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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桐華 -【大漠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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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4:4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書名】:大漠謠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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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5:16 |只看該作者
《大漠謠》第一部分  第一章  往事

日子輕快一如沙漠中的夜風,瞬間已是千里,不過是一次受傷後的休息,草原上的草兒已經枯萎了三次,胡楊林的葉子黃了三次。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隨著狼群,從漠北流浪到漠南,又從漠南回到漠北。打鬧嬉戲中,我似乎從未離開過狼群,與阿爹在一起的六年似乎已湮沒在黃沙下,可惜……只是似乎。  

沉沉黑夜,萬籟俱靜。篝火旁,我和狼兄一坐一臥,他已酣睡,我卻無半絲睡意。白日我再次看到匈奴軍隊,三年中的第一次,措手不及間隆隆馬蹄聲驚醒了塵封多年的過去。  

…………

九年前,西域。  

一個人躺在沙漠中,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也盯著我。有蜥蜴從他臉上爬過,他一動不動。我好奇地用爪子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他依舊沒有動,但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好像在笑。  

我從太陽正中研究到太陽西落,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躺著不動,他快要渴死了。  

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把自己很費力很費力捉住的小懸羊給了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了個阿爹!難道只因為他的眼睛裡有一些我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飲過鮮血的他,恢復體力的他,做了據說人類常做的事情——恩將仇報。他用繩子套住了我,把我帶離了狼群生活的戈壁荒漠,帶進了人群居住的帳篷。  

他喝了小懸羊的鮮血,可是他卻不准我再飲鮮血、吃生肉。他強迫我學他直立行走,強迫我學他說話,還非要我叫他“阿爹”,為此我沒少和他打架,他卻一無畏懼。每一次的打架都是我落荒而逃,他又把我捉回去。  

折磨、苦難、煎熬,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如此對我,他為什麼非要我做人?做狼不好嗎?他對我說,我本就是人,不是狼,所以只能做人。當我開始學寫字時,我想明白了幾分自己的身世:我是一個被人拋棄或者遺失的孩子,狼群收養了我,把我變成了小狼,可他又要把我變回人。  

“不梳了!”我大叫著扔掉梳子,四處尋東西出氣。折騰得我胳膊都酸了,居然還沒有編好一條辮子,本來興沖沖地想在湖邊看自己梳好辮子的美麗樣子,卻不料越梳越亂,現在只有一肚子氣。  

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只有一隻半大不小的牛在湖邊飲水。我鼓著腮幫子看了會兒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後,照它屁股上飛起一腳,想把它趕進湖中。牛“哞”地叫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給了它一腳,它尾巴一甩,扭身瞪著我。我忽然明白事情有點不妙,找錯出氣對象了。應該欺軟不欺硬,這頭牛是塊石頭,我才是那個雞蛋。  

我決定先發制牛,弓著腰猛然發出了一聲狼嘯,希望能憑藉狼的威勢把它嚇跑。往常我如此做時,聽到的馬兒羊兒莫不腿軟奔逃,可它居然是“哞”地一聲長叫,把角對準了我。在它噴著熱氣、刨蹄子的刹那,我一個回身,“嗷嗷”慘叫著開始奔跑。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罵固執蠢笨的人時會用“牛脾氣”了。  

狼和牛究竟誰跑得快?我邊“啊啊”叫著,邊琢磨著這個問題。等我屁股堪堪從牛角上滑過時,我摸著發疼的屁股,再沒有空胡思亂想,專心地為保命而跑。  

左面,急轉彎,右面,再急轉彎,左面……  

“牛大哥,我錯了,你別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我以後只欺負羊。”我已經累得快要撲倒在地上,這只牛卻蹄音不變,“得得”地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別看現在就我一隻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們會吃了你的。”蹄音不變,威脅沒有奏效,我只能哭喪著臉繼續跑。  

我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傷……了我,我……我……我阿爹會把你煮著吃了的,別再追……追……我了。”  

話剛說完,似乎真起了作用,遠處並肩而行的兩個人,有一個是阿爹。我大叫著奔過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對他如此熱情,隔著老遠就大張雙手撲向他懷中。他腦子一熱,竟然不辨原因,只趕著走了幾步半屈著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後的牛時,急著想閃避卻有些遲了。他身旁的男子箭步攔在了阿爹身前,面對牛而站。  


我大瞪著雙眼,看著牛直直沖向他,眼看著牛角就要觸碰到他,電光火石間,他雙手同出,握住了牛的兩隻角,黑牛憤怒地用力向前,蹄子踏得地上草碎塵飛,他卻紋絲不動。我看得目瞪口呆,腦子裡唯一冒出的話是:如果他是狼,肯定是我們的狼王。  

阿爹抱著我避開幾步,笑贊道:“常聞人贊王爺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那個少年側頭笑道:“一點蠻力而已,所能降服的不過是一頭小蠻牛,哪裡能和先生的學識比?”  

阿爹看我掙扎著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過是書上的死道理,王爺早已經從世事中領會。”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著牛腿就是一腳:“讓你追我!還追不追?追不追?踢你兩腳,竟然敢追得我差點跑死。”  

本來已經被少年馴服了幾分的牛忽然蠻勁又起,搖頭擺尾地掙扎著。阿爹一把拽回我,對男子抱歉地說:“這是小女,性格有些刁蠻,給王爺添麻煩了。”又扭頭對我道,“快些給王爺行禮問安。”  

我立著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彼時的我還不懂如何去欣賞人的美醜,可那樣的英俊卻是一眼就可以體會到的。我癡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嗎?不過於單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長得和你一樣高時,有沒有你好看。”  

他輕咳兩聲,欲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轉頭專心馴服小牛。阿爹面色尷尬地捂住我嘴巴:“王爺見諒,都是臣管教不當。”  

黑牛戾氣漸消,他謹慎地鬆開手放黑牛離去,轉身看見阿爹一手捂著我嘴,一手反扭著我的兩隻胳膊,而我正對阿爹又踢又踹。  

他頗為同情地看著阿爹道:“這可比馴服一條蠻牛要費心血。”  

把我和蠻牛比?我百忙之中還是抽空瞪了他一眼。他微怔一下,搖頭笑起來,對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纏身,本王就先行一步。”  

他一走,阿爹把我夾在胳膊下,強行帶回帳篷中。我看到過草原上的牧民用鞭子抽打不聽話的兒女,阿爹是否也會如此?正準備著和阿爹大打一架時,阿爹卻只是拿了梳子出來,命我坐好。  

“披頭散髮!左谷蠡王爺不一定是匈奴中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你一定是草原上最醜的女人。”  

我立即安靜下來,一把拽過銅鏡,仔細打量著自己:“比前一日我們看到的那個牙齒全掉光的老婆婆還醜嗎?”  

“嗯。”  

“比那個胖得路也快走不動的大媽還醜嗎?”  

“嗯。”  

我噘嘴看著鏡中的自己,頭髮蓬蓬,間中幾根青草,鼻尖和臉頰上還染著幾點黑泥,說多狼狽有多狼狽,唯獨一雙眼睛,仿若秋水寒星,光華閃動。  

  
阿爹替我把臉擦乾淨,細心地把草揀去,用梳子一點點把亂髮理順。“我們編兩根辮子,我先編一根,你自己學著編另一根,等編好了辮子,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阿爹一面替我編辮子,一面笑說。  

…………

篝火中的枯枝爆開,飛起幾點火星,驚醒了我的回憶,身旁的狼兄慵懶地撐了一個懶腰後又趴回地上。我拍拍狼兄的背,思緒又滑回過去。  

那年我七歲或者八歲,剛到阿爹身邊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編好辮子,也第一次見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單的小王叔、軍臣單于的幼弟、匈奴的左谷蠡王。因為他經常來找阿爹,我們熟稔起來,他只要出去打獵都會帶上我。  

…………

“玉謹,如果還不能背出《國策》,頭髮即使全揪光,今晚也不許你參加晚宴。”討厭的阿爹低著頭寫字,頭未抬地說。  

我想起伊稚斜曾說過我的頭髮像剛剪過羊毛的羊,懨懨地放棄了揪頭髮,盯著面前的竹簡,開始啃手指,“為什麼你不教於單呢?於單才是你的學生,或者你可以讓伊稚斜去背,他肯定樂意,他最喜歡讀漢人的書,我只喜歡隨伊稚斜去打獵。”話剛說完就看見阿爹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我不服氣地說:“於單沒有讓我叫他太子,伊稚斜也說我可以不用叫他王爺。他們既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為什麼不可以?”  

阿爹似乎輕歎了口氣,走到我面前,蹲下道:“因為這是人世間的規矩,他們可以直接叫你,但是你必須對他們用敬稱。在狼群中,沒有經驗的小狼是否也會對成年狼尊敬?不說身份,就是只提年齡,估計於單太子比你大四五歲,左谷蠡王爺比你大了七八歲,你應該尊敬他們。”  

我想了會兒,覺得阿爹說得有些許道理,點點頭:“那好吧!下次我會叫於單太子,也會叫伊稚斜左谷蠡王爺,不過今天晚上我要吃烤羊肉,要參加晚宴,我不要背《國策》,於單才是你的學生,你讓他去背。”  

阿爹把我的手從嘴裡拽出來,拿了帕子替我擦手:“都是快十歲的人,怎麼還長不大?左谷蠡王爺在你這個年齡都上過戰場了。”  

我昂著頭,得意地哼了一聲:“我們追兔子時,他可比不過我。”忽地想起我和伊稚斜的約定,忙後悔地掩住嘴,悶著聲音說:“我答應過王爺不告訴別人,否則他以後就不帶我出去玩了,你千萬別讓他知道。”  

阿爹含笑問:“《國策》?”  

我懊惱地大力擂打著桌子,瞪著阿爹道:“小人,你就是書中的小人,我現在就背。”  

單于派人來叫阿爹,雖然他臨出門前一再叮囑我好好背書,可是我知道,他更知道,他所說的話註定全是耳旁刮過的風,阿爹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兒,搖頭離去。他剛一出門,我立即快樂地跳出屋子,找樂子去!  

僻靜的山坡上,伊稚斜靜靜躺在草叢中,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旁,剛欲嚇他一跳,沒想到他猛然起身捉住了我,反倒嚇我一跳。我哈哈笑著,摟住了他的脖子:“伊……王爺,你怎麼在這裡?我聽說你要娶王妃了,今兒晚上的晚宴就是特意為你舉行的。”  

伊稚斜摟著我坐到他腿上:“又被你阿爹訓話了?和他說了幾百遍我們匈奴人不在乎這些,他卻總是謹慎多禮。是要娶王妃了。”  

我看了看他的臉色:“你不開心嗎?王妃不好看嗎?聽於單說是大將軍的獨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如果不是於單年齡小,單于肯定想讓她嫁給於單。”  

他笑道:“傻丫頭,好看不是一切。我沒有不開心,只是也沒什麼值得特別開心。”  

我笑說:“阿爹說夫和妻是要相對一輩子的人,相對一輩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麼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時,我要找一個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著他稜角分明的臉,猶豫著說:“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著刮了我的臉兩下:“你多大?這麼急著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悶悶地問:“是不是你和於單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輕點下頭,我歎了口氣說:“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只說我現在大概九歲或者十歲,以後別人問我多大時,我都回答不出。”  
他笑握住我的手:“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會不高興?你想想,別人問我們年齡時我們都只能老老實實說,我們都只有一個選擇,可你卻可以自己選,難道不好嗎?”  

我眼睛亮起來,興奮地說:“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決定幾歲呢!那我應該是九歲還是十歲呢?我要十歲,可以讓目達朵叫我姐姐。”  

他笑著拍了我腦袋一下,看向遠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們去捉兔子吧!”他卻沒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應我,眺望著東方,默默出神。我伸著脖子使勁地也看向遠處,只有牛羊,還有偶爾滑過天際的鷹,沒什麼和往常不一樣:“你在看什麼?”  

伊稚斜不答反問:“往東南走有什麼?”  

我皺著眉頭想了會兒:“會遇到牛羊,然後有山,有草原,還有沙漠戈壁,再繼續走就能回到漢朝,阿爹的故鄉,聽說那裡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是你阿爹給你講的嗎?”  

我點點頭。他嘴角微翹,笑意有些冷:“我們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我贊同地點頭,大聲道:“我們的鄢支山最美,我們的祁連山最富饒。”  

伊稚斜笑道:“說得好。一直往東南方走就是漢朝,漢朝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現在漢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長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東方。  

“可恨晚生了許多年,竟只能看著他向西一點點逼近,漢朝的疆域逐漸擴大。一個衛青已經讓我們很頭疼,如果將來再出幾個大將,以現在漢朝皇帝的脾性和胃口,我們只怕遲早要為我們的鄢支山和祁連山而戰,到時我們就不能坐在這裡看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漢朝的繁華富足和漢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禍就在眼前,卻還一心都是親漢。”他雙眼盯著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緩緩而說。  

我看看東面,再看看他,下意識地又把手伸到了嘴裡,一面啃手指,一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輕輕摸過我的眼睛,手指在我唇上印了一下,搖頭笑起來:“希望再過幾年,你能聽懂我的話,也仍舊願意坐在我身旁聽我說話。”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乾淨,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為我舉行,總要打扮一下,雖是做樣子,可是這個樣子不做,不高興的人會不少。你呢?”  

我環顧了四周一圈,有些無聊地說:“我去找於單,下午有騎射比賽,我去看熱鬧,只是希望別撞上阿爹。”  

氣氛輕鬆愉悅的晚宴卻因為我陷入死寂,我雙手捧著裝著羊頭的託盤,跪在伊稚斜面前,困惑地看看強笑著的單于,看看臉帶無奈的阿爹,再看看氣鼓鼓的於單,最後望向了伊稚斜,他眉頭微鎖了一瞬,慢慢展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中卻似乎帶著暖意,讓我在眾人各色眼光下發顫的手慢慢平復下來。  

伊稚斜起身向軍臣單于行禮:“我們的王,玉謹沒有看過單于雄鷹般的身姿,竟然見了大雁當蒼鷹,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場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單太子,太子下午百射百中,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後定是草原上的又一隻頭狼。”他俯身從我手中取過託盤時,竟然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轉身走到於單桌前,屈了一條腿跪在於單面前,低下頭,將羊頭雙手奉上。  
眾人轟然笑著鼓掌歡呼,紛紛誇讚於單大有單于年輕時的風範,各自上前給於單敬酒。於單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面前,取過奴役奉上的銀刀,在託盤中割下羊頭頂上的一塊肉,丟進了嘴中,從頭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謙卑、紋絲不動地跪著。  

單于嘴角終於露出了滿意的一絲笑,舉著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著與單于共飲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場中唯一沒有笑的人,難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著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魯莽衝動,伊稚斜不用在這麼多人面前彎下他的膝蓋,低下他的頭,跪年齡比他小、輩分比他低、個子沒他高的於單。  

阿爹笑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丫頭,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功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後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麼,再琢磨一下王爺為何要這麼做,背著《國策》的權謀術,卻還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我真是教女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處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願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為自己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  

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裡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只裝作沒看見。他說“你不會游水,別離湖那麼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著水深,看能不能繼續走。於單揪著我的衣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游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想起當日的事情,我心裡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于,卻奉給伊稚斜。結果既開罪了單于,又給自己心中的英雄惹了麻煩。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唇笑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  

…………

我十歲時因為伊稚斜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于、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髮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情地看著王妃的髮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著眉頭籲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面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問安。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只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麼知道是玉謹在外面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 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會很多漢朝玩藝兒,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漂亮的髮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髮髻要手很巧、心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只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麼先前都聽人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歎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一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的功夫花上一點兒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 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只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只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髮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鬱地看著前方,沒什麼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髮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兒,輕歎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歎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裡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著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麼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嘴,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麼時候這麼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仿似一些被他藏在心裡的東西慢慢滲出,彙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兒,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嘴呵呵笑起來,只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只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歎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麼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麼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丫頭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只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似衝動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麼熱度,像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

《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麼爭鬥、臣子怎麼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裡玩?”問完後,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麼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麼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娶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于,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裡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裡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麼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制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谷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戰,左谷蠡王誠摯豪爽,左谷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麼?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兒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麼王爺。”  

兩人彎著身子在灌木叢中潛伏而行,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面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面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她靠在阿爹肩頭,壓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為什麼不去找單于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面前。  

阿爹眼中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兒子,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只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麼看?又不是鬥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麼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麼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甩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阿爹深吸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麼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只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麼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為什麼那麼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麼公主,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的我,而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雖互相贈送的不是芍藥,但意思卻是一樣。”  

“那她怎麼如今做了單于的妻子?為什麼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於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麼?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得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捨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普通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于不顧,所以她只能做了單于的妻子。若單于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于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只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也是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他母親的痛苦。”阿爹輕歎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上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歎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上一爭長短,只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的皇帝單于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麼那麼生氣,回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只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你的性子的確不像,可正因為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斷善謀,否則只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回狼群中。”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也回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兒,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于,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面,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于,我就帶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待,我只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后,於單是個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麼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麼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回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麼不可以回頭?”  

“等我們回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兒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沒有到一年,軍臣單于意外去世……  

我突然站起,深吸幾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陽。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回憶之後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只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卻的那天。  

阿爹最後叮囑的話再次迴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拼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回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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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5: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初遇

狼兄迎著朝陽站起,一身銀毛在陽光下閃爍著千萬點微光。他昂著頭,引頸而嘯,長長的嘯聲回蕩在天地間。我也伴隨著狼兄呼嘯起來,一面笑著高舉起雙手,仿似擁抱朝陽,擁抱新的一天。

林間的鳥兒撲落落地騰起,驚叫著直沖向藍天。薄霧輕寒中,晨曦伴著落葉在林間歡舞,彩雲隨著鳥兒在天空飛翔。我哈哈笑著踢了狼兄一腳:“看誰先到月牙泉邊。”嘯聲未落,人已直沖出去。  

三年的時間,狼兄已長得和我齊腰高。我稱呼他狼兄並不是因為他比我大,狼兄只是我隨口起的敬稱。實際上我重回狼群時,他還不到一歲,是個剛能獨自捕獵的小狼,可他現在已是我們的狼王。雖然在背狼處,我經常對他連踢帶踹,其實我還是很尊敬他。  

狼兄似乎感覺到我在想什麼,對著水面不滿地哼哼了幾聲,俯下頭繼續飲水。狼兄一直認為自己英俊天下第一、武功舉世無雙,雄狼一見就臣服,雌狼一見即傾倒,奈何碰上我這只不買他賬的“狼”,只能感歎既生他,何生我?  

為了容易辨別,我也曾嘗試給其他各位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狼起名字,分別是狼一、狼二、狼三……依此類推,直到無限。我剛到時,只須命名到“狼九十九”,如今隨著我和狼兄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我腦中已經完全混亂,只記得最後一次命名是“狼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情。在我發現我看見一隻狼要想半天他的名字時,我無奈放棄了我的命名嘗試。  

當年秦朝靠著“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最終“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我估計我和狼兄“一匡狼天”的霸業,只是遲早的問題,我畢竟還是一個人,鼻子遠比不上狼兄,記憶狼貌對我還真有些困難。  

阿爹如果知道我竟然把他教給我的權謀之術首先應用到狼群中,不知道會笑還是會愁?如果當年我能早點懂事,早點明白這些,能夠幫阿爹一臂之力,是否一切會不一樣?  

“敦煌四月好風光,月牙泉邊好梳妝……”懶懶臥於一旁的狼兄,冷冷橫了我一眼,打了個響亮的噴鼻後又不屑地閉上了眼睛,正如我不認為他英武不凡,狼兄也從不認為我長得有些微好看,和毛皮水滑油光的母狼比起來,我只怕醜得難以入狼目。  

我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面編著辮子,一面繼續唱歌:“月牙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打狼怕狼爪,徘徊心不定啊咿喲……”  

臨水自照,波光映倩影。三年時間,從阿爹口中的小姑娘變成了窈窕少女,雖然不能誇自己是淑女,但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我朝著水面的影子做了個鬼臉,滿意地點點頭,打個呼聲,示意狼兄可以回去了。狼兄展了個懶腰,起身在前慢跑而行。  

我們立在鳴沙山高處,看著遠處蜿蜒而行的一個小商隊,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準備紮營休息。想著快要用完的鹽以及已經破爛的裙子,我蹲下身子,用無比諂媚的笑容看向狼兄,狼兄卻不領受我的諂媚,一副見到怪物被嚇到的表情,猛退了幾步,皺著整張臉,帶著幾分不耐煩瞪著我。  

我向他低低嗚叫幾聲,請他先回去,我打算去偷商隊。他無奈地看了我一會兒,估量著我絕對沒的商量,最後示意陪我一塊兒去。我撲上前摟著他的脖子笑起來,他閉著眼睛,狀似勉為其難地忍受著我,身子卻緊緊挨著我。  

自從離開阿爹,再沒有人會張開雙臂抱我入懷,可是幸運的我有狼兄,雖然他不可能抱我,不過我抱他是一樣的。  

我們兩個偷偷摸摸地潛伏著接近商隊的紮營地。這是個非常小的商隊,估計也就十個人。我心裡微感詫異,以前從沒有見過這麼小的隊伍,他們是買賣什麼的呢?我只顧著自個兒琢磨,狼兄等得有些不耐煩,從背後輕輕咬了下我的屁股,我又羞又怒,回頭猛擰了下他的耳朵。  

他看我真生氣了,歪著腦袋,大眼睛忽閃忽閃,一臉不解。我無奈地歎口氣,堂堂狼王陪我在這裡偷雞摸狗,我就小女子不記大狼過,放他一次。我惡狠狠地警告他不許再碰我的屁股,否則不再為他烤肉吃,說完轉頭又繼續觀察商隊。  


  
一個黑衣大漢手腳麻利地抬出一個輪椅放在地上,另一個紫衣大漢躬身掀起馬車簾子,一襲白映入眼中。  

那白並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親切舒服熨貼的,仿佛把秋夜的月色搗碎浸染而成,白中泛著些微黃。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蘭玉樹。他只是靜靜坐著,我已覺得仿佛感覺朗月出天山,春風過漠北。  

紫衣漢子伸手欲扶坐在馬車內的少年下車,少年淡然一笑,溫和地推開他的手,自己雙手撐著緩緩從馬車上一點點移下。我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老天總會嫉妒人世間的完美嗎?  

從馬車邊緣移坐到輪椅上時,輪椅在沙中滑動了一點,白衣少年險些摔倒在沙地裡,幸虧及時拽住了馬車椽子才又穩住。紫衣大漢幾次欲伸手幫他,都被黑衣漢子看了幾眼後,又縮回了手。  

平常人從馬車下地不過一個跳躍而已,這個少年卻足足費了半盞茶的功夫。但他自始至終嘴邊含著絲淺笑,本來狼狽的動作,他做來卻賞心悅目,即使慌亂中,也透著一股從容不迫。  

少年舉頭看了會兒四周連綿起伏的鳴沙山后,又緩緩把目光投向那一彎靜臥在沙山包圍中的月牙泉。泉水映著湛藍的天空,碧光瀅瀅。他眼中流露著幾分讚歎,千百年來,黃沙滾滾卻不能吞噬這彎形如月牙的泉水。  

藍天、黃沙、碧水,無風無聲,我平常看慣的冷清景色,卻因他一襲白衣,平添了幾分溫和,原來山水也有寂寞。  

我只顧盯著他看,竟然忘了我來的目的。猛然醒覺自己為何在此,一瞬間有些猶豫,偷是不偷?又立即想有什麼理由讓我不偷?有這麼一個少年的存在勢必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如此大好機會怎麼能錯過?  

黑衣大漢和紫衣大漢如兩個鐵塔,立在少年身後,一動不動。其餘幾個男子都在匆匆忙碌,紮帳篷,堆火做飯。我確定無人會注意到我們時,示意狼兄就在這裡等我。我慢慢向他們的駱駝爬去。先摸清楚他們到底賣什麼,看有無我需要的東西,鹽巴恐怕要等到他們做飯時才能知道放在哪裡,否則很難找。  

沙漠戈壁中的往來商旅大都依靠駱駝載運貨物長途跋涉。駱駝性情溫順,我早已摸清它們的性子,從無失手。而我在狼群中練出的潛行手段,人也很難發現我,可我大意下居然忘了那匹牽著馬車的馬。它被解開了韁繩,在一邊悠閒地吃著乾草。我剛接近駱駝,這匹看似一直沒有注意我的臭馬居然引頸高嘶。沒有想到馬也會玩兵法,居然懂得誘敵深入,一舉擒之。  

紫衣大漢和黑衣大漢迅速擋在白衣少年身前,其餘漢子向我包圍而來。我瞪了眼那匹臭馬,明顯感覺它眼裡滿是笑意,但也顧不上和它算帳了,逃跑要緊。匆匆向外奔去,狼兄無聲無息地猛然躥出,替我撲開兩個漢子,擋開了追截。  

我和狼兄正要飛奔離去。一個溫和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在身後響起:“姑娘如果確定跑得過我手中七箭連發的弩弓,不妨一試。”  

我腳步一滯,停了下來。狼兄迅速回身向我低叫,它不懂我們面臨的困境。我無奈地皺皺眉頭,讓他先走,轉身擋在他身前。  

白衣少年手裡握著一個小巧的精鐵製作的弩弓。他看我轉身,放下了正對著我的弩弓,打量著我。一旁的紫衣漢子指了指每一匹駱駝後臀上打的一個狼頭烙印,嘲笑道:“你是瞎了眼,還是吃了熊心?居然敢打我們的主意?就是沙漠中的沙盜見了我們也有多遠避多遠。”  

狼兄因為我不肯隨他走,已經變得極其暴躁,卻仍然不肯獨自離去,一個縱躍,跳到我的身前,兇殘地盯著對面的人群,隨時準備著一擊必殺。  

對面的紫衣漢子打量了一眼狼兄,驚叫道:“那是狼,不是狼狗!”所有人聞言,面色立變,緊張地看向四周。沙漠裡的狼都是群體出現,一隻並不可怕,但如果是無數隻狼,甚至能讓小的軍隊滅亡。可今天他們白擔心了,因為我的大意,附近只有我和狼兄,召喚其他狼過來還需要一段時間。  

白衣少年對著狼兄舉起了手中的弩弓,但眼睛卻是盯著我。我忙閃身擋到狼兄身前:“請不要……傷害他,是我……我想偷你們……的東西,不是他。”  

自從回到狼群,我除了偶爾偷聽一下商旅的談話,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類說過話。雖然經常對著狼兄自言自語,可不知道因為緊張還是什麼,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白衣少年溫和地問:“就這一隻狼嗎?”我心中暗恨,如果有其他的,我還能讓你們對我問三問四?腦子裡快速合計著,說真話?說假話?幾經權衡,覺得這個少年不好騙,而且女人的直覺告訴我,其實他早已經猜測到真相,如今的問話只是用來安撫他身邊的漢子們。  

“只有……這一隻。”我的話音剛落,眾人的神色都放鬆下來,又都好奇詫異地看著狼兄和我,想不通為何我可以和狼共處。  

白衣少年一面收起弩弓,一面說:“管好你的狼。”我點點頭,回身卻對狼兄說,我說攻擊時再攻擊。又問少年:“你們要砍掉我的哪只手?”我曾經聽到商人談論企圖偷東西的人被捉住後,經常會被砍掉手以示懲戒。  

紫衣漢子問:“你想偷什麼?”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破爛的裙子,想著白衣少年精緻的衣服,囁嚅道:“我想……我想……一條裙子。”紫衣漢子吃驚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質問:“就這個?”我道:“還有鹽。”紫衣漢子冷聲說:“我們有幾百種方法讓你說真話,你最好……”  

白衣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去把那套鄯善海子送的衣裙拿來,再把我們的鹽留夠今日用的量,剩下的都給她。”紫衣漢子面色微變,張嘴說:“九爺……”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頭閉上了嘴巴。不大會兒功夫一個漢子捧著一套淺藍色的衣裙給我,我傻傻地接過,又拿著一小罐鹽,怔怔看著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淺笑著說:“我們一行人都是男子,沒有女子的衣裙,只有這一套,是經過樓蘭時,一個朋友贈送與我的,希望你能喜歡。”我摸著手中羊脂般軟滑的裙子,這應該是最名貴的絲綢,覺得這份禮物未免太昂貴,有心拒絕,最終卻禁不住誘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他微一頷首:“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向他行了個禮,招呼狼兄離去。  

一聲馬嘶從身後傳來,我回身氣瞪了一眼那匹馬,但拿人的手軟,如今礙于它的主人,肯定不能和它計較。狼兄卻不管什麼人情面子,猛然一個轉身,全身毛髮盡張,仰天長長地呼嘯起來,嘯聲未盡,幾匹駱駝已全部軟倒在沙地裡,那匹馬兒雖沒有倒下,可也四腿直哆嗦。  

我不禁放聲大笑,不給你個狼威,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沙漠裡的大王?統禦幾萬頭狼的狼王,豈是你惹得起的?許是被我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驚住,白衣少年神情微怔,定定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臉上一紅,忙收住了笑聲,他也立即移開眼光,讚歎地看向狼兄:“這匹馬雖不是汗血寶馬,可也是萬中選一的良駒,據說可獨力鬥虎豹,看來全是虛言。”  

我歉然地道:“虛言倒是未必,尋常的虎豹是不能和我的狼兄相比的。”說完趕緊催狼兄走,我看他對那匹萬中選一的良駒很有胃口的樣子,再不走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  

走遠了,回頭看他們,黃沙碧水旁的那襲白衣似乎也成了沙漠中一道難忘的風景。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見我,卻仍舊用力地向他揮了揮手後才隱入沙山間。  

篝火旁只有我和狼兄,別的狼都因為畏懼火而遠遠躲著。狼兄最初也怕火,後來我教著他慢慢適應了火,其它狼卻沒有這個勇氣。我強迫狼一、狼二他們在篝火旁臥下,不但從沒有成功過,反倒我摧殘狼兒的惡行在狼群中廣為流傳,我成為狼媽媽嚇唬晚上不肯睡覺的小狼的不二法寶,一提起要把他們交給我,再刁鑽淘氣的小狼也立即畏懼地乖乖趴下。  

我攤開整條裙子,仔細看著。不知道是用什麼植物上的色,才有這夢幻般的藍。手工極其精緻,衣袖邊都密密繡著朵朵流雲。一條墜著小珍珠的流蘇腰帶,系上它行走,珍珠流蘇肯定襯托得腰身搖曳生姿。樓蘭女子終年都必須用紗巾覆臉,所以還有一條同色薄紗遮面絲巾,邊角處一圈滾圓的大珍珠。當戴上絲巾遮住臉時,那一圈珍珠正好固定在頭髮上,渾然天成的發箍。如果在家中不需要遮臉時,放開的絲巾垂在頭後,襯托著烏髮,與頭頂的珍珠發箍相襯,又是一個別致的頭飾。  

我側頭看著狼兄,問道:“這衣裙是不是太貴重了?你說那個九爺為什麼會給陌生人這麼貴重的東西?這麼多年我竟然還是改不了一見美麗東西就無法拒絕的毛病……”狼兄早已經習慣於我的喋喋不休,繼續安然地閉著眼睛睡覺,無視我的存在。  

我揪了下他的耳朵,他卻一動不動,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囉嗦,靠在他身邊慢慢沉入睡鄉。  



又到滿月的日子。我一直困惑於狼對月亮的感情,他們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分外激動,有的狼甚至能對著月亮吼叫整個晚上。所以,現在這片大漠中,一片鬼哭狼嚎。膽小點的旅人今夜恐怕要整夜失眠了。  

黑藍天幕,月華如水,傾瀉而下,落在無邊無際、連綿起伏的大漠上,柔和地泛著銀白的光。我穿著我最貴重的裙子,與狼兄漫步在沙漠中。  

藍色的裙裾隨著我的步伐飄飄蕩蕩,起起伏伏。用珍珠發箍束於腦後的萬千青絲與紗巾同在風中飛揚。我脫去鞋子,赤腳踏在仍有餘溫的細沙上,溫暖從足心一直傳到心裡。極目能到天的無窮盡頭,一瞬間,我感覺這個天地仿佛都屬於我,我可以自由翱翔在其間。我忍不住仰頭看著月亮長嘯起來,狼兄立即與我嘯聲應和,茫茫夜色中無數隻狼也長嘯呼應。  

我想我有點明白狼在今夜的特異了,月亮屬於我們,沙漠屬於我們,孤獨驕傲悲傷寂落俱在那一聲聲對月的長嘯中。  

我和狼兄登上一個已經風化得千瘡百孔的土墩高處。他昂然立著,俯瞰著整個沙漠。他是這片土地的王者,他正在審閱著屬於他的一切。我雖有滿腹的感慨,卻不願打擾他此時的心情,遂靜靜立在他的身後,仰頭欣賞起月亮。  

狼兄低叫了一聲,我忙舉目向遠處望去,但我目力不如他,耳力不如他,看不到、聽不到他所說的異常,除了狼嘯聲傳遞著的資訊,於我而言那仍然是一片美麗安靜的夜色。  

過了好大一陣兒,我漸漸能聽出藏在夜色中的聲響,越來越近,好似上千匹馬在奔騰。狼兄嘲笑說沒有我判斷的那麼多。再過了一會兒,我漸漸能看得分明,果如他所言,夜色下大概十幾個人的商旅隊伍在前面疾馳,後面一兩百人在追逐,看上去不是軍隊,應該是沙盜。  

漫天黃沙,馬蹄隆隆,月色也黯淡了許多。狼兄對遠處的人群顯然很厭煩,因為他們破壞了這個屬於狼的夜晚。但他不願爭鬥,他搖晃下腦袋,趴了下來。狼群有狼群的生存規則,規則之一就是不到食物缺乏的極端,或者為了自保,狼是儘量避免攻擊人,不是懼怕,只是一種避免麻煩的生存方式。  

我穿好鞋子,戴上面紗,坐了下來,看著遠處結局早已經註定的廝殺。據說被沙盜盯上是不死不休,何況力量如此懸殊的爭鬥。前方的商旅隊伍中已經有兩個人被砍落下馬,緊跟而至的馬蹄踐踏過他們的屍身,繼續呼嘯向前。  

突然一匹馬的馬腿被沙盜們飛旋而出的刀砍斷,鮮血飛濺中,馬兒搖晃著向前俯衝著跪倒在地上,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眼看著他就要被後面的馬蹄踐踏而死,前方的一個人猛然勒馬一個迴旋,把落馬的人從地上拉起,繼續向前急沖,但馬速已經明顯慢了下來。被拎起的那個人掙扎著欲跳下馬,而救了他的人似乎對他很不耐煩,揮手就砍向他的後脖子,他立即暈厥,軟軟地趴在了馬上。  

我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氤氳血色,鼻端似乎能聞到絲絲腥甜。三年前的漫天馬蹄聲再次得得迴響在耳邊。我忍不住站起來,眼睛空茫地看著下方……  

…………

於單和我騎著整個匈奴部族最好的馬,逃了兩日兩夜,卻仍舊沒有逃到漢朝,仍舊沒有避開追兵。於單的護衛一個個死去,最後只剩下我倆。我害怕我們也會很快掉下馬,不知道那些馬蹄子踏在身上痛不痛。伊稚斜,你真的要殺阿爹和我們嗎?如果你殺了阿爹,我會恨你的!  

“玉謹,我要用刀刺馬股一下,馬會跑得很快。等我們甩開追兵一段,我就放你下馬,你自己逃。你小時候不是在這片荒漠中做過狼嗎?這次你重新再做狼,一定要避開身後的獵人。”  

“你呢?阿爹說要我們一起逃到中原。”  

“我有馬呢,肯定跑得比你快!等我到了中原,我就來接你。”於單笑容依舊燦爛,我望著他的笑容,卻忽地害怕起來,搖頭再搖頭。  

於單強把我丟下馬,我在沙漠中跑著追他,帶著哭音高喊:“不要丟下我,我們一起逃。”於單回身哀求道:“玉謹,就聽我一次話好不好?就聽一次,我一定會來接你的,趕緊跑!”  

我呆呆看了他一瞬,深吸口氣,用力點了下頭,轉身瘋跑起來,身後於單策馬與我反方向而行。回頭間,只見蒼茫夜色下,兩人隔得越來越遠,他回身看向我,笑著揮了揮手,最終我們各自消失在大漠中。  

我只記得馬兒跑得快,可忘了已經跑了兩日兩夜的馬,馬股上又不停流血的馬,再快又能堅持多久?還有那血腥氣,引著不知道我已經單獨跑掉的追兵追他。  

………

沙盜好像對這個遊戲的興趣越來越大,竟然沒有再直接砍殺任何一個人,只是慢慢從兩邊沖出,開始包圍商隊。  

眼見包圍圈在慢慢合攏,我猛然拿定了主意,這次我非要扭轉上天已定的命運。看了眼狼兄,對著前方發出一聲狼嘯。狼兄抖了抖身子,緩緩立起,微昂著脖子,嘯聲由小到大,召喚著他的子民。  

刹那間茫茫曠野裡狼嘯聲紛紛而起,一隻只狼出現在或高或低的沙丘上、殘壁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夜色中,一雙雙閃爍著綠光的眼睛仿佛點燃了通向地獄大門的引路燈。  

不知道沙盜們屬於哪個民族,大吼著我聽不懂的話,立即放棄了追擊商旅,開始急速地向一起團聚,一百多人一圈圈圍成了一個隊伍尋找著可以逃生的路口,可四周全是狼,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另一個地方少。群狼遙遙盯著他們,他們也不敢貿然攻擊狼群。生活在沙漠裡的沙盜又被稱為狼盜,他們應該很瞭解一場不死不休的追逐是多麼可怕。  

那個商旅隊伍也迅速靠攏,雖然弱小,但他們都有著極其堅強的求生意志。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旁邊是沙漠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沙盜,週邊是上萬隻的狼,一般的商旅在面對這樣的情形時還能隊伍如此整齊?  

狼群的嘯聲已停,沙盜們也沒有再大吼大叫,靜謐的夜色中透著幾絲滑稽,真正人生無常!沙盜這麼快就從捕獵者的角色成為了被獵者。我估計他們該想用火了,可惜附近沒有樹木,即使他們隨身攜帶著火把,那點螢火之光也沖不出狼群。  

沙盜逐漸點起了火把,我拍了拍狼兄:“估計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再追殺別人,讓狼群散開一條道路放他們走。”狼兄威風擺夠,剛才因他們而忍著的不高興也已消散,沒什麼異議地呼嘯著,命狼群散開一條路。  

起先在混亂中一直沒有人注意隱藏在高處的我們,這會兒狼兄的呼嘯聲忽然在安靜中響起,所有人立即聞聲望向我們。狼兄大搖大擺地更向前走了幾步,立在斷壁前,高傲地俯看向底下的人群,根根聳立如針的銀髮在月光下散發著一層銀光,氣勢非凡。  

我氣踢了他一腳,又開始炫了。唉!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只母狼要一顆芳心破碎在這裡。  

此時狼群已經讓開一條道路,沙盜呆呆愣愣,居然全無動靜,一會兒仰看向我們,一會兒又盯著那條沒有狼群的道路,不知道是在研判我和狼兄,還是在研判那條路是否安全。  

我不耐煩起來,也不管他們是否能聽懂漢語,大叫道:“已經給了你們生路,你們還不走?”沙盜們沉默了一瞬,猛然揮舞著馬刀大叫起來,跳下馬,向我們開始跪拜。我愣了一下,又迅即釋然,沙盜們雖然怕狼,可也崇拜狼的力量、殘忍和堅韌,他們自稱為狼盜,也許狼就是他們的精神圖騰。他們叩拜完後,又迅速跳上馬,沿著沒有狼的道路遠遁而去。  

待滾滾煙塵消散,我長嘯著讓下麵的狼群都該幹嗎就幹嗎去,夜色還未過半,你們悲傷的繼續悲傷,高興的仍舊高興,談情說愛的也請繼續,全當我沒有打擾過你們。狼群對我可不像對狼兄那麼客氣,齊齊噓了我一聲,又朝我齜牙咧嘴了一下,方各自散去。聽在人類耳裡,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我看了眼底下的商旅,沒什麼心思與他們說話,招呼狼兄離去。我們剛跳躍下土墩,沒有行走多遠,身後馬蹄急急,“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回身微點了下頭,只是快跑,想甩脫他們。  

“姑娘,請等等!我們被沙盜追趕得已經迷失了方向,還請姑娘再指點我們一條路。”  

他們如此說,我只能請狼兄先停下。他們的馬離著狼兄老遠,就抵著腿嘶鳴著,死活不肯再多走一步,我讓狼兄留在原地,收斂一下身上的霸氣,也斂去自己身上狼的氣息,向他們行去,他們立即紛紛下馬。大概因為我穿著的這條衣裙是樓蘭服飾,他們為了表示對我的尊敬,向我行了一個樓蘭的見面禮,又用樓蘭語向我問好。我摘下面紗:“我雖然穿著樓蘭服裝,可不是樓蘭人,他們的話我也聽不懂。”  

一個男子問道:“你是大漢人?”我躊躇了一下,我是嗎?阿爹說過他的女兒自然是漢人,那麼我應該是大漢人了,遂點點頭。  

一個聲音在眾人後面響起:“我們是從長安過來購買香料的商隊,不知姑娘是從哪裡來?” 循聲望去,我認出他就是剛才那個救人的人。  

沒有想到只是一個年紀十六七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一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正充滿探究地盯著我,臉上帶著一抹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我避開他刀鋒般銳利的目光,低頭看向地面。  

他感覺到了我的不悅,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盯著我。他身旁的一個中年男子忙上前幾步,陪笑道:“大恩難言謝,姑娘衣飾華貴,氣宇超脫,本不敢用俗物褻瀆,但我們正好有一副珍珠耳墜,堪堪可配姑娘的衣裙,望姑娘笑納。”一面說著,中年人已經雙手捧著一個小錦盒,送到我面前。  

我搖搖頭:“我要這個沒用,你們若有女子的衣裙倒是可以給我一套。”幾個男人面面相覷。  

我道:“沒有就算了,你們想去哪裡?”中年男子道:“我們想去敦煌城,從那裡返回長安。”我微一沉吟道:“從此處到鳴沙山月牙泉要四天的路程,我只能領你們到那裡。”  

眾人聞言都臉顯憂色,只有那個少年依舊嘴角含著抹滿不在乎的笑。中年男子問道:“從月牙泉進敦煌城的路我們認得。但有近路嗎?我們的駱駝被沙盜追擊時已經劫去,大部分的食物和水也丟了,如果不快點,我怕我們僅余的水支撐不到月牙泉。”我道:“我說的天數是我的速度,你們有馬,應該能快一到兩天。”他們聞言,神色立即緩和許多。  

他們決定先休息吃東西,恢復一下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後的體力再上路。徵詢我的意見時,我道:“我整天都在沙漠中遊蕩,沒什麼事情,隨便你們安排。”心中卻暗驚,這麼幾個人居然能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如果不是沙盜占了地勢之力,他們之間還真難說誰輸誰贏。  

我吩咐狼兄先行離去,但求他派幾隻狼偷偷跟著我。狼兄對我與人類牽扯不清微有困惑,卻只是舔了下我的手,小步跑著優雅地離開。  

商隊拿出了食物和水席地而坐,我離開他們一段距離,抱膝坐在沙丘上。人雖多,卻一直保持著一種尷尬的沉默,我判定他們並非普通的商隊,但和我沒什麼關係,所以懶得刺探他們究竟是什麼人。而他們對我也頗多忌諱,不知道是因為我與狼在一起,還是因為我身份的可疑,一個穿著華貴樓蘭服飾,出沒在西域的女子自稱是漢人,卻說不出來自何方。  

那個先前要送我珍珠耳墜的中年人,笑著走到我身前,遞給我一個面餅,散發著噴香的孜然味,我不禁咽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接過:“謝謝大叔。”  

中年人笑道:“該謝謝的是我們,叫我陳叔就可以。”一面指著各人向我介紹道:“這是王伯,這是土柱子,這是……”他把所有人都向我介紹了一遍,最後才看向坐在眾人身前,一言不發的少年,微微躊躇著沒有立即說話。我納悶地看向少年,他嘴角露了一絲笑意道:“叫我小霍。”  

我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著我,側頭想了下說:“我叫玉……我叫金玉,你們可以叫我阿玉。”除了上次在月牙泉邊偶遇那個九爺,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群打過交道。在名字脫口而出的刹那,我突然決定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從今後沒有玉謹,只有謹玉,金玉。  

休息後,商隊準備上路,他們讓兩個身形較小的人合騎一匹馬,勻了一匹馬給我。我道:“我不會騎馬。” 十幾個人聞言都沉默地看著我,小霍想了想,無所謂地說:“你和我同騎一匹馬吧!”他話出口,眾人都緊張地盯著我。  

我微微猶豫了下,點了點頭。眾人臉上的凝重之色方散去,彼此高興地對視,隨即又記起我,有些歉然地看著我。西域雖然民風開放,可陌生男女共用一驥依舊罕見。小霍卻神色坦然,只是笑著向我行了一禮:“多謝阿玉姑娘!”  

小霍上馬後,伸手拉我上馬。我握住他的手,心中暗想,這是一雙常年握韁繩和兵刃的手,粗糙的繭子,透著一股剛硬強悍,而且從他的繭結位置判斷,他應該練習過很多年的箭術。我坐在他身後,兩人身體都挺得筆直,馬一動不動,別人偷眼看著我們,卻不好相催,只在前面打馬慢行。  

他道:“我們這樣可不成,我一策馬,你非跌下去不可。”他的聲音雖然輕快,可他的背脊卻出賣了他,透著一點緊張。我暗笑起來,心裡的尷尬全化作了嘲弄,原來你並非如你表現的那樣事事鎮定。我稍微往前挪了挪,伸手抓住他腰身兩側的衣服道:“可以了。”  

他立即縱馬直奔,眾人都跟著快跑起來。跑了一會兒,他忽地低聲道:“你要再想個法子,我衣服再這麼被你扯下去,我要赤膊進敦煌城了。”  

其實我早就發覺他的衣服被我抓得直往下滑,但卻想看看他怎麼辦,只是暗中做好萬一被甩下馬的準備。我壓著笑意道:“為什麼要我想?你幹嗎不想?”  

他低聲笑道:“辦法我自然是有的,不過說出來,倒好似我欺負你,所以看你可有更好的方法!”  

我道:“我沒什麼好主意,你倒說說你的法子,可行自然照辦,不可行那你就赤膊吧!”  

他一言未發,卻突然回手一扯我胳膊,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我對馬性不熟,不敢劇烈掙扎,被他一帶整個身子往前一撲恰貼在他背上。此時一隻胳膊被他帶著,還摟著他腰,隨著馬兒的顛簸,肢體相蹭,兩人的姿勢說多曖昧有多曖昧。  

我的耳朵燒起來,有些羞,更是怒,扶著他腰,坐直了身子:“你們長安人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的嗎?”他滿不在乎地道:“總比讓你摔下馬好些。”我欲反駁他,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冷哼了一聲,只得沉默地坐著,心裡卻氣難消。手上忍不住加了把力氣,狠狠掐著他腰,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專心策馬,我鼓著腮幫子想,這人倒是挺能忍疼。時間長了,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慢慢松了勁。  

再次與人共用一驥馬,我的心思有些恍惚,昨日又一夜未睡,時間一長,竟然仿若小時候一般,下意識地抱著小霍的腰,趴在小霍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驀然驚醒時,刹那從臉頰直燒到脖子,立即直起身子,想放開他。小霍似猜到我的心思,一把穩住我的手:“小心掉下去。”我強壓著羞赧,裝作若無其事地松松扶著他腰的手,心中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縱馬快馳了一整日後,方下馬休息。小霍看我低著頭一直不說話,坐到我身邊低聲笑道:“我看你是個很警覺的人,怎麼對我這麼相信?你不怕我把你拉去賣了?”  

我的臉又燙起來,瞪了他一眼,起身走開,重新找了塊地方坐下。說來也奇怪,雖然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可偏偏不覺得他會害我,總覺得以這個人的高傲,他絕對不屑於用陰險手段。  

他拿著食物又坐到了我身旁,默默遞給我幾塊分好的面餅,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接過餅子,不知何時,他眼中原有的幾分警惕都已消失,此時只有笑意。  

大概是思鄉情切,商隊中的人講起了長安城,細緻地描繪著長安的盛世繁華,那裡的街道是多麼寬大整潔,那裡的屋宇是多麼巧奪天工,那裡的集市是多麼熱鬧有趣,那裡有最有才華的才子、最嫵媚動人的歌舞伎、最英勇的將軍、最高貴的仕女、最香醇的酒、最好吃的食物,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可以在那裡尋到,那裡似乎有你想要的一切。  

我呆呆聽著,心情奇怪複雜,那裡的一切對我而言,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照阿爹所想,也許我現在是和阿爹在長安城,而不是獨自流浪在沙漠戈壁。  

人多時,小霍都很少說話,總是沉默地聽著其他人的描繪,最後只有我們兩人在馬背上時才對我道:“他們說的都是長安城光鮮亮麗的一面,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他們口中的一切。”我“嗯”了一聲,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兩天后,我們在月牙泉邊揮手作別。我因為有了新的想法,當他們再次對我說謝謝時,我大大方方地提出如果他們路費寬裕,能否給我一些銀子作為對我領路的酬謝。  

小霍一愣後,揚眉笑起來,給了我一袋銀子,躊躇著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放棄了,極其認真地道:“長安對你而言,不比西域,你一切小心。”我點點頭,拿著自己掙來的銀子離去。  

走出老遠,終於沒有忍住,回頭望去。本以為只能看到離去的背影,沒想到他居然沒有離開,猶騎在馬上,遙遙目送著我。猝不及防間兩人目光相撞,他面上驀地帶了一絲驚喜,我心中一顫,趕緊扭回頭,匆匆向前奔去。  

自從和小霍他們的商隊分別後,我跟著狼群從戈壁到草原,從草原到沙漠,夜晚卻時時捧著那一袋銀子發呆。  

我留戀著狼兄他們,也捨不得這裡的黃沙、綠地和胡楊林。可是我難道在這裡與狼群生活一輩子嗎?正如阿爹所說,我畢竟是人,我已經不可能完全做一隻狼了。  

幾經琢磨,我決定離開。狼兄的狼生正過得波瀾起伏,前方還有無數的挑戰,一個也許西域狼史上最大的王國等著他。可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我的生命來之不易,不管前方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我都要去嘗一嘗。正如那些牧歌唱的:寶刀不磨不利,嗓子不唱不亮。沒有經歷的人生又是多麼黯淡呢,如同失去繁星的夜空。我要去看看長安城,看看阿爹口中的大漢,也許我可以做阿爹心中美麗的漢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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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5: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重逢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銀子,一個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身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衣裙。  

阿爹曾給我講過很多長安城的景致,我也無數次想像過長安城的樣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面用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面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禦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侖美奐的宅第鱗次櫛比,屋簷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側栽植著槐榆松柏等各種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柔美。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奮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歎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從小看慣這樣精緻繁麗的人只怕很難愛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裡的銀子也只夠住十幾日。我在菜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銀子後,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後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菜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兒子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麼大,能養活那麼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餓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伎,這些都要賣身,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制衣,我卻都不會。女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會算帳,工錢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精明的老闆娘頗動了心,可當她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她非常遺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雇傭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少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卻全都是搖頭,說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望下有點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  



九九重陽佳節近,性急的店鋪已經在門口插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壇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身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身何處。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菊花香、人們臉上的喜色,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獨自一人舉目無親。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裡,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隻兔子什麼的。露宿野外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  

心情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裡的那套樓蘭衣裙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可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調教的漢家女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選擇了在這裡休息,三五成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棵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叫著跳起來,破口大駡道:“死丫頭,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身怒盯著他,他又沒有像狼一樣撒尿標注自己的勢力範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髒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處。  

他身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舔了下嘴唇道:“丫頭,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支曲子,指不准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轟然大笑。  

我轉身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腿處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剌剌地走到三個潑皮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菊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身上移開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少,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馬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別跟小爺客氣,爺們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仿佛發著油光,吆三喝四地劃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我的存在。  

一個頭髮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邊道:“閨女,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兒,也沒有受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裡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嘗人情冷暖的我,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隨在老乞丐身後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從袋子裡摸了兩個饅頭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處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饅頭過會兒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伸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陽節釀造的菊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兒飲,味道甘醇,酒勁兒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感激不盡。”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硬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面將烤好的饅頭遞給我,一面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麼容易占的,那壺酒裡是摻了水的。”  

夜裡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後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後門問是否要人洗衣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女敲門收衣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  



天剛濛濛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裡。繼而一想,裡面值錢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門來收著洗,並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舊敲著一家又一家。  

“我們院內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正要出門,從我身旁經過時,聽到我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幹,只要給頓飽飯就可以。”女子頓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兒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她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坊裡的姑娘向紅姑抱怨了好多次,紅姑卻一味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駡了一番告狀的人,說若有我一半勤勉,她們早就紅透長安城。按理說,我該厭惡紅姑,可這個人容貌明豔動人,性格精明卻不小氣,說話又時不時透著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實在是討厭不起來她。  

日子不留痕跡地滑過,在我能勉強地吹一曲《白頭吟》時,新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新年是屬於家族親人的節日,就是最風流的男子這時也要回家團圓,一直歌舞不休的園子突然冷清起來。一屋子無親無故,或有等於沒有的女子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冷清才越發要把年過得熱鬧。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證明給他人看,連仿佛早看透了世情的紅姑也是如此,錢財大把地花出去,把裡裡外外幾進屋子佈置得紅紅綠綠,說不上好看,卻絕對夠熱鬧,夠喜氣。  

三十晚上紅姑當著我的面,大聲吩咐護院鎖緊門窗,守好院門,然後又命婆子燒暖屋子,召集了園子裡二十幾個姑娘一起圍坐到大榻上,擺好菜肴,行酒令喝酒。眾人或因為高興,或因為難過,個個喝起酒來都有些拼命,連一向鬱鬱寡歡、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幹,毫不推辭。  

我本就沒有酒量,喝得又是後勁極足的高粱酒,三五杯下肚,已經腳軟頭暈,糊裡糊塗地爬到榻裡胡亂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時,只覺氣悶得難受,睜眼一看,原來方茹頭靠在我胸上正睡得香,竟然把我當了枕頭。  

環眼四顧,個個都七倒八歪地睡著,你壓著我腿,我靠著你背,被子也是半蓋半不蓋的,幸虧屋裡燒得暖和,倒是凍不著。滿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詳,我輕輕把方茹的頭抬起,塞了個枕頭給她,自己閉眼又呼呼大睡起來。  

剛有些迷糊,忽聽得外面嚷嚷聲,不一會兒已經有人來拍門,眾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聲,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顧睡去,紅姑卻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繼續睡,自己抹了抹頭髮,披上襖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邊向外看去。紅姑正向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行禮,年紀大的男子神情倨傲,只是微點了下頭。年少的問著紅姑什麼話,我隱隱約約聽到什麼“……女子……長相……三個月前……舫主……”看不清紅姑神情,但感覺她好像有些驚恐,說著那兩個男子舉步向裡行來,紅姑欲攔,卻又畏懼地縮了手。一面快跑著過來,一面叫道:“都起來!快些起來!”  

炕上的姑娘懶懶地翻著身,幾個醉酒醉得輕的,軟著身子爬了起來,一臉迷惘地四處看著,幾個醉得沉的依舊躺著。我看形勢不太對,忙去推她們:“趕緊起來,事情有些不對呢!”眾人這才紛紛清醒過來。  

紅姑挑起簾子,那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地進來,眼光在屋子內姑娘的臉上一個個仔細打量著。坊內歌唱得最好的雙雙姐,顯然認得來人,向來帶著幾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著向兩人行禮:“大年初一就有貴客來臨,看來今年我們園子應該凡事順利,雙兒這裡給吳爺拜年了,祝爺身體康健。”  

吳爺緊繃著的臉微微緩和了一下,又立即繃起來,向雙雙姐微點了下頭,眼光依舊逐個打量著。  

我一直躲在牆角,當吳爺打量到我時,我微笑著向他襝衽一禮,他卻神色立變,緊盯著我不放。他一面細看著我,一面問紅姑:“她從哪裡來的?什麼時候進的園子?”  

紅姑臉色慘白,猶豫著沒有說話,吳爺喝道:“這時候你還不說實話?是真不想要命了嗎?”紅姑哆嗦了下,低頭回道:“她從外地來的,三個月前進的園子。”  

吳爺看向我問:“紅丫頭說的可是真話?”我想紅姑除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以外,其餘的倒都是真話,遂回道:“是真話。”  

吳爺又仔細看了我幾眼,喃喃自語道:“應該錯不了,模樣、時間、身份都貼合。”側頭對紅姑吩咐:“舫主找了半個月的人估摸著就是她了。究竟所為何事,我不是舫主身邊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闖的禍,自己看著辦,我在外面等你們。”少年人忙掀起簾子,吳爺快步出了屋子。紅姑對著吳爺的背影深深行禮:“吳爺的大恩大德,紅兒謹記。”  

紅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雙雙姐瞟了我一眼,領著大家快速離去。紅姑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臉上神色複雜,忽地跪了下來。  

我忙蹲下扶她:“紅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吳爺是什麼來頭,也不知道他所謂的舫主是什麼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對你沒有怨,我只知道你這幾個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學了不少新鮮玩藝兒。”我初到長安,多一個朋友將來多一份方便,何況紅姑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實際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  

紅姑眼眶內忽地充滿了淚水,她聲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難得你心如此大。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是紅姑欠你的,紅姑先記下。”說完從懷裡掏出貼身收好的一瓶藥,倒了一顆出來給我。我接過放進嘴裡,紅姑忙給我遞了水,看我服下後道:“一盞茶後,你的力氣就開始慢慢恢復。不過因為給你用藥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復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得及的。”紅姑感激地點點頭,擰了帕子讓我擦臉,替我理好頭髮,又幫我整理了下衣裙,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吳爺看我們出來,眼光掃過我和紅姑互握著的手,神色緩和了許多,帶著笑意說:“那就走吧!”  

我和紅姑乘同一輛馬車,跟在吳爺的馬車後。我直到現在都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我們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似乎在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而這個人似乎在長安城內很有地位,因為連他一個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讓長安城內頗負盛名的雙雙姐客氣有禮,讓精明厲害的紅姑懼怕。  

“紅姑,吳爺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誰?”  

紅姑道:“你真不認識石舫的舫主?”我搖搖頭:“我初到長安,又無親無故,怎麼可能認識這樣的貴人?我要認識我還會這麼好奇嗎?”  

紅姑詫異地道:“還真是怪事,好幾年舫主沒有過問長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經營的園子也是石舫的產業,我每年根據生意好壞向石舫交一定數量的錢,以前石舫還會干涉我們底下人如何經營,但這幾年只要我們守規矩,別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麼規矩?”我問。  

紅姑臉紅了起來:“規矩不少,比如說,不許拐騙女子入行。”  

我想笑卻又趕忙忍住,難怪她如此怕,原來犯了忌諱,我握著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會向任何人說。但以後……”  

紅姑忙道:“一次已足夠,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心太急,總想做到長安城最紅的歌舞坊,雙雙歌藝雖然出眾,但其餘就稍遜,我一直想著物色一個拔尖的人才,卻總難有如意的:容貌好的,體態不見得好;兩樣都好的,機變又差了。當日看到你,一下動了貪心,鬼迷心竅犯了大錯,事後才擔心起萬一被石舫知道的後果,可錯已鑄成。”  

我看紅姑語氣真誠,忙笑著轉開了話題:“紅姑這是變著法子誇我呢!我過一會兒要去見石舫主人,可對石舫卻一無所知,紅姑能給我講講石舫嗎?”  

紅姑聽後,凝神想了下道:“其實我也知道的很少,因為石舫一直行事低調,我自小就在長安城,也算人面寬泛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舫主。聽老人們講石舫好像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經是文帝爺在位時的事情,後來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爺登基,竇太后主持朝政期間,長安城中幾乎所有大的寶石玉器行、絲綢香料鋪、酒樓賭館、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獨自開,就是石舫與其它商家合作。可後來石舫突然停止了擴張生意,就是原來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發低調隱秘,這三四年基本沒有聽聞石舫任何動靜,若不是每年要去給吳爺報帳交錢,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個兒的園子是石舫的了。不過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表面上看著石舫在長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沒有商家敢輕易得罪石舫。”  

紅姑一面講,我一面凝神思索著事情的前後,那個舫主命人找我,又能說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見過我的。長安的商人,又這麼神秘,我腦中忽然掠過我和小霍共騎一馬的情景,莫非是他?  



馬車緩緩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紅姑臉色立即一整,變得端莊肅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動著的嬌媚蕩然無存。  

吳爺看我們下車後,方上前敲門。從外面絲毫看不出這宅第與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麼不同,門匾上簡單地刻著“石府”兩字。  

吳爺輕拍了兩下門環,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著,紅姑趕緊站到吳爺身後,垂手立好。這麼大的規矩?我撇了撇嘴,也依著樣子站在紅姑下首。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鬍子老長的老頭探頭看向我們,吳爺立即躬身行了個禮:“老爺子,小吳給您請安了。”紅姑也跟著行禮。  

老頭揮了揮手讓他起來,眼光落到我身上:“這是你找到的人?”吳爺笑回道:“是,找來找去,沒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情況倒約莫對了,老爺子看著可對?”  

老頭道:“對不對,我可不知道,先頭送來的兩個都是剛進門又被送回去了。”一面說著,一面轉身在前面引路。  

吳爺忙低頭跟上,紅姑和我也跟在身後進了大門。老頭領著我們到了一個小廳:“都坐吧!”說完就轉身出了門,一個年紀十歲左右的小廝托著茶盤給我們奉茶,吳爺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紅姑和我雖然心中驚訝,但也依樣畫葫蘆照著做了。  

小廝上好茶,淺笑著退下。他剛出門,那個老頭子又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意。吳爺立即站起問道:“可是對了?”  

老頭子道:“對了!你們先回去,回頭是賞是罰,舫主自有計較。”說完不再理會吳爺和紅姑,對著我道:“丫頭,跟我來吧!”  

我看向紅姑,紅姑向我點了下頭,示意我趕緊跟去,我因為也很好奇這個派頭又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遲疑,立即跟隨老頭而去。  

轉過前面的屋子,從一個小小圓門中穿出,在兩個夾壁中走了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長廊曲折,橫跨在湖面上,不知通向何處,因是嚴冬,只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面和岸邊沒有綠葉裝點的柳樹、桃樹,但視野開闊,讓人精神一振。  

這屋子竟然別有洞天,前面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佈局,後面卻是如此氣象不凡,過了湖,身旁的顏色變得生動,雖是寒冬臘月,竹林卻仍然生機勃勃,青翠的綠色帶得人的心情也鮮亮起來。  

老頭子回頭看見我的神色,笑說:“你若喜歡,回頭再來玩。我也愛這片竹林,夏日清涼,冬日又滿是生氣。這裡是竹館,沿湖還有梅園、蘭居和菊屋。”我笑著點了下頭,跑了幾步,趕到他身邊。  

竹林盡處是一座精巧的院子,院門半開著。老頭子對我低聲道:“去吧!”我看老頭子沒有進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禮,他揮揮手讓我去。  

院子一角處,幾塊大青石無規則地累疊著,間中種著一大叢竹子,幾隻白色的鴿子停在上面,綠竹白鴿相襯,越發顯得竹綠鴿白。  

一個青衣男子正迎著太陽而坐,一隻白鴿臥在他膝上,腳邊放著一個炭爐,上面的水不知道已經滾了多久,水氣一大團一大團地溢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結成煙霧,讓他靜坐不動的身影變得有些飄忽。不管是在大漠,還是在長安城,但凡他在,再平凡的景致,也會因他就自成一道風景,讓人一見難忘。  

眼前的一幕讓我不敢出聲打擾,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看向天空中的太陽,雖是冬日的陽光,卻也有些晃眼,我眯著眼睛又扭頭看向他,他卻正在看我,雙瞳如黑寶石般,奕奕生輝。  

他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微笑著問:“長安好玩嗎?”  

他一句簡單卻熟稔的問候,我心就忽然暖和起來,滿肚子的疑問都突然懶得問,因為這些問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這裡再次相逢。  

我輕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來就忙著喂飽肚子,後來又整天待在紅姑的園子裡,哪裡都沒有玩呢!”  

他微抿著嘴角笑道:“我看你過得不錯。紅姑調教得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幾分長安城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想起月牙泉邊第一次見他時的狼狽,一絲羞一絲惱:“我一直都不錯,只不過人要衣馬要鞍而已。”  

一個小廝低頭托著一個小方桌從屋內出來,將方桌放到我們面前,又先端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茶時,隨意從他臉上一掃,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  

狗娃子板著臉很嚴肅地對我道:“以後叫我石風,狗娃子就莫要再叫,那已是好漢落難時的事了。”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著笑,連聲應道:“是,石風,石大少爺,你怎麼在這裡?”他氣鼓鼓地看了我一眼:“九爺帶我回來的。”說完低著頭又退了下去。  

九爺道:“小風因為他爺爺病重,無奈下就把你落在他們那裡的衣服當了,恰好當鋪的主事人當日隨我去過西域,見過那套衣服,把此事報了上來。我看小風心地純孝,人又機敏,是個難得的商家人才,就把他留在了身邊。”  

我點點頭,原來是從小風身上得知我“落難”長安,轉頭問小風:“爺爺的病可好了?”  

九爺把手靠近爐子暖著:“人年紀大了,居無定所,又饑一頓,飽一頓的,不算大病,如今細心養著就行。聽小風說他一直在擔心你,回頭你去看看他。”  

我道:“你不說我也要去的。”  

他問:“紅姑可有為難你?”  

我忙道:“沒有。”  

“你緊張什麼?”他笑問。  

“誰知道你們是什麼規矩?萬一和西域一樣,動不動就砍一隻手下來,紅姑那樣一個大美人,可就可惜了。”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會兒:“此事不是簡單的你與紅姑之間的恩怨,如果此次放開不管,以後只怕還有人會犯,倒楣的是那些弱女子。”  

我側頭看著他:“紅姑已經承諾了我,絕對不會再犯。可有兩全的法子?”  

他忽地眉毛一揚:“這事交給老吳頭疼去吧!他的人出了事,我可犯不著在這裡替他費精神。”他原本神色都是中正溫和的,這幾句話卻帶著一絲戲謔一絲幸災樂禍,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冬日的太陽落得早,現在已經冷起來,我掃了眼他的腿,笑說:“我覺得有些冷。”  

他捧起白鴿,一揚手,白鴿展翅而去。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推著輪椅向屋門口行去,我欲伸手幫他,忽想起初見他時下馬車的場面,忙縮回了手。  

快到門口時,門突然緩緩打開,裡面卻無一人,我驚疑地四處探看,他微笑著解釋道:“門前的地下安了機關,輪椅過時,觸動機關,門就會自動打開。”  

我仔細看了一眼腳下的地面,卻看不出任何異樣,心裡讚歎著隨他進了屋子。  

整個屋子都是經過特別設計,沒有門檻,所有東西都擱在人坐著剛好能取到的位置。桌子不是如今漢朝流行的低矮幾案,而是高度讓人坐在輪椅上剛好使用的胡桌。不知道他是否是長安城內第一個用胡桌、胡椅的人。  

他請我坐下,我看到桌子上的油饊子,才想起我從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吃過飯呢!咽了口口水,正打量著饊子,肚子卻已經急不可耐,“咕咕”地叫了幾聲。  

他正在煮茶,聽到聲音轉頭向我看來,我不好意思地道:“沒聽過餓肚子的聲音嗎?我想吃那碟饊子。”  

他含著絲笑:“那是為了過年擺著應景的,吃著玩還可以,當飯吃太油膩了。吩咐廚房給你備飯吧!你想吃什麼?”  

我還未高興多久,又皺起了眉頭,吃什麼?我不會點菜。想了會兒,鬱鬱道:“隨便吧!最緊要是要有肉,大塊大塊的肉。不要像紅姑那裡,好好的肉都切成什麼絲什麼丁的,吃一兩次還新鮮,吃久了真是憋悶。”  

他一笑拉了下牆角的一根繩,小風跑得飛快地進來,他吩咐道:“讓廚房做一道燒全肘,再備兩個素菜送過來。”看了我一眼,又補道,“快一點。”  

他把茶盤放在雙腿上,轉動著輪椅過來。我看了他一眼,對好像快要飛濺出的茶水視而不見,自顧揀了個饊子吃起來。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我立即拿起吹了吹,和著饊子小飲了一口。  

他似乎頗為高興,端著茶杯也輕抿了一口:“我很少有客人,這是第一次給人煮茶,你將就著喝吧!”  

我嘴裡吃著東西,含含糊糊點了點頭:“你家裡兄弟姐妹很多吧?下面還有十爺嗎?”  

他淡淡道:“家中只有我了。父親盼著人丁興旺,從小就命眾人叫我九少爺,取個吉利。如今叫慣了,雖然沒有如父親所願,但也懶得讓他們改口。”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家裡除了我還有一群狼,那天你見到的那只是我弟弟。”  

他臉上帶出了笑意:“我聽下頭人說你叫金玉?”  

我點了下頭:“你叫什麼?”  

“孟西漠。”  

我驚訝道:“你不姓石?你不是石舫的主人嗎?”  

“誰告訴你石舫主人姓石?”  

我吐了吐舌頭:“我看到門口寫著石府,就想當然了。西漠,西邊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氣象。”  

他笑道:“你叫金玉,也沒見你金玉富貴。”  

我微微笑著說:“現在不是,以後會的。”  

小風提著一個食盒子進來,剛開了蓋子,我已經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幾步沖到了桌旁,忽想起主人還未發話呢!忙側頭看向他,他溫和地說:“趕緊趁熱吃吧!我現在不餓,就不陪著你吃了。”  

我坐下據案大嚼,一旁的黍飯和素菜根本沒有動,就守著一個肘子吃。他轉動著輪椅到我對面,把我推到一旁的青菜推回到我面前:“吃些青菜。”我瞟了眼青菜沒有理會,他又道:“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會水靈。”  

我愣了一下,有這種說法嗎?看他神色嚴肅不像是在哄我。看看氣味誘人的肘子,又看看味道寡淡的青菜,在美麗與美食之間掙扎半晌,最終夾起了青菜,他笑著扭頭看向窗外。  

吃飽飯的人總是幸福的,我捧著自己豐足的胃,聞著面前的茶香,覺得人生之樂不過如此。  

我一面喝茶,一面心裡打著小算盤,最後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笑看向他。他用眼神示意我有話就說。  

“嗯!嗯!這個你看,我本來在紅姑那裡也算住得好吃得好,還可以學不少東西,可如今被你這麼一鬧騰,紅姑肯定是不敢再留我了,我如今身上又沒什麼錢。俗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看你氣派不凡,肯定是會為我負責的吧?”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含笑盯著我,半晌都沒有說話,我臉卻開始越變越燙。我移開了視線,看著地面道:“我認識字,會算術,也有力氣,人也不算笨,你看你下麵的商鋪裡可要請人幫忙?”  

“你想留在長安?”  

“我才剛來,現在還不想走,什麼時候走說不準。”  

“你先住在這裡吧!我看看有什麼適合你做的,你自己也想想自個兒喜歡幹什麼,想幹什麼。”  

我一顆提著的心落了地,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多謝你!我不會白住的,小風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笑著搖搖頭:“你和小風不一樣,小風是石舫的學徒,我如今在磨他的性子。”  

我道:“那我呢?”  

他微微遲疑了下道:“你是我的客人。”我心下有點說不清楚的失望,他卻又補了句:“一個重逢的故友。”我低頭抿著嘴沒有說話。  

幾天的功夫我已經把石府裡外摸了個遍,還見到了上次在月牙泉邊見過的紫衣漢子和黑衣漢子,一個叫石謹言,一個叫石慎行。聽到他們名字,我心下暗笑,真是好名字,一個名補不足,一個名副其實。  

兩人見到我住在竹館,謹言哇哇大叫著:“這怎麼可能?九爺喜歡清靜,小風他們晚上都不能住這裡。你說要住在竹館,九爺就讓你住?”慎行卻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垂眼盯著地面,一動不動,他改名為“不行”,也絕對不為過。  

他們兩人再加上掌管石舫賬務的石天照,負責著石舫幾乎所有的生意。三人每天清晨都會陸續來竹館向九爺細述生意往來,時間長短不一。小風和另外三個年紀相仿的小廝,經常會在屋內旁聽,四人名字恰好是風、雨、雷、電。他們談生意時,我都自覺地遠遠離開竹館,有多遠避多遠。今日因為惦記著紅姑她們,索性直接避出了石府。前兩日一直飄著大雪,出行不便,今日正好雪停可以去看她們。  

“玉丫頭,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讓丫頭給你找件衣服。”當日領著我們進府門的石伯一面命人給我駕車,一面嘮叨著。  

我跳了跳,揮舞著雙手笑道:“只要肚子不餓,我可不怕冷,這天對我不算什麼。”石伯笑著囑咐我早些回來。  



雪雖停了,天卻未放晴,仍然積著鉛色的雲,重重疊疊地壓著,灰白的天空低得仿佛要墜下來。地上的積雪甚厚,風過處,卷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馬車,個個盡力蜷著身子,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爾飛馳而過的馬車濺起地上的雪,閃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濺得滿身都是半化的黑雪。  

我揚聲吩咐車夫吆喝著點,讓行人早有個準備,經過行人身旁時慢些行。車夫響亮地應了聲好。  

園子門緊閉,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點著的兩盞大紅燈籠也不見了。我拍拍門,半晌裡面才有人叫道:“這幾日都不開門……”正說著,開門的婆子見是我,忙收了聲,表情怪異地扭過頭,揚聲叫紅姑。  

紅姑匆匆跑出來,牽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還惦記著來看我。”我問道:“怎麼了?為什麼不做生意呢?”  

紅姑牽著我在炭爐旁坐下,歎道:“還不是我闖的禍!吳爺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麼辦,他揣摩著上頭的意思,似乎辦重了辦輕了都不好交待,這幾日聽說連覺都睡不好,可也沒個妥當法子。但總不能讓我依舊風風光光地打開門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門關了。”  

我呵呵笑起來:“那是吳爺偏袒你,不想讓你吃苦,所以左右為難地想法子。”紅姑伸手輕點了下我的額頭:“那也要多謝你,否則就是吳爺想護我也不成。對了,你見到舫主了嗎?他為何找你?長什麼樣子?多大年紀?”  

我道:“園子裡那麼多姐妹還指著你吃飯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卻在這裡打聽這些事情。”  

紅姑笑著說:“得了!你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好歹告訴我舫主為何找你,你不是說自己在長安無親無故,家中也早沒親人了嗎?”  

我抿著嘴笑了下:“我們曾見過的,也算舊識,只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長安。”紅姑攤著雙手,歎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鬥。”  

兩人正圍著爐子笑語,一個小丫頭挑了簾子直沖進來,禮也不行就趕著說:“雙雙小姐出門去了,奴婢攔不住,還被數落了一通。”  

紅姑板著臉問:“她說什麼了?”  

丫頭低頭道:“她說她沒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後吃什麼?還說……還說天香坊出了大價錢,她本還念著舊情,如今……如今覺得還是去的好,說女子芳華有限,她一生都指著這短短幾年,浪費不起。”  

紅姑本來臉色難看,聽到後來反倒神色緩和,輕歎一聲命丫頭下去。我問:“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嗎?”  

紅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這兩年它場面做得越來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只理各家事,我看過不了多久,長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獨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麼意思。”  

紅姑沉默地盯了會兒炭火,笑著起身道:“不講這些煩心事了,再說也輪不到我操那個閒心,這段日子都悶在屋子裡,難得下了兩日雪,正是賞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們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應好。  

我與紅姑同坐一輛車,紅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還套著繡花手套,看到我只在身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嘖嘖稱羨。不過她羨慕的可不是我身體好,而是羨慕我數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個包子一樣時,我卻仍舊可以“身段窈窕”。  

馬車快要出城門時,突然喧嘩聲起,一隊隊衛兵舉槍將行人隔開,路人紛紛停了腳步,躲向路邊,我們的車也趕緊靠在一家店門口停了下來,一時間人嚷馬嘶,場面很是混亂。  

我好奇地挑起簾子,探頭向外看,紅姑見慣不亂地笑道:“傻丫頭!往後長安城裡這樣的場面少見不了,你沒有見過皇上過禦道,那場面和陣勢才驚人呢!”  

她說著話,遠遠的幾個人已經縱馬小跑著從城門外跑來。我探著腦袋凝目仔細瞧著,遠望著年齡似乎都不大,個個錦衣華裘,駿馬英姿,意氣風發。年少富貴,前程錦繡,他們的確占盡人間風流。  

我心中突然一震,那個……那個面容冷峻、劍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時雖然衣著神態都與大漠中相去甚遠,但我相信自己沒有認錯。其他幾個少年都是一面策馬一面笑談,他卻雙唇緊閉,眼光看著遠處,顯然人雖在此,心卻不在此。  

紅姑大概是看到我面色驚疑,忙問:“怎麼了?”我指著小霍問:“他是誰?”  

紅姑掩著嘴輕笑起來:“玉兒的眼光真是不俗呢!這幾人雖然都出身王侯貴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連親事都沒有定下一門。”  

我橫了紅姑一眼:“紅姑倒是個頂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錯行了。”紅姑笑指著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貴為皇后,他的舅舅官封大將軍,聲名遠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戶。他叫霍去病,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著沉默寡言,沒什麼喜怒,但據說脾氣極其驕橫,都敢當著眾人面頂撞他的舅父,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護他幾分,惹得長安城中越發沒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著他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難述。長安城中,我最彷徨時,希冀能找到他,可是沒有。我進入石府時,以為穿過長廊,在竹林盡頭看到的會是他,卻仍不是。但在我最沒有想到的瞬間,他出現了。我雖早想到他的身份只怕不一般,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漢朝皇帝和衛青大將軍的外甥。  

他在馬上似有所覺,側頭向我們的方向看來,視線在人群中掠過,我猛然放下了簾子。  

紅姑路上幾次逗我說話,我卻都只是含著絲淺笑淡淡聽著。紅姑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停了說笑,細細打量著我的神色。  

好一會兒後,她壓著聲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年輕時只顧著心中喜好,由著自己性子來,沒有細細盤算過,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卻已經老了。你現在年齡正小,人又生得這般模樣,只要你有心,在長安城裡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就是當今衛皇后,昔年身份也比我們高貴不了多少。她母親是公主府中的奴婢,與人私通生下她,她連父親都沒有,只能冒姓衛。成年後,也只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後來卻憑藉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得到皇上寵愛,母儀天下。再說衛大將軍,也是個私生子,年幼時替人牧馬,不僅吃不飽,還要時時遭受主人鞭笞,後來卻征討匈奴立下大功,位極人臣。”  

我側身笑摟著紅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只是在心裡琢磨一件過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后,馬奴當將軍,你的道理我明白。我們雖是女人,可既然生在這個門第並不算森嚴,女人又頻頻干預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說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紅姑神情怔怔,嘴裡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深感於其中滋味,“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如果我像你這般大時就能明白這樣的話,如今也許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紅姑自負美貌,聰慧靈巧也遠勝眾人,可惜容顏漸老,卻仍舊在風塵中掙扎,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呼奈何。  

白雪紅梅相輝映,確是極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卻沒有賞,只是咧著嘴一直笑著。紅姑心中也擔了不少心事,對著開得正豔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層落寞。  

賞花歸來時,天色已黑,紅姑和別的姑娘合坐馬車回園子,我自行乘車回了石府。竹館內九爺獨自一人正在燈下看書,暈黃的燭光映得他的身上帶著一層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面瘋鬧得晚了時,阿爹也會坐在燈下一面看書一面等我。一盞燈,一個人,卻就是溫暖。  

我靜靜站在門口,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他若有所覺,笑著抬頭看向我:“怎麼在門口傻站著?”  

我一面進屋子,一面道:“我去看紅姑了,後來還和她一塊兒出城看了梅花。”他溫和地問:“吃飯了嗎?”我道:“晚飯雖沒正經吃,可紅姑帶了不少吃的東西,一面玩一面吃,也吃飽了。”  

他微頷了下首沒有再說話,我猶豫了會兒,問道:“你為什麼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為政,不但不能聯手抗敵,還彼此牽絆?外面人都懷疑是石舫內部出了亂子,舫主無能為力呢!”  

他擱下手中竹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說道:“他們沒有猜錯,我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搖搖頭,沉默了會兒道:“你不是說讓我想自己想做什麼嗎?我想好了,別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點,何況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讓我到歌舞坊先學著吧!不管是做個記帳的,還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爺依舊笑著說:“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說一聲,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禮:“多謝你!”  

九爺轉動著輪椅,拿了一個小包裹遞給我:“物歸原主。”  

包裹裡是那套藍色樓蘭衣裙,手輕輕從上面撫過,我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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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6: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美人

馬車再次停在落玉坊前,我的心境卻大不相同,這次我是以園子主人的身份跨入落玉坊。  

早晨剛知道慎行的安排時,我甚至懷疑過慎行是否故意在戲弄我,可從他一成不變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任何惡意。  

九爺看我一直盯著慎行,笑道:“你放心去吧!這事是老吳向慎行提議的,他肯定知會過紅姑,不會為難你。”又對慎行道:“老吳這幾年,泥鰍功是練得越發好了。”  

慎行只是欠了欠身子,謹言卻頗為生氣的樣子,天照一面飲茶一面慢悠悠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他了,滿肚子的苦卻說不出。”  

我這邊還在想早晨的事情,吳爺的隨從已快步上前拍了門。門立即打開,紅姑一身盛裝,笑顏如花,向吳爺和我行禮問安,我快走了幾步攙起她:“紅姑不會怪我吧?我也實未料到事情會如此。”  

紅姑笑說:“我不是那糊塗人,如今我還能穿得花枝招展地在長安城立足,有什麼可怨的?”  

吳爺道:“以後你們兩個要互相扶持著打理好園子,我還要去看看別的鋪子,就先行一步。”說完帶著人離去。  

紅姑領著我先去了日常生活起居的後園:“我把離我最近的院子收拾整理好了,園子裡常有意外事情發生,你偶爾趕不回石府時也有個歇息的地方,回頭看著缺什麼,你再告訴我。”我點頭稱謝。  

我們進了屋子後,紅姑指著幾案上一堆竹簡:“園子去年的賬都在這裡了。”我問:“雙雙姐可是已經走了?”  

紅姑歎了口氣,坐到榻上:“走了,不但她走了,和她要好的玲瓏也隨她走了。小玉,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呀!說實話,聽吳爺說你要來,我私下裡還高興了一場,琢磨著不管怎麼說,你是舫主安排來的人,我也算找到一棵大樹靠了。”  

我現在才品出幾分早晨九爺說老吳是泥鰍的意思來,敢情我不但替他化解了一件難題,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或者他是想拖慎行他們也掉進泥塘?九爺對歌舞坊的生意頗有些任其自生自滅的意思,老吳想利用我扭轉歌舞坊生意一路下滑的局面,肯定不是認為我一個毛丫頭有什麼能力,而是看重我和九爺的關係。  

只怕結果讓他失望,九爺擺明瞭把這當一場遊戲,由著我玩而已。不過我和老吳的最終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讓石舫轉好,可以彼此“利用”。  

“……雙雙、玲瓏走了,其他姑娘都一般,紅不起來。方茹倒有幾分意思,可心一直不在這上面。歌舞無心,技藝再好也是有限。我們就這麼著,日子也能過,但我估摸著你的心肯定不是僅僅賺個衣食花銷,依你看以後如何是好?”  

我忙收回心神,想了會兒道:“方茹的事情倒不算太難,置之死地而後生,下一劑猛藥吧!讓她來見我。”紅姑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揚聲叫丫頭進來,吩咐去請方茹。  

“至於其它,一時也急不來,一則慢慢尋一些模樣齊整的女孩子,花時間調教著;二則完全靠技藝吸引人的歌舞伎畢竟有限,一個聲色藝俱全的佳人可遇而不可求,其餘眾人不外乎要借助各種外勢補其不足,我們不妨在這個外勢上多下些功夫。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自然也能博得眾人注意,名頭響了,還怕出名的藝人請不到嗎?”  

紅姑靜靜思索了會兒:“你說的道理都不錯,可這個‘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卻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紅姑:“這個就要靠我們自己,這兩日你陪我私下到別的歌舞坊去逛逛,一面和我講講這裡面的規矩,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想出點眉目來。”  

紅姑被我神情感染,精神一振:“有道理,我以前只顧著拼頭牌姑娘,卻沒在這些地方下功夫……”  

紅姑話語未完,方茹細聲在外叫道:“紅姑,我來了。”  

紅姑道:“進來吧!”  

方茹進來向紅姑和我行禮,我站起強拉著她坐到我身旁,笑道:“我們也算有緣分的,基本同時進的園子,又一起學藝。”  

方茹低著頭不發一語,紅姑沖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我道:“我知道你不想待在這裡,今日我既接管了園子,也不願勉強你,你若想回家就回家去吧!”  

方茹猛地抬頭,瞪大雙眼盯著我,一臉不可置信。我對一旁愣愣的紅姑道:“把她的賣身契找出來還給她,不管多少贖身錢都先記在我頭上,我會設法補上。”  

紅姑又愣了一會兒,才趕緊跳起來去尋賣身契,不大會兒功夫就拿著一方布帛進來,遞給我,我掃了一遍後遞給方茹:“從今後,你和落玉坊再無關係。你可以走了。”  

方茹接過布帛:“為什麼?”我淡笑了下:“我不是說我們算有緣的嗎?再則我的園子裡也不想留心不在此的人。”  

方茹看向紅姑,含淚問:“我真可以走了嗎?”紅姑道:“賣身契都在你手裡,你當然可以走了。”  

方茹向我跪倒磕頭,我忙扶起她:“方茹,將來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就來找我,我們畢竟姐妹一場。”方茹用力點點頭,緊緊拽著她的賣身契小步跑著出了屋子。  

紅姑歎道:“自從進了園子,我還沒見過她有這麼輕快的步子。”我也輕歎了口氣。  

紅姑問:“你肯定她會再回來嗎?”我搖頭道:“世上的事情有什麼是十全把握的?只要有一半都值得我們盡力,何況此事還有七八成機會。”  

紅姑笑道:“我賬可不會少記,買方茹的錢、這幾個月請師傅花的錢、吃穿用度的錢,總是要翻一番的。”  

我頭疼地叫道:“我一個錢還沒賺,這債就背上了,唉!唉!錢呀錢,想你想得我心痛。”  

紅姑笑得幸災樂禍:“你心痛不心痛我是不知道,不過待會兒你肯定有一個地方要痛。”  

我看她目光盯著我耳朵,趕忙雙手捂住耳朵,退後幾步,警惕地看著她。紅姑聳了聳肩膀:“這可不能怪我,原本你已經逃出去,結果自己偏偏又撞回來,既然吃這碗飯,你以後又是園子的臉面,自然躲不掉。”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我不過是犧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  



我回到竹館時,埋著頭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自己屋子,點燈在銅鏡中又仔細看了看。好醜!難怪石伯見到我,眼睛都眯得只剩下一條縫。  

我輕碰一下耳朵,心裡微歎一聲,阿爹一心不想讓我做花,我現在卻在經營著花的生意。不過如果我所做的能讓九爺眉宇間輕鎖的愁思散開幾分,那麼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當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如果我能幫阿爹出謀劃策,那麼一切……我猛然搖搖頭,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經花了一千多個日夜後悔傷心,是該忘記和向前看了。阿爹不也說過嗎:過往之錯是為了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你已經長大,可以替關心的人分憂解愁了。”  

聽到小風來送飯,往日聞到飯香就趕著上前的我此時卻仍跪坐在榻上。  
“玉姐姐,你吃飯不吃飯?九爺可等著呢!”小風在門外低叫。  

我皺著眉頭:“你幫我隨便送點吃的東西過來,我有些不舒服,想一個人在屋子裡吃。”  

小風問:“你病了嗎?讓九爺給你看一下吧!我爺爺的病就是九爺看好的。”  

我忙道:“沒有,沒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裡有些驚訝,九爺居然還懂醫術。  

小風嘟囔著:“你們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會兒端過來。”  

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帳,今日暫且算了。  

用過晚飯,我琢磨著究竟怎麼經營園子,門外幾聲敲門聲。我心裡還在細細推敲,隨口道:“進來。”話說完立即覺得不對,忙四處找東西想裹在頭上,一時卻不可得,而九爺已經轉著輪椅進來,我趕緊雙手捂著耳朵,動作太急,不小心扯動了絲線,疼得我直吸氣。  

“哪裡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凍著了嗎?”九爺看著我問。我搖搖頭,他盯了我會兒,忽然笑起來:“紅姑給你穿了耳洞?”我撇著嘴點點頭。  

他笑說:“把手拿下來。紅姑沒有和你說少則十日、多則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嗎?否則會化膿,那就麻煩了。”  

我想著紅姑說的化膿後只怕就要把絲線取掉,等耳朵完全長好後再穿一次。再顧不上美與不美的問題,忙把手拿下來。  

九爺看著我一臉哭喪的樣子,笑搖了下頭,轉著輪椅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他腿上擱著一個小陶瓶又轉了回來:“這是經過反復蒸釀,又多年貯存後,酒性極烈的酒,對防止傷口化膿有奇效。”  

他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頭,我溫順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側面向他。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反倒燙起來。  

他一面幫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時也穿過耳洞。”我驚訝地說:“什麼?”扭頭就想去看他的耳朵。  

“別亂動。”他伸手欲扶我的頭,我側頭時,唇卻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頭,強自鎮定地垂目靜靜盯著自己鋪開在榻上的裙裾。  

他的手在空中微頓了一瞬,又恢復如常,靜靜替我抹完右耳:“這只好了。”我趕忙調轉身子,換一面對他,他手下不停,接著剛才的話題,“幼時身體很不好,娘親聽人說,學女孩子穿個耳洞,會好養很多,所以五歲時娘親替我穿了耳洞……抹好了,以後每日臨睡前記得抹。”  

為了墜出耳洞,紅姑特意在棉線上墜了面疙瘩,我指著耳垂上掛的兩個小面疙瘩:“你小時候也掛這麼醜的東西嗎?”  

他抿著嘴笑了一下:“娘親為了哄著我,特意將面上了顏色,染成了彩色。”我同情地看著他,他那個好像比我這個更引人注目。  

他轉動著輪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靜靜跪了好久,突然躍起,立在榻上舞動著身子,旋轉再旋轉,直到身子一軟跌倒在棉被上,臉埋在被子間傻傻地笑起來。狼在很小時,就要學會受傷後自己舔舐傷口,可被另一個人照顧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如果做人有這樣的溫馨,我願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現在很快樂呢!  

頭埋在被子裡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隨手拿起一條絹帕,俯在幾案旁提筆寫道: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在一品居吃飯時,忽聽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討歌謠。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話,而是敲著竹竿唱沿途的見聞,一個個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鮮有趣,引得裡裡外外圍滿了人。一品居內的客人都圍坐到窗口去聽,我和紅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細聽。  

幾支曲子唱完,眾人轟然叫好,紛紛解囊賞錢,竟比給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幾倍。我和紅姑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所觸動。她側頭思索了會兒:“小玉,他們可以用乞討歌謠講故事,我們是否也可以……”我趕著點頭:“長安城內現在的歌舞都是單純的歌舞,我們如果能利用歌舞鋪陳著講述一個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說著兩人都激動起來,飯也顧不上吃,結完賬就匆匆回園子找歌舞師傅商量。  


  
經過一個多月反反復複的商量斟酌,故事寫好,曲子編好,就要排演時,紅姑卻突然猶豫了。她一邊翻著竹簡,一邊皺著眉頭道:“小玉,你真的認為這個故事可以嗎?”  

“為何不可以?你不覺得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嗎?一個是尊貴無比的公主,一個卻只是她的馬奴,兩人共經患難,最後結成恩愛夫妻。”  

“雖然名字都換了,時間也隱去,可傻子都會明白這是講衛大將軍和平陽公主的故事。”  

“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們的辛苦不就白費了?還有這花費了大價錢的曲詞。”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一點,但又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衛大將軍的故事來吸引大家,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可他們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一個是當今天子的姐姐,你想過他們的反應嗎?”  

我整個人趴在案上,撿了塊小點心放到嘴裡,一面嚼著,一面道:“能有什麼反應?衛大將軍因為出身低賤,少時受過不少苦,所以很體恤平民百姓,而且為人溫和,屬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們這件事情傳到他耳裡,衛大將軍最可能的動作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我們只是討碗飯吃而已,他能理解我們的心,他也能體諒我們的心。至於傳到平陽公主耳朵裡,平陽公主一直對她與衛大將軍年齡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結,雖然表面上不在乎,但實際卻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諱他人認為衛大將軍娶她是出於皇命,心中會嫌棄她年齡太大。可我這齣歌舞重點就放在兒女情長上,至於他們廟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懶得理會。歌舞中演的是公主與馬奴患難中生真情,心早已互許,多年默默相守,卻仍舊‘發乎情,止乎禮’,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發覺了這一場纏綿悽楚的愛戀,然後一道聖旨,解除了兩人之間不能跨越的鴻溝,有情人終成眷屬,好一個國泰民安,花-好-月-圓-呀!”  

紅姑頻頻點頭,忽又搖起了頭:“那皇上呢?”  

我撐頭笑道:“好姐姐,你還真看得起我呀!這還沒唱,你就認為連皇上都可以知道了。皇上若都知道了,我們可就真紅了。”  

紅姑道:“這一行我可比你瞭解,只要演,肯定能在長安城紅起來。”  

我凝神想了會兒道:“皇帝的心思我猜不准,不過我已經盡力避開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辭。甚至一直在戲文中暗中強調皇帝的睿智開明、文采武功。衛大將軍能位居人臣,固然是自己的才華,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識英雄,而這段愛情的美滿結局也全是因為皇帝的開明大度。不過我雖然有七成把握不會有事,可帝王心,我還真不敢隨意揣摩確定,因為皇帝的身邊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只能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也許只能賭一把,或者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紅姑可願陪我搏這一回?”我吐了吐舌頭,笑看著紅姑。  

紅姑盯著我歎道:“玉娘,你小小年紀,膽大衝勁足不奇怪,難得的是思慮卻還如此周密,我們的園子只怕不紅都難。我這輩子受夠了半紅不紫的命,我們就唱了這齣歌舞。”  

我笑道:“長安城裡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只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紅姑剛欲說話,屋外丫頭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身子。紅姑道:“帶她進來。”  

方茹臉色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後直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面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卻站著一動未動:“賣身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後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兒,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她默默拿起茶欲喝,手卻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桌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後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世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後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後母的歡心,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麼地方害過你?你的希望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願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這些能怪我嗎?這本就是你早就該看清的,你被後母賣入歌舞坊並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兒哄騙著自個兒,難道也是我的錯?”  

方茹盯著我,全身哆嗦,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她,拿出絹帕忙著替她擦淚,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此時靠在紅姑懷裡哭成了淚人。  

我等她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裡有哪個姐妹不是苦命?你好歹還被父母呵護了多年。我們都只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身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後只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裡一天卻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丫頭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覺如何?”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我笑起來:“以後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她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你給了她們選擇,而我以前卻會逼迫她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自己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兒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塊兒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臺,一則有點壓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後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瞭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意思改吧!沒什麼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後,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面送我出門,一面笑道:“其實你住在這裡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的時間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笑著朝她努了下嘴,沒有搭她的話茬,自顧上車離去。  

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以後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起仰首望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裡的視線向前望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牆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剛學會的《白頭吟》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兒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少,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志得意滿、無限自戀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仿似牽引著月色,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迭出的情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吟》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處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吟》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  

我吐了下舌頭,笑道:“我就會這一首曲子,趕明兒學首歡快點的。你吹得真好聽,再吹一首吧!吹首高興點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認真地說:“皎潔的月亮,美麗的天空,還有你身旁正在搖曳的翠竹,都是快樂的事情。”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狼都會只為一輪圓月而情緒激昂,而人卻往往視而不見。  

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得對,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他仰頭看了一眼圓月,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  

我不知道曲目,可我聽得出曲子中的歡愉,仿佛春天時的一場喜雨,人們在笑,草兒在笑,樹也在笑。  

我盯著凝神吹笛的九爺,我不懂得他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  

青藍天幕,皓月側懸,夜色如水,我們一人坐在院內,一人抱膝坐在屋頂,翠竹為舞,玉笛為樂。  



戲臺上,方茹送行即將出征的大將軍,心中有千言萬語,奈何到了嘴邊卻只剩一個欲語還休。方茹雍容華貴地淺淺笑著,眼中卻是淚花點點。臺上只有一縷笛音若有若無,欲斷不斷,仿似公主此時欲剪還連的情思。  

台下轟然叫好,幾個在下面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都在用絹帕擦拭眼淚。紅姑歎道:“沒想到方茹唱得這麼好,前幾場還有些畏場,如今收發自如。”我點頭道:“的確是,我想要的意境,無聲勝有聲,她居然都演了出來。”  

紅姑透過紗簾,環顧了一圈眾人道:“不出十日,落玉坊必定紅透長安。”我笑了下,起身走出了閣樓。  

四月天,恰是柳絮飛落,牡丹吐蕊,櫻桃紅熟時,空氣中滿是勃勃生機。我剛才在紅姑面前壓著的興奮漸漸透了出來,前面會有什麼等著我?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否順利實現?  



除了看門人和幾個主事的人,丫頭僕婦都偷偷跑去看歌舞,園子裡本來很清靜,卻忽起喧嘩聲,好一會兒仍然未停。我微皺了下眉頭,快步過去。
  
主管樂師的陳耳正在向外推一個青年男子,見我來,忙住了手,行禮道:“這人問我們要不要請樂師,我說不要,他卻糾纏不休,求我聽他彈一曲。”男子聽到陳耳的話,忙向我作了一揖。  

長袍很舊,寬大的袖口處已經磨破,但漿洗得很乾淨。眉目清秀,臉上頗有困頓之色,神情卻坦蕩自若。  

我對他的印象甚好,不禁問道:“你從外地來?”  

他道:“正是,在下李延年,初到長安,擅琴會歌舞,希望落玉坊能收留。”  

我笑道:“能不能收留,要看你的琴藝。你先彈一曲吧!陳耳,給他找具好琴。”  

李延年道:“不用了,琴就是琴師的心,在下隨身帶著。”一面說著,一面解下了縛在後背的琴。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舉步先行。  

李延年打開包裹,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頭默默看著琴,一動未動。陳耳有些不耐煩起來,正欲出聲,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收斂了神色。半晌後,李延年才雙手緩緩舉起。  

山澗青青,碧波蕩蕩,落英繽紛,鳥鳴時聞。李延年琴聲起時,我竟然覺得自己置身于春意盎然的秀麗山水間,我雖然對琴曲知道得不多,可這種彈得幾乎可以說是絕世的好還是一耳就能聽出來。  

曲畢聲消,我意猶未盡,本想再問問陳耳的意見,可抬眼看到陳耳滿面的震驚和不能相信之色,心中已明白,無論花多大價錢都一定要留住此人。  

我微欠了下身子,恭敬地道:“先生琴技非凡,就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得,為何到我這裡?”  

李延年對我的恭敬好似頗為不適應,低下頭道:“實不相瞞,在下已經去過天香坊。在下是家中長子,父母俱亡,帶著弟妹到長安求一安身之處,天香坊本願收留我們兄妹,但妹妹昨日聽聞有人議論落玉坊新排的歌舞《花月濃》,突然就不願意去天香坊,懇求在下到這裡一試,說務必讓編寫此歌舞的人聽到在下的琴曲。”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李延年:“令妹聽聞《花月濃》後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  

李延年道:“是。貴坊的《花月濃》的確別出機杼。”  

我笑起來,《花月濃》是一出投機取巧的歌舞,曲子其實很一般,落在你這樣的大家耳中也的確只配一個“別出機杼”。不過這個妹妹倒是令我對她很好奇,我歌舞的意外之圖瞞過了紅姑和吳爺,卻居然沒有瞞過她。我自小背的是權謀之術,阿爹教的是世情機變,其後更是親身經歷了一場滔天巨變,進入石府後又費心收集了長安城權貴的資料,而她竟然剛進長安就心中對一切剔透,真正聰明得令人害怕。行事又堅毅果斷,在流落長安的困頓情形下,竟敢拒絕天香坊,選擇一個聲名初露的歌舞坊。只是她既然約略明白我的意圖,卻還特意讓哥哥進入落玉坊,所圖是什麼?她為何也想結識平陽公主?  

我細細打量著李延年,他長得已是男子中少見的俊秀,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眾,那……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不管天香坊給你多少錢,我出它的兩倍。”  

李延年神色平淡,也沒有顯得多高興,只是向我作了一揖道:“多謝姑娘。”陳耳在旁笑道:“以後該叫坊主了。”  

我道:“園子裡的人都叫我玉娘,先生以後也叫我玉娘吧!”李延年道:“玉娘,不必叫在下先生。”我道:“那我就稱呼先生李師傅吧!不知師傅兄妹如今住哪裡?”李延年道:“初來長安時住客棧,後來……後來……搬到城外一個廢棄的茅屋中。”  

我了然地點點頭:“我剛到長安時,還在長安城外的樺樹林露宿過呢!”李延年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眼中卻多了一分暖意。  

我道:“園子裡空屋子還有不少,你們兄妹若願意,可以搬進來住。”李延年沉吟未語。我道:“李師傅可以領弟妹先來看一看,彼此商量後再做決定。如果不願意住,我也可以命人幫你們在長安城另租房子。今天天色還不算晚,李師傅回去帶弟妹來看屋子還來得及。”  

李延年作揖道:“多謝玉娘。”我站起對陳耳吩咐:“麻煩陳師傅幫我送一下李師傅。”又對李延年道:“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送師傅了。”說完轉身離去。  

我命僕婦收拾打掃屋子,又命丫頭去叫紅姑。紅姑匆匆趕來道:“正在看歌舞,你人怎麼就不見了?怎麼打掃起屋子來?誰要來住?”  

我笑吟吟地看著擦拭門窗的僕婦:“我新請了一位琴師。”紅姑愣了下道:“一位琴師不用住這麼大個院子吧?何況不是有給琴師住的地方嗎?”我回頭道:“等你見了,你就明白了。對了,叫人給石府帶個話,說我今日恐怕趕不回去。”  

紅姑困惑地看著我:“究竟什麼人,竟然值得你在這裡一直等,明天見不一樣的嗎?”  

我側頭笑道:“聽過伯牙子期的故事嗎?一首曲子成生死知己。我和此人也算聞歌舞知雅意,我想見見這個極其聰明的女子。”  

天色黑透時,李延年帶著弟弟和妹妹到了園子。我和紅姑立在院門口,等僕人領他們來。紅姑神色雖平靜,眼中卻滿是好奇。  

李延年當先而行,一個眉目和他三四分相像,但少了幾分清秀,多了幾分粗獷的少年隨在他身後。那他身旁的女子……  

一身素衣,身材高挑,行走間充滿著一種舞蹈般的優雅,身形偏於單薄,但隨著她步子輕盈舞動的袍袖卻將單薄化成了飄逸。紅姑喃喃道:“原來走路也可以像一曲舞蹈。”  

輕紗覆面,我看不到她的容貌,但那雙眼睛就已足夠,嫵媚溫柔、寒意冷冽、溫暖親切、刀光劍影。短短一瞬,她眼波流轉,我竟然沒有抓到任何一種。刀光劍影?!有趣!我抿嘴笑起來。紅姑低低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這個女子居然單憑身姿已經讓看過無數美女的紅姑無話可說。  

李延年向我行禮:“這位是舍弟,名廣利,這位是舍妹,單名妍。”兩人向我行禮,我微欠身子,回了半禮。  

我帶著李延年兄妹三人看屋子,李廣利顯然非常滿意,滿臉興奮,不停地跑進跑出。李延年臉上雖沒有表情,可看他仔細看著屋子,應該也是滿意。李妍卻沒有隨兄長走進屋子,眼光只淡淡在院子中掃了一圈,而後就落在了我臉上。  

我向她欠身一笑,她道:“家兄琴藝雖出眾,可畢竟初到長安城,還不值得坊主如此。”她的聲音沒有一般女孩子的清脆悅耳,而是低沉沉的,讓人需凝神細聽才能捉住,可你一凝神,又會覺得這聲音仿佛黑夜裡有人貼著你的耳朵低語,若有若無地搔著你的心。  

我聳了下肩膀道:“我很想做得不那麼引人注意些,可我實在想留住你們。是你們,而不僅僅是李師傅。而且我喜歡一次完畢,懶得過幾日讓你們又搬家,我麻煩,你們也麻煩。”  

李妍道:“我們?”  

我笑道:“兄長琴藝出眾,容貌俊秀。妹妹僅憑我的歌舞已經揣摩了我的意圖,我豈能讓知音失望?”我有意加重了“意圖”和“知音”四個字的發音。  

李妍眼睛裡慢慢盈出了笑意:“坊主果然心思玲瓏。”  

我不知道女子間是否也會有一種感覺叫惺惺相惜,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形容我此時感覺的詞語,我側頭笑起來:“彼此彼此,我叫金玉。”  

她優雅地摘下面紗:“我叫李妍。”  

我不禁深吸口氣,滿心驚歎,不是沒有見過美人,但她已經不能只用美麗來形容,原來天下真有一種美可以讓人忘俗,如果星辰為她墜落,日月因她無光,我不會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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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6: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窗影

這是《花月濃》上演的第六日,雖然票價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後兩日的也已賣完。  

因為我早先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頭,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會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內的各位姑娘都臉帶喜色,就是方茹嘴邊也含著一絲笑意。她已經一曲成名,如今想見她的纏資快要高過天香坊最紅的歌女,而且就是出得起纏資,還要看方茹是否樂意見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只剩下一天一場的《花月濃》。  

歌舞坊內除了底下以茶案賣的位置,高處還設有各自獨立的小屋子,外面垂了紗簾和竹簾,可以卷起也可以放下,方便女子和貴客聽曲看舞。  

我帶著李延年三兄妹在一個小屋坐好,李延年道:“玉娘,我們坐底下就好,用不著這麼好的位置。”  

我笑道:“這本就是我留著不賣的位置,空著也是空著,李師傅就放心坐吧!”  

李妍看著我,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問:你留給誰的?我側頭一笑,你猜猜。  

一個丫頭拉門而進,顧不上給李延年他們問好,就急匆匆地道:“紅姑請坊主快點過去一趟,來了貴客,紅姑覺得坊主親自接待比較好。”  

我猛然站起,定了一瞬,又緩緩坐下,小丫頭愣愣地看著我。李妍笑問:“等的人到了?”  

我點了下頭:“八九不離十,紅姑自小在長安城長大,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若非有些牽扯,她用不著叫我過去。”  

李妍問:“要我們讓出來嗎?”  

我搖搖頭,“還有空房。”說完飲了口茶,調整好心緒,這才施施然地站起,理了理衣裙向外行去。紅姑正帶著兩個人行走在長廊上,看到我,臉上神色一松。  

小霍——不——霍去病玉冠束髮,錦衣華服,一臉淡漠地走著。見到我的刹那,立即頓住了腳步。我嘴角含著絲淺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禮:“霍公子屈尊落玉坊,真是蓬蓽生輝,暗室生香。”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忽地劍眉微揚,笑起來:“你真來了長安!”紅姑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臉上表情困惑不定。  

我本來存了幾分戲弄他的意思,結果他幾聲輕笑,沒有半點理虧的樣子。我有些惱,一側身,請他前行。  

還未舉步,一個小丫頭提著裙子快步如飛地跑來,紅姑冷聲斥責:“成什麼樣子!就是急也要注意儀容。”  

小丫頭忙停了腳步,有些委屈地看向我。我問:“怎麼了?”  

她喘了口氣道:“吳爺來了,還有一個長得很斯文好看,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人,可吳爺卻管他叫石三爺,然後馬車裡似乎還有個人。”  

我“啊”了一聲,微提了裙子就跑,又猛然醒起來,回身匆匆對霍去病行了個禮:“突然有些急事,還望公子見諒。”趕著對紅姑道:“你帶霍公子入座。”說完就急速向外跑去。小丫頭在後面嚷道:“在側門。”  

九爺正推著輪椅緩緩而行,吳爺、天照和石風尾隨在後。我人未到,聲先到,喜悅地問:“你幹嗎不事先派人說一聲呢?”九爺含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來看看你究竟在忙什麼,昨日竟然一夜未歸。”  

我皺著鼻子笑了笑,走在他身側:“昨夜倒不是忙的,是看美人了。待會兒帶你見一個大美人。”他含笑未語。  

我帶著他們到屋廊一側,笑吟吟地說:“麻煩兩位爺從樓梯那裡上去,也麻煩這位石小爺一塊兒去。”吳爺和天照彼此對視了一眼,沒有動。石風看他們兩人沒有動也只能靜靜立著。九爺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三人行了一禮,轉身向樓梯行去,我帶著九爺進了一個窄窄的小屋子,說小屋子其實不如說是個木箱子,剛剛容下我和九爺,而且我還站不直身子,所以索性跪坐在九爺身旁。  

我抱歉地說:“為了安全,所以不敢做太大。”  

關好門,拉了拉一個銅鈴鐺,不久,小屋子就開始緩慢地上升,九爺沉默了會兒問:“有些像蓋屋子時用的吊籃,你特意弄的?”我輕輕“嗯”了一聲。  

黑暗中是極度的靜謐,靜得我好像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其實膏燭就在觸手可及處,我卻不願意點亮它,九爺也不提,我們就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彼此沉默著。九爺身上清淡的藥草香若有若無地氤氳開,沾染在我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覺間也纏繞進了心中。  

我們到時,歌舞已經開始。我正幫九爺煮茶,吳爺在我身旁低聲道:“你好歹去看看紅姑,你甩了個爛攤子給她,這也不是個事兒呀!”九爺聽我們在低語,回頭道:“玉兒,你若有事就去吧!”我想了想,把手中的茶具交給天照,轉身出了屋子。  

紅姑一看到我,立即把捧著的茶盤塞到我手中:“我實在受不了了,霍大少的那張臉能凍死人,自他踏入這園子,我就覺得我又回到了寒冬臘月天,可憐見的我卻只穿著春衫。我賠著笑臉、挖空心思地說了一萬句話,人家連眉毛都不抬一下。我心裡怕得要死,以為我們的歌舞沒有觸怒衛大將軍,但卻招惹到了這個長安城中的冷面霸王。可你一出現,人家倒笑起來,搞不懂你們在玩什麼,再陪你們玩下去,我小命難保。”一面說著一面人就要走,我閃身攔住她:“你不能走。”  

紅姑繞開我:“你可是坊主,這才是用你的關鍵時刻。我們這些小兵打打下手就成。”說著人已經快步走著遠去,只給我留了個背影。  

我怒道:“沒義氣。”紅姑回頭笑道:“義氣重要命重要?何況,坊主,我對你有信心,我給你氣勢上的支持,為你搖旗呐喊。”  

我歎了口氣,托著茶盤慢步而行,立在門外的隨從看到我,忙拉開門,我微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輕輕走進屋中。這位據說能改變節氣的霍大少正跪坐在席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臺上的一幕幕。  

我把茶盤擱在案上,雙手捧著茶恭敬地放好。看他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懶得開口,索性看起了歌舞。  

霍去病隨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此時輪到扮將軍的秋香出場,她拿著把假劍在台上邊舞邊唱,斥責匈奴貪婪嗜殺,欲憑藉一身所學保國安民。霍去病“噗嗤”一聲把口中的茶盡數噴出,一手扶著幾案,一手端著茶盅,低著頭全身輕顫,手中的茶盅搖搖欲墜。  

我忙繞到他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盅子,擱回幾案上,又拿了帕子擦拭濺在席面上的茶水。他強忍著笑,點了點臺上的秋香:“衛大將軍要是這副樣子,只怕是匈奴殺他,不是他殺匈奴。”  

想起匈奴人馬上彪悍的身姿,我心中一澀,強笑著欲起身回自己的位置,他拽住我,我疑問地看向他,他道:“這歌舞除了那個扮公主的還值得一看外,其餘不看也罷,你坐下陪我說會兒話,我有話問你。”  

我俯了下身子道:“是,霍公子。”  

“小玉,我當時不方便告訴你身份,你依舊可以叫我小霍。”他有些無奈地說。  

“如今相信我是漢人了?”  

“不知道。你出現得十分詭異,對西域的地貌極其熟悉,自稱漢人,可對漢朝天下卻很陌生,若我們沒有半點疑心,你覺得我們正常嗎?後來和你一路行來,方肯定你至少沒有歹意。可我當時是喬裝打扮去的西域,真不方便告訴你身份。”我低著頭沒有說話,他所說的都很合理。  

他輕聲問:“小玉,我的解釋你能接受嗎?”  

我抬頭看著他:“我對西域熟悉是因為我在狼群中長大,我們有本能不會在大漠中迷路。我的確從沒有在漢朝生活過,所以陌生。我認為自己是漢人,因為我這裡是漢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不過也許我哪裡人都不能算,我的歸屬在狼群中。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點了下頭:“我相信,至於其它,也許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  

只有極度自信的人才會經常選擇與對方的眼睛直視,霍去病無疑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對視一瞬後,移開了視線,我不想探究他的內心,也不願被他探究。  

他問:“你來長安多久了?”我道:“大半年。”  

他沉默了會兒問:“你既然特地排了這齣歌舞,應該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為何不直接來找我?如果我即使聽到有這個歌舞也不來看呢?”  

他居然誤會臺上的這一幕幕都是為他而設,此人還真是自信過頭。我唇邊帶出一絲譏諷的笑:“想找你時不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在哪裡時我覺得見不見都無所謂。”  

他看著我,臉色刹那間變得極冷:“你排這個歌舞的目的是什麼?”我聽著方茹柔軟嬌弱的歌聲,沒有回答。  

他平放在膝蓋上的手猛然收攏成拳:“你想進宮?本以為是大漠的一株奇葩,原來又是一個想做鳳凰的人。”  

我搖頭而笑:“不是,我好生生一個人幹嗎往那鬼地方鑽?”他臉色放緩,看向方茹:“你打的是她的主意?”  

我笑著搖搖頭:“她的心思很單純,只是想憑藉這一時,為自己尋覓一個好去處,或者至少一輩子能豐衣足食。我不願意幹的事情,也不會強迫別人,何況我不認為她是一個能在那種地方生存得好的人。”  

他道:“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我側身看向臺上的李妍:“打的是她的主意。”  

他眉毛一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看你不像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倒好似被狐狸養大的。你的主意正打到點子上,公主已經聽說了《花月濃》,問我有沒有來過落玉坊,可見過編排歌舞的人。”  

我欠了下身子:“多謝讚譽。”  

他仔細聽著臺上的悲歡離合,有些出神。我靜靜坐了會兒,看他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正欲向他請辭,他說道:“你這歌舞裡處處透著謹慎小心,每一句歌詞都在拿捏分寸,可先前二話不說地扔下我,匆匆出去迎接石舫舫主,就不怕我發怒嗎?”  

當時的確有欠考慮,但我不後悔。我想了下,謹慎地回道:“他是我的大掌櫃,沒有道理夥計聽見掌櫃到不出迎的。”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是嗎?我的身份還比不過個掌櫃?”  

我還未回答,門外立著的隨從稟告道:“爺,紅姑求見。”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情直接說。”  

紅姑急匆匆地說:“霍公子,妾身擾了公子雅興,實屬無奈,還求海涵。玉娘,聽石風小哥說舫主震怒,正在嚴斥吳爺。”  

震怒?這似乎是我預料的反應中最壞的一種,我手扶著額頭,無力地道:“知道了,我會儘快過去。”對霍去病抱歉地一笑,“我要先行一步,看你也不是小氣人,就別再故意為難我。我現在還要趕去領罪,境況已夠淒慘。”  

“難怪公主疑惑石舫怎麼又改了作風。你這夥計當得也夠膽大,未經掌櫃同意,就敢編了擅講皇家私事的歌舞。”我沒有吭聲,緩緩站起。他忽然道:“要我陪你過去嗎?”  

我微愣了下,明白過來,心中有些暖意,笑著搖搖頭。  

他懶洋洋地笑著,一面似真似假地說:“不要太委屈自己,石舫若不要你了,我府上要你。”我橫了他一眼,拉門而出。  

紅姑一見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我只覺自己觸碰到的是一塊寒冰,忙反手握住她:“怎麼回事?”  

紅姑道:“我也不知道,我根本過不去,是一個叫石風的小哥給我偷偷傳的話,讓我趕緊找你,說吳爺正跪著回話呢!好像是為了歌舞的事情。”  

我道:“別害怕,凡事有我。”紅姑低聲道:“你不知道石舫的規矩,當年有人一夜之間從萬貫家財淪落到街頭乞討,最後活活餓死。還有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其它刑罰,我是越想越害怕。”  

我心中也越來越沒底, 面上卻依舊笑著:“就算有事也是我,和你們不相干。”紅姑滿面憂色,沉默地陪我而行。  

小風攔住了我們,看著紅姑道:“她不能過去。”  

紅姑似乎想一直等在外面,我道:“歌舞快完了,你去看著點兒,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什麼岔子,更會給吳爺添亂。”她覺得我所說有理,忙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對小風道:“多謝你了。”他哼了一聲,鼻子看著天道:“你趕緊想想怎麼給九爺交待吧!難怪三師傅給我講課時說什麼女子難養也。”  

我伸手敲了下他額頭,惡狠狠地道:“死小子,有本事以後別討媳婦。”  

  

深吸口氣,輕輕拉開了門。吳爺正背對門跪在地上。九爺臉色平靜,看著倒不像發怒的樣子,可眉目間再無半絲平日的溫和。天照垂手立在九爺側後方。窗戶處的竹簾已放下,隔斷了臺上的旖旎歌舞,屋內只餘肅穆。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九爺和天照眼皮都未抬一下。  

統管石舫所有歌舞坊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似乎我沒有道理不跪,我小步走到吳爺身旁,也跪在了地上。  

九爺淡淡說:“你下去吧!怎麼發落你,慎行會給你個交待。”  

吳爺磕了個頭道:“我是個孤兒,要不是石舫養大我,也許早就被野狗吃了。這次我瞞著落玉坊的事情,沒有報給幾位爺知道,九爺不管怎麼罰我,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可我就是不甘心,為什麼石舫要變成今天這樣,比起其他商家,我們厚待下人,與主顧公平買賣,從未欺行霸市,可如今我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下的歌舞坊一間間不是彼此搶奪生意,就是被別人買走。我每次問石二爺為何要如此,石二爺卻總是只吩咐不許干涉,看著就行了。老太爺、老爺辛苦一生的產業就要如此被敗光殆盡嗎?九爺,你以後有何面目見……”  

天照出口喝道:“閉嘴!你年紀越大,膽子也越發大了,老太爺教會你如此和九爺說話的嗎?”  

吳爺一面磕頭,一面聲音哽咽著說:“我不敢,我就是不明白,不甘心,不甘心呀!”說著已經嗚咽著哭出了聲音。  

九爺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眼光轉向我,我毫不理屈地抬頭與他對視,他道:“你真是太讓我意外,你既然有如此智謀,一個落玉坊可是委屈了你。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忙著攀龍附鳳,你折騰這些事情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吳爺抹了把眼淚,搶先道:“玉娘她年紀小,為了把牌子打響,如此行事不算錯。有錯也全是我的錯,我沒有提點她,反倒由著她亂來。九爺要罰,一切都由我擔著。”  

九爺冷哼了一聲,緩緩道:“老吳,你這次可是看走了眼,仔細聽聽曲詞,字字都費了功夫,哪裡是一時貪功之人能做到的?歌舞我看了,夠別出機杼,要只是為了在長安城做紅落玉坊的牌子,一個尋常的故事也夠了,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影射皇家私事。大風險後必定是大圖謀。”  

吳爺震驚地看向我,我抱歉地看了吳爺一眼,望著九爺坦然地說:“我的確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平陽公主的注意,進而結交公主。”  

九爺看著我點頭道:“你野心是夠大,可你有沒有掂量過自己可能承擔的後果?”  

我道:“後果?不知道九爺怕什麼?石舫如今這樣,不外乎三個可能:一是石舫內部無能,沒有人能打理好龐大的業務,但我知道不是。石舫的沒落是伴隨著竇氏外戚的沒落、衛氏外戚的崛起。那還有另外兩個可能,就是要麼石舫曾經與竇氏關係密切,因為當今天子對竇氏的厭惡,受到波及,或者石舫曾與衛氏交惡,一長一消也自然正常。”  

天照抬眼看向我,吳爺一臉恍然大悟,表情忽喜忽憂。我繼續道:“衛氏雖然權勢鼎盛,但衛大將軍一直極力約束衛氏宗親,禁止他們仗勢欺人,連當年鞭笞過他的人都不予追究。所以除非石舫與衛氏有大過結,否則石舫如此是因為衛氏的可能性很低。所謂權錢密不可分,自古生意若想做大,勢必要與官府交往,更何況在這長安城,百官雲集、各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我雖沒有見過老太爺,但也能遙想到他當年的風采,所以我估計老太爺定是曾與竇氏交好。”  

九爺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明白,還要如此?”我道:“如果再早三四年,我自然不敢,可如今事情是有轉機的。”  

天照和吳爺都是眼睛一亮,定定看著我,九爺卻是波瀾不興,擱下茶盅淡然地道:“金玉姑娘,石舫底下有幾千口子人吃飯,他們沒有你的智謀,沒有你的雄心,也不能拿一家老小的命陪你玩這個遊戲。從今日起,落玉坊就賣給姑娘,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姑娘如何經營落玉坊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天照,回府。” 因為極至的淡,面色雖然溫和,卻更顯得一切與己再不相關的疏遠和冷漠。  

我不能相信地定定看著他,他卻不再看我一眼,推著輪椅欲離開,經過我和吳爺身旁時,因為我們正跪在門前,輪椅過不去,他看著門道:“煩請兩位讓個道。”語聲客氣得冰冷,凍得人的心一寸寸在結冰。  

我猛然站起,拉開門急急奔了出去,小風叫了聲“玉姐姐”,我沒有理會,只是想快快地離開這裡,離他遠一些,離這寒冷遠一些。  

奔出老遠,忽然想起他要如何下樓,他肯定不願意別人觸碰他的身體,緊咬著牙,惱恨自己地猛跺了幾腳,又匆匆往回跑,找會操作那個木箱子的人去告訴天照和石風如何下樓。  



“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合。泛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我心有所念,停住了筆。為什麼?當日被九爺神態語氣所懾,竟然沒有仔細琢磨他所說的話。按照他的說辭是因為顧及到石舫幾千人,所以不許我生事,可我們托庇於官家求的只是生意方便,並不會介入朝堂中的權力之爭,甚至要刻意與爭鬥疏遠,既然當年飛揚跋扈的竇氏外戚沒落都沒有讓石舫幾千人人頭落地,我依託於行事謹慎的公主,豈不是更穩妥?只要行事得當,日後頂多又是一個由盛轉衰,難道境況會比現在更差?九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眉宇間隱隱的悒鬱不是因為石舫?  

聽到推門的聲音,我身形未動,依舊盯著正在抄錄的《孫子兵法》發呆,李妍將一壺酒放在我面前:“你還打算在屋子裡悶多久?”我擱下毛筆看著她道:“紅姑請你來的?”  

李妍垂目斟酒:“就是她不讓我來,我也要自己來問個明白。你把我們兄妹安置到園子中,總不是讓我們白吃白喝吧?”說著將酒杯推給我,“喝點嗎?這個東西會讓你忘記一些愁苦。”  

我將酒杯推回給她:“只是暫時的麻痺而已,酒醒後一切還要繼續。”李妍搖搖頭,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你不懂它的好處,它能讓你不是你,讓你的心變得一無負擔,輕飄飄,雖然只是暫時,可總比沒有好。”  

我沒有吭聲,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李妍一面慢慢啜著酒,一面道:“你有何打算?”  

我捧著茶杯,出了會子神,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替石舫扭轉逐步沒落的局面,可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需要我這樣做,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李妍,我是不是做錯了?”  

“金玉,如此愚蠢的話你也問得出?人生不管做什麼都如逆水劃舟,沒有平穩,也不會允許你原地踏步,如果你不奮力劃槳,那只能被急流推後。即使落玉坊想守著一份不好不差的生意做,守得住嗎?天香坊咄咄逼人,背後肯定也有官家勢力,石舫的不少歌舞坊都被它擠垮和買走,你甘心有一日屈伏於它腳下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到長安日子不長,事情倒知道得不少。”  

李妍面色變換不定,忽握住我的手,盯著我低聲道:“你我之間明人不說暗話,從我猜測到你歌舞意圖時你也肯定明白我所要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雖沒有將手抽脫,可也沒有回應她,只微微笑著道:“即使沒有我的幫助,憑藉你的智慧和美貌,你也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李妍看了我一會兒,淺笑著放開我的手,端起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她的臉頰帶著酒暈,泛出桃花般的嬌豔,真正麗色無雙。她的秋水雙瞳卻沒有往日的波光瀲灩,只是一潭沉寂。韶華如花,容貌傾國,可她卻嬌顏不展,愁思滿腹。  

方茹柔軟的聲音:“玉娘,我可以進來嗎?”語氣是徵詢我的意思,行動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話音剛落,方茹已經推門而進。  

我歎道:“紅姑還找了多少說客?”沒想到紅姑在外笑道:“煩到你在屋子裡呆不下去為止。”我道:“你進來,索性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李妍在方茹進門的刹那已經戴上面紗,低頭靜靜坐在桌子一角。方茹和紅姑並肩坐在我對面。我一面收起桌上的竹簡,一面道:“紅姑,吳爺應該和你說了,石舫已經不要我們了。”  

紅姑笑嘻嘻地道:“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會不會惱,反正這話我是不敢當著吳爺面說的,吳爺掌管的歌舞坊,石舫這次全都放手了,說是為了籌集銀錢做什麼藥草生意,只要在一定時間內交夠錢,就都可以各自經營,也允許外人購買,但會對原屬於石舫的人優惠。吳爺如今一副好像已經家破人亡的頹敗樣子,人整日在家待著。可我聽了此事可開心著呢!沒有石舫束手束腳,我們不是正好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全放手了?我低頭盯著桌面未語,紅姑等了好一會兒,見我沒有半點動靜,伸手推了我一下道:“玉娘,你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忙搖了搖頭,想了想道:“你們願意跟著我,我很感激,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會帶你們到什麼地方?前面是什麼?就拿這次的歌舞來說,一個不好也許就會激怒天家,禍患非同一般。”  

紅姑搖頭笑道:“我心裡就盤算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真有禍,要砍腦袋,那也第一個砍的是你,我們頂多就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從犯,但如果有富貴榮華,你卻不會少了我們。何況,我看你一沒瘋二沒傻,估計不會把自己腦袋往刀口下送,所以我放心得很。”  

方茹低頭纏繞著手上的絲帕,等紅姑說完,她抬頭看向我,細聲細語地道:“今日孫大人要我陪酒,我不樂意就拒絕了。他雖一肚子氣,卻絲毫不敢發,因為他也知道衛大將軍麾下公孫傲將軍、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外甥霍公子、御史大夫李大人的侄子,李廣將軍的公子李三公子,都來看過我的歌舞,李三公子賜了我絲綢,霍公子賞了我錦羅。”  

我笑搖搖頭,看向紅姑,紅姑笑道:“你一直悶在房中看書,我根本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事情。”  

方茹繼續道:“前方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沒有資格對孫大人說‘不’字。就是園子裡的其他姐妹如今實在不願見的人也都不見,以前勉強自己一是為錢,可我們的歌舞演一日,她們只是扮個丫頭都收入不少,二是當年不敢輕易得罪客人,可現在園子裡來過什麼人,那些客人心裡也清楚,紅姑對我們很是維護,反倒是他們不敢輕易得罪我們園子。”  

紅姑聽到方茹誇讚她,竟頗有些不好意思,趕著給自己倒茶,避開了我們的眼光。我笑道:“短短幾日,紅姑你可做了不少事情呀!”紅姑低頭忙著喝茶,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  

李妍仍舊低頭而坐,彷似根本沒有聽我們在說什麼。我看了她一眼,一拍手道:“那我們就繼續,只要我一日不離開長安,我們就努力多賺錢。”  

紅姑抬頭道:“要把生意做大,眼前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自你初春掌管歌舞坊到現在,我們的進賬是日日在增,加上我自己多年的積蓄,現在剛夠買下落玉坊。不過不是每個歌舞坊都能像我們,可以及時籌措一大筆銀子,我們只要有銀子就可以乘機……”我微點了下頭,示意我明白,口中卻打斷了她的話:“各位沒什麼事情,就散了吧!我在屋中憋了幾日,想出去走走。”  

方茹向我行了個禮,先行離去,紅姑也隨在她身後出了門。  

我起身對李妍做了個請的動作:“不知美人可願陪鄙人去欣賞一下戶外風光?”李妍優雅地行了個禮道:“雅意難卻,願往之。”  

兩人眼中都帶著笑意,並肩而行。李妍道:“你晚上可是要去一趟石舫?”我輕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李妍道:“石舫的舫主倒真是一個古怪人,好端端地為什麼不做風險小的歌舞生意,卻去做市面價格波動大的藥材生意?舍易求難,你若還關心石舫倒真是應該去問個清楚。”  

我笑著岔開了話題,和她談起這時節長安城外哪些地方好玩,商量著我們是否也該去玩。  

湖邊的垂柳枝葉繁茂,幾個丫頭正在湖邊打打鬧鬧,一個丫頭隨手折了一大把柳枝一人分了幾根打著水玩。  

李妍眼中閃過不悅之色,微皺了下眉頭撇開眼光,對我道:“我先回房了。”我點了下頭,她轉身匆匆離去。我因她的神色,心裡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什麼,卻沒有捉住,只得先擱下。  

幾個丫頭看見我們,都是一驚,忙扔了柳枝,趕著行禮請安。我一言未發,走過去把柳枝一根根撿起,看著她們問道:“這柳枝插在土中,還能活嗎?”幾個女孩子彼此看著,一個年紀大的回道:“現在已經過了插柳的時節,只怕活不了。”  

我道:“把這些交給花匠試一下吧!仔細照料著,也許能活一兩株。”丫頭滿臉困惑地接過,我溫和地說:“如果為了賞花把花摘下供在屋中,或者戴在髻頭,花並不會怪你,如果是為了用,把柳條采下編制成柳籃,物盡其用,柳也願意。可如果只是為了摘下後的扔掉,就不要碰它們。”  

幾個丫頭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至少聽懂了,我不高興看見她們折柳枝,臉上都現出懼色,我無奈地揮了揮手,讓她們走,丫頭們忙一哄而散。她們生長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地,根本不明白綠色是多麼寶貴。  

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西域的漫漫黃色,強壓下各種思緒,心卻變得有些空落,站在岸邊,望著湖對面的柳樹發呆。她們不明白,她們不明白?李妍的生氣,李妍明白?李妍絕不是一個對著落花就灑淚的人。再想著自李妍出現後,我心中對她諸多解不開的疑惑,心中一震,刹那想到李妍可能的身份,我“啊”的一聲失聲叫了出來。  

沒想到身後也傳來一聲叫聲,我立即回身,霍去病正立在我身後,我這一急轉身差點撞到他胸膛上,忙下意識地一個後躍,跳出後才醒起,我身後是湖水,再想迴旋,卻無著力處。  

霍去病忙伸手欲拉我,但我是好身法反被好身法誤,我躍得太遠,兩人的手還未碰及,就一錯而過,我跌進了池塘中。  

我是跟狼兄學的游水,應該算是“狼刨”吧?這個游水的動作絕對和美麗優雅、矯若游龍、翩如驚鴻等詞語背道而馳。我往岸邊游,霍去病卻在岸上放聲大笑,笑到後來捂著肚子差點軟倒在地上:“你可真是被狼養大的,這個姿勢,這個姿勢,哈哈哈……你就差把嘴張著,舌頭伸出來了……”他的話語全淹沒在了笑聲中。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面雙手一前一後地刨著水,一面嘴一張,學著狼的樣子吐著舌頭,笑死你!他慘叫一聲,用手遮住眼睛,蹲在地上低著頭就顧著笑了。  

我遊到岸邊,他伸出右手欲拖我上岸,我本不想理會他,但一轉念間又伸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剛欲用力,我立即狠命一拽,屏住呼吸沉向水底。  

出乎意料的是他卻未反抗,似乎手微緊了下,就順著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惡念得逞,欲鬆開他的手,他卻緊拽著沒有放。我們在湖底隔著碧水對視,水波蕩漾間,他一頭黑髮張揚在水中,襯得眉眼間的笑意越發肆無忌憚。  

我雙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牽著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面。到岸邊時,他仍舊沒有鬆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揮手擋開我,反手順勢又握住了我這只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雙手,借著他雙手的力量,腳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詭異,垂目一看水中,慘叫一聲忙推開了我:“你這女人心怎麼這麼毒?真被你踢中,這輩子不是完了?”  

我扶著岸邊一撐,躍上了岸。五月天衣衫本就輕薄,被水一浸,全貼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嘖嘖”有聲地笑起來。我不敢回頭,飛奔著趕向屋中。  

我匆匆進了屋子,一面換衣服,一面給屋子外面的丫頭心硯吩咐:“通知園子裡所有人,待會兒霍公子的隨從要乾淨衣服,誰都不許給,就說是我說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給他一兩套。”心硯困惑地應了聲,匆匆跑走。我一面對著銅鏡梳理濕發,一面抿嘴笑起來,在我的地頭嘲笑我,那倒要看看究竟誰會被嘲笑。  

吃晚飯時,紅姑看著我道:“霍大少今日冷著臉進了園子,歌舞沒看一會兒,人就不見了。再回頭,他的隨從就問我們要乾淨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們是左右為難,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園子,長安城誰都知道得罪衛大將軍都沒什麼,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只怕就真要替自己準備後事了。”  

我笑著給紅姑挾了筷菜:“那你究竟給是沒給?”紅姑苦著臉道:“沒給,可我差點擔心死,小姑奶奶,你們怎麼玩都成,但別再把我們這些閒雜人等帶進去,女人經不得嚇,老得很快。”  

我忍著笑道:“那你們可見到霍大少了?”紅姑道:“沒有,後來他命人把馬車直接開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回避,然後就走了。只是……只是……”我急道:“只是什麼?”  

紅姑也笑起來:“只是……只是霍大少走過的地面都如下過了雨,他坐過的屋子,整個席子都濕透了,墊子也是濕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撐在席子上,一手捂著肚子笑起來。  

自從當今漢朝皇上獨尊儒術後,對孔子終其一生不斷宣導的“禮”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謂“德從禮出,衣冠為本”,冠服是“禮治”的基本要求。長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對穿衣很是講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髮、右衽交領、廣袖博帶,氣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煩了,如果不幸被長安城中的顯貴看見,只怕立即會成為朝堂上的笑話。  

我眼前掠過他肆無忌憚的眼神,忽覺得自己笑錯了。他會在乎嗎?不會的,他不是一個會被衣冠束縛的人,能避則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見,只怕他要麼是冷著臉,若無其事地看著對方,反倒讓對方懷疑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如今長安城就是在流行“濕潤裝”,要麼是滿不在乎地笑著,讓對方也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耳邊風聲呼呼,這是我到長安後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暢快處簡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長嘯。  

到石府時,我停下看了會兒院牆,扔出飛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腳還未落地,已經有兩個人左右向我攻來。我不願還手傷了他們,盡力閃避,兩人身手卻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牆角。  

平日在府中從未覺得石府戒備森嚴,此時才知道外松內緊。我掃眼間,覺得站在陰影處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兒。”  

石伯道:“你們下去。”兩人聞聲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僂著腰向我走來:“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嗎扮成飛賊?”我扯下臉上的面紗,嘟著嘴沒有說話。  

石伯看著我笑起來,一面轉身離去,一面道:“唉!搞不懂你們這些娃子想些什麼,九爺應該還沒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誰說我是來找九爺的,我就是好幾日沒有見石伯,來看看石伯。”石伯頭未回,呵呵笑著說:“年紀大了,得早點歇著,折騰不起,下次來看我記得早些來,這次就讓九爺代我接客吧!”說著人漸漸走遠。  

我立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一咬唇,提足飛奔而去。  

一縷笛音縈繞在竹林間,冷月清風,竹葉蕭瑟,我忽地覺得身上有點冷,忙加快了腳步。  

紗窗竹屋,一燈如豆,火光青螢,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帶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牆頭聽完了曲子後,才悄無聲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舊坐著一動未動。  

我站在窗戶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終於指尖輕輕觸到他的臉上。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眼睛,這是你的鼻子,這裡是……是你的唇,我指頭輕碰了下,心中一顫,又趕緊移開。指肚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間,我看不見,可我也知道這裡籠罩著一層煙霧,我可能做風,吹開那層煙霧?你是他的影子,那你應該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為什麼不得開心顏?告訴我!  

窗戶忽地打開,他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的手還在半空中伸著,離他的臉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但終是沒有碰到。  

我心中說不清什麼滋味,遺憾或是慶倖?我朝他傻傻笑著,縮回手,藏在了背後。他也溫和地笑起來:“來了多久?”我道:“剛到。”  

他道:“外面露重,要不急著走,進來坐一會兒。”我點了下頭,進了屋子。他關好窗子,推著輪椅到桌前,隨手將玉笛擱在了桌上。  

我低頭盯著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面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面問:“為何不用膏燭?怎麼學平常人家點著一盞青燈?”他注視著青燈道:“老人說‘燈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准不准。”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准是不准?”  

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沒有回答我的話,淺笑著說:“還聽說青燈可鑒鬼,鬼來時燈光就會變綠,我頭先就是看著燈光發綠,才開窗一探究竟,你剛才站在外面時,可覺得身邊有什麼?”  

我掩嘴笑起來:“據說鬼都愛生得俊俏的男子,喜歡吸他們的陽氣,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讓你忌憚之物?”我差點張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願破壞這燈下的笑語宴宴。  

我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笑著問:“九爺,我聽小風說你還會看病?那以後我們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請大夫的錢了?”  

九爺淺笑道:“久病成醫,從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進進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聽也聽會了。”  

他雖笑著,我卻聽得有些難過,側頭看向窗子,如果現在有人在外面看,那應該是兩個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響不到他們的。  

他問:“你在笑什麼?”我笑著:“覺得歡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嗎?”他也淺淺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問。他含笑道:“覺得歡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兩人默默坐著,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撫弄著,隨意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個不成曲的調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轉臉移開了視線。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應過來,溫潤的玉笛似乎還帶著他唇的濕意,心慌中帶著一點喜悅,把笛子又擱回了桌上。  

不大會兒,他神色如常地回過頭:“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問:“你還肯讓我住這裡?”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為你留著也沒什麼,只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來來回回並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為什麼要放棄長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設法購買你放棄的歌舞坊,你可會反對?”  

他淡淡道:“如何經營是你的事情,你們把錢付清後就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我們各做各的生意。”  

我氣惱地看著他,你越要和我劃清關係,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沒錢,你借我些錢。”  

他竟然微含著笑意說:“我只能給你一筆夠買落玉坊的錢,別家你既然沒有錢買,不如就守著落玉坊安穩過日子。”  

我眼睛睜得圓圓,滿心委屈地瞪著他:“九爺!”  

他斂了笑意,凝視著我沉吟了會兒方緩緩道:“玉兒,長安城的水很深,我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趟這潭渾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夠了。”  

我嘟著嘴道:“哪有那麼容易?我不犯人,人還會犯我呢!天香坊能放過如今的落玉坊?”  

九爺含笑道:“這你放心,我自讓他動不了你。”  

原來你還是要幫我的,我抿著嘴笑起來:“九爺,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著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為絲蘿擋風遮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會不會也有累的時候?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想靠著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後的美麗彩虹。”  

一口氣把話說完,忽覺得我這話竟然和“妾本絲蘿,願托喬木”有點異曲同工,臉刹那燒起來。  

九爺眼內各種情緒交錯而過,怔怔看著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頭,手在桌下用力絞著衣袖。  

九爺沉默了良久後,一字字道:“玉兒,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抬頭喜悅地看著他,他帶著幾分戲謔笑道:“不過,我還是只會借你夠買落玉坊的錢。既然你要做喬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與風雨鬥。”  

我笑著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難道我就沒有辦法了嗎?”  

他點頭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為什麼要轉做藥材生意呢?”我笑問。  

九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強笑著說:“我們既然已經交割清楚,以後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  

我本來暖和的心驀然冷了幾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我剛才問的話哪裡錯了呢?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玉兒,你和我不一樣,我這樣安排是為你好,也是為那些歌舞坊好。”  

“我們哪裡不一樣?”我緊盯著他問。  

他看著我笑起來,但笑容透著若有若無的苦味:“回房睡覺吧!我也累了。”  

他的眉宇間真帶著些許倦色,我心一軟,忙站起來:“那我回去了。”他頷了下首,探手拿了個陶制鯉魚燈,又取了根膏燭點燃插好,遞給我。我向他行了一禮,捧燈回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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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6: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沉醉

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時日頭已掛得老高。紅姑正在看李妍教小丫頭們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現,我都要去報官了。”我沒有搭理她,靜靜坐下,仔細看著李妍的一舞一動。  

她盤膝坐在地上,只是偶爾開口指點幾句小丫頭們的舞姿,一個隨意的示範,玉手飛旋處媚眼如絲。  

紅姑低聲道:“你什麼時候讓她上臺,根本不需要任何噱頭,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矣,如果再配上李師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斷她的話道:“你從小習練歌舞,也曾是長安城的大家,不覺得李妍動作細微處別有一股異樣的風情嗎?”  

紅姑點頭道:“不錯!我還看過她的幾個零碎舞步,她似乎將西域一帶的舞姿融合進了自己的舞蹈中,溫柔含蓄處又帶著隱隱的熱烈奔放。特別是她的眼神,我曾看過西域舞娘跳舞,眼睛熱情挑逗,勾人魂魄,於我們而言卻太輕浮,真正的舞伎不屑為之。但李妍卻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點點,欲藏還露,讓人心馳神迷處,她卻仍舊高潔不染。”  

小丫頭們向李妍行完謝禮後,陸續散去,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都是躡著步子安靜地行個禮。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們對面:“可請到許可金牌?”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話,側頭對紅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經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棄的,以及最近放棄的歌舞坊情形,越詳細越好。嗯,還有其他你看著不順眼、有積怨的都一併收集了拿來。”  

紅姑笑道:“好丫頭,真是不讓我失望。我已經琢磨好幾天了,我這就吩咐人去,只是錢從何處來?”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只打算買四家,我們手頭已經有買兩家的錢,其餘的我自有辦法。”紅姑滿面疑惑,卻沒有再多問,只急匆匆地離去。  

李妍笑看著我,點了點頭道:“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你說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當,只要你願意,這長安城的歌舞坊遲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說:“該汗顏的是我,長安城的歌舞坊只怕你還看不在眼中。”  

李妍道:“初次聽聞你的歌舞時,揣摩著你是一個有心攀龍附鳳的人,心思機敏,善於利用形勢,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過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這行的女子,不管內心是否真喜歡歌舞,最終目的卻都是希望擺脫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道:“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我是個來去無牽掛的人,也沒有什麼權利富貴心,除非權利富貴能讓我快樂,否則金山銀山也許都抵不過大漠中的一輪圓月。我行事時心思千奇百怪,手段無所不用,但所要卻很簡單,我只想要自己的心快樂,要自己關心的人也快樂。如果長安城不好玩,也許哪天我疲倦時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視著我道:“你似乎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人,像天上的鷹,你應該飛翔的地方是西域,長安城也許並不適合你。”  

我笑看著她問:“你去過西域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沒有。只是從小聽爹爹講過很多關於西域的故事。”  

紅姑滿臉又是喜色又是焦慮地飛奔進來,我嘲笑道:“最注重儀容的人今日怎麼如此不顧形象?被你訓過的丫頭該偷笑了。”  

紅姑道:“現在沒功夫和你計較,平陽公主的家奴剛來過,吩咐我們小心準備,公主一會兒要來。”  

我“哦”了一聲,無所謂地說:“怎麼準備,要我們都到門口跪著迎接嗎?口中三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紅姑拽著我站起:“你快點起來,我已經命丫頭準備了衣服首飾,趕緊裝扮起來。”  

我被紅姑強行拖著向外急速行去,只能扭著頭對李妍道:“你回去請李師傅也準備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著檯面上攤開的一堆首飾,叫道:“需要用假髮髻嗎?再加上這些金金銀銀玉玉的,我還走得動路嗎?”紅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婆子和丫頭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頭。婆子拿著篦子沾了榆樹刨花水先替我順頭髮,一束束繃得緊緊的,疼痛處,我眼睛眉毛皺成一團。  

婆子慈眉善目地解釋道:“緊著刮出的髮髻才油光水滑,紋絲不亂。”我卻覺得她面目獰猙,吸著冷氣道:“快點吧!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這哪裡是梳頭,簡直可以堪稱為酷刑。”  

紅姑道:“我去請客人們都回去,順便命人打掃屋子、換過紗帳、點好熏香。”說著就要出去。我忙示意婆子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說?”紅姑道:“這有何不好說,就說公主來,一替我們宣揚了名聲,二任他是誰也不敢有異議。”我道:“不好,你找個妥當的托詞把他們打發走,這次的錢全部退給他們,然後再答應他們下次來園子,一應銀錢全免。”  

紅姑皺了下眉頭,我道:“捨不得小錢,掙不到大錢。公主的威勢我們自然要借助,但不能如此借助,有些仗勢欺人了,傳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紅姑笑道:“好!都聽你的。”臨走時又對婆子道:“仔細梳,我去去就回。”  

一個婆子三個丫頭,花了頓飯的時間才替我梳好髮髻,又服侍我穿紅姑拿出的衣服。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發藍田玉,雲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語著。我也許的確是小家子氣,已經被珠光寶氣熏得頭暈目眩,紅姑說什麼就什麼,我懷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無力地說:“可以了吧?你得讓我想想待會兒見了公主說什麼……”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紅姑一聲驚叫,指著我耳朵喝道:“摘下來!”  

我摸了下耳朵,上面帶著一個小小的銀環,立即聽話地拿了下來。紅姑在她的妝奩裡翻弄了會兒,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鎏金點翠花籃絡索。看來還得加一句“耳中雙絡索”。  

紅姑親自替我戴好,一面絮絮道:“妝奩是唯一完全屬於女子的東西,我們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們,美人顏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麼?”  

我只知道點頭,她還要仔細看我,我忙小步跑著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靜下來後,忽覺得如此盛裝有些不妥當,轉念一想,算了,都折騰了這麼久時間,公主應該要到了,沒時間容我再折騰一次。  

園內閒雜人等都已經回避,我立在門口,安靜地等著這個一手促成衛氏家族崛起、陳皇后被廢的女子。  

公主的車輦停在門前,立即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女下車,我躬身行禮。她們看到我的裝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即又流露了滿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來紅姑的做法也對,人的衣冠人的禮。  

兩個女子侍奉公主下車,一身華服的平陽公主立在了我面前,眉梢眼角處已有些許老態,但儀容豐瞻華美,氣質雍容優雅。  

她柔聲道:“起來吧!今日本宮是專來看歌舞的。”我磕了個頭,起身領路,恭敬地道:“專門辟了靜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見到公主很是拘謹,公主賜她們坐時,她們猶豫著看向我,我微點了下頭,她們才跪坐下。李延年卻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禮,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這是操琴的樂師,姓李名延年。”公主點了下頭道:“開始吧!”我道:“這套歌舞比較長,平日我們也是分幾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從頭看,還是指定一幕呢?”  

平陽公主看著已經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揀你們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禮應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將軍在西域征戰時,月下獨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戲。秋香的文戲的確比她的武戲好很多,但更出彩的卻是李延年的琴聲。  

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為客獻曲,而且特地用了獨奏,因為他的琴藝,整個落玉坊沒人可以與之合奏。  

弦弦思念聲聲情,沙場悲壯處纏綿兒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聲的引領下,唱得遠遠超出她平日水準。  

方茹與秋香合唱一幕送別的戲,方茹這幕戲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聲,立在公主下首兩側的兩個女子眼眶都有些發紅。公主神色也微微有些發怔。  

方茹和秋香還未唱完,門就被人拉開,公主的僕從道:“霍少爺求見公主。”他話還沒完,霍去病已經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公主笑道:“你還是這急脾氣,被你舅舅看見又該說你了。”  

霍去病隨意行了個禮,笑坐到公主下首:“他說他的,我做我的,實在煩不過,躲著點兒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著點兒?你多久沒有給你舅舅請安?我怎麼記得就過年時你來拜了個年,日常都專揀你舅舅不在時來,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連連給公主作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這就饒了外甥吧!進宮被皇后娘娘說,怎麼連一向對我好的舅母也開始說我了?以後我可不敢再去公主府了。”公主搖搖頭,繼續聽歌。  

公主一扭頭,霍去病的臉立即從陽春三月轉變為寒冬臘月,冷著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裝作沒看見,側頭看向方茹她們,他卻目光一直沒有移開。好不容易挨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麵等候公主發話,他的目光才移開。  

“唱得很好,琴也彈得好,不過本宮不希望這齣歌舞再演。”方茹、秋香聞言,臉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面前磕頭:“民女謹遵公主旨諭。”  

公主笑著點了下頭,揮手讓方茹她們退下。她細細看著我,點頭贊道:“好一個花容月貌,偏偏還有一副比干心腸,也算有勇有謀……”  

霍去病起身走了幾步,挨著我並排跪在公主面前,打斷了公主的話:“去病要給公主請罪了。”說著請罪,臉上神色卻仍是毫不在乎。公主驚訝地笑道:“你也會有錯處?你們去看看今日的日頭是否要從東邊落了。”兩名侍女行禮應是,低頭退出了屋子。  

“此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去病和這位金姑娘初次相識講起……”霍去病一面說話,一面在袍袖下探手來握我的手。  

漢朝服飾講究寬袍大袖,我們垂手跪下時兩人的衣袖重重疊疊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驚覺時,他已經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為刺去點壓他的曲池穴,他笑對著公主說話,手下反應卻很是迅速,避開我中指的一瞬掌壓我掌心,然後立即合攏將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還挺得意,笑著側頭瞟了我一眼,手輕捏了下我的手。我抬頭看向公主,公主正聽到緊張處,盯著霍去病,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盜長途追擊,生死一線。  

我撤了力氣,手放軟盡力縮向他掌中,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下,側頭微帶納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著頭跪著,一動不動,慢慢但用力地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紅姑所賜,我有三個指頭是“纖紅玉指長”。他眉頭皺了下,我嘴角含著絲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們又迷路了,沙漠中沒水又不認識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喲!”他忽地一聲慘叫,公主正聽得入神,被他一聲慘叫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我也被他嚇得手一抖,緊張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驚問道:“怎麼了?”霍去病依舊握著我的手不放:“覺得好像被一隻心腸歹毒的蠍子咬了口。”公主一驚就要起身,我忙回道:“這屋子裡點著熏香,公主來前又特意仔細打掃過,任何蟲蟻都絕不會有。”  

公主卻仍舊是滿面驚色,想起身的樣子,我無奈下,求饒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霍去病笑著說:“啊!看仔細了是不小心被帶鉤刮了下。”公主神色放鬆,笑看著他道:“毛手毛腳的,真不知道你像誰。後來呢?”  

霍去病繼續講著,我一肚子火,欲再下手,可指甲剛用力,他立即叫道:“毒蛇!”我一嚇趕忙縮回。  

公主疑惑地問:“什麼?”他一本正經地道:“沙漠中毒蛇、毒螞蟻、毒蜂什麼的不少,又很喜咬人,不過只要你一叫,他們就不敢咬了。”公主一臉茫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他又繼續講他的沙漠歷險記。我心裡哀歎一聲,算了,形勢比人強豈能不低頭?由他去吧!他也松了力道,只是輕輕地握著我。  

等他一切講完,公主看著我問道:“你說她編排這個歌舞是為了引你注意?”他道:“正是。”說完也側頭看著我,眼睛卻第一次寒光逼人,冷厲的脅迫,握著我手的力道猛然加重,真正疼痛難忍,我腦裡念頭幾轉,忙也應道:“民女膽大妄為,求公主責罰。”他眼光變柔,手上的力量散去,看向公主道:“這所有事情都是因去病而起,還求公主饒了去病這一次。”  

公主看看他又看看我,輕抿著嘴角笑起來:“好了,都起來吧!本宮本就沒打算怪罪金玉,也管不過來你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自個兒瞎忙活一通,本宮倒樂得聽個故事,只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竟然能驅策狼群。”  

霍去病滿不在乎地道:“這沒什麼希罕,走獸飛禽與人心意互通古就有之。春秋時,七十二賢之一,孔子的弟子公冶長就精通鳥語,後來還做了孔子的女婿。舅父因自小與馬為伴,也是極知馬性,驅策如意。西域還傳聞有能做主人耳目的鷂鷹。”  

公主釋然笑道:“是呀!你舅父的那匹戰馬似乎能聽懂你舅父說話,你舅父只要抽得出時間就親自替它刷洗,有時邊洗邊說話,竟然像對老朋友,我看你舅父和它在一起時倒比和人在一起時說的話還多。”  

我試探著抽手,霍去病未再刁難,只是輕捏了下就鬆開。我向公主磕頭謝恩,他也俯身磕了個頭,起身坐回公主身側。公主看著他道:“你去年說去山裡狩獵,原來卻是跑了一趟西域,這事若被你舅舅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去病哼了聲:“皇上許可了的,誰敢說我?”公主輕歎一聲,對我道:“本宮歌舞看過,故事也聽完,喚她們進來服侍著回府。”我忙行禮起身喚侍女進來。  

我跪在門前直到公主馬車行遠,人才站起。霍去病轉身看向我,我沒有理他,自顧向回走,他追了上來。我進了先前接待公主的屋子,坐在公主坐過的位置上默默出神。他陪我靜靜坐了會兒,忽地身子一倒,仰躺在矮榻上:“什麼感覺?”  
我道:“有點累,每句話都要想好了才能說,可偏偏回話又不能慢,跪得我膝蓋也有點疼。”  

他笑起來:“那你還打扮成這個樣子?幸虧我聽說公主來,忙趕了過來,否則真是罵死你都挽不回。”  

我道:“你多慮了。”他猛然坐起,沖著我冷笑道:“我多慮?公主把你獻給皇上時,你就是十個比干心腸也沒有回頭餘地。”我笑道:“如果有更好的呢?”他一愣:“誰?這園子裡還有未露面的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看著他道:“今日不管怎麼說,都多謝你一番好意。我現在問你件事情,如果從我這裡,有人進了宮,你會怪我嗎?”  

他淡淡笑起來,又仰躺回榻上:“姨母在皇上眼中已是開敗的花,各地早就在選宮女,朝中的有心人也在四處物色絕色,不是你,也會有他人。正因為如此,公主也一直在留心,皇上駕臨公主府時,公主都召年輕貌美的女子進獻歌舞陪酒侍奉,也有人被皇上帶回宮中,奈何總是差那麼一點,兩三次侍寢後就被丟在了腦後。‘生女無怒,生男無喜,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一首樂府歌謠,唱得有幾分顏色的都想做衛子夫,可有幾個人有衛子夫當年的花般姿容和水般溫婉?”  

我道:“更沒有幾個人有衛大將軍這樣的弟弟和你這樣的外甥。”他笑向我拱了拱手:“我就算在外吧!衛大將軍眼中我就一個紈絝膏粱子,飛揚跋扈,奢靡浪費,衛大將軍恨不得能不認我最好。”  

我笑著反問道:“你是嗎?”  

他也笑著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有些納悶地問:“公冶長當年因為精通鳥語曾被視作妖孽投進大牢,孔子為了表示公冶長絕非妖孽才特意把女兒嫁給他,你既然擔心我會被看作妖孽,怎麼還把大漠中的事情告訴公主?”  

“如果當年只有我一人,此事我是絕不會再提,可隨我一同去的人都目睹了你驅策狼群,皇上也早知道此事,瞞不瞞公主無關緊要。”我點點頭,人果然不能事事思慮周詳。  

他道:“喂我幾個果子吃。”我將盤子擱在他頭側:“自己吃!我可不是你府中的丫頭。”他笑著來拉我的手:“我府中要有你這樣的,我何苦到你這裡來受氣?”我揮手打開他,肅容道:“如今正好沒人,屋子也還寬敞,我們是否要比劃一下?”他長歎口氣,又躺了回去:“你這人慣會煞風景。”  

我道:“你是不是在府中專會與丫頭調情?”他笑睨著我道:“你隨我到府中住幾晚不就知道了?”我哼了一聲,未再搭腔。  

他道:“把你的那個美人叫來瞅瞅,看是否值得我們費功夫!”我詫異地問:“我們?”他挑眉問:“有何不可?”我低頭默想了會兒:“明白了,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讓公主出面比較好。”  

他笑起來:“和你們這些心思多的人說話真累,我一句話你偏偏給我想出個額外的意思。我才懶得費那心力,進獻美人討好皇上,這事我做不來。不過就是喜歡說‘我們’兩字,我們,我們,不是你我,而是我們,我們……”我道:“別說了。”  

他沒有理會,依舊道:“我們,我們……”我隨手拿了個果子塞到他嘴裡,他卻沒有惱,笑著嚼起來。  

我站起道:“懶得理你,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他也翻身坐起:“我也該回去了。”  

我笑吟吟地睨著他問:“不和我去見美人?”他似笑非笑地問:“你真當我是好色之徒?”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沉默了一瞬,輕搖搖頭。  

他斂去笑意,凝視著我道:“我要成就功名何須倚仗這些手段?非不懂,乃不屑。你若覺得好玩就去玩,只是小心別把自己繞進去。”說完一轉身,袍袖飛揚間人已經出了屋子。  



紅姑、方茹、秋香等都在我屋中坐著,個個垮著臉,滿面沮喪。看到我進來,全站起來沉默無聲地看著我。我笑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放心吧!明天太陽照舊升起。”  

紅姑怒道:“你還有心情笑?歌舞不能再演,又得罪于公主,以後如何是好?”  

我對方茹她們道:“你們都先回去,放一百個心,以後日子只會比現在好,不會比現在差。禁了《花月濃》,我們難道就不會排練別的歌舞嗎?何況如今方茹秋香可是公主玉口親贊過‘唱得好’,有這一句話,還怕長安城的公子們不來追捧嗎?”眾人聞聽,臉上又都露了幾分喜色,半喜半憂地退出屋子。  

紅姑問道:“你的意思是公主並未生氣?”我歪到坐榻上:“生什麼氣?要氣早就來封園子,還會等到今日?”紅姑坐到我對面,替我斟了杯茶:“那好端端地為何不要我們再唱?”  

我笑道:“《花月濃》畢竟講的是當朝公主和大將軍的私事,公主目的已達到,自然也該是維護自己威嚴的時刻。如今禁得恰到好處,看過的人慶倖自己看過,沒有看過的人懊惱自己為何不及早去看,肯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向看過的人打聽,口口相傳,方茹和秋香算是真正在長安城紅起來了。”  

紅姑一面聽,一面琢磨,點頭道:“即使沒有《花月濃》,人們依舊會來看方茹和秋香。除了李妍這樣的女子,長安城各個歌舞坊中的頭牌姑娘們誰又真就比誰好到哪裡?不過是春風秋月,各擅勝場,其餘就看各自手段,如今是再沒有人能壓過方茹和秋香的風頭。”  

“坊主,有人送東西來。”外面丫頭恭聲稟道。我納悶地問:“給我的?”紅姑笑道:“不是給你的,丫頭能送到這裡來?你這人聰明時百般心機,糊塗時也傻得可笑。”揚聲吩咐:“拿進來。”  

一個小廝隨在丫頭身後進來,手中拎著一個黑布罩著的籠子,向我和紅姑行完禮後把籠子輕放在地上。  

“看著像個鳥籠子,什麼人送這東西?”紅姑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去解黑布。我問道:“誰送來的?”  

小廝回道:“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拿來的,沒有留名字,只說是給坊主。我們再問,他說坊主看到就明白。”我輕頷了下首,讓他們出去。  

“好漂亮的一對小鴿子。”紅姑驚歎,“不過漂亮是漂亮,送這東西有什麼用?要是一對赤金打的倒不錯。”  

我起身走到籠子前,蹲下看著它們。羽毛潔白如雪,眼睛如一對小小的紅寶石,一隻正蜷著一腳在打瞌睡,另一隻看我看它,歪著腦袋也盯著我看。我心裡透出幾絲喜悅,嚷著命丫頭拿穀子進來。  

紅姑問:“誰送的?”她等了半晌,見我抿著唇只是笑,搖搖頭,“你就傻樂吧!回頭趕緊想想以後唱什麼。”話說完,人出門而去。  

我把籠子放到案上,拿著穀粒喂它們。那只打瞌睡的鴿子一見有吃的也不睡覺了,撲楞著從另一隻嘴邊搶走了穀粒,另一隻卻不生氣,只是看著它吃,我忙又在手指上放了些米粒。  

“你這傢伙這麼淘氣,就叫小淘,你這麼謙讓,就叫小謙,我叫小玉。”它倆“咕咕”地叫著,也不知道聽懂我的話沒有,可惜我只懂狼嘯,卻不懂鴿咕。  



用過晚飯後,我急匆匆地趕往石府。看看大門,看看圍牆,正猶豫著走哪個更好,主意還未定,門已經開了一縫兒,石伯探頭問:“是玉兒嗎?”我應道:“石伯,是玉兒,您還沒歇著嗎?”  

石伯讓我進去:“九爺吩咐的,給你留門。”我忙道謝。石伯一面關門一面道:“趕緊去吧!”我行了一禮後,快步跑著去竹館。  

竹簾半挑著,我沖勢不減,一個旋身,未觸碰竹簾人已經輕盈地落進屋子。九爺笑贊道:“好身手。”我心裡很是懊惱,怎麼如此心急大意?臉上卻只能淡淡一笑。  

我坐到他身側:“多謝你送我鴿子,我很喜歡它們,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嗎?我隨口給它們起了名字。”九爺道:“都只有編號,起得什麼名字?”  

我道:“一個又霸道又淘氣叫小淘,一個很溫和謙虛叫小謙。”他笑起來:“那你是小玉了。”我微抬了下巴,笑道:“是啊!下次介紹你就說是小九。”  

他笑著未置可否,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竹哨:“據訓鴿師傅說,這兩隻鴿子是他這幾年來訓練過的鴿子中最優秀的,怕它們太早認主,放食物和水時都從未讓它們看見過。頭一個月只能你喂它們食物和水,等它們認下你後,就可以完全不用籠子。”  

我仔細看著手中的竹哨,做得很精巧,外面雕刻了一對比翼飛翔的鴿子,低端一個小小的孔,可以繫繩子,方便攜帶。  

我湊到嘴邊吹了一下,尖銳刺耳的鳴叫刮得人耳朵疼,趕忙拿開。  

九爺笑道:“這是特製的竹哨,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命令,鴿子從小接受過聲音訓練,能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我喜道:“你教我吹嗎?”  

他道:“既然送了你鴿子,還能不教會你用它?”說完又拿了一個竹哨,湊向嘴邊,我忙雙手捂住耳朵,卻不料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  

音色單調,但一首曲子吹得滴溜溜、活潑潑,像村童嬉戲,另有一番簡單動人處。  

他吹完一曲後,柔聲向我講述哨子的音色和各個命令,邊講邊示範,示意我學著他吹。  

窗外暖風輕送,竹影婆娑,窗內一教一學,亦笑亦嗔。  

不知名的花香彌漫在屋中,欲述還休的喜悅縈繞在兩人眉梢唇邊。  

心緒搖搖顫顫,酥酥麻麻,一圈圈漾開,又一圈圈悠回,如絲如縷,纏綿不絕。  

眼波輕觸處,若有情,似無意。  

沉醉,沉醉,只因醉極的喜悅,所以心不管不顧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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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6: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身世

我把玩著手中的毛筆,思量半晌後,卻仍沒有番計較。小淘突然從窗外沖進來,直撲向我手,我趕著扔筆縮手,卻還是被它把墨汁濺到了衣袖上,小謙輕輕收翅停在窗楞上,似乎帶著幾分無奈看著小淘,又帶著幾分同情看著我。  

我怒抓住小淘的脖子:“這是第幾件衣服?第幾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這個‘白裡俏’ 變成‘烏鴉黑’。”隨手拿了條絹帕往墨水匣裡一按,吸足墨往小淘身上抹去。  

小淘撲扇著翅膀,拼命地叫,一旁的小謙似乎左右為難,不知道究竟該幫誰,“咕咕”叫了幾聲,索性臥在窗楞上,把頭埋在翅膀裡睡起覺,眼不見為淨。  

小淘好像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只能加劇自己的痛苦,逐漸溫順下來,乖乖由著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大半個身子全塗滿墨汁後,才悻悻地放開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門口忽傳來鼓掌聲:“真是精彩,欺負一隻鴿子。”霍去病斜斜倚在門框上,正笑得開心。  

我氣道:“我欺負它?你怎麼不問問它平日如何欺負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樣沒有被它糟蹋過?”我正在那裡訴苦,小淘突然全身羽毛張開,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飛去,我反應過來的一瞬,身子已經盡力向後躺去,卻還是覺得臉上一涼,仿佛有千百滴墨汁飛濺到臉上。  

“小淘,我非燉了你不可!”我淒聲怒叫伴著霍去病的朗聲大笑,從窗戶裡飛出去,那只“烏鴉”已變成了藍天中的一個小黑點。  

我背轉身子趕著用帕子擦臉,霍去病在身後笑道:“已經什麼都看到了,現在回避早遲了。”  

我喝道:“你出去!誰讓你進來了?”  

他笑著出了屋子,我以為他要離去,卻聽到院子裡水缸舀水的聲音,不大會兒,他又進來,從背後遞給我一條已經擰乾的絹帕,我沉默地接過擦著臉。  

覺得擦乾淨了,我轉身道:“謝了。”他看著我,點點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絹帕擦,然後他又指了指額頭,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著他。他俯在案上肩膀輕顫,無聲地笑起來,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滿心怒氣地說:“你去和小淘做伴剛合適。”  

他笑問:“你去哪裡?我還沒顧上和你說正經事。”我一面出門一面道:“換衣服去。”  

我再進書房時,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冊,聽到我腳步聲,抬頭看著我問:“金姑娘,你這是想做女將軍嗎?”  

我從他手裡奪回自己抄寫的《孫子兵法》,擱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許就亂翻亂動,小人行徑。”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剛要回嘴,卻瞥到李妍走進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轉就欲離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揚聲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內行來,霍去病定定看著她,一聲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尋塊帕子給你擦一下口水?”他眼光未動,依舊盯著李妍,嘴角卻帶起一絲壞笑:“還撐得住,不勞費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禮,眼睛卻在質疑我,我還未說話,霍去病已經冷著聲吩咐:“把面紗摘下來。”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紹這個囂張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剛出口,李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裡藏著審視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圍,卻又覺得不該浪費霍去病的這番心思,所以只是安靜地站於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禮,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下,見我沒有任何動靜,遂默默摘下了面紗。  

霍去病極其無禮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方道:“下去吧!”李妍複戴上面紗,向霍去病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我問:“可有皇后初遇皇上時的美貌?”  

霍去病輕頷下首:“我不大記得姨母年輕時的樣貌,估量著肯定有。這倒是其次,難得的是進退分寸把握得極好,在劣勢下舉止仍舊從容優雅,對我的無禮行徑不驚不急不怒,柔中含剛,比你強!”我冷哼一聲未說話。  

他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她弄進宮?”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心裡有些疑問未解,如果她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不想摻和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來:“你慢慢琢磨,小心別被他人拔了頭籌。她的容貌的確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陳阿嬌之後有衛皇后,衛皇后之後還有她,你可不能擔保此時長安城就沒有能與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著聳了聳肩:“你說找我有正經事,什麼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麼回事?”  

我道:“分道揚鑣了。”  

他道:“石舫雖然大不如前,但在長安城總還說得上話,你現在獨自經營,小心樹大招風。”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著拉攏公主呀!”  

他問:“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像石舫全盛時嗎?”  

我沉默了會兒,搖搖頭:“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來:“石舫的孟九也是個頗有點意思的人,聽公主說他的母親和皇上幼時感情很好,他幼時皇上還抱過他,如今卻是怎麼都不願進宮,皇上召一次回絕一次,長安城還沒有見過幾個這樣的人,有機會倒想見見。”  

我心中詫異,嘴微張,轉念間,又吞下已到嘴邊的話,轉目看向窗外,沒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見李妍,覺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難有定論,不如索性與李妍推心置腹談一番。  

經過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時,聽到裡面傳來笛聲。我停住腳步,秋香學的是箜篌,這應該是方茹,她與我同時學笛,我如今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她卻已很有幾分味道。剛聽了一會兒,她的笛聲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繼續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剛走幾步,從李延年的院子中傳來琴聲,淙淙如花間水,溫暖平和。我歪著腦袋呆了一瞬,繼續走。琴聲停,笛聲又起。我回頭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變得很是開心,一面笑著,一面腳步輕輕地進了院子。  

屋門半開著,我輕扣下門,走進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發,只靜靜看著我。  

我坐到她對面:“盯著我幹什麼?我們好像剛見過。”  

“等你的解釋。”  

“讓他看看你比那長門宮中的陳阿嬌如何,比衛皇后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輕抖一下,她立即隱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萬變。  

“我的解釋說完,現在該你給我個解釋,如果你真想讓我幫你入宮,就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我不喜歡被人用假話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笑道:“我略微會觀一點手相,可願讓我替你算一算嗎?”  

李妍默默把手伸給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紋細枝多,心思複雜機敏,細紋交錯零亂,心中思慮常左右矛盾,三條主線深而清晰,雖有矛盾最後卻仍一意孤行。生命線起勢模糊,兩支點合併,你的父母應該只有一方是漢人……”李妍猛然想縮手,我緊握住,繼續道:“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順勢鬆開。  

李妍問:“我何處露了形跡?”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長,自然捲曲,你的肌膚白膩晶瑩,你的舞姿別有一番味道。”  

“這些沒什麼希罕,長安城學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這些不往異處想,自然都可忽略過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饒,他們從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對綠色是多麼偏愛,只有在大漠中遊蕩過的人才明白茫茫黃沙上陡然看到綠色的驚喜,一株綠樹就有可能讓瀕死的旅人活下來。就是所有這些加起來,我也不能肯定的,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為沙漠中有毀樹人,中原也不乏愛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慮來自‘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  

李妍問:“什麼意思?”  

“你猜到幾分《花月濃》的目的,推斷出我有攀龍附鳳之心,讓哥哥拒絕了天香坊,來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沒有見過我而誤會我,那我就是因見到你而懷疑你。那三千屋宇連綿處能給女子幸福嗎?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聰明人不會選擇那樣的去處,我不會選擇,為何你會選擇?李師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個為了飛黃騰達把妹子送到那裡的人,可你為何一意孤行?我觀察過你的衣著起居行為舉止,你不會是貪慕權貴的人。既然不是因為‘貪慕’,那只能是‘怨恨’,不然我實在沒有辦法解釋蘭心蕙質的你明明可以過得很快樂,為何偏要往那個鬼地方鑽!”  

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瞬:“十六歲,鮮花般的年齡,你的眼睛裡卻有太多冰冷,我從廣利處套問過你以前的生活,據他說‘父親最疼小妹,連眉頭都捨不得讓她皺。大哥也凡事順著小妹。母親很少說話,喜歡四處遊歷,最疼我,對妹妹卻很嚴格。即使你並非母親的親生女兒,可你應該是幸福的。你的怨恨從何而來?這些疑問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總沒有定論,所以今天我只能一試,我氣勢太足,而你太早承認。”  

李妍側頭笑起來:“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過自己的身世嗎?你就是漢人嗎?你的膚色也是微不同于漢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陽光下細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嘗不是長而卷。這些特徵,中原人也許也會有,但你同時有三個特徵,偏偏又是在西域長大。”  

我點點頭:“我仔細觀察你時,想到你有可能是漢人與胡人之女,我也的確想過自己,不過我不關心,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我喜歡認為自己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但我的故鄉是……是西域,我喜歡那裡。”  

李妍笑容凝結在臉上:“雖然我長得一副漢人樣,又是在中原長大,但我不是漢人,因為我的母親不允許,她從不認為自己是漢人。”  

我愣愣道:“你母親是漢人?那……那……”李廣利告訴我他們的母親待李妍嚴厲,我還以為因為李妍並非她的親生女兒。  

李妍苦笑起來:“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鄯善’。”  

我回想著九爺給我講述的西域風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樓蘭人?”  

李妍點頭而笑,但那個笑容卻是說不盡的苦澀,我的心也有些難受:“你別笑了。”  

李妍卻是依舊笑著:“你對西域各國可有瞭解?”  

怎麼不瞭解?幼時聽過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輕痛,笑容略澀地點了下頭。  

西域共有三十六國:樓蘭、烏孫、龜茲、焉耆、於闐、若羌、且末、小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卑陸、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東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師車尉都國、車師後城國。  

樓蘭位於玉門關外,地理位置異常重要,不論匈奴攻打漢朝,還是漢朝攻打匈奴,樓蘭都是必經之地。因為樓蘭是遊牧民族,與匈奴風俗相近,所以一直歸依于匈奴,成為匈奴阻撓並襲擊漢使客商往來的重要鎖鑰。但當今皇上親政後,不甘於漢朝對匈奴長期處於防禦之勢,不願意用和親換取苟安,不肯讓匈奴擋住大漢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與西域各國聯盟,恩威並用使其臣服,樓蘭首當其衝。  

當年阿爹喜歡給我講漢朝當今天子的豐功偉績,而最為阿爹津津樂道的就是皇上力圖收服西域各國的故事,每當講起這些,阿爹總是一掃眼中隱隱的悒鬱,變得神采飛揚,似乎大漢讓匈奴稱臣只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同樣的事情到了九爺口中,除了阿爹告訴我的漢朝雄風,又多了其它。  

漢使者前往西域諸國或者漢軍隊攻打匈奴,經常要經過樓蘭境內名為白龍堆的沙漠,這片沙漠多風暴,風將流沙捲入空中,形狀如龍,故被稱作白龍堆,因為地勢多變,行人很容易迷失。漢朝不斷命令樓蘭王國提供嚮導、水和食物,漢使卻屢次虐待嚮導,樓蘭國王在不堪重負下拒絕服從大漢的命令,皇上竟然一怒就派刺客暗殺了當時的樓蘭國王。  

樓蘭夾在匈奴和漢朝兩大帝國之間左右為難,漢武帝發怒時,樓蘭生靈塗炭,匈奴單于發怒時,樓蘭又生靈塗炭,甚至上演了為求得國家安寧竟然把兩個王子一個送到漢朝做人質一個送到匈奴做人質的悲劇。  

其它西域諸國也都如樓蘭,在漢朝和匈奴的夾縫中小心求存,一個不小心就是亡國滅族之禍。  

九爺講起這些時,雖有對皇上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的欣賞,但眼中更多的是對西域小國的悲憫同情。  

我盯著李妍的眼睛問:“你想做什麼?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當今漢朝的皇上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著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為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只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後遇到了為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歷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後,嫁給父親做續弦。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回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著一個個具體的地方告訴我這裡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裡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曝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幹。她描繪得細緻入微,我仿佛真能看見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著醒來,母親笑著說那是父親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  

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著頭,仍舊笑著。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因為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為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它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只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只要她復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著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麼他只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扎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復仇,那你這一生雖還未開始,但是已經結束,因為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為了復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後,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著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為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群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麼廣闊,我們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為什麼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恆,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只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麼,何需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螳螂乎? 怒其臂以擋車轍, 不知其不勝任也。 ’勸戒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只螳螂,它面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只能做那只螳螂,‘怒其臂以擋車轍’。”  

我轉身看著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説明。”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面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著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盡力,但以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甚至我的腦袋一片黑霧,不知道你能做些什麼。如果想刺殺皇上,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后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侯,還有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裡的姐妹都要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為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兒,想著九爺,腦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好奇,反正我沒什麼特別的立場,只要我高興,我可以選擇支持任何一方。”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但李妍卻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為的支持,眼睛裡又有了濕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著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到底是什麼遊戲?”  

李妍側頭聽著哥哥的琴聲,俏皮地一笑,嫵媚中嬌俏無限,竟看得我一呆:“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讓哥哥替你編新曲,教方茹她們唱,估計正在教方茹領會曲子深意呢!”  

我滿臉木然,啞口無言,轉身道:“回去吃飯了。”李妍隨在我身後出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裡張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搖搖頭,做了個嘴邊含笑彈琴的姿勢,再做了個搖頭晃腦、滿臉陶醉聽笛的樣子,笑著出了院門。  



進了紅姑的屋子,丫頭已經擺好碗筷,紅姑看到我嗔道:“幹什麼去了?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先吃,給你留一桌剩菜。”  

我一面洗手一面道:“和李妍說了會兒話,有些耽擱了。”  

紅姑一側頭好像想起什麼的樣子,從懷裡抽出一個絹帕遞給我:“正想和你說她。”  

我拿起絹帕端詳,原本應該是竹青色,因用得年頭久,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幾分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手帕繡的都會是花或草,可這個帕子的刺繡卻是慧心獨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懸崖上的藤蔓,實際卻是一個連綿的“李”字,整個字宛如絲蘿,嫵媚風流,細看一撇一勾,卻是冰刃霜鋒。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紅姑,紅姑解釋道:“帕子是李三公子在園子中無意所撿,他拿給我,向我打聽帕子的主人。園中雖然還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別的一個‘李’,卻只能是李妍的。我因為一直不知道你對李妍的打算,所以沒有敢說,只對李三公子回說‘拿去打聽一下’。”  

我手中把玩著絹帕沒有吭聲,紅姑等了會兒又道:“李三公子的父親是李廣將軍,位居九卿,叔叔安樂侯李蔡更是尊貴,高居三公。他雖然出身顯貴,卻完全不像霍大少,沒有一絲驕奢之氣,文才武功都是長安城的公子哥中出眾的,現在西域戰事頻繁,他將來極有可能封侯拜將。一個‘李’字就讓李三公子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絕世容貌和蘭心蕙質,只怕他連魂都會被李妍勾去,再不會有比嫁進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紅姑笑著搖頭,“其實李妍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但凡她肯對哪個男兒假以顏色,誰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來還打算把帕子交給李妍,聽到此處卻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裝到腰間:“你隨便找一個姓李的姑娘,帶李公子去看一眼,就說帕子是她的。”說完低頭開始吃飯。李敢由字跡遙想人的風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見之下定會失望,斷了念頭對他絕對是好事一件。  

紅姑愣了一會兒,看我只顧吃飯,搖了搖頭歎道:“弄不明白你們想要什麼,看你對李妍的舉動,應該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卻一點動靜也無。如果連李三公子都看不上眼,這長安城裡可很難尋到更好的。”  

紅姑說完話,拿起筷子剛吃了一口菜,忽地抬頭盯著我,滿面震撼色,我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紅姑嘴裡含著菜,發了半晌呆,最後自言自語地感歎道:“你們兩個,你們兩個……”  

用完飯,我和紅姑商量了會兒園子裡的生意往來後就匆匆趕回自己的屋子。  



月兒已上柳梢頭,小淘、小謙卻仍未回來,正等得不耐煩,小謙撲著翅膀落在窗楞上,我招了下手,它飛到我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腳上縛著的絹條,小小的蠅頭小字。  

“小淘又闖了什麼禍?怎麼變成了黑烏鴉?你們相鬥,我卻要無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雖已半幹,仍是汙跡點點,袍子是糟蹋了,還要費功夫替它洗澡。昨日說嗓子不舒服,可有按我開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絹條,提筆寫道:“你不要再慣它了,它如今一點不怕我,一闖禍就逃跑。嗓子已好多,只是黃連有些苦,煮第二次時少放了一點。”寫好後把絹條縛在小謙腿上,揚手讓它離去。  

目送小謙消失在夜色中,我低頭看著陶罐,金銀花舒展地浮在水面上,白金相間,燈下看著美麗異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取出一條絹帕,寫道:“查了書,才知道金銀花原來還有一個名字叫‘鴛鴦藤’,花開時,先是白色,其後變黃,白時如銀,黃時似金,金銀相映,絢爛多姿,所以被稱為金銀花。又因為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今日我決定了送李妍進宮,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我應與不應都擋不住她的腳步,而她既然敢告訴我身世,只怕容不得我隨意拒絕,既然結果不能變,在我未確定你的身份和心意前,不妨賣她一個人情。而以後,也許我們目標一致,也許不,我今日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她也沒有相逼,如此看來她要的不過是我的一個態度而已,但我既然應承了她,這個人情自要落到實處。其實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的究竟對不對,可我對李妍感情有些複雜,除了敬佩還有同情,也許還有一種對自己的鄙視,誠如一人所說:她的確比我強。”  

心中澀痛,再難落筆,索性擱下毛筆,取出存放絹帕的小竹箱,注明日期後把絹帕擱到了竹箱中,從第一次決定記錄下自己的歡樂,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這麼多了。  

小謙停在案頭,我忙把竹箱鎖回櫃子中,回身解下小謙腿上縛的絹條:“黃連二錢、生梔子二錢半、金銀花二錢半、生甘草半錢,小火煎煮,當水飲用。黃連已是最低份量,不可再少,還覺苦就兌一些蜂蜜。小淘不願回去,只怕小謙也要隨過來,早些睡。”  

我手指輕彈了下小謙的頭:“沒志氣的東西。”小謙歪著腦袋看著我,我揮了揮手:“去找你的小嬌妻吧!”小謙展翅離去。  



我向端坐於坐榻上的平陽公主行跪拜之禮,公主抬手讓我起來:“你特地來求見,所為何事?”  

我跪坐於下首道:“民女有事想請公主指教。”說完後就沉默地低頭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退出。  

“說吧!”  

“有一個女子容貌遠勝於民女,舞姿動人,心思聰慧,擅長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園子裡也算是美女如雲,能得你稱讚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聽過李延年的琴聲,此女的琴藝雖難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響。”  

公主道:“她只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長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只怕有八成。”  

公主微點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你帶她來見本宮。”  

我雙手貼地,向公主叩頭道:“求公主再給民女一些時間,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務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這麼早來稟告本宮又是為何?”  

我道:“兵法有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民女所能做的只是備利器,謀算佈局卻全在公主。”  

“你說話真是直白,頗有幾分去病的風範。”  

“公主慧心內具,民女不必拐彎抹角、遮遮掩掩,反讓公主看輕。”  

公主靜靜想了會兒,方道:“聽聞你購買歌舞坊的錢有一半居然是從你園子裡的姑娘處借來的,立下字據說一年內歸還,給二成的利息,兩年內歸還,給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時籌措不到那麼多錢,可又不願錯過這個絕好的生意機會,無奈下只好如此。”  

公主道:“你這步無奈之棋走得倒是絕妙,落玉坊的生意日進鬥金,其餘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後猶豫著把一些身家壓到你身上,一個‘利’字迅速把一團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關,從此後只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經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會讓本宮失望,本宮等著看你這塊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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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7: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驚遇

屋外烏雲密佈,雷聲隆隆,雨落如注,屋內巨燭高照,三人圍案而坐。  

我肅容看著李妍:“我前幾日已經去見過公主,從今日起,你要用最短的時間做完我要求的事情。”李妍微頷一下首:“願聞其詳。”  

我指著左邊的書架:“這邊是《孫子兵法》,全文共七千四百七十六字,分為始計、作戰、謀攻、軍形、兵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共十三篇章,我要你爛記於心。今日我們所作的就是‘始計’,你的戰場在庭院重重的宮廷中,你要和皇帝鬥,要和其他美人鬥,這是一場沒有煙塵的戰爭,但血光兇險不亞于國與國間的爭鬥。皇上十六歲登基,今年三十六歲,正是一個男子一切到達頂峰的年紀,文采武功都不弱,行事出人意料,時而冷酷無情,時而細膩多情。他的母親,王太后在嫁給先帝前已經與金氏育有一女,連太后自己都不願多提,皇上聽說後卻親自找尋自己同母異父的半姐,不理會大臣的非議賞賜封號。”  

李妍定定看著書架上的一冊冊竹簡,半晌後,緩慢而堅定地點了下頭:“皇帝既是我要征服的敵人,又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我們是男女間的心戰。我從沒有與男子親昵相處的經驗,而他已經閱過千帆,這場心戰中,我若失了自己的心,我就已經輸了,是嗎?”  

我輕歎口氣,指向右邊的書架:“這是《黃帝內經》、《素女真經》、《十問》、《合陰陽方》、《天下至道談》。”  

李妍有些詫異:“《黃帝內經》好像是醫家典籍,其餘都沒聽過,我還要學醫?”  

我道:“色衰日則是愛去時,我們沒有辦法抗拒衰老,但我們可以儘量延緩它的到來。《黃帝內經》中具體細緻地描繪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調養自己。不過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著幾案道:“更重要的是,其餘幾部書都是講的……講的是……”一直沉默坐於一旁的紅姑,微含了絲笑,替我說道:“講的是‘房中術’、‘接陰之道’。”  

我和李妍都臉頰飛紅,李妍盯著席面,低聲問:“小玉,你看了嗎?”  

我呐呐地說:“沒有。”想著心又突突跳起來。書籍本就是稀罕物,這些書籍,更是無處購買。紅姑雖有聽聞,要我去尋這些書籍,卻實際自己也沒有見過,只和我說長安城的王侯貴胄家應有收藏。我想著藏書最全處莫過於宮廷,萬般無奈下去找了霍去病。  



“麻煩你幫我找些書籍。”我低頭盯著身下的席子。  

霍去病斜倚在軟墊上,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書?不會是又要兵法書籍吧?”  

我頭埋得更深,聲音小如蚊蠅:“不是。”  

霍去病納悶地問:“你今日怎麼了?有什麼事情不能痛快說?哼哼唧唧的。”  

我深吸了口氣,聲音細細:“是……是和男女……男女……那個有關的。”  

“什麼?”霍去病猛然坐直身子,愣愣看著我,我頭深埋,眼睛盯著席面,一聲不吭,只覺連脖子都滾燙,臉上肯定已是紅霞密佈。  

他忽地側頭笑起來,邊笑邊道:“那個?那個是什麼?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你倒是再說得詳細點。”  

我立即站起欲走:“不找拉倒!”  

他一把抓住我袖子,笑問:“你是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  

我不敢回頭看他,背著身子,低著頭:“給別人看。”  

他笑著說:“這樣的東西就是宮裡只怕有些也是孤本,要先找人抄錄,過幾日我給你送過去。你也看看,以後大有好處,不懂之處,我可以……”他話未說完,我聽到他已答應,一揮手用力拽出袖子,急急離開。  



我和李妍都低頭默默坐著,紅姑笑嘲道:“難得看到你們二人的窘態。你們兩個日常行事一個比一個精明沉穩,現在卻連完整的話都說不下去。李妍,你這才是剛開始,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李妍細聲說:“我會看的,多謝紅姑費心。”  

紅姑笑點點頭:“我還去娼妓館重金請了長安城最擅此術的幾個女子來給你上課。上課時我會事先命人用屏風擋開,一是不想讓她們知道給誰上課,二是你獨自一人聽時,不必那麼羞怯,好用心琢磨。”李妍臉紅得直欲滴出血來,輕輕點了下頭。  

紅姑看看李妍,看看我,一臉賊笑,似乎極其滿意看到我們的窘迫:“玉兒,不如你和李妍一塊學吧!反正遲早用得上。”我側頭瞪向紅姑,紅姑笑道:“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以後心裡會沒有中意的男子?你們不會……”  

紅姑今日成心戲弄我,再不敢由著她說下去,匆匆打斷她的話:“紅姑,我還有些話想和李妍私下說。”紅姑忙收了嬉笑,起身離去。  

我拿出銅鏡擺在李妍面前:“你母親教會你歌舞,教會你如何舉止行動美麗優雅,但她漏教了你一些東西。你的眼神可以嫵媚,可以幽怨,可以哀淒,可以悲傷,但不可以冰冷,更不可以有刀鋒之寒,如果你連我都瞞不過,如何去瞞住皇上?帶著它去田間地頭多走走,去看看那些鄉野間十六七歲的女子是什麼樣子,仔細觀察她們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是個正常的十六七歲女子,這些都幫不了你,你要自己用心。”  

李妍默默想了會兒:“我一定會做到。”  

我道:“你母親不許你哭,但從今日起,我要你哭,要你隨時都可以珠淚紛紛落,不但要哭,還要哭得嬌,哭得俏,哭出梨花帶雨海棠凝露。傳聞皇帝初把衛子夫帶入宮廷時,因當時的陳皇后不依,礙于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家族的勢力,皇帝遂一年多沒有召見衛子夫,後來再遇衛子夫,衛子夫哭著求皇帝放她出宮。我相信這個故事你應該早就聽過,結果如何,我們現在都知道。眼淚和笑顏都是你的武器,你應該琢磨著如何使用。”  

李妍深吸口氣,點點頭。  

我默默想了會兒看有無遺漏:“大概就是這些,其餘的都比較輕鬆,每日得空時,我們彼此講述一下傳聞中皇上從小到大的故事,雖然你早已熟悉,但借此你可以再在腦中過一遍,結合正在看的兵法,再仔細琢磨下皇上的脾性。”  

李妍聽完後,站直身子,仔細整好衣服,向我鄭重地行跪拜大禮。我欲扶她,她握住我手:“請讓我行完這個禮,因為將來你會向我行隆重的跪拜禮,唯如此方不辜負你今日的心思。”我縮回手,坦然受了她一禮。  


  
“剛成熟的金銀花果已經送來,我依照種花師傅的交待,把種子種在我新開的小花圃中,明年春天就會出苗。我想等到花開日請你來一同看花,你會來嗎?我是不是該在石府也栽一些呢?你待我是很好的,我的每一個問題你都會仔細回答,我的要求,只要和石舫無關,你也都會滿足。可你究竟把我擱在心中哪裡呢?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你走得越來越近,我正要伸手,你卻突然一個轉身又離我遠去,為什麼……”  

我停住筆,沉思起來,是呀!為什麼?難道我要這麼永遠去試探、猜測他的心思嗎?取出竹箱,將絹帕小心收好後起身出了臥房。  

書房內,李妍正在燈下看書,我在門口站了半晌,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要讓我背書嗎?”我搖搖頭,進屋坐在了她對面。  

我道:“我想請你陪我去問李師傅一件事情。”李妍道:“什麼事情?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裡,問我一樣的,還比哥哥爽快。”我手中玩弄著自己的衣袖:“男子的心思還要男子答,女子想出來的不見得投合男子的心,何況你哥哥正好……”我收了話頭,看向李妍,“陪是不陪?”  

李妍笑道:“可以偷懶,為什麼不去?”說完,扔了書站起,我一面鎖門一面說:“等你走後,我把那些東西清理一下,就不必如此麻煩了。”李妍臉又紅起來。  

我突然好奇起來,握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你究竟學得怎麼樣了?”李妍推開我,只顧快走,我趕了幾步搖了搖她的手:“說一說唄!”  

李妍低聲道:“你這麼想知道,自己也去聽聽課,不就知道了?”我壓著聲音笑起來:“我才不費那功夫呢!我要學就直接學最精華的,等你學好了告訴我。”  

李妍甩開我的手:“你好沒羞!連婆家都沒說到,就想這些。被人知道,肯定嫁不出去。”我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兩人靜靜走了會兒,李妍挽起我的手:“你雖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年齡,但估摸著應該和我差不多,你別老盤算著做生意,自己的終身也該好生打算一下,你沒有父母替你籌畫,自己再不操心,難道坐等年華老去嗎?石舫舫主我沒見過,但我看你對他很是小心,想來必有不凡之處,如果年齡適當,他又沒有娶妻,你不妨……”  

我伸手輕擰了一下她的臉頰:“好丫頭,自己要嫁就見不得她人逍遙。”李妍冷哼一聲:“好心沒好報。”  

我們進門時,方茹恰好出門,看到我倆,低著頭小聲說:“我來請教李師傅一個曲子。”  

我搖頭而笑:“我什麼都沒問,你怎麼就忙著解釋呢?好像有那麼點……”李妍暗中擰了下我胳膊,對方茹靜靜行禮後,拉著我讓開道路,伸手請方茹先行。  

方茹向我微欠下身子,急步離去。我向李妍皺了皺鼻子:“還不是你嫂子呢!完了,有你撐腰,以後我園子中要有個太后了。”  

李妍瞪了我一眼:“我哥哥和方茹都是溫和雅致的人,可不是你這樣的地痞無賴。”  

李延年在屋內問:“是小妹回來了嗎?”  

李妍應道:“是我,大哥,還有玉娘。”李延年聽聞,立即迎出來。  

李延年為我倒了一杯清水,謙然道:“我不飲茶,只喝清水,所以也只能用清水待客。”  

李妍嘻嘻笑著說:“大哥,她說有事要問你。”  

李延年溫和地看著我,靜靜等我說話。我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在席面上劃著圓圈:“宮裡的人可好應對?”  

李延年道:“因是平陽公主薦去的,大家都對我很有禮。”  

我道:“聽說皇上聽過你的琴聲後,大為讚賞。”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賞賜了我一些東西,倒也說不上大為讚賞。”  

我道:“你覺得住在這裡來回宮廷可方便?”  

李延年還未回答,李妍不耐煩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問什麼?難道還要問我大哥每日吃些什麼?”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來回都有馬車,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兩口,擱下杯子,抬頭看著李延年:“是這樣的,有個人情感很內斂,也喜歡音樂,有一個女子想告訴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麼想,不敢直接說,李師傅覺得什麼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較容易讓對方接受?”  

李延年面上呆了一下,低頭沉思起來。李妍在一旁抓著哥哥的衣袖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揉肚子,我沒有理會她,只是看著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孫子兵法》呢?你那一套洋洋灑灑的理論呢?現在連這點事情都要問人。原來你只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要仔細考慮一下你給我講的那些話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靜地說:“我沒有把這視為一場戰爭,因為我一開始就是敞開心的,我沒有設防,我根本不怕他進來,我怕的是他不肯進來。沒有冷靜理智,只有一顆心。”  

李妍收了笑聲,坐直身子看了會兒我,低下頭。李延年側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妹妹,一時間屋子裡只有沉默。  

半日後,李延年驚醒,看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個樂師,我只會用音樂傳遞心聲,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聽方……聽人說玉娘學過笛子。”  

李延年一邊說著,一邊取笛子出來,靜靜坐了一會兒,吹奏起來,我專注地聽著。李延年吹完後道:“小妹也會吹笛子,雖然不是很好,不過勉強可以教人。你們經常在一起,可以讓她教你。”  

我笑著點頭,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應該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聲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師傅擺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來,一轉身趕著去追李妍。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從窗外瀉入的一片皎潔月色。李妍面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獨自寂寞著的皓月,雖有玉神雪魄姿,卻是清冷孤單影。  

我站在門口:“你若想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會設法化解。”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柔聲說:“我很羨慕你,你活得那麼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尋自己想要的快樂。”  

我接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強迫自己。金玉,你現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遠都不用明白一個人強迫自己的感覺。”  

我找不到可以寬慰她的話,沉默了會兒說:“你今天早點歇息吧!明天一切還要繼續。”說完轉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盤旋的小淘沖下來落在我肩頭,我看到它腿上縛著的絹條,一下開心起來,急急向屋子跑去。  



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邊行邊問:“你早晨問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宮准你使用府中竹林,為何要特意在此?”  

“兩個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樣,風姿各異,有如牡丹富麗華貴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嬌憨動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賞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種花獨特的美看到極處。二是世人都會有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其嬌弱可憐,以後不免總存了憐惜之心,覺得其仙姿靈秀,也會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見很重要,既然有天時地利可以借助,當然不可浪費。”當時初聽紅姑此番道理,讓我和李妍都很驚歎,也終於明白為何那些公子少爺們放著家中的嬌妻美妾不理,卻日日流連於歌舞坊娼妓坊,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確難以想到。  

話說著,已經可以看到竹林。恰好日落時分,西邊天空浮著層層紅雲,暖意融融,越往東紅色漸輕,漸重的清冷藍天下,夕陽中的竹林泛著點點紅暈,暈光中依舊是鬱鬱蔥蔥的綠。  

李妍背對我們,人倚修竹,婷婷而立。公主盯著她背影看了半晌後,方低聲問:“是你讓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讓她在竹林處等候,並未做任何吩咐,甚至沒有讓她知道公主要在此處見她。凡事不可不備,但過於刻意卻又落了下乘。”  

公主輕歎一聲:“一個背影竟然讓人浮想聯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萬萬不可辜負她的身姿,此種忐忑心態的確不是在屋內召見能有的。”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公主又看了一會兒,擺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緩腳步向竹林行去。腳步聲終於驚動了李妍,李妍霍然轉頭,唇邊帶著一絲笑意,一手指著落日剛欲說話,看清來人,一驚後立即明白,向公主姍姍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來說話。”李妍仍是磕了一個頭後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根碧玉簪綰住一頭青絲,除此外再無其它首飾。公主又細細看了李妍一眼,笑著側頭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絕世美玉‘和氏璧’,本宮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懾,心中極其不願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從此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與我眼光相接,各自沒有變化地移開視線。  



去時馬車中是兩人,回時馬車中只餘一人,剛進園子,李廣利就快跑著迎上來:“公主可中意妹妹?”我點了下頭,他立即喜悅地揮舞著拳頭,歡呼了一聲。  

李延年依舊站在樹下,似乎從送我們走就沒有動過。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見我點頭,猛然一轉身朝樹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廣利驚聲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想要走近,卻又遲疑著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細小的血珠涔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過來,對李廣利道:“你先回去。”李廣利看著哥哥,試探地又叫了聲哥哥,卻只見哥哥站著紋絲不動,他只得一步一回頭地慢慢離開。  

方茹臉帶紅暈,用手絹替李延年吸幹血,一點點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著我說:“也許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來落玉坊。”  

我眼睛看著方茹:“不全是壞事吧?”  

李延年眼光柔和地在方茹臉上一轉,落到我臉上時又變回冰冷:“雖然小妹說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舊無法不厭惡你,你真讓我失望,你就如此貪慕榮華富貴?不惜犧牲另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換?”  

我淡然一笑:“厭惡憎恨都請便!不過李妍已經走上一條再無回頭可能的路,你不管贊成與反對,你都必須幫她,用你所有的才華去幫她。”  

李延年木然立著,我轉身翩然離開,我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時的淚光點點,很多事情不能解釋,也無法解釋。  

回到屋中,紅姑正坐在榻上等我,我坐到她對面,她問:“一切順利?”  

我點點頭:“李妍此次真該好好謝你,你謀劃的見面方式果然震動了公主,讓早就不知道見了多少美人的公主竟然失態,賞人如賞花的言詞應該也已經打動了公主,公主肯定會傾其力讓李妍再給皇帝一個絕對不一般的初見。”  

紅姑掩嘴嬌笑:“混跡風塵半輩子,耳聞目睹的都是鬥姿論色,若只論這些,良家女如何鬥得過我們?現在就看李妍了,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見皇上。”  

我靜靜坐了會兒,忽然起身從箱子裡拿出那個紅姑交給我的青色手帕,看了會兒藤蔓纏繞的“李”字,心中輕歎一聲,抬手放在膏燭上點燃,看著它在我手中一點點變紅,再變黑,然後化成灰,火光觸手時,我手指一松,最後一角帶著鮮紅的火焰墜落在地上,迅速只餘一灘灰燼,曾經有過什麼都不可再辨。  



我手中把玩著請帖,疑惑地問:“紅姑,你說公主過壽辰為何特意要請我們過府一坐?”  

紅姑一面對鏡裝扮,一面說:“肯定是沖著李妍的面子,看來李妍還未進宮,但已很得公主歡心。年輕時出入王侯府門倒也是經常事情,沒想到如今居然還能有機會做公主的座上賓,真要多謝李妍。”  

我靜靜坐著,默默沉思,紅姑笑道:“別想了,去了公主府不就知道了?趕緊先裝扮起來。”  

我笑搖搖頭:“你把自己打點好就行,我揀一套像樣的衣服,戴兩件首飾,不失禮就行。”  

紅姑一皺眉頭,剛欲說話,我打斷她道:“這次聽我的。”紅姑看我神色堅決,無奈地點了下頭。  

宴席設在沿湖處,桌案沿著岸邊而設。佈置得花團錦簇、燈火通明處應是主席,此時仍舊空著,而我們的位置在末席的最末端,半隱在黑暗中。四圍早已經坐滿人,彼此談笑,但人聲鼎沸中根本無一人理會我們。  

紅姑四處張望後,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眼中卻略含失望,我怡然笑著,端茶而品。等了又等,喝完一整盞茶後,滿場喧嘩聲中忽然萬籟俱寂,我們還未明白怎麼回事情,只見人已一波波全都跪在地上,我和紅姑對視一眼,也隨著人群跪倒。  

當先兩人並排而行,我還未看清楚,人群已高呼:“皇上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千歲。”我忙隨著人群磕頭。  

一番紛擾完,各自落座,紅姑此時已經品過味來,緊張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等著看吧!”  

因在暗處,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地打量亮處的各人,阿爹和伊稚斜口中無數次提到過的大漢皇帝正端坐于席中。還記得當年問過伊稚斜“他長得比你還好看嗎”,伊稚斜彼時沒有回答我,這麼多年後我才自己給了自己答案,他雖然長得已是男子中出色的,但還是不如伊稚斜好看,只是氣勢卻比伊稚斜外露張揚,不過我認識的伊稚斜是未做單于時的他,他現在又是如何?  

紅姑輕推了我一下,俯在我耳邊低聲調笑:“你怎麼臉色黯然地盡盯著皇上發呆?的確是相貌不凡,不會是後悔你自己沒有……”我嗔了她一眼,移眼看向衛皇后,心中一震,伊人如水,從眉目到身姿,都宛如水做,水的柔、水的清、水的秀,都彙集在她的身上。燈光暈照下,她宛如皓月下的天池水,驚人的美麗。這哪裡是開敗的花?有一種美是不會因時光飛逝而褪色。  

紅姑輕歎口氣:“這是女人中的女人,難怪當年竇太后把持朝政時,皇上悒郁不得志時會一心迷上她,甚至不惜為她開罪陳皇后和長公主。”  

我點點頭,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酸澀,不敢再多看衛皇后,匆匆轉開眼光。  

平陽公主和一個身形魁梧,面容中正溫和的男子坐於皇上的下首,應該是衛青大將軍,人常說“見面不如聞名”,衛青大將軍卻正如我心中所想,身形是力量陽剛的,氣質卻是溫和內斂的。平陽公主正和皇上笑言,衛大將軍和衛皇后都是微笑著靜靜傾聽,大半晌沒有見他們說過一句話,姐弟倆身上的氣質倒有幾分相像。  

主席上的皇親國戚和顯貴重臣,觥籌交錯,笑語不斷,似乎熱鬧非凡,可個個眼光都時時不離皇上,暗自留意著皇上的一舉一動,跟著皇上的話語或笑或應好,一面奉迎著皇上,一面還要彼此明爭暗鬥,言語互相彈壓或刻意示好。唯獨霍去病埋著頭專心飲酒吃菜,偶爾抬頭間,也是眼光冷淡,絲毫不理會周圍,不交際他人,大概也沒有人敢交際他,從開席到今竟然只有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曾對霍去病遙敬過一杯酒,霍去病微帶著笑意也回敬了他一杯。  

我看著那個男子問:“他是誰?”  

紅姑語氣惋惜地輕聲說:“這就是李家的三公子,李敢。”  

我神色微動,果然如紅姑所說,是一個文武兼備的俗世好男兒,因為出身高門世家,舉止高貴得體,有文人的雅致風流,眉目間卻不脫將軍世家的本色,隱隱藏著不羈豪爽。  

紅姑在我耳邊低聲向我一一介紹著席間的眾人:“……那個穿紫衣的是公孫賀,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姐夫,賜封輕車將軍,祖上是匈奴人,後來歸順了漢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上說了句什麼,笑語聲忽地安靜下來,紅姑也立即收聲,不大會兒李延年緩步而出。李延年冠絕天下的琴藝在長安已是街知巷聞,可是真正能聽到他琴聲的卻沒有幾人,末席這邊立即響起了低低的驚歎聲。李延年向皇上和皇后行完禮後,坐於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擱於他面前。眾人明白他要獻琴都忙屏息靜氣。  

李延年神色中帶著幾分漠然,隨手輕按了幾下琴弦,卻並未成曲,在寂靜中撩得眾人心中一驚,紅姑看向我,我搖了搖頭示意她別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氣,容色一整,雙手拂上琴弦,竟沒有任何起音,只一連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傾瀉而出,宛如飛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過氣。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逼得人心亂得直想躲,卻又被音樂抓得逃不掉、掙不開,連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頭看向李延年,側耳細聽。  

一連串的滑音後,驟然轉緩,一縷笛音在琴聲襯托下響起,柔和清揚,引得心早已被逼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轉向笛聲起處。  

晚風徐徐,皓月當空,波光蕩漾。月影入水,湖與天一色。一隻木筏隨風漂來,一個女子背對眾人,吹笛而立。朦朧月色下,裙袖輕飄,單薄背影帶著些紅塵之外的傲然獨立,又透著些十丈軟塵的風流嬌俏。弱不勝衣之姿,讓人心生憐惜,可高潔之態,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眾人的心立即安定下來,正靜靜品笛時,笛音卻漸低,琴聲漸高,不同於起先的急促之音,這次是溫和舒緩的,伴著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眾人此時已顧不上欣賞李延年難得一聞的琴音,都只是盯著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轉身面朝皇上和皇后的位置襝衽一禮,眾人竟然齊齊輕歎口氣,月色朦朧,只覺得女子長得肯定極美,可這美卻籠著一層紗,怎麼盡力都看不清,越發勾得人心亂意急。  

李妍行完禮後,水袖往前一甩,伴著音樂竟然直直從木筏飄落到水面上,席上都是驚呼一聲,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連我都是一驚,眼睛不眨地盯著李妍,一時間不明白她怎麼能婷婷玉立在水面。  

淩波微步,踏月起舞,羅帶飄揚,裙袖颯,只覺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縹緲,方能在這一方湖面上來去自如,腳踩水波,與月影共嬉。  

眾人都是滿面震驚傾慕,神態癡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個急急拔高,李妍揚手將手中的月白羅帶拋出,眾人抬頭看向飛舞在半空中的羅帶,琴聲居然奇妙地貼合著羅帶在空中的飄揚回蕩,引得眾人的心也隨著羅帶起伏低落,驀然低頭間只掃到一抹俏麗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複合,佳人卻已難尋,只餘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許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衛將軍和我,眾人仍舊癡癡盯著湖面,我扭頭去看皇上,卻看見霍去病和衛將軍都只是看著衛皇后,而衛皇后嘴邊含著絲淺笑,凝視著湖面,可那眉端卻似乎滴著淚。我突然不願再觀察皇上的神情,扭回了頭,掃眼間只看李敢也是一臉讚歎,而李延年一直低頭盯著琴,看不清神情。  

紅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只見李敢一臉驚歎傾慕,身子不自禁地微微前傾。  

一地鴉雀無聲中,皇上突然對平陽公主說:“朕要召見這個女子。”紅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點點頭。  

李敢的手輕輕一顫,杯中的酒灑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悵然迅速斂去,依舊談笑自若。  

平陽公主笑著微躬了下身子:“皇上早已說過要召見,昨日李延年曾為皇上彈唱過一首‘傾國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傾國傾城的佳人。”  

漢武帝喜極而笑,有些自嘲地說:“朕連她容貌都還未看清,就覺得她已經擔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面跳舞?”  

平陽公主笑說:“皇上不妨猜猜。”  

皇上又看了眼湖面:“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樁?”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幾日的功夫竟被皇上一語道破。”眾臣都做恍然大悟狀,贊佩地看向皇上,只是不知道幾個真幾個假。霍去病卻只是端著杯酒慢啜細品,神色淡然。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或者該說皇上盡歡,和樂融融地散去。我和紅姑站在暗處等人走得差不多時,才攜手向外行去。  

紅姑滿臉喜色,我卻高興不起來,很多事情懂得是一回事情,親眼看到它的發生又是另一回事情,當年的衛皇后也曾在這個府邸中因為一曲清歌引得皇上注意,今夜另一個女子在她眼前重複了她的傳奇,皇上今晚燈下看李妍時,可會有片刻記起多年前的衛子夫?  

幼年時最喜歡參加宴會,覺得熱鬧非凡,大家都很高興很快樂的樣子,單于在時更是個個妙語連珠,阿爹有時不想去,我還癡纏著去,今日再次坐在皇室宴席上,才真正看清了富貴繁華下遮藏的全是冷清。  

我突然很想阿爹,心緒低沉中腦中浮現的是九爺的身影,很想去看看他燈下溫暖的身影。一盞燈,一個人,一屋的平安溫馨。“紅姑你自己先坐車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紅姑細看了我幾眼,柔聲說:“去吧!不要想太多,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這世上男兒多薄幸,女子多癡心,衛皇后是聰明人,會懂得如何安然處之。”  

月色鋪滿石街,柔和的銀色光華流淌在飛簷屋角,偶有幾聲狗叫襯得夜色越發靜謐。正沿著長街快步而行,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忽地在前面猛然停住,霍去病從馬車上跳下,凝視著我問:“你怎麼在這裡?剛才你也在公主壽宴上?”  

我輕點點頭,他冷冷地說:“真要給你道喜了。”我咬著嘴唇未說話,自顧向前行去,他對車夫揮了下手示意他離去,默默在一旁隨行。我本想請他離去,可看到他的神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安靜地走著。  

馬車的軲轆聲漸漸遠去,夜也如我們一般沉默下來,長街上只聞我們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著。  

霍去病看著前方,輕聲說:“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情,看著它發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情。”我低聲道:“我明白,你若心裡不舒服就罵我幾句吧!”  

他側頭看著我笑搖搖頭:“就算心裡有氣,現在也散了,難得見你如此低眉順眼,何況這本就是預料中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李妍的出場竟然是步步為營,一擊大勝。”他慢慢吟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李妍簡直深諳用兵之道,先讓李延年用一首曲子引得皇上心思大動,卻因為公主壽筵顧不上立即召見,只能在心裡思慕,再又奇兵突現,克敵於先,如果等著皇上召見就落於被動,天時地利都不見得能如意,今晚的一幕真正精彩。”  

月色很好,鋪滿長街,可我依舊只能看清眼前的一點路,長街盡頭有什麼,我看不清。李妍和劉徹的初相逢,以有心算無心,李妍大獲全勝,可以後呢?  

兩人沉默地走著,看路徑霍去病是要送我回落玉坊,拐過一條長街,前方刹那燈火通明,一長串燈籠上“天香坊”三字隔著老遠就看得分明,幾個人從天香坊內出來,天香坊的幾位大牌姑娘竟然親自相送,我不禁細細打量了幾眼出門的客人,心頭巨震,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霍去病立即伸手扶住我。我不敢置信地盯著前方,不可能!怎麼可能?他怎麼能出現在大漢朝的街頭?  

他穿著漢家服飾,長身玉立於串串大紅燈籠下,白緞袍碧玉冠,燈火掩映下華貴倜儻。因是胡人,他的五官稜角格外分明,刀刻般的英俊,只是神色清冷異常,如千古積雪,寒氣逼人,本應溫暖的燈光,在他的身周卻都泛著冷意。溫柔鄉解語花,眾人環繞中,他卻仿若孤寂地立身於雪山頂,只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原來做了單于的他是這樣子,眉目間再無一絲溫潤,當年的他卻是笑依白馬攬紅偎翠的風雅王爺。  

一瞬間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是呆呆看著他們向我走來,驀然反應過來,倉皇間像再次回到大漠中與於單亡命奔逃時,只覺得我要趕緊逃,趕緊躲起來。我立即回轉身子,四處打量,兩側都是密密的屋宇,無處可躲。我想跑,霍去病緊握著我的胳膊問:“你在怕什麼?”  

我聽到腳步聲已經到身後,滿心無奈恐慌下猛然撲到霍去病懷中,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肩頭。他怔了一下,緩緩伸手摟住我,在我耳邊道:“既然我在,長安城沒有人能傷害你。”  

粗豪的笑聲,嘖嘖有聲地歎道:“長安城的娘皮們也熱情得很呢!豪爽不比我們……我們西域的姑娘差,看背影倒是長得……”  

霍去病手一動,我緊掐下他的背,他收回了手。  

一聲輕咳,漢子的話斷在嗓子中,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聲音:“公子見諒,家僕口無遮攔,並無輕薄之意,只是地處西域,粗豪慣了。”  

我的身子無法抑止地微微抖著,他就站在我身邊,我以為我永不可能再見到他,沒有想到多年後,我和伊稚斜竟然重逢在長安街頭。  

如果我突然出手,他會死在我手下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以他現在的身份,跟隨的人肯定都是高手,他的功夫又本就是匈奴中最好的。可我究竟是自己的功夫不能,還是心裡不能?  

霍去病用力地摟著我,似乎想借此告訴我,一切有他。他的聲音冰冷:“各位最好能快點消失在我眼前。”  

“不識抬舉,你……”  

“嗯?”伊稚斜很清淡的一聲,漢子卻火氣立消,恭聲道:“小的該死。”  

“打擾了兩位,我們這就走。”伊稚斜聲音淡淡,語聲未落,足音已去。  

一個微顯柔軟的聲音:“我家主人好聲好氣地給公子道歉,公子卻言語粗魯,空長了一副好皮相,真正讓人失望。”  

霍去病猛然摟著我急轉,幾枚鐵刺落地的聲音,霍去病顯然已是大怒,欲推開我,我緊緊抱住他,低聲求道:“讓他們走,求你,求你……”  

“朵兒,你在做什麼?”伊稚斜聲音雖然平淡,可我已聽出他是帶著怒意。  

朵兒?又是這樣的脾氣,目達朵?她竟然也隨了來?  

目達朵強笑道:“這位公子功夫很不弱呢!倒是位英雄,難怪脾氣那麼大,在下知錯了,求公子原諒。”  

長安城中只怕從沒有人想出手傷霍去病後還能站著說話,霍去病強壓著怒火只從齒縫中迸了個字:“滾!”  

幾聲高低不同的冷哼聲卻全被伊稚斜淡淡的一個“走”字壓了下去,只聽腳步匆匆,不一會兒長街又恢復了靜謐,夜色依舊,我卻已是一背的冷汗。  

霍去病輕聲說:“他們走了。”我欲站直,卻身子發軟,險些滑倒,他忙攬住我,我頭搭在他的肩頭,沒有吭聲沒有動,短短一會兒,我竟然仿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已是心疲力盡。  

他靜靜站著,直到我抬頭離開他的懷抱,他笑問:“利用完要拋棄了?”我強笑了笑:“多謝。”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摸著下巴,視線斜斜地瞅著我,壞笑著說:“這樣的幫助我很樂意伸手,美人在懷,心喜之,不過下次可不能一個謝字打發了我,要有些實質性的表示。”  

我低下頭找剛才掉在地上的鐵刺:“誰謝你的懷抱了?我只是謝你不問我他們是什麼人。”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不問你也會說,如果只是你想塵封的過去,你可以永遠不解釋,我只認識我認識的金玉。”霍去病蹲在地上也幫我尋找。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他卻只是低頭仔細四處查看:“這裡有一枚。”他剛要伸手拿,我立即道:“不要用手。”  

從懷裡掏出手絹,小心地拿起鐵刺,細看後,心中確定果然是目達朵,看來她過得很好,這些年過去,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她卻性子依舊。  

“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居然還浸了毒?”霍去病臉色鐵青地盯著鐵刺。  

我搖搖頭,有些寵溺地說:“不是毒,她最喜歡搗亂,這上面只是一些讓人癢癢的藥,不過真中了,雖沒有性命之憂,可也夠你癢得心慌意亂。”  

霍去病眼中有疑惑:“沒有男子這麼無聊,是個女子?難怪說話聲音聽著有些怪。”我點點頭。  

霍去病送我到園子後欲告辭離去,我躊躇地望著他,卻實難開口,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仍不發一言,溫和地說:“你放心吧!那個男子氣度不凡,隨從也都不似一般人,他們肯定不是普通的胡商,但我不會派人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禮,轉身要進門,他又叫住我,柔聲說:“如果有什麼事情記得來找我,長安城裡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漆黑的雙眼中盛著暖意,我凝視了他半晌,慌亂的心似乎平復很多,用力點點頭,他粲然而笑:“好好睡一覺。”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直到消失看不見時,才關門回屋。  

夜色已深,我卻難有睡意,擁著杯子,盯著燈,只看燭淚滴滴,似乎一滴一滴全燙落在心尖。  

伊稚斜為什麼來長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還是有其它目的?是否世事總難如人意?在我以為已經徹底拋開過往的一切時,竟然在一抬眼的燈火闌珊處再次望見他。阿爹,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去找伊稚斜,會努力忘記匈奴,也到了漢朝,可他怎麼出現在漢朝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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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17 01:07:3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心曲

本來應該派人去天香坊打聽一下伊稚斜他們的去向,可在長安城一向行事謹慎地我卻沒有做本該做的事情,只是儘量減少出門,日日待在園子中練習吹笛或與姑娘們笑鬧著消磨時間,我是在刻意地忽略和忘記嗎?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敢面對。  

心中有感,只反復吹著一個曲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是不知呢?舊愁加新愁,心內越發彷徨。  

窗外一個聲音道:“本不想打擾你,等著你一曲吹完,可怎麼沒完沒了?”說著叩了幾下門。  

我擱下笛子:“門沒有栓,請進。”霍去病推門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隨手把玩:“你剛才吹的是什麼?聽著耳熟,卻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麼曲子。”  

幸虧你從不在這些事上留心,我暗鬆口氣,奪過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麼事?”他仔細打量著我:“來看看你可好。”我振作精神地笑了笑:“我很好。”他笑著反問:“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門就是很好?”我低頭看著桌面:“我樂意不出門。”  

他忽然探頭到我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問:“你問我要的那些書是給李妍看的嗎?”他話題轉得太快,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些書,身子微側,扭轉頭,輕應了聲“是”。  

他在我耳邊低聲問:“你看了沒有?”暖暖的氣息呵在我耳邊,半邊臉滾燙,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開他。他手支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從榻上跳起來:“我要忙事情去,你趕緊離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歎道:“女人的臉比沙漠的天氣變化得更快。剛剛還晴空萬里,霎時就沙塵漫天。”  

我一言不發地拉開門,盯著他,示意他快走,他臉色一整,神色冷然地從我身邊走過。我正欲關門,他卻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說:“你冷著臉的樣子讓人心裡越發癢癢。”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地一聲摔上門。  

還滿心惱怒地想著霍去病,門口又是幾聲輕響,我無奈地斥道:“你怎麼又回來了?”紅姑納悶地問:“我不回來還能去哪裡?”  

我忙笑著開門:“我被人氣糊塗了,剛才的火可不是向你發的。”紅姑笑起來:“發發火好,你都蔫了兩三天了,今天倒看著有生氣多了,隨我去園中逛逛,我們邊走邊說,這麼好的天氣坐在屋子裡未免辜負。”  

我忽地驚覺,被霍去病一鬧,我光忙著生氣,堆積幾天的滿腹愁緒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嗎?  

紅姑看我立在門口愣愣發呆,笑牽起我手,向外行去:“別胡思亂想了,想些正經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筆帳,看余錢可以再買一個園子,你的意思如何?我打算……” 我和紅姑一面在園子裡散步,一面商量著歌舞坊的生意往來。  

“陳公子,求您不要這樣,不是說好了只陪您走走的嗎?”秋香一面掙扎,一面哀求,正欲強抱她的男子卻毫不理會,仍舊上下其手。我和紅姑對視一眼,都有些生氣,把我們歌舞坊當什麼了?現在就是長安城最下流無賴的權貴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斂幾分,今日倒撞見個愣大膽。  

紅姑嬌聲笑道:“出來隨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兒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個你請我願才有意趣,公子若真喜歡秋香,就應該花些功夫打動她的心,讓她高高興興地跟了公子,這方顯得公子風流雅致。”  

男子放開秋香,笑著回頭:“講得有意思,可我偏覺得不情不願才有意思……”我們眼神相遇時,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轉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聞,急急前行,他幾個縱躍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揮手打開他,再顧不上避諱,也快步飛奔起來。他在身後用匈奴話叫道:“玉謹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說著語聲已經帶了哭腔,女兒腔盡現無疑。  

我腳步停住,卻仍舊沒有回頭,她走到我身後,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就我一個人胡鬧著跑出來玩,單于沒有在這裡。”我轉身看向她,兩人都細細打量著對方,半晌無一句話。紅姑看了我們一眼,帶著秋香快步離去。  

“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在長安城都這麼無法無天,竟然調戲起姑娘來。”我笑問。目達朵猛然抱住我哭起來:“他們都說你死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為什麼於單臨死都指天發誓說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我已經夠堅強,眼中卻還是浮出點點淚花,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於單……於單臨去前,你見過他?”  

目達朵一面掉淚一面點頭:“單于剛開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們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讓我去問你的下落,可於單親口告訴我說你的確已死,他把你的屍身葬進流沙中。”我拿出手絹遞給她,卻半晌都沒有辦法開口問於單被捉後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這裡賣歌舞嗎?要多少錢給你贖身?”目達朵抹著眼淚說。“這個園子是我的,我是這裡的坊主。”我看著她暖暖一笑。  

目達朵拍了下自己腦袋,笑起來:“我真笨,這天下有誰能讓姐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呢?扔他一顆我們的‘癢癢釘’,癢死他!”  

我嘴唇微抿,卻沒有笑出來。目達朵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會兒,說道:“姐姐,單于沒有殺於單,於單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聲:“病死的,是嗎?於單和我們從小一塊玩兒,他身體有那麼差嗎?我們大冬天把他騙到冰湖裡,我們自己都凍病了,可他卻什麼事情都沒有。”  

目達朵急急解釋道:“姐姐,是真的。單于要殺於單,捉他時就可以殺,可單于卻下過命令只許活捉,否則怎麼會追一個人追了幾天幾夜?而且你不知道單于知道追你們時已經誤傷了你,氣得臉慘白,我從沒有見單于那麼生氣過,嚇得追你們的幾千勇士全跪在地上。而且單于一直不肯相信你會死,一遍遍追問於單你怎麼死的,可於單講得活靈活現,單于翻遍了整個西域都一直找不到你,通往漢朝的各個關口都派了重兵,也沒有發現相似的人,後來我們就相信了於單的話。”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這些,就算於單是病死,可還有我阿爹和閼氏,難道他們自己想自盡?這些事情都是誰造成的?他雖未殺他們,可他們卻是因他而死。”  

目達朵含著淚,搖頭再搖頭:“姐姐,我一點都不明白太傅為什麼要自盡,單于一直在說服太傅留下幫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單于放他走,可他為什麼要自盡呢?記得那天我剛睡下,突然就聽到外面的驚叫聲,我趕緊穿好衣服出了帳篷,聽到眾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閼氏自盡了’。沒一會兒,又有人哭叫著說‘太傅自盡了’。我因為想著姐姐,顧不上去看閼氏,一路哭著跑去看太傅,卻看到單于飛一般地跑來。估計單于也是剛睡下,匆忙間竟連鞋都沒有穿,赤足踏在雪地裡,看到太傅屍身的刹那,身子踉蹌,差點摔在地上,眾人嚇得要死,齊齊勸他休息,他卻臉色蒼白地喝退眾人,在太傅屍身旁一直守到天明。姐姐,自從單于起兵自立為單于後,我本來一直都是恨單于的,恨他奪了於單的位置,可那天晚上,我看見單于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帳篷內,當時帳篷外下著大雪,我們攏著火盆都覺得冷,可單于居然只穿著一件單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裡沒有高興,竟然全都是痛苦悽楚。天雖冷,可他的心只怕比天更冷,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覺得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覺得他比於單更適合當我們的單于,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有欺哄姐姐。單于後來還不顧所有重臣的反對,執意下令按照漢人的禮儀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著心,我緊摁著胸口,痛苦地閉上眼睛。當年在祁連山下聽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時,也是這麼痛,痛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而那一幕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單丟下我後,我沒有聽阿爹的話去中原,而是隱匿在狼群中,費盡心機地接近阿爹,憑藉著狼群的幫助,我成功地躲開一次次的搜索,我以為我可以偷偷見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帶他一塊兒逃走,可當我就要見到阿爹時,卻聽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當時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積雪直沒到我的膝蓋,可老天還在不停地下。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慘白的。於單死了,閼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我大哭著在雪地裡奔跑,可是再不會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現。臉上的淚珠結成冰,皮膚裂開,血沁進淚中,結成紅豔豔的冰淚。  

十二歲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力盡跌進雪中,漫天雪花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我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一動不動,沒有力氣,也不願再動,雪花漸漸覆蓋我的全身,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馬上就可以再沒有痛苦,就這樣吧!讓一切都完結在這片乾淨的白色中,沒有一絲血腥的氣味。  

狼兄呼嘯著找到我,他用爪子把我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挖掉,想用嘴拖我走,可當時的他還那麼小,根本拖不動我,他就趴在我的心口,用整個身子護住我,不停地用舌頭舔我的臉、我的手,想把溫暖傳給我。我讓他走,告訴他如果狼群不能及時趕到,他也會凍死在雪裡,可他固執地守著我。  

狼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一想閉眼,他就拼命地用舌頭舔我。他和阿爹的眼睛根本不像,可眼睛裡蘊含的意思卻是一模一樣,都是要我活下去。我想起我答應過阿爹,我不管碰到什麼都一定會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快活地活下去,因為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要我活著。我盯著狼兄烏黑的眼睛,對狼兄說:“我錯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幸虧狼群及時趕到,雪也停了,我被狼群所救,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和獵物的熱血讓我的手和腳恢復知覺……  

我驀然叫道:“別說了!目達朵,對你而言這只是一個個過去,可這些都是我心上的傷痕,曾經血淋淋,現在好不容易結疤不再流血,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把結好的傷疤全部撕開?你回去吧!如果你還顧念我們從小認識的情意,就請全當從沒有見過我,早就沒有玉謹此人。她的確已經死了,死在那年的大雪中。”  

一甩衣袖,就要離開。目達朵緊緊拽著我的衣袖,只知道喃喃叫:“姐姐,姐姐……”  

離開匈奴前,我、於單、日、目達朵四人最要好。因為阿爹的關係,我和於單較之他人又多了幾分親密。於單、日和我出去玩時都不喜歡帶上目達朵,她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卻總是盯著我們,我逗著她說:“叫一聲姐姐,我就帶你出去玩。”她固執地搖頭不肯叫我,鄙夷地對我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大,說不定比我小,才不要叫你姐姐。”但不管我們走到哪裡,她卻總跟在後面,甩也甩不掉,日子長了,我倆反倒好起來,因為一樣地固執,一樣地飛揚嬌蠻,一樣地胡鬧瘋玩,當我決定自己的年齡後讓目達朵叫我姐姐,她思考一晚後竟痛痛快快地叫了我。我還納悶她怎麼這麼好說話,從於單那裡才知道原來她覺得一聲姐姐可以換得我以後事事讓著她,她覺得叫就叫吧!  

幾聲姐姐叫得我心中一軟,我放柔聲音道:“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目達朵默默想了會兒,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見單于,我不會告訴單于我見過你。”  

我握著她手:“多謝,你們什麼時候回去?”目達朵開心地也握住我:“明天就走,所以今日大家都很忙,沒有人顧得上我,我就自己跑出來玩了。”  

我笑道:“我帶你四處轉轉吧!再讓廚房做幾個別致的漢家菜肴給你吃,就算告別。”目達朵聲音澀澀地問:“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回頭處,一步步足跡清晰,可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苦澀地說:“我希望不要再見,我和伊稚斜絕不可能相見時是一笑,而你已經選擇了他,如果再見只怕你會左右為難。”  

目達朵的臉立即燒得通紅,又是慚愧又是羞赧地低頭盯著地面。我原本的意思是說她選擇了伊稚斜做他們的單于,可看到她的臉色,心中一下明白過來,說不清楚什麼滋味,淡淡問:“你做了他的妃子嗎?”  

目達朵搖搖頭,輕歎口氣:“單于對我極好,為此閼氏很討厭我,像這次來漢朝,沒有人同意我來,可我就是想來,單于也就同意了,閼氏因為這事還大鬧了一場。可我仍舊看不清單於心裡想什麼,不過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願意。”她說著有些慚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笑起來,果然是匈奴的女子,喜歡就是喜歡,想嫁就是想嫁,從不會諱言自己的感情,也不覺得有什麼羞人:“不用顧及我,你雖然和我好,可你想嫁給伊稚斜是你自己的事情。只希望我和他不要有真正碰面的一天。”目達朵有些恐懼地看著我:“你想殺單于嗎?”  

我搖搖頭,如實回道:“目前不會,以前非常痛苦地想過掙扎過,最終一切都慢慢平復,以後……以後應該也不會,我只盼此生永不相見。目達朵,其實不是我想不想殺他,而是他想不想殺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要做徹底,否則他會害怕和擔心。就如他寧願在我阿爹自盡後痛苦內疚,也不願給我阿爹一條生路。”  

目達朵神情微變,似乎明白些什麼,口中卻不願承認,依舊固執地說:“單于沒有想讓你們死,他下過命令的,沒有……”  

我苦笑著說:“你怕什麼?還怕我真去殺他嗎?他想殺我很容易,而我想殺他談何容易?他是匈奴的第一勇士,是匈奴帝國的單于,我若要殺他就要和整個匈奴帝國為敵,那我這一生就只能為這段仇恨活著。阿爹只希望我找到贈送芍藥的人,用才智守護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費盡心機糾纏於痛苦,目達朵,即使我和伊稚斜真會有重逢的一天,也是我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你根本不必擔心他。只怕他一旦知道我還活著,我能不能在長安城立足都是困難。”  

目達朵眼含愧疚,鄭重地說:“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  



“元朔六年正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會一直很開心,但新年的第一天我很開心。三十晚上我從小淘腿上解下的絹條讓我開心了一整個晚上,九爺請我初一中午去石府玩,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讓我去看你,我在想是否以後會有很多個第一次,很多個……”  

將絹帕收到竹箱中,仔細看看,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一小疊。不知道何時這些絹帕上百轉千回的心思才能全部告訴他。  

先去給爺爺和石風拜年,陪爺爺說了大半日的話,又和石風鬥嘴逗著爺爺笑鬧了會兒,方轉去竹館。  

剛到竹館就聞到隱隱的梅花香,心裡微有些納悶,九爺平常從不供這些花草的。  

屋子一側的桌上放著一個胖肚陶瓶,中間插著幾株白梅花,花枝不高,花朵兒恰好探出陶瓶,但花枝打得很開,花朵又結得密,開得正是熱鬧,看著生機盎然。  

梅花旁相對擺著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一個小酒壺正放在小炭爐上隔水燙著。我的唇角忍也忍不住地向上彎了起來。我湊到梅花上,深嗅一下,九爺從內屋推著輪椅出來:“梅香聞得就是若有若無。”我回頭看向他:“不管怎麼聞怎麼嗅,要緊的是開心。”  

他溫和地笑起來,我背著雙手,腦袋側著,笑看著他問:“你要請我吃什麼好吃的?”他道:“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請我坐到桌旁,給我斟了杯燙酒:“你肩膀還疼嗎?”我“啊”了一聲,困惑地看著他,瞬間反應過來,忙點頭:“不疼了。”  

他一愣:“到底是疼,還是不疼?”我又連連搖頭:“就還有一點疼。”  

他抿著嘴笑起來:“你想好了再說,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怎麼動作和話語兩個意思?”我敲了下自己的頭,沒用!摸著自己的肩膀:“沒有先前疼了,不過偶爾會有一點疼。”  

他道:“生意忙也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天寒地凍的人家都捂了一件又一件,你看看你穿的什麼?難怪你不是嗓子疼,頭疼,就是肩膀疼。”  

我低頭轉動著桌上的酒杯,抿唇而笑,心中透著一絲竊喜。石雨在門外叫了聲“九爺”後,托著個大託盤進來,上面放著兩個扣了蓋子的大大碗公,朝我咧嘴笑了下,在我和九爺面前各自擺了一個大碗公。  

我看著面前的大碗,納悶地笑著:“難道就招呼我吃一碗面?”  

九爺替我揭開蓋子:“傳說壽星彭祖之所以能活到八百多歲,就是因為他臉長。‘臉’即‘面’也,臉長即面長,用這碗長壽麵恭賀你的生辰,祝你福壽雙全。”  

碗中的面細如髮絲,乳白的骨湯,上面飄著嫩綠的香菜和蔥花。我用筷子輕翻了一下麵,低聲道:“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  

他溫和地說:“每個人都應該有這個特別的日子,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就用這個日子吧!去年的今天我們重逢在此,是個吉利日子,又是一年的第一天,以後每年過生日時,千家萬戶都與你同樂。”  

我聲音哽在喉嚨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撈起一筷子面塞到嘴裡,他在一旁靜靜陪著我吃長壽麵。  

面的滋味香滑,吃到肚裡,全身都是暖的,一向覺得只有肉好吃的我平生第一次覺得面才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吃完面兩人一面慢慢飲著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酒量很差,不敢多喝,可又捨不得不喝,只得一點點地啜著。我喜歡兩人舉杯而飲的微醺感覺,溫馨的,喜悅的。  

冬日的天黑得早,剛過了申時,屋內已經暗起來,九爺點燃了火燭,我心裡明白我該告辭,可又磨蹭著不肯離去,心裡幾番猶豫,最後鼓起勇氣,裝作不經意地笑說:“我最近新學了首曲子,吹得比以前好聽。”  

九爺含笑說:“你還有空學曲子,看來也沒有我想得那麼忙,是什麼曲子?”  

我穩著聲音:“我吹給你聽,看知道不知道?”  

他取了玉笛出來,又用乾淨的絹帕擦拭一遍,笑遞給我。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握著玉笛的手輕輕顫抖,隱在袖中好一會兒,方把笛子湊到唇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已經練了千百遍的曲子,此時吹來,卻是時不時地帶著顫音。吹完後,我頭仍舊低著,握著笛子,一動不動地坐著,唯恐自己的一個細微舉動都會敲碎一些什麼。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靜得空氣都膠凝在一起,火燭的光都不再跳動,似乎越變越暗。  

“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天快全黑了,你回去吧!”九爺清清淡淡,水波不興地說著。  

“喀嚓”一聲,還未覺得痛,心上已經有了道道裂紋,半晌後,疼痛才沿著縱橫的裂紋絲絲縷縷地漫入全身,疼得身子微微地顫著。抬頭看向他,他與我眼光一觸,瞳孔似乎驟然一縮,立即移開了視線。我固執地盯著他,他卻只是專注地凝視著陶土瓶中的白梅,我眼中的“為什麼”和傷心,他似乎全都看不見。  

他不會再理你,離開吧!至少一切還未完全揭破,還可以貌似有尊嚴地離去。心中一個聲音細細地勸著,可另一邊卻是不死心,總覺得他會再抬頭看我一眼。  

很久後,我默默站起,向外走去,到門口伸手拉門時,方發覺手中還緊緊地握著玉笛,太過用力,指甲透進手心,涔出些許血,浸染到碧玉笛上,點點驚心的殷紅。  

我轉身將玉笛輕輕擱在桌上,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半黑中,我不辨方向地走著,是否回落玉坊,我根本沒有意識。腦子中只雷鳴一般的聲音,反反復複:“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  

為什麼?為什麼?他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嗎?可他為何又對我這麼好?為何我晚歸時,會在燈下等我?為什麼我每一個小毛病都惦記著,都仔細開了方子給我,時時叮囑?為什麼會溫和疼惜地和我說話?為什麼給我過生日?為什麼?太多的為什麼,讓我的腦袋疼得似乎要炸裂。  

新年時節,戶戶門前都掛著巨大的紅燈籠,溫暖的紅光映暈在街道上,空氣中飄著濃郁的肉香味,一切都是溫馨甜美,抬眼處手一掬就是滿手家的幸福,可低頭處只有自己的影子相隨,隨著燈光忽強忽弱,瑟綽晃動。  

幾個貪玩的孩童正在路口燒爆竹玩,竹子在火光裡發出陣陣的“劈啪”聲,孩子們嘻嘻笑著,半捂著耳朵躲在遠處等著那幾聲震天動地的炸響。  

我直直從火旁走過,恰巧竹火爆開,一聲大響後,幾點火星落在我的裙上,微風一吹,迅速燃起。孩童一看闖了禍,叫嚷了幾聲一哄而散。我低頭看著裙裾上的火越燒越大,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究竟怎麼回事,情急下忙用手去拍,火勢卻是止也止不住,正急得想索性躺在地上打滾滅掉火,一件錦鼠毛皮氅撲打在裙上,三兩下已經撲滅火。  

“手傷著了嗎?”霍去病問,我搖搖頭,把左手縮到了身後。  

霍去病抖了抖手上的大氅,歎道:“可惜了,前幾日剛從皇上那得來的,今日才上身。”  

我本想說賠他一件,一聽是皇上賞賜,又閉上了嘴巴。他看了我兩眼,把大氅披在我身上:“雖說不好了,可比你這大洞小窟窿的裙子還是好很多。”  

我攏了攏大氅:“你怎麼在街上?”  

他道:“剛去給公主和舅父拜年回來。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看樣子還逛了很長時間,頭髮梢都結了霜。”說著用手替我輕拍了幾下鬢角發梢,細心地把冰霜拍去。  

我沒有回答,轉頭四處打量,看究竟身在何方,竟然糊裡糊塗轉了小半個長安城。他細看了我一會兒:“大過年的,怎麼一副喪氣樣子?跟我來!”  

我還未來得及出聲反對,他已經強拽著我跳上馬車,我的力氣都已在剛才用完,此時只覺一切都無所謂,默默地任由他安置我。  

他見我一聲不吭,也沉默地坐著,只聽到車軲轆壓著地面“吱扭”的聲音。  

半晌後,他道:“我知道你吹的是什麼曲子了,我隨口哼了幾句被皇上無意聽見,打趣地問我哪個女子向我唱了《越人歌》,我還糊裡糊塗地問皇上‘為什麼不能是男子唱的?’”  

我向他扯了扯嘴角,勉強擠了一絲笑。  

“楚越相近,但言語不通,楚國鄂君坐舟經過越國,河上劃舟的越女見之傾心,奈何語言不能說,遂唱了這首歌,鄂君聽懂了曲意,明白了越女的心意,笑著把她帶回家。”霍去病娓娓講述著這段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因為美麗的遇見與結局,也許很多女子都會效仿越女,試圖抓住自己的幸福,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得償心願,我不願再聽這個故事,打斷他的話:“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靜靜盯了我一會兒,忽地一個燦如朝陽的笑容:“帶你去聽聽男兒的歌聲。”  

霍去病竟然帶著我長驅直入羽林軍的軍營。劉徹登基之初選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出身良好的少年護衛建章宮,稱建章營騎。當時朝政還把持在竇太后手中,劉徹雖有掃蕩匈奴之志,卻在連性命都無法保障的情況下,只能做起了沉溺于逸樂的紈絝少年。劉徹常命建章營騎分成兩隊,扮作匈奴和大漢相互廝殺操練,好像一幫少年的遊戲取樂,卻正是這個遊戲隊伍經過劉徹多年的苦心經營,變成了大漢朝軍隊的精銳所在。現在已經改名羽林騎,取“如羽之疾,如林之多”的意思。  

雖然是過年,可軍營內仍舊一片肅殺之氣,直到轉到休息的營房才有了幾分新年的氣象。門大開著,巨大的膏燭照得屋子透亮,炭火燒得通紅,上面正烤著肉,酒肉的香氣混在一起,惹得人食指大動。  

霍去病出身羽林軍,屋內圍爐而坐的眾人顯然和他極是熟稔,看到霍去病都笑著站起來,一個錦衣男子笑道:“鼻子倒是好,新鮮的鹿肉剛烤好,你就來了。”我聞聲望去,認出是李敢。  

霍去病沒有答話,帶著我徑直坐到了眾人讓出的位置上,大家看到我都沒有任何奇怪的神色,仿佛我來的天經地義,或者該說任何事情發生在霍去病身上都很正常。一個少年在我和霍去病面前各擺了一個碗,二話不說,嘩嘩地倒滿酒。  

霍去病也是一言不發,端起酒向眾人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就灌下去,大家笑起來,李敢笑道:“你倒是不囉嗦,知道晚了就要罰酒。”說著又給他斟了一碗,霍去病轉眼間三碗酒已經喝下。  

眾人目光看向我,在炭火映照下,大家的臉上都泛著健康的紅色,眼睛是年輕純淨坦然熱烈的,如火般燃燒著。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他們的眼睛,我竟覺得自己的心一熱,深吸了口氣,笑著端起碗,學著霍去病的樣子向眾人敬了下,閉著眼睛,一口氣不停地灌下去。  

一碗酒下肚,眾人鼓掌大笑,轟然叫好,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漬,把碗放在桌上。第二碗酒注滿,我剛要伸手拿時,霍去病端起來,淡淡道:“她是我帶來的人,剩下兩碗算我頭上。”說著已經喝起來。  

李敢看著我,含笑道:“看她的樣子不像會喝酒,竟肯捨命陪君子,拼卻醉紅顏,難得!在下李敢。”說著向我一抱拳,我怔了一瞬後方沉默地向他一欠身子。  

李敢和霍去病的關係顯然很不錯。霍去病在眾人面前時很少說話,常常都是一臉倨傲冷漠,一般人不願輕易自找沒趣,也都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可李敢與霍去病一暖一冷,倒是相處得怡然自得。  

李敢給霍去病倒滿第三碗酒,然後也在自己的碗中注滿酒,陪著霍去病飲了一碗,又用尖刀劃了鹿肉,放在我和霍去病面前。霍去病用刀紮了一塊肉,遞給我,低聲道:“吃些肉壓一下酒氣。”  

其他人此時已經或坐,或站,撕著鹿肉吃起來,都不用筷子,有的直接用手扯下就吃,文雅點的用刀劃著吃。還有忙著劃拳的,喝七喊六,吆喝聲大得直欲把人耳朵震破。  

我的酒氣開始上頭,眼睛花了起來,只知道霍去病遞給我一塊肉,我就吃一塊,直接用手抓著送到嘴裡,隨手把油膩擦在他的大氅上。  

醉眼朦朧中似乎聽到這些少年男兒敲著幾案高歌,我也扯著喉嚨跟著他們喊:  

“……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嚴命:弧矢懸,四方志,今日慰生平。好男兒,莫退讓,馬踏匈奴漢風揚;鐵弓冷,血猶熱……”  

大喊大叫中,我心中的悲傷愁苦似乎隨著喊叫從心中發洩出少許,我也第一次約略明白幾分少年男兒的豪情壯志、激昂熱血。  



第二日早上,我呻吟著醒來,紅姑端著一碗醒酒湯,嘀咕道:“往日不喜飲酒的人,一喝卻喝成這個樣子。”  

我捧著自己腦袋,還是覺得重如千斤,紅姑搖搖頭,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喝了幾口後問:“我怎麼回來的?”  

紅姑嘴邊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嬌媚地睨著我:“醉得和攤爛泥一樣,能怎麼回來?霍少送到門口,我想叫人背你回屋,霍少卻直接抱著你進了屋子。”  

我“啊”了一聲,頭越發重起來。紅姑滿臉幸災樂禍:“還有更讓你頭疼的呢!”我無力地呻吟著:“什麼?”  

紅姑道:“霍少要走,你卻死死抓住人家袖子不讓走,嚷嚷著讓他說清楚,你說得顛三倒四,我也沒怎麼聽懂,反正大概意思好像是‘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你可不可以對我壞一些?你對我壞一些,也許我就可以不那麼難過’。弄得霍少坐在榻邊一直陪著你,哄著你,直等你睡著才離去。”我慘叫一聲,直挺挺地跌回榻上,我究竟還胡說八道了多少?  

漸漸想起自己的荒唐之態,一幕幕從心中似清晰似模糊地掠過,我哀哀苦歎,真正醉酒亂性,以後再不可血一熱就義氣用事。  

我伸著裹著白羅的左手道:“我記得這是你替我包的。”  

紅姑點頭道:“是我包的,不過霍少在一旁看著,還督促著我把你的指甲全剪了,寒著臉嘀咕了句‘省得她不掐別人就掐自己’。可憐我花在你指甲上的一番心血,但看到霍少的臉色,卻不敢絲毫廢話。”我忙舉起另外一隻手,果然指甲都變得禿禿,我哀歎著把手覆在臉上。  



“怎麼沒人唱歌了?”我趴在馬車窗上大口吸著冷風,霍去病把我拽進馬車,一臉無奈:“怎麼酒量這麼差?酒品也這麼差?”我笑著掙開他的手,朝著車窗外高聲大唱:“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命:弧矢懸,四……志,今日慰……”他又把我揪回了馬車:“剛喝完酒,再吹冷風,明天頭疼不要埋怨我。”  

我要推開他,他忙拽住我的手,卻恰好碰到先前的傷口,我齜牙咧嘴地吸氣,他握著我的手細看:“這是怎麼了?難道又和人袖子裡面打架?”我嘻嘻笑著說:“是我自己掐的。”他輕聲問:“疼嗎?”我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心口,癟著嘴,似哭似笑地說:“這裡好痛。”他面容沉靜,不發一言,眼中卻帶了一分痛楚,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已經醉得稀裡糊塗的我也難受起來,竟然不敢再看他,匆匆移開視線。  



紅姑笑得和偷了油的老鼠一樣,揪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不要再胡思亂想,喝完醒酒湯,吃些小米粥,再讓丫頭服侍著你泡個熱水澡就不會那麼難受。”  



小謙和小淘現在喜歡上吃雞蛋黃,小謙還好,雖然想吃也只是在我餵食的時候“咕咕”叫幾聲,可小淘就很是潑皮,我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在我裙邊繞來繞去,和我大玩“步步驚心”的遊戲,我在“踩死她”還是“胖死她”之間猶豫之後,決定讓她慢性自殺。這個決定害得我也天天陪著他們吃雞蛋:他們吃蛋黃,我吃蛋白。  

我時不時就會看著小謙和小淘發呆,我盡力想忘記九爺的話,那句“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每從心頭掠過一遍,心就如被利刃劃過般地疼。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任何聯繫,我有時候會想,難道我們從此後就再無關係了?  

夜色低垂時,我倚在窗口看點點星光,小謙和小淘在黑夜中刺眼的白時刻提醒著我,今晚的夜色和以前是不同的。我暗自問自己,我是否做錯了?我也許根本不應該吹那首曲子,否則我們之間至少還有夜晚的白鴿傳信。我太貪心,想要更多,可我無法不貪心。  

清晨剛從水缸中汲了水,一轉身卻無意掃到窗下去年秋天開的一小片花圃中的幾點嫩綠,我一驚下大喜,喜未上眉頭,心裡又幾絲哀傷。  

走到花圃旁蹲下細看,這些鴛鴦藤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細小的葉瓣還貼著地面,看著纖弱嬌嫩,可它們卻是穿破了厚重的泥土才見到陽光。從去年秋天它們就在黑暗的泥土裡掙扎,從秋天到冬天,從冬天到春天,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不知道頭頂究竟多厚的泥土,它們是否懷疑過自己真的能見到陽光嗎?  

我輕輕碰了下它們的葉子,心情忽地振奮起來,催丫頭心硯去找花匠幫我紮一個竹篾筐子,罩在鴛鴦藤的嫩芽上,好擋住小謙和小淘,它們還太弱小禁不得小淘的摧殘。  

我在石府圍牆外徘徊良久卻始終不敢躍上牆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有勇氣的人,現在才明白人對真正在乎和看重的事,只有患得患失,勇氣似乎離得很遠。  

想進不敢進,欲走又捨不得,百般無奈下,我心中一動,偷偷跳上別家的屋頂,立在最高處,遙遙望著竹館的方向,沉沉夜色中,燈光隱約可見,你在燈下做什麼?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只三兩顆微弱的星子忽明忽滅。黑如墨的夜色中,整個長安城都在沉睡,可他卻還沒有睡。我獨自站在高處,夜風吹得衣袍啪啪作響,身有冷意,可那盞溫暖的燈卻遙遙不可及。  

那燈一直亮著,我就一直望著,不知道癡站了多久,隱隱傳來幾聲雞鳴方驚覺天已要亮,我的心驀然酸起來,不是為自己。一盞孤燈,一個漫漫長夜,獨自一人,你又是為何長夜不能眠?你究竟為什麼守著寂寞孤清?  

街上就要有早起的行人,不敢再逗留,匆匆躍下屋頂,未行幾步,腳步一頓,暫態呆在當地,霍去病正站在街道當中。  

暗淡的晨曦下,他微仰頭,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我站了一夜的屋頂,清冷的晨風吹過,他的袍袖衣角也似仍帶著幾分夜的寒意。他在此處站了多久?  

他低頭看向我,深黑雙瞳中喜怒難辨,似乎沒有任何感情,可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依舊躲不開那樣專注的視線。我的心一窒,不敢與他對視,倉促地移開視線。兩人遙遙立著,他不語,我不動,一徑地沉默。  

路上偶有經過的行人望望他又望望我,滿面好奇,卻因為霍去病氣宇不凡,又都不敢多看,只得快步走過。陽光由弱變強,明亮地灑滿一地,他忽地笑起來,似乎笑得很是暢快:“風露立通宵,所為何事?”我嘴微動一下,卻嗓子發澀,難以回答他的問題,驀然拔腳從他面前匆匆跑過,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  

燭光下,硯臺中的墨又已變稠,可我仍舊找不到一句可以落筆的話。我該說什麼?從白日想到晚上,竟然還是一無所得,最後一咬牙,提筆寫道:“我陪小謙和小淘一塊兒吃雞蛋,吃得多了,好像有些貼食,吃不下飯。我不喜吃藥,你可有法子?”  

寫完後不敢再想,怕一想就勇氣全消,會把絹條燒掉。急急把絹條綁在小謙腳上,吹了竹哨讓它去石府。  

小謙走後,我坐臥難安,從屋內走到院中,又從院中走回屋內,最後索性打起燈籠蹲在小花圃前仔細看著鴛鴦藤,它們長得真是快,昨日早晨還貼在地面上,現在已經高出地面小半指的距離。是不是像它們一樣足夠努力,我也終有一日,肯定能見到陽光?他會給我回信嗎?會?不會?  

頭頂傳來鳥兒拍翅膀的聲音,我立即跳起,小謙一個漂亮的俯衝落在我平舉的胳膊上。我一時不敢去看小謙的腳,閉了會兒眼睛,才緩緩睜眼看去。不是我送出的絹條!一瞬間,心裡又是酸楚又是高興。解下絹條,進屋趴在燈下細看:  

“山楂去核,山藥適量,命廚子將山楂和山藥蒸熟做成薄餅,若喜甜可滴數滴蜂蜜,每日適量食用。平日煮茶時可加些許陳皮,既可消食又對喉嚨好。”  

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也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繞了一個圈子,似乎又繞回了原地。  

我盯著絹條看了半晌,想努力看出這平淡得就像一個大夫開給病人的方子中可有些許感情的流露,一字字讀了一遍“若喜甜可滴數滴蜂蜜……既可消食又對喉嚨好”。心裡輕歎口氣,隔了這麼久,你還記得我去年說的曾嗓子疼,也記得我說過討厭苦味,只是那絲有情卻總是透著事不關己的疏離。  



仲春的陽光明亮慷慨,毫不吝嗇地傾注在鴛鴦藤上。光線落在顏色已深的老葉上,仿如魚入水,漣漪剛起蹤影已無,激不起任何變化。剛生出的新葉卻在陽光下變得薄如蟬翼、脈絡清晰。光與影、明與暗、老與新、和諧與不和諧,譜出半架藤纏蔓糾、葉綠枝繁。  

“你何時種了這麼一片藤蔓?”霍去病在我身後問。語氣輕快,好似我們沒有那一場夜色中的風露立通宵。  

將近一個月未見,忽然聽到他的聲音,一時有些恍惚,心中透出幾分歡欣。身子不敢動,依舊看著鴛鴦藤,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說:“你下次能否不要這麼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後?”  

他走到我身旁,伸手碰了下藤條:“連你都不能察覺,看來本人武藝確是不錯。這叫什麼?開花嗎?”  

我道:“金銀花,不但開花而且很漂亮,夏天才開,現在還不到季節。”  

他在我身旁靜靜站了會兒,忽地問:“你想回西域嗎?”他問題問得古怪,我想了一會兒才約略明白:“你要去西域?”  

“是,只要皇上准可,不過應該八九不離十。”  

“對了,我還忘了給你道喜,聽說你被皇上封為天子侍中了。”我邊想邊說。他譏笑著自嘲道:“這有什麼喜可道?難道你沒有聽到別的話嗎?無知豎子,不過是靠著姨母娘舅而已。”  

我抿嘴而笑:“我沒有聽到,我只聽我願意聽的,你今年多大?”霍去病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你問我年齡做什麼?本人年方十八,正當少年,相貌堂堂,尚未婚配,家中有田有地,丫頭婆婦也不少,嫁給我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瞪了他一眼:“年少就居高位的確惹人嫉妒,何況你現在……”我吐吐舌頭,沒有再說。霍去病冷哼一聲:“我會讓他們無話可說。”  

我笑起來,今年春天漢武帝劉徹派遣衛青大將軍率軍與匈奴打了一戰,前兩日衛大將軍才勝利而歸。看來霍去病再無法忍受在長安城做一個清閒的王侯貴戚,也想學舅舅,搏擊于長空。  

我道:“你上次不是已經把西域的地貌氣候都熟悉了一遍嗎?你的準備功夫做得很充足,何況軍中肯定有熟悉西域的人做探子和嚮導,我不見得能起什麼作用。”  

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嘻嘻笑著向我拱拱手:“這麼多日,明裡暗裡都是鄙夷聲,終於除了皇上,又聽到一個贊我的。再熟悉西域的人和你一比都差了一截,匈奴常年遊蕩在西域,論對地勢的熟悉、氣候的適應都是漢朝軍士難及。”  

我望著鴛鴦藤架說:“我目前不想回西域。”他手扶著鴛鴦藤架:“那就算了。”我道:“有件事情想拜託你,如果大軍過樓蘭時徵用當地人做嚮導,請善待他們。”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別人的事情我懶得管,在我手下的,只要他們不生異心,我不會刻薄他們。”我向他屈身行了一禮:“多謝。”他道:“今日起我應該再沒時間來看你,你若有什麼事要找我可以直接去我府上找陳管家,你也認識的,就是在西域時見過的陳叔,他自會派人告知我。”  

我點了下頭,仰首看著他:“等你載勝而歸,得了皇上賞賜可要請我在一品居大吃一頓。”他神色驕矜,不屑地道:“你現在就可以去定酒席了,省得一些稀罕物他們到時備辦不齊全。”  

我笑著搖頭:“好!明日我就去一品居。”他也笑起來,笑聲中,大步向外行去,臨到門口忽地回身問:“我出征時,你會來相送嗎?”我笑著反問:“我算什麼人?豈能有地方給我站?”  

他凝視著我未說話,我沉默了一會兒:“什麼時候出發?”他微露了一絲笑意:“再過月餘。”我笑說:“那我們一個月後見。”  

他微頷下首,快步而去。春日明麗的陽光下,青松般的身影漸行漸遠。在他身後,一地燦爛的陽光熱熱鬧鬧地笑著。  

鴛鴦藤翠綠的葉兒在微風中歡愉地輕顫,我微眯雙眼看向湛藍的天空。人間三月天,樹正綠,花正紅,而我們正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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