒,大口吃,放心喝,從不存疑。

  因此……才遭人有機可乘。

  預計明日午前,整隊人馬就能抵達關外貨棧,夜裏,取暖用的火堆仍燃著,她被烤得暖烘烘,很是口渴。

  寶綿裹著厚氈毯睡著頗熟,她沒喊她,迳自尋水喝。

  剛輪完守夜、在野地另一端席地而坐准備休息的殷叔與她對上眼,她颔首笑了笑示意無事,殷叔亦朝她點點頭才閉起雙目養神。

  她繞到馬車後,解開一只水袋,結果裏邊沒半滴水。

  有人拍拍她肩膀,她心頭小驚,轉身就見那人遞來水袋,是騾馬隊裏一名負責趕騾子的車夫。

  她沒跟他說過話,像也沒見他跟誰交談過,他左眼失明似,戴著眼罩子,而他適才遞水給她時,她才發現他右手僅余三指。

  “……多謝。”抱著沈甸甸的水袋道謝,那人僅點點頭,轉身走掉。

  她沒多想,拔開水袋就飲,咕噜咕噜灌下幾口。

  然後她塞回塞子,想想還是把水袋還回去好些,在這臨近沙漠之地,水很寶貴的,說不定對方等會兒也需解渴……她想著想著,腳步朝那人離去的方向前行,離閉火堆這方,她靜伫,眨眨突然泛蒙的陣,忽覺不太對勁——

  水!水有古怪!

  然腿已無端端發軟,手中水袋掉落,人也倒了。

  她被那人撈住!

  那張臉近近跟她對上,她終于看出那張藏在散發下的黝黑面目似誰——

  似……

  “方……方仰懷……”

  她張嘴欲叫,盡管氣虛力散,亦想弄出一些聲響看能不能驚動其他人。

  他不給她機會,缺了中指與食指的掌搗住她的嘴,將她半拖半抱帶走。

  遊石珍領著幾名好手闖進西北沙漠已有兩日。

  穆容華應了他所邀,在關外水清草長的初夏來訪他的馬場,他一思及能將穆少“囚”在自個兒地盤,越想心越癢,再想想她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模樣,就覺口幹舌燥,一顆撲騰亂跳的心真要撞破胸骨彈出。

  套一句他家莽叔說過的、足令人掉下三斤雞皮疙瘩的惡心話……

  “男人愛他的小心肝、小寶貝兒,那是怎麽愛怎麽痛快!喊殺喊打還是愛,死纏爛打更要愛,天要下雨,老子要愛人,誰能擋?!”

  欸欸,真就擋不住啊!

  跟穆大少這無賴,怎麽真就扯到“愛”了?

  想想……他也會害羞啊!但,不能讓穆大少瞧出他害羞!

  在馬場等她大駕光臨,越等越耐不住,幹脆找個由頭上她的關外貨棧去。

  留在貨棧做事的朗青透了消息,說他家的“爺”已在回程路上,估計再過幾個時辰便能安抵貨棧。

  結果——

  什麽安抵?!

  她無聲無息被帶走,且一開始還不知下手的是何人!

  他遣朗青回馬場調來人手,自己則快馬加鞭前去與殷叔和騾馬隊的人碰面。

  一去才知當夜不見的除穆大少外,尚有騾馬隊的一名車夫,馬也少掉兩匹。

  騾馬隊的大夥兒滿臉不敢置信、議論紛紛……

  “怎會出這樣的事?!這老李跟著咱們騾馬隊都大半年了,做事一直很認真啊,他偷了馬就算,怎把那位穆家的爺也敲昏帶走力?!”

  “沒敲昏,是迷昏的,掉地上的那袋子水是老李的,他下了藥呢。”

  “嗄?!他、他他竟這麽幹!咱們螺馬隊真真引狼入室啊,當初不就可憐他沒了一只眼,手指還少兩根,但人瞧起來挺老實,這才雇用他,怎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欸欸……”

  知那位“老李”生得一副老實樣,但獨眼缺指,遊石珍頭皮泛麻,瞬間被掐住喉頭似,幾不能呼吸。

  當年“地頭老大”爲穆大少所用,合謀後,穆大少引蛇出洞之計奏效,方家大族著實亂了一陣,然穆大少已覺那是方家家內風暴,她廣豐號上上下下盡保平安,如此便滿足,對于方家大族後來如何處置鬥敗的方仰懷,她並未詳探。

  但他一直關注此人此事——

  方仰懷遭族中公審,百年大族的族規嚴厲無端,他被挖去一眼,剁下兩指,逐出方氏大族。

  直到方仰懷養好傷之後離開江北,他終才撤了對他的留意,未料啊……

  是他大意了!

  姓方的混進關外騾馬隊大半年,這騾馬隊還是與穆家廣豐號生意交往頻繁的域外大商所擁有,方仰懷早將目標鎖定,就等穆大少自投羅網嗎?

  但他將她帶走有何好處?

  他盡可獅子大張口討贖金,他若不要錢,那他待如何……這兩日,遊石珍每想到此處,胸中便尖銳繃痛,不敢深思。

  “珍爺,瞧這兒!”螳子指著沙地某個點一嚷,將一幹人的目光全引過去。

  遊石珍翻身下馬,拾起半掩在黃沙裏的一只碧玉冠。

  這質潤無紋的玉冠是穆容華最喜愛的飾物,曾被他無數次取下,因他格外愛看她青絲垂迤的模樣。

  風大,沙揚,溫柔起伏的沙陵時時在改變形貌。

  他終于追蹤到她。

  他知她膽大聰慧,不論遇上任何危險,定會盡力扭轉局面,若暫時無法逃脫,亦會處處留下線索等待救援。

  她一定等著他!

  “珍爺,西北方天色不對啊,藍中透橘,瞧,連日頭的顔色都不對,紅得詭異。”老圖皺眉。“依咱看,定有一場大沙暴,咱們得先找地方避一避。”

  遊石珍點點頭,重新躍上馬背,沈聲吩咐!

  “你們坐騎的腳力和速度皆比不上墨龍,若遇沙暴極其危險,風此時走的是西北東南向,你領人暫且往北邊去,定可避開。”

  “我、我領人去?珍爺那您——餵——”

  一陣黃沙飛揚,墨龍在主子示意下,縱蹄奔向那片詭谲天地。

  穆容華努力強撐,盡管神識浮動,腦子沈得似要將頸椎壓斷,她咬破唇舌、掐捏雙臂,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暈厥。

  這兩日她未進一口食物,怕方仰懷又在食物裏動手腳,但苦惱的是,水不能不喝。于是挨到當真渴得受不住,她才會抿一小口水潤喉潤唇,心想,水若有古怪,她小口喝,每隔一小段時候抿一口,藥力亦發作得慢,即便暈沈無力也還能拉住一點神志。

  “二表哥,你若想東山再起……我可助你,你帶我走,能……能往哪兒去?”

  她以利相誘,方仰懷全然無動于衷,攬著她策馬奔在沙丘棱線上,後頭還拉著另一匹馬,日陽將人和馬匹的影子拉得奇論斜長。

  一陣大風吹來,她伏身低頭,乘機扯下碧玉冠抛擲于地,然後頭臉全藏進披風罩帽內,怕發絲散揚他會瞧出什麽。

  如今的方仰懷與以往意氣風發的儒商模樣完全是天壤之別。

  她摸不透他的想法,因他幾乎沒跟她說上話,正因這般,才令她更驚怖。

  但,不能把懼意顯露出來。

  她得想,得動腦子,她……至少得拖慢馬速。

  先是渾身虛脫般偎進他懷裏,她不再試圖硬撐,馬匹再馳片刻,甫爬過一片略陡的沙坡,她選在此刻發難,使出全身力氣往旁一躍!

  方仰懷沒能撈住她,驚喊了聲,隨即下馬奔來。

  穆容華讓自己往沙坡下滾,翻滾再翻滾,待滾勢稍止,即便頭暈目眩亦不敢停下,雙手雙腳全都使上,連爬帶跑。

  還是被逮住。

  她也知結果如此,但能拖慢他一刻是一刻。

  匍匐在黃沙上,罩帽早已滑落,她翻過身使出小擒拿手,扣是扣住對方臂腕了;卻無力扳轉或格擋開來,一下子便被掙開。

  她一手被方仰懷的膝蓋壓住,另一手被按著,他被剁去兩指的那手則壓著她喉處。

  “你——你——”瞪著被柔軟散發圈圍的一張雪顔,方仰懷完好的那顆眼珠迸發光點,眨都未眨。

  穆容華直勾勾望他,消停幾個喘息又勉強掙紮,掙脫不開,卻引發他的蠻力。

  他掐她喉嚨,竟俯身企圖強吻。

  她瘋了似拚命閃躲,痛脹的雙耳聽到他恨聲嗄吼——

  “我要你主動親近,就只是要你而已,我做那些事,逼你向我求援,跟我在一塊,我和你若能成盟,方家大族算什麽?即便是遊家太川行又算得上什麽?我可以做得更好,比任何人都好,你爲什麽不懂?!爲什麽去跟方敬寬要好?!你什麽都不懂!我想要你,爲什麽不懂——”

  他真的瘋了啊!

  方仰懷瘋了!

  穆容華覺得最後一口氣就要離開軀體了,這明明是極短的一瞬,腦海與心卻有無數片段湧現,有深深淺淺的感情翻湧。

  荒謬。那是肯定的。

  千想萬想,真沒想到自己的下場是躺在莽莽黃沙裏,跟個瘋子在一起。

  不甘。也是有的。

  她都還沒上遊石珍的馬場走走逛逛,沒見過那匹坐宅招婿的刁玉馬,她想,她家墨龍應是愛他的,因上回見到墨龍時,那孩子被滋潤得油光水滑又精神抖擻,真令她這個把他“嫁”出去的“娘”開心。

  說不出怅惘。

  是,最多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對那個待她很好很好的男人,願跟了她,跟她這樣胡混、瞎混這些年,而她什麽都沒能給他。她知道的,這兩年,他那位長兄催他的婚事越催越急,就盼給他配個合意姑娘,讓他亦爲遊家開枝散葉,身邊能有妻子兒女相伴。

  可他跟了她,她什麽名分也給不了,她這樣自私自利,待他那樣壞。

  倘若有來世,她和他還能有這樣的緣分,她一定告訴他,告訴他——

  遊石珍,我是穆家大少,我亦是穆家姑娘,我就是穆容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喜愛你,擋也擋不了。

  珍二爺,穆容華喜愛你,很喜愛、很喜愛你啊……

  緩緩想過一遍,她放開了,不再緊揪神志不放。

  然,在要合起眼睫時,留在她眸底的影像是方仰懷遽然驚駭的表情,他頸部被一道烏鞭狠狠緊捆,倏地往後拖。

  遭壓迫的喉頸陡松,大量的氣灌進,她本能吸氣,結果岔了氣劇咳起來。

  壓著身子的沈重軀體不在了,她咳得淚流滿面卻仍是奮力且吃力地撐起上身,淚眼霧蒙中見到她最最想見、最最挂心,亦最最渴求之人。

  遊石珍!

  她張口欲喊,但喉中發疼,只能緊望他不能挪眼。

  “走!”他朝她大吼。

  她瞧他以烏鞭把方仰懷重重卷甩出去之後,那條如靈蛇、似飛龍的鞭子突然襲到她身前,卷住她腰身亦是一甩——

  她落在一段距離之外,且是穩穩落在墨龍馬背上!

  他發出一聲獨有的清厲長哨,墨龍聽他號令,馱著她撒蹄往前飛衝。

  她驚惶間只曉得撲前緊緊抱住馬頸、揪著缰繩。

  待穩住身子,她回首望去,身後天際是一片血紅,日輪隱在層層血雲後,風與沙蠻纏橫攪,形成一圈大過一圈的沙上漩渦。

  黃沙龍卷來得出其不意且驚天動地,更可怖的是它後頭還伴隨狂風暴沙,那力道真能翻天覆地。

  “遊石珍!”這一次,她叫喊出來,磨得喉中生疼,雙眸亦被淚螫痛。

  她看到那巨大的黃沙龍卷將方仰懷掃上掃下再一次重重落地!

  她同時也見到遊石珍被卷進,隨那漩渦不住旋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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