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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精彩大結局(下)1
過了冬月,入夜便寒。
晚來的北風呼嘯著刮過京師城的上空,掃去舊時明月,迎來新的星光,抹去厚實的黑幕,陡留一抹劍寒光影划過之后淡淡血腥。
歷史翻到了永祿朝。皇帝寶座上的人,換成了趙樽。
一子定乾坤,一劍換江山。斗轉星移四載,便換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罵的,有喜的,有嘆的……功過是非,且由后人評說。當下只說烽煙過后,寒鴉聲里,歷經驚濤駭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運籌帷幄的永祿帝執耳爾,但骨子里並未真正的風平浪靜。
隱隱狼煙,並未全滅。
冬月底,趙樽接到了兩份奏折。
第一份,與趙綿澤有關。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載的建章帝,並非簡單的人物。南北大戰時,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當初蘭子友陣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連敗于趙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詬病。
趙樽為了平息眾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職,招他回京。可實際上,他私心里還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廝回京后,便交權卸甲,辭官歸田,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淡出了眾人視線的人,卻被趙綿澤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員遼闊,領土極廣,趙樽登基,但並未占領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邊之外,西南邊也有數個軍事重鎮,屯有約摸數十万人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趙綿澤的王命旗牌。
那時,晉軍逼近京師,趙綿澤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負重望,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組織起了號稱八十万的勤王軍隊。他曾跟過趙樽南征,對西南邊的地勢及軍隊衛所極是熟悉。
只不過,他還是棋差一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援,趙樽便破了京師城,稱了帝。
耿三友不信趙綿澤在金川門駕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帶,往北推進。一面也在私底下尋找趙綿澤。沒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師出無名,做不得体面事。不過,打著尋找建章帝,剿滅逆黨,光復京師的旗號,他倒也是得到西南邊無數趙綿澤余黨響應,搞得風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關于北狄的。
時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涼難過冬,北狄蠢蠢欲動,在嘉峪關一帶,搶劫平民過冬財物,稍遇反抗便殺人放火。北狄几年前曾與南晏訂有盟約,平靜了四年,如今有了這麼大的異動,很大原因與趙樽稱帝有關。眾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愛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薩爾,而是六子巴根。當初在通天橋,巴根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趙樽弄死了,還霸氣側漏的告之眾人“要報仇,找趙樽”,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暫時隱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趙樽內憂外患,他大抵想乘著趙樽根基未牢,找點事。
兩件事,都是令人焦頭爛額的大事。皇帝確實不是那麼好做的。天下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一步走錯,不僅影響自身執政能力,還會影響國力與國運,甚至會遭到后世千千万万代的人指責與謾罵,史書上也永遠都是不光彩的一筆。
從華蓋殿出來,趙樽並沒有去長壽宮。
煩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見阿七。
他換上便服,領著鄭二寶偷偷出了宮。
不過說是“偷偷”,皇城的禁軍仍是知曉皇帝出了宮。且不說趙樽挺拔頎長,氣宇昂軒,雍容無雙,便是二寶公公也有極高的辨識度。這廝長得又白又胖,抖著一身肥肉,跟著趙樽小跑,一路躬著腰,一路膩歪著臉叫“主子爺”,想不被人識破都難。
這皇城里頭的主子爺只有一個。
除了皇帝,還能有誰?鄭二寶便是典型的豬隊友。
不過,趙樽與趙綿澤為人完全不同。趙綿澤永遠隨和謙遜,看上去仁厚溫和好接近,也不會隨便處罰宮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趙樽登基后雖然也沒有殺過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經歷便是一段血淋淋的傳奇,若無避免,誰也不願意面對他,只要看見,就恨不得自動回避三尺開外。所以,禁衛軍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
鄭二寶也有許久未出宮,樣子也有些歡實。他牽著馬走在前面,屁顛屁顛的,一會指著這邊的商鋪,一會指著那邊的茶樓,興奮得滿臉紅光。可趙樽騎在馬上,半個字都無。他黑眸深深,靜靜地看著恢復了生機與繁華的京師大街,面無表情,看上去整個人都很正常,其實卻沒有活氣,極不正常。
“爺,咱去哪儿哩?”鄭二寶小聲問。
“錦繡樓。”趙樽淡淡回答。
“啊”一聲,鄭二寶驚得忘記了走路,猛地回過頭來。
這廝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剛好被耍帥的大鳥撞到腦袋。
“嘶”的呼痛一聲,他苦巴巴地摸著額頭看趙樽,“爺……您苦了這般久,開竅了是好事儿。可,可,可那錦繡樓的姑娘……怕不干淨哩……再說了,若是被人瞧見,也難免會有閑言碎語。”觀察著趙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著,奴才這便去為您安排?您喜歡胖點的?瘦點的?腰細的?胸大的?還是……”
“舌頭癢了?!”趙樽擰眉,聽不下去了。
“哦!奴才曉得了。奴才曉得爺喜歡什麼樣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腦門儿,鄭二寶自以為很懂事的抿嘴笑樂著,又想當然地道:“不過主子,與咱娘娘相似的人儿,怕不好找。”看趙樽臉更黑了,他又一臉賤笑,“不過麼,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這麼大的天下,找出十個八個的,想來也不難……”
“鄭二寶!”
趙樽斜視著他,聲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寶公公小意的腆著臉,笑著湊近。
“再多說一個字,爺便割了你舌頭。”
趙樽威脅人的時候,並不會面露凶光,滿是戾氣。相反,他很平靜,語氣也很淡然。但是鄭二寶卻知道,他不喜歡說假,若是真惹惱了他,說割人的舌頭便真的會割舌頭。
“主子恕罪,恕罪。”鄭二寶輕輕扇了一巴掌自個儿的臉,欲哭無淚地扁著嘴巴,“錦繡樓就錦繡樓吧。只要您喜歡,什麼姑娘都成……”
他嘰嘰咕咕地念叨著,前頭牽著馬。
趙樽也懶得理會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著前方。
他卻錦繡樓自然不是去找青樓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兩個月前,京師城破之日,李邈與錦宮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給他阿七手書的小冊子時,曾要求見阿七,趙樽沒有應允,她一怒之下,從此便不見了人。后來,趙樽為韓國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沒有過什麼動靜,更不要說前來謝恩了。不過,盡管她心里有怨氣,趙樽卻不往心去。他始終記得,阿七曾經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與哈薩爾太子。
可如今契機來了,他卻尋不著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這些事,鄭二寶自然是不知道的。這大太監天天跟著趙樽,但生性單蠢,並沒有學到他的半點智慧。用元小公爺的話說,全身上下除了一個“忠”字,便沒了半分優點。但趙樽卻說,這便是他最大的優點。
這不,剛入錦繡樓,二寶公公又犯傻了。從姹紫嫣紅的姑娘們中間擠上樓,他乍一看見暖閣里坐著的几位爺,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撿不回來了。依他的智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几個人會同時在這里候著他家爺。常混歡場的元小公爺在倒也不奇,可連陳景、陳大牛、甚至東方青玄都在,那便說不過去了。
“嘿嘿,几位爺,都來逛窯子哩。”他笑眯眯打著招呼,那几位原本帶笑的爺,卻怔住了。當日在重譯樓,夏初七便是這般說的。
二寶公公冷了場,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難道奴才又說錯了?”
趙樽低頭看他一眼,怒其不爭,“滾出去!”
“哦哦,奴才這便滾,這便滾。”
鄭二寶抖著肥肉圓潤地滾出去了,趙樽一聲不吭地黑著臉坐在暖閣空著的那張椅子上,看陳景几個人要起身揖禮,抬手微按,沉聲道,“在外面不必拘禮。學學三公子,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
東方青玄正優雅地喝茶,聞言斜過妖冶的鳳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當內人的,如今卻是生分了?”
趙樽頭痛的掃他一眼,似乎沒心情與他調侃,揉了揉額頭,掃向那几個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說吧?”
他猜得沒錯,這几個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達錦繡樓的。眼看被趙樽拆穿了,他們也不覺得別扭,只是笑笑便岔了過去。
寒暄几句,陳大牛與陳景同時起身,朝他揖了一禮,都想要說話。可互相看看,又異口同聲,“你先說。”
果然都是姓陳的同家,那樣子看得趙樽眉頭直蹙。
“坐下吧,可是為了征討之事?”
沒錯,這兩個人都是為了領兵出戰,跑來主動請纓的,當然,追到錦繡樓來了,還有旁的事情。
陳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陳景婚后性子開朗不少,唇角也是帶笑,“果然屬牛的,臉皮夠厚。”
陳大牛“噯”一聲,雙目圓瞪,指著他,“說啥呢?皮子癢了?”
陳景趕緊舉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聽陛下定奪吧。”
這個時候,楊雪舞剛好領了兩個綰著風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紗裙的小姑娘過來上茶,看了這几位爺們儿,笑吟吟地道,“諸位,我們大當家的說了,她今日事忙,便不來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著,回頭賬都計她頭上。”
詞儿聽上去客套有禮,其實李邈就是不想見他們。
几個人納悶一瞬,大抵都知道緣由——趙樽不讓她見夏初七。
不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聲,他似笑非笑地睨著趙樽道,“看見沒有?天祿,你惹眾怒了。不瞞你說,我今儿來可不是為了請纓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來尋你晦氣的。宮里不方便,這里我必須得好好問問,你且說吧,要怎樣才能讓我見見表妹?”
東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鳳眸,顯然與元祐意思一樣。便是陳大牛與陳景也發散了專注的目光過來。顯然,他們對夏初七常居長壽宮,足不出戶,都有了疑惑。可趙樽不為所動,只淡淡看向楊雪舞,“楊姑娘,替我多謝大當家的。”
“陛下……”楊雪舞腳軟了軟,“嚴重了。應當的,應當的。”
趙樽並不回應她,只慢吞吞地從大袖中掏出一方紙箋來,遞給楊雪舞,“麻煩把這個轉交給大當家的,便說上頭所寫,全是阿七的意思。”
楊雪舞狐疑地接過,又笑著與眾人客套几句,便退了下去。
暖閣里,又恢復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陳景與陳大牛爭著要出征打仗,東方青玄與元祐則是想方設法要從趙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趙樽靜靜坐著,拿著白瓷的茶盞,慢悠悠喝著,一雙略帶郁意的眸子,不溫不火地盯著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壓迫的氣息,終于讓他們住了嘴,拿異樣的眼光瞅著他,一動不動。
氣氛有些詭異。
趙樽視線冷冷一宛,用茶蓋撣著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們都說完了?”
陳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趙樽冷冷道,“不讓。”
陳景暗笑不已,陳大牛卻苦著臉,一臉詢問,“為啥?”
趙樽視線涼涼,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准備打北狄,准備與他們和親。”
和親?几個人只考慮一瞬,便豁然開朗。陳大牛哈哈大笑,直嘆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豎了豎指拇,東方青玄則是嘲弄一笑,沒有開口。陳景做著布景,沒有表情,卻問出了關鍵,“北邊不打,那南邊儿呢?”
趙樽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南邊必須得打,但我不會用大牛。”說到此,他側過視線,看向陳大牛一臉崩潰的表情,喟嘆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婦儿,造儿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陳大牛撓著腦袋,尷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這兩個月來,他與菁華之間是有些別扭。
京師城破那一日,他强行把趙如娜從密道帶走,再回頭組織京畿降軍,在關鍵時候打開金川軍,迎入晉軍,可以說是對趙綿澤極為致命的一擊,而且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布置了整整几年,卻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趙如娜。如今,趙綿澤“自盡身亡于金川門”,趙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難受可想而知。
不過,她沒有找陳大牛鬧過,罵過。甚至,連沒有埋怨都無。
但是她除了客套與禮節的相處,也不怎麼理會他。
這樣的趙如娜,讓陳大牛很崩潰。
他寧願她痛哭一場,再狠狠打他一頓,也比讓他每晚去睡偏屋强。
糟心家務事讓趙樽和這些兄弟們都曉得了,陳大牛有些別扭,“勞陛下掛心了,俺那破事儿,也沒啥。正是因為俺媳婦儿別扭著,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興許她在家擔心俺,一下就想開了。”頓一下,他搓下眉心,聲音軟了不少,“說來這件事,俺是有些對不住她,唉!”
看他這般,眾人都默默不語。
在這個五彩紛呈的人世間,好與壞、善與惡、對與錯,往往並無定義。
有的,只在于看問題的人所處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憂旁人的憂傷。
眼看氣氛尷尬,陳景輕咳一聲,朝趙樽揖禮道,“陛下,還是末將去吧?如今,小公爺忙著照顧未來的國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儿子剛出生,也走不開。倒是我,不僅有過獨自南征的經驗,與耿三友也曾有過數次交鋒,對他的行事風格極為了解,最是合適不過了。”
他說得對,確實他最是合適不過。
趙樽點點頭,“如此也好。明日朝會,朕便頒旨南征。”
“多謝陛下。”陳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當即興奮道,“末將必不負眾望。”
眾人安靜了一瞬。
陳景想了想,突地柔軟了聲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將聽說你讓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有個不請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並接來?這丫頭都三歲了,我這個做爹的,還未見過她的面……”輕輕一嘆,他斂眉補充道,“若是戰事順利,等我從南邊回來,還能與她吃上過年的團圓飯。”
歷時四年的戰爭,對每個人來說,命運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與跌宕。趙樽是,陳景又何嘗不是?他與晴嵐想念女儿久矣。但這兩個月在京師,他們並沒有閑著,時不時會有趙綿澤余黨作亂。這樣的形勢下,相比起政局穩定的北平來說,京師要危險得多。再加上從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關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們沒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時候了。
對此,趙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讓甲一親自送回。”
想到甲一,几個人紛紛嘆息,“甲一駐守北平四年,是時候讓他回來看看了。”
可趙樽卻道,“我讓他回來,不僅僅是看看的,還有要事委任。”
陳景、大牛與元祐三個都狐疑地看他,趙樽卻把視線轉向了東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務署理起來,政令上處處受制。有一幫朝臣在建章朝時習慣了溜須拍馬,陽逢陰違,也極不好辦。”頓了一瞬,他再次拿過几上茶盞,輕輕抿一口,眼皮半垂道,“連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錦衣衛也該復置了。他回來,正好為我做這事。”
復置錦衣衛?暖閣里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東方青玄的眸底卻有一點溫潤的濕意。
錦衣衛這個機構,是他曾經親手建立起來的,有著他的心血與榮光,他也為此付出過數載光陰。雖然他已經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錦衣衛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種情懷,能看著錦衣衛重建,也是一種欣慰。
當然,趙樽要重置錦衣衛不是為了東方青玄。
錦衣衛這個機構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有著其他機構無法取代的職能。
接下來,几個人吃著茶,說著錦衣衛復置的事與朝廷上的事儿,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時光。
這一天晚上,也是從趙樽登基以來,他們的首次相聚。不是在庄重肅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過,那種不同與往的拘束感,還是存在。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洪泰朝的歷史,那個時候的魏國公、韓國公還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個不是洪泰爺推翻前朝統治時浴血奮强的兄弟?他們一起打江山,奪天下,風里來,雨里去,又哪會不情深?可最終,為了帝業江山的穩固,洪泰爺不也狠心把他們都宰了麼?
“天祿……”元祐看趙樽沉默許久未吭聲,突然看他,“我說,我在外頭還像以前這般叫你,會不會有不妥的地方?”
趙樽“嗯”一聲,像是剛回過神來,掃他一眼。
“我說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眯,輕笑出來。
“懂了。可是還有啊?我以后若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會怎樣待我?不會殺頭吧?”
趙樽面無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潤了潤嘴巴,搖頭失笑,“猜不著。”
趙樽看了看簾子外面依稀飄過的衣香鬢影,臉上淡定如常,“把你丟到錦繡樓,讓這儿的姑娘輪著睡你一遍。”
也許是他說得太正經了,眾人好久沒有反應過來。靜默一會之后,几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憋得實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聲,指著元小公爺笑個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時候,元小公爺脾氣也是極好的。他輕輕捏著下巴,笑吟吟看著落井下石的几個人,等他們笑夠了,才若無其事的斂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當同甘共苦,有這樣的好事,我定然不會忘了你們。”
看他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眾人再笑。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儿心里頭都有些壓抑。
如今這一個由趙樽親口主導的笑話,自是應景除郁,除了趙樽自己,大家都樂呵起來了。
氣氛變好了,元祐的膽儿也大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逮住趙樽又問,“天祿,我這些天心里老不踏實。你給我托個底儿唄,我表妹到底什麼情況?病得是有多厲害?”說罷,看趙樽面色幽暗難看,他斂住笑容,嘆口氣,認真道,“我們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說你這般瞞著,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麼?說出來,大家伙儿想想法子,集思廣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趙樽眉心擰成結,可還是那句話,“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沒好氣地看著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為何不讓見人?再說了,依她的臭脾氣,能在宮里悶著?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見她,她出月了也會憋不住找我的。天祿,你別隱瞞我們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話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几個人心里想問的。
大家都不說話,只拿眼睛看住趙樽。可他顯然沒有合作精神,几乎沒有考慮,便懶洋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服,不溫不火地問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這句話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兩顆腦袋,也不敢亂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趙樽,“你。”
趙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過桌上的巾帽,往頭上一戴,一句話也沒有再說,轉身大步離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還是感慨。這一陣子,外面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他們心里也越發不踏實,可長壽宮守得仿若鐵桶,他們誰也見不著人,不知趙樽底細,便心生憂色。
眼看氣氛壓抑下來,陳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話,“小公爺為啥不趁著先頭陛下高興時,讓他把寧貴妃賞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說什麼呢?”
陳大牛在京師待了四年,說“寧貴妃”習慣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滿是愧色,“俺錯了,不是寧貴妃,是烏仁公主。”
元祐此人說怒就怒,說笑又笑了。哼一聲,他懶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几顆大白牙,笑道,“這還差不多,算是你親兄弟。只不過,兄弟你不懂啊,我這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人家根本就不興搭理我。我天天腆著臉,也惹人心煩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總有法子應付這些破事儿。”
陳大牛本就想岔來那個沉重的話題,他又繞上去了。
無奈地笑了笑,陳大牛有點“江郎才盡”了。
湊過頭去,他小聲道:“小公爺,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聽聽?”
元祐斜斜剜眼,鄙視地瞅著他,“你若是有法子,會被人揣下床兩個月還爬不上去?”
“呃”一聲,陳大牛噎住了,“不提這茬儿你會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覺自願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辯解,元祐拍打著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懼內,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陳大牛與陳景也忍不住發笑起來。然而,等几個人笑完了,回過神儿來才發現,東方青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去了。
這廝向來性子古怪,生人難近,他們都是曉得的。而且,他們也知他滯留在南晏京師兩個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見上她一面。看他對夏初七執著如此,几個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對他有什麼誤會與不滿,也隨著金川門那日,消散了。
“金川門那天,這廝可沒少出力。”陳景點頭嘆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聲,極有感觸,“郎有情,妹無意,做什麼都白搭。”
陳大牛擰緊眉頭,不扯東方青玄,只同情看著元祐,打擊報復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爺先甭管旁人,回去使點勁,趁著陛下與北狄聯姻,說不准有戲。”
“去,你還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來說小爺吧。”元祐白他一眼,頑笑几句,想到與烏仁瀟瀟之間的種種糾葛,又扯著嘴唇喝茶苦笑,嘆道,“更何況,若是一紙聖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現在。女人心,硬起來,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願意,你便是八抬大轎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頓的。”
陳景看著這“不幸福”的哥倆,强插了一句嘴,“這倒……未必。”
元祐轉頭向他,“喔唷,很懂的樣子,你來說說?”
陳景似乎很有經驗,凝神正色道,“婦人與男子不同,只重當下感受。在她們面前,你得有個誠意。你說像你這般,整天端得像個大爺樣,擺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態,她如何肯跟你?烏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强,加上……”說到此,他停頓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傷口,“反正你自己曉得便成,改改這臭脾氣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點戾氣,“說話能不甩半句麼?”
陳景眸子一暗,問,“那我說了,可不准置氣?”
元祐為了烏仁瀟瀟的事儿,正求救無門,急需雞湯,自是點頭不已。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當沒聽見。”
“……你都聽不見,那我還說甚?”陳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慮一瞬,方道,“烏仁公主畢竟跟過趙綿澤四年,對女子來說,貞節事大,又重口舌議論。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嚴與禮數,將后半生相托?”
元祐沒好說烏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卻把陳景的話聽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擺架子,做大爺唄?”
陳景點頭,溫和道,“婦人心軟,很多事,几句軟語便過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臉面。”
元祐再次點頭,“便是學大牛那樣儿唄,在她面前裝慫?”
陳景一愣,看著陳大牛滿面通紅,笑著點頭,“算是。”
“那好辦!裝慫還不是小事一樁?”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謝了,兄弟,今儿請你兩個喝酒,咱仨,不醉不歸。誰也不許裝慫。”
“……”陳景無語看他。
與晴嵐結婚之后,陳景屬實是暖男。平素里,他對晴嵐極好,便是洗腳水也會親自為她端去,伺候得盡心盡力。當然,這也僅限于小夫妻倆在閨房之中。在他老陳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樣做,只會為晴嵐招來禍端。如今的將軍府里,雖然晴嵐名義上是皇后娘娘的義妹,老魏國公的干女儿,可雖然沒了門第之見,婆媳仍是天敵,互相總是不對眼。
吃著小酒,哥仨嘮著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儿。
等他們從錦繡樓出來時,外面已淅瀝下起了小雨。
陳景居住的大將軍府,位于京師南郊,是一座御賜的嶄新宅院,院子別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別大,卻被布置得極為溫馨。尤其這會儿快到腊月了,家里已開始置辦年貨,看上去更是有几分和暖的“家味儿”。晴嵐正在屋子里清點東西,看見陳景回來,趕緊過去為他接下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她皺鼻子道,“吃酒了?”
陳景點頭,“與大牛與元祐倆,一高興,多吃了几盅。”
晴嵐抿唇笑了笑,沒有追問,又望向里間,衝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頭生悶氣,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陳景皺眉問。
“今儿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問為啥不把囡囡帶回來給她瞅瞅。”晴嵐微微垂眸,道,“我與她解釋過了,可老人家愣說是我……是我把她孫女藏起來了,就是避著她。還說咱倆辦喜事也沒經她與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勁。你去說吧,反正我說了,她也不肯聽的。”
陳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邊,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嵐抿唇,一笑,“沒什麼,去吧。我去把灶上為你熬的粥端來,你在那里沒吃什麼東西吧?”
說罷她要抽手,陳景卻握住不放,目光里帶了一些少見的促狹。晴嵐淺笑橫他一眼,聽見里面老太太又在開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聽見儿子回來了,卻沒有馬上去看她,又開始作妖了,趕緊推他一把。
“快去,別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陳景低下頭,仔細瞅著她白淨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僅沒有放手,反倒將她往懷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讓我抱抱。”
晴嵐聞到他滿嘴酒氣,不知原委,咬著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還是在錦繡樓被哪個姑娘迷了魂,勁頭沒過?”
陳景輕笑一聲,放開她,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臉,目光一沉。
“晴嵐,我要南征了。”
晴嵐的笑聲戛然而止,停頓一瞬,方問,“何時出發?”
陳景搖頭,嚴肅道,“明日陛下才會宣旨,加上備戰……怎麼也得小几日吧?”看她臉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攬了攬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也會把咱囡囡接回京師,你在家等著閨女,再等我喜訊?如何?”
晴嵐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陳景一愣,這時,里屋又響起了老太太的咳嗽聲,想來是不耐煩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牽怒晴嵐,低頭,在她唇角飛快一吻。
“好了,快去給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說罷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嵐眼圈卻紅了,“陳大哥——”
陳景頓住腳步,回頭看她,默默不語。其實他知道晴嵐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兩個人從大婚開始,就沒有過上几天正常夫婦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貴榮華,也還沒有過上几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歸期也無定期,任是誰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晴嵐,你與我的心,都是一樣。陛下對我們,恩同再造。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戰事一響,只要陛下一聲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衝在前面。”
牽了牽嘴角,晴嵐笑了。
“你誤會,我只是想說,不論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開。”
陳景衝她一笑,“好,不分開。”
~
小雨瀝瀝時,最是傷情。
這天晚上,舊友歡聚,吃酒吃多的人,不僅有陳景,還有陳大牛。
別看他開了一間如花酒肆,但平常從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氣,還是在錦繡樓里被元祐給激將的,這位盛傳“懼內”的定安侯,膽儿突然肥了,不僅沒有回他的偏房,還徑直衝入了趙如娜的屋子,借著酒勁儿,朝她呵呵發笑。
“媳婦儿,俺,俺回來了……”
外面下了雨,風也大,有些冷,趙如娜生了火爐,正在一片溫情暖意里靜靜看書。聽到陳大牛大著嗓門儿的吼聲,看一眼他紅著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書本,喚了綠儿端湯備水,方才略帶澀意地過去扶他。
“侯爺,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陳大牛聲音悶悶的,打外面回來,受了些涼意,如今小媳婦儿在身側,屋子里還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著酒勁儿,他嘿嘿笑著,摟住趙如娜便不放,“媳婦儿,這都小兩月了,俺一人儿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處都是冷的……渾身不舒坦,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搬回來睡?”
趙如娜略略垂頭,“侯爺,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霧的雙瞳,也有淡淡的紅絲。
很顯然,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夠好。
屋里只有一盞燭火,一個炭盆,光線極弱,襯得她的臉也尖,肌也白,樣子好不可憐。兩個人相處這麼多年,她心情如何,陳大牛也是知道的。對于趙綿澤之事,他對趙如娜有愧,卻不好告訴他趙綿澤有可能還活著。
畢竟人死了,她只會難受一陣,也就接受了現實,若是她知道趙綿澤可能會流落在外,那她只會永遠安不下心來了。考慮一下,他情緒復雜的攏住她的腰,低頭,蹭了蹭她的額頭。
“媳婦儿,是俺不好。俺那時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竅了,怕你擔心,這才沒有提早告訴你,俺該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趙如娜垂頭不語。
陳大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往上撫著。
“你看,這大冬儿的,俺万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麼?”
陳大牛是個大老爺們儿,壯得跟頭牛犢子似的,平日里連噴嚏都少打,哪里會生病?趙如娜又怎會不知他在裝瘋賣傻,借題發揮?可他真的想錯了,她的心里,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多埋怨。捋了捋頭發,她搖頭道,“候爺,你知道的,哥哥剛剛去了,我,我實在提不起心腸伺候你。”
“娜娜……”陳大牛喚她小名,目光發紅,“你天天攆俺,你就提得起心腸麼?”
趙如娜淚儿在眼里一滾,潤了眼眶。
“我並非是在攆你,我只是不想饒過自己。”
或者說,她是在想,陳大牛對哥哥做的事,由她來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寬恕。從九月十六那日開始,她便一直吃齋念佛,為趙綿澤祈禱極樂往生。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趙綿澤之死與陳大牛有直接關系,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想讓陳大牛在身邊,要不然心里別扭。
陳大牛已經認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几上的經書,嘆了一口氣。
“媳婦儿,其實,俺這般死皮賴臉纏著你,也不是單單想睡你。”
“……”他說得這麼直接,趙如娜繃了許久的臉,有些俏紅,“那你想做甚?”
陳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側的發絲,聲音很低,卻也很真誠,“俺雖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趙綿澤再怎麼說也是你的嫡親兄長。他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若真能像個沒事人似的,整日與俺尋歡作樂,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婦儿?”他又摟緊了她,輕輕吐氣,“娜娜,你的有情有義,俺是極愛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責……若是害死你兄長,真有什麼罪過,便讓俺來背負,可好?”
誰說他真的是大老粗?
這貨其實很會哄女人,而且越來越會哄。
聽著聽著,趙如娜眼眶更濕,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這些日子以來,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陳大牛面前,她始終裝得很平淡,很無所謂,其實她心里非常難受。這個難受,不僅來自趙綿澤的死,曾氏時常的冷嘲熱諷,以及她沒有了“長公主”的身份。
而是來自于,她的痛苦無人能体會。
要知道,同類,才能相依。同義,方才相親。
如今整個大晏朝都在慶賀趙樽的勝利,定安侯府也是趙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對于陳大牛的家人來說,意義更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趙綿澤當政時期,定安侯府雖然一樣顯貴榮華,但是那“貴”,來自菁華長公主的身份,換到后世的說法,他們家多少有點吃軟飯。而且,陳大牛被趙綿澤整整困于京師四年,有俸祿,卻無職務。身為將軍,卻無兵權。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腳,有人跟蹤,不得半分自由,與軟禁無異。他雖然沒有向她埋怨過,但她知道,他是一個大男人,其實心里始終是憋著勁儿的。而他為什麼要憋著,為什麼肯憋著,完全是為了她趙如娜。若非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陳景一樣真刀真槍與趙綿澤干。
然而,陳大牛會理解她,陳家人卻不會。
趙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樣顯貴榮華,陳家人一夕之間,揚眉吐氣翻了身,那姿態自是不一樣。雖然陳大牛早就囑咐過不許嚼她舌根,可有些事還是避免不了,家長里短的事,他一個大老爺們儿,根本顧不過來。那些冷嘲熱諷的,陰陽怪氣的,酸她的,損她的,每日里總有那麼几句。
但這些,都不算事。
她最難受的是,她沒有同類,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與她一樣為趙綿澤難過的人。
即便是綠儿也只會歡笑,開心于侯爺的揚眉吐氣。
私心底,趙如娜也為陳大牛重獲自由開心,但這並不妨礙她為趙綿澤難過。
也為她自己……趙綿澤唯一的妹妹難過。
“夫人,侯爺,水備好了。”
綠儿笑吟吟進來,看到兩個人相擁沉默,愣了愣,趕緊低下頭。
“奴婢先去外頭候著……”說罷,蹬蹬跑遠了。
人的心性都是會隨著環境而改變的。綠儿早些年一直仰慕陳大牛,但那時的綠儿年紀小,仰慕里有許多是基于少女情懷,崇敬英雄。少女情懷總是詩,詩即夢幻,在實際面前,不堪一擊。几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滿二十那年,終是與侯府管家的小儿子看對了眼。趙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為自己斷了一指,便做主為他們主了婚,還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妝,風風光光讓她出了閣。可這姑娘與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當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兩年,她生了個胖小子,小夫妻倆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對陳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斷了那種念想。
“侯爺。”看綠儿出去了,趙如娜回過神來,推了推陳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讓綠儿把溫好的雞湯放到你房里去。時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婦儿……”陳大牛拉著她的手,不放。
趙如娜並不收回,只是靜靜看他,目光柔和。
“侯爺還有吩咐?”
四目相對,凝視良久,陳大牛終于敗下陣來。
他是個粗人,脾氣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趙如娜跟前,他就是橫不起來,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軟成了繞指柔。重重一嘆,他無奈問,“要多久,你才肯讓俺回房?”
趙如娜性子溫良,不常與他賭氣,她也知道從禮教上來講,這般逆著夫婿,還一直沒有生養,陳大牛沒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義。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為她頂了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騙他,是怎樣想的,便怎樣說。
提了提裙擺,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爺恕罪,妾身實在不知。”
陳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誰都清楚,趙如娜的驕傲。
這種驕傲,不僅僅是出身皇室,從小体面尊貴的長公主驕傲。而是她的個性,她的風華,她的詩書,她的才氣,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這樣子的她,配給他陳大牛,本就是下嫁,這些年為了他,便是受盡冷眼,她也不曾放棄過這種驕傲。
正是因為驕傲,她也從來沒有跪過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趕緊俯身拽她。
“菁華,你起來,沒事給俺下跪做啥?”
趙如娜固執得緊,就是不肯起來,“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該跪的。”
“菁華……”陳大牛眉頭打著結,心疼不已,“你別這般,你說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讓俺走俺就走,你說啥時候俺才能回來,俺就俺時候回來。你別這樣……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氣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可趙如娜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什麼,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堅毅。
“侯爺,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說啥?”陳大牛像聽了天書,嘴角抽搐几下,滿臉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瘋了?俺怎會休棄了你?祖姑奶奶,別犯傻了,起來說話好不好?”
趙如娜柔著眸,語氣卻極是鎮定,像是慎重考慮過,“侯爺,你聽我說幸完。一來我心里這道坎,一時半會過不去。二來我與你成婚五載有余,卻未有所出,實是對不住你們老陳家,我自請下堂,並不委屈。”
目光凝滯著,陳大牛喉嚨上下一陣滑動,情緒不穩。
“快別瞎說了,俺陳大牛娶媳婦儿,便是要過一輩子的。俺早就說過了,有沒有孩儿沒甚關系。且不說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便是真的沒有子嗣,回頭在俺哥那里抱養個儿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趕緊給俺起來,莫要讓人聽了去,沒得笑話。”
“侯爺,我是認真的。”趙如娜抬頭,紅著眼看他,“你不必擔心太多,我離了家會去靈岩庵落發,常伴青燈,靜過一生,必不會辱沒了侯府門楣,讓侯爺沒了臉面……”
“你個強婆娘,你說些啥呢?”陳大牛這回真氣眼了,不與她文縐縐說道,一把將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撐手在她身側,瞪著雙銅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趙如娜,你給俺聽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這輩子便算是與俺綁一塊了。下回再敢說啥下堂落發的話,看俺不辦了你。”
“……”他一旦發狠,趙如娜就沒法子了。
這人有時候,也是橫豎都不講道理的人。
“還有!”陳大牛道,“你若敢趁著俺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或是去出了勞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几次,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趙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陳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給你看。”
“……”
趙如娜是知書達理的女子,陳大牛卻是粗獷實在的漢子。但平日里,這般撒潑耍賴的陳大牛卻不常見,卻實實在在地震住了趙如娜。世上天生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兩個人在一塊,偏生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終是都軟了下來。
其實如今最大的問題,只有兩個。
一是趙樽繼位,為他們的家庭角色帶來的顛倒性轉換。
二便是趙如娜沒有生養。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對的人也不是陳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個沒有生養的婦人,還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說得狗血噴頭,若不是趙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氣死了。
“侯爺,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發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國的文佳公主。
好几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過她的休閑日子,倒也樂得自在。
“趙如娜,怎麼沒傻死你?不過你倒提醒俺了,趕明儿便向陛下請旨,把她掃出去。”壓在她身上,陳大牛呼吸便有些重,兩個月沒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氣方剛的男子,憋了這麼久,哪里受得住?
趙如娜面赤如火,掙扎一下,小聲道,“我在說認真的,為了孩子……”
聽她滿不在乎的樣子,陳大牛當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懷里一裹,便粗聲粗氣的吼,“你再給爺們儿說一個試試?”
“……”趙如娜只看他,不說。
“再說啊?!”他冷哼,樣子很生氣。
“說了,你待如何?”趙如娜看他孩子氣的樣子,情緒稍緩。
“試試你便曉得了。”陳大牛繃不住冷臉了,嘿嘿一笑,撓她腋下癢癢。
“呵……”趙如娜怕癢,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動,可她這副身嬌体柔的模樣儿,香噴噴的落入了陳大牛的懷,那簡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沒得救了。
陳大牛自個儿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說服自己的大腦,便摟住她的身子滾倒在了榻上,氣喘吁吁間,二人衣裳也未褪盡,便直入正題,趙如娜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陳大牛!”她低低飲泣。
“俺在!媳婦儿,莫生氣了。”
“你這不是欺負人麼?嗚……”
“……不敢,俺等下還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著,在她耳朵輕笑,“不過你曉得的,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這身子可就毀了。莫說今后還得造小子,還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無賴!”
“嘿嘿,媳婦儿,你莫置氣,俺錯了,是俺不好!”
一邊認錯一邊做,這人的臉皮也是厚到家了。
趙如娜氣咻咻一哼,到底沒法子在這時攆他。可看她松口,那廝就更加不客氣了,拉過被子往兩人身上一裹,便滾出了一個被翻紅浪,鴛鴦互戲。榻下的炭盆里,閃著溫暖的火光,兩個人的眼睛,在紅艷艷的光線下互視著,格外柔和,情義飽滿,那是一種魚與水的相知與相融。
好一會儿,陳大牛終是跑完了人生獨有的節奏,粗糙的手觸到她的臉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淚,心疼地把她抱入懷里,輕輕吻了吻,道:“媳婦儿,沒了兄長,你還有夫婿。俺先頭說,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虧。俺不會離你而去,你這輩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紅著臉儿飲泣,陳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嘆,他又下了底線。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儿俺會再去說道。若是她們再惹俺媳婦儿不高興,索性分家算了。”
“侯爺……”趙如娜一愣,看著他認真的臉,哭得更厲害了。
陳大牛是個孝子,孝順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這樣的話,他能說出來,便是考慮好的。
可他已經背上了“懼內”的笑名,她又怎能讓他再背上“不孝”的罵名?
趙如娜扑入他的懷里,鼻音極重,“我不值得的,侯爺。”
“誰說你不值得?”陳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緊著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婦儿。”胸口被她的淚水打濕了,陳大牛沒有去為她拭淚,也沒有扳起她淚流滿面的臉,只是輕聲哄道,“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了,就舒坦了。”
“嗚,侯爺……”
趙如娜終于失態地抱緊他,大哭出聲。
這一輩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作為皇帝公主,不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傷心多難過,她也從不會歇斯底里痛哭。但這一刻,她情感的大壩崩潰了,淚水便如同滾滾的潮水,發泄般流淌了出來。人在難過的時候,興許不會哭,但在親人面前,卻大多都會宣泄。
有時候,哭也是需要一種安全感作為依托的。
陳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壘,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陳大牛順著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讓你哭,你還真哭?”他嘿嘿樂著,“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腫了,明儿俺娘看見了,嘿,那得一樂,准以為她儿子總算翻身,鎮壓了儿媳婦。”
“噗”一聲,趙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陳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顯得俺媳婦儿聰慧?”
趙如娜抹了抹眼淚,收起了情緒,“你倒是學貧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陳大牛低頭,“俺洗好了,睡哪儿?”
趙如娜偏頭,“看你表現……”
陳大牛一愣,哈哈大笑著,從她身上起來。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風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愛。有一些暖,也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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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未老,事情便不會完。
被一場奪位之戰改變了命運的人,又何止元祐與烏仁瀟瀟,陳大牛與趙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發生,都會在不經意間,影響到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他們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更會不時與別人的軌道重合,與命運的大齒輪緊緊咬合一起,走向時光的終端。
只不過,有些故事,在畫上句號之前,總是殘酷的。
陳景與晴嵐在夫妻恩愛,陳大牛與趙如娜也琴琵和鳴,可登臨了九五之位的趙樽,卻孤家寡人一個,游蕩在深夜的長街短巷。他是這個城池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可淋著小雨,牽著大鳥踩在潮濕的青石板上,他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的走著,腳上的蟠龍皂靴都濕透了,方才站在了晉王府的門口。
他許久不曾回來過了。
從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時間,只是不敢面對。
皇城對她與阿七來說,其實是陌生的地方。
但這座晉王府邸,卻有著太多與他們相關的舊物,舊事,舊夢。
“主子,要進去嗎?”鄭二寶看他不動,大著膽子問。
“嗯。”趙樽回答得簡單,話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經四載風霜,晉王府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些年來,在城南這個黃金地帶,又新添了許多王侯新貴的大宅子,但這座府邸因為一個叫著趙樽的男子,依舊有著與別處不同的貴氣、霸氣和王者之氣。
趙樽撫了撫大鳥的頭,把韁繩遞給鄭二寶,從側門而入。
晉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宮之變時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頭,都是趙樽北上之前找來看守宅子的,與趙樽沒有實際接觸過。大晚上的,乍一看見當今天子回府,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噤聲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陰風掃了命去。
下著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几株大樹,樹蔭繁茂,如同華蓋之頂,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粗壯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線,把院子顯得更加清寂且陰暗。趙樽在院門靜立片刻,擺手讓眾人退下,一個人慢吞吞推開了那一扇久別的大門。
靜謐的房間里,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只可惜,已沒了當年的人。
這里每日都有人打掃,很干淨,也很整潔,卻無半分活人氣。
趙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並不四顧,只輕輕揉著額頭發呆。
這里的每一件擺設,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擺向和位置。
閉上眼,似有笑聲在耳,似有人影在側。
“趙十九,你個混蛋!”
“趙十九,我餓了……好餓。”
“趙十九……你快過來,快點呀!”
她的一顰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蹺腿,她破口大罵,她哈哈大笑,她乖時像個孩子似的在他懷里撒嬌,她皮時會吊著他的脖子耍無賴,她討厭時會令他頭皮發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氣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憤怒磨牙,她痛就齜牙……是的,她其實最怕痛。可是她卻忍著生生撕裂的疼痛,為他誕下了一雙麟儿。
趙樽望上抬頭,讓眼窩中不小心流下的溫熱液体回流一會,才平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他走到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邊上,翻找出當年的棋秤來。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說過,總有一日,你要勝了爺,還要在棋秤上擺出一個字儿來羞辱爺麼?為什麼還不肯回來?”
他們下了無數次棋,可夏初七從未贏過一次。
每次輸了,她就咬牙切齒,約他下次再戰。
可下次,她還輸,她每一次都在輸,恨他恨得牙根癢癢。
她卻不知,他就愛她看那樣生氣。
生氣的她很真實。真實的性子,像個真實的人。對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人人都懂得裝點面孔,用微笑掩飾心機的人來說,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觸碰到一種真正的純粹與簡單,才能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你若回來,我便讓你贏一次,可好?”
空氣里是潮濕的氣流,沒有任何聲音。
靜謐與無聲,是孤獨對人最冷酷的嘲諷。
一瞬不眨地看著棋秤,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聲音傳入耳朵,他才驚得回過神,雙手揉了揉額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見細雨中等候的鄭二寶時,他的樣子平靜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並不見半點悲傷。
“回宮罷。”
鄭二寶抹了抹腦門上的雨水,迎了上來,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說有急事……等許久了。”
“誰?”趙樽問。
“三公子,讓您去見見他。”鄭二寶把頭垂到了極低。
重重一哼,趙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過去。”
晉王府的花廳里,几個小丫頭候在門口。
趙樽進去時,並沒有見到東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個頭上戴著白色紗帽的女子,安靜地虛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庄、優雅。一雙捧著茶盞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節輕輕滑動間,那活色生香的姿態,配上那一身軟緞包裹出來的玲瓏身子,便是絕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頭之好。
可趙樽一愣,鐵青著臉,側頭瞪向了鄭二寶。
“掌嘴五十,罰俸一年!”
鄭二寶嗚一聲,苦著臉,“奴才曉得錯了,但奴才憂心主子……”
“滾!”趙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這便滾,這便滾。”鄭二寶縮了脖子,趕緊退了下去,自己去牆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聲音很是響亮,可他是宮中老人了,最是懂得個中技巧,裝腔作勢的“哎喲”叫喚著,他其實並不覺得委屈,只是為了主子想要嘆息。
“陛下!”
阿木爾看趙樽在門口不動,放下茶碗,屈膝行禮。
“妾身參見陛下。”
趙樽冷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每個字都是一樣的平調。
“皇嫂有事,找鄭二寶去辦便可。這般私下見朕,是想陷朕于不義?”
阿木爾微微一怔,尷尬片刻,緊張地捋捋頭上的面紗,把一張瓷白的臉儿露在他的面前,那一雙剪水桃花似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忽閃忽閃,說不出來的明媚動人。
“陛下,過去的事,是阿木爾的不對,望請原諒。”
她道了歉,可趙樽並不進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爾滿滿的情義在他冰冷的視線里,慢慢瓦解,臉上的笑容也終是凍住,變成了惆悵的一嘆,“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僅我哥跟著憂心,我這顆心,也甚為不安……不管我與她過去有多少恩怨,都過去了。只如今……實不忍心看你為了她,這般慢待自己,我……”
一個人自說自語,也是需要勇氣的。
沒有得到趙樽的回應,阿木爾的情緒在緊張與激動之間反復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斷,窘迫得俏臉通紅,艱難地補充道,“我今日來,是想說,若你不嫌,我其實……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為后,不求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為奴為婢,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飲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髒狂烈地跳動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嗎?陛下,好嗎?”
趙樽看她良久,突地牽了牽嘴角,冷笑,“滾!”
沒有多余的一個字,他轉身便走。
阿木爾深情厚義的傾訴,換得這般結果,耳根一燙,臉儿臊到極點。要知道,為了見到他,她做了許久的准備。調養身体,護理容貌,尋找機會……為了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至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下。可他卻這般無情,不僅不給她機會,眼中除了嫌棄,便是厭惡。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個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認的大晏第一美人儿。
阿木爾向來自視甚高,腦子里剎那划過的几個標簽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眼看趙樽袍角一擺,就要離開門檻,她孤注一擲般猛衝了過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趙樽何許人也?他不想讓人近身,誰又能近得了?
他眉頭一蹙,迅速側身……
阿木爾伸在半空的手沒了支撐點,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個收勢不住,繡花鞋踢到高高的門檻,身子不穩便以一個怪異的姿態栽了出去,下巴重重著地,全身俯扑在地,極是狼狽。
大抵這個動作太“勾人”,候在門口的丫頭們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還令人好受一些,壓抑的笑聲才更像嘲笑,更會讓人覺得羞辱。阿木爾又急又臊,抬頭看一眼趙樽疏離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趙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東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會有機會出現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麼執著,或者說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這種認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會蓋天滅地,不論因由。但凡不喜歡她的人都是蠢貨,都沒有眼光。可是,當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華麗外表被赤裸的現實撕碎之后,人性最陰暗最丑惡的一面便會活生生浮現。阿木爾這個昔日人人稱訟的名門淑媛,終于揭去了修煉了二十多年的優雅端庄,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趙樽面前,帶著哭腔的控訴,形同撒潑。
“你為什麼就不肯給我機會?她哪里好?論容貌,論才情,論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嗚,你們都瞎了眼了,為什麼都要喜歡她,為什麼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為我早些年棄你另嫁,你一直懷恨在心?”
這般强詞奪理的追問,只有被寵壞的阿木爾才能問出。
院里的丫頭,都止住笑,低下了頭。
她們不熟悉趙樽,卻看見了他臉上的冷鷙。
即便在一丈開外,她們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爾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鬧不休。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了你,為了等著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水?……嗚……我又沒讓你封我為妃為嬪,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麼?”
為奴為婢?趙樽的腦子里,下意識想起了他的“小奴儿”。
目光陰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沒有溫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這麼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給我一個理由?便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可好?”阿木爾眼巴巴地看著他,一臉期待。那些尊貴的、清冷的,高傲的,對外人不屑一顧的情緒再沒了半分。就像一只請求恩寵的小綿羊,別扭地抿著嘴巴,在靜靜等待他的答案。
趙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凍結成了一柄尖銳的冰劍。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冷笑甩袖,大步離去。
人世間最無情的拒絕,便是沉默。
阿木爾臉色發白,咬著下唇,心髒像被鋼針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總算悟了……自從那個女人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無機會。這個男人就像中邪一般,為了她不顧三綱五常,為了她廢黜六宮,為了她不惜與滿朝文武為敵……更悲哀的是,就是這個對別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給她半分溫暖,不給她半張好臉,她仍然喜歡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東方青玄冷冷的聲音。
阿木爾回頭,看著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見了?”
東方青玄輕笑,“是,看見了,你摔得很狼狽。”
阿木爾眸子一紅,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淚水滑下,“你看見了,為何不肯出來為我說話,不肯扶我一把?憑你與他的交情,讓我入宮做個奴婢……他會同意的。”
“他不會同意。”
“為什麼?!”大吼著,阿木爾有點歇斯底里。
“因為我不是他爹。”東方青玄開了個玩笑,唇角的妖嬈之氣,更顯俊美,“再說,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嗚。你們……嗚,你們……”
東方青玄微微抿唇,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一步步走近,駐足在她面前,審視了好一會才遞上一張潔淨的帕子,緩緩道,“阿木爾,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過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聽,怎能怪我?”
阿木爾滿臉淚痕,“哥哥,連你也不能理解我?”
東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帶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爾拼命搖頭,淚水滾滾落下,“我這輩子已經是這樣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從此,從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師……哪怕遠遠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東方青玄沉默,好一會儿,擺袖,優雅轉身。
“隨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著他的背影,阿木爾的世界終于崩塌了。一種無望的悲苦,冷得她漸身滿是涼意。嗚咽著,她緊緊抱著雙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東方青玄站住了,卻沒有轉頭。
阿木爾問他,“阿木古郎,還會不會幫我?”
東方青玄輕輕回答,“不會。這是最后一次。”
阿木爾身子猛地頓住,一顆心髒像是凍僵了,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氣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個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沒有了哥哥,該怎麼辦?若是失去哥哥的庇護,她還能如何活?她沒有親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親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著東方青玄的背影,啞著嗓子發笑。
“你不把我當妹妹了麼?”
東方青玄緩緩轉身,臉上沒有慣常的笑容。
“阿木爾,好自為之……”
他帶著嘆息的囑咐散在了空氣中,阿木爾卻久久未動。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頭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雙手慢慢攥緊,在冬日的夜風中,脊背仿佛被凍僵成了冰柱。
“若是沒有他,我活著又有何意義?縱有榮光万丈,其實也只是一個寡婦,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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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小朝會,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時。趙樽早早起來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換往常沒有大事時,常著朝會的規矩走個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沒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開小差,和學生上課走神差不多。
但今儿每個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時再起烽煙,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處置。趙樽穩坐龍椅上,看著殿里一群炸不軟的老油條,面無表情地問,“北方鬧匪,南方鬧叛,百姓也在鬧糧荒。不知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來說,臣子們總結了法子,竊竊私語的討論一會儿,便綜合上前奏報。或是有獨倒見解的臣子,便自領功勞,向皇帝獻計獻策,以示對得起那份俸祿。可今儿討論半晌,也無人出列,兵分兩北,對如今的大晏來說,討伐無力,顧了頭,便顧不得尾,實在難辦。
淡淡掃了一圈臣工,趙樽望向靜默的夏廷贛。
“老國公,你怎麼看?”
夏廷贛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為,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北方鬧匪之事,與北狄戾氣有關,可想法子先行安撫,等緩過勁來,再回頭收拾。而南患其實才是朝廷極不安定的因素。必須派兵討伐之,方能固國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麼流言,眾人皆知。
朝廷雖然詔令說建章帝死了,還為他大為了喪事,但民間仍是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在早已離宮生還,還在南邊組織了舊部,要打到京師來,與趙樽再起干戈。不僅外面,眼下,便是宮里也有人私傳,說建章帝其實是與顧貴人一起離開的。若不然,顧貴人哪里去了?
流言雖是流言,但總有人會信,便是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們信了,心便會浮躁,對趙樽的忠心,也就會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眾臣,趙樽牽了牽唇角,“老國公所言有理。”說罷,他緩緩看向班列右側的武將,如同點將似的那麼一掃,不待開口,陳景便穩穩從中出來,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頭,單膝磕地。
“陛下,末將願領兵往南,討伐匪逆。”
陳景說罷低下頭,沒有再動彈。
“陛下,末將也願前往討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來。
“陛下,末將等也願前往討逆。”
接著,又有几個武將紛紛出列,表示決心。
而這些人,基本都是他從晉軍中提拔上來的。
趙樽微微眯眸,沒有馬上回應,只是看著殿內的眾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為朝廷做事的,其實趙樽還未完全摸清。這些人都太圓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個刷功勞的大好事,做為武將,本就應當自告奮勇上前殺敵,那些不吭聲儿裝聾作啞的人,只有兩類。一是貪生怕死,二是事不關己。第一類養不得,第二類容不得。
一念至此,趙樽抬了抬手。
“廣武侯智勇雙全,乃當朝虎將,前往平亂再是合適不過。如今,便由廣武侯領三十万大軍南下平亂,掛帥中軍。”
話罷,殿上贊聲不絕,和氣一團。
聖旨其實是早就擬好的,只要照著念上一番便成。可誰也沒有想到,等鄭二寶念完了南征的聖旨,趙樽卻淡淡地看向武將的行列,不溫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動請纓的人,官升一級,食祿漲三級。其余眾者,官降一級,食祿降三級。”
趙樽為人素來酷烈,但這般憑著一個決定便定了這麼多人的仕途,卻是令人無法想象的。簡單思來,極是草率,可仔細一想,也是有理。身為武將,不願為國出征,養來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靜靜的,領了賞的人與受了罰的人,謝恩的謝恩,告罪的告罪,卻無人敢說三道四。
這便是鐵血皇帝的好處,說一,就無二。
緊接著,為解北狄之危,趙樽頒布了第二道聖旨。
鑒于與北狄的睦鄰關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許姻親。將臨安公主之長女,清惠郡主李邈許給北狄太子哈薩爾為妻。一個郡主便想嫁給人家的太子做正妃,這有些不合邏輯。朝臣們私里認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瘋了,若不敢肯定不會應允,這分明就沒有誠意,帶著侮辱,還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無先前的“冷血鎮壓”,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對意見,但那麼多武將都降了職,罰了俸,這會儿子臣工們對這個皇帝的脾性徹底臣服了。摸不准儿的事,就由著他去折騰,紛紛拍著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万歲”了事儿。
趙樽無疑是英明的。
他這個決定沒有多久,就得到了應驗。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騷擾南晏邊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則也認為趙綿澤還會有翻身的余地,而且烏仁和烏蘭兩個女儿都嫁給趙綿澤了,作為“岳丈”,他若沒點姿態,似乎也說不過去。二來,從他的角度考慮,就算他不與趙樽為敵,趙樽也得與他為敵。何不先下手為强?
一多個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書,北狄皇帝考慮了三日應允了。
手書里,趙樽極有誠意地告訴了他趙綿澤的死亡以及烏仁瀟瀟的現狀。而且,南晏主動提出聯姻,便是為了屏除舊怨,不會再與北狄算賬。都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誰又願意勞民傷財?雖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點瞧不起人,但拒婚了無數次的哈薩爾,這回卻堅持己見,非娶那個郡主不可。几重壓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費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問題。不僅顯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國姿態,還成全了哈薩爾與李邈這對苦命的鴛鴦,趙樽一箭三雕,干得極是漂亮。不,應說是一箭四雕,此舉做為趙樽繼位以來的頭等“國家重事”,他處理得干淨漂亮,也對他的執政力度有著充分的肯定。
兩個月后,北狄遞上國書,要與南晏永祿朝化干戈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時為了以示誠意,北狄哈薩爾太子將會親臨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樁姻緣,兩處相思,三年等待,四載苦熬終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樁。
神仙眷戀的事儿,都是后話,暫時不提。
且說陳景領旨之后,當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營點兵點將,籌備西南平亂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軍啟程。
趙樽身著烏金盔甲,騎著高頭大馬,在南郊祭天,為南征軍送行。陳景在三軍陣前起誓,“不平南患,絕不還朝。”南征大軍遠去了,此行聲勢浩大,實數三十万,號召五十万,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對趙綿澤余黨的清掃。但只有少數人知道,陳景還負有尋找趙綿澤的私密任務。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陳景反對過,晴嵐還是隨同南去了。
他夫妻歷盡四年風霜戰事,已為一体,難以分離。
不過,晴嵐的舉動,倒是得到了陳家翁婆的支持。
儿子只身在外,有儿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將軍出征,那有帶家眷的道理?為了免得軍中將士議論,晴嵐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陳景的參將,在軍中行走,除了几個相熟的人,誰也不知她是廣武侯夫人本尊。
約摸半個月的水陸行軍,陳景一行人到達漢江,三日后,向朝廷發出第一封捷報,在這里,陳景所率兵馬悄無聲息地拿下駐扎的散亂南軍,几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些南軍在趙樽稱帝后,原就無心戰斗,如今朝廷之師到來,無須几個回合,便作鳥獸散。
捷報上短短几個字,看上去輕松。
可一路行軍的苦和收復南軍占區所付出的代價,卻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為陳景會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駐扎的金沙江沿線,可誰也沒有想到,又一個月后,一道喪報卻從南征軍緊急傳入了京師——陳景所率南征軍進入川諭,在南軍守衛嚴密的順慶府,連破多個城鎮后,直至眉州、雅州,繼續推入寧番衛。此時,南征軍已與耿三友有過好几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領的全是趙綿澤最后的精銳之師,戰斗力極强,加上他有著與晉軍四年的戰斗經驗,早已是沙場戰將,他組織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軍與官員,以及從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肅,大舉哀兵之旗,宣傳晉王作亂,逆天篡位,進行大規模洗腦,甚至得到了當地老百姓的同情與支持。都說“强龍壓不過地頭蛇”,耿三友在這一帶,如魚得水,時戰時退,時撓時襲,數個回合,與南征軍各有勝負。如此兜兜轉轉,南征軍一路追擊入寧番,陳景布局于此,正准備與耿三友大決戰之際,卻突然發生了一陣意外。
有斥候來報,在通往烏那的長河西魚通寧遠發現了趙綿澤的貴人顧氏,她與一個丫頭相伴,包著大頭巾,行事遮遮掩掩,暫未發現與耿三友所率部接觸,不過不排除趙綿澤就在通寧遠的可能。陳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覺得有些奇怪,如今想來,也凜了心腸。他讓人拿著顧氏的畫像去通寧遠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結論,據當地百姓說,確實見過此女出現。
簡單的戰爭局勢,變得微妙而復雜了。
但能夠發現顧阿嬌的蹤跡,那也是好事,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趙綿澤。
陳景大喜過望之下,囑咐副將在寧番與耿三友周旋,當晚便率領五万人夜入通寧遠。
卻沒有想到,這是耿三友為他擺的一個局。
等他察覺到不妙時,已誤入耿三友大軍的包圍圈,再無退路。
陳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在斷水斷糧的情況下,與耿三友大軍激烈奮戰了三天三夜,仍是沒有等到援軍的到來。陳景與部將戰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從城樓摔下,當場陣亡。
一代名將,殞在川蜀,含恨而終。
接到奏報那一日,京師城的上空,烏云不散。
沒有人會相信陳景真的死在了通寧遠,死在了耿三友的詭計之下。他那樣勇武的一員虎將,歷經十來年的沙場考驗,都沒有出事,卻在小小一個通寧遠翻了船?不僅眾人不信,便是趙樽也不敢相信。從陳景考上武狀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隨在趙樽身側,數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戰,一身風霜,如今他登基為帝,陳景正該享受富貴榮華的時候,卻戰死了,讓他情何以堪?
隨著喪報回來的,還有一封陳景大戰之前寫下的絕筆。
“刀未缺,弓未斷,人未亡,吾必一戰到底,以吾之血護大晏朗朗乾坤。通寧遠事敗,三万將士含恨成殤,吾乃大罪是也。臣陳景,遙跪陛下,懇請責罰……然,吾之妻晴嵐受了重傷,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為護之。”
趙樽看完喪報,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走到了當初的演武場。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景的地方,當時的武狀元,身手矯健,武藝高强,立挫群雄,勇武無匹……而這些只是其次,陳景冷靜的頭腦,為人的忠厚,還有面對强敵時的鎮定,才是趙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過,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賞,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武考之后,陳景會找上門來,主動要求跟他一塊干。
他記得當時只問了一句,“理由?”
陳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頂天立地英雄。”
他還說,“殿下的事跡我聽得很多,心里頭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狀元之前,我自知沒有隨你左右的資格……請殿下收下我吧。”
趙樽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時候,洪泰帝讓他習武,卻有意無意地抑止他學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養可上戰場的將領,不要爭王奪位的野心王。十几歲便上陣殺敵,他也沒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盡自己的一點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讓那個高居龍椅上的親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夠被陳景這樣的人物奉為英雄,趙樽心下有的,是一種“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陳景隨了他近十年。
他是趙樽的侍衛長,也是一個他可以放心地將后背留給他的人。
那麼多年的日子共度過,有過風雨,有過患難,有過無數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許他爵位,給他封妻蔭子,他卻沒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個儿子承他功勞也好。
寬敞的演武場上,北風吹得趙樽衣袂飄飄,他緊扼的拳頭上青筋突顯。
面上冷硬如鐵,心卻如血在滴。
好一會儿,在冷風中,他問,“廣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隨同前來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臉,還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淚來。
“當日陳景前往通寧遠,晴嵐也一路跟去了。魏將軍聽聞消息,率兵趕去援助時,通寧遠已是一片狼藉,他並未見到人。只是有僥幸逃脫的將士證言,他親眼看見廣武侯中箭之后……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隨他跳下城樓。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義厚,將他們遺体從亂屍中找出,合葬在通寧遠。”
陳景死了,晴嵐也死了。
趙樽闔上眼,身子微微一顫,許久沒有動彈。
一將功成万骨枯,一個皇朝基業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價?
丙一沒有聽見他說話,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節哀……”
趙樽仍舊沒有睜眼,冷寂如冰的臉上,似乎也沒有多余的情緒。他輕輕抬了抬手,龍袍上的金龍爪子,張牙舞爪地在風中發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靜一靜。”
那一日,皇帝一個人在演武場待到落晚方回。
當日夜里,便有聖旨下來。旨意內容,總結就一個字——殺。
陳景與晴嵐之死,是繼夏初七出事之后,對趙樽的又一大打擊,也似乎踩塌了趙樽對趙綿澤余黨的最后底線。次日,趙樽調集數十万京畿大軍,由定安侯陳大牛親自領兵,以報復似的軍事行動越過山巒,踏過平原,到達金沙江一線,完全以滅絕似的殺戮方式,遇人便殺,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軍任何形式的投降與告饒。整整三日,通寧遠與寧番各地屍橫遍野,哀鴻陣陣。這一仗,也成為了永祿朝最大的一次殺戮,造成了無數的無辜者死亡。由此,趙樽“酷烈、凶殘,嗜殺”的惡名更是板上釘釘的寫入了后世的歷史,也成了時下的老百姓畏懼與詛咒他的緣由。
有野史云,當時陳大牛手下兵卒殺人殺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寧遠之屠十日后,陳大牛終于遭遇了耿三友。
這是時隔數年之后,二人的首次見面。
他們相識于戰場,卻也結束在戰場。
陳大牛是一個執行命令極為僵化的人,不會因為任何私心與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陳景,甚至不怕趙樽,但他偏偏怕陳大牛。每個人的心里面,都有一個死穴,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陳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難。從很多前年開始,他便是洪泰帝培養的哨子,他受命于趙綿澤,也忠于趙綿澤,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對陳大牛,這個曾經一心一意把他當成自家兄弟來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髒煉成了石頭一樣的堅硬,也不得不軟化。
此戰,陳大牛單槍匹馬,闖入耿三友大陣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無可避,戰又戰不過,不得不領著殘部,節節敗退。陳大牛邊追邊戰,大軍所到之處,一律夷為平地,“為陳景復仇”的怒火,不僅燒著他的心,也燒著南征軍將士的心。鮮血蒙住了日月,殺戮淹沒了都城,經過半個月的恐怖戰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邊,退無可退。
迎著冬日的寒風,他看著陳大牛,于江邊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只留了一句遺言。
“大牛,這一生為國盡忠,我死而無憾。來生,我還做你兄弟。”
耿三友屍身倒地,鮮血流入金沙江,染紅了一片江水。
余下趙綿澤的精銳殘部為免被屠殺,紛紛投江自盡。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續了許久。
自古成王敗寇,于耿三友,于陳大牛而言,只是各為其主,並無私怨。
選擇不同,立場不同,結果就不同,甚至于,也並無對錯。
金沙江邊上,陳大牛慢慢下馬,托住了耿三友的屍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儿,他渾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沒有哭過,卻在耿三友的墳塚前放聲大哭。
哀嚎聲直入長空,那悲愴的吶喊,不知是為妄死在通寧遠的陳景夫婦,還是給耿三友最后的挽歌。
收拾殘局時,陳大牛清點了耿三友的遺物。
沒有想到,卻發現了一封趙綿澤的手書。
大抵意思,是讓耿三友整肅西南各部,准備反攻應天府。
為了以示對他的信任與恩寵,他許諾大戰勝利之后,給耿三友兵部尚書和五軍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還專程賜給耿三友一個絕世佳人,讓侍從從京師送來——她便是顧阿嬌。雖說顧氏確實長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趙綿澤也不會輕易把自己后宮的女人送人。這中間確實有些緣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譯樓見過做侑酒女的顧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顧阿嬌便出事了。
后來,趙綿澤指使顧阿嬌,通過烏仁瀟瀟之口,把京師城防空虛,晉軍可直入應天府的消息,巧妙地傳入柔儀殿,便故意放月毓出應天府,前往北邊,想要引晉軍入蘭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殺。為了做得逼真,他還派人絞去了月毓的舌頭。卻不料,被趙樽將計就計,陣前與夏廷贛一起策反了蘭子安,導致行動失敗。
在晉軍大舉攻入京師之前,趙綿澤心知大勢已去,但還是留了后手,便是耿三友。
趙綿澤對顧氏本就無情,為了籠絡耿三友,他一邊封官許願,一邊又順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頭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顧阿嬌,自是感恩戴德,覺得皇帝不拿他當外人,他守的不僅是趙綿澤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顧阿嬌的出現,也導致了陳景折戟通寧遠。
陳大牛唏噓万分。
金沙江一戰后,他私下派人尋找趙綿澤與顧氏,自己卻領兵一路西進南下,馬蹄踏遍了云、貴、川等地……這樣一只殺人如麻的軍隊,是令人生畏的。盡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南征的京軍便人性化了,不再隨便殺人,但所到之處,南軍仍是避讓不已,無人敢與他正面過招。定安侯所率軍隊,由此成為了一支魔鬼軍隊,几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凱歌,殺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絕,馬嘶万里。如此一來,這一片翻滾著血腥味的大地上,盤踞了數年的建章朝政府與軍隊,終是退敗,一個又一個城鎮,被納入趙樽麾下,由永祿朝廷管轄。
然而,陳大牛並未由此收手。
他率領的京軍鐵蹄,繼續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據野史記載,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尋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歷時數月,除了在臨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顧阿嬌之外,趙綿澤始終蹤跡全無。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般憑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為了大晏歷史上最重要的謎團之一。
這些都是后話,暫且按下不提,只說京師應天府。
陳景的報喪傳入京師的第三日,甲一便從北平返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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