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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到松嶺城時,已是傍晚,見佟袖珍平安歸來,佟家上下歡天喜地。
佟冬秀向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避重就輕的說自己被兩個不認識的壞人擄了,是范雨棠跟他的朋友劇懷安一路追蹤才將她救回的,至於那兩個壞人則是跑了。
佟冬秀心裡知道事情並非女兒說的這麼簡單,但既然女兒己平安歸來,又有心要隱瞞,他也不想多加追究。
當晚,佟老太太親自下廚替她煮了去穢氣的豬腳面線,她吃著的同時,想起自己差點兒就要失去這些愛她的家人,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和著面線一起下肚,心跟胃都是暖的。
稍晚,她回房休息沒多久,范雨棠便來找她,他們一前一後的漫步著,然後來到茶亭,坐下之後,他還是沒有說話,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你想跟我說什麼?”見他遲遲不開口,姜珛貞只好主動問道。
范雨棠眉頭一蹙,滿是歉意的瞅著她。“宣青是因為我才會這麼做的,如果你有意外,罪即在我。”
她搖搖頭,柔聲道:“錯不在你,我也不氣恨她。”
他微怔,有些不解地問:“為什麼?你差點兒就……”
“我不是還活著嗎?”姜珛貞聳肩一笑,雲淡風輕地道,“再說,我想她不是故意想致我於死。”她看得出來,沈宣青縱使嬌縱刁蠻,但本性還不壞,總不至於想奪人性命。
她認真的直視著他,話鋒一轉地問:“你能否告訴我,你一開始欲解除婚約,是否是因為喜歡她?”
范雨棠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一開始我要跟你解除婚約,確實是因為我想娶她,可卻不是因為喜歡她。”
“那麼是為了……”
他眼底閃過一抹愁郁,沉默的細細思量片刻,才深深注視著她,績道:“在我印象中,你怯懦又笨拙,佟家在佟老爺子仙逝後又一蹶不振,不管是你還是佟家,都只會絆住我的腳步,教我無法幫我死去的娘親向那些人討回公道。”
姜珛貞微頓,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娘她……發生什麼事了?”
“我娘在兩年前遭到毒害。”提及死去的娘親,他的眼底溢滿憂郁及悲傷。
“是誰……”
“是我大娘及跟她同伙的幾個妾室。”她知道他娘在兩年前死了,卻從來不知道他娘是這麼死的,她想,就連佟冬秀也不曉得。
“她們為何要毒害你娘?”她急間一
“她們想殺的是我,但我娘卻陰錯陽差的替我擋下死劫。”
佟家雖然也有妻妾之爭,但頂多是佔個嘴皮上的便宣,從沒有誰壞到要傷害人命,她完全無法想像他在范家的處境竟是這般艱難,只覺得心好疼。
“從小,我便表現得比兄長優秀,可也因此遭來大娘及兄長的嫉妒及顧忌。”他語氣緩和,神情平靜,但眼底卻有著難以壓抑的激動,“小時候,他們總是說些惡意的話來攻擊我們母子倆,我大娘也放任我大哥欺負我……他常常打罵我,故意毀損我的書籍,其至在我床上潑穢物,弄得滿室臭氣沖天。”
姜珛貞難掩震驚,她本以為只有在小說裡才看得到的宅斗戲碼,沒想到竟會真的發生。
“我娘親善良溫柔,總是要我隱忍,還教我別出鋒頭,可不管我如何忍讓,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們母子倆,且情況更隨著我年齡漸長而變本加厲。”
范雨棠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情緒,“我爹不忍我受委屈,又管不了他們,於是在我十六歲時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外出另尋出路,我便是在那時認識了懷安。”
停頓須臾,他續道:“我與他一見如故、惺惺相咱,結為拜把兄弟。兩年前,我打茸回清河縣城接走我娘,卻沒想到大娘一干人竟在我茶裡下毒,我娘不捨我喝涼茶,又不忍倒掉茶水,便自己把茶給喝了……”
說到這兒,他的語氣變得憤恨,雙拳也不自覺握緊。
她心疼得流下眼淚,並伸出雙手握著他緊握的拳頭,定定的凝望著痛苦又憤怒的他。
難怪她初見他時覺得他冷冰冰的,又常常一副深不可測、仿佛在窺探著別人什麼的樣子,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來自一個不安全的成長環境,為了生存,他只能藏起自己真正的感情,不讓任何人走進他的心。
范雨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沉沉的吐了出來,深幽的眸光注視著她。“袖珍,在我心裡有頭巨獸,它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
“所以說,你是因為沈姑娘的家世背景能助你一臂之力,才會想要退婚?”
“是的,我從來都不覺得那有什麼錯,為了復仇,我什麼都可犧牲,什麼人都能傷害,直到我再次見到你……”說著,他眼底竟漫起羞愧,“在你面前,我是如此的丑陋,你說的話總是一針見血的刺中我,看你寬容對待那些曾經欺負過你的人,讓我忍不住深思,這世上,應該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吧?是你讓我知道我該珍惜什麼、爭取什麼。”
迎上他深沉又真摯的黑眸,姜珛貞的心一陣狂悸,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對他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他無奈笑嘆,“我向來什麼都不怕,可是卻怕你厭惡我,其至瞧不起我,在這世上,除了死去的娘親之外,再沒有任何人能像你這般教我牽掛懸心了“
聽著這些話,她的心一陣酸又一陣甜。
“知道你被人綁走,我簡直快瘋了,想到有可能會因此失去你,我恐慌得不知所措……”
范雨棠從不讓人看見或發現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可此刻在她面前,他卻是如此的自在及坦然,仇恨是整伏在他內心深處已久的巨獸,但因為她,那頭巨獸仿怫進入了冬眠期,平靜的沉睡了,如今的他只想要與她長相廝守,其他的……他願意暫且放下。
“你曾說,決定履行婚約娶我是天意,那是什麼意思?”姜珛貞又問。
聞言,她一怔,訝異的看著他,她怎麼覺得他說的話很熟悉……啊!當他身受重傷、命在旦夕時,她也向老天爺祈求了同樣的願望,想到這兒,她忍俊不住的笑了。
見她突然掩唇而笑,范雨棠疑惑的向道:“你笑什麼?”
姜珛貞搖搖頭,笑意未減地回道:“沒事。”
他感到有點不安。“你突然發笑肯定有事,你是在笑話我嗎?”
“不是的。”她話鋒一轉,“我老是讓你險些送命,你還想娶我嗎?弄不好,我真是沈姑娘說的掃把星。”
范雨棠微勾起唇角,輕輕地道:“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福星。”
姜珛貞瞬間羞紅了臉,這話實在太甜了。
“告訴我,你願意嫁我為妻嗎?”他試探地向道,仿佛害怕被她拒絕似的,輕握住她的手。
曾經,她對於這樁婚事感到猶豫,甚至抗拒,畢竟她從沒想過要以佟袖珍的身分嫁人,可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改變了想法,也許嫁予他為妻,是老天爺給她的第二個任務。
點點頭,姜珛貞甜甜一笑,捧著他的臉,主動迎上淺淺的、甜甜的一吻。
對於佟袖珍平安歸來且不予追究,沈宣青不是不感激,但嬌縱高傲的她怎麼都不肯向佟袖珍認錯及道謝,還一直吵著要劇懷安快點帶她回天馬莊。
劇懷安無可奈何,終於還是向范雨棠及佟袖珍告辭,帶著沈宣青離開松嶺城。
這段意外插曲平安落幕了,但茶樓重建的工作仍日以繼夜的進行著,佟家上下投入所有心力,當然也包括佟家的准姑爺范雨棠。
終於,三個月後,茶樓重建完畢,並擇期重新開張。
開張首日,茶樓便涌進大量客人,為了回饋顧客,姜珛貞推出四人同行,一人免費的活動,其至還將超商的那一套借來用,以集點換取紀念餐具組,而這樣的活動既新鮮又特別,深受大家喜愛。
很快地,佟氏茶樓重新上了軌道,直將對門的永樂天茶樓給踩在腳下。
為了讓佟家人都能參與這項家族事業,姜珛貞還將總躲在深閏哀嘆的佟柚繯,以及老愛在宅子裡聊是非的佟徐氏及佟李氏都拉到茶樓來幫忙。
一開始她們多加抗拒,其至質疑她的居心,可慢慢地,她們在工作中找到了自信及成就感,也漸漸對她敞開心扉,因為工作的關系,曾遭退婚而抑郁寡歡的佟袖繯,還跟顧家寶越走越近,互相有了好感。
雖然兩人是千金跟伙計的關系,在外人眼中毫無可能,但佟家人卻樂見其成,其至還幫著敲邊鼓。佟家這般歡樂、和諧的氣氛,惺惺的改變了范雨棠,從前不愛笑,總是對人筑起高牆的他,如今臉上有了笑容,原本一直籠裡著他的陰影,終於漸消。
這天,侈冬秀派人將佟袖珍及范雨棠請來東廂的書齋。
兩人一進書齋,就見佟老太太、佟冬秀跟佟丁氏三位長輩都在,還掛著滿意的笑容直直盯著他們。
“雨棠、袖珍,來,快坐下。”佟老太太慈愛的招招手,要他們倆到她身邊坐著。
兩人互看一眼,走到佟老太太身邊落坐。“奶奶、爹、娘,你們找我們有事?”一進門看見這等陣仗,姜珛貞心裡便有了底。
“自然是有事才把你們找來。”佟老太太一笑,轉而看著范雨棠,“雨棠,我們袖珍也不小了,你何時要娶她過門?”
范雨棠毫不遲疑地回道:“雨棠正等著,只怕袖珍不嫁。”聞言,佟老太太跟兒子、媳婦交換了一下眼色,三人都笑了。
“袖珍呢?”佟老太太捏了捏孫女的手,笑看著她,“你到底嫁是不嫁?”
“奶奶……”盡管已有心理准備,但被這麼直接的詢間,姜珛貞還是忍不住害羞了。
看著她那副嬌羞勁兒,佟冬秀跟佟丁氏相視而笑。
佟冬秀看著范雨棠,向道:“這事,你怎麼打算?”
“世伯,我離家兩年多,原沒打算再回去的,可成親不是小事,總不能讓袖珍隨隨便便的就嫁了……”
范雨棠微頓,才又續道:“我想先回清河縣城一趟,將此事稟明家父,擇個吉日再來迎娶。”
佟冬秀思忖了一下,笑道:“這倒是應該。”
“雨棠。”佟老太太一臉肅然地開口,“奶奶早已當你是孫婿了,所以有件事想間問你的想法。”
“老夫人請說。”范雨棠恭謹地回應。
“你家裡的情形,老太婆我也略知一二,你可曾想過,與袖珍成親後,便在松嶺城待下?”
他沒想到佟老太太會突然如此一向,不禁微微怔愣住。
范家有他大娘一干人霸著,他想跟他們爭也不是不行,但那只會讓他父親感到為難,可若他就此遠離故裡,讓毒害他娘親的那些凶手逍遙法外,他又覺不甘。
思忖了一番,他下意識看了佟袖珍一眼。
她聰慧,要應付他大娘等人或許不難,但她善良,可能防不了傷人暗箭,他這般喜愛她,怎忍心讓她一腳踏入范家那樣的地獄中?
遲遲沒聽到他的回應,姜珛貞心想他大概覺得為難,雖是庶出,但他好歹還是范家的少爺,要他婚後待下,那不是要他入贅嗎?
心思一轉,她決定替他解圍,“奶奶,有道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雖捨不得離開家人,但日後雨棠想去哪,我都得跟著。”
聞言,佟老太太掩嘴一笑。“哎呀,這麼快就護著夫婿了?”
“奶奶,不是的,我……”
“奶奶不是要雨棠入贅咱們佟家。”佟老太太早就看穿了孫女的心思,“我跟你爹商量過了,若雨棠不想回到清河縣城,又沒其他打算,不妨就待在松嶺城,佟家會給你一筆嫁妝,讓你們夫妻開家小店。”
姜珛貞一聽,不勝驚喜。范家既然容不下范雨棠,他回去也沒意思,若他們能在這兒開間小店,悠然自在的過完一生,確實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而且這麼一來,她就不必離開疼愛著她、早已被她視為真正親人的佟家人了。
她滿懷期待的看著范雨棠,等著他的回答。
迎上她那帶著希冀的目光,范雨棠也開始認真思考,怎料還未有個確切答案,就聽到外頭傳來福叔的聲音--“老爺,有急函。”佟冬秀回道:“拿進來吧。”
“是。”福叔推開門,將急函送交老爺手中。
佟冬秀拆開一看,方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頓失,看他一臉震驚,大伙兒也有點緊張起來。
佟丁氏疑怯的間:“老爺,是誰捎來的急函?”
佟冬秀緊皺著眉,神情憂悒的看著范雨棠,支吾道:“雨棠,是、是范家捎來的急函……你爹他……過世了。”聞言,所有人一驚。
范雨棠則是臉色一凝,完全看不出是震驚還是悲傷。
這急函應是他爹生前交代要通知佟家,才會特地捎來,他離家兩年多,行蹤不定,家裡自然是通知不到他,甚至未曾想過通知他,今天若不是他就在佟家,哪能及時得知這個噩耗?
他曾氣過、甚至不能諒解他爹,為了求全,爹總是犧牲也委屈了他們母子,要他們隱忍、要他們退讓,可他也明白,爹終究是疼借他的。
“雨棠,父親走了,做兒子的豈有不奔喪的道理。”佟冬秀神情嚴肅地說道,“你趕緊啟程,回清河縣城一趟吧?”
“晚輩正有此打算。”范雨棠頷首應道,轉過頭,帶著歉意看著佟袖珍。
佟丁氏也是一臉憂愁。“真是好事多磨,如今好不容易你們的婚事能有個好結果,范老爺又……”佟冬秀也是無奈一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也不是全無辦法。”只有佟老太太依舊老神在在,“雖逢父喪,但他們可在百日內完婚啊。”
“娘說的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佟冬秀激動地道:“雨棠,先在佟家簡單拜堂,你意下如何?”范雨棠有些猶疑地望向佟袖珍。
他是無所謂,但她呢?婚姻大事是一輩子一次的大事,她願意如此倉促行事嗎?
迎上他的目光,姜珛貞的心意外平靜。雖然趕在百日內完婚確實有點急,但在知道他所經歷的種種之後,她賣在無法放著他孤軍奮戰,既然她已認定了他,就該與他禍福與共。
“我願意陪你回清河縣城。”她神情毅然,目光澄定的直視著他。
范雨棠感到驚喜又激動。“袖珍,你真的……”
她微笑頷首。“不管未來如何,我們都要一起面對。”
他眼底盛滿感激和感動,與她深情相視而笑。
范雨棠和佟袖珍簡單的拜了堂,向佟家上下及茶樓所有人吿別後,便帶著隨嫁的丫頭小翠及百兩嫁妝,啟程返回清河縣城。
范雨棠買了輛馬車及兩匹良駿,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比預期的時間提早抵達清河縣城。
一進城,姜珛貞便驚訝於眼前的繁榮景象。
若松嶺城是小家碧玉,那洧河縣城無疑是金枝玉葉:若松嶺城是空谷幽蘭,那渚河縣城便是富貴牡丹。這是座比松嶺城要大上兩至三倍的大城,而且十分富庶繁華,據范雨棠說,洧河縣城是南來北往商賈的聚集之地,不管是合法還是非法的買賣,在這座大域裡都十分熱絡。
他們一路驅車回到范宅,見到那大宅巍峨的正門,差點又忍不住咋舌。
她還以為佟家已經算得上是大戶人家,未料范家更是宅院深深,富麗堂皇。
此時,范府門外高掛著大大的“祭中”布幔,門口有幾名家丁僕役正在打掃,他們的馬車才停下,便有家丁趨前一探,一見車上的人竟是兩年多不見的二少爺,家丁驚訝的大叫,“二少爺?!”
他一叫,其他人也跟著跑了過來,興奮地道:“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終於回來了!快去通知方叔!”
范雨棠先下車,然後牽住佟袖珍的手,將她穩穩接下馬車,小翠也隨後下來。眾人見他不是一個人,全都好奇的打量著面生的兩名女子。
終於,有人代表問出眾人的疑惑,“二少爺,這兩位是……”
“這是二少奶奶,那位小姑娘是二少奶奶的貼身丫頭,名叫小翠。”他說。聞言,眾家丁都一臉訝異。
“二少奶奶……難道是松嶺城佟家的二小姐?!”
大家都知道二少爺跑佟袖珍自小便有婚約,可卻一直來履行婚事,如今闊別兩年金,他竟帶著新娘子一起回來了。
“大家好,我是佟袖珍,日後要麻煩各位多多照顧了。”姜珛貞親切的笑看著眾人,態度謙和。
大家見她如此隨和親切,對她的第一印象都極好。“二少奶奶客氣了,以後有需要我們的地方,請盡管吩咐。”這時,一個身形清瘦,臉上有著花白胡子,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的青衣老翁急急忙忙的跑了出來。
范雨棠一眼看見他,便先開口問候,“方叔,別來無恙?”
方叔難以置信的走到他面前。“老天爺呀,你總算聽見老朽的祈禱了啊!”說著,他已老淚縱橫。
范雨棠拍拍他的肩,安撫道:“方叔,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方叔拭著眼淚,抽抽噎噎地道:“二少爺,你到底跑哪兒去了?你可知道老爺他心心念念盼著你回來,可是鳴……”
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站在范雨棠身後的姜珛貞立刻拿出手絹遞上。
方叔看看帕子再看看面生的她,一臉狐疑地“二少爺,這位姑娘是……”
“她是佟二小姐,佟袖珍。”
聞言,方叔又是一驚。“佟二小姐?這……你們是……”
范雨棠一笑。“說來話長,咱們稍晚再聊,現在先讓我跟新媳婦給我爹上炷香吧!”
“好、好。”方叔抹去眼淚,“二少爺、二少奶奶,快請進來吧!”
在方叔的引領下,兩人來到主宅的大廳,大廳內外懸掛著白布幔,氣氛凝重,走進去後,只見兩名婢女正在焚香,卻看不見正室范許氏、范許氏之子范雨鵬及其他妾室。
正在焚香的其中一名婢女發現范雨棠,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二、二少爺?!”
“秋菊、溜子,快替二少爺跟二少奶奶點香。”方叔吩咐道。
兩人一聽,都好奇的看向佟袖珍。
姜珛貞對她們善意一笑,試圖表現友好。
兩人沒敢多問,趕緊點上兩炷香,分別交到范雨棠跟佟袖珍手裡。
接過清香,兩人對著范仲原的靈位及靈柩祭拜。
姜珛貞從來沒有見過范仲原,更別說對他有任何的了解,也因此她實在不曉得該跟沒有緣分見上一面的公公說什麼,思付了一會兒,只好在心裡默念 -- 公公,我是你的媳婦佟袖珍,諳你在天之靈保佑我跟雨棠幸福快樂,也保佑他平安順遂,無病無災。“老方,停在外頭那輛破車是誰的?”
范雨棠對那聲音並不陌生,那人正是他的異母兄長,范雨鵬。
范雨鵬踏進大廳,見范雨棠回來了,陡地一驚,仿佛見鬼似的瞪大雙眼。
“你……怎麼是你?”
看見他,所有舊恨瞬間襲上范雨棠的心頭,但他行禮如儀,將所有情緒深藏心底。“大哥,好久不見了,你與大娘可好?”
范雨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倒驚愕地向:“你是怎麼知道的?”
范雨棠可以想見他為何如此驚疑,畢竟他們壓根兒沒試著尋他、通知他,他們巴不得他從此不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說來事巧。”范雨棠依舊有禮地道,“大娘與大哥捎急函告知佟老爺爹的死訊時,我正好在佟府,對了,這位便是與我有婚約的佟二小姐。”
知道眼前的男子便是自小欺負范雨棠的正室之子范雨鵬,姜珛貞難免有種同仇敵愾的情緒,但她還是禮數周到地行禮,“大伯好,我是佟袖珍,今後還請大伯不吝指教。”
范雨棠自他娘親過世之後便離家遠游,兩年多來既不與家裡聯絡,也沒人知道他的消息,他們原以為他為求自保,已經逃之夭夭,沒想到如今他竟然帶著佟家的女兒回來奔喪,他意欲為何?該不是回來爭奪家產的吧?
這樣的念頭一閃過,他對於范雨棠的戒心更甚。
“大哥,大娘她在嗎?我許久來見大娘了,如今帶著新媳婦回來,想去向大娘問安。”范雨棠雖恨透了這些毒害他娘親的凶手,但他相當沉得住氣,不會沖動得立刻跟他們杠上,也因此,該盡的禮數還是要做足。
范雨鸝沉吟須臾,挑了挑眉回道:“我娘好去拜佛,晚點兒才會回來,不如你先帶著你的媳婦兒先安頓下來,稍晚我再讓人去通知你。”
“有勞大哥。”范雨棠欠身致意,“那我跑袖珍先告退了。”
方叔難掩雀躍的領著范雨棠、佟袖珍跟小翠來到他當年跟母親范陳氏居住的小院。
進到小院,發現景物依舊,范雨棠既驚訝又感慨,前塵往事如浪潮般襲來,教他平靜的心再起波瀾。
“方叔,這兒一點都沒變……”
“雖然二姨娘走了,二小爺也離家,但老朽我還是經常來打掃,就盼著二少爺終有一日回來。”說著,方叔又感傷得紅了眼眶。
“方叔……”范雨棠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安慰才好。“二少爺,老朽求求你,你可別再走了。”方叔說著,突然跪了下來。
見狀,范雨棠跟佟袖珍都一驚。
范雨棠急忙攙起他。“方叔,你這是做什麼?”
方叔老淚縱橫,幽幽泣訴,“二少爺,你走後,夫人他們便聯手逼迫老爺交出醍醐居及兩家茶樓讓大少爺打理,老爺怒氣攻心,一病不起,這一、兩年來纏綿病榻,意志消沉,他心心念念盼著你回來,可卻遲遲等不到,幸好老天有眼,教二少爺及時得知老爺病故的噩耗,得以趕上為老爺奔喪,相信老爺九泉之下必能含笑,不過……”
他抽抽噎噎一會兒,才又續道:“自從夫人跟大少爺大權在握之後,范家的光景不如以往,他們不善經營又揮霍無度,大少爺其至還跟人一起經營博奕生意,輸掉了兩間茶樓。”
聞言,范雨棠的表情頓時變得相當難看。
“茶樓已經賣了,如今醍醐居也經營得十分辛苦,月月虧損。”方叔目光含淚地望著他,“二少爺,老爺眼睜睜看著范家落至今時今日的下場,心痛呀!”
范雨棠眉間堆疊起數道皺折,心情無比沉重。原來他離家後的這兩年多,范家發生了如此變故,他爹在世時看著這一切,不知有多傷心。
“二少爺,你要救救范家的基業呀!”方叔哀求著,“老朽伺候范家三代,實在不忍也不願看見范家的基業就這麼毀在夫人他們手上。”
范雨棠沉默不語,蹙眉深思,須臾,他轉頭看著佟袖珍,像是在向她有什麼想法。
姜珛貞以為嫁給他,她得要完成的任務不過是當個賢妻,可現在看來,她還得當他的軍師,不過她初來乍到,范家究竟是什麼樣的景況,她還不甚清楚,不好立刻做出什麼建議或提出任何看法,她只能輕輕搖搖頭,表示這不是一時可以理出頭緒的問題。
方叔伺候他們安頓妥當後,便先行退下,范雨棠就是眉頭深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一個人待在書房裡默默整理著他從前的那些書冊。
姜珛貞心想,他需要時間沉澱,也沒去打擾,帶著小翠先回房休息。
坐在桌案前,她思緒紛飛,原本他們打算在松嶺城開家小鋪子,過著小確幸的生活,可沒想到他父親驟然撒手人環,回到故裡又得知范家基業在正室一干人的胡搞下搖搖欲墜,想必他的心情一定十分復雜紊亂。
他准備怎麼做呢?范家的大權全落在正室手中,他是插不上手的,可他又如何能對范家的衰敗視若無睹?
她從來不贊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因為跟惡人相斗,有時反倕會讓自己沉淪墮落,她不想見到他心中那頭復仇的巨獸蘇醒,她相信總有方法可以改變現狀。
稍晚,有人來傳話,說是正室范許氏回來了,於是,范雨棠便帶著佟袖珍前往拜見。
來到東院的茶廳,兩扇中門敞開,只見裡頭坐著四名婦人正在享用茶點,一旁還有幾名婢女伺候著,說笑聲不斷,完全沒有家中正在辦喪事的凝重。
眾人見兩人走進來,笑語聲戛然而止。
“唷,大姐,你瞧,真的是二少爺呢!”先說話的是范家三姨太范於氏。
“離家兩年多,父親病了也不曾回來探望,還道是個無情的孩子呢!”酸言酸語的是五姨太范周氏。
“五妹,你這話不對,他如今不是回來奔喪了嗎?”四姨太范邱氏挑眉冷笑,“看看,還帶回來媳婦兒呢!”正室范許氏好整以暇、慢條斯理的吃完了手上的杏花糕,再啜了幾口茶,才看向兩人。
“雨棠,大娘真沒想到還能看見你回來。”
“雨棠不孝,因難忍喪母之痛而遠走他鄉,不料又未能對父親盡上孝道……”盡管范雨棠心中怒焰竄燃,燒灼著他的身心,可他仍沉著從容以對,不讓眼前的敵人發現他一丁點的情緒。
看他恭謹小心的應對著,范許氏露出滿意又得意的笑容。“回來總是好事,相信你爹不會怪你的。對了,這位就是格家二小姐?”說著,她的視線停留在安靜的佟袖珍身上。
姜珛貞抬起眼眸,淺淺微笑。“袖珍見過大娘及幾位姨娘,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大娘及姨娘們見諒。”
“真是個有家教又識大體的姑娘家。”范許氏的視線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
不只是她,其他幾名妾室也同時在她身上掃視著、觀察著,她知道自己不能給范雨棠丟臉,也不能讓她們窺見她任何思緒。
“大娘誇獎了。”姜珛貞一臉歉意,“忽聞公公驟逝的噩耗,便與雨棠急急趕回,未能給大娘及姨娘們帶上幾份薄禮,還望大娘及姨娘們莫怪。”
“都是自己人,送什麼禮呢?”范許氏笑視著她,“倒是家中辦喪,未能給你們辦桌酒菜接風洗塵,我還覺得愧疚呢。”
只是初次過招,姜珛貞就感覺到范許氏一干人真格是笑裡藏刀、明捧暗損的偽君子,又想到范雨棠自小便處在這水深火熱之中,更感心疼憐惜。
跟這些人斗得你死我活也非不可,但與如此惡人相斗,必然得回敬惡言惡行,如此一來,范雨棠與她不跟她們成了同一類人?
佛陀曾說一走上邪惡之途,皆因自我一念,而非敵人所為。
她不願也不會讓范雨棠因為復仇之心,而沉淪為他們之中的一員。看來她得好好的成為他的理性及良心,以免他誤入深淵。
“話說回來。”范許氏又看向范雨棠,試探地向道:“雨棠啊,你怎會突然跑到佟家去,還跟袖珍成了親?”
“范家與佟家本約定在袖珍十六歲時娶她進門,可因為我娘猝逝,未能履約,如今她已十八,怕誤了她的青春,所以我才到佟家去。”
他緩緩回道,“本打算先回家來稟告爹,再擇吉日前去迎娶,未料爹卻病逝,為了能回來奔喪,才倉促在佟家先成了親。”
“原來如此。”范許氏臉上帶笑,眼底藏刀,再問“你這趟回來可有什麼打算?”
“倉促之間,沒有深謀,也沒有遠慮。”他迎上她的目光,“袖珍植長廚藝,我本打算與她一起開間小飯館,如今不知能否如願。”
在松嶺城的時候,他確實有這樣的打算,可如今,他心裡有了另一種盤算。
聽他這麼說,范許氏頷首一笑。“那有什麼難?清河縣城如此之大,不多你一間飯館。好了,你們風塵仆仆的趕回來,應該都乏了吧?早點兒回房歇著吧!”
“謝謝大娘,那我與袖珍先告退了。”說完,范雨棠便帶著佟袖珍離開。
返回小院的途中,范雨棠神情凝肅冷崚,不發一語,姜珛貞看著他那冷酷而深沉的倆臉,心裡頓起憂疑。
夜裡,姜珛貞己寬衣上榻准備休息,可范雨棠卻還在書房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她感覺得到也看得出來,打從回到這兒後,他好不容易漸漸浮現在臉上的笑容頓失,清澄的眼眸之中也籠罩著一抹陰霾,范家大宅給了他太多負面的、傷痛的、憤怒的回憶,難怪身在其中的他變得如此陰沉寡歡。
她希望自己能幫上他的忙,可到底該怎麼做呢?正苦思之際,忽聽見腳步聲傳來,她不動聲色地翻過身,假意睡覺。
須臾,她聽見他寬衣卸履、輕手輕腳上榻的窸窣聲,接著他躺了下來,呼吸聲雖然深沉又規律,但她卻敏感的聽出其中帶有一絲緊繃。
縱然她沒向,他沒說,但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情是沉重的,雖然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她必須讓他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打定主意,姜珛貞忽地一個翻身,喚道:“雨棠。”
范雨棠以為她早已睡了,見她突然翻身,兩只眼睛雪亮的看著自己,不禁愣了一下,接著微微一笑,向道:“你要跟我說什麼?”
他還真懂她,一眼就看出她有話想說。
“打從我們進范家的那一刻起,你就怪怪的,你有心事?”
“爹剛走,我只是有點悲傷遺憾罷了。”
“不,不只是那樣。”姜珛貞直視著他,一副你休想騙我的表情,“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我希望不管你心裡想著什麼,都不要隱瞞我。”
范雨棠迎上她那慧黠的黑眸,笑嘆一聲,接著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用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頭髮。
“今天聽方叔說了那些話,你一定很難過、很生氣吧?”她語帶試探地向道,“方叔求你挽救范家基業,你怎麼想?”
他沉默不語,暗自思索。
“我知道新仇加舊恨,你的心肯定無法平靜,不過……”姜珛貞揚起臉來凝視著他,“我們不是回來報仇的,你知道吧?”
袖珍說的他都明白,和她在一起之後,想要報復的念頭確實不再那麼強烈,也認知到在這世上、在他的一生裡,有比報仇更重要的東西。
想抓住什麼,就得先放掉什麼,他明白在他追求幸福的同時,也要適時的放下仇恨,他本以為自己做得到,可今天再見到這些人、聽見這些事,心情不免又激動起來。,
看見他眼底那一抹讓人猜不透又感到不安的深沉,姜珛貞不禁憂心。
“我明白你的心思。”范雨棠察覺到她的憂慮及不安,溫柔安慰道:“我自有分寸。”
“我不知道你的分寸在哪裡,但我得讓你知道我心裡怎麼想。”她輕輕推著他的胸膛,端坐起來。
見她正襟危坐,范雨棠也慎重其事的坐起身,與她四目相望。
“雨棠。”姜珛貞握著他的手,認真凝視著他的雙眸,“我知道他們對你及你娘做了什麼,但不管如何,都該依國法處置,我不希望你為了報復他們,也做出一些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是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蹙眉苦笑,“他們毒害我娘,你以為我也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袖珍,若我要傷人性命,不會等到現在。”
是的,用一命抵一命的方式回擊,只會連自己都毀了,他並沒有沖動且愚蠢到做出這種傻事來,再說,如今比起復仇,他更在意的是如何保住范家基業和他爹半生的心血。
雖然他這麼說,但姜珛貞仍無法放寬心,又再勸道:“我知道你或許不認同,但我真的相信,寬恕的力量遠遠大過報復及刑罰。你想想我二姨娘、三姨娘吧,若我也想著報復她們,佟家現在會是什麼狀況,我又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你說過你心裡宿著一頭復仇的巨獸,因為我,那頭巨獸沉睡了,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喚醒那頭巨獸。”,
這果然是她會說的話,而他,也是被如此善良又寬容的她所吸引,可她哪裡知道,佟李氏和佟徐氏頂多使點小奸小惡,可范許氏做的可都是窮凶惡極、傷人性命之事。
“袖珍,我必須坦白告訴你,要我淡忘他們所做的一切,那是不可能的事。”范雨棠神情一凝,又說:“我不在乎他們如何對我,但要我如何忘記他們奪去我娘的生命?這不是我心胸狹隘,而是一一”
“不,我並不認為你心胸狹隘。”姜珛貞打斷他,“我只是希望你在決定每件事情之前,都要謹慎思慮過,千萬別讓自己也變成一個不知憐憫為何物的怪物。”
迎上她那期許殷盼的溫柔眼神,范雨棠心生感動。“你別擔心,我不會變成怪物,只是想盡盡身為兒子的本分。”
說著,他又將她擁進懷中,“我是在琢磨著一件事,才會有點心不在焉。”
“什麼事?”她直起身,疑惑地向道。
“我想買下范家賣掉的茶樓。若能將茶樓買回來,並且經營得有聲有色,應得以告慰我爹在天之靈,既不讓范家基業盡毀,也能讓大娘他們瞧瞧我們的本事,你說如何?”
聞言,姜珛貞面有喜色,“當然好,這麼一來,你既不必跟他們勾心斗角,又能給他們一點面色睢瞧,我們也能安樂的過日子。”
“沒錯。”范雨棠深深一笑,將她重新抱回懷中,緊緊扣住,不讓她看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你還要替我生幾個白胖的孩子呢!”
她害羞得捶了他胸口一下,但念頭一轉,又擔心地問道:“可我們的錢夠買下茶樓嗎?”
她離開佟家時只帶了百兩嫁妝,首飾不到五樣,也只配了個隨嫌的丫頭,原先她還不舍得讓小翠離開佟家,是她娘堅持要小翠伺候她,小翠又欣然接受,她才將小翠一起帶來,至於范雨棠離家多年,恐怕也沒什麼積莆,他們真能買下茶樓嗎?
“不急,過幾日我去問問價錢。”他話鋒一轉,“袖珍,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會太輕鬆,可能要委屈你了。”
姜珛貞抬起臉,神情平靜而堅定地道:“當初我便是要跟你同甘共苦、禍福與共才決定與你一起回來的,不是嗎?”
“我知道,但是……”
“噓。”她以手指輕輕的按著他的唇片,溫柔微笑,“我天生是個勞碌命,不怕吃苦,不管往後你是貧是富,我們都要做一對恩愛且相互扶持的夫妻,好嗎?”
范雨棠用力點點頭,眼底溢滿感激。“袖珍,此生我絕不負你。”
“嗯。”姜珛貞滿足一笑,“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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