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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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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十四郎]銷魂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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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5:24 |只看該作者
何去何從(下)

  她的手突然出現無數個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來。身體像是被細小的冰刺紮透了似的,一瞬間不覺得疼痛,只覺冰冷徹骨。

  水琉琴會毫無例外殺死任何沒有資格觸摸它的人。胡砂在那一個剎那,居然覺得有一絲可笑,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這些神仙,憑什麼以為她就可以拿的動呢?

  胡砂僵硬地回頭看看莫名,他已經沒有氣息了,一縷魂魄怕是歸了地府。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死,至今她也沒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與他一樣的道路,將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恥辱。

  她的手緊緊攥住冰冷的水琉琴,只要不鬆手,那些寒光就會不停地射出,直到把她殺死。

  她的身體都像是被掏空一樣,空蕩蕩的,疼痛與冰冷都遠遠離去。她只能聽見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聲音,滴答,滴答……

  後面的鳳儀與那個道童似乎甚為遺憾地發出感慨聲,大抵是想不到原來她也拿不起水琉琴。胡砂慢慢轉頭,定定看著那個道童,他捂著嘴,像是在忍笑,看一場滑稽戲似的看著他們血流披面的狼狽模樣。

  再緩緩轉動眼珠,看到鳳儀,他溫柔又遺憾地看著自己,用唇形告訴她:真可惜,小胡砂,浪費了那麼長時間。

  胡砂看了一會,唇角一勾,也露出個笑容來。

  「你們不是想要水琉琴嗎?」她輕聲問,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好,我給你們。」

  她一把抓住琴上五根若有若無的琴絃,奮力一扯,只聽「錚錚」幾聲裂響,那天地無雙的神器水琉琴,竟被她把五弦扯斷了。胡砂舉起水琉琴,運足了勁,狠狠砸在地上。斷了弦的琴神光大減,在地上彈跳起來,竟被她砸裂了一個角。

  她像是還覺得不夠,從靴筒裡掏出大師兄給她的護身用的匕首,一把拔出,對準了琴身就要砍下去。

  後面傳來道童的驚呼聲,他飄然上前,急急伸手要阻止她。

  胡砂將水琉琴捧在手上,厲聲道:「你不怕它紮你?!」

  道童果然有些畏懼,只得低聲勸道:「你……不要損壞神器!否則你的罪便是天大,十個真君也護不得你了!」

  胡砂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有什麼罪,是你們給我定罪而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動不動就用死來逼迫我,以為我會怕嗎?」

  彼時她身上的血已將水琉琴染紅大半,神器被人血所汙,寶光已然收斂大半,傷人的寒光也不如先前那麼銳利。她捉起匕首,對準了水琉琴,使勁砍下。

  那琴發出一個清脆的裂聲,緊接著,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其上流肆的寶光與神氣一瞬間化為虛無,灩灩的冰藍色澤也收斂了去,神器水琉琴現在看上去和普通的玉石古琴也沒什麼區別,而且還是斷成兩截的。

  胡砂心滿意足地笑了兩聲,略帶孩子氣地回頭看看道童,再看看鳳儀,見到他倆青白交錯的臉色,她只覺說不出的痛快。

  「水琉琴,我給你們!」她一腳將水琉琴的殘骸踢了出去,跟著卻站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直到此時,她才覺得渾身痛得難忍,五臟六腑都被攪爛似的痛。

  她仰面躺在地上,指尖都因為疼痛而收縮顫抖。她一面痛快地笑著,一面卻流下淚來,只覺身體的每一絲氣力都隨著鮮血流出體外,眼前陣陣發黑,估計是不行了,眼看便要尾隨莫名一起去地府作伴。

  眼前有很多景色,流水一般悄悄淌過,最後卻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爹娘,笑眯眯地看著她。

  胡砂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道童面無人色,不可置信地瞪著裂成兩半的水琉琴,再看看已然暈死過去的胡砂,好像天塌下來那般。他猛然落在地上,雙手捧起水琉琴,此時這神器再也沒有任何懾人的寒光,就和捧著兩塊爛石頭沒什麼區別。

  他呆了半晌,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胡砂,最後喃喃道:「她……她居然能把水琉琴砸碎!」

  身後傳來一陣笑聲,他悚然轉身,卻見鳳儀笑得整個人都在抖,連聲道:「厲害!果然厲害!真讓我甘拜下風!青靈真君將你弄到海內十洲來,果然不是胡鬧!我竟想不到你有這等本事!」

  道童眼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最後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厲聲道:「你這妖孽!你等著!真君立即便叫你魂飛魄散!」

  他恨恨地把水琉琴丟在地上,揚袖便要化作青煙而去,忽覺腳脖子被什麼東西抓了一把,他大吃一驚,才發現自己的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與上回在桃源山遇見芳准時一模一樣。

  這回他學乖了,先護住前胸要害,身體猛然後仰,誰知後腦那裡被那東西狠狠一撞,登時眼冒金星,撲倒在地。

  鳳儀反應極快,橫刀就要將芳准腦袋割下,到底還是遲了一步,那東西暴然升起,刷地一下打在他手腕上,劇痛無比,那短刀頓時握不住,脫手而出,當地一聲落在地上。他急道:「窮奇!」

  窮奇怒道:「少來吩咐老子!」

  話雖如此,它卻依然用翅膀緊緊抱住芳准,忽而張開血盆大口,打算直接生吃了。誰知眼前突然金光大作,有什麼東西從芳准身上疾竄而出,一頭撞在它懷裡,熾熱無比,直燒得它毛皮滋滋作響。

  窮奇熬不得,被迫放開芳准,退了兩步,這才發覺那團金光中赫然是一個金甲神人,長刀威武,動作快若閃電,剛一站穩,立即揮刀而上。手上那柄長刀足比他整個人都要長,刀身形如彎月,寒光湛湛。

  窮奇要退也退不得,要讓更是讓不開,硬生生受了一刀,背上一根翅膀連著半條前腿頓時被大刀削斷,鮮血猶如泉湧,痛得在地上連連翻滾,嘶聲叫駡,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外,再也沒了聲音。

  鳳儀知道情況已然不利於自己,索性放棄抵抗,就站在原地不動彈,笑吟吟地看著芳准,柔聲道:「師父,這又是什麼法術?弟子孤陋寡聞,竟從未見過。」

  芳准雙目緊閉,一言不發。身前那金甲神人揮刀抵在鳳儀脖子上,啞著嗓子道:「鼠目寸光!才學了多少東西,就敢賣弄!那降妖伏魔的本事他若是用出來,豈能容你活到現在!」

  鳳儀倒有些吃驚:「你莫非是他的靈獸?怎麼……生成人樣……」

  金甲神人冷笑一聲:「孤陋寡聞!」

  鳳儀不欲與他多說,直直望著他身後的芳准,說道:「眼下水琉琴已經被胡砂弄壞了,我也無可奈何的很,想必青靈真君也無法可施吧?師父就是殺了我,水琉琴也回不來,如此這般制住我,又是為何?」

  芳准終於緩緩睜眼,低聲道:「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你已身為魔道,須得剷除。」

  話音一落,金甲神人毫不猶豫,長刀破空劃下。眼看著似是將他劈成了兩半,誰知落在地上的卻只有一件被砍成兩片的外套,鳳儀卻不知躲在了什麼地方。金甲神人將長刀一擲而起,那刀在空中滾了幾圈,像是有靈性一般,自動自覺地追著一團紅豔豔的影子上下翻騰,定睛去看,果然是鳳儀,他又現出了魔相,更可怖的是,臉上也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暗紅色的經絡,配著他血紅的雙眼,簡直比噩夢還要恐怖。

  他忽而長聲一笑,道:「師父神通廣大,弟子甘拜下風。這水琉琴,不如也勞煩師父帶回去修理吧,他日修好了,弟子自然登門來取!」

  說話間,那柄大刀幾次三番都要砍中他,卻總為他狡猾逃脫。紅影一竄,忽而來到那昏迷的道童面前,只聽他嘰嘰怪笑兩聲,提住道童的頭髮,用力一扯,竟將那小道童的腦袋給扯掉了!

  他反手將腦袋朝芳准丟去,自己順勢飄向殿門,飛快回頭看了一眼胡砂,柔聲道:「我走啦,師父,小師妹。莫名的仇,算不算為他報了?」

  語罷也不知是嘆息還是輕笑,紅影微微一閃,轉瞬即逝。

  那金甲神人收了長刀,回頭埋怨道:「你又心軟!這下讓他跑了,以後麻煩會少麼?」

  芳准無辜地笑了笑:「怎麼說都是我徒弟,長得又人模人樣的,一時就沒能下手……」

  金甲神人無奈地看著他,最後搖了搖頭,身子一轉,化作萬道金光,回歸至芳准的影子裡,一面又道:「我那個前任,只怕也是受不了你這種脾氣才離開吧。」

  芳准沒說話,他摀住嘴,輕輕咳了幾聲,這才緩緩走到清池裡,將莫名的屍首輕輕提起,放在胡砂身邊,蹲下來看了很久。

  胡砂身上的血流了一會就停了,她傷口雖然多,卻並不大,看著可怖卻並非致命。芳准施力替她治了半個時辰左右,那明顯的傷口便都消失了,剩下一些擦傷均無傷大雅。他心中也覺詫異,回頭將水琉琴的殘骸撈過來,卻見胡砂的血早已乾涸在其上,整個神器半點光澤也無,像是死了一般。

  他將水琉琴的殘骸仔細用布包好,放進胡砂懷裡。一旁早有豢養的靈獸放起火來,將莫名的屍體燒成了一把灰,封在瓷壇裡恭恭敬敬地捧給他。

  芳准嘆了一聲,抱起昏迷的胡砂,飄然出殿。

  此時天已經亮了,淡淡的晨曦,映在胡砂沒有血色的小臉上,她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傷心欲絕,又像是痛快之極,嘴角還噙著一抹笑。

  芳准抬手將她腮上幾滴乾涸的血點輕輕擦掉,搖頭道:「走吧……」

  話音一落,人已消失在石山舊殿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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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5:35 |只看該作者
天罰

  胡砂好像見到了鳳儀,那情景依稀是冰湖初次相見,她的腰帶斷裂裙子掉在地上的尷尬時分。彼時穿著花裡胡哨長袍的少年人笑顏如花,親切文雅,將自己的外衣披上她的肩頭。

  他真像一幅生動的畫,無論從什麼方向來看,都覺得既美麗,又無法摸透。

  到底還是無法相信,他對她那麼好,那麼溫柔,都不過是為了水琉琴。真是這樣嗎?在他的眼睛裡,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眼裡的胡砂,是師妹?是要蓄意接近刻意討好的對象?是藉著她的手拿到水琉琴的工具?抑或者,是他可以擁在懷裡輕鬆說笑,曖昧的朋友?

  【胡砂,拿了水琉琴,就與二師兄一起走吧?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再也沒人來欺負你。】腦袋被他摸了兩下,胡砂怔怔地抬頭,只覺他吐息溫暖,拂過鼻尖,癢絲絲。

  「……真的嗎?」她忍不住喃喃問了一句。

  【傻姑娘……】他似是要吻下來,漂亮的唇只差了髮絲般的距離,離著她的唇,【自然是……假的。】

  胡砂一僵,一把將他推開,卻見他雙目變作了血紅的顏色,長髮也如同火焰燃燒一般,密密麻麻殷紅的經絡在他臉上爬動,這情景比任何噩夢都要可怕。

  她發出一聲壓抑的驚恐的尖叫,他卻已經猛然把她摔脫,起身定定看著她,居高臨下地。

  【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還活著做什麼?】

  他笑了幾聲,轉身便走,身體漸漸化作血色煙霧,只留下聲音:【我從來沒喜歡過你,胡砂。你取不到水琉琴,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見到你就想到以前那個愚蠢的我,其實是恨不得將你殺掉的。】

  胡砂睜開眼,只覺渾身是汗,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似的。

  「喝水嗎?」有個脆脆的聲音在旁邊問她,胡砂急忙轉頭,卻見床邊站著一個梳丫髻的小女孩,七八歲的年紀,圓溜溜的眼睛,長得甚是可愛,表情卻很老氣橫秋,手裡端了一碗水,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謝謝。」胡砂從床上撐起身體,捧著碗喝了兩口涼茶,心裡似乎安靜了些,這才四處看看,問道:「這裡是……?」

  小女孩說:「客棧,芳准把你帶過來的。」

  師父?胡砂急忙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衣彎腰穿鞋:「他在哪裡?」

  「他在……」小女孩還沒說完,房門就被打開了,芳准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醒了嗎?」說著人就走了過來,小女孩走到他身邊,身子一晃,霎時就變作一張白紙小人,為他輕輕攏在了袖子裡。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道:「師父……我以為我……死了。」

  芳准笑了笑:「有師父在,你不會有事。」

  胡砂搖了搖頭,隔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忙又問:「莫名大哥呢?他……他真的死了?還有……還有二師兄……」

  芳准從袖中取出一個瓷壇,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莫名的骨灰,至於你二師兄……今後也不要叫他二師兄了,他不再是我的弟子。」

  胡砂木然地點頭,再也不知該說什麼。芳准柔聲道:「好了,接著休息吧。什麼時候有精神了,師父帶你去好玩的地方玩。」

  胡砂忍不住問:「什麼……好玩的地方?師父你不要回清遠嗎?」

  他神情比她還無辜:「為什麼要回清遠?如今鳳儀走了,鳳狄也快出師,為師就不能自己出來逛逛?」

  胡砂愣了一下,跟著卻垂頭道:「我……我也不是清遠弟子了,不能再跟著師父。」

  芳准奇道:「誰說你是清遠弟子?」

  胡砂又是一呆,卻見他展顏笑道:「收你做徒弟的時候,為師就連道號也沒給你取。你是我芳准的弟子,並非清遠的弟子,這兩點的區別,務必要弄清楚。」

  到底有什麼區別?胡砂傻傻地望著他,一頭霧水。

  「總而言之,為師仍然是你師父,當日你離開清遠叫的那聲芳准先生好生見外,為師心裡不舒服了很久。胡砂莫非不願意做為師的徒弟?」他眉頭微蹙,一付你怎可如此傷我心的模樣。

  胡砂被他弄得沒脾氣,只得連聲道:「不、不會,不會……師父,做您的弟子,是我的運氣……」

  芳准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門口,忽聽她在後面小聲問道:「師父,你收我做弟子,也是因為水琉琴和青靈真君的事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微微一笑:「為師收你,是因為你合了為師的胃口。」說罷他感慨地嘆了一口氣:「畢竟,這年頭要找個單純好騙的孩子,實在難得啊。鳳狄那孩子以前多好,如今也變得和老頭似的了,好生沒趣……」

  胡砂抓了抓腦袋,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門輕輕合上,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氣,怔怔地盯著桌上那個裝了骨灰的瓷壇。

  她走過去,將瓷壇輕輕捧在手裡,低低喚了一聲:「莫名大哥……」

  包袱裡還留著他當日買給未婚妻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他一直放在懷裡的那根尚未做完的笛子也被芳准收拾好了一併放在桌上,可惜東西還在,人卻永遠消失了。

  她擦了擦漸漸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莫名的所有東西連著骨灰都放進包袱裡,倘若天可憐見,有朝一日她能夠回到嘉興,這些東西她一定要找機會送到渝州,交給莫名的家人。

  包袱裡還有她的衣服,都是鳳儀在成衣坊給她買的,胡砂面無表情地看著,心裡有個衝動要將這些衣服都撕爛丟掉。目光最後落在床頭那件洗乾淨疊好的天香湖青蠶絲衣上。那衣服上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是當日為水琉琴刺出來的。

  對了,師父說她受傷並不嚴重,大抵是這件衣服的功勞,據說尋常刀槍都是砍不壞的。

  胡砂想起買這件衣服時的情景,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怔了半晌,到底還是用手輕輕摸上去,茜草染的色還是那麼鮮豔嫵媚,像天邊最美的一道霞光。

  她摸了很久很久,最後長嘆一聲。

  ×××××

  南海辰巳之地,有長洲,又名青丘。這個地名,胡砂是聽說過的,以前沒事翻山海經,裡面說青丘住著狐狸精,擅長魅惑人。所以當芳准說帶她到青丘去玩,胡砂第一反應便是:「師父要帶我去看狐狸精嗎?」

  芳准奇道:「你要看狐狸精?那得去鳳麟州,那裡妖獸妖仙多一些,長洲可沒有狐狸精。」

  胡砂這才想起這裡與她那個世界是不同的,這裡的青丘自然與那個青丘不一樣。

  「長洲有什麼好玩的?」胡砂問得很敷衍,她其實並不是很想去,「師父你不回清遠山,金庭祖師會不會怪你啊,要不咱們下次再去吧……你先回清遠比較好。」

  芳准嘆道:「胡砂,你千萬不要變成鳳狄那樣,有他一個刻板的弟子就夠了。」

  胡砂低聲道:「不是啊,師父,我是想,水琉琴反正也壞了,我以後未必能回去,留在這裡的時日很長,要玩什麼時候都能玩,不急在這一時。」

  芳准笑了笑:「未必,此事還真急得很。你弄壞了水琉琴,若不儘快修好,讓九天之上得知了,是要降下天罰的。」

  天……罰?胡砂瞪圓了眼睛。

  他挑了挑眉頭,說道:「大概就是天雷劈你,天火燒你,天河水淹你,把你弄成肉醬,埋進土裡給神樹做肥料。」

  胡砂頓時抖了一下:「……真的?」

  芳准把包袱收拾好,隨手丟進袖中乾坤,跟著拉住她的手騰雲飛起,道:「自然是真的。誰去搶神器都不打緊,但損壞它意義就不同了,天神的東西你豈能隨意弄壞。還不趕緊跟師父走,找人把水琉琴修補一下。」

  胡砂低頭不語,半晌,輕道:「那樣……我也不怕。修好了水琉琴,青靈真君又要來搶,二師……鳳儀也要來搶,還不如就讓它這樣壞著,被天罰我也不怕。」

  芳准默然看了她一眼,「到時候為師看你還說不說這句話。」

  南海長洲樹木極多,放眼望去儘是蒼翠蔥鬱,像嵌在大海裡的一粒翡翠。芳准攜著胡砂的手,落在一座山丘上,放眼望去,海水碧藍,山勢平緩起伏,別有一種悠閒滋味。

  因這裡到處是樹,整個長洲看上去便像一座巨大的樹林,見不到一點人煙,胡砂跟著他走了一段,忍不住問道:「師父,你到底要找誰?這裡……好像根本沒人啊……」

  他笑而不答,只領著她又上了一個坡子,卻見前方矗立著一棵巨大的樹,幾千個人只怕也抱不過來,樹下用青玉建了欄桿並大門,兩個綠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口,朝芳准行禮。

  「恭迎芳准真人,語幽元君在眺望塔恭候大駕,請隨吾等來。」

  芳准點了點頭,忽而抓住胡砂的背心,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躍而起,輕飄飄地朝上飛去。那兩個綠衣小童雖然恭謹地在前面飛著帶路,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回頭看胡砂,大約是在猜她的身份。

  胡砂的注意力卻全被這棵巨大無比的樹給吸引了去。足飛了一小會,才見得上面綠葉如冠,層層疊疊地鋪開,各色房屋建築便建在枝椏上,與尋常城鎮竟無半點區別。再繼續往上飛,房屋就變了模樣,清一色地青玉大門,偶有人走動,都與帶路小童一樣穿著綠衣,仙風道骨,見到芳准他們,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

  最後終於飛到了樹頂,哪知樹頂居然不生任何樹葉枝椏,當中陷空一塊,竟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水色晶瑩剔透,湖中央立著一座白玉高塔,在日光中發出溫潤和暖的光輝。塔下種了大片的粉色蓮花,映著翡翠似的蓮葉,奇景瑰麗。

  胡砂已經看傻眼了,下巴快要掉下來,她小心地扶住,順便擦擦嘴角,省得流下震驚的口水。

  芳准提著她的背心,穩穩地落在塔頂一扇白玉窗前,足尖只留一點立在窗臺之上,衣袂飄飄,雖然好看,卻也令人心慌,只怕他被風吹掉下去。

  兩個綠衣小童朝他斂手行禮,飄然而去。胡砂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還是忍不住又道:「師父……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裡?」

  芳准露出一個笑容來,有些無奈,只道:「那得看此間主人的意思了。」

  話剛說完,那白玉窗就從裡面打開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哼,原來只是師徒,那就快進來吧,省得叫小輩笑話我待客不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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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5:46 |只看該作者
修理神器

  芳准又無奈地笑了笑,轉頭對胡砂說道:「把鞋脫了,眺望塔裡潔淨無比,可別讓泥弄髒了。」

  胡砂趕緊脫掉腳上泥濘的鞋,與他的一起,放在窗臺上,這才輕飄飄地進了窗。

  地上鋪了一層地毯,踩著感覺怪怪的,胡砂用腳底蹭了蹭,發現不是用動物皮毛織就,只怕是抽了樹皮與樹葉裡的絲編成的。不遠處還有一扇窗,窗前放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鼎,一個年約二旬,面容姣麗的綠衣美人正倚在鼎上回頭看他們。

  「芳准,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人就是你。上回你們在桃源山玩得痛快,居然也不叫上我。你以前答應過的,一年至少見一次。如今呢?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她一見到芳准就開始大發嬌嗔,又是跺腳又是擺手,全然是小女孩的姿態。

  芳准笑了笑,道:「我不找你,你不會去清遠找我麼?何況,我也沒說過一年至少見一次的話,你又是與誰許下的這種約定,賴在我頭上,很不像話。」

  那女子撅嘴道:「自己沒良心,還說人家不像話。你們清遠進進出出都要通報,門口那幾個人一付晚娘臉,看著就煩,我去那裡找氣受麼?」

  說著走了過來,見胡砂滴溜溜轉著眼珠看自己,她不由笑了起來:「你新收的弟子?怎麼想起來收個女弟子?」女弟子三個字故意說的很重,那笑容看著也不太親切,胡砂不由縮了一下,很無辜地對望過去。

  芳准將她輕輕推過去:「這是胡砂。去,拜見語幽元君。」

  胡砂趕緊過去跪下磕頭:「胡砂拜見語幽元君。」她是元君,身份不低。元君是專門賜予女神仙的稱號,得到元君稱謂的,甚為稀少,可見此人必然有厲害之處,不可小看。

  語幽元君笑吟吟地把她扶起來,倒沒像其他神仙說點客套話,只道:「這孩子年紀不大,教起來只怕要吃力。」

  芳准笑道:「還好,胡砂非常用功努力。」

  胡砂心中頓時一喜,她被師父誇了!這還是師父第一次誇她用功。

  很快便有綠衣小童送上茶來,芬芳馥鬱。語幽元君喝了一口茶,突然道:「你主動來找我,必定沒好事。這次是闖了什麼禍?」

  芳准那標準的無辜神情登時浮現出來,奇道:「你怎麼知道?」

  語幽元君臉色發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像是恨不得把茶水潑他臉上似的,怒道:「你不會說話最好少說!聽著就討厭!」

  芳准果然乖乖閉嘴,低頭喝茶。

  那元君自己在那邊糾結了半天,最後只得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聽說了,水琉琴被你家好徒弟給弄壞了,這次來,是找我幫你修好?」

  芳准毫不客氣地點了點頭:「沒錯,你開個價。」

  語幽元君也不含糊:「先把水琉琴拿來我看。」

  兩塊碎石被攤開放在石桌上,語幽元君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都成這種模樣了,你讓我修?」

  芳准氣定神閒:「我知道你有辦法,無論多少錢,不必客氣,儘管說。」

  語幽元君只得把兩塊碎石抓在手上左看右看,忽見琴面上有乾涸的血跡,她不禁用指甲摳了兩下,卻沒摳下來,那血跡像是滲透進去一般,甚是古怪。

  「這是你的血?你把水琉琴砸壞的?」她捧起碎琴,一本正經地問著胡砂。

  胡砂點了點頭。

  語幽元君轉頭望著芳准,笑道:「那好,我要你在這裡留下,住三個月。若能做到,我便保準還你一個水琉琴。只是要弄好它,需要一些時日,只怕你的徒弟躲不過第一道天罰,須得想個法子讓她藏起來。」

  胡砂耳朵尖,聽到了天罰兩字,抖了一抖——看樣子師父果然沒騙她,當真有天罰呢!

  芳准淡道:「天罰的事自有我來解決,水琉琴就麻煩你修了。三個月之內能修好麼?」

  「那就要看你家徒弟了。」語幽元君朝胡砂指了指,「是她把神器砸壞的,用血污了神光。要修好水琉琴,只能讓她用血繼續養著。每七日放一碗鮮血供養水琉琴,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水琉琴便可恢復雛形,此時不需鮮血,只需活人生氣。你要時刻放在身邊,不能丟下,五年之後,水琉琴自然恢復原狀。」

  五年!胡砂又是一驚,不由自主想到當日在碧波鎮,那個三尾狐仙給她算命,說五年後才能見分曉,莫非指的就是這個?

  芳准皺眉道:「那神器會射出寒光傷人,只怕不能近身。」

  語幽元君露出一付「你真可愛」的模樣來,柔聲道:「傻子,是她用血肉來供養水琉琴,琴怎麼會傷她?你擔心這個,不如擔心天罰的事情。雖說天罰五年落下一次,但神器要五年方能徹底復原,近期這第一道天罰,絕對無法躲過。」

  芳准見胡砂臉色忽青忽白,顯然是心神不寧,不由反手在她頭上摸了摸,道:「不怕,有師父在,死不了。」

  胡砂默默點頭,想到他說天罰是天雷劈她,天火燒她,天河水淹她。她覺得不需要天火來燒了,只要天雷一道,她就必死無疑,死得倒也痛快。

  「好了,閒話說到這裡吧。」語幽元君拍了拍手,小童們立即上來把茶杯撤走了。她捧著水琉琴的殘骸,走到青銅大鼎前面,隨手就丟了進去,也不怕再砸出個裂痕來。

  「放血吧。」她從袖中取出一把鋒利小刀,朝胡砂招了招手,神情輕鬆的好像不是要給她放血,而是要幫她梳頭似的。

  胡砂顫巍巍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只覺手腕處一陣冰涼,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鮮血就泉湧而出。語幽元君也不知何時捧了一隻白玉碗在手裡,直等鮮血裝滿一碗,才用手在她傷口上一抹,幾乎要見骨的傷口就這樣被她抹好了,連個紅痕也沒有。

  她揚手將碗中鮮血倒進青銅鼎裡,水琉琴一沾到胡砂的鮮血,立即發出輕微的鳴聲,鼎中亦有微薄的光芒滲透出來。

  「今天就到這裡了。」語幽元君拍拍手,笑眯眯地一把挽住芳准的胳膊,嗔道:「你要我幫你修水琉琴,我已經辦了。眼下你可得陪著我了吧?」

  芳准未置可否,只轉頭問胡砂:「難受麼?」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地搖搖頭,她連疼痛都沒感覺到呢!一下子就結束了,仙人仙法,果然厲害。她朝語幽元君彎腰行禮,正要說點感謝的話,忽覺腦子裡嗡地一聲,眼前不知怎麼的就金星亂蹦,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流了那麼多血,怎可能不難受。」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瓶,倒了兩粒藥丸塞進她嘴裡,回頭和和氣氣地對語幽元君微笑:「抱歉,語幽,我弟子身體不適,且讓我送她去客房休息,再來陪你。」

  語幽元君撅嘴道:「又不會死人,你對她那麼好幹嘛……就沒見你對我有這麼好。」

  芳准無辜地笑道:「她是我弟子,莫非語幽也想做我弟子?」

  「去你的!」語幽元君白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叫人過來領路,「來人,把芳准真人與他的弟子送去客房,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說罷又朝他甜甜一笑:「我在龍瑤亭擺好棋盤等你,早點過來。」

  胡砂頭暈腦脹地被送到客房,放在床上,被人蓋了被子。她翻了個身,嘴裡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芳准輕道:「胡砂要說什麼?」

  她動動腳趾,欲哭無淚:「師父……我的鞋……我只有那雙鞋了……」

  芳准啼笑皆非:「……放心,師父會幫你把鞋帶來的。」

  胡砂攥著被子,輕聲道:「師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他柔聲問。

  「那個天罰,是真的?」胡砂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天雷劈下來,我一下子就會死了吧?那修復水琉琴有什麼用?」

  芳准摸摸她的腦袋,安撫道:「沒事,小小的天罰而已,只當是螞蟻會咬你一口,不疼不癢的,根本不用想。」

  誰能把天罰當作被螞蟻咬一口?胡砂只覺這安慰半點效果都沒有,不由擦了擦汗。

  芳准起身要走,忽聽她又道:「師父,我……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他失笑道:「當然,和師父有什麼不能說的。不要這麼見外。」

  胡砂想了好久,猶豫得都快出汗了,到底還是忍不住,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小小聲說道:「語幽元君……會是師娘嗎?」

  芳准一愣,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最後搖搖頭:「不會。」頓了頓,又下結論:「她不夠漂亮。」

  胡砂有些無語,語幽元君長得還不漂亮,那他的眼光也委實太高了些,到底要個什麼樣的天仙絕色?

  「師父是不打算娶師娘了?」她問得天真,小心地掩去心底的一絲期待。

  芳准索性坐了下來,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師父對師娘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一要漂亮,語幽那樣的肯定不行。二要聽話,我讓她來她就來我讓她走她就走。三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不能比我好。四要會洗衣服打掃,始終保持家裡一塵不染。五要懂我的意思,我說上句她就能猜到下句,我不說她也知道我要說什麼,但又不能太懂我,這樣相處很沒意思。六……」

  胡砂忍不住打斷他的滔滔不絕:「……這樣是要求簡單?」

  芳准繼續用無辜的神情看著她:「不簡單嗎?」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三百歲了還沒娶老婆……胡砂在肚子裡下了這個定論。

  芳准替她把被子蓋好,低聲道:「早些睡吧,明早起來就會好了。」他摸摸胡砂的頭髮,起身便走。

  忽聽她在後面輕道:「師父,你、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芳准回頭,見她半個臉都埋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像小狗似的。他笑了笑,搖頭道:「當然是假的。我不喜歡她,怎會娶她。」

  那你喜歡誰呢?胡砂很想問,到底還是不敢,只怯怯地看著他推門走了出去,這句話就哽在喉嚨裡,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憋得十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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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5:57 |只看該作者
天火降臨

  每七日放一次血,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痛苦的很。人身體裡能有多少血,七七四十九天裡連續失血七次,每次都是一大碗,若不是有芳准每日給她吃那異香異氣的藥丸,胡砂早就一命嗚呼了。

  饒是如此,到了第四十九日上,水琉琴雛形剛成的時候,胡砂也是臉色蒼白,步伐虛浮,看上去隨時會被風吹倒似的。

  語幽元君從青銅鼎裡取出了水琉琴,因著四十九天都被鮮血浸泡,那碧青的琴面上竟還透露出一絲妖豔的血光來,大有嫵媚之色。

  「接住,以後不管睡覺修行,都不可離身。」語幽元君將初具雛形的水琉琴小心遞給了胡砂。

  那琴果真恢復了原狀,原本斷裂成兩半的,如今卻連一絲裂縫都看不到。只是原本其上流肆的寶光,並著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息,卻完全沒有了。

  委實是個奇蹟。胡砂用手緩緩在冰冷的琴面上撫摸,心中不由感慨。忽見琴上半根弦也沒有,她有些發慌,急道:「等一下……元君大人,琴上怎麼沒弦?是不是我的血泡得時間不夠長?」

  語幽元君對她向來是沒什麼耐心的,更不用說什麼好臉色,這位女仙人,任性嬌蠻的地方,一點也不輸給凡人小女子,當下很是不屑地睥睨她:「都說了只是雛形,哪裡來的琴絃。你只管抱著它,問那麼多幹嘛?」

  胡砂頓時語塞,支吾著點了點頭。

  芳准在旁邊笑吟吟地喝茶,插嘴道:「琴上五根弦,是聚集了天地靈氣生就。如今時辰還不到。有活人的生氣輔助,一年恢復一根琴絃,到了第五年,水琉琴才算還原了。胡砂不用心急,該來的總會來。」

  還是師父好,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捧著琴屁顛顛地跑過去,獻寶似的把琴遞給他看:「師父,你看,真的恢復了!這法子很有效呢!」

  芳准抬手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嘆道:「好是好,只不過可憐了我的弟子,搞得面無人色。」說罷突然靈光一動,拍手道:「好!今天師父請客,帶你去吃好吃的!」

  胡砂不由一樂:「師父,我都辟穀好幾天了,你不是說要我好好修行嗎?吃東西算什麼修行。」

  芳准笑得沒心沒肺:「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麼,你師父我在一百歲的時候還背著師父下山喝酒吃肉呢,你才多大,計較這些。」

  他們師徒倆在這邊說說笑笑,語幽元君很有些看不過眼,撅著嘴往芳准身邊一坐,嗔道:「有你這麼教弟子的嗎?能成才就怪了!怪不得做事亂七八糟,都是你寵出來的。」

  芳准笑道:「寵寵也不壞,她這樣的孩子,自然是要拿來寵的,論到打罵,豈不是大煞風景。」

  那元君一時也不知怎麼接口,只得酸溜溜地看看胡砂,再看看他,最後把腳一跺,丟下客人自己跑走了:「懶得管你,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愛在這裡嘻嘻哈哈就隨意。芳准,你真混賬。」

  胡砂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抹綠衣從視窗飛了出去,像只大蝴蝶似的,猶豫著說道:「師父……我是不是、呃,在什麼地方得罪元君大人了?」

  芳准神態悠閒地喝下最後一口茶,慢吞吞說道:「得罪她的是為師我,沒聽她罵我混賬麼?」

  胡砂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她為什麼要罵你?」

  芳准嘆息著撥了撥頭髮,把手撐在下巴上,很是憂鬱:「美麗亦是一種罪過,傷害她也傷害到我。究竟要怎麼做,沒人告訴我結果。」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師父你這叫快刀斬亂麻對不對?為了不給她更大的傷害,所以寧可她討厭你。師父真是太偉大了!」

  「那是。」他頗為認同地眨眨眼睛。

  因著語幽元君一氣之下跑得沒影了,不像平日裡纏著芳准,兩人回到客房稍稍收拾一下,換了身不那麼顯眼的布衣,便一路騰雲離開南海長洲,去向美食眾多的聚窟洲。

  雖說胡砂這段時間辟穀頗有效果,口腹之慾也不像從前那麼重了,但既然芳准大有興致,她自然也要作陪的。兩人一路從聚窟洲南端吃到北端,什麼稀奇吃什麼,光是酒就嘗了不下十種。

  胡砂心情好,喝了大半罈子的量,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酣然微醺,簡直不用騰雲就能飛起來似的,腳不沾地被芳准一路拉著,身邊的人聲越來越稀少,最後全然安靜下來,變成了刷刷的波浪聲。

  她茫茫然看著周圍,沒反應過來一樣,喃喃道:「呀,我的油炸蠍子呢?老闆……連攤位都撤了?跳海裡了不成?」

  她歪歪扭扭地在沙灘上來回走,埋頭努力在沙堆裡尋找賣油炸蠍子的老闆,平整的白色沙灘被她踢得坑坑窪窪,最後不知踩中了什麼,踉蹌著撲倒在柔軟的沙子上,一動不動了。

  一雙腳出現在她腦袋旁邊,胡砂努力辨認了很久,兩眼突然一亮,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勾住芳准的脖子,嘻嘻笑道:「啊,又是相公你。你怎麼這麼不乖,總從畫上跳下來?」

  芳准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她這樣醉態可掬地發問,他隨口笑道:「又醉得這樣厲害,怎的這般不能飲酒,從此真是少了一大樂趣。」

  胡砂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見他漂亮的嘴唇微微翕動,寶石般的眼睛沒在看她,卻在望著不遠處的大海與天空,不知觀察著什麼。她張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啃烤肉似的,用牙齒狠狠噬了兩下,只啃出血來,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她像發現了什麼寶貝的小孩子,天真的一塌糊塗,抬頭笑眯眯看著他愕然的雙眼:「是活的,有血。相公你果然比畫上漂亮多了,我很滿意。咱們這就大婚吧,來,大婚!」

  芳准抬手在下巴上擦了一把,指尖上都染了淡淡的血跡,他見胡砂嬌憨天真地看著自己,神態明明是小白兔,行為卻是大灰狼,不由感慨地嘆了一聲:「……色女。」

  胡砂醉得厲害,兩條胳膊軟得像麵條,再也勾不住他的脖子,放手仰面朝後倒去,這樣一倒,就算下面是沙灘也要受傷的,他急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胡砂,睏了去那邊林子裡睡覺好不好?等師父給你佈個結界。」

  她就著陽光眯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像鑑賞什麼古董寶物似的,嘖嘖稱讚,手指從眉毛一直摸到嘴唇:「漂亮,真漂亮!你就是一幅畫我也心滿意足了……你方才說什麼?姐姐?睡覺?你、你要和我姐姐睡覺?可我沒姐姐啊……」

  芳准實在無法與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話,索性將她放在不遠處一個沙堆後面,雙手攏在袖中,默念幾聲咒語,只聽「沙沙」幾聲,卻有一扇不大不小剛好能擋住一個人的青銅門從沙灘裡鑽了出來,門上銅綠斑斑,刻著螭首蝠翼,甚是古老。

  他自己就地坐下,背靠青銅門,雙手拈做蘭花狀。倘若胡砂沒醉,見到他這模樣必然要大叫:「跌坐蓮花!」這也是她至今沒能學會的美麗打坐姿態,一坐下去就是鬼哭狼嚎雙腿抽筋。

  她仰面歪著身子躺在沙灘上,雙頰像桃花那樣紅,指尖也泛出那種粉紅色,睡得正香。不知做了什麼好夢,突然唧唧笑了兩聲,咕噥道:「相公……你、你莫不是要回紙上吧?陪我多玩一會不好麼?」

  還是個天真的小女孩,滿腦子對神仙鬼怪多舛前途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只知道唸著她那個紙上的相公。上回發飆把水琉琴砸了的表現,簡直與她現在完全兩人。芳准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她這樣居然可愛的很,讓人忍不住要捏捏她。

  西海岸的風漸漸變得激烈,海天一色的那種半透明的藍,像是被墨水染了一般,漆黑的顏色緩緩蔓延開,在天頂鋪了一層又一層,像是要發生什麼異變。

  可是胡砂完全不曉得,她做著稀奇古怪的美夢,一會見到了自己的相公,一會又發現相公是師父,與她新婚燕爾,綰髮畫眉,日子十分逍遙。

  耳邊傳來風呼嘯的聲音,好像還夾雜著另一種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聲響。

  胡砂想翻身,繫在腰帶上的水琉琴卻重的很,也不知怎麼的就纏在那裡,怎麼也翻不過去。她又嘟噥了一句什麼,迷迷茫茫地睜開眼,卻見入目儘是明亮橙紅的火光,她像是被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了一般,連天空也看不到。

  她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把水琉琴抱在懷裡慢慢起身,左右一看,發現面前不知何時擋著一扇青銅大門,剛好能遮住她的身形,不至暴露在火海之中。非但如此,那火明明離她那樣近,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熾熱。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明白那熟悉的聲音是火在燒!火!天火!是天罰來了嗎?!胡砂驚慌失措地四處轉圈,急道:「師父!師父?!你在哪裡?!」隨著她的動作,那扇青銅大門像有靈性似的,始終護在她身前,好教那天火燒不到她。

  門後響起芳准的聲音:「你乖乖坐下,不要動。等天火過去就好了。」

  胡砂駭然要往前走,那扇門卻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麼,擋在前面不給她過去。她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什麼酒意全部嚇得跑光光,只顫聲道:「師父你知道今天……天罰會來?天火燒到你了嗎?!」

  芳准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沒有任何異樣:「現在不要說話,坐下凝神定氣,不許胡思亂想。」

  胡砂幾次三番要闖過去,都被那扇門給擋住,被困在門後的陰影裡,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焚,此時卻也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抱膝坐在門後,眼怔怔地看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火海撲上來將他們吞沒。

  雖然那天火沒有一星半點燒到她身上,胡砂卻覺得身上已經被燒爛了似的,一直燒到最深處去,撕心裂肺的疼。她顫抖著靠在青銅門上,死死揪住心口那塊衣服,好像連哭都不知該怎麼哭。

  「師父……師父……」她也只能喃喃唸著這兩個字。

  什麼被螞蟻咬一口,什麼天罰不用怕。原來他是替自己受這道天罰。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她寧可自己被天火燒成灰,也不要他來代替!

  天火似乎永遠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地席捲而來。胡砂蜷縮著身體坐在門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忽聽芳准悶哼了一聲,跟著便是低低的咳嗽聲,似是不想讓她聽見,用手摀住,硬生生壓回去。

  胡砂再也忍不住,使勁用手去捶門,尖叫了起來:「你過來!你過來!不要再被燒了!」

  不知捶了多少下,忽聽門上「喀」地一聲,像是什麼機關被打開似的,為她奮力一推,兩扇青銅門頓時開了。

  洶湧的天火鋪頭蓋臉地燒過來,瞬間就要將她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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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6:08 |只看該作者
悸動

  有兩隻手牢牢抓住了她,在衝天的火焰裡。胡砂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哭聲似的,剛要掙扎,卻聽芳准在頭頂低聲道:「別動!」

  胡砂費力地抬高下巴,見到他被火光映紅的臉,流火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與汗水夾雜在一起。他眉頭緊皺,略帶責備地看著她:「你當天火是什麼?就這麼渴望做燒豬?」

  她整個人像傻了一樣,本能地答道:「我……我不是燒豬。」

  「那就是燒蠢豬!」他難得發一次脾氣,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朝青銅門裡面一丟,「進去!別再亂動!」

  胡砂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很多話,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她寧可天火把自己燒爛一萬遍,馬上燒死了也沒關係。不過她也明白芳准肯定不會讓她落到如此下場,她掙扎衝出,不過是給他添麻煩而已,已經添了一次麻煩,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所以她也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摔倒,放棄任何抵抗。

  青銅門慢慢合上,芳准滿是汗水的臉也漸漸要被大門遮去。胡砂索性把臉別了過去,再也不看。她緊緊埋頭在膝蓋上,任憑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過氣一樣。

  她能做點什麼呢?除了添亂之外的?當初是一怒之下損壞了水琉琴,多麼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會有天罰,天火燒著她的師父,她會不會寧可卑微地死在前面?

  胡砂猛然坐直身體,將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緊緊扣在上面,像是要把它捏碎。因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鮮血細細地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是對著這可惡的神器痛哭哀求,還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後自刎了事。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也許是整個人都在抖,連帶著水琉琴也在劇烈抖動,冰冷的玉石下帶著一絲血色,像是活的一樣,在裡面緩緩搖曳。然後,慢慢的,慢慢的,琴面上浮現出一根纖細的琴絃,若有若無的,像是隨時會斷開一般。

  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那根突然出現的琴絃,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喉嚨裡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叫,抬手輕輕撫在琴絃上,只覺稍微用點力,那弦又會斷開一般。

  這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此等時刻恢復了。胡砂用手指輕輕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撥,「錚」地一下,那琴發出的聲音居然極烈,嚇人一跳,她急忙縮回手,仔細看看琴絃,生怕被自己又弄斷了。

  便在此時,忽聽前面的芳准「咦」了一聲,緊跟著像是漲潮的聲響洶湧而來,整個沙灘都開始震盪,胡砂還處於茫然階段,忽然那青銅大門「刷」地一下被人推開,芳准連著鋪天蓋地的海潮衝了過來,她被一隻胳膊拽住,兩個人一下子被海水捲了好遠,頭暈腦脹中只聽芳准笑得很開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幹!」

  她到底做了什麼能幹的事,自己也沒弄清楚,她在急速的海潮裡像片葉子似的滾來滾去無法呼吸,若不是有一隻手一直緊緊抱住她,只怕早就淹死在下面了。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再次從昏迷中睜開眼,只見到晚霞滿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說道:「天火……怎麼還在燒……」

  旁邊有人笑答:「哪裡還有天火,你還在做夢嗎?」

  那聲音正是芳准,胡砂一個激靈,猛然從沙灘上坐了起來,只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狼狽不堪,芳准正坐在她身邊,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頭髮都散了,還在往下滴水。不過他的神情很愉悅,笑意都映在眼裡,閃閃發亮。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圍,沙灘還是那個沙灘,大海也還是那個大海,藍天白雲一樣沒少,只不過現在成了黃昏,她不由輕聲道:「天火……天罰已經過去了嗎?」

  芳準點了點頭,抬手摸了摸她濕淋淋的小腦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血肉所養,居然肯聽你的驅使,漲起海潮來,將天火熄滅了。」

  這麼神奇?!胡砂趕緊把水琉琴提起來仔細看,果然那上面多了一根琴絃,方才不是做夢,她不過撥了一下,就讓海水漲潮了!想來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了一樣,朝後一倒,癱在沙灘上,感慨萬千:「……幸好,幸好是在海邊……倘若留在長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還不知要成什麼樣……」話說到這裡,她又是一個激靈,轉頭望向芳准,他嘴角勾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漫不經心的,好像一切都只是個巧合。

  「師父……」她低聲喚他,「你早知道今天會有天罰,所以帶我來海邊?」他早知天罰今日降臨,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來受天罰?因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離開了長洲,是不想牽連語幽元君?可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

  芳准一隻手縮在袖子裡,另一隻手緩緩撥著濕漉漉的頭髮,笑得十分無害,萬分無辜:「師父怎麼會知道天罰在何時降臨?不過湊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驅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讓為師很是欣慰。」

  他說的好像都是她的功勞似的,胡砂臉皮薄,禁不住他誇獎,早就紅了。眼見他頭髮都散開,濕淋淋地披在背後,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衝動像上次一樣為他梳髮,卻又擔心自己莽撞行事會讓他不快,正猶豫間,只聽他說道:「胡砂,替為師把頭髮梳梳好麼?亂糟糟的,真教人心煩。」

  她又能握住這冰涼又柔軟的頭髮了,讓它們穿梭在指間,像愛撫情人的肌膚那樣去愛撫它們,小心翼翼,不為人知。

  現在,有沒有靠近一些呢?她問自己。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她慢慢閉上眼,想要緩緩貼近,卻又覺得與他離了好遠,所謂的靠近,不過是她跪在他背後,能替他梳理這一頭長髮罷了。

  這樣就夠了嗎?胡砂再一次問自己。

  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說:夠了。另一個說:不夠,你還不能擁抱他。

  於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面將他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師父,那個天火……沒傷著您吧?」

  雖說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罰這等東西豈能真當作被螞蟻咬一口,他身體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麼內傷沒讓她看見的。

  芳准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心不在焉地:「沒有傷著。當初成仙脫胎換骨之際,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為師照樣下山喝酒,這點天火算得了什麼。」

  胡砂笑了笑,將梳好的長髮撥去一邊。過了一會,又輕道:「師父,下次再有什麼懲罰是給弟子的,求求您別代替弟子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

  芳准奇道:「為師替你受罰,你就承受不起,難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燒你天雷劈你?你要為師看著自己的弟子變成肉泥?」

  胡砂搖了搖頭:「不管是變成肉泥,還是弄得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應當得的,都沒有理由讓您為我承擔。我寧可變成肉泥,也不要看師父受傷……師父,求您答應弟子吧,好不好?」

  芳准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只螞蟻,卻還總逞強要出來作對。忍不住回頭看看她,只覺她雙頰嫣紅,像剛上過色的桃花,兩隻眼睛幾乎要滴出水來,又無奈,又哀求,又溫柔地看著自己。

  這種眼神令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就要答應她,無論她求他什麼。

  最後到底還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這五年你跟著為師好生修行,倘若為師滿意了,便答應你。若不能,為師定要重重罰你。」

  胡砂心中一喜,臉上頓時笑開了,像一朵花突然綻放似的。她說:「我一定努力!絕不叫師父失望。」

  芳准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臉蛋似的,不知為何,沒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摸下去,只聽她又怯生生地問道:「可如果真讓師父失望了,您要怎麼罰我?」

  怎麼罰她?芳准又有那麼點茫然,望著她漆黑如夢的眼睛,頓了很久,才低聲道:「罰你……罰你不得開壇授業,只能做個小弟子。」

  話未說完,就見她又皺著鼻子笑了,露出一行細細的銀牙,說道:「我才不要開壇授業,只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回答讓人心頭一喜,芳准飛快地將那絲喜悅撲滅,他還是那個他,風輕雲淡,沒心沒肺。

  他自己把剩下的頭髮胡亂一扭,用簪子卡了起來,像是要離她遠一些似的,不落痕跡地起身拍拍沙子,回頭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否則語幽又要叫得人頭疼。」

  胡砂心中愉快,半點也沒發現他有什麼異狀,自己把頭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隻手抱著水琉琴,一隻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為以前他騰雲都是讓她拉著胳膊的。

  這次一拉之下,卻覺他的胳膊微微一顫,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卻見芳准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另一隻胳膊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背心,道:「走吧。」

  胡砂急忙拽住那隻胳膊,飛快把袖子往上一摞,這才發覺他的一條胳膊被燒得焦黑,連著手指手掌,動也不能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魂飛魄散地丟開手,顫聲道:「師父!你的胳膊……」

  芳准慢慢將袖子放下,輕鬆地笑道:「無妨,小傷而已,過幾天就痊癒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奪手還要去看,可是兩隻手伸出去,卻又不敢碰,只能顫抖著又縮回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只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來回晃。天火降臨,他怎可能毫髮無傷,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洶湧的時候,他只能用一隻手拉著她。怪不得他這隻手總是藏在袖子裡不出來。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發抖。

  芳准嘆道:「好了,你總哭得為師心裡驚悚的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面前,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還以為我被大卸八塊了呢。快止住,從聚窟洲到長洲,距離可不近。」

  胡砂哽嚥了幾聲,突然張開雙手緊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應當說點什麼,譬如問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賠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賠禮。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將這具清瘦的身體一直揉進自己身體裡一樣。

  她要怎麼對他才好,怎麼才能不給他添麻煩,怎麼才能保護他。

  芳准怔了很久,最後慢慢抬起完好的那隻胳膊,環住了她纖細的肩膀,明明聽見心裡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發出驚人的聲響,卻要裝作不知道,一臉平靜地戲謔她:「你就是哭出這一片大海來,為師的手就能好了?」

  她沒有回答,或許根本就沒聽見,只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體裡的水都哭出來一樣。

  芳准只好嘆了一口氣,緊緊環住她,胸口那裡印著她的淚水,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翻騰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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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6:23 |只看該作者
好馬不吃回頭草

  回到長洲,天早已黑了。

  不過語幽元君的臉更黑,不要說胡砂,就連芳准也不太敢與她對視,只敷衍著笑了兩聲:「因路上見到有山賊欺負老人家,我們師徒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來遲了,語幽莫怪。」

  他撒謊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樣容易。若是胡砂,只怕早就被敷衍過去了,可惜對面站的是一位元君女神仙,她不過淡淡一挑眉:「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說罷一把掀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饒是她氣定神閒地打算過來問罪的,見到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聲道:「怎會弄成這樣!你太不小心!」

  芳准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語幽元君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稱得上「幽幽」二字。她輕道:「……跟我來,總得先把傷治好。」

  她轉身便走,芳准回頭對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擔心。」

  話未說完,卻聽語幽元君又道:「她也來。這裡有個客人一直等著你們,從下午等到現在。」

  到得一個偏廳,語幽元君將門一掩,袖子一摞,吩咐的十分乾脆:「把上衣脫了,快。」

  芳准卻有些猶豫,只道:「免了,袖子掀開便完事。」

  語幽元君眉頭一皺,美目含威,「你我之間的交情,還要顧忌這些?你將我當作什麼人了?」

  芳准低低咳了兩聲,朝胡砂那裡看了一眼,她烏溜溜的眼珠子正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自己。他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像微醺了一般,把臉別過去,輕聲道:「胡砂,你且轉身,不要看過來。」

  胡砂點了點頭,趕緊背過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准這才將上衣輕輕脫下,放在椅子上,抬頭見語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聲,道:「開始吧,要麻煩你了。」

  語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這厚臉皮的也會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們來看看你這德性!」

  因胡砂不看過來,他哪裡還有一絲尷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遲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語幽元君一面以法力試探他受傷程度,一面嘴上不饒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沒良心的東西。」

  胡砂在前面拎著個耳朵在仔細聽,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說一句這傷治不好之類的話,誰知聽了半天,他倆都在說俏皮話,時而互損,時而假意互捧,對傷勢隻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元君到底心細些,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便道:「快好了,別在那邊亂晃,礙眼的很。」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到底讓胡砂鬆了一口氣,正要找把椅子坐一會,忽聽門口有小童報導:「元君大人,那個客人聽說芳准真人回來了,趕著要來見呢,攔也攔不住。」

  語幽元君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家徒弟還是這麼冒冒失失地,沒規矩的很。罷了,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人狂風似的捲了進來,直接衝到芳准面前,劈頭跪下,道:「弟子參見師父,元君大人!」說罷抬起頭來,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胡砂「啊」了一聲,輕叫:「大師兄。」

  鳳狄朝她微微點頭,當作招呼,面上神色卻有些尷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當日金庭祖師驅逐胡砂下山,他卻不能與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芳准早早就把外衣給披上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面問道:「你急衝衝的過來,難道是清遠也出現了凶獸?」說完突然又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道:「就是出現凶獸,來找為師也沒用。」

  鳳狄的眼神簡直能用哀怨來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頭低聲道:「不,是師祖……他、他讓我給師父和師妹傳話來著,因為知道你們現在長洲,便畫了地圖讓弟子前來……」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從生洲過來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著茫茫大海,三個月就能找過來,對你來說也算不容易了。」

  鳳狄說道:「師祖說,因為當日我也在場,所以過來帶話方便些,就不勞煩與其他弟子解釋了。他還說……」

  「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語幽元君聽了半天,見他還沒講到點子上,不由性急起來,「你師父傷才治了一半,有什麼要緊話趕緊說!這孩子,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鳳狄被她一吼,頓時大慚,垂頭半晌不語,最後道:「師祖說,此話只能帶給師父與師妹……」

  語幽元君哼了一聲:「幹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傳話!你以為這裡是清遠山啊?」

  鳳狄索性不說話了,靜靜盯著芳准的衣角。

  芳准只好過來和漿糊:「語幽,或許涉及了清遠的內部事務,不好叫外人聽見。這樣吧,鳳狄,胡砂,我們去外面說。」

  語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腳一跺,怒道:「我走!」跟著就氣呼呼跑走了,把門摔的震天響,嚇得門口小童跪了一片。

  芳准嘆了一口氣,將衣帶繫好,起身道:「有什麼事起來說,師父讓你帶什麼話?」

  鳳狄低聲道:「師祖說,讓您立即回清遠,不許再任性私自下山遊蕩,師祖他很擔心您的身體,說外界穢氣眾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惡化。」

  芳准定定出了一會神,道:「就這些,沒有了?」

  「剩下是讓帶給師妹的話。」

  芳准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喃喃道:「師妹?師父不是已經將胡砂趕下山了麼?如今還要用這舊名號做什麼?」

  鳳狄搖了搖頭,有些不認同地看著他:「師祖並非此意。」

  芳准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在清遠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與你師祖關係近了許多,說三句話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鳳狄面上不由一紅,緊跟著又變作蒼白,囁嚅道:「師父……弟子……」

  芳准溫柔一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拿出點大弟子的架勢來,別總在長輩面前抬不起頭。師父讓你帶話給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聽的吧,那麼我便出去了。」

  鳳狄急道:「師父!你真是……」他簡直無語。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來喝,笑道:「既然這樣,那你說吧。為師絕不插嘴。」

  鳳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帶愧疚地看著她,低聲道:「胡砂,那天大師兄沒能幫上你,心中十分難過。」

  胡砂勉強笑道:「大師兄……你、你別這麼客氣,其實離開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場,總不能再給清遠帶來什麼麻煩。」

  鳳狄默然片刻,道:「師祖有話讓我帶給你,希望你也回清遠,重新做清遠弟子。他當日對自己的魯莽決定也十分後悔,還希望你不計前仇,回歸清遠門下。」

  這番結果是胡砂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以為金庭祖師讓鳳狄帶話,叫她離芳准遠些,不許糾纏他,誰知竟是讓她回歸師門。念及此處,她眼眶不由微微紅了,低聲道:「我怎麼會恨他……他與青靈真君完全不同。」

  鳳狄欣慰地一笑:「你能這樣想,便不枉師祖令我奔波萬里前來傳話。他還得知你們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託付我再說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終歸不好,何況如今它需要師妹的活人生氣來養,這五年正是緊要關頭,出了差錯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將水琉琴帶回清遠,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潤,想必癒合神器要快上許多。」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會知道水琉琴需要我來養?」

  鳳狄面上浮出一絲無奈痛惜的神色:「師祖身在清遠,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鳳儀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異常……當日便昭告清遠,將他逐出師門……我、我還是沒能阻止。」

  他不提鳳儀還好,提到鳳儀,胡砂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將水琉琴緊緊抱住,像是要尋找什麼依靠似的,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鳳狄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啟程回清遠吧。回去總好過你一人在外面飄蕩,對神器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胡砂怔了一會,突然問道:「大師兄,如果……我說不回去,師祖有什麼安排嗎?」

  鳳狄頓時一呆:「不回去?為什麼?」

  她別過臉,淡道:「不為什麼,我就問問,倘若我決定了一個人漂泊在外,不願回去,師祖要怎麼辦?」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荒謬!你一個人能做什麼?就算是為了被你損壞的水琉琴,也不可這般自私妄為!」

  胡砂沒說話,只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半晌,說道:「我不想回去。」

  鳳狄冷冷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只覺此人不知好歹之極。他冷道:「也罷,你不願回去,師祖也不強迫你。只是水琉琴卻得讓我帶回清遠,神器不容你亂拿亂抱。」

  胡砂笑了笑,輕聲道:「我總算明白師祖的意思了,原來就是想要水琉琴。將我勸得回到清遠,再將水琉琴要走,是麼?當日師祖逐我下山,明明說得十分義正言辭,如今見我得了水琉琴,卻改了態度,變得真快。」

  鳳狄不由大怒,臉色鐵青:「胡砂,你放肆!」

  她用力搖了搖頭,突然正色看著他,說道:「大師兄,我不會回去了。我與清遠兩不相干,不曾虧欠過他們,他們亦不曾欠過我,放肆這兩個字,請你收回。另也勞煩你帶話給金庭祖師,就是現在將水琉琴要走,也沒什麼用,它如今只認我一個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沒辦法令它恢復。既然是我的東西,別人來強行要走,我總有拒絕的餘地,清遠也不至於為了搶奪他人物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吧。」

  鳳狄臉色更難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聽話天真的小師妹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決絕的一面,只因未曾見過。

  他張嘴還要說,卻聽芳准在後面輕輕笑道:「說的不錯,胡砂,師父支持你。師父也不回清遠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後恢復,諸般雜事都了結,再談回去。」

  胡砂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互相都覺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兩個人就此離開也是不錯的選擇。又新奇,又期待。

  鳳狄急道:「師父,你怎麼也……」

  芳准笑吟吟地打斷他:「為師要走要回,都是為師的事。你若不放心,就當為師擔心水琉琴,在外護著她便是了。廢話嘛,就少說兩句吧。」

  鳳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終於明白今日是絕對說不動他們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說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著師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芳准失笑:「你都這麼大了,還要纏著師父?不怕你師祖怪你?」

  鳳狄面上一會紅,一會白,低聲道:「總之……弟子要照顧師父!……還有師妹。」

  芳准把手一拍,起身推開窗,讓星光撒進窗臺,良久,終於說道:「好,明日咱們師徒三人便離開這裡,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一次隱居生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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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

  鳳狄原本以為芳准只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這位師父從以前開始就愛說笑話,逗得人急個半死,再慢悠悠地來哄,惡趣味十足。

  誰知這次他卻想錯了,芳準是動真格的。

  語幽元君來送的時候,眼睛有些紅腫,儘管撲了胭脂遮掩,還是能看出她一夜沒睡,很是神傷。

  她定定看著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裡心底的時候一樣,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擔心。」

  芳准抬手將她垂在腮邊的一綹長髮輕輕順過去,柔聲道:「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有空我自來看你。」

  語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紅,為她強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總覺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見不到你似的。不管怎麼說,有任何困難,誰要為難你,只管來找我。語幽為朋友,肝腦塗地。」

  芳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忽而又輕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像個逍遙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語幽元君嘴唇翕動了一下,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麼。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很溫柔:「我卻很喜歡這樣的性子,親切的很。」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酸澀,反而露出個嬌蠻的笑容來,嗔道:「還說喜歡!明明說好了要在這裡住三個月,才過幾天便要走。你向來不拿我們的約定當回事!我還能怎麼辦?只得由你去了!」

  芳准哈哈大笑起來,將站在旁邊發呆的胡砂一提,從眺望塔的白玉視窗縱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揚了起來。他朝她揮揮手:「下次吧。下次我們定然要在你這裡住上一年半載,那時可不要將我們趕走!」

  語幽元君急急追到窗邊,只見他身姿矯若游龍,在空中輕輕一轉,踏著祥雲飛走了。

  他說我們。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流了下來。

  直至飛出長洲,腳下變作了茫茫大海,鳳狄才踏雲緩緩追上,低聲道:「師父,真的要離開清遠嗎?再也不回去?」

  芳准詫異道:「為師說過再也不回去的話麼?只說離開一段時間而已,你這孩子怎麼誤解得這麼厲害!」

  鳳狄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說,小乖還留在芷煙齋,沒人照顧。」

  他一說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腦袋,嘆道:「確實,竟把它忘了,該罰。鳳狄,你回一趟芷煙齋,將小乖也帶出來吧。我們在玄洲相會。」

  鳳狄立即答應了個是,跟著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芳准嘆道:「路癡路癡,為師也要替你害臊。往東是生洲清遠,你找到小乖,讓它給你帶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鳳狄紅著臉趕緊飛走了,沒飛多遠,就聽胡砂怯生生地說道:「大師兄,那是往南……」

  他向來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被破壞的成為零蛋。

  鳳狄一聲不吭,耳朵紅得像瑪瑙,最後到底還是走對了方向,飛遠了。

  胡砂從昨晚到現在都是心情鬱鬱,到如今才露出一絲明媚笑容來,輕道:「大師兄一點也沒變,讓人不敢放心他獨自出門。」

  芳准將她輕輕一放,改提著她的背心為握住她的手,並肩立在雲頭。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這一點沒變。剛入門的時候,卻比現在要可愛得多。」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著他,期盼他多說些鳳狄小時候的趣事,芳准果然從善如流,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他名字裡取一個狄字嗎?鳳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專司儀樂的世家,曾經有幸為西王母彈奏過樂曲。因著家族名稱中有一個狄字,他拜入師門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道號加上這個字,所以才有了鳳狄。」

  「這孩子小時候沈默寡言,成天只是躲在房裡擺弄那些樂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聽話,那段日子,真是對我言聽計從,看我的眼神都崇拜的不行……哎,怎會像現在這般老成死板,我對那段日子可懷念的緊。」

  胡砂偷偷想,師父對她那麼好,只怕是因為自己和大師兄小時候差不多吧,對他言聽計從的,崇拜的要命。真是個虛榮的師父。

  「不過鳳狄從小對修行就不怎麼上心,確切來說,他資質也並非一流,起初我還擔心他百年之後不能開壇授業,直到鳳儀來了。」

  芳准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裡不說了。

  胡砂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他……他以前又是什麼樣,您能說說嗎?」

  芳准出了一會神,才繼續說道:「鳳儀——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好十七歲,病得快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帶回清遠治病。他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趴在視窗見我教鳳狄口訣,我念了三遍,鳳狄還沒記住,他卻已經背了出來,我二人都十分吃驚。那時便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不過他沒答應,只說自己要去找青靈真君,將來這裡的理由與我說了一遍……就與你那時一樣。我疑心大起,將此事說給師父聽,卻被他喝令立即將鳳儀趕走,我第一次忤逆師父,強行將他留下收徒,為此師父有許多年都不願見我。」

  胡砂沒說話,倘若他知道以後鳳儀會變成這般模樣,還會執意收徒嗎?鳳儀鳳儀,實在是辜負了他,辜負了一番慈愛之心。

  芳准眉頭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鳳儀入門之後,學什麼都是飛快,不到兩年就快趕上鳳狄了。要知道,鳳狄可是比他早入門二十年,自己師弟要超過自己,顯然很打擊他的自尊,鳳狄的性子也相當傲氣,這才開始認真修行。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到底還是鳳儀略勝一籌,你若是不來,我原本就打算將所有的本事傾囊而授給他。事到如今,只能說與他緣分已盡,別無他法。」

  胡砂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他自己的錯,還是青靈真君的錯?實在是說不清。

  「胡砂,無論是人還是仙,在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反抗,不得不低頭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頭,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他低聲說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這樣……其實等於就是低頭,還是低得最殘忍的那種,你明白麼?」

  胡砂看著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時想到慘死的莫名,他順從了,最後還是死去。一時又想到鳳儀,他反抗了,成魔了,變得無比可怕。

  這一條路,要怎麼走下去才好?

  ×××××

  玄洲多山,景緻或秀美或險峻,令人目不暇接。

  而眼前這座山,甚至不可以稱為「山」,因為它從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組成,東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間,像是一把怪異又鋒利的匕首,要將天給割開似的,望一眼便神為之奪,腿肚子不由自主要發顫。

  正因為未曾有人能夠攀上,所以他們無法見到山頂的美麗景色。與陡峭的山勢不同,山頂十分平整,長滿了各類綠茵茵的樹木,最高處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蓋著,經過日光的洗禮又變成瀑布,自岩石縫裡衝擊而下,飛珠濺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水汽凝結而出的彩虹,美麗異常。

  水潭旁種了幾畦杏花,這裡卻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煙齋了,還未到杏花盛開的日子,只能見到光禿禿的樹幹。杏花林裡和芷煙齋一樣,建著幾座瓦屋,瓦屋前還有兩座茅屋,因為芳准的怪癖,只愛住茅屋,不愛住有瓦片的。

  胡砂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沒想到山頂的景色與芷煙齋如此相像,連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給她解釋,才明白原來他很早便在這裡建了一座類似別院的地方,閒時喜歡一個人出來玩,便住在這裡,安靜又清雅。

  和住在芷煙齋一樣,中間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間,推門進去,佈置與芷煙齋並無二樣,只是山頂霧氣重,被縟都濕嘰嘰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都疼,苦著臉梳洗一番,出門就見芳准在樹下打坐。她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去水潭那裡打點水回來存著,忽聽他說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修行吧。我親自教你。」

  她心中頓時一喜,趕緊湊過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師父教的可比大師兄好多了,上回騰雲也是您教會我的!」

  芳准睜開眼,含笑道:「那個不算教,今兒起才算真的教你。來,坐下。」

  胡砂頭皮頓時發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兩條腿盤成麻花狀,做什麼跌坐蓮花。

  芳准奇道:「你做什麼?把腿當作麵條麼?」

  不是要跌坐蓮花嗎?胡砂無奈地看著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腿盤好,疼得眼冒金星。

  「你初初修行,擺這種姿勢只會分心,欲速則不達。來,放鬆,隨意找個自己喜歡的盤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蓋,忽又像是被燙了似的,趕緊縮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閉上,道:「坐好之後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彼時他輕柔的聲音像春風一般,吹進耳朵裡,一直吹到全身各處,每一處都舒展了開來,說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鬆了下來,隨著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再次睜開眼,只覺雙眼所見與平日大不一樣,似乎處處都充滿了精氣,連樹下一株剛剛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機勃勃的。

  胡砂慢慢打量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體裡也有說不出的舒適輕鬆,一時竟不想說話,只願多看看,多體會一下這新奇的感覺。

  耳畔傳來癢癢的感覺,像是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碧藍色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登時唬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過一會,終於還是伸出舌頭在她臉上刷地一舔,權當打招呼了。

  胡砂啼笑皆非地摀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來了……啊,是大師兄回來了嗎?」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果然見到鳳狄與芳准站在茅屋前說話,她趕緊跑過去。

  「大師兄,你回來的真早,我和師父還以為你要過好幾天才能找到這裡呢。」她笑眯眯地說著。

  鳳狄先前不知與芳准說著什麼,神情凝重,這會見到胡砂,便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因見胡砂正在打坐,便沒去相擾。你如今修行進境不錯,以後還要保持這種勤勉。」

  說罷又與芳准拱手道:「師父,日後督促教導師妹的責任,還是讓弟子來承擔吧。如有遺漏不妥,您再指點。」

  還是大師兄來教?胡砂嘴上不說,面上卻早已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說他教的不好,只是她心底更願與芳准親近些,對這個冰山似的大師兄很有點畏懼。

  芳准笑道:「不用,為師總不能白白為她叫一聲師父,卻什麼也不教她。何況這五年對胡砂來說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專心修行為上。」

  鳳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動,輕道:「可師祖說,您的身體……」

  「為師身體好的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鳳狄要親眼看看麼?」

  可憐的鳳狄登時漲紅了臉,趕緊拱手行禮掉頭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餵雪狻猊。」說著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芳准笑嘻嘻地看著胡砂,柔聲道:「打坐效果不錯,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雜思,比為師想得還要好。」

  胡砂因著被誇,連脖子都紅了,只會傻笑。

  芳准倚著門框,輕道:「你去吧,照著我說的法子,再坐一個時辰。午後來找我,教你其他的。」

  胡砂歡快地跑走了,她充滿了希望與活力,未來於她來說總是光明大過黑暗。

  芳准覺得自己對這種溫柔的活躍很是迷戀,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他咳了兩聲,用袖子壓住唇,再放開,上面是一片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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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一簾幽然夢 春風十里溫柔情

五年之後


  天像被墨水染過似的,風雨雷電交加。

  在這種天氣,投宿客棧的人反而會多一些。故而路邊一個小小的客棧一直沒熄燈,掌櫃的撐在臺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來幾個客人。

  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蓑衣的人捲著風雨衝進來,斗笠還在一個勁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憊,他喘著氣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櫃驚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趕回了?不是說山塌了麼?」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聲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這樣一嚷嚷,本來一樓小廳坐的人不多,一時間都朝他那裡看去。那人指手畫腳,儼然激動之極:「真的是仙女!本來碧山那邊塌了一大塊,根本沒辦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裡。後來那個仙女就來了,念了幾句咒語,泥土就一起讓到兩旁,當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於是有人問道:「那仙女長什麼模樣?什麼名號?日後也好建個祠堂供她啊。」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慚愧:「這……我們都忘了問,主要第一次見到仙女,都傻了。不過仙女娘娘的仙容我還是記得的,臉如滿月,眉若柳葉,穿著五彩的羽衣,身後還跟著兩個漂亮小童子,風姿卓越的很啊!」

  客棧裡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羨慕他能親眼見到仙女娘娘。

  靠著南邊角落裡,坐著一個布衣少女,正在喝茶,聽得他這樣說,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低頭看看自己,怎麼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處。至於臉如滿月,眉若柳葉,只怕就更不靠譜了。

  她見客棧眾人聽得有趣,不由撥了撥脖子上的紫色大綢圍巾,露出半張臉來,膚色潔白,下頜尖俏,烏溜溜的眼珠子,透著一股嬌憨,一絲嫵媚。

  招來小二結了茶錢,她懷裡抱著個布袋,裡面也不知裝了什麼,起身要上樓。

  路過那人身旁,她還特地轉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沒認出來,她笑嘻嘻地便去客房睡覺了,直走到樓梯拐彎處,還聽那人在嚷嚷什麼「豐滿妖麗」,「絕代風華」,讓人好生想笑。

  關上房門,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原本她遮住臉做好事是不讓人認出來,不過現在發現完全沒這個必要,她就是大刺刺地往那人面前一站,臉貼臉,他也未必認得出開路的「仙女」是她。何況,她還沒成仙。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頭,因著外面風雨交加,布袋裡的水琉琴感應到水汽,像是很高興,發出微微的鳴聲。

  把布袋解開,水琉琴便呈現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來,像五年來每天晚上睡覺前做的那樣,用手輕輕在上面撫摸著。

  這琴與起初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同,因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氣復活的,冰藍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層血色來,若隱若現,像活的一樣。被胡砂撫摸似乎也是一件令它喜悅的事情,在她掌中微微顫抖起來,神光流轉,要說話似的。

  胡砂摸了半天,只摸到四根弦,到底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冒出來?再不出來,第二道天罰就要降臨,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燒死了。」

  水琉琴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只能在那裡無辜地顫抖著,抖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便偃旗息鼓不鬧了。

  胡砂把梳子一丟,抱著水琉琴便倒頭大睡。剛要睡著,卻聽有人在外面輕輕敲窗戶,一面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窗,卻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臺上,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帽子上還滴著水,仔細看去卻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妖孽無比,眼睛底下一顆紅紅的淚痣,好像隨時會哭給你看的模樣。

  胡砂一見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紙小人三號!找我有事嗎?」

  這名字還是胡砂給起的,因為芳准的白紙小人眾多,都沒有名字,每個還都負責不同的領域,譬如上回照顧胡砂的那個老氣橫秋的小丫頭,就是專門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紙小人一號。

  二號是那金甲神人,雖然他並不是白紙小人,而是更高級的存在,不過胡砂弄不清楚,於是堂堂神將大人被取名白紙小人二號,據說為此他找芳准哭了好幾回。

  至於這妖孽又漂亮的男人,看著很風騷,功用不過是用來通風報信,因他腳程極快,關山萬里也不過瞬息之間到達,胡砂給他取名白紙小人三號,他還覺得很有個性,高興的不行。

  白紙小人三號先生為難地蹙起雙眉,桃花眼裡又開始凝結水汽,其實他不過是在思考怎麼傳話而已,隔了一會,他才說道:「芳准讓我帶話,你要是過半個時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藥了,還要把那些藥草都燒掉。」

  什麼?!胡砂跳了起來,險些把水琉琴給砸了。

  「這……有暴風雨,我才說在外面住一宿,師父也不至於這樣吧!」她鬱悶極了,趕緊穿衣穿鞋。

  三號先生同情地望著她:「芳准也是擔心你,五年來你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眼看水琉琴要修復好了,只怕還有人來搶,你一個人在外面危險的很,還是趕緊回去吧。」

  胡砂黑著臉把包袱一提,撅嘴道:「那還不是因為他連自己治病要用的藥草都懶得採!我才出門幫他採藥,你看,這麼一大包呢,夠他吃個一年半載的。」

  抱怨歸抱怨,她還真怕芳准把藥草燒了再也不吃藥,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的出來。當下趕緊捏了訣騰雲而起,急急往回趕。

  芳准這幾年身體很明顯不行了,雖然他從不承認,但有一次被胡砂撞破他嘔血的場景,便再也瞞不下去。

  他自十幾歲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掉,從此就比常人體弱。金庭祖師要他留在清遠,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仙山靈氣充沛,對他身體大有裨益。上回被檮杌打了一掌,剛過去沒多久,又遇上天火降臨,雖然後來傷都被治好,然而對他身體也是不小的消耗,加上失去了仙山靈氣庇護,發作起來真正狠毒異常。

  胡砂哭著纏著求了很久,才從他口中問到藥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藥的,成仙之後覺得那藥苦得不行,便偷偷丟了。他人又懶,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自大的很,總覺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藥,若不是胡砂跑了幾千里的路專門為他採藥,親手熬製了求他吃,只怕他到現在也還是任性地撐著。

  所幸,藥草到底還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來,他臉色明顯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只有一點麻煩,每天哄他吃藥是最頭疼的。她以前也不曉得芳准有那麼多怪癖,怕苦,怕燙,怕藥味,任性得令人髮指。

  這次又說要燒掉藥草,真真讓人咬牙切齒。

  胡砂懷著一肚子悶氣,衝回山頂,從頭到腳都被淋濕了,也顧不得擦一下,氣呼呼地敲他房門。

  沒一會,芳准便端著燭臺笑眯眯地開門了。

  「師父!你太任性了!」胡砂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你要我趕緊回來隨便吩咐一聲就是,幹嘛要用不吃藥來嚇我?」

  芳准無辜地看著她:「為師方才做了個夢,見你被青靈真君搶走了,心裡很有些不好的預感,於是讓三號趕緊去接你。如今見你沒事,師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典型的轉移話題!胡砂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個呆呆的小姑娘了,這種無聊的謊話就能騙到她?

  她將濕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新採的藥草,我去替你熬藥。」

  芳准將她袖子輕輕一拉:「不急,看你像從水裡撈起來的模樣,先擦擦乾,別生病了。」

  他抓著袖子替她擦臉,把黏在腮上的頭髮撥開。胡砂警戒地瞪著他:「師父,藥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時間也沒用。」

  他無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愛啊,現在怎麼快和鳳狄一樣了。師父好懷念以前的小胡砂。」

  胡砂撅著嘴不說話,芳准索性也不說了,將她的臉擦乾,順便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耳後去,又看了她一會,突然輕道:「胡砂,你長大了。個子也高了。」

  她愣了一下:「……有嗎?」

  芳准點了點頭,將她牽到銅鏡前,兩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個子快趕上他的了,因著五年過去,她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先前青澀的稚氣早已消失,身材也圓潤窈窕起來,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將她當作芳准的妹妹來看。

  芳准定定看了一會,輕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了。」

  胡砂回頭看著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嗎?誰都不願意變老。」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可有時候,我卻覺得能變老也是很不錯的事。」

  銅鏡裡,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著她,屋裡燭火突然輕輕爆了一個響,胡砂如夢初醒,臉上情不自禁便紅了,像是怕靠太近褻瀆了他一樣,趕緊退開。

  「師父,你先休息,我去熬藥。」她急急走了出去。

  熬好了藥,還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點蜂蜜調味,芳准才肯喝。

  胡砂將藥端進自己屋子,放在窗臺上等它冷卻。一時間又覺得心頭有潮水在洶湧,像是喜悅,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紙筆,在玉版紙上畫兩個小人兒。

  左邊這個抓著袖子,替右邊那個小人擦汗,她在旁邊寫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長,瞳仁很黑,裡面映著兩個我。

  寫罷只覺心頭很甜,夜半淋雨趕回來的怨氣早就不知跑哪裡去了,倘若以後他都會這般替自己擦臉,她寧可淋上一百年的雨也不要停。

  胡砂咬著筆頭只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說寧可自己能變老。

  於是提筆在下面加上一行話:滄海桑田,不如攜手到老。寫完又覺得太過直白,癡心妄想似的,趕緊把紙揉成一團,丟火盆子裡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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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7:16 |只看該作者
夜半訪客

  藥放冷之後,胡砂便小心翼翼地端著去芳准的茅屋。

  他還沒睡,披著外衣倚在床頭,用剪刀剪新的白紙小人,一直剪了三個,放在桌上輕輕吹一口氣,三個小人便立即站了起來,像活了似的,手腳並用從桌上跳下,一落地便瞬間長高,化作兩男一女,個個眉目端麗,跪在他面前柔順的很。

  「胡砂,給他們取名字。」他把藥接過來,小小喝了一口,登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胡砂從善如流地從左到右指過來:「白紙小人十七號,白紙小人十八號,白紙小人十九號。」

  忽視掉那三人臉上的黑線,芳准豎起大拇指來:「真是好名字。原來已經有十九個了,這麼多。」

  說著反手就要把剩下的藥汁倒掉,胡砂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師父,要喝完!」

  他立即露出標準無辜表情:「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相信他才有鬼!胡砂瞪圓了眼睛,非看到他一滴不漏地把藥喝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芳准在後面嘆氣:「刻薄,死板,冷血,無情。」

  反正藥已經喝完了,他說什麼都無所謂。

  胡砂把空碗放到桌上,過來替他放下帳子,低聲道:「師父,不早了,喝完藥就睡吧。」

  芳準沒回答,只將剪刀拿在手裡不住的玩,忽然問道:「鳳狄回來了嗎?」

  她愣了一下:「大師兄不是接了破軍部的除妖任務麼?不會這麼快回來。」何況他又不認路,每次出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是找不回來的。

  芳准嘆了一口氣:「那便只能為師親自出馬了。」

  他雙指一撮,吩咐道:「你們三人,去山下將客人迎上來吧,別做得太過。」

  白紙小人十七到十九號立即答應了一聲,眨眼便消失在屋子裡,胡砂一頭霧水,茫然道:「師父,是有客人來?」

  芳准撐著下巴,懶洋洋地點了點頭:「算算日子,水琉琴最後一根弦就快出現了,這些不速之客只怕會越來越多。讓他們吃點苦頭也好。」

  胡砂急忙轉身:「我也去看看。」

  他飛快伸手拉住,用的勁大了些,胡砂一個踉蹌,一頭撞在他身上,鼻前只嗅到一股清幽的味道,藥草連帶著另一種香氣,令人陶醉。她一邊的臉頰蹭在他微微裸露出的一片胸膛上,頓時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託了起來,道:「你別去。水琉琴在你身上,萬事都要謹慎,莫叫別人佔了便宜。」

  胡砂默默縮了幾寸,點頭答應了。

  正是尷尬時,卻聽窗外傳來白紙小人們的聲音:「先生,作孽的妖魔已經帶上來了。」

  芳准推開窗,就見十八號手裡捏著一根軟綿綿的東西,通體銀白,微微瑟縮著,顯見是不行了。他露出一個笑容,輕道:「這蛇小妖我見過,青靈真君身邊有兩個道童,名為明武,明文。明文在石山舊殿被鳳儀殺了,這蛇妖原本是他的靈獸,沒什麼本事,此番前來,想必是一探虛實的。」

  十八號垂手等待他的指示,芳准搖了搖頭:「丟下山吧,它也是自身難保。」

  十八號剛要揮手將蛇妖丟下懸崖,突然「咦」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一般,緊跟著那奄奄一息的蛇妖突然伸得筆直,像一桿槍似的,「卒」地一聲,猛然紮進他胸口,十八號哼也沒哼一聲,猝然倒地,瞬間就變成一張破破爛爛的白紙小人。

  那條白蛇一直穿透了白紙小人,硬生生紮在堅硬的岩石裡,漸漸變得又粗又長,最後從尾端「刷」地一下張開,孔雀開屏一般,分成兩隻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緩緩拍打。紮進岩石裡的部分也縮了回來,仔細看去,竟然是它的長嘴。

  一條白蛇,突然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妖鳥,連芳准都有些吃驚:「居然讓別的大妖附身在蛇妖體內!這個法術可是要遭天譴的!」

  話音未落,妖鳥雙翅一展,猶如颶風過境一般,周圍登時飛沙走石,煙霧騰騰,令人睜不開眼。此妖的威力自然比方才的蛇妖厲害了不知多少倍,十七號與十九號聯手對付,也吃力的很,時常要被它的大翅膀扇得飛出老遠。

  芳准見胡砂低頭揉眼,顯然是有沙子迷住眼睛了,他將手裡的剪刀輕輕拋出去,在半空中忽然變得十分巨大,金光閃閃,一把卡在妖鳥背上,竟令它無法動彈。只聽「哢嚓」一聲,它背上兩隻巨大的翅膀竟被剪子給剪斷了,再也揚不起任何煙塵,為十七號與十九號左右夾擊,很快就癱倒在地上。

  胡砂眼裡不知迷了多少沙子,痛得要命,怎麼揉也不行,兩隻眼紅通通的,眼淚一個勁往下淌。

  芳准托起她的下巴,湊過去仔細看,輕道:「別揉,都紅了。」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眼皮上,照著手背吹一口氣,這才把手放下:「現在好些了嗎?」

  胡砂吸了吸鼻子,默默點頭。真要命,她現在滿臉眼淚,只怕還有鼻涕,丟人到家了,師父的臉還湊那麼近!她刷地一下又漲紅了臉,惶恐地趕緊低頭,只怕被他看出來。

  芳准還湊過去看:「我看看好沒好,把臉抬起來。」

  胡砂急得頭髮都要燒起來,一個勁說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好了我好了!」

  芳准正要說話,忽聽庭院裡響起一個低柔慵懶的聲音:「師父,小胡砂。」

  胡砂乍一聽那聲音,渾身的血液都像被凍住一樣。

  多久了?多久都沒聽見這人的聲音?

  她慢慢回頭,耳中甚至能聽見脖子肌肉發出僵硬澀然的聲響,慢慢轉身,慢慢抬眼。然後,她見到了站在庭中的那個花衣少年。

  蒸騰的煙霧慢慢沉澱下來,在他身周。他與五年前完全沒有兩樣,穿著花裡胡哨的袍子,雙手懶洋洋地攏在袖子裡,眉目如畫,神情略帶著輕佻與涼薄之色,像是對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只是那一頭曾經美麗無比的烏髮,如今變成了火焰燃燒般的色澤,令她覺得很陌生,很陌生。

  胡砂細細抽了一口氣,只覺芳准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用怕,不是真人,是替身。」

  她還未反應過來,什麼替身,真人。她只覺心中無緣無故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那人這樣站著,同樣的姿態,同樣的神情,她卻覺得完全不認得他,就像當初在石山舊殿,他突然用死來威逼她的那個瞬間一樣。

  分不出,到底是恐懼,還是厭惡,抑或者,是疏離。

  鳳儀微微垂首,柔聲道:「師父,如今弟子的替身法術學得還不錯吧?應當不會辱沒師門?」

  芳准淡然一笑:「不錯,你學得很好。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如此深夜,你把替身用在青靈真君的妖魔身上,有什麼目的?」

  鳳儀抬頭定定看著他,眸光微轉,又望向胡砂,神情變得十分溫和:「五年不見,弟子身不隨師父,心中卻時常掛念。因為想到水琉琴復原的日子也近了,那些卑鄙的魑魅魍魎只怕要來打擾師父與師妹的清修,故而特來一探。見兩位安好,弟子心中十分欣慰。」

  芳准點了點頭:「你還有些孝心,不枉我教你一場。」

  鳳儀勾起唇角,朝前走了兩步,一直守在兩旁監視他行動的十七號與十九號立即動作了,一前一後夾擊上去,試圖阻擋他的前進。

  電光火石間,也不見鳳儀有任何動作,十七號與十九號卻同時倒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瞬間化作原形——白紙小人,而且腦袋的部分是斷開的。

  胡砂見他如此狠厲,心中不免發寒,情不自禁退了兩步,卻被芳准捏了兩下手,示意她不用怕。

  「鳳儀,你來的太早了。」他低聲說著,甚至有些遺憾,「水琉琴還沒修好,你怎麼這樣沉不住氣。」

  鳳儀一直走到窗邊,便停了下來,和以前一樣,懶洋洋地用手支著下巴,靠在窗臺上。

  像一幅畫,卻是一幅令人膽寒的畫。

  他說:「我今天不是來搶水琉琴的,我是想……來看看師父和師妹,順便和師妹說兩句話。」

  胡砂再也忍不住,大聲道:「我沒什麼跟你說的!當日你逼我去拿水琉琴,把我當作螻蟻。如今見水琉琴為我修復,又跑過來與我敍舊。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水琉琴我不會給青靈真君,更不會給你!你不要做夢了!」

  鳳儀苦笑了一下:「哎呀哎呀,小胡砂生氣了。你脾氣怎變了這麼多?以前是很聽話的呀。」

  芳准頗有認同感地偷偷點了點頭。

  胡砂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瞪他,惡狠狠地,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害怕地轉身逃走,她逼迫自己站在這裡,正面,面對他。

  鳳儀忽然湊近過來,睫毛幾乎要戳到她鼻子上,胡砂屏住呼吸,咬牙硬是不退後,由著他將自己仔細打量,最後輕輕嘆息:「你長大了,比小時候漂亮了許多。」

  她還是不說話,手指卻開始微微顫抖,似乎連髮梢都開始發抖。

  他的雙眼漆黑若谷,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猜不到他在想什麼,是要算計你,還是打算疼惜你。每一次她以為的疼惜,都是他的算計。每一次她以為的算計,其實是更大的算計。

  在這個人面前,她寧可化成灰,也不願去想,曾經,真有那麼一刻,她想要放棄一切,與他一起離開。哪怕只能活五年,也不要緊。

  「胡砂,這五年我時常想著你,不知你變成什麼樣了。如今一見,比我想得還好。」他抬手,像是要摸她,最後卻只是用指尖虛虛沿著她的輪廓劃下來,像在愛撫情人的肌膚一般,溫柔又纏綿地。

  「你想過二師兄嗎?」他問得很輕柔,甚至帶著一絲祈求的味道。

  她很清楚,他是在裝,可是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有的,她也時常想他。

  她初初去到清遠山,師父成日見不到人影,大師兄嚴苛冷漠,只有他對她最好,給她買吃的,柔聲安撫,和他說什麼好像都不用擔心。

  想他,那又如何?

  胡砂低聲道:「不錯,我天天想著你。但我想的是以前的二師兄,你對我的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很感激。但我想你,不代表我要被你侮辱,被你利用。你要弄明白這點。」

  鳳儀略有些震動,靜靜看了她一會,沒有說話。

  胡砂也不再說話,她與他,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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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7:31 |只看該作者
十八鶯

  「倘若……我是說倘若。」鳳儀垂下頭,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指在窗臺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倘若我說,是邀請你,甚至——請求你,與我在一起。為著不讓青靈真君繼續壓在頭頂作威作福,我需要你,也需要水琉琴。胡砂,你還是要一口回絕我嗎?」

  胡砂沈默了半晌,低聲道:「我不會成魔,不會為了報復,讓自己變得可憎。」

  鳳儀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如今在你心中,我是一個可憎之人。」

  胡砂的嘴唇抖了一下,到底還是撐著,什麼也沒說。

  鳳儀緩緩退了一步,雙手攏在袖中,輕道:「我本以為你會瞭解我,因為我們是同樣的受害者。後來我明白你不同,卑微的只願意活在眼下。胡砂,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恨你,每次見到你,都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那是一種恥辱。」

  她別過腦袋,淡漠地望著雕花窗櫺,良久,方道:「我不會為了你的認同而活。」

  鳳儀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上,了結這種恥辱。」

  她猛然抬頭,定定望著他的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也不會死在你手上。」

  鳳儀呵呵笑兩聲,輕飄飄地離地飛了起來,朗聲道:「話就說到這裡,很快還會再見的。師父,你要保重,別一個不小心病死了,弟子心中會難受。」

  芳准淡道:「你等一下,我有說讓你走了嗎?」

  鳳儀微微一愣,飛起的動作突然便僵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捉住一樣。他先是神色微變,跟著卻展開眉頭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師父還有什麼指教,弟子當然洗耳恭聽。」

  芳准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第一,你已不是我弟子,師父兩個字我聽著寒磣,請你收回去。第二,我可以誇你聰明伶俐,日進千里,不過就算你是當世第一天才,你的身體只活了區區五十五年,某些力量是沒辦法容納的。那些魔道的禁忌之術,遲早有反噬的一天。第三,如今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你身體損壞了很多,想要再得到水琉琴的力量,有大半的可能足以令你當場灰飛煙滅。這個結局,你可有準備好?」

  鳳儀眯起眼,輕笑道:「你以為我如今活著,就不是灰飛煙滅了?」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去死?」芳准笑吟吟地看著他,像是問你為什麼不喝茶一樣。

  鳳儀終於也說不出話來,帶著一絲無奈的神色看著他,好像還有那麼點委屈,怪他問的太無情,一點面子也不給他。

  場面一時僵在那裡,誰也不說話,大抵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芳准的冷場王稱號,當之無愧。

  不知過了多久,鳳儀突然轉了轉眼珠子,柔聲道:「師父,您安排我的事,我一定都做好,儘管放心便是。不必再將我困著了,倘若大師兄回來看到,卻又怎麼辦?」

  此話說得胡砂一愣,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前後關係。芳准卻慢慢皺起眉頭,目光沉沉,隱約露出一絲怒意來。

  鳳儀又柔聲喚了一下:「師父,弟子真的明白了,求您放開吧。」

  話音未落,半空中突然傳來鳳狄的聲音:「鳳儀!」

  胡砂心中大驚,抬頭一看,果然見鳳狄騎著雪狻猊回來了,臉上表情複雜之極,像是不可思議之極,又像是驚疑不定,還像是驚恐,在芳准與鳳儀身上來回看,臉色忽白忽灰。

  倒是小乖乍見到鳳儀,喜得仰天長嘯一聲,屁顛顛地衝到他跟前,打算像以前一樣與他親熱玩耍。不過跑到離他五尺遠的地方,卻又停了下來,疑惑地伸長鼻子仔細嗅,有些不敢過去。

  鳳儀對它笑了笑:「小乖,你還記得我。這麼多人,卻都不如你一隻畜牲有些良心,見了我還知道高興。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小乖眨了眨眼睛,遲疑地靠過去,後面的鳳狄與下方的芳准同時吼道:「別去!」

  它足下頓時一停,卻還是遲了。鳳儀寬大的長袖蛇一般飛舞起來,將它攔腰一捲,大約是勒得狠了,小乖發出痛楚的叫聲,為他拽過去,毫不憐香惜玉地揪住背心一塊軟皮,沉聲道:「師父,你別逼我太緊!那些事根本不是一點點時日就能做完的!你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把它剁成兩截!」

  到了這個時候,胡砂要再弄不清他故意亂說的目的,就真的成傻子了。他分明是擾亂視線,挑撥離間,其心可誅!

  小乖痛得嘰嘰直哭,不敢相信溫柔的二師兄會拿自己做狻猊肉靶子。它更不敢相信的事還在後面,芳准放開束縛之後,他居然還不放開自己,粗魯地抓著它的背心,在半空朝芳准行禮:「多謝師父。弟子這便告辭了。」

  語畢,抬手便將它狠狠朝岩石上擲去,鳳狄急急追上,一把將它抱住,好險沒有砸的頭破血流。

  鳳儀調皮地輕笑一聲,道:「大師兄,保重。」

  他縱身便要躍下山崖,鳳狄因抱著雪狻猊,來不及阻攔,只能乾瞪眼。

  忽聽身後有一陣清脆歡快的哨聲響起,像春天亂鶯飛舞發出的啼鳴聲似的,鳳儀下意識地回頭,卻見月夜下一道寒光朝自己射來,還帶著呼哨的聲音。他側身輕鬆地避過,誰知那東西竟像認得他一樣,掉頭又纏了上來,無論他躲到哪個方向,它都能迅速追上。

  鳳儀從未見過這種古怪的兵器,不敢硬接,身體一沉,打算直接墜下去,哪知那東西忽而伸長了,一圈圈將他圍住,「刷」地一下,他被上下左右圍了個結實。

  此時低頭再看,終於將這東西看了個明白。卻是十八把銀光燦燦,中間劈了一道細縫的小刀,因動作極為迅猛,所以有風流竄過縫隙間,便發出鶯啼般的脆響。

  鳳儀朝胡砂望去,卻見她手放在唇邊,儼然是在念訣,這十八根小刀,便是她的武器了。眼見十八把小刀,在空中上下懸浮,錯落有致,竟然將他圍得滴水不漏,鳳儀忍不住讚道:「小胡砂,你真進步了不少,二師兄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胡砂沒說話,只將手慢慢放下,「卒卒」幾聲響,十八把小刀將鳳儀在空中攪了個稀爛,紅光一閃,無數張白紙碎片隨風吹散了開來。對了,他用的是替身,十八鶯絞碎的不過是白紙小人而已。

  她手腕又是一轉,十八鶯發出清脆的啼鳴,速速飛回她掌心,十八把小刀橫著疊起來,只有五六寸長,刀身極薄,近乎透明,卻鋒利無匹。

  胡砂將十八鶯收回袖中,垂頭不語。

  她明明是將那個人趕走了,心中卻一點也不愉快,眼見鳳狄抱著雪狻猊落在地上,神情古怪地過來給芳准行禮,她忍不住輕道:「大師兄,他……是在說謊,想挑撥關係,你別聽他亂說。」

  鳳狄默然點頭,隔了一會,輕道:「他——今天來是做什麼?」

  胡砂搖頭道:「是來……想找我,把水琉琴給他。」

  「豈有此理!」鳳狄登時勃然大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許聽他蠱惑!以後不管他用什麼法子來找你,都別理他!」

  胡砂冷不防他用這麼大的勁,痛得差點叫出來。鳳狄卻毫無所覺,還在逼著:「胡砂!聽見沒有?他已經成魔了!還要拖你下水,你要是被他蠱惑,就是無可救藥!」

  芳准扶住胡砂的肩膀,將他的手按住,淡道:「你別衝動,放開她,慢慢說。」

  鳳狄飛快放開胡砂,難掩古怪的神色,望著芳准,良久,才低聲道:「師父,他已經成魔,人人得而誅之的魔。與他說話,甚至看到他都是對您的褻瀆……為什麼任由他跑掉?」

  芳准眸光一動,森然道:「你是說我放走了他?」

  他甚少用這種語氣說話,更極少露出陰冷的神情,此刻雙眸猶如凝冰碎雪一般,看得鳳狄心頭髮寒,垂頭猶豫道:「不……弟子不是……」

  芳准冷冷一笑:「聽說你師祖給你提了位置,做了破軍部副長老,不必拘泥百年之約,過兩年就能開壇授業了。為師倒要在這裡恭喜你,鳳狄,真是不錯。」

  他轉身走進茅屋,看了一眼胡砂,她又用那種溫柔又傷感的眼神看著他,那雙眸子像夢一樣不可捉摸。他頓了一下,這才將門關上,再無聲息。

  鳳狄被他誇得背後倒出了一片冷汗,暗悔自己失言。

  師父雖然平日裡和氣慈祥,從不說一句重話,但真正惹他生氣起來,卻很不得了,三言兩語便能將人說的無地自容。七十五年來他也只見他真正發過兩次火,一次是為了鳳儀入門,一次便是今日了。

  雖然知道他生氣的理由未必是自己,而是成魔的鳳儀,他心中還是不好受,忍不住抬手去敲門,打算和芳准賠罪。

  胡砂在後面輕道:「大師兄,現在別找師父了。他剛喝過藥,又被二……被鳳儀氣得夠嗆,讓他好好休息吧。」

  鳳狄只得把手放下,點了點頭:「……好,你也早點去休息。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別再想。」

  他轉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沒走兩步,聽見胡砂輕輕跟在身後,他回頭柔聲道:「還有什麼事?」

  胡砂幽幽看著他,低聲道:「大師兄,不是師父放他走,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是他的替身。就算抓住了也沒用。你……別聽他挑撥,讓師父生氣。」

  鳳狄嘆了一聲:「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胡砂微微一笑:「大師兄嫉惡如仇,所以反應才那麼激烈,我明白。對了,你升做破軍部副長老,怎麼不告訴我?好教我代你歡喜。」

  鳳狄見她笑得溫柔真摯,一張小臉在月下像蒙了一層白紗,玉也似的肌膚,心頭忍不住一動,不自禁也露出一絲笑,柔聲道:「也是剛剛才做,還未來得及告訴你和師父。如今不是知道了麼?」

  「這是好事,得慶祝一下。」胡砂想了想,拍手道:「明天你不出門了吧?回頭咱們下山買幾罈好酒,配上幾截鮮藕,叫上師父,你也能順便給他賠罪了。好不好?」

  鳳狄見她這般可喜姿態,情不自禁便說了個好。胡砂笑吟吟地與他又閒聊了幾句,確定明天的安排,這才轉身告辭了。

  鳳狄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忍不住喚道:「胡砂。」

  她回過頭來,露出疑問的眼神,他便猶豫了一會,道:「清遠如今有許多流言蜚語,對你與師父都不太好。日後……儘量小心,像今天見到鳳儀這種事,別聽他妖言惑眾,直接動手。知道麼?」

  胡砂點了點頭。

  「去睡吧。」他柔聲說著,目送她走遠了,再也看不見。

  他一時想到五年來她的種種處事行為,可愛之極,心中便是暖暖的,唇角露出一個笑容。一時又想到清遠的那些流言蜚語,以及今日見到師父與鳳儀相處的情景,心事又沉重起來。

  顛倒茫然了半日,這才默默進屋休息,一夜無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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