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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羽心]見鬼桃花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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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0:59: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羽心 - 見鬼桃花女

什麼他自幼立誓下鄉義診?視錢財如糞土?
啐!這些全是騙人的鬼話!
不要錢?他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討錢
下鄉義診?那是他和師父「乾坤一擲」賭骰子卻輸了
只好來到偏僻的芙羅村當起「駐村大夫」……
這裡的人個個迷信,大事小事都能和鬼怪扯上關係
尤其是那個自稱能見鬼驅邪的「桃花女」
本來她見她的鬼、驅她的邪,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沒想到這女人為了賴帳,竟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說他印堂發黑,已遭惡靈詛咒,恐有血光之災
別人或許會被嚇得讓步,但絕對不會是他……
可惡!這個鬼話連篇的女人到底想怎樣?
他都讓步不跟她收錢了,她卻還是處處與他作對
潑他黑狗血、童子尿不夠,還把陳年香灰撒到他臉上
該死!他寧願讓惡靈纏身
也不要成為她怪力亂神之舉下的倒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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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0:23 |只看該作者
序 羽心

記得一年前,剛被退稿的那一天,我哭得很慘,沒想到,一名少女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下回寫我吧!」

少女咚咚咚的敲我三下腦袋,咧開小嘴對我開心的笑著。

「你?」我微瞇雙眼,看著眼前粉色衣裙的古典少女,「誰啊?」

「我叫展桃花,家裡是開香燭鋪的,專為死人做冥具!」

「斬桃花?」我張大嘴,傻愣愣的看著少女,「你的桃花運全斬光了,叫誰來愛你啊?」

展桃花嘟起小嘴,微嗔道:「那就得靠你啦!看你怎麼幫我這棵桃樹起死回生!」

「ㄟ……起死回生?」我攏起雙眉,努力思索,「除非是華佗在世,不然……有點難喔!」

頓時,一名白衣男子從我身旁閃過,緊握住展桃花的小手,快步離開。

「你……又是誰啊?」

「周以謙。」男子回眸輕笑,一瞬間,我瞧見他劍眉下有一雙充滿傲氣的眼神。

一年後--

《見鬼桃花女》被正式敲定,周以謙和展桃花從此以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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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0:4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她是巫--

展元佑雙膝跪地,兩眼呆滯地望著面前的畫像。

「姊,開始吧。」他道。

「嗯。」展桃花高舉三炷香,神情專注地朝著面前的畫像膜拜,「婆婆,我是桃花。」

「婆……呃啊……」展元佑欠了欠身子,打了個呵欠,「婆婆,我是元佑。」

「今日是您的冥誕,桃花晨起齋戒沐浴,供上鮮花素果孝敬您。」

「今日是您的冥誕,元佑……起晚了,沒辦法像姊一樣用清水淨身,只來得及用手指梳頭、豆汁漱口,看著姊拿備好的鮮花素果供奉您。」

展桃花瞄了他一眼,壓低音量警告著:「像這種大不敬的骯髒事,不必跟婆婆說,婆婆也知道。」

「這哪算不敬?」展元佑揉揉惺忪睡眼,輕聲為自己辯白,「好歹我今日勉強梳了頭、漱了口。要真說大不敬,昨天眼角沾坨屎的我才真是不敬!」

「你還好意思說!」展桃花伸手揉亂他的頭髮,「瞧瞧你把這顆頭梳成了什麼樣!像團雞窩似的,亂七八糟。」

「哎喲!」展元佑撥開她的手,不耐煩地用手指梳理一下糾結的亂髮,「姊,你太嚴格了!人家婆婆都沒開口,你倒罵了一串。」

「你……」展桃花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悅,索性出手掐揉弟弟的臉頰,把他那張嘻皮笑臉的面容都快揉散了。「婆婆要是能開口,就不必我費力氣罵你了。」

「痛……痛啊!」展元佑疼得摀住臉頰,怒瞪著她。「姊,現在還在拜拜,你不能大開殺戒!」

「啊!」展桃花驚覺自己失態的舉動,連忙朝畫像拜了三拜賠罪,「婆婆,桃花和元佑年幼無知,如有任何不敬,還請您恕罪。」

「姊,開殺戒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幫自己求情就好,何必把我拉進來賠罪?」展元佑攤了攤手,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展桃花睨向他,搖首歎氣。「我會大開殺戒,還不都是因為你,誰叫你老是口沒遮攔的。你這樣百無禁忌,遲早會吃大虧。」

「吃大虧?哈,笑話!我展元佑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展元佑拍拍胸脯,自信得不得了。

「是,你的歪理最多。」展桃花拂去衣裙上的灰塵,緩緩起身,將弟弟手裡的香取走,連同自己手中的香一併插入香爐中。

看著展元佑大無畏的輕浮態度,展桃花不免犯起嘮叨的毛病。「不是我愛管你,你也不想想,咱們家族代代都做香燭生意,專為喪家備辦冥具,你與我又是家族中靈感力最強的,要是稍有不敬,很容易就會被鬼魅纏身。」

「這我當然知道。」

「知道你還亂說話!」

「亂說話總比你到處幫人驅邪祝禱來得安全。」展元佑眨動一雙靈活的大眼,「姊,你明知道自己體質特殊,還老是多管閒事。那些鬼怪本來不想理你,被你這麼一鬧,巴不得全黏上來。」

「既然有幸承繼婆婆的衣缽,當然要多幫著人家,怎能說是多管閒事!」展桃花低頭取了幾把白米和艾草塞進腰際的錦囊中,不願再與他爭辯。

其實元佑說的沒錯,想保命,不管閒事才是上策,但她就是無法眼睜睜的看著惡鬼在村裡作亂。

「姊,生氣啦?」展元佑怯怯的扯動她的衣袖,跟在她的身後。

可惡,真孬,他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個比他早一刻鐘出生的孿生姊姊。

「氣?我要是真與你計較,十條命也不夠氣。」展桃花挑了幾疊符紙,塞進他懷裡,「待會跟我到六嬸家走一趟。」

「做什麼?又要去驅邪啊?」展元佑煩躁的搔搔腦袋,「姊,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聽了,但沒放在心上。」展桃花又拿了幾隻小竹筒,不容抗拒的塞進他手裡,「如果我沒看錯,六嬸的兒子被魍魎附身了。」

「魍魎?天啊!姊,你當真不要命了!」一想起那鬼怪的醜模樣,展元佑的身子不禁起了寒顫。

「瞧你嚇成這樣。」展桃花抿嘴微笑,「不過是魍魎而已,怕什麼?」

「是啊,不過是魍魎而已,那你自己處理啊,何必拖我下水?」展元佑永遠記得自己頭一回見到魍魎時,眼淚、鼻涕,還包括那最不堪回首的黃澄臭水,全都給那該死的魍魎嚇出來了。

展桃花的手緊勾著他厚實的臂膀,「不要!我要親愛的弟弟陪我一塊兒去。」她豈會不明白元佑的心病?拖著他去,純粹想給他一點教訓罷了。

「好,我走就是了,別拉嘛!」展元佑彆扭地撥開姊姊的手,卸下門栓,推開大門,才剛跨出門檻,就急忙的退了回來。

展桃花緊急停住步伐才免於與他撞成一團,「怎麼,想反悔啊?」

「不用去了,六嬸來了。」

「真的?」展桃花趕緊探出頭,瞧見六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身後跟著七八個大漢扛著一名被麻繩捆綁起來的男子。

「桃花,幫六嬸救救小伍啊!」

「六嬸,這是怎麼回事?」展桃花望著大漢肩頭上的小伍面目猙獰,試圖掙脫束縛,「怎麼會弄成這樣?」

「不知道!」六嬸跪倒在展桃花面前,哭得聲嘶力竭,「我照你的吩咐給小伍喝符水,沒想到他今早突然發起狂來,七八個大漢才抓得住。我怕他傷了自己,所以用粗繩將他綁了起來。」

「我明白了。」展桃花攙扶起虛弱的六嬸,「先把小伍扛進來再說。」

七八個大漢照著她的指示,將小伍扛到祖師婆婆的神桌前。看著倒在地上的小伍不由自主的扭動著,嘴裡還不時發出粗啞的嘶吼聲,展桃花不禁皺了眉頭。

「他……他身上不只有魍魎吧?」展元佑心裡雖畏懼,但仍忍不住插上一嘴。

「嗯。」展桃花輕應一聲,從錦囊中取出香灰,繞著小伍的身旁撒,「魍魎未除,反倒招來其他孽障。」

「那……這下該怎麼辦?」

「別多問。去把黑狗血取來。」展桃花神情靜默,示意弟弟去取來桌上的鮮血。

「喔,來了。」展元佑趕緊將桌上的木碗捧到她面前,「再來還需要什麼?」

「桃樹枝。」

「來,桃樹……什麼!桃樹枝?」展元佑怯怯的將桃樹枝交到她手中。

「怎麼了?」展桃花將桃樹枝放在手裡拗折,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

「沒什麼,只是……需要用到那玩意兒嗎?」展元佑瞪著她手中的樹枝,好不容易才嚥下一口口水,「很痛的……」

「沒辦法,太多了,不這樣會逼不出來!」展桃花高舉桃枝在空中揮舞,劃破空氣發出咻咻的聲音,「幸好小伍身強體壯,應該挺禁打的。」

「那需要我幫忙抓著嗎?」展元佑瞥了一眼地上的小伍,臉色頓時慘白。天呀,附在小伍身上的魍魎還真是醜得嚇人。

「不必,都捆成這樣,還怕他跑?倒是那裡……」展桃花揚起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六嬸,「該怎麼做,你很清楚。」

「這點小事,交給我就行了!」展元佑急忙拖著六嬸衝出,迅速將大門關上,張開雙臂擋在門前,「謝天謝地,不用再看到那妖怪了!」

「元佑,你這是在做什麼?你這樣擋著,六嬸瞧不見啊!」

展元佑死命的搖晃著腦袋,不肯退讓。「六嬸,我勸你最好別看,耳朵也順便捂上吧。」

「傻孩子,小伍是我兒子,有什麼不能看的?」六嬸推開他,試圖從門縫中一窺究竟,只是當她窺見裡頭的情形時,嚇得雙腿一軟,「見……見鬼了!」

「都說別看了嘛!」展元佑薄怒,趕緊將門封緊,「喂,各位大叔,別再喝豆汁了,不然……」

「不然怎樣啊?」那些大漢將豆汁捧在手心,喝得津津有味。

「不然……」展元佑皺了眉頭,趕緊將耳朵捂上。

「吼……啊……」

突來的淒厲叫聲混著野獸的嗓音,嚇得七八位大漢忍不住將口內的豆汁全噴了出來。他們瞪大雙眸,咂咂嘴,互相望著對方,「小兄弟,裡頭到、到底怎麼了?」

「不要緊。」展元佑不禁起了寒顫,激出一身冷汗,「這還算正常,再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鄉野怪譚--芙羅村桃花女,秉性溫純、巫術高超,傳言其手勁特強,鞭人無數,受鞭者需躺上一旬,方可痊癒。村人以此相告為誡,萬不得已,絕不受此皮肉之刑。此後,桃花女聲名為此流言所累,村中男丁再無人敢登門提親。

他是醫--

周以謙從陶甕裡捧出一把藥草,先是左右翻看,仔細觀察色澤,再湊近鼻前嗅了嗅氣味,最後拾起一片放進舌下品嚐,一股極品純正的甘醇味瞬間佈滿整個口腔,讓他嘴角不禁綻開一抹淡淡的笑容。

「公子,您對這批貨色還滿意嗎?」小梓接過他手中的藥草,放回陶甕中,用蠟封住瓦蓋的縫隙。

「嗯,把這幾味藥草全扛上馬車。」周以謙清點了下陶甕,檢查是否有遺漏的數量,「還有,先前的幾批當歸、黨參、黃耆、枸杞都差人送出去了嗎?」

「幾天前就送了,算算時間,應該快到了。」

「有沒有仔細交代挑夫要小心看顧,離地三尺,別讓濕氣敗壞了藥草?」

「有!」小梓迅速回覆,毫不遲疑,「公子放心,這些人長年幫我們藥舖送貨,個個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一定會特別留心的。」

「嗯,能留心最好,要是不慎沾染濕氣,藥性和品質都會大打折扣。」周以謙從腰帶內掏出一張摺成四摺的紙片,仔細將其攤在桌面,紙上所繪的是一隻算盤。他用指尖輕撫著紙中的算珠,想像著它們移動時的聲音會是何等清脆美妙,「當歸一兩一文錢,進三斤,總共是……」

「孩子,都收拾好了嗎?」一名婦人緩緩走近。

「師娘。」周以謙迅速將紙藏回腰際,恭恭敬敬的對婦人行禮,「都備辦差不多了。」

「別藏了!」婦人指著他腰間的紙片,輕笑道:「我都瞧見了。」

「終究是瞞不住師娘的慧眼。」周以謙溫文的笑了一下,臉龐依舊是清清冷冷的,沒有絲毫慌亂的神情。

婦人向他要來那張紙,關切的詢問:「你的那隻玉算盤還是找不到嗎?」

「是。」周以謙搬了張凳子,招呼婦人坐下,「師娘,請。」

婦人伸手拂了拂凳上的細灰,緩緩坐下,「買一隻新的代替吧。」

「從小就帶在身邊的玩意兒,換成別的,怎樣都不順手。」周以謙謹慎地搬起陶甕,遞給小梓,示意讓他送上馬車。

婦人搖首歎息,「唉,你師父也真是的,吩咐你代他下鄉行醫,卻偏偏不讓你帶著算盤,還孩子氣的把它藏了起來,讓人怎麼樣也找不著。」突然思緒一轉,她輕拍周以謙,輕聲勸慰:「不過謙兒,鄉下地方大多以物易物,往後的藥草也都是由京城這裡清點完後再給你送過去,你若帶著算盤,只怕是派不上用場吧?」

周以謙俯首輕撫紙片,唇畔噙著一抹淡淡的笑容,「用不上,放在身邊看看也好。」

「也對,你從小就對那玩意兒情有獨鍾,要你馬上扔掉是不可能的。」婦人慈愛的伸手幫他理理衣襟,「鄉下可不比京城方便,凡事要多加留心。有空,就多給我捎信報平安。」

「多謝師娘關心。」周以謙雙膝跪地,向婦人磕了響頭,「以謙在此拜別師娘,望師娘能保重身子。至於師父……」

「我會跟他說的。」婦人連忙扶起他,「時候不早,該出發了,遲了,可就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多謝師娘。」周以謙拂去白衣上的灰塵,又朝婦人拱手揖拜後,便拾起行囊,坐上馬車,帶著僮僕小梓離開藥舖。

看著周以謙離去的身影,婦人不禁感傷起來,她回頭瞪視著簾幕後的人影,低聲咒罵,「你要躲到什麼時候?親手養大的孩子,如今被你逼得下鄉吃苦,你的良心何在?」

「夫人,你誤會了!」簾幕後走出一名鬢角斑白的男子,他雙手負在身後,一派優閒,「以謙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差了些。鄉下地方山明水秀、民風淳樸,正好能讓他修身養性、洗滌心靈。夫君我如此用心計畫,對以謙百利無害,豈能說是逼他吃苦?」

「你這老糊塗在說什麼渾話?他謙恭有禮、文質彬彬,哪一點不好?」

男子拈拈鬍鬚,意味深長的歎了口氣,「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麼其一、其二的,我只知道我可憐的謙兒從此要過苦日子了!」婦人忍不住掏出袖中的手絹拭淚。

「苦日子……是嗎?」男子輕笑,無視於夫人的哭泣,自顧自的踱出門外,任清風翻捲他寬大的衣袍,瀟灑自在。

京城佳話--周以謙,京城名醫孫中和之嫡傳弟子。神佛面容、醫術高超。傳言其救人無數、視錢財如糞土。自幼立誓下鄉行醫,造福黎民、無怨無悔。當今世上,有此良醫,實為萬民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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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梓,芙羅村到了嗎?」

「公子,還早呢,得再走上十天半個月才會到。」

「是嗎?」周以謙輕揭馬車上的布幔,探出頭,觸目所及皆為荒煙蔓草,教他不自主的歎了口氣。

上當了。

什麼「老人家年紀大,不堪舟車勞頓」,什麼「日薄西山,望高徒能達成遺志」,啐!全都是騙人的鬼話!那個老奸巨猾的死老頭,人稱一代「藥王」的孫中和,竟然對外散佈這些冠冕堂皇、不符事實的假象,把下鄉行醫的苦差事全扔在他的身上。

本來他周以謙也不是省油的燈,幾回攻防戰都讓他輕鬆過關、穩居勝位。眼看就要擊退孫老頭時,孫老頭竟然冷不防的提出「乾坤一擲」的致命提議,害他兵敗如山倒。他清楚記得自己徹底淪陷的經過--

孫老頭突然掏出碗公和骰子,對他下最後戰帖:擲骰一回,若勝,孫家資產全部賠上,外加黃金算盤一隻;若敗,周以謙所有資產充歸孫家,外加下鄉行醫三年。

可恨!當初若無視孫老頭「黃金算盤」的誘惑,今日他也不會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除了賠上自己積攢多年的財產,還出賣自己三年的自由之身。然而這些都不打緊,最不可饒恕的是--孫老頭把他心愛的寶貝玉算盤視為他名下的「家產」之一,一併充公償債。

「唉……」周以謙又無奈的吐了一口氣。

「唉……」聽著馬車內連連不斷的歎息聲,駕車的小梓也跟著長吁短歎起來。沒辦法,誰教他的主子這麼鬱悶,他這個僕人也不敢隨便造次,「公子,前頭有座湖,咱們停車歇息一會兒吧。」

「也好,走了大半路程,是該歇息了。」周以謙稍整衣冠,躍下馬車,緩步走到湖畔。

湖畔立了幾根木樁,上頭綁了紅繩和銅鈴。初見時,周以謙心中略感詫異,但隨即興起玩性,順手扯弄紅繩,震動的銅鈴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響。

「公子,您很無聊嗎?」

「是。」周以謙扯下一隻銅鈴,兩眼無神的放在耳邊搖晃,「悶極了。」

「看看風景吧。」

「看過了,跟一個時辰前一樣。」

「那您看了這玩意兒,應該就不會感到無趣了吧?」小梓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掏出一隻精巧的玉製算盤,「您要的東西在這呢!」

周以謙深吸口氣,雙手微顫的接過玉算盤。他仔細的撫摸著每一顆算珠,眼神洋溢著欣喜的光彩。他撥弄著珠子,細細聆聽喀啦喀啦的撞擊聲,對他而言,彷若天籟。孫中和那個老謀深算的傢伙,竟敢查封他的寶貝,害他飽受相思煎熬,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

「呵。」

「你笑什麼?」周以謙睨著身旁傻笑的僕人。

「公子唯有見到這只算盤時,臉上才有一點人氣,不像平日清清冷冷的,像尊佛似的。」

「別將我跟神佛相比,我可沒有英年早逝的打算。」周以謙將玉算盤佩掛在腰間,順手扔了腰帶內那張替代的圖紙,「你將這玩意兒藏在哪裡,怎麼能瞞過師父?」

「我……」小梓一臉難為情,「我把它藏在褲襠裡。」

「褲襠!你……」周以謙清冷的面容添了幾分怒意,他用指尖夾起算盤,扔回小梓身上,「回頭用滾水把它洗乾淨!」

「公子,我也是不得已啊!孫大夫查得那麼嚴,不塞在褲襠裡是帶不出來的。」小梓用手揉著被算盤打中的胸膛,「不過,公子,誠如孫夫人所言,鄉下人往往以物易物,不用銀兩交易,您帶的算盤恐怕要結蛛網了。」

「多事!」周以謙彎手捧起湖水,啜了幾口,滋味甘甜,遠勝於京城的井水。

他思緒一轉,索性撩起袖子,將手臂浸在湖水中,一股沁涼傳遍全身,令他暢快無比。正當他沉醉其中時,一陣刺痛感突然襲上心頭,迫使他迅速抽回手臂。

「公子,你流血了!」小梓趕緊掏出手巾,壓在周以謙手臂上的傷口。

「不礙事,可能是被水中的碎石刮傷。」周以謙接過手巾,拭去手臂上的鮮血。不斷汩出的血絲往下流,順著手臂滴入湖中,暈成朵朵血花。

「公子,您等著,我去幫您拿些藥草止血。」

「不用了,只是小傷,用水沖洗便可,用不著……」

周以謙準備起身阻止小梓時,一陣低沉粗啞的嗓音突然自湖面傳來--

「解咒者,殺無赦……」

周以謙回首望向湖面,湖水頓時翻騰不已,一對血色眸子從湖裡冒出,殺氣騰騰地瞪視著他。他忽覺背脊發涼,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強行侵入體內,讓他冷汗直流,心中莫名慌亂。他強撐起身子,試圖抵抗,卻感到一陣暈眩,身子直挺挺的跌入湖中。

「公子,公子……」

是小梓嗎?周以謙勉強睜開雙眼,眨了幾次才看清他的身影,「你……從湖裡把我救起來了?」

「湖?公子,您是不是睡昏啦?」小梓趕緊攙扶他起身。

「睡昏?」周以謙摸摸身上的衣裳,是乾的。怎麼可能?剛剛明明掉進了湖裡。「我睡了多久?」

「約莫一個時辰。」小梓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我瞧您睡得好沉,怎麼叫也叫不醒。」

「是嗎?」周以謙用衣袖拭去額上的冷汗,才稍微走幾步就踉蹌了一下。

對於剛才的情況,他百思不解。低沉的嗓音仍迴盪在耳畔,突來的寒意依舊是那麼真實。他拉起袖子,深長的裂口早已消失無蹤,完好的皮膚毫無受傷的跡象。

奇怪……難道是天熱中暑,才產生了幻象?

「公子,您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沒有。」

「那您該不會是……」

「怎麼?」

「中邪了!」小梓瞪圓雙眼,一臉驚恐。

「中邪?」周以謙嘴角噙起一抹諷刺的微笑,「你從何時開始相信這些無稽之談的?」

「公子,您別不信!我祖母常說鄉野間的魑魅魍魎最為凶狠……」

「夠了!」周以謙輕蹙眉頭,稍顯不悅,「我現在頭疼得厲害,不想聽你那些空穴來風的鬼怪之說。」

「對不起。」小梓無辜的搓揉著手指,「那您要不要再歇息一會兒?」

「不用了。」周以謙回頭望了一眼平靜無波的湖水,神情若有所思,「上車吧,遲了,又得延後行程。」

今早不同於往常,展家的香燭舖前聚集了大批圍觀的村民。

「怎麼了?」展桃花對門外的熱鬧情形有些錯愕。平常展家店舖門可羅雀,唯獨替喪家備辦冥具時才會有此場景,莫非今日……

「桃花,快來瞧瞧,你家對面多了好多陶甕!」

村民你一言我一語,扯著展桃花的衣袖來到鄰宅門前。

「是做什麼的啊?」

「賣醬菜嗎?」

「喲,這壇蓋還封蠟呢。」

「是賣酒的吧。」

「不對,依我看,八成是賣骨灰罈的!」

「啐,哪張臭嘴在亂咒人啊!」

「都別吵了,桃花來了,問問她吧。」銀白鬍鬚的長者制止了村人的紛爭,拄杖來到展桃花面前,「桃花,知不知這戶人家是做什麼生意的?」

「不知道,我也是方才瞧見這些陶罐的。」展桃花聳聳肩,無奈的輕笑,「不然問問那些送陶甕來的大叔,說不定能打探些什麼。」

她才剛說完,眾人就迫不及待的一擁而上,擋著那幾名大漢問個明白。展桃花沒有上前的打算,仍舊按照往常一般備置香燭,準備開張營生。

「是京城來的大夫,叫……」一名大漢放開喉嚨,吆喝著搬運藥壇的夥伴,「那大夫叫什麼啊?」

「叫周以謙!」遠方應答的大漢扛著藥壇走近,用衣袖擦了擦汗,坐在石墩上歇息。「周大夫心腸可好呢!年紀輕輕就懂得替年邁的師父下鄉行醫,造福百姓。往後你們有任何大小病痛,儘管找他就是了。」

「是啊,我也聽說那大夫像神佛轉世,看病都不收錢呢!」

「騙人!世上哪有這種傻子啊?」

村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是真的,我要是說假話,就讓雷公劈死!」大漢聲如洪鐘,拍胸脯保證。

聽大漢這番信誓旦旦的承諾,展桃花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首望向對面成堆的陶甕。其實,對面住著什麼樣的人,她並不在意,只是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人嗎?要是真如大漢所言,村人以後就不必擔心無錢治病了。

「我才不管那周大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展元佑抓抓頭,附在姊姊耳邊低語,「我只在乎他將來要是醫死人,就能就近在我們這兒備置冥具。一想到將來源源不絕的客源,我就想趕緊會會這位『恩公』。」

「你這張臭嘴,八成還沒漱洗!」展桃花白了他一眼。

展元佑得意的張嘴大笑,「姊,你真聰明,我剛起身,還沒漱嘴呢!」

「我聰明?聰明到讓你這張嘴隨便咒人?」展桃花俐落地掏出腰際的竹筒,揭開蠟紙,「我今天一定要代替死去的爹娘好好治治你這張嘴。」

「姊,別開玩笑!」展元佑瞪著竹筒,臉色瞬間發白,「那是童子尿吧?會……會出人命啊!姊……姊……」

「只有童子尿才能治你這張中邪的嘴!」展桃花踮起腳尖,努力扯住展元佑的下巴,試圖將黃澄澄的尿液灌入他的嘴中。

「桃花,在忙什麼啊?」一名身材圓胖的婦人好奇地湊近他們身邊。

「啊,六嬸!」展桃花的手僵在半空中,尷尬的對著六嬸微笑。

「六嬸,你來的正是時候!我快被姊害死了。」展元佑趁她分神,趕緊掙脫魔爪,一溜煙的逃去無蹤。

「元佑,別跑!待會還要讓你送香燭到七叔公家呢……唉,跑這麼快!」展桃花將竹筒封好,收回腰際。「六嬸,進來坐吧。」

「免了,免了。」六嬸肥胖的短手不斷搖晃,「我一會兒就走。」

「這麼急。」展桃花雙手熟練地將黃色冥紙裁成圓形,「小伍的情況好些了嗎?」

「好了,全好了。就是屁股上的鞭痕還沒好,得趴著才能睡。」

「六嬸,對不起。」展桃花雙頰微紅,連忙垂首賠罪,「那時如果不狠下心來用力抽,會治不好小伍的。」

「傻孩子,我今日是來道謝的,怎麼會怪你?」六嬸攤開懷中的油紙包,取出一件衣裳在展桃花身上比著,「我特地差人上京城挑了塊粉色布料,給你做了件衣裙,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六嬸,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展桃花急忙將衣裳推回六嬸懷裡,「家裡做的是香燭生意,驅邪只是義務,向來都不收錢的。」

「就是知道你不收錢,才要送這份禮。」六嬸又將衣裳塞進她懷中,「雖然咱們鄉下地方不時興妝扮這套,但你成天穿這身素白的衣裳,不施半點脂粉,也不是辦法啊!莫怪村人都傳言你是因為年屆雙十,嫁不出去了,所以乾脆放棄了容妝。」

展桃花低首淺笑,「二十歲對於婚配而言,確實是有點老了。」

「桃花,你別介意,六嬸是心直口快,沒惡意。」六嬸輕掌自己的嘴,以示歉意。「說來都怪那些碎嘴的傢伙,要不是他們到處亂傳謠言,今日也不會礙著你的姻緣。」

「六嬸,不礙事的。我們這一行,做的是死人生意,礙於忌諱,平日要人上門攀談都很難,更何況來提親。」展桃花輕抿雙唇,微綻笑容,沒有半點怒意,「況且大叔們說的倒也真切,不必遷怒。」

「唉,這倒是。雖說命有定數,但真要人百無禁忌的接受死亡,只怕難啊!」六嬸低頭看著自己遲遲不敢踏進香燭舖的腳,尷尬的笑了一下,「不然,你試試招桃吧!就算姻緣避著你也不打緊,你可以自招啊!」

「啊?」展桃花一臉疑惑,不解六嬸突然提出的建議。

「我幫你問過了,你肖豬,趁著這回滿月,找棵桃樹繞十二圈,一定能招來好姻緣!」

「再說吧。」展桃花輕笑,神色依舊自若。

「別再遲疑了。聽六嬸的話,穿上這件粉色衣裙,到桃樹下繞十二圈,包準你今年嫁得出去。況且……」六嬸竊笑,附在她耳邊細語,「對面來了位年輕大夫,你倆往後朝夕相對,日久生情,一定能成的!」

「六嬸,你說到哪裡去了!」展桃花的視線刻意瞥向遠方,卻在不經意時停在對面的藥罈子上,久久無法移開。

月兒圓,涼如水。

一個嬌小的粉色身影輕拉門栓,慢慢推開大門,刻意壓低木頭發出的嘎響聲。

「姊,這麼晚了,上哪去?」展元佑搔著亂髮,張大嘴巴打了個呵欠。

「招桃。」

「招桃?那是要幹嘛的?」展元佑揉揉睡眼,目不轉睛的盯著姊姊身上的粉色衣裙。

「幫……」展桃花深吸口氣,「幫嫁不出去的自己招姻緣。」淡淡的語調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啊?」展元佑有些驚訝,「姊,你終於開竅了?」

「不是開竅。」展桃花輕扯衣裙,神情有些不自在,「只是想對六嬸有個交代罷了。收了她的厚禮,如果不照著她的提議去做,總覺得對不起她老人家。」

「姊,你若不喜歡,倒也不必強逼自己。往後要是六嬸問起,隨便敷衍即可,犯不著如此認真。」

「無所謂,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況且……」展桃花俯首,語調依舊持平,但雙頰早已不爭氣的微紅,「今晚天熱,到外頭走走也無妨。」

「是嗎?那我陪你一塊兒去。」展元佑又打了個呵欠,「夜深了,你一個人出去,要是遇上惡人可就糟了。」

「不用了,連鬼見著我都發愁,你還擔心我會出事?」展桃花將他輕推入內,「回去睡你的覺,別多管閒事。」

「喔……」展元佑深知姊姊固執的脾氣,便不再多加勸說,「你自己小心些。」

「知道。」展桃花輕掩大門,獨自朝茂密的林子走去。

她這趟出來,只為了對六嬸有個交代,對於婚姻之事,她早已看淡。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她換上這襲粉色衣裙,從銅鏡中望見自己的剎那,她平靜無波的心湖開始起了漣漪。

原來……在她內心深處,她與一般少女無異,會對妝扮感到欣喜,會對六嬸的亂點鴛鴦感到嬌羞。

展桃花一手撥開雜枝,提著燈籠仔細辨識,不一會兒就找著一株枝葉茂密的桃樹。她伸出纖纖素手,撫上粗糙的樹幹,然後開始繞著桃樹,「一圈、兩圈、三圈……」

一雙粗壯的手臂冷不防地搭上她纖細的藕臂,她驚呼出聲:「不會吧?圈都還沒轉完呢,這麼快就生效?」

身後的大漢打了個酒嗝,聽到展桃花嬌軟的嗓音,不禁癡笑起來,「女人?老子真是艷福不淺,在鳥不拉屎的地方都能遇上美人。」

醉漢口裡的酒氣吹拂在展桃花的耳根,淫穢的話語讓她覺得有些噁心,「放開!」

醉漢不顧她的怒斥,蠻橫的抱著她的身子,不安分的手往她腰際一探,「好細的腰肢,好香的身子,讓老子聞聞,你身上是什麼味啊?」

「是冥紙和香燭的味!」展桃花推開醉漢的臉,試圖避開臭氣沖天的酒氣,「要不是大爺身上的酒氣太重,還能聞到死屍味。」

聽她這麼說,醉漢頓時起了寒顫,趕緊吐了口唾沫壓驚,「呿,刁舌的潑婦!」他猛力將她摔在地上,痛得展桃花站不起身。

她睜大雙眼,看著醉漢步步逼近的龐大身軀,「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醉漢扯著她的衣服,動作極為蠻橫粗魯,「當然是吃了你啊!」

「吃我?」展桃花滿臉困惑地瞧著他,「你吃人肉嗎?」

「呸,你是真迷糊還是裝糊塗?」醉漢微瞇雙眼,邪淫的神情難以隱藏,「老子說的當然是男女之間的那檔事!」

「那檔事!」展桃花倒抽口氣,不由自主的乾嘔起來,「我勸你最好別對我怎樣,要不然我……」

「你怎樣?」

「我……」展桃花環顧四周,心裡忐忑不安,但下一刻,她突然睜大杏眼,彷彿看到了救兵,「我保證你出不了林子!」

「喲,還挺辣的,敢威脅老子!你說說,要怎麼對付我?」

「不是我要對付你,是它們……」展桃花再次抬眼看去,意味深長的歎口氣,「你的冤親債主全在今夜到齊,如果不盡早處理,你會死於非命。」

「你……你想嚇唬老子?」醉漢驚駭不已,順著她的目光左顧右盼,「這四下無人,哪來的冤親債主?」

「人是沒有,鬼倒不少。」展桃花伸出手指仔細點數,「五個缺胳膊的,三個斷頭的,兩個瘸腿的,還有一個被斬成兩半的。」

「呸,老子……老子才不信你的鬼話!」

「信不信由你。」展桃花推開醉漢粗魯的手,把凌亂的衣襟扯平,「你聽過芙羅村有個能見鬼驅邪的桃花女嗎?」

「聽……聽過又怎樣?」

「我就是桃花。」

「那人們謠傳你能見鬼,是……」

「是真的!」

醉漢嚇得兩腿一軟,雙膝跪地,「我的姑奶奶啊!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求求你救救我這條狗命吧!」

「現在救還不算遲。」展桃花拭去額角的冷汗,隨手拾起地上乾枯的桃枝,「我要用桃枝鞭打你,幫你驅除孽障,你能忍受嗎?」

「姑奶奶,你就使勁的抽吧,只要能活命,再疼我都願意。」

「應該不會太疼……」展桃花揮動手中桃枝,高高舉起,瀟灑落下,「我剛才被你摔傷了,手勁應該會比平日減少幾分。」

「啊……」

一陣慘絕人寰的淒絕叫聲響徹夜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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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1: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出事了?」原本昏沉欲睡的男子受到淒絕叫聲驚擾,一時睡意全消,連忙揭開布幔詢問駕馬車的僕人,「前方可有異狀?」

「太暗了,看不清,可是好像有人。」

「停車,我下去瞧瞧。」

「公子,還是讓我來吧。」僕人停穩馬車,提著燈籠上前探看,只見一名女子嬌聲喝斥,使勁揮鞭,一名男子喃喃自語,驚恐萬分,「請問……」

「鬼……有鬼……」醉漢起身,踉蹌跌了幾步,拔腿就跑。

「鬼?」僕人一臉困惑,望著醉漢竄逃的背影,「姑娘,那人怎麼了?」

「中邪了。」展桃花扔掉手中的桃枝,靠著樹幹大口喘息。

「姑娘受傷了嗎?」

「可能吧。」

「姑娘,你等會兒。」僕人奔回馬車,向主子稟報,「公子,有位姑娘受傷了。」

男子聞聲,掀幔下車,「姑娘還能起身嗎?」

「可以……」展桃花扶著樹幹勉強撐起身子,一時重心不穩向前撲倒,與前來探視的男子抱個滿懷。

「得罪了。」男子自覺此舉輕薄,趕緊縮手,害得沒站穩的展桃花又跌了回去。

「唔……」展桃花揉著小腿,疼得皺眉。

「姑娘的腳……」

「還……還好。」她強忍痛楚,沒將實情向男子透露。

「還好?」男子微眉頭,從她紊亂的呼吸聲中窺知她有意隱藏傷勢,「能容我掀裙探看嗎?」

展桃花低頭,沉默不語。

男子輕笑,「抱歉,我是大夫,掀裙只為探傷,沒別的意思。」

「嗯……」展桃花遲疑了一會兒,才伸出小腿任男子探查。其實他不必明說身份,她也能猜到幾分。剛才那一瞬間,她撲在他身上時,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藥味,那特殊的氣味,是長年接觸藥材後染上的,正如她的身上也有一股難以洗淨的香燭味。「我不是懷疑你,只是……」

「我明白,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男女授受不親,你會拒絕也是應該。」男子彎身輕撩起她的裙擺,用指尖輕壓著她的腳踝,「痛嗎?」

「嗯。」展桃花輕咬櫻唇,強忍痛楚。

「扭傷了,最好別再走動。」男子撕下袖口的布,細心的纏在她的腳踝上,「我先為你做些簡單的處理,回頭再用馬車載你回藥鋪治療。」

「不用了。」展桃花拉好裙擺,準備起身,「反正沒斷,我回家抹些藥酒就好了。」

「此話當真?」男子施力按住她的腳踝,清冷的詢問聲中微透戲謔,「姑娘確信自己還能走回去嗎?」

「唔……現下好像又不行了……」展桃花擦拭著被疼痛逼出的淚水,「勞煩載我到藥鋪醫治。」

「我本來就有此打算,姑娘不必客氣。」男子招呼僕人上前攙扶她,「小梓,扶姑娘上馬車,姑娘怕生,要小心伺候。」

「公子放心!」小梓稚氣的朝展桃花傻笑,「姑娘,請上車。」

「多謝。」展桃花扶著小梓的肩頭登上馬車,一股濃濃的藥草味衝鼻而來。如果不知道那人是名大夫,還會以為他是長期服藥的病秧子。

「姑娘,得罪了,我要進來了。」

「啊?喔……」展桃花趕緊掀開布幔,方便男子進入車內,「其實車子是你的,你要進來就進來,何必問我?」

「我擔心會冒犯姑娘。」男子提起白袍,登上馬車。

順著月光,展桃花終於瞧清了男子的面容--他的臉龐跟他的聲音一樣,清清冷冷的,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懾人寒意,教她不由自主的想與他保持距離。

她刻意地向旁邊挪了一下,不自然的動作引起男子的注意。

男子趕緊將雙手放到背後,向後挪移,「姑娘放心,車內雖狹小,但我保證絕對不會侵犯姑娘。」

「你多想了。」展桃花趕緊搖手否認,避免造成誤會。

「是嗎?那姑娘為何如此怕我?」

「怕你是因為……」她望著兩人之間刻意挪出的明顯空位,「你是外地來的吧?我對不認識的『活人』會感到莫名的不自在。」

「活人?」男子的眉宇不禁鎖了起來,滿腹疑惑,「姑娘為何口出此言?」

「我家做的是香燭生意,平日最常接觸的,不是村裡熟悉的活人,就是斷氣冰冷的死屍。」她偷覷男子一眼,「像你這麼俊俏的活人,我是頭一回遇上。」

「是嗎?」男子淡笑,「那我真是三生有幸。」

「有幸?」展桃花一臉狐疑,「平常人躲我都來不及了,只有你覺得遇上我是有幸。」

「喔?」男子頓時恍然大悟,「就為這個原因,所以姑娘要避開人群,擇夜出門?」

「不是,今夜是……是為了幫村民……驅邪,所以才……」展桃花吐了吐舌頭,撒謊了。像招桃這種女兒私事,總是不便對外人吐露。

「驅邪?我不明白。」男子又皺眉,陷入更深的疑惑中。

「不明白?就是……」她努力思索詞彙,希望能理清他的困惑,「就是替人把附到身上的妖物趕走。」

「世上怎麼可能有妖物?」男子輕佻劍眉,難以置信,「這裡的人都相信這些?」

「世上當然有妖物,不只有,還很多!」

「姑娘也相信?」

「嗯,眼見為憑,不得不信。」

男子輕笑,聲中透著幾分不屑,「姑娘說得好似親眼見過。」

「是,我看得見……」展桃花才剛脫口,就後悔的輕掌嘴巴。對陌生人說這些話,一定會被視為瘋子。「公子,我……」

「藥鋪到了。」男子冷冷打斷了她的辯白,「下車吧。」

「喔。」展桃花下車,看著眼前的藥鋪,頓時呆了半晌。真笨,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呢?「你是周以謙周大夫?」

「是。」周以謙回頭看著她,「姑娘呢?」

「展桃花。」

「斬桃花?」周以謙搖首輕笑,讚歎世間名字無奇不有。他伸手推開門,撥開蛛網,用袍袖拂去凳上的灰塵,「我和僕人剛到此地,還沒來得及整理,你就將就坐下。」

「嗯。」展桃花坐在凳上,看著他忙進忙出地搬挪藥壇,細心將蓋子開封,審慎配選幾樣需要的藥材。

見他為她診治傷處時,神色專一靜默,讓她欽慕之情不禁流露:「你人真好,就跟傳言中的一樣。」

「喔,是嗎?」周以謙抬首,好奇地望著她,「傳言中是怎麼形容我的?」

「送陶甕的大叔說你心腸好,還說你救人都不收錢。」展桃花趕緊取下腰際上的錦囊,掏出幾枚銅錢置於桌上,「可是這樣下去你也吃不消吧,所以我想出點錢作為謝禮,希望你不會覺得粗俗。」

周以謙聞言,唇角微微上揚,「傳言多半誇大不實,姑娘聽聽即可,用不著如此介意。」

展桃花疑惑地看著他,「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以謙利落的掏出玉算盤,手指熟練的撥弄著算珠,「我不僅要算錢,還會算得清清楚楚,你該付多少銀兩,我一個子也不會漏。」

「啊?」展桃花瞪大眼,傻愣愣的瞧著略顯興奮的他。

他有一張神佛般清冷的面容,此刻卻是十足的市儈作風。她不明白,眼前的這個周以謙,怎麼跟剛才救她回來的周以謙判若兩人?難道京城的風評傳到芙羅村就出了差錯?

「纏腳傷的錦緞一條約一文錢,將姑娘從林中載回藥鋪……算二文錢好了,上藥所使用的藥材七文錢……」

「公子。」展桃花尷尬地出聲打斷認真撥算珠的周以謙。

他並未抬首,只是淡淡的問:「姑娘府上哪裡,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她連忙搖手,「不,不需要,我家就在對面,不用麻煩。」

「既然如此,就不必加上送姑娘回家的費用。」周以謙將算盤遞給她瞧,「姑娘若想答謝,請付十文錢。」

「啊?」展桃花不由得大聲驚呼。

聽到她詫異的語氣,周以謙馬上將算盤拿回,手指又撥了幾下,「姑娘如此詫異,想必是想打個折扣。既然姑娘與我是鄰居,那就算便宜些,六文錢好了。」

展桃花聞言,尷尬的低下頭,「公子,別說十文錢,就算是六文錢,桃花一時間也湊不足。」

「是嗎?難怪師娘說鄉下人以物易物,不時興金錢交易。」周以謙收起玉算盤,「湊不足用物品折抵銀兩也無妨,珍珠、瑪瑙、手環、耳墜,只要是有價值的我都收。」

「折抵啊?」展桃花低頭,微皺著小臉努力思索,「香燭算是有價值的東西嗎?」

「不算。」周以謙輕佻劍眉,「我不拜神。」

「那符紙呢?」她依舊低著頭。

「無用。」

「那……冥紙呢?」展桃花不禁將頭壓得更低。

「姑娘瞧我是短命之人嗎?」

「不是的!」展桃花猛然抬頭,對上周以謙清冷的面容,「啊!」她突然輕訝了聲,趕緊扳過他的下巴,仔細將他的面容瞧了一遍。

她真大意,剛才怎麼會沒發現?

「姑娘?」

「公子在來芙羅村的路上是否有遇上怪事?」她邊問邊仔細瞧著他。

「怪事?」周以謙努力思索,一陣寒意突然自背脊襲來,「要真說怪事,有一座以紅繩圍界、穿掛銅鈴的湖倒令我印象深刻。不過,或許是我少見多怪,不瞭解當地風俗,所以……」

「旱鬼湖!」展桃花詫異不已,連忙用雙手捧著他的面頰,「公子的身子有任何不適嗎?」

「沒有。」

「聲音呢?有沒有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音?」

「……沒有。」

「不可能!」展桃花瞪圓了杏眼,又將周以謙徹頭徹尾的瞧了一番,「公子印堂發黑、烏雲罩頂,恐怕已遭旱鬼詛咒,要是不趕緊處理,十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

周以謙輕哼一聲,揮開她的手指,「生死有命,豈是姑娘的能力所能預料?況且你的鬼怪之說,周某實在難以信服。如果姑娘只是為了湊不出銀兩而發愁,儘管跟周某說一聲,周某可以讓你慢慢償還,用不著編派妖物嚇人。」

「公子,你誤會了,我……唉,不能再說了,救命要緊,你等我一會兒。」展桃花神情慌亂,一跛一跛的走出藥鋪。

「旱鬼?哼……」周以謙收拾藥罐,臉上微露輕蔑的冷笑。

從沒見過這麼怪的人,竟然想利用鬼怪之說來矇混報償之事。不過……這姑娘的招數倒也高明,尋常人或許會嚇得打退堂鼓,但換作是他周以謙,門都沒有!他絕對會讓她付清應償的代價。

「公子。」展桃花端著木盆,重新回到藥鋪門前,「你過來,到外頭來。」

「在裡面不行嗎?」

「不行,在裡面會污了藥草。」

「是嗎?」周以謙半信半疑的踱出門外,純粹是想看看她在玩什麼把戲,「我出來了,有什麼事就……」

「混帳東西,還不退下!」展桃花大聲喝斥,將木盆中的液體朝周以謙身上潑去。

好冷……好臭……

一瞬間,衣袍素潔、面容略顯蒼白的周以謙被染得通紅。他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眉心微微抽動,提起一身濕透的衣裳,踏著忿忿的步伐走向展桃花。

周以謙撥開額上猶帶水珠的髮絲,緊抿薄唇,強壓住滿腹的怒火,許久才開口:「這是什麼?」

「黑狗血。」展桃花唇畔噙起滿意的微笑,「這盆黑狗血……」

周以謙緊繃著面容,退回藥鋪,迅速關上大門,留下展桃花獨自一人對著木門發愣。

「公子,我話還沒說完,你怎麼悶不吭聲的就把門關上?」她輕拍門板,「這盆黑狗血只能暫時壓抑公子體內的瘴氣,往後還得……唉,算了。」她無奈的歎了口氣,「反正就住在對面,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驅邪。」

周以謙只手托腮,半瞇著雙眼,慵懶地對著窗外的天際發愣。困哪!昨晚被對面的女子一鬧,害他整夜輾轉難眠。他將衣袖湊近鼻尖細聞,忍不住乾嘔起來。可惡!費了好幾個時辰清洗,卻怎麼也洗不去身上的腥味。

「大夫,您不喜歡我身上的油味嗎?」滿身油污的青年不斷往自己身上嗅。

「不是,與你無關。」周以謙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眼淚瞬間盈滿眼眶,看起來淚眼汪汪的,「你得了風寒,吃些祛寒的藥,多休息,三日即可痊癒。你先到外頭候著,待我開張藥方讓僕人抓藥。」

「多謝大夫。」青年俯首道謝,怯怯的將手裡的銅板捏緊,「不知道該付您多少藥錢?」

「不用了。」周以謙拿起墨條在硯上磨了幾下,準備開藥方。

「不用?」青年搓揉著發紅的鼻頭,驚訝地看著他。

「是的,不用付錢。」不收費,並不表示他宅心仁厚,而是昨晚從那兇惡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證實--鄉下人生活儉樸、以物易物,就算他開出價格,他們也未必付得出。要是他不識相地強行討取,沒準就會像昨晚一樣,惹來一身腥臭。

「大夫,您人真好,知道我們生活艱苦,不跟我們計較。」青年感動得頻頻用衣袖拭淚,「可是讓您吃虧,我心裡過意不去啊!不然,我送上幾顆自家種的地瓜作為謝禮好嗎?」

「不用麻煩,你自己留著吃。」周以謙微皺眉頭,心中盤算著先前到底收了多少簍地瓜。

「那花生可以嗎?」青年再次詢問。

「真的不用費心。」周以謙眉頭鎖得更緊,想起上位和上上位病患送來的花生還擱在旁邊。

「那……高粱呢?村人都知道我家的高粱長得最好。」

「高粱……」周以謙思索了一會兒,釀酒的計劃頓時閃過腦海。高粱釀成酒後可以泡藥草,製成藥酒,比起地瓜和花生實用多了。正所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咳,好吧,我也不希望看你為了謝禮的事而耗費心神。」

「多謝大夫,您的大恩大德,我一生不忘,回頭我就差人把高粱送來!」青年開心地奔出門外,拉開嗓門向村人宣揚周以謙的善行。

周以謙瞧見門外村民的崇拜眼神,不禁搖首歎息。

錯誤!天大的誤解!不論是京城還是芙羅村都一樣,人人都將他定位為視錢財如糞土的好大夫,怎麼就無人想到他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討錢呢?看著腰間快發霉的玉算盤,他憐惜的用衣袖拭了拭。

「公子,藥方開好了嗎?」小梓上前探問。

「快好了,你……」

「啊--」

門外突來淒厲的慘叫聲,嚇得主僕二人呆了半晌。

「公子,您的藥方……」小梓緊張的看著周以謙的毛筆正壓在紙張上,墨汁瞬間暈成一片黑。

「不礙事,重寫就好。」周以謙揉掉那張紙,扔進字紙簍中,「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

「是。」小梓倚在門邊,向外張望,「公子,是昨夜的姑娘在拿樹枝打人。」

「是嗎?」周以謙頓時心浮氣躁,揉掉起筆時暈開的紙張。

「公子,您不來瞧一下嗎?那姑娘還在繼續打呢!」小梓緊張兮兮地向他稟報現場的狀況。

「那是她的私人恩怨,何須我去插手添亂?」周以謙又揉去新寫的藥方,重新拾起墨條在硯上磨了幾下。

「可是您昨夜就出手救……」小梓瞥見主子眼神中的寒意,連忙將話吞了回去,「奇怪呀,怎麼村人都不制止她呢?」

「村人或許在看好戲吧。」周以謙隨便敷衍,再度扔了一張不小心扯破的紙。

「是嗎?」小梓困惑地搔搔腦袋,「啊,公子,那姑娘開始對人潑紅色的水,好大一盆,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黑狗血。」周以謙起身,雙手用力拍向桌面,「小梓,藥方待會再寫,我到外頭瞧瞧。」

他快步走出藥鋪,見著地上躺著一名慘不忍睹的傷員,衣上的鮮紅早已分辨不出是自己的,還是黑狗的。

周以謙斂起面容,冷冷的看著甩動枝條的展桃花,「姑娘與他有何仇恨,需要以此相待?」

「公子。」展桃花用衣袖抹去額上的汗珠,調順了氣息才開口,「你的氣色比昨日更差了。」

「拜姑娘的黑狗血所賜。」他努力持平音調,冷淡響應,「姑娘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隨便打人?」

「打人?」展桃花招呼村人將地上虛弱的傷員抬走,「公子誤會了,這叫驅邪,不是打人。」

「驅邪?」周以謙劍眉上揚,「又是那招用黑狗血驅除邪魔的方式?」

「嗯,差不多。公子厲害,昨晚瞧我做一次就明白了。」展桃花用粗布拭去桃枝上的鮮血,「不過昨夜我話還沒說完,公子為何急忙將門關上?」

「失禮,昨晚身上沾染了鮮血,十分不雅,所以趕緊閉門沐浴。」周以謙撥弄腰間的算盤,力持鎮定。

「沐浴?」展桃花瞪大杏眼,「你馬上洗了?」

「是的。」他緊握著冰冷的玉算盤,「難不成姑娘要我留著一身髒污?」

「不,我不是這意思!」她趕緊搖手解釋,「只是,公子也該留上幾個時辰才是,否則昨晚根本是前功盡棄。瞧,你現在印堂暗沉,臉色比昨夜更加難看。」

周以謙深吸口氣,輕抿薄唇,「我的印堂暗沉、臉色難看,全是因為整夜未歇息所致,不是什麼惡靈作祟。」

「整夜無法歇息,就是惡靈作祟!」展桃花拾起地上的空木盆,一跛一跛的走回香燭鋪。

「我……」周以謙瞪著她離去的身影,面容更顯僵硬,「算了,多說無益。」

他轉身踱回藥鋪,還沒進門,就突然感到背後及發上多了份清涼的濕意。他回頭,瞧見展桃花手中的竹筒內還有未傾盡的水。

「黑狗血?」周以謙的眉心揪成一團,掏出手巾抹了一下後腦勺的水珠。不是預期的鮮紅,而是淡淡的黃色。他將手巾湊近鼻前嗅聞,臉色隨即變得鐵青。他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忍下胸中澎湃的怒意,低聲道:「這該不會是……」

「童子尿。」展桃花邊說邊抓了把錦囊中的粉末往他臉上撒去,「再配上供奉祖師婆婆的陳年香灰。」

先前的童子尿,還在周以謙的發上滴答滴答,現在又融合了香灰,成了灰黏黏的濃稠物。在場的村人見著這一幕,全都繃著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有展桃花還保持一貫溫和的笑容。

周以謙一臉狼狽,緊捏著手中濕冷的手巾,「姑娘,玩夠了嗎?」

「不是在玩,是在想辦法讓公子體內的邪靈現形。」她又將大把香灰撒在他身上,嘴裡還唸唸有詞,「昨日的黑狗血效力全失,所以才會讓你體內的惡鬼囂張至極,直到今日都不肯現身。」

「姑娘的怪力亂神之舉,恕周某難以奉陪!」周以謙語調比平日更加清冷,他舉步跨過門坎,進入藥鋪,準備將木門關上。

「公子!」展桃花焦急地伸手制止,「痛……」

周以謙驚見她的五根指頭夾在門縫中,連忙將門拉開,「姑娘何必如此固執?」

「我無力償還藥錢,家中現成的物品公子又不要,所以我才想用驅邪的方式來答謝公子的恩情。」展桃花縮回手指,放在嘴邊呵氣止痛,「不對……就算公子沒救我,我也不許惡鬼在你身上作祟。」

怎麼回事?聽她執意要保護他,他理應感動萬分才對,可他此刻的心情竟是糟到極點。

他本來可以在聽完這些無稽之談後馬上關門送客的,但當他瞥見展桃花腫脹的手指時,身為大夫的習慣竟讓他又多事地伸出手,幫她敷藥診治。

「公子,你又救了我,這回我還能拿什麼報答?香燭、符紙、冥紙你都不收,那……」展桃花目光瞥向香燭鋪,「家裡最有價值的就剩下那口棺材了,公子如果不嫌棄,可以……」

「多謝姑娘,周某還用不上。」周以謙皺眉,無情地將她推出門外,「今後對姑娘的診治純屬義務,不必報答。」

「不行!」展桃花不識相地湊近一步,「我最怕欠人情了,娘生前說過,欠人情債,一生都還不完……」

「還不完就別還了!」周以謙面無表情的將門猛力關上,留下錯愕的展桃花呆站在門邊。

「周公子,快開門,拜託你別洗,再洗,命都給洗掉了!」她揉著發疼的手指,困擾地看著眼前的門板。

唉,她又再度吃了閉門羹。

展桃花無力地靠坐在門邊,「怎麼辦?周公子要是再固執下去,家裡那口棺材準會讓他用了。」她從腰際掏出一件紅繩纏繞的玩意兒,「幸好剛才趁他不留神時,偷塞了件符咒在他的腰帶裡,他總不可能連這小巧的玩意兒都給洗掉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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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可惡!那個滿口鬼話的女人到底想對他怎樣?他都已經不跟她收醫藥費了,她為何還要處處與他作對?莫非,她對昨夜他要收錢的事懷恨在心,所以先是潑黑狗血,後是潑童子尿,再來……他實在不敢想像那女人將來還會對他潑些什麼?

「公子,怎麼把門關上啦?今日的看診結束了嗎?」小梓直到見著主子轉身後的面容,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我這身模樣能替人把脈嗎?」周以謙努力用衣袖抹去臉上的黏稠物。

「呃,公子,對不起,剛才沒瞧見您的臉。」小梓趕緊遞上一條乾淨的布巾,「您還好嗎?」

「你瞧我的樣子好嗎?」周以謙接過布巾搓揉濕發,眼神陰冷地瞪著他。

「嗯,不好。」

「是非常不好!」周以謙解開腰帶,脫下外袍,嫌惡地扔在地上,「這些髒衣怕是難洗淨了,幫我全扔了。」

「是。」小梓蹲身拾起衣裳時,在地上見著一件紅線穿綁的玩意兒,「公子,這是您的?」

周以謙接過符咒,才瞥了一眼就丟還給他,「不是我的。」

「是喔。」小梓拉起紅線,在眼前甩了幾下,「那您要留下嗎?」

「扔了!」他對於來路不明的玩意兒向來是毫不留情的。

「扔?」小梓將符咒湊近眼前細瞧,「公子,我瞧這好像是平安符。」

「符?」周以謙再次接過手瞧著,心中的怒氣瞬間高張,「準是她的!」

「她?」小梓疑惑地搔搔腦袋,「誰啊?」

「對面的!」周以謙低咒一聲,隨即將紅色符咒扔回小梓身上,「去把這東西燒成灰,我不想再看到。」

小梓瞪大雙眼,一臉驚奇地瞧著他,「公子,不過是平安符,留在身邊也不妨事,說不定能驅妖除魔、百病不侵呢!」

「迷信!一張符紙就能治病,那天下哪需要大夫?」周以謙脫去上衣,逕自走向澡盆,「去幫我準備乾淨的衣裳,我要清洗。」

「公子,柴火都被您昨晚清洗時用完了,現在沒法燒水啊!」小梓尷尬地搔搔臉頰,順手將符咒塞進自己的褲腰帶,「不然,您先把衣服穿上,我到外頭張羅些柴火回來。」

「不必了,沒熱水,添冷水也一樣。」周以謙固執地坐在澡盆中,非得現在把身子弄乾淨不可。

「可是洗冷水會著涼的。」

「我的身子還沒有不濟到這種程度。」周以謙依舊擺著清冷的面容,不容勸說,「快,去提水進來。」

「喔。」小梓拗不過主子,只好遵照指示,挑來先前存在大缸中的冷水,一桶一桶往澡盆裡倒,「公子,您洗完就趕緊起身吧,害了風寒可就麻煩了。」

「知道。」周以謙將洗淨的濕發拉近鼻尖嗅聞,好臭!昨日的血腥混合今日的尿騷味,再加上陳年的香灰,教他聞了想懸樑自盡!要不是捨不得這一頭發絲,他會寧可選擇剃光算了。他努力調順氣息,壓抑嘔意,緩緩開口,「小梓,再多添些水來,順道向附近人家討些香粉,我想泡澡。」

「啊?」小梓驚訝地看著他蒼白的面容,「公子,您這樣泡冷水,真的沒問題嗎?」

「就算有什麼問題,憑我的醫術也能治好。所以……」周以謙深吸口氣,齒間發出格格的聲響,「你、快、點、提、水、過、來。」

細白的素手捏起一根銀針,準確地朝指尖刺下,鮮血自傷口緩緩滲出,凝成一顆顆丹紅的血珠。血珠自白皙的指尖滾落,滑至橘紅色的硃砂水中。

「好痛……」展桃花低呼,小臉不禁皺成一團。老一輩的人常說,指尖的疼痛會痛進心坎底,果然沒錯。即便這個動作是她經常做的,她還是無法習慣那股椎心的疼痛。

「姊,跟誰有這麼深的仇恨要用上血咒?」展元佑捧著糕餅大口嚼著。

「你在說什麼鬼話……把手上的糕餅拿遠點,別讓餅屑掉進硃砂裡。」展桃花白了他一眼,指尖滑過他的嘴角,「都幾歲了,吃了滿嘴餅屑也不擦。」

「哈,別氣別氣,姊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怎麼可能與人結仇。」展元佑趕緊用袖子抹抹嘴角,「我是在問你跟哪只『鬼』有這麼深的仇,需要用到這麼強的咒術。」

「不知道,」展桃花搖首,微歎口氣,「可能是……旱鬼。」

「旱鬼?」展元佑差點讓嘴裡的糕餅噎著,「不會吧!那妖怪不是早在百年前就被祖師婆婆封印了?」

展桃花用毛筆沾了點硃砂水,在鵝黃色的紙上寫下符咒,「我問了一些長者,請他們幫我看看婆婆生前的書卷。除了幾句對旱鬼為虐的描述外,沒有任何封印的記載。再這樣下去,他的身子會撐不住的……」

「他?」展元佑一臉狐疑,「誰啊?」

「周以謙。」

「周?」展元佑皺起眉頭,努力思索,「啊!是對面那個大夫吧?」

「是。」她沒抬首,只是認真地畫著一道又一道的符。

「原來周大夫就是那個讓惡靈纏身的倒霉鬼!」展元佑將手裡的糕餅全塞進嘴裡,用舌頭舔去手上殘留的餅屑,「嘖嘖,真可惜,原先我還以為這位恩公會醫死許多人來造福我們的生意,沒想到……唉,照這情況看來,他自己會比病人早一步來我們店裡報到。」

「展、元、佑!」展桃花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張缺德嘴要到幾時才肯改?是不是想讓我死後無顏見爹娘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開個玩笑,沒那麼嚴重!」展元佑嚇得跪在地上,扯著姊姊的衣裙解釋。

「要跪去祖師婆婆面前跪,別在這折我的壽!」展桃花扯開衣裙,怒瞪著他。

展元佑難過地扁扁嘴,順從地走到祖師婆婆的畫像前跪下,「祖師婆婆在上,元佑知錯了,下回絕不會再這樣亂咒人了,請婆婆恕罪。也……也請姊原諒我這沒爹娘教養的弟弟……」他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看著他顫抖的背影,展桃花有些於心不忍。從小她就深知弟弟有張肆無忌憚的嘴,也深知他闖禍後往往無力承擔,只會大哭,但如果不給他一些教訓,他永遠也不會學乖。

然而,聽著展元佑長達一刻鐘以上的哭聲後,展桃花自己倒先心軟了。唉……

才說要給他教訓呢,結果還是跟平日一般,見不得他難過。他會有今日這張壞嘴,說不定全是她寵出來的。

「知道錯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展元佑抹去臉上的淚水,笑盈盈地飛奔到她面前。

「知道就好。」展桃花也不追究他的淚水究竟有幾分悔意,她拉了張凳子,讓他坐在身邊,「我這裡還有好多張符沒畫,你來幫我。」

「遵命!」展元佑拿起毛筆,熟練地在紙上畫符,「姊,周大夫可是京城來的讀書人,對於這些驅邪的玩意兒,他肯接受嗎?」

「他不肯。」展桃花想起連番被關在門外的窘境,「但我還是要做,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讓惡鬼索命。況且他有恩於我,我不能見死不救。」

「有恩?周大夫才剛來,何時有恩於你?」

「就是昨……」她趕緊收口,低頭繼續畫符紙。

「昨?喔,原來昨晚幫姊治腿的就是周大夫啊!」展元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除了治腿之外,他有沒有對你怎樣?」

「別瞎說!」展桃花輕敲他的額頭,「昨晚我被一名醉漢弄傷,是碰巧路過的周大夫救我的。」

「碰巧啊,哈哈,六嬸說的招桃花還真靈呢!」展元佑不禁露出賊樣,「那你有沒有碰巧喜歡上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夫?」

「沒有。」展桃花搖首否認。

「沒有嗎?」展元佑壞心地用手時戳戳她,「姊,你也老大不小了,喜歡男子是很正常的事,用不著害羞!」

「沒……」她沉默咬著下唇,再也無法辯駁。她不否認,周以謙替她敷藥時的神情澄澈無邪,確實教她深深動容,但這只是欣賞,不是喜歡。喜歡上一個人,哪有這麼容易?

「真的沒有?」展元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一臉狐疑,「既然沒有,那你為什麼……」

「說夠了沒?」展桃花用力拍向桌面,震得碗裡的硃砂都灑了出來,「與其有時間囉哩囉唆,倒不如多花點精力幫我畫符紙。」

「好,好,我馬上畫、馬上畫。」展元佑被她突來的怒氣嚇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筆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抓穩。

展桃花自覺失態,只好趕緊斂起面容,低首不語。

其實,展元佑天性喜歡胡鬧,她非常清楚,平日對他的口無遮攔,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剛才為何會焦躁不安、大發雷霆?為什麼……

展桃花抬首看著弟弟難得認真,自己倒有些心不在焉,任由筆尖的水珠暈染在黃澄的符紙上。

「脈象?」

「正常。」

「氣息?」

「微虛。」

「臉色?」

「蒼白。」

「什麼病?」

「我……這個……公子,我診不出啊!」小梓焦急地抓著亂髮,「說實話,您的臉色和氣息不大對勁,可偏偏脈象正常,實在診不出是什麼病症。」

「咳!我想也是。」周以謙掀開被褥,努力撐起身子,「連我自己也診不出是什麼病。」

「公子,連您都診不出,那可怎麼辦?才幾天而已,怎麼就成了這樣?」小梓方寸大亂,在室內來回踱步,「我就說別泡冷水,會害風寒的。果然,現在可慘了。唉,公子,您可不能有事啊!要是出了事,您教我怎麼跟孫夫人交代?」

「對不起,我想……我是藥石罔效了……」周以謙平日清冷精銳的眼神此時顯得黯淡無光。

「公子,您別嚇我啊!」小梓趕緊將長衫披在周以謙身上,「不然咱們回京城讓孫大夫瞧瞧?」

「咳……不必。」周以謙輕拍胸口,微順氣息,「我隨便說笑你也當真?」

「公子,這種攸關性命的事豈能兒戲?」小梓輕扶他的肩膀,讓他靠坐在床上,「您真的沒事?真的不回京城?」

「咳……沒事!」周以謙勉強振作精神,穿上衣裳,「你見過誰是因為洗冷水而生病致死的?況且我脈象正常,何來病痛?最多……只能說是水土不服的不適症。」

他真的什麼病也沒有,就只是有些精神不濟罷了。就算他真的病了,他也不肯回京城讓師父治!

可恨!才來此地不到七日就落荒而逃,他幾乎可以預見孫老頭會如何譏笑他的無能。哼,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成為孫老頭嘲笑他的把柄。他會好好在這裡撐過三年,然後風風光光的回京嘲笑那個狡詐的老頭!

「公子,您起身做什麼?」小梓慌張地攙扶著虛弱的主子。

「傻瓜,當然是起身整理明日要用的藥材。」周以謙用手指輕彈小梓的額頭,嘴角噙著一抹難得的笑容。

「公子,拜託您行行好,您自個兒就是病人了,還想幫人治病?」小梓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幫他節省氣力,「您何不多休息幾天,等身子好了再說嘛。」

「我要是再休息下去,那些村民……」剩下的話,周以謙沒有說出,只是扶著牆,緩緩踱出房門。

那些熱情的村民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他已經不敢想像。昨天,他才休診一日,村民送來的慰問糧食已快積得跟山一樣高,他要是再這樣躺下去,不出半個月,他這間藥鋪就可以改開雜糧行了。所以,他好歹要撐起身子露露臉,免得村民傳言他病入膏肓,那可就麻煩了。

尤其這個不實的傳言要是傳到對面香燭鋪那裡,那個過分熱心的姑娘說不定會對他做出遠超過潑血潑尿的驚人舉動。幸好她這幾天到鄰村幫人驅邪,要不然被她知道他臥病在床,他可就慘了……

「公子,您真的可以嗎?」小梓擔憂的望著他。

「可以。」周以謙輕推他,「去,先到外頭幫我取出藥草,我有點累,慢慢走,等會我就跟上。」

「公子,您……」

「咳……快去。」

「好,那我先出去。」小梓輕輕地將他的手臂放下,幫助他斜倚著牆壁,「您自個兒小心點。」

「好。」

看著小梓不時回頭的擔憂模樣,周以謙不禁覺得可笑。

「咳咳……小梓真是的,老是緊張兮兮、毛毛躁躁的,要是真出了事,我看他……咳……」他又嗆咳了一陣,雙頰通紅,氣息紊亂。他深吸口氣,緩聲道:「不過我這身子倒也奇怪,怎麼會這麼累,沒病沒痛,怎麼會……」他突然劍眉緊蹙,蹲下身子,手緊揪住胸口,一陣劇烈的猛咳,教他額頭不住的滲出冷汗,一股血腥味急衝喉頭,擋也擋不住。

「公子!」小梓驚叫,來不及攙扶住他的身子,只能看著他面容慘白地倒臥在冰冷的地上,彷若死去。

深夜,急駛的馬車輾過地上乾枯的枝葉,發出細碎的聲響。

「姊,慢點……小心撞上樹!」展元佑在馬車內左搖右晃,心驚膽跳。

「你坐穩就好,別亂嚷!」展桃花使勁揮鞭,驅使馬匹加快速度。

「駛得這麼急,哪有辦法坐穩!」展元佑伸手掀開布幔,「姊,我不明白,這麼急著深夜趕路,究竟是為什麼?」

「我想家。」展桃花說著又使勁抽了馬幾鞭。

「想家?騙誰啊!人家李員外為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特地為我們準備了上好的廂房留宿,誰料到你偏偏不領情,像個趕死鬼般徹夜離開,你到底是怎麼啦?」

「上好的廂房我睡不慣。」展桃花語氣淡然,顯得並不在意,「況且我們驅邪向來都不收禮,怎麼能隨意接受李員外的招待?」

「姊,只是留宿一晚,根本稱不上收禮!」

「我不習慣。」展桃花輕描淡寫地陳述理由,內心卻有些焦慮不安。

其實深夜返家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只是想確認周以謙是否安好?這幾日她老是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讓她一刻也待不住,恨不得插翅飛回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在意他,或許……只是因為欠他一份人情,所以才教她心中老是懸著他的身影,難以忘懷。過去娘常說,欠人情,一生都還不了!一生……都還不了啊……

「姊,前面!」展元佑被突然閃過的黑影嚇得驚呼,「會撞上,會撞上啊!」

展桃花趕緊勒住韁繩,止住急駛的馬車。沒撞上黑影,倒是馬車內的展元佑被摔得東倒西歪。

「哎喲……我的手好像扭傷了!哪個王八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趕著投胎啊!」

展桃花趕緊下車,提著燈籠往前方照去,「小梓!怎麼會是你?」

「展姑娘,對不起,我急著救我家公子,所以……」小梓心有餘悸,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他怎麼了?」展桃花將他扶起,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塵。

「公子無故吐血昏倒,我趕著替他找大夫。」

「不用找啦!」展元佑忍痛扶著手臂,躍下馬車,「這方圓百里除了你家公子外,哪有大夫啊?病了,就等死唄……哎喲,姊,疼啊!」

「插什麼嘴!」展桃花重拍他的手臂,給他一點教訓。「小梓,你家公子身旁有人照顧嗎?」

「沒……沒有。」小梓揉去淚水,搖搖頭,「我把公子留在藥鋪裡。」

「糟了,得趕緊回去!」展桃花心緒紛亂,連忙回到馬車上,拉起韁繩,「快上來,遲了就……」

「遲了會怎樣?」小梓急忙跟著坐上馬車,「展姑娘,遲了會怎樣?」

「……」

「展姑娘?」

任憑小梓如何叫喚,展桃花只是神情凝重,閉口不答。

遲了會怎樣?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只希望一切都只是她的多慮。

火勢好猛,整間藥鋪都陷在火海裡,芙羅村民到處奔走,提水救火,一片混亂。

展桃花駕馭的馬匹被火光刺激,仰首狂嘶,發出悲慘的嘶鳴聲。

「老天!怎麼會失火?」小梓趕緊跳下馬車,試圖衝進火場,「公子,公子在哪裡?」

「想死啊?這時候還往裡頭跑!」展元佑一把揪住小梓,制止他莽撞的行為,「沒瞧見房子快塌了嗎?」

「我知道,可是公子還在裡頭,要是他死了,我該怎麼辦?」小梓瞪著熊熊大火,驚嚇得面無人色。

火越燒越旺,一陣巨響傳來,屋頂崩塌了,火苗竄升到空中,映照得夜空一片紅。

看著熊熊的火焰不斷竄燒,展桃花緊咬下唇,壓抑著心中的寒意。沒想到連日來的擔憂竟然成真……她彎身從地上拾起尖銳的石子,毫不猶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用鮮血在地上畫符咒。

「姊,你……」展元佑撕下衣擺內側的白布,想幫她止血。

「別管,我自有用意。」展桃花搖搖頭,任由鮮血滑過手腕滴在地上,「去向村民討桶水來,我要進去火場。」

「姊,我去!」

「不,這場火一定是旱鬼造成的,那妖孽想讓他死,只有我能救他。」展桃花雙眸低垂,沉思許久才緩緩開口,「去提水過來。」

「這……」

「快去!」

看著她堅定不移的倔強眼神,展元佑只能順著她的吩咐,去提了桶水,「水來了。」

展桃花接過水桶,將水自頭頂淋下,渾身瞬間濕透,然後她邁開步伐,衝進火場,任火焰吞沒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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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1: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好吵……

驚恐慌亂的呼叫聲不時在耳畔響起,教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周以謙緩緩睜開雙眸,刺眼的火光讓他一時難以適應,身子略感不適。

他微瞇雙眼,環顧四周。碎裂的瓦礫、倒塌的牆壁,全在大火猛烈的攻勢下化為灰燼。他搖晃腦袋,神志尚未清明,但也知道身陷險境,逃離此地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他努力掙扎許久,舉步維艱,每挪動一步都讓他顯得氣虛無力。

忽然,碎裂的聲響自上方傳來,燃燒的木柱應聲落下,周以謙無力逃開,只能以雙臂抵擋--

沒有預期的灼熱,也沒有椎心的痛楚,出乎意料的結果讓他訝異不已。

「怎麼可能……」他探看雙臂,在火光的映照下,雙臂略顯透明,卻無絲毫損傷。這奇蹟般的遭遇讓周以謙困惑不已,回首看著後頭,懷疑身後是否有人為他擋去了災難。

沒想到就在不遠處,周以謙見著了一個癱倒的身軀。他勉強挪動身子,試圖接近,卻發現了一件令他更為詫異的事實--

癱倒的男子雙眼緊閉,蒼白的唇瓣沾染了令人驚心的血水。這男子的五官、衣著,還有腰間的那副玉算盤,在在都是周以謙熟悉的,熟悉到讓他幾乎要以為是另一個自己。

周以謙睜大眸子,恍然大悟。倒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而此刻的「他」,不過是縷魂魄罷了。

他終於明白自己剛才為何不會熱、不會痛,原來……坍塌的火柱下,不是周以謙的血肉之身,而是脫離軀殼的飄蕩靈魂。

他死了……這個事實讓周以謙震驚不已,教他一時承受不住,癱坐在肉身旁。

他是治病救命的大夫,卻沒料過親眼看見自己生命的逝去,竟是如此令人絕望,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肉身被大火吞噬,無能為力。

周以謙用手遮住雙眼,試圖掩去眼中的軟弱,卻意外的從指縫間瞥見了模糊的身影。他瞪大眸子,以為是錯覺,直到人影成了真實,衝破一片昏沉沸騰,清晰的站在他的面前--

「你……」展桃花的出現教他詫異,即便心臟不再跳動,內心仍受到不小的震撼。

誰說世間無傻子?眼前的她,不正是狂癲可笑的傻子?她為什麼要來?為什麼不顧自己的生命?為什麼……

展桃花拉起他的手臂搭上她的肩,吃力地想將失去靈魂的肉身撐起,但沉重的身軀如泰山壓頂,教她步步走得艱難,大口喘息。

「不要白費力氣了,快走!」周以謙的靈魂停在原地,目光卻定定的凝視著她。

展桃花不發一語,堅持拖著他的肉身一步步走著,沒多久她便身子微晃,步伐踉蹌,熾熱的火光教她汗如雨下,體力也因此耗去不少。

看著她的執著,周以謙皺起眉,薄怒道:「值得嗎?為了救我而喪命,值得嗎?我已經死了,你聽見了嗎?我已經……」

突地,他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是啊,他已經死了,她又怎麼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飄到展桃花面前,透明的雙手撫上她的手,語氣平緩柔和,「我死了,你快走吧,雖然你聽不見,但我還是……」

「你只是靈魂出竅,還沒死!」展桃花猛然抬首出聲,教周以謙大吃一驚。

兩人目光交會,彼此靜默了好久。

「原來你聽得見?」周以謙幹幹的笑了一下,趕緊退開幾步,雙手一時不知該放在哪裡。

「不僅聽得見,還看得到。」展桃花垂首盯著被他輕撫過的手,「沒回答你,是為了……省力。」

「原來如此……」周以謙輕笑,神情卻添了幾分擔憂。她看起來好疲憊,秀髮凌亂,雙頰通紅,眼下有倦累的痕跡,教他想伸手拂開她額上的髮絲,撫平她眉間的憂愁。

但最後,他只是緊握雙手,什麼動作都沒有。

「你需要幫忙嗎?」周以謙撇開面容,目光閃爍不定,「我是指我現在這副模樣,總能做些什麼吧?」

「你快出去,就算是幫我了……」展桃花喘著氣,豆大的汗珠滑落臉龐,「外頭畫了符陣,能保你無事。」

「那你……」

「我不會有事。」展桃花深歎口氣,目光堅定的盯著他,「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就算拚死也要護住你的肉身。」

「是嗎?難道每個救過你的人,你都得捨身相救?」周以謙攏起雙眉,心中五味雜陳。原來,每個救過她的人,在她心裡都有特別的地位。他,並非唯一的那個。

周以謙轉身背對著她,低聲道:「當初救你不過是舉手之勞,犯不著捨命償還。」他飄至門邊,正要跨出門坎時,一股強勁的力道襲來,他的魂魄被拋向半空中。

「周以謙!」展桃花趕緊將他的肉身緊擁入懷,咬破手指,讓血珠潑灑在空中,鮮血瞬間連成縱橫的網,將周以謙的魂魄嚴密的護在裡頭。

深褐色的肌膚,鮮紅的亂髮,邪魅的血色雙瞳衝破火光,來到展桃花面前。它一身不尋常的狂野氣質,讓她不禁起了寒顫。

「你是……旱鬼?」

「是又如何?」

旱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繞至展桃花身後,掌風從背後襲擊的同時,周以謙脫口叫道:「桃花,小心!」

展桃花大吃一驚,這是他頭一回叫她的名字……一時松神,她被旱鬼打了一掌,癱軟跪地。

「住手!」周以謙擔心她的安危,試圖衝破血網,「別傷害她!」

「愚蠢!」旱鬼昂首覷了周以謙一眼,輕哼一聲,雙掌朝他伸去,又快又狠,要奪走周以謙的肉身,展桃花連忙出掌擋住,並把周以謙的肉身拉到身後。

她抹去唇角的鮮血,努力穩住自己的身子,手結法印,怒道:「他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他?」

旱鬼露出尖利的犬牙,憤恨道:「當年我被封印時便發下毒誓,誰解此咒,必殺無赦!」它冷不防的掐住展桃花的下顎,逼她直視它幽暗的雙瞳,「御鏡舒……那個封印我的女人是你的誰?」

她的下顎好疼,好像快被撕裂般,「她……是我的祖師婆婆。」

「呵,原來是她的徒孫。難怪……你的性子和那女人一樣令人生厭!」旱鬼收回手,環顧四周,「她呢?成了老太婆,就不敢出來見我了?」

「婆婆根本來不及變老。」展桃花緊緊環住周以謙的肉身,深怕有任何閃失,「她在封印你的當下就死了。」

「哼,可惜,要是她沒死,我就能親手殺了她!」旱鬼微瞇雙眼,「她葬在哪裡?我要焚她屍骨以洩心頭之恨!」

「你別亂來!」

「我想做的,沒有人能阻止。」

旱鬼臨去前,欲搶下周以謙的肉身,這舉動教展桃花心慌,連忙出手阻擋,硬生生的受了旱鬼翻身旋踢,正中胸腹,與周以謙的肉身雙雙失去重心,撲倒在地。

她跪在地上,彎身捧腹,冷汗直流。她抬首瞪著旱鬼,怒吼道:「要抓他,得先殺了我!」

「真像……」旱鬼直視她堅定的目光,笑中略帶苦澀,「既然你這麼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電光石火間,兩人數次交掌,展桃花不敵旱鬼猛烈的力道,被它熾熱的掌風灼得渾身刺痛,但她咬住牙關,不讓痛聲逸出口,這一切全看在周以謙眼底。他輕聲喃喃:「真傻……不過是不相干的人,有必要為了報恩而如此賣命嗎?」

在最後一回交手時,旱鬼傾盡全力猛攻胸腹,把展桃花打得氣血紊亂。它睜大邪魅的雙瞳,準備擊出致命一擊時,一道白光閃現,像無形的網子環住旱鬼的四肢,任憑它如何掙扎都無法使出氣力,反而還嘔出濃稠的墨黑血液。

旱鬼抹去唇邊的血,仰首怒吼:「御鏡舒,是你吧!」

它微瞇雙瞳,唇角噙著一抹諷刺的笑容,轉頭對展桃花道:「我和那女人的恩怨得先了斷,至於你手中的小子,我回頭再跟你討。」

旱鬼旋身離去,屋內熊熊的火勢也瞬間消失。展桃花環望四周的狼藉,輕歎口氣,隨即洶湧而來的疲累,教她面龐血色盡失,身子直直的向後倒下。

「桃花!」周以謙奮力衝撞血網,每觸碰一次,就感到渾身劇痛,但他緊咬牙根,使勁衝撞,直到血網逐漸轉淡,在他衝破藩籬的那一剎那,他已耗盡全身氣力。

他疲倦的合上眼,像一片枯黃的樹葉緩緩飄落。待落至地面後,他艱難地匍伏靠近她身邊,焦急地喚道:「你……醒一醒……」

展桃花聽見他氣虛的呼喊聲,勉強扯動雙唇,輕聲道:「我好倦,讓我歇一歇……」

見她脈象平順,氣息和緩,周以謙才鬆了口氣,噙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倒臥在她身旁,閉上沉重的雙眸,喃喃低語:「往後,不論你說的話再荒謬,我都相信。」

展桃花輕皺眉頭,嗆咳了幾聲,才緩緩睜開雙眼。

好濃的霧氣,好重的煙味……她嚇得彈起身子,驚呼出聲:「旱鬼!」

「你終於醒了。」周以謙的靈魂伏在床邊,對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展桃花還來不及釐清狀況,就見到小梓身穿麻衣,手拿冥紙,雙眼通紅的走到她身邊。

小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展姑娘,你福大命大,逃脫劫難,可是我家公子就沒這麼幸運了。」他說到一半,忍不住哭了起來,「公子真可憐,年紀輕輕就命喪黃泉,這一路上,不知道銀兩帶得夠不夠,吃穿不知道有沒有問題……」

周以謙深蹙眉頭,緊抿薄唇。

展桃花瞪大眼,驚呼道:「誰說你家公子死了?」

「姑娘真糊塗,人沒了氣,還能活嗎?」小梓哽咽道,「我幫公子選口上等棺木,現在就置在裡頭,還望姑娘幫我家公子挑個好時辰,我要抬棺回京城,擇日下葬。」

周以謙閉上雙眸,緊握雙拳,壓抑著滿腔的怒意。

展桃花撐起身子,拖著疲累的身軀下床,「誰讓你這麼做的?」她張望四顧,輕歎口氣,「元佑呢?」

小梓抽抽噎噎,深吸幾口氣,才能勉強將話說清:「展公子說他很睏,不想理我,要我自己看著辦,所以我就擅自作主,拿了冥紙,穿了麻衣,取了棺材,希望姑娘別介意。」

「可惡,元佑那小鬼,怎麼不跟你說清楚呢?你現在快把周公子的肉身取出,別讓他受到傷害!」

「姑娘,你還好嗎?」小梓滿臉驚訝的望著她,怯怯地嚥下一口口水。公子說這姑娘性情古怪至極,原來一點都沒錯……

展桃花微攏雙眉,輕笑道:「放心,我沒瘋,只是體質較特殊,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

小梓雙唇微顫,四肢抖個不停,「比方說?」

展桃花望向身旁的周以謙,輕聲道:「你家公子的靈魂。」

小梓垮下臉,大哭道:「公子果然……果然已經命喪黃泉了!」

「你別急,周公子只是靈魂出竅,還沒死,等適當的時機一到,他就能還魂復生。」

「真……真的嗎?」小梓面容扭曲,難掩驚恐。

「是真的。」展桃花淡笑,伸手指向身邊,「你家公子的魂魄,現在正在我身旁。」

小梓聞言,趕緊點燃三炷香,朝她拜了三拜,接著從袖中取出預先備好的茭杯,誠心跪下,喃喃自語:「公子,如果您聽到小梓說的話就……就給我一個聖茭吧。」

彎月形狀的茭杯被拋擲在地,兩面皆正,是笑茭。

小梓皺起臉,咕噥道:「展姑娘,你確定我家公子的靈魂在此?」

周以謙深皺眉頭,看著自己被小梓視為鬼神膜拜,頗有被褻瀆的感覺。他深吸口氣,薄怒道:「展姑娘,麻煩制止我家笨僕人的蠢行為,他要是再繼續下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展桃花輕咳幾聲,看著周以謙尷尬的神情,險些笑岔了氣,「小梓,我勸你最好趕快把茭杯收起,因為你家公子的臉色……並不好看。」

清晨,展桃花捧著香燭和素果來到祖師婆婆的牌位前,手上的祭品幾乎高過她的頭頂,讓她走起路來有些吃力。

看著她搖晃不穩的模樣,周以謙不禁皺了眉頭,起身走近她身邊,伸手想把祭品拿過來,但當他覷見自己透明的雙掌時,只能深歎口氣。

失去肉身的靈魂,就算有再多的想法,也是無可奈何。

「真是要命了!姊,你的傷還沒好,祭神的事可以先暫緩嘛!」展元佑大聲嚷嚷。

「那怎麼行!」展桃花將香燭與祭品逐一擺放在供桌上,「這回要是沒有祖師婆婆庇佑,豈能活命?」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你也得找個人幫忙。」展元佑趕緊將她手中的祭品搶下,「也不想想自己與那惡鬼纏鬥得這麼激烈,命都去了半條!」

「別把我看得這麼嬌弱。」展桃花伸手戳著他的腦袋,「況且你這麼貪睡,我能找誰幫忙?」

「他啊!」展元佑故意對著周以謙扯喉揚聲,「就算幫不上忙,也該開口關心一下吧!哼,也不想想你身上的傷是誰害的……」

「我……」周以謙欲開口澄清,卻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事實。昨夜的一切,讓他驚魂未定,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房子在大火猛烈的燃燒下毀了,而自己的身魂,也在旱鬼的索命下,分離了。他現在就像是無主孤魂般,寄人籬下。

「我又沒事,幹嘛需要關心?」展桃花力持鎮定,雙頰卻不爭氣的微微泛紅,「況且周以……」她趕緊改口,深怕一反往常的稱呼會洩漏了自己的情緒,「周公子的靈魂也受了重創,需要多多靜養。你這樣胡亂冤枉,真沒規矩!」

「沒規矩?我要是有規矩,天就要滅亡了!」展元佑不平的咕噥著,「哼,見色忘弟!你這分明是在偏袒他。」

「我哪有!」展桃花怒瞪弟弟,伸手揪著他的面頰。當她瞥見周以謙投來的目光時,她趕緊收手,壓低音量警告弟弟,「家裡有客人在,你別老是讓我出模。」

「誰教你這麼在意他!」展元佑揉著發疼的面頰,滿腹牢騷,「你不讓我使喚主子,那我叫僕人總行吧。」他踱至小梓面前,「傻小子,還擲什麼茭啊,過來幫忙!」

「喔,好。」小梓收起茭杯,傻愣愣的跟在展元佑身後,供他差遣。

展桃花瞥周以謙一眼,輕輕的笑了笑,「抱歉,元佑他是淘氣了點,但並無惡意。」

「沒關係,他說的是實話。」周以謙微笑,想起展元佑的話,連忙審視她,見她手腕上裹著的布條還滲著血跡,「你的傷……」他直覺伸手探傷,指尖卻穿過她的手腕,撲了個空。他一時忘情,忘卻自己根本觸不到她。

「我的傷不要緊,倒是你……」展桃花趕緊將雙手放到身後,避免勾起他不快的回憶,「魂魄若脫離肉身太久,我怕你的身子會承受不住。」

「你的意思是……我終究不免一死?」

「不會的!」展桃花神情激動,「你放心,等會兒祭品備好後,我就能請示祖師婆婆,幫你找出適當的回魂時機。」

「迷……」周以謙撇唇,臉上閃過一抹輕蔑,隨即他瞧見了展桃花眼底的焦慮,也憶起了自己先前的誓言。真是自作孽,明明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卻得為了她而改變。他勉強將「迷信」二字吞入腹中,改口道:「有勞了,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嗯,那我們開始吧。」展桃花點燃香燭,裊裊清煙緩緩上升,「請公子誠心跪地,雙手合十。」

「喔,好。」周以謙依言跪在地上。

「祖師婆婆在上,弟子桃花誠心相求,請您為桃花明示。」展桃花雙膝跪地,閉上雙眸,將相求之事默念於心,「周公子,請你也跟著誠心祝禱。」

「我……明白。」周以謙緊閉雙眸,卻無心在此。他無法認同迷信,尤其是身體力行,更教他打從心底厭惡。心無誠意,無聊之餘,只好微睜雙眼,偷偷的端詳身旁的展桃花。

她合眼祝禱的神情自在而安詳,微微觸動他的心頭。憶起前些日子,他肯定會鄙視她這種行為。但昨日之後,他再也無法像過去那般漠視,畢竟,世間肯為自己真心付出的人不多,而他何其幸運能遇上她。她昨夜說的話,字字都敲痛他的心,讓他平靜的心湖澎湃洶湧。

一夜過後,他平淡的情緒開始複雜起來,面對這個初時厭惡的女子,他多了分好感、欣賞以及淡淡的情愫,所有的堅持都因她而消失。

展桃花緩緩睜開雙眼,瞥見他專注的目光,心下有些慌亂,「周、周公子,祭拜時,要對著畫像上的祖師婆婆,而不是……看著我。」她起身將香插進香爐中。

周以謙猛然驚覺自己忘情地注視她太久,尷尬的笑了一下,「抱歉,我向來不拜神,不知道有這些規矩。」

「沒關係。」她歎口氣,神情稍顯落寞。原來他是因為不諳祭祀,才會定定的注視著她。她轉過身,朝他微笑,方才熱烈的情緒已被壓抑下來,「我已請示祖師婆婆,下回新月之日便是回魂的時機。」

「新月之日是嗎?」周以謙苦澀的笑了一下,「看來,我還得繼續忍受力不從心的日子。」

「只要你平安就好,其餘的都別多想。」看著他眼神中的失望,展桃花想了想,才緩緩開口,「如果真的需要肉身行事,透過附身便能解決。但此方法只能偶一為之,時間不宜過久,以免損害心魂。」

「附身?」

「嗯,有些人靈感力強,容易上身,你可以暫入其體內,方便行事。」

「誰的靈感力強?」

「我,還有……」展桃花瞥向正在使喚小梓打雜的弟弟,淡淡的揚起唇線,「他!」

眾人目光瞬間落至展元佑身上。

展元佑不禁起了一陣寒顫,虛張聲勢嚷道:「幹什麼?別往我身上瞧,我才不做這種倒霉事!」

「只要靠近他,就能附身?」周以謙問道。

「對。」

「我明白了。」周以謙認真的注視著展元佑,眼神透著蓄勢待發的情緒,「得罪了!」他飛身衝向展元佑。

「我才不要!」展元佑拔腿就跑。「周以謙,你這個混蛋,我跟你梁子結大了!」當他跑至門邊時,突然踉蹌了一下,隨即停下了腳步。

展元佑回頭,緩緩踱至展桃花身邊,平日嘻皮笑臉的神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冷靜。

「周公子?」展桃花狐疑的看著面前陌生的弟弟。

「是。」周以謙攤開手掌,動了動手指,雖然不是自己的肉身,但總算有些真實感了。

「為什麼?」展桃花滿腹疑惑地望著他,「為什麼選在此刻附身?」

「因為你的傷。」他輕柔地拆開她手腕上胡亂包紮的布條,「你這種包法,傳出去會壞我的名聲。」

她點點頭,「這倒是。」

周以謙看著她爽朗的笑容,唇角向上畫出完美的弧線,仔細為她重新包紮好,「你先忍忍,回頭我讓小梓上山採些白茅草替你外敷止血。」他手指輕探向她的脈搏,輕歎道:「昨夜的那場激鬥,你受了些內傷,需要服些活血化瘀的藥,免得日後留下病根。」

「多、多謝。」展桃花緊抿雙唇,不敢直視他的目光,才剛壓抑住的情緒,又因他的動作而蠢動起來,她趕緊找話題道:「不過你附元佑的身,他可不會放過你,你不知道,他這人最愛記仇了。」

「我知道。」周以謙抬首,俏皮的對她眨眼,「從他剛剛喊我混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會恨我一輩子。」

兩人沉默對視,不一會兒,笑聲便響了起來,打破屋內的寧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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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2: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展家的一天,始於震天的敲門聲。

「桃花,快開門啊!」

「吵死了!」展元佑怒氣沖沖的奔到門前,準備開門大罵時,群聚在屋外的村民教他頓時啞口無言。放眼望去,幾乎全村的村民都到齊了,大家各自帶著家當守在外頭。

「元佑,桃花呢?」

「在……在……」展元佑一時思緒混亂,說不出話來。

「我在這。」展桃花緩緩踱出,見著了村民,心頭的震撼不亞於她弟弟,卻沒有表現出來。她淡笑,輕聲道:「今日是怎麼回事,怎麼大伙全到齊了?」

村長露出憂傷的神情,深歎口氣,「我們是來看周大夫的,不知道他傷得怎麼樣?」

「真是可憐,房子燒了,藥鋪毀了,人八成也傷得不輕!」胖婦人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淚珠,感慨不已,「老天爺真不公平,竟如此對待這麼個好人!」

「是啊!」一名少女揉揉淚眼,「有人說他抬出來時,就沒了氣!」

「沒了氣?那不就死了嗎?難怪會送香燭鋪,只有死人才會進香燭鋪啊!」

「沒這回事,大家冷靜點,別亂猜。」展桃花笑得尷尬,不敢將實情告知他們。「周大夫是受了點傷,但並無大礙,現下就在我家歇息療傷。」

「真的?桃花姊姊,你說的是真的?」少女聞言,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說嘛,老天爺不會輕易帶走心地善良的好人!」胖婦人跟著上前,「桃花,你說是嗎?」

「是,是……」展桃花輕笑,看著自己被緊緊擁住的手,覺得有些不自在。

「我也這麼認為!」一位村民跟著上前。

「就是啊!」另一位村民又跟著上前。

熱情的村民以排山倒海之勢而來,差點把展桃花嬌小的身子撞倒,她昂首對著村民道:「大家別再往前了,我……啊……」

她一個重心不穩,身子直挺挺的向後倒,慘了,跌到地上不知要多痛呢!誰知沒有預期的痛楚,只有溫熱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擁住了她。

「元佑!」展桃花欣喜的看著身後的人,輕歎口氣,「幸好有你,不然……」

「你又差點受傷了。」展元佑深鎖眉心,溫熱的大掌緊摟著她纖細的臂膀,清冷的神情中透著擔憂。

展桃花微覺有異,連忙抬首端詳他,雙頰不由自主泛起紅暈。那不是她弟弟,而是……

「各位,周大夫現下在鋪裡療傷,我們姊弟倆一定會給予妥善的照料。」展元佑字字說得清晰,努力說服村民,「為了讓病人能安心靜養,請各位先回去,不要驚擾了病人的情緒。」

「那周大夫何時會痊癒啊?我們都等著他治病呢!」

「大家無須擔憂。」展元佑冷靜的面容噙著淡笑,「五日後照常看診。」

「五日?」展桃花望著他,詫異不已。

「太好了,五日後就能看到周大夫了!」村民滿心歡喜的離開。

「公子?」展桃花怯怯的開口,深怕叫錯了人,「五日後還不到朔日呢。」

「嗯,我知道,但如果不給村民確定的答覆,只怕他們不肯離去。」周以謙的魂魄脫離展元佑的身子,腦門微感昏沉,他勉強壓下身子的不適,對著她輕笑,「到時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擔心。」

「你如果真有辦法,就別亂上我的身!」展元佑滿臉怒氣,搖晃腦袋,好不容易才穩住自己的身子,「周以謙,你這個惡賊,偷上身的賊,我跟你拚了!」他衝回屋裡,取出祖師婆婆神桌上的桃木劍,劍尖對準周以謙,「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元佑,別胡鬧!」

「展兄弟,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說個屁啊!」展元佑猛力揮劍,險些砍到周以謙的魂魄。

「刀劍無情,你別衝動。」面對展元佑的盛怒,周以謙只能頻頻閃躲。

「最好砍死你算了!你這個混……蛋……」展元佑突然翻白眼,昏厥在地。

「他怎麼了?」周以謙趕緊彎下身子,探看他的鼻息。

「不要緊的。元佑身子敏感,自小就容易惹上妖物,一被上身,得昏上好幾個時辰。上回你上他的身,幫我敷完藥後便昏過去,自然不知道他也昏了許久,所以……」展桃花無奈的輕笑,「為了維持香燭鋪內的平和,往後你還是少上他的身為妙。」

五日後。

展桃花走出房間,縮在神桌旁的黑影微微震動,教她輕呀了一聲。她拿起桌上的桃木劍,壓抑心中的恐慌,放膽走近查探。

「嚇死我了!元佑,怎麼會是你?」

展元佑呵欠連連,「姊,早啊。」

「真難得!今日起得真早。」展桃花放下木劍,綻露微笑。

「什麼早……我根本整夜沒睡!」展元佑眉心緊蹙,滿面怒意,「我被鬼魅騷擾,徹夜不得安眠。」

「在哪裡?」展桃花四望,困惑不已,「我什麼也沒瞧見。」

「就在這!」展元佑奮力撐起疲倦的身軀,怒氣沖沖的奔到周以謙面前,「就是這個王八蛋,害我整夜沒睡!」

周以謙淡淡的笑著,清冷的面容毫無愧意,好似事不關己。

「怎麼回事?別這麼激動。」展桃花緩聲安撫弟弟,目光卻直盯著周以謙。

「沒事。」周以謙噙著一抹淡笑,「只是找他商討一些正事。」

「放屁!什麼商討,分明是威脅!」展元佑額際青筋暴露,幾度欲揪起他的衣襟洩憤,卻老是撲個空。「這傢伙逞英雄,五天前,自己答應村民的事,五天后,竟要我幫忙收拾殘局。我又不是吃飽沒事幹,為什麼要蹚這渾水!」

「到底怎麼了?」展桃花一肚子困惑,輕皺眉頭。

「他要我跟在身旁幫村民治病。」展元佑咬牙怒瞪他,「如果我不答應,他就要上我的身!」

「這……反正你也沒事,不如就幫幫他。」展桃花瞥了周以謙一眼,「現在只有我倆能看得見他,當然也只有我倆能幫他了。」

「姊,你這是人話嗎?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怎麼胳臂盡往外彎啊?」

「我……」展桃花有些心虛,「我是就事論事。」

「論個頭,你分明是想把我往火坑踹!」展元佑手叉著腰,氣呼呼嚷道,「那些藥草、銀針什麼的,我根本一竅不通,救什麼人啊?你讓我去殺人比較快!」

「哪有這麼嚴重?周公子既然會提出此法,想必是設想周到的。」展桃花注視著周以謙,眼神中儘是信任與篤定,「我說的對吧?」

「嗯。」周以謙回以淡笑,不置任何言語,彷彿心靈相通。

「你這混蛋,嗯什麼?我看不懂!」

展桃花露出笑顏,不理會弟弟的抱怨,「既然周公子有所準備,那我來好了。元佑不幫,我幫你……」

「那太好了,只要不把我拖下水,做什麼都行!」展元佑拊掌大笑,喜孜孜的往房間走去,「睡覺,睡覺……」

「這……」周以謙面有難色的看著她,「你有生意要顧,當初就是怕太麻煩,才會去拜託令弟的。」

「不礙事的。香燭生意有元佑幫著,不麻煩。況且你瞧元佑那樣,怎麼可能說得動。」

「這……」

「可以嗎?」

「可是……」

「我可以嗎?」

展桃花猛然抬首注視他,眼中漾著澄澈的光芒。

面對那一雙單純無害的眸子,他還能拒絕嗎?

在芙羅村村民眼中,她的手只適合捧香燭,所有與死亡相關的事,全脫離不了那雙手。但今日,因為他的緣故,她的手改捧救人的藥草。

展桃花用衣袖輕拭汗水,平日蒼白的面頰因日光的照射而透出紅潤。一陣清風徐來,吹起她柔順的髮絲。她昂首微笑,抬手將頭髮拂到耳後。

周以謙微啟雙唇,定定的注視著她。

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都深深牽動著他的思緒,好美……她拂發淡笑,神態自若的氣質,彷若與世無爭的神女。

「沒事做就閃遠一點,擋在這裡發什麼愣啊!」展元佑抬著方桌走出來,怒瞪著周以謙,以重重的跺地聲表示不滿。

「抱歉。」周以謙唇線微微上揚。真糟糕,最近怎麼老是盯著桃花的臉發愣,要是繼續忘情下去,遲早會被當成登徒子。

展桃花聞聲,連忙回頭,「公子,你出來啦。」

「他早就出來了,站在這邊發愣,像個傻子。」

「在看什麼?」她環顧四周,好奇不已,「什麼東西這麼吸引人?」

周以謙有些尷尬,「今天風和日麗,景致宜人,所以不小心貪看了幾眼。」

「是嗎?可能是我從小就住在這裡,看久了,也不覺得美了。」展桃花輕抿雙唇,將手中藥草整齊的擺在桌上,「桌子我讓元佑搬好了,藥草我也拿出來了,你看看還需要什麼?」

「應該差不多了。」

「那我幫你喚小梓出來。」展桃花欲轉身回屋內時,見著她弟弟粗魯的揪著小梓的衣襟,硬是將他從屋內拖了出來,她連忙出聲制止:「元佑,你又在幹嘛?」

「把這傻子拖出來啊!」展元佑將小梓壓在桌上,強勁的力道讓小梓動彈不得,「這小子躲在茅坑,半天也不拉屎,不知道想幹哈?」

「怎麼了?不舒服嗎?」展桃花關心詢問,卻惹來小梓皺起一張臉。

「展姑娘,我不行啊!」

「什麼不行?」

「我只是學徒,公子卻要我把脈診治,我實在沒把握。」

「現下這種情形,容不得沒把握。」周以謙微皺眉頭,輕歎口氣,「我在一旁守著,不會有事,他大可放手去做。」

「嗯。」展桃花瞧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移到小梓身上,「公子說他有十足的把握,你大可放心。」

「可是人命關天,要是我……」小梓還是很害怕。

周以謙臉色一沉,他緊握雙拳,怒瞪著小梓,「要是你現在看得到我,我真想好好揍……」

他話未說完,展元佑的拳頭已落到小梓頭上,「啊,爽快!」

可憐的小梓被揍得莫名其妙,傻愣愣的望著展元佑。

「沒出息的傢伙,看什麼看!」展元佑拗折手指,發出喀喀的聲響,「這是代替你家公子教訓你,看你還敢不敢亂哭!」

展桃花拍拍小梓的肩膀,怒瞪弟弟,輕斥道:「元佑,你別鬧了!一會兒要是有人來……」

「不用等一會兒。」周以謙深歎口氣,緩聲道:「有人往這來了。」

一名少女攙扶著爺爺,走到方桌前,神情訝異的看著桌上的藥草,輕聲問道:「桃花姊,周大夫今天不看診嗎?」

「要,今日開始看診,只是……」展桃花偷覷周以謙一眼,「周大夫身子太虛,不適合出來吹風,所以暫且由小梓幫忙把脈治病。」

「這妥當嗎?」少女望著年邁的爺爺,擔憂不已。

「妥當,當然妥當。他跟著周大夫行醫多年,經驗方面是絕對不必擔心的。」

展桃花重重拍著小梓的背,提醒他挺直腰桿,「況且,周大夫此刻在香燭鋪內聽著,要是方子有任何問題,他會馬上修正的。」

「好吧。」少女攙著老人坐下,扶著他的手腕讓小梓把脈。

小梓伸出顫抖的指頭,怯怯的將指尖搭在老人的脈上,閉上雙眼仔細診脈。

「真是的,跟他說過多少遍,把脈時不要緊閉雙眼,要望聞問切才是!」周以謙微皺眉頭,神色稍顯躁動,「桃花姑娘,幫我問問他探得如何?」

「小梓,怎麼樣?」展桃花輕聲詢問。

「脈象……虛弱,氣血、氣血不足,肺臟和氣管……不太好。」小梓深吸口氣,用衣袖拭去額角的冷汗,在她耳邊低語:「至於要開什麼藥方醫治,我不敢確定,得問問公子。」

「問公子……」展桃花朝面前的祖孫倆,尷尬的笑了一下,「抱歉,請先等著,我帶小梓進去讓周大夫斟酌藥方,稍後再替您抓藥。」

她偷偷對身旁的周以謙眨眼示意,拉著小梓退至屋內,「公子,剛才小梓所言的脈象,你可聽清楚了?」

「嗯……」周以謙支著下巴,思忖了一會兒,緩聲道:「此人心肺狀況不佳,需要開些益氣潤肺的藥調理。」他示意她拿起毛筆,記下他的話,「姑娘,請詳細記下藥方。百合三錢,黨參五錢、白芷一錢、甘草……」

展桃花瞪著面前的紙發愣,她向來只會拿毛筆畫符,大字根本不識得一個,怎麼寫啊?最後她只能畫些圈圈在上面作記。

「你……」周以謙盯著紙上的大小圈圈困惑不已,「現在不是驅邪,不必在紙上畫符。」

「我知道……」她尷尬的垂下眼,將筆置於桌上,「可是我不識字。」

「不識字?」周以謙有些詫異,但一想起她的出身,就感到自己太大驚小怪。

鄉下人以營生為計,習字不能溫飽,何用之有?他輕笑,語氣柔和道:「不要緊,你照著我說的再說一遍即可。」

「嗯。」展桃花照著他的吩咐,將所言之事傳達給僮僕。「小梓,公子所說藥方,你都聽明白了?」

「明白了。」小梓搔著腦袋,傻乎乎的憨笑,「我現在就去抓藥。」

待小梓離開後,展桃花輕聲道:「對不起,說好要幫你的,卻還是搞砸了。」

「不,幸虧有你,才能順利診治。」周以謙輕笑,指尖隔空動了一下,「藥草煎服完後需再來上幾回,所需費用大約是二十文錢。因為是村民,我算便宜些,麻煩幫我把話傳達一下。」

「公子,這……」

「喔,我忘了,鄉下人以物易物,折抵之後大約是……十簍地瓜。」

「不是的……」展桃花深歎口氣,面有難色的望著他。要是他不這麼貪財,該有多好。不過,或許正因他有這陋習,才顯得親切些。憶起初見他時,清清冷冷的,少了人氣,像尊佛似的,教她望之卻步,以為這個男子,是她一輩子都無法親近的。沒想到因緣際會下,她竟然與他如此靠近。

「哼,死要錢!」展元佑瞪了周以謙一眼,隨即從屋內走出,推開小梓,迅速用紙包裹藥草,粗魯的塞進少女懷中,「周大夫說藥錢全免,謝禮也不必了,你們快走吧。」

少女緊握著紙包,感謝道:「周大夫真是好人,希望他能早日康復。」

「放心,禍害遺千年,死不了的!」展元佑打發走少女後,怒視著周以謙,「除了香燭生意外,我姊從不與村民收費,你教她怎麼開口?真是死性不改,你現在這副死人相,錢財又有何用?倒不如多積點陰德,省得死後墮入地獄。」

「元佑,你……」

「對不起。」周以謙尷尬的笑了一下,臉上沒有絲毫躁怒,「我積習難改,沒顧慮到你。」

「你別介意,元佑心直口快,沒惡意。」展桃花趕緊將弟弟趕回屋內。

周以謙俯首看著透明的雙掌,苦澀的笑了一下,「真傻,枉費我從前汲汲營營,現在我這雙手連人都碰不著了,錢財又有何用?」

「周公子……」

「我教你習字讀書好嗎?」

「啊?」桃花詫異,不明白他為何興起此議,「我不懂,習字何用?」

「習字幫我開方治病。」他指尖輕撫著紙上的大小圈圈,「口述費時,不如寫下快些,能幫我救更多的人。」

「救更多人?」

「嗯,不過你放心,這回可是真的分文不取。」周以謙抬首,對著她燦笑,完全不同於過去溫文的笑。「你能幫我嗎?」

「嗯。」展桃花回以真心的笑容。

不論他做什麼,她都幫著。

「桃花姑娘,我能進來嗎?」

「可以。」桃花才剛回首,就對上周以謙的面容。她臊得紅了雙頰,低垂眸子,「你嚇了我一跳。」

「抱歉。」周以謙瞧著自己透明的身子,輕噙一抹淡笑,「這身子做什麼都不方便,唯獨開門不需要人幫忙,可直接穿牆而入。」

「在我這行,到別處可不行!」展桃花揚起笑容,眼角勾得彎彎的,「你會被視為淫賊。」

「這倒是。」周以謙有些尷尬,隨即轉移話題,「文房四寶都備齊了嗎?」

「備好了,就等著老師教授我這個笨學生。」她將文具取出,戰戰兢兢的坐在椅子上,「要先學哪個字?」

「先從筆畫開始。」周以謙微吐口氣,輕薄的紙張緩緩翻掀,「我先教你永字八法的基本名稱,等會兒再習字。」

「是這個嗎?」展桃花伸出素白的指尖,輕輕勾勒著每一筆畫,「果然和符咒有很大的差別。」

「差別可大呢!」周以謙手指停在書上,不小心觸到她溫熱的指尖,一股暖流瞬間湧上,教他的心頭震了一下。他連忙深吸口氣,緩聲道:「上頭的點叫作策,這一橫叫作勒,豎畫叫作努……」

她仔細記下他的話,神情專注,心無雜念,絲毫沒有注意到身旁的人因為她溫熱的身子而緊張。

「你學得真快。」周以謙收回手指,避開近距離的接觸。

展桃花垂首,紅暈悄悄染上雙頰,「從沒想過自己能有習字的一天。」她仰起小臉,定定的看著他,笑問:「現在能習字了嗎?」

「可以。」周以謙回以淡笑,示意她翻開另一冊書,「我們先從簡單的藥名開始習寫。這是先前幫你止血的藥草,叫作白茅,你仔細瞧,它的筆畫是這麼寫的。再來,這是白芷,和白茅很像,別弄混了。」

「白芷……白茅……」展桃花認真地在紙上寫著,隨即心念一轉,開口道:「那你呢?」

「我?」

「你的名字……」她垂下眸子,雙唇輕顫,「周以謙……要怎麼寫?」

「我的名字在這裡。」他指向書的封面,上頭有著俊秀的字跡。

展桃花撫摸著每一個字,仔細地記下每一筆畫,專注的神情,好似要將他的名字刻進心坎裡。

看著她的專注,周以謙的神情若有所思,許久才開口:「往後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別再叫我公子了。」

「嗯。」她輕應了一聲,不敢給予確切的答覆,「那我呢?我的名字?」

「我找找。」周以謙吹動書頁,仔細掃視每一頁,深怕漏了任何一字,「桃在這裡。花……在這裡。桃花,這就是你的名字。」

「好醜的字……」她微彎唇角,咕噥道:「跟你的名字相比,我的筆畫少得可憐憐,單薄極了!」

「怎麼會?筆畫少,不見得用意單薄。」周以謙搖首輕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是什麼?」

「是詩經中的一句。桃樹生得繁榮興盛,花朵開得鮮麗明亮,以此與女子相比擬,之子于歸……」

「什麼子魚龜的?」展桃花困惑的看著他,「下句在說什麼?」

「這……」周以謙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應。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這種話,怎麼能說出口?

「怎麼了?是不好的意思嗎?」

「不,不會不好,只是……」他幹幹的笑了一下,眼神不安的飄動著,「接下來的句子意境太深,待我教你讀了更多書後,再慢慢為你解釋。」

「好,那我們……」

「我有點倦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周以謙的神情微有異狀,起身避開她的目光,「夜已深,早點歇息。」

「喔,好。」展桃花還來不及起身,周以謙已消失無蹤,留下錯愕的她面對桌上凌亂的書冊,困惑不已。

「這可是頭一回……」她看著書上的字跡,微歎口氣,「周公子難得神色慌亂,手足無措,可見子魚龜的意境,不是常人所能領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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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展桃花手持銀針,專注地將針尖對準指頭,卻遲遲不肯刺下。

「怎麼了?」周以謙靠近她身旁,直盯著她細白的指尖。

「沒有。」展桃花緊閉雙眼,深吸口氣,一古腦的將針尖刺進嫩肉裡。

「又在傷害自己!」他欲出手捧住她的指尖,卻撲了個空,只能任憑鮮血滴落他透明的掌心。

「這麼做是為了幫你。」她捧來一隻木碗,接住鮮血,「明晚是你的回魂日,我得畫更多的符咒。」

周以謙攏起眉頭,深歎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何必為了毫無瓜葛的我而承受痛苦?」

「你不是毫無瓜葛的人!你是……」展桃花咬了咬下唇,雙頰通紅,「你是住在我家對面的鄰人、幫我治傷的大夫、教我習字的老師,還有……還有……」

「還有阻止你傷害自己的多事者!」周以謙哭笑不得,「不論我與你之間有再多的關係,都不允許你傷害自己!」

「我才不是故意要傷害自己的……」展桃花微皺小臉,輕呵指尖止痛,「你不知道,指尖的痛,可是會痛到心底。」

「我知道……」他一手壓住胸口,喃喃之聲幾不可聞。他當然知道那痛楚會痛進心坎,因為當他見她皺眉呼痛時,他的心頭也正隱隱作痛。

他望著自己的雙掌,揚眉淡笑,「明日我就能與這身模樣告別了?」

展桃花雙眼彎成新月,笑得開懷,「嗯,明日之後便能回復。不過……」

「不過什麼?」

「在這之前,有件事必須先完成。」她將木碗放下,隨手用衣袖抹去血漬,「你快跟我進來,元佑在裡頭等著。」

「元佑?」周以謙不禁起了一陣寒顫,和展元佑扯上關係的,絕非好事。

「快進來。」展桃花催促著,「我可是求了好久,他才答應的,這事也只有他能做。」她淡淡一笑,雙頰微紅,「我……不方便。」

「是嗎?」周以謙深歎口氣,步伐有些沉重。

什麼事必需求這麼久?什麼事只有展元佑能做?什麼事竟然讓桃花覺得「不方便」?唉……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但展元佑不是君子,所以等不了這麼久。

他微瞇鳳眸,賊賊的盯著周以謙,瞧得他心頭發毛。

「什麼事這麼慎重,必須勞煩閣下?」周以謙力持鎮定,不願在他面前示弱。

「以謙兄,你說這話就太折煞小弟了。」展元佑走至床邊,將周以謙的肉身扶起,斜斜的靠在床沿。

見他的動作十分粗魯,展桃花忍不住叮嚀,「元佑,輕些,別傷了他。」

「放心,我會非常小心的!」展元佑眨眨眼,朝周以謙咧笑,「姊,我要脫掉他的上衣,你快出去。」

「脫衣?」周以謙張大雙眸的瞪著她,「他要做什麼?為什麼要脫掉我的衣裳?」

展桃花雙頰泛紅,「你別慌,脫掉你的衣服,是為了要以符水淨身,然後還得用黑狗血在胸口畫上符咒,以防明日回魂時遭邪靈侵襲。」

周以謙劍眉微挑,「這事不能讓小梓代勞?」

「小梓僅能替你用符水淨身。至於畫符的事,還是得讓元佑幫忙。」展桃花垂首退至門邊,「我先出去,剩下的就交給元佑。」

「我明白了。」周以謙無奈的歎了口氣,低聲道:「元佑弟,我如今落入你手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周大哥,既然以兄弟相稱,我當然不會虧待你!」展元佑將布巾浸入符水裡,然後猛力的在周以謙的臉上來回搓擦,一下子扯他的耳朵,一下子又拉他的嘴唇,把他慘白的面容揉得紅潤。

周以謙撇開臉,不忍見自己肉身的悲慘遭遇。他輕啟唇瓣,清冷的嗓音自齒間流瀉:「如果你無法放輕手勁,那周某也不諱言的想附上你身,教你如何控制力道。」

「你……你敢!」一陣寒意襲上背脊,讓展元佑不禁打了個哆索。他低吼一聲,隨即拾起毛筆,讓筆尖吸飽鮮紅的狗血,「你要是敢上我的身,我就在你的臉上寫上大大的王、八、蛋!」

「你會寫嗎?」周以謙手叉著腰,冷冷的看著他。

「我……」展元佑筆尖輕顫,遲遲無法下筆。

「需要我教你嗎?」

「啊,可惡!」展元佑怒吼,在周以謙的臉上畫了好多叉叉,「你這混蛋!」

周以謙歎口氣,悄悄飄出門外。算了,現下肉身與他毫無相干,任憑展元佑畫再多的叉都無關痛癢,倒不如離開,來個眼不見為淨。

黑幕籠罩,一輪新月高掛夜空,像一柄鋒利的彎刀,隱隱透著清冷的寒光。

展桃花走到供桌前,慎重的將香插入香爐中。

這三炷香,攸關周以謙的生命,必須在燒盡成灰之前,助他回魂。

「周公子,你記著,進入符陣時,切勿輕舉妄動!」

「我明白。」周以謙坐在陣法中,四周有符咒嚴密的圍繞著。透過符咒間的縫隙,他瞥見展桃花白淨的面容。「桃花姑娘……」

「嗯?」展桃花從細縫中看見他臉上凝重的神情,輕聲道:「怕嗎?」

他淡笑,「怕。」

「怕什麼?」

「怕你……」有了先前的經驗,他怕她這回又像上次那般輕忽自己生命。但這番話,怎麼開得了口?

「怕我?」展桃花輕笑,信誓旦旦道:「放心,這回絕對能助你回魂。你信得過我嗎?」

「信。」周以謙伸出冰冷的掌,輕輕貼上她溫熱的手,雙掌之間,僅隔一道黃符。

展桃花雙頰湧現紅暈,趕緊收回手,羞澀不已。她跪在祖師婆婆供桌前,輕啟櫻唇,準備作法……

「救命啊!桃花,出事了!」

急促的叩門聲驚擾了展桃花的思緒,她起身推開門,驚見一群灰頭土臉、血跡斑斑的村民站在外頭。

「怎麼回事?」

「不知道!」一名婦人被旁人攙著來到她面前,「火勢好大,一瞬間家就毀了。」

「火燒起來時,我家的狗跟著狂吠起來!」一名村民瞪大雙眸,神色驚恐,「那吠聲像狼嗥、像鬼哭,叫得我心頭都發毛了!」

「是啊,一團無名火突然冒出,根本來不及救,屋裡的家當全毀了……」幾個人異口同聲的附和著。

其中一名老者歎息,啞聲道:「連歷代供奉巫女的廟都被大火毀了。」

「是旱鬼……」展桃花緊握拳頭,「為什麼?它為什麼……」

「去吧。」

周以謙清冷的嗓音傳來,教她猛然回首。

她定定的注視他,眼底儘是焦慮:「只有三炷香的時間,你……不行!」她猛力搖首,「我不能去……」

困在符陣內的周以謙注視著她的面容,輕聲道:「三炷香的時間足夠。你快去,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我……」她踱到符陣前,內心猶豫不決。

「你捨不下村民的!」他的指尖稍露出符陣,輕撫著她的面容,微彎眼角,輕笑道:「快去吧,三炷香一燒盡,我就不等你了。」

「可是……」展桃花緊抿雙唇,面容蒼白。過去,她的心中只有村民,但此刻……她的心中早已塞滿了他的一切。

「我相信你!」

展桃花聞言,深吸口氣,斂起面容,字字清晰道:「答應我,不要有事。」

「放心。」周以謙向她保證,「有你在,我不會有事。」

巫女廟一片狼藉,所有的一切都被大火焚成焦黑。

旱鬼坐在石階上,手上把玩著木雕神像,讓每一具精刻的木製巫女都在它手中化為灰燼。

「旱鬼,你到底想怎樣?」展桃花手持桃木劍,劍尖對準旱鬼。

旱鬼將焦黑的碎木甩到一旁,血色雙瞳怒瞪著她:「御鏡舒葬在哪裡?為何翻遍巫女廟也找不著供奉她的雕像。」

展桃花怒道:「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還敢問!」

「我?」旱鬼起身逼近她,粗魯地搖撼她的肩膀,「到處都是她的氣味,只要有她的屍骨,就不怕找不到她的魂魄!她在哪裡?在哪裡?」

她微瞇雙眼,痛苦的掙扎著,「你休想知道……」

「不說是嗎?」旱鬼瞇起血紅的眼眸,冷笑道,「我去宰了那個男的,看你說不說!」

「以謙……」思及他,展桃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緊咬下唇,憂心不已,抬首憤恨的瞪著旱鬼,怒吼道:「你敢動他一根寒毛,我會殺了你!」

「有意思!」血色的雙瞳透著邪魅,旱鬼微勾唇角,笑得放肆,「當年御鏡舒也是用這樣的口氣威脅我!」他輕哼一聲,緊掐住她的頸子,「她竟然想殺我!」

旱鬼強勁的力道緊縛著她的頸子,教她雙頰漲紅,痛苦不已。她努力抬起手臂,將桃木劍刺入旱鬼的肩頭。

「唔……」旱鬼鬆開雙手,退了幾步,將桃木劍拔出,焚燬揚灰。「你以為這樣做就能殺我?」

「就算……殺不了你,我也要讓你明白……」展桃花跪在地上,嗆咳不已,許久才開口,「他的命,是我的,你休想傷他!」

「是嗎?」旱鬼按住肩頭的傷,唇角噙著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旱鬼!」她心頭一緊,連忙出手阻止,卻什麼也攔不住,只有一陣熾熱的風灼燙著她的掌心。

好久……

周以謙蹙緊雙眉,在符陣內來回踱步。三炷香已燒去大半,他滿腦子思索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展桃花的安危。

「別再晃了!再晃我就要吐了!」展元佑捧著肚子,乾嘔不已。

「可是桃花她……」

展元佑瞧著他焦慮的神情,頓時恍然,「你是在擔心我姊?」

周以謙閉口不答。

「哼,悶葫蘆!」展元佑推開木門往外張望,「你放心,我這就出去找找。」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周以謙歎了口氣。他緊閉雙眼,力持鎮定,待張開雙眸時,見到符陣外圍有道影子。他咧嘴輕笑,以為是展桃花,卻赫然對上一雙血色眸子。

「你!」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旱鬼手一揚,一道火焰便緊纏住他的身子。熊熊烈火灼燙著他的魂魄,他痛苦得大口喘息,欲掙脫火焰的束縛,卻感到四肢無力,癱軟跪地。

「我的命……對你而言,當真如此重要?」周以謙強忍劇痛的問。

「你的命,對我而言毫無用處。」旱鬼輕蔑的神情全寫在臉上,「殺你,只為了應驗自己當年的詛咒!我要讓御鏡舒知道,只要我有解除禁錮的一天,一定要血洗芙羅村,讓這裡永無寧日!」

周以謙輕蹙眉宇,「御鏡舒已死,再多的報復,對她有任何意義嗎?」

「無所謂!」旱鬼輕噙冷笑,揚手將周以謙的魂魄拖出符陣。符紙因風翻捲,在火光中迅速化為灰燼。

旱鬼扯動鎖煉般的烈焰,每震動一次,周以謙的魂魄就如削肉刮骨般痛苦。

「以謙!」展桃花倉皇奔入,素白的衣裳染上了泥土和血漬。這一路上,她不知跌了幾回,但她顧不得被破了的陣法,快步奔向周以謙,卻被旱鬼的掌風震得連退數步。

「桃花……」周以謙對著她淡笑,那決絕的神情教她見了心痛。

她斂起面容,重新擺下符陣,咬破指尖,在地上畫下鮮紅的法陣。她喃喃唸咒,手結法印,週身冒出許多水柱,像旋風般在空中凝結,形成一條巨龍。

「以水克火?」旱鬼神情輕蔑,攤開手掌,一團深紅的火焰從掌心突起為一道火柱,瞬間化為一隻血色的鵬鳥,大鵬展翅,火焰暴起,灼燙著巨龍的身軀,紅色的火光與水柱相互撞擊,形成一道白煙,向上蒸騰。

展桃花一時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她的面龐血色盡失,一手撫著胸口,額頭不斷沁出冷汗。她深吸口氣,喃喃唸咒,藍色的巨龍幻化成一條巨蟒,往上盤旋翻升,環繞在周以謙身邊,護住他的魂魄。

旱鬼瞪大血色雙瞳,加大火勢,讓大鵬猛力攻擊巨蟒,欲衝破展桃花設下的屏障。「你以水咒護他心魂,何用之有?待我毀去他的肉身,他也就完了!」熊熊火焰突然從旱鬼的身旁四散,急速往周以謙的肉身撲進。

「不!」展桃花頓時失了心魂,水柱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濕透全身。她撲向周以謙的肉身,用自己的身軀阻擋烈焰。熾熱的火光在她的背上轉動,即便有水氣抵擋,仍令她素白的衣裳瞬間燒得焦黑。

旱鬼心頭震驚不已,一時失了神,被她週身四散而出的水光擊中,狼狽地跪倒在地,大口嘔出濃稠的血。它身軀微顫,奮力起身,抬首望向牆上的畫像,憤恨道:「御鏡舒,這就是人間愚蠢的情愛嗎?」它猛力扯下畫像,用火焰焚燬,而後化為一道深紅色的煙霧離去。

展桃花眨了幾次眼,才看清周以謙淡去的魂魄。她唸咒,將魂魄牽引至肉身中,取下腰際的竹筒,試著將符水灌入他口中,但他牙關緊閉,符水全從嘴角流下,最後她深吸口氣,含住一口符水,俯身封住他的唇瓣,用嘴餵他。

他緊閉雙眸,面容越顯蒼白,教她心驚。

此時,香炷已燒盡,灰黑色的灰燼緩緩自上頭飄落。

「以謙……」她輕拍他的雙頰,緊緊抱住他,身子好冷,心更冷。

「我求求你,留下來……」她身子微顫,兩隻手緊握住他的掌心,在他耳邊低語。

周以謙冰冷的身子動也不動,平靜的神情像是睡著似的。她把耳朵貼在他的心口聆聽,卻是一片死寂。

展桃花睜大雙眸,淚水悄悄滾落。她撐起身子,抹去淚水,從屋內取出十支白燭點燃,放在周以謙身旁。

「我把我的生命轉渡到你身上,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她雙膝跪地,壓住心頭的慌亂,喃喃唸咒。

「姊!」展元佑自外頭回來,見著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的周以謙,再瞥見十支點燃的白燭,一切便都瞭然於心。他衝上前搖著展桃花的手臂,怒喝著:「姊,你不要命了嗎?用續魂燈為他續命,會折損你的陽壽!」

「我顧不了這麼多。」展桃花緊閉雙眸,專心唸咒。

「可是為他續命,有違天理!」

「難道旱鬼索命,殘害生靈,就不違天理?」展桃花皺緊雙眉,憤恨不已。

展元佑歎口氣,明白現下已是難以挽回,「我只有你一個親人,沒有了你,我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兒了。」他雙膝跪地,緊緊抱住她,啞聲道:「好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你千萬不能捨下我一人先死!」

突然,周以謙的手指微微動了下,驚動了一旁的展元佑。

他揉揉雙眼,急忙喊道:「姊,快瞧!」

展桃花抬首,輕聲喊著周以謙的名字。

劍眉微動,眼皮輕顫。周以謙輕咳幾聲,緩緩掀開眼皮,眼前一片迷濛,眨了數次眼,才凝聚焦點。

外頭天剛亮,晨光射入,把屋內照得明亮,包括盯著他的展桃花也是明亮動人的。

「你……」展桃花燦笑,忘情地撲上他的身子。

周以謙微笑,輕吐口氣,欲撥開她額前的濕發,卻無力抬手,「這……」

她反握住他的手,「你才剛回魂,身子還不適應,我去幫你熬些粥,助你回復體力。」

她無暇顧及自己的傷勢,趕緊轉身離去,還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咚」的一聲,她連忙回頭,見他臉色蒼白地伏倒在地。

「以謙?」展桃花欲上前探看,身子突然不聽使喚,雙膝一曲,癱軟無力的跪倒在地。

「姊!」展元佑顧不得周以謙,連忙奔向展桃花,「怎麼了?」

「我不礙事……」她搖搖頭,扶著弟弟的肩頭強撐起身子,「快扶我到他身邊。」

展元佑依言將她扶起,走至周以謙身旁。

「以謙,你還好嗎?」展桃花伸出雙手,輕按在周以謙的心口上。

周以謙嗆咳幾聲,虛弱的開口:「剛才你一離開,我的魂魄……好像要抽離身子般,疼痛難耐。我到底……怎麼了?」他深皺眉頭,難忍痛楚的暈了過去。

「喂!」展元佑搖晃他,「姊,他又怎麼了?」

「剛才我一時心急,所以忘了。續……續魂燈一用,兩人從此同命同運。他的魂魄得靠我維繫,從此我……不能離他太遠。」展桃花冷汗直流,大口喘息著,「我的功力……還是太差,為了幫他穩住心魂,又耗去……不少體力,剩下的……就交給你了……」她閉上眼昏過去。

一陣瓦罐的碎裂聲傳來,驚擾了氣定神閒的孫中和。

「夫人,不舒服嗎?」孫中和扶起妻子,將她的手放在掌中探視,「幸好沒刺傷。」

婦人皺著眉頭,「這幾日老覺得心頭不安。」

「先坐下,讓我把把脈。」孫中和輕扶妻子坐在椅上,指尖探在妻子的腕上,「脈象平順,並無異樣。」

「我的身子沒事。」婦人收回手,困擾的支著下顎,「我是擔心謙兒。」

「以謙?」孫中和撚鬚輕笑,「無緣無故怎麼擔心起他了?」

「三個多月了。」婦人歎口氣,滿臉愁容,「這孩子從沒離開過京城,出發至今,音訊全無,我擔心他出事了。」

「你太寵他了。」孫中和彎身拾地上的碎片,「說不定他是因為貪看風景而忘了寫信。」

「不可能,他的性子不是這樣的。」婦人還是憂心忡忡,「除了他腰間的那隻玉算盤外,從沒見過他迷戀上什麼。」

「這倒是。」孫中和自顧自的收拾碎片,漫不經心的回答。

態度隨便的他,著實惹怒了婦人,她揚聲怒吼,「老頭,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聽了,但又如何?」孫中和眼角微彎,輕笑道:「咱們離他這麼遠,就算出了事,也救不了他

「我要去一趟芙羅村!」婦人語氣堅定,「現在就收拾行李,即刻出發!」

「夫人,你太憂心了,現在不過才三個月,未來還有將近三年的時間要熬呢!」

「不管,我就是要去!」婦人怒瞪著他,神情隱隱透著殺氣。

「好好好,一切都聽你的。」孫中和幹幹的笑著。沒辦法,誰教他是標準的「妻奴」呢。不過,就這麼妥協,好像有些可惜,不如……「對了,咱們順便把如月帶上吧!」

「如月?」婦人挑眉,疑惑道:「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提起她?」

孫中和輕啜口茶,「好歹她也曾是以謙婚配的對象。」

「別提了。」婦人搖首深歎口氣,「那年謙兒十三歲,見到她就像看見鬼似的,拔腿就跑,連親也沒結成。為了此事,我還親赴如月家賠罪呢!」

「感情的事沒個准,相隔這麼久沒見,說不定會突然心生好感。」孫中和笑容有些詭異,「如果能藉此促成一樁姻緣,也是件美事。」

婦人思忖許久,才點頭:「好吧,就找她一塊兒來吧。」

「夫人英明!」孫中和的老臉透著一股賊氣,暗自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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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5 01:0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續魂燈,同命同運,從今而後,不得相離。

周以謙每挪動一步,展桃花都要忐忑的跟上,深怕不小心拉開彼此的距離。

她知道續魂燈一用,此生就不得離開周以謙身邊了。為了他的安全著想,她必須寸步不離,成了他的鎖魂咒。

「哎喲!」她一不留神,撞上了周以謙寬厚的背膀。

周以謙回首微笑,將她的身子扶正,輕聲道:「別這麼緊張,只是稍離開幾步,不會有事。」

「可是你才剛回魂,身子還很虛弱,要是再魂魄離體,我……」

「你總不能老是緊張兮兮的跟著我。」周以謙輕皺眉頭,語調輕柔:「到時我沒事,卻換你累倒了。」

「我不累。」展桃花微綻笑顏,緋紅染上雙頰。

「咳,一大早就在卿卿我我,不累才怪!」展元佑一臉不屑。

「元佑!」展桃花原本想上前拉扯他的面頰,但想起周以謙,跨出的步伐又連忙退了回來。

展元佑站在原地,覺得姊姊拿他沒轍的樣子十分有趣。「姊,何必這麼緊張,拿條繩子拴在他身上不就得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展桃花隨即將一條細長的紅線綁在周以謙的手腕上,而紅線的另一端,則繫在她自己的手上。

唯有這樣,才能時時提醒自己不可離他太遠。

「我的老天啊,不過隨便說說你也當真!」展元佑翻個白眼,「姊,你也不想想,掛條紅線在手上多怪啊!」

「是嗎?」展桃花望著周以謙,問道:「怪嗎?」

周以謙盯著手上的紅線,輕咳道:「不是怪,而是紅色,咳……十分特別。」

「你不喜歡?不然我換條麻繩好嗎?」

「不,不必換了,麻繩既粗糙又顯眼,不如紅線來得精巧。」周以謙搖首,淡淡微笑。

「算了吧,在我看來都是不方便。」展元佑搔搔腦袋,吐了舌頭,「姊,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你要沐浴或是更衣,這條紅線該怎麼辦?」

「這個……」展桃花羞紅了雙頰,「到時再解下吧。」

「解不解下有差嗎?這傢伙不能離你太遠吧?」展元佑對著周以謙賊笑,「要是他不小心獸性大發,看了你的身子,那可怎麼辦?」

「元佑,別胡說!以謙是斯文人,才不會這樣!」展桃花望著周以謙,神色慌張道:「以謙,你也說些話,別任由他胡鬧!」

周以謙撇開面頰,無法辯駁。說實話,他不敢保證自己有坐懷不亂的定力。

面對她,他已忘記何謂「克制」,獸性大發……說不定真有可能!

一雙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著兩人手腕上的紅線。

「桃花,你要走運了!」六嬸彎下身子,將紅線拉近眼前細瞧,「瞧,連月老都這麼幫你,把紅線拴在周大夫身上。這回,周大夫可真是非你不娶囉!」

「月老?」展桃花一臉詫異的望著手腕上的線,「不是的,這條線不是月老紅線,是我自己綁上的。」

「自己綁?」六嬸滿臉驚奇的看著她,笑得合不攏嘴,「不簡單啊,我們的桃花終於長大了,會自己追求姻緣了。」

「六嬸,你誤會了。」展桃花羞澀不已,附在周以謙耳邊低語,「當初,你有想到這條紅線會被誤會嗎?」

「有。」周以謙摀住雙唇,輕咳幾聲,唇角微微上揚,「所以我才說紅色特別。」

「你怎麼不明說?」展桃花嗔怒,雙頰越顯艷紅。

「我以為你知道。」他滿臉笑意,語氣裡透著戲謔,「你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她皺起小臉,「丟死人了!」

她試圖將手腕上的紅線扯下,卻被他溫熱的大掌包住,她輕呀一聲,定定的看著他。

「維持這樣不好嗎?」周以謙笑意溫柔,語調輕柔。

「當然不好!」她垂下眼,雙手貼上溫熱的雙頰,「傳來傳去多難聽!」

他歎口氣,「既然你怕流言,那把線解下吧。」

是看錯了嗎?她竟然看見他的神情中有著落寞。

「等等!」她按住他的手背,「還是別拆吧,要是你又離了魂,我……我會很麻煩。」她仰起臉,深切的注視著他,眼底儘是擔憂。

「不拆了?」周以謙噙著笑意,定定的覷著她,「你不怕村民打趣?」

「無所謂,反正習慣了,不去在意就沒事。」展桃花吐了吐舌,俏皮的笑了一下,「先前還有更丟人的,我都不在乎了。」

「更丟人?什麼事傳得這麼嚴重?」他興味十足的問。

「就是……」她輕抿雙唇,尷尬的笑了一下,「等你住久了,自然會知道。」

「那還得等多久?」

「放心,芙羅村永遠有傳不完的流言。」

展桃花推開木門,探出小臉,望著紅線的另一端,輕聲道:「以謙,深夜濕氣重,待在外頭會著涼的,不如……」她輕咬雙唇,許久才再開口,「進屋來吧。」

「咳……不妥。」周以謙搖首。

「有何不妥?上回……」

「上回是為了教你習字,所以才唐突進入屋裡。況且當時除了你與元佑外,無人見得著我,這回我要是進了門,可就是登徒子了。」周以謙輕笑,低聲道:「放心,我的身子已復原得差不多,待在外頭……」話才說到一半,他的鼻子搔癢難耐,忍不住打了又大又響的噴嚏。

展桃花抿嘴輕笑,將房門敞開,「進來吧,我不在意的。」

她素白的衣著,如白日般保守,但披散在胸前的長髮有些誘人。

周以謙深吸口氣,幾番掙扎後才道:「你是待字閨中的姑娘,要是被村民傳些閒言閒語,對你的婚事總是不妥。」

「我已年過雙十,早就不理會那些了。」她踱出門外,順手將門帶上,「你不進來,那我陪你在外頭打地鋪。」她坐在地上,姿態隨性閒適。

「何必陪我在外頭受罪?你要是受涼怎麼辦?」周以謙歎道。

「才不會。我幼時常與元佑睡在屋外,一邊乘涼,一邊看天上的星星,身子從無病痛。倒是你……」她坐起身,沒料到他傾身過來,撞上了他的臉龐。他的臉清清涼涼的,依稀有股藥草味。天哪!只是剎那的碰觸,就教她心跳漏了好幾拍。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卻不會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她緊握雙拳,背對著周以謙,強自鎮定。

「得罪了,我……」周以謙雙唇微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兩人靜默了好久,展桃花才輕聲喃喃:「沒關係,只是臉頰而已。」

「嗯。」

「需要加床被子嗎?如果需要,我……」她欲起身回房拿,卻教周以謙抬手阻止了。

「別忙了,睡吧。」

「嗯……」

僅此一句,再無任何交談。

展桃花和衣側臥一旁,雙眸合上,睡容中依稀可見羞澀之態。另一旁的周以謙張大雙眸,輾轉反側,手指來回輕撫著嘴唇,若有所思。

她以為自己撞上了他的臉,其實……

她的唇,是柔軟的、是溫熱的,有一種專屬她的香燭味。剛觸到時,一陣酥麻襲上心頭,教他呆了半晌。

他輕歎口氣,如果要他的唇瓣上永留這股特殊香氣,他非常樂意。即便此刻的他像個偷香的淫賊,他也無心顧忌。

小梓一臉傻氣的對著窗外微笑,喜孜孜的神情難以掩藏。

「什麼事這麼開心?」周以謙輕佻劍眉,一臉狐疑的看著他。

小梓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主子面前,「公子,這是京城送來的信。」

周以謙接過信,「可能是太久沒捎信回去,讓師娘擔心了。」他細讀紙上文句,平和的神情突然轉為凝重。

「家裡出事了嗎?」展桃花站在他身旁詢問。

「不。」他連忙對她輕笑,「只是師父要來,不打緊。」他答得一派優閒,倉皇的舉動卻難以掩藏。

他吩咐小梓收拾包袱,這異常的行為教展桃花十分困惑。

「不是師父要來嗎?為什麼要離開?」

「這事一時間難以說明,等我們找到了安全的藏身之地,再慢慢向你解釋。」周以謙緊握著她的手,拉著她走向門邊。

展桃花微皺眉頭,「你師父這麼可怕?會吃人嗎?」

「會,要是不趕緊離開,會被啃得屍骨無存。」

周以謙推開木門,驚見來者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僵住了。

「徒兒,這麼急著上哪去?為師可是向村人打探許久才知你客居在此。」來者雙手背在身後,揚聲詢問。

「得知師父要來,特地開門恭迎。」周以謙微瞇雙眼,恢復一貫清冷的面容,拱手作揖後,便附到孫中和耳邊低語,「信剛到,人就到,您的腳程未免太快了,讓我措手不及。老頭,你真陰險!」

「別急著下斷語,後面還有更絕的。」孫中和撚鬚微笑,對他使個詭異的眼神,「徒兒,沉穩些,別嚇破膽了。」

周以謙望向後方的婦人,斜睨了孫中和一眼,「不過是師娘,何懼之有?」他上前攙扶婦人,溫聲道:「師娘,路途遙遠,讓您受累了。」

「不累。瞧瞧你都瘦了,信也不捎一封,我不來看你行嗎?」婦人瞥見他腕上的紅線,再覷向他身後的展桃花,輕呀了一聲,微彎眼角笑道:「這姑娘是……」

展桃花垂首,羞澀不已。

周以謙回望她,輕笑道:「她是……」

孫中和突然搶白道:「夫人,紅線都繫上手了,關係匪淺啊!這孩子八成是我們未來的媳婦。」

「不是的,我和周大夫……」

展桃花雙頰羞紅,還來不及明說,就被一陣驚呼的女聲給震懾住。

「你是誰?竟然敢跟我爭以謙哥哥!」一名身穿鵝黃色衣裙的胖姑娘無禮的闖入,怒瞪著他,拔高嗓音驚叫著。

「爭?」展桃花滿臉疑惑地看著周以謙。

周以謙皺起眉頭,白了孫中和一眼,聲音從齒縫間竄出:「老頭,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孫中和搖首,發出嘖嘖的聲音,「徒兒,你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如月可是你未過門的媳婦!」

「如月!」周以謙深攏雙眉,倒抽口氣,「誰讓她來的?」

孫中和再次搖首,滿面愁容的望著如月,「孩子,我的徒兒另結新歡,不要你了。」

「我不准,我不准!」如月氣得直跺腳,白胖的小腿微微震動著。「都是你!害我的以謙哥哥不要我了!」

展桃花輕蹙眉,深吸口氣才開口,「姑娘,你誤會了,我和周大夫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如月拉扯她,力道之猛,把她搖得頭昏腦脹,「紅線都繫上了,還想騙我!」

「別鬧了!」周以謙低吼,清冷的面容有著深重的怒意。他按住展桃花細瘦的肩膀,穩住她的身子。

如月見他對別的女人舉止親暱,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她將恨意全發洩在展桃花身上,「都是你這個討厭的女人!」她扯斷兩人腕間的紅線,用力推開展桃花,教她連退了好幾步。

周以謙趕緊環住她的腰,擔心的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展桃花推開他的手,退開一步,「你該去安撫如月姑娘,不必顧慮我。」

「你誤會了,我……」周以謙試圖解釋,卻只收到她刻意迴避的眼神,他只覺有股焦躁不安浮上心頭,「給我一些時間,我需要解釋。」

「不用了。」展桃花淡笑,雙唇微顫,「這是你的私事,不必跟我明說。」

「我……」他不容抗拒的握住她的手,大步帶她離開。

「以謙哥哥!」如月連忙跟出來,一不留神,撞上了剛進門的展元佑,把瘦高的他狠狠撞倒。

「哎喲,我的老天啊!」展元佑揉揉後腦勺,口裡直呼疼,「我是倒了什麼霉?竟然教中元普渡的神豬撞上了!」

小梓站在一旁摀住雙唇,險些笑岔了氣。孫中和倒是一如往常,優閒的靜觀一切。

婦人輕揉額角,低聲道:「老頭,把如月找來,是不是錯了?」

孫中和撚鬚,昂首輕笑,「夫人,別慌,說不定如月這孩子是來對了。」

「你要帶我去哪裡?」展桃花想掙脫他的手,卻被緊緊的握住,動彈不得。

周以謙拉著她不停的跑,直到來到一條狹小的巷弄中,他才停下腳步,大口喘息。真慘,自從上回被旱鬼襲擊後,他的身子便大不如前,才跑上幾步,胸肺就疼痛欲裂。

「你的身子還好嗎?」展桃花關心的望著他,眼底儘是擔憂,「從上回還魂後,你的身子一直不好,要不要吃些藥?」

「我沒事。」他深吸口氣,輕撫胸口撫順氣息。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展桃花試圖掙開他的手,但狹窄的空間讓她只能貼著他的身體。

「因為我需要解釋。」周以謙聲音平靜,心頭卻焦慮難安。

他閉上雙眸,對於眼前的曖昧動作,他不是沒有知覺的--她纖瘦的身材,會教人誤以為是瘦小的男子,但即便如此,仍難以掩飾她成熟女性的天生特質。靠近她時,他感受到她心跳加速,嬌喘不已。流竄在她體內的熱度,透過她紅嫩的雙頰,灼燙他的心頭,令他如癡如醉。

他深吸口氣,力持鎮定,「剛才不論我怎麼說你都聽不進去,所以我必須帶你出來好好說明。」

「你多慮了,如月姑娘的事,我並不在意。」她輕咬雙唇,身子微微顫動。

「可是我在意!」周以謙低吼,緊握住她的雙手,「我不要你誤會!」

「你……」展桃花雙唇微啟,困惑不已。他向來清冷平和,情緒少有波動,但此刻,他的語氣充滿焦慮與氣憤,為什麼?

周以謙深切地看著她,慎重道出:「我沒有跟她訂親!」

她撇開眼,輕聲道:「你不必跟我說這些的。」

「如月是師娘在我十三歲時幫我訂的親,但我當時並未接受,所以婚事取消,往後再無提起。只是我沒料到師父這回會將她找來,重提舊事。」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你和如月姑娘……」

「是啊,本來我不信,日久生情,情從何來?現在我明白了。」周以謙深吸口氣,「我……我喜歡你,桃花,我喜歡你!」

昏暗不明的巷弄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混亂不已。

展桃花雙手緊捂著嘴,顫抖不已。她真笨、真傻,為何直到他表明心意時,她才敢正視自己的心情?她會如此介意他與如月的婚事,其實……是因為「妒忌」。

她喜歡他,所以心中有股酸酸的妒意,因為喜歡,所以無法漠視一切。

「怎麼了?」周以謙伸手扶著她。

「沒、沒事。」她推開他的手,不願他碰她,因為他溫熱的體溫會教她無法思考。

看著她冷淡的舉動,周以謙垂首撤眉,深歎口氣:「抱歉,我太激動了,剛才的話,純粹是自表心跡,如果你無心……」

展桃花搖首,深吸口氣,踮起腳尖,仰起小臉,用櫻唇封住他的薄唇。

他的話被她吞下,而她的心跡,不言自明。

周以謙牽著展桃花的手,一路無言的走回香燭鋪,嘴角始終噙著燦爛的笑意。

直到他踏入屋內,見著正一臉閒適飲茶的孫中和,他才垮下嘴角,鬆開她的手。

「你還在啊?」他瞪著師父,不悅之情毫不掩藏。

「沒等到你回來,我怎麼能走?」孫中和輕啜口茶,「況且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更加捨不得走了。」

周以謙左右張望,神情戒慎,「師娘呢?」

「你放心。」孫中和起身,撚鬚笑著,「如月心情不好,你師娘陪她四處走走,所以你現在大可卸下偽君子的面具,省得我不習慣。」

「既然你看不慣,那我就不客氣!」周以謙把地上的包袱拾起,一古腦的塞進孫中和懷中,「帶著你的行李到客棧,別待在這,明天一早馬上走人!」

「這麼快就下逐客令,在防什麼啊?」孫中和一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他。

「防你這個糟老頭給我惹事!」

「你不是怕我惹事,而是怕我礙著你們小兩口吧?」孫中和發出嘖嘖的聲音,眼神無辜地瞧著展桃花,「可憐我老了,不中用,千里迢迢來看徒兒,卻被嫌礙事--」

「別裝了。」周以謙斜睨他,不快的情緒全寫在臉上。

孫中和深歎口氣,微咳兩聲,「這荒山野嶺,哪來的客棧?看來我與夫人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以謙……」展桃花輕抿雙唇,扯了下他的衣角。在人前,她還是不習慣喊他的名字。

周以謙目光轉為柔和,「你別管,這老頭的生命力很旺!」

「可是……」她有些於心不忍。

孫中和眼角微覷她,刻意揚聲道:「可憐我一代藥王,今晚要成為餓虎的佳餚了。」

周以謙皺眉,「這裡沒有老虎,你……」

「如果您不嫌這裡晦氣,就留下吧。」展桃花對孫中和輕笑,卻不敢望向身邊的周以謙。

周以謙驚訝的看著她,「桃花……」

「師父年紀大了,不管他先前與你有多少恩怨,今晚就讓他留宿吧。」

「哈哈,還是這姑娘心腸好,懂得體恤老人家。」孫中和將包袱扔在桌上,坐下繼續喝茶,「徒兒,你可得多跟人家學學啊!」

周以謙怒瞪他,為之氣結。他彎身,附在她耳邊低語:「那我們怎麼辦?我的身子……」

展桃花微皺雙眉,一臉無奈,「到時再看著辦吧。」

三更天,展桃花悄悄推開木門,她左窺右望,觀察許久後,才敢輕喊:「以謙,外頭天寒,進來吧。」

周以謙從門邊竄出,搓揉臂膀取暖,微咳幾聲,輕笑道:「如果我不進去,你會陪我待在屋外嗎?」

「今天不行!」她朝他微笑,「今天有你師父在,被瞧見了總是不好,你快進來。」她敞開房門讓他進入。

看著周以謙跨進屋內,她突然在黑暗中瞥見一雙賊目,一時心慌,趕緊將房門關上,卻笨拙地將自己留在屋外。

「桃花姑娘,這麼晚了,還沒睡?」

展桃花被黑暗中緩緩走近的孫中和嚇了一跳,她輕拍胸口,雙唇微顫道:「孫大夫,您也還沒睡啊。」

「老人家毛病多,頻尿,夜裡總要起來好幾回。」孫中和嘴角微微上揚,窺見門邊夾了一塊白色衣料。

「是睡不慣吧。」展桃花也瞥了一眼,尷尬的笑了下,身子緊貼在門邊,「家裡做的是香燭生意,少不了堆些冥紙和棺材,讓您老人家見著了這些晦氣玩意兒,真抱歉。」

「哪的話。姑娘肯讓我們客居此地,已是萬分榮幸,豈有嫌棄的道理?」孫中和笑得開懷,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線,「況且你家的棺材無論雕工還是材質都屬上品,剛才我試睡了一會兒,通體舒暢,往後我若歸西時,定要以謙來此選副上好棺木。」

展桃花抿嘴淡笑,「您真豁達。」

「行醫多年,生老病死看得多,心胸自然豁達。不過……」孫中和話鋒一轉,「老夫有一事想冒昧請問姑娘,希望你不會介意。」

「什麼事?」

孫中和一臉賊氣,在她耳邊低語:「我瞧你與以謙關係匪淺,不知你與他是否已私定終身?」

「沒……沒有。」展桃花俯首,頻轉五指。

孫中和刻意壓低嗓音,「那巫山雲雨之事,做過了嗎?」

「巫山雲雨?」她滿臉困惑的看著他,「這是什麼?」

「就是夫妻之間的那檔事!」

「啊?」展桃花羞紅雙頰,忍不住驚叫出聲。

聽見她的驚呼聲,房裡的周以謙幾度欲開門,卻還是強忍怒意。真是氣死人了,那老頭盡說些渾話……

孫中和窺見房內晃動的人影,心裡興味十足,「姑娘如此詫異,想必是做過了?」

「沒……沒有!」展桃花斂起面容,一派正經道:「我和他清清白白,從沒做過踰矩的事。」

孫中和捻著鬍鬚,昂首輕笑,「你這孩子真有趣,我倒希望你與他真做了些什麼。」

她瞪圓杏眼,啞口無言。這位老人家的性情,還真是怪得可以!

孫中和輕笑,「小姑娘,我愛捉弄人,剛才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

「我這徒弟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壞毛病,好比說那見錢眼開的市儈性格,他是屢勸不聽。」孫中和嘴角噙著笑意,低沉的嗓音真摯肯切。

「我知道,和他初識時,他就向我討了十文錢。」展桃花眼神溫和,「但如果不是他如此市儈,我還以為他是我一輩子都觸不到的神佛。」

「他還不敬神鬼,脾氣拗得很!」孫中和撚鬚,口裡發出嘖嘖聲,「每逢初一十五,他總是躲得遠遠的,深怕我們逼他拿香拜神。」

「我知道,所以當我要為他驅邪時……」她忍不住抿嘴淡笑,「他以為我瘋了。」

「還有,他虛偽,標準的偽君子!」孫中和唇瓣緊抿,稍顯不悅,「你瞧瞧他對我和對他師娘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我知道,他只是不善表現自己的情緒。他面容清冷、淡然,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展桃花綻開笑顏,羞紅雙頰,「必要時,他也可以很熱情。」

孫中和有些驚訝,「這些毛病他全告訴你了?」

「不是,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這副樣子。」

「哈,有意思!除了在我面前,這可是他頭一回向人表露真性情。」孫中和抬首大笑,俏皮的對她眨眨眼,「孩子,你在他心中一定佔了很重的地位。」

「是嗎?」展桃花瞥向門內的人影,目光溫柔的注視著,卻不知道周以謙也正定定的看著她的身影。

「小姑娘,夜深了,早點歇息吧。」孫中和淡笑,雙手背在身後,臨去前,喃喃自語:「真沒料到,明日得先把如月送回去,另外再幫她找個如意郎君了。」

展桃花看著他的背影,想著他的話,不禁發愣起來。突然,一雙大手冷不防的攬過腰際,將她拖進房裡,她險些驚呼出聲,大喊淫賊。

看著周以謙貼近的面容,她一顆心急速跳動,深吸口氣後,嬌嗔道:「你越來越像淫賊了!」

周以謙趁她不備,輕啄她的粉頰,輕笑道:「從不知道你這麼瞭解我。」

「才……才沒有!」展桃花撇開眼,不敢直視他深邃的雙眸,「那是我隨便亂猜的。」

「真厲害,猜中了七八分。」

「沒全猜中?」

「沒有。」周以謙神情真摯,字字清晰道:「我貪財,但為了你,我可以分文不取。我不敬鬼神,但你說的每句話我都信。我虛偽,但在你面前,我無法掩飾。因為你,我過去的毛病收斂許多。」

「是嗎?」展桃花垂首輕笑。

「但也因為你,我最近多了項壞毛病。」他微蹙眉頭,難掩困擾之情。

「什麼毛病?」她瞪大杏眼,好奇的看著他。

「就是當我看到你時……」周以謙微瞇雙眼,附在她耳邊低聲道:「越來越想吃掉你。」

展桃花的耳根通紅,腦中思緒瞬間一片空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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