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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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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十四郎]銷魂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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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39:48 |只看該作者
若教眼底無離恨 不信人間有白頭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剛到清遠的那段時光。

  寅時左右她自己起來,去冰湖那裡跑上幾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個時辰,跟著練上半個時辰的十八鶯。

  天色快要亮的時候,便趕去若言堂聽講。

  金光閃閃的金庭祖師依舊面無表情,不偏不倚地,見到新弟子憊懶便毫不留情地責備,若遇到勤奮好學的弟子,也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揚。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會像曾經那麼有疙瘩,這位祖師爺行事作風,實則讓人敬佩。

  結果因著聽講的時候出神次數太多,胡砂又被點名批評了,惹得周圍弟子紛紛看她,交頭接耳地指指點點。

  聽講結束後,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竊竊私語,目光閃爍。

  白婷說大家都不相信謠言,很明顯是在安慰她。這種情況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嗎?

  好在經過了這麼多事,胡砂早已不把這些流言碎語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聽身後芳准喚她一聲:「胡砂。」

  周圍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紛紛避開芳准,躲在遠處偷偷看他倆說話。

  胡砂苦笑了一下,嘆道:「師父,我第一次這麼出名。」

  芳准不以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後沒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點了點頭,芳准笑得更開心,在她臉上一捏,轉身便走,一面擺手道:「那我先回銷魂殿,你在升龍台修行完畢別忘了早些回來。」

  銷魂殿?人群裡又是「哇」地一聲響,眾人都帶著「我們終於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來回在他倆身上轉。

  胡砂嘆了一口氣,臉上微微發紅。

  芳准回到清遠之後,不顧小乖的胡攪蠻纏,鳳狄的沈默以對,胡砂的無奈苦笑,硬是把芷煙齋改名成銷魂殿,還特地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掛在他茅屋上面。

  好吧,這應當是師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經過茅屋見到那三個字,不知為啥,總覺得很丟臉……

  胡砂搖搖頭,抬腳正要走,忽覺身後有人靠近,她急忙轉身,就見鳳狄滿臉隱忍地看著她。

  「……大師兄。」胡砂低低叫了一聲。

  他們回到清遠也有好幾天了,鳳狄自始至終不肯與她說話,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能不看她一眼。這還是他第一次自己靠過來。

  鳳狄似是猶豫了一下,跟著低聲道:「師妹,這裡畢竟是清遠,你與師父畢竟長幼有別。希望你們在外稍稍收斂些,不要教小輩們看笑話。」

  胡砂默然片刻,沒想到許久沒說話,他劈頭第一句居然是這個。

  「你是說,我和師父是笑話?」她小聲問。

  鳳狄臉色發白:「……我並非此意,只是如今清遠對師父不利的謠言眾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樣關愛師父,也應當謹慎言行。」

  胡砂本想反駁,但見他臉色十分難看,他向來又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只會守規矩,心中雖然關心,卻也說不出什麼好聽話。想到這層,她只得把一肚子話吞回去,默默點頭。

  鳳狄轉身走了,胡砂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心中只覺他好像變得極其陌生,以往不過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從裡到外都變成了冰山,充滿了拒絕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

  在花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找到武曲部,將來年的演武場安排計畫遞交之後,鳳狄緩緩出門,望著外面又熟悉又陌生的清遠山,和往常一樣,陷入茫然——回芷煙齋,應當是哪條路?

  在清遠住了七十五年,就連螞蟻也應當閉著眼睛都能認路了,他卻始終記不住。

  如此這般在山頭又晃了大半個時辰,越轉頭越昏,最後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華美殿前,這裡他倒是認識的,是專管接待外來客人的巨門部。

  鳳狄心頭一喜,正要過去找個弟子過來問路,忽見殿門從裡面打開,幾個鶴髮童顏的老仙人飄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長老們,其中一人更是與師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只是如今這幾個長老面上神情很是不快,沈著臉一言不發,停在殿前不知等誰。

  不一會,殿內又有幾人飄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師,神色淡然,另一人緇衣銅冠,一綹雪白拂塵搭在臂上,鬚髮如銀,神采湛然,卻是甚少出現的青靈真君。

  芳冶芳凝兩個師伯跟隨其後,神情肅穆。

  上河真人面沉如墨,忽然開口道:「金庭祖師,清遠何時淪為包庇罪人的場所了?我等再三前來,你卻始終讓芳准避而不見,是何道理?」

  是找師父的?鳳狄心中登時一驚。想到清遠那些謠言,估計桃源山這些人也是聽說了師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竊算在他頭上,過來興師問罪了。

  情況只怕不妙。

  金庭祖師淡道:「真人此話差矣,清遠向來專心於清修,甚少過問世事,何來包庇罪人一說。何況那些謠言只怕是有心之人胡亂傳出的,未必當真,諸位只為了捕風捉影,便三番四次前來打擾芳准清修,未免小題大做。」

  上河真人旁邊有個年輕些的長老,憋不住氣大聲道:「只怕並非謠言!分明有人見到芳准與自己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澗出沒!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實在罪大惡極!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竊,必然與他離不開干係!」

  金庭祖師神色一變,厲聲道:「仙人難道不知人言可畏嗎?!沒有切實證據就在這裡含血噴人,桃源山的修為還真是令本尊大開眼界!」

  桃源山幾個長老還欲再辯,一直在旁默然不語的青靈真君忽然呵呵一笑,拂塵一甩,搭在另一邊胳膊上,低聲道:「老夫不才,昔日聽說清遠有傳聞,老夫自海外拉人前來收集神器,因此傳聞過於荒謬,老夫懶得置辯。今日再看,當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誰,相信世人皆已明瞭,不必老夫浪費口舌。」

  金庭祖師神情淡漠,雙目緊緊盯著他,道:「如此說來,真君四處昭告我清遠妄圖收集神器,便是為了給自己洗脫嫌疑?」

  青靈真君微笑道:「非也,清遠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說得。聽聞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飛昇上神,金庭祖師這般袒護芳准,清遠想必來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師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將大門緊閉!今日起清遠再不收徒!若有閒雜人等前來相擾,即刻趕出!」

  鳳狄只覺掌心全是汗,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原來謠言不光是在清遠上下流轉,連外面都知道了嗎?青靈真君,桃源山幾位長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會隨意為惡劣的謠言所騙。

  無論他怎麼告訴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還是將他覆頂。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當日靈鶴突然攻擊鳳儀,他並沒多想,如今才覺得事有蹊蹺。那金琵琶必然是被鳳儀偷了,那時候他就已經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將雌鶴殺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鶴來報仇,假借自己之手將雄鶴殺死,不引人懷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陣風吹來,吹得他遍體生寒,鳳狄不由打了個寒顫,驚覺自己不知何時離開了巨門部,騰雲在空中亂飛。

  腳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應當是三目峰,離芷煙齋很近。

  他降下雲頭,思忖半日,到底還是決定去找師父,將此事說給他聽,看如何解決。

  清遠山頂到處冰封雪飄,唯獨三目峰綠意盎然,山腳下一方無名小湖,常年溫熱,弟子們豢養的靈獸常來此處洗澡。

  鳳狄剛剛靠近,便聽得湖邊有銀鈴般的笑聲,像是胡砂的聲音,撞在心頭,令人不禁莞爾。

  他不由放輕放慢腳步,靠在樹邊極目去望,卻見小乖在湖裡痛快地打滾,跟著呼啦一下上岸,劈里啪啦一陣甩,弄得胡砂滿頭滿臉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准身後,拉他做擋箭牌。

  湖邊紅花如火,映得她兩頰嫣然,雙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鳳狄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欲要不看,卻又不捨。

  「哦,芳准在此過得倒是很逍遙。」聲後有個含笑的聲音響起,鳳狄微微一驚,但覺那人走到自己身邊,白衫微鬚,正是芳冶師伯。

  他背著雙手,笑吟吟地看著湖邊一雙有情人,不知是不是鳳狄的錯覺,總覺他笑意未到眼底,雙眼冷冰冰的。

  鳳狄低聲道:「師伯,弟子今日無意路過巨門部……」

  芳冶笑著打斷他的話:「我早知你在附近,來找你也是為了此事。」

  鳳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師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麼叫人言可畏。謠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讓青靈真君前來問罪,這謠言只怕也未必空穴來風。不過無論是真是假,你師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煩。」

  麻煩?鳳狄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鳳狄,我問你,水琉琴是神器,對也不對?」

  這還用說嗎?他默默點頭。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攜帶玷污的,對不對?」

  點頭。

  「那你說,如今水琉琴卻被你師妹帶在身上,而且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並且你師父還護著她,這樣做是對是錯?」

  鳳狄又是啞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裡取出一個物事,緩緩遞到他手裡。

  「你師祖也有這個意思,水琉琴必須要歸還,如此才能令清遠上下立於清白之地。」

  鳳狄手腕微微一顫,低頭去看那東西,卻是一個手環樣的物事,通體漆黑,上面有無數密密麻麻的花紋,色澤暗紅,像凝固的鮮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輕道:「你這孩子,我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素來剛正不阿。你師父一時岔了念頭,走上歪路,誰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師祖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你,到時候如何做,你自己決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後,鳳狄才僵硬地動了一下,將那手環放在掌中仔細看。

  看了沒一會,像是被燙了似的,一把丟出去,手環掉在草叢裡,沒有一點聲音。

  遠處湖邊又傳來胡砂銀鈴般的笑聲,鳳狄只覺喉中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痛得厲害。

  她在笑,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緊緊與芳准抱在一起,容顏比花好。

  可這樣是不對的,她是被欺騙,她要被摧毀。

  鳳狄彎腰將那手環拾起,無聲地塞進懷裡,掉臉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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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0:13 |只看該作者
舊歡未展驚變到

  五月聚窟洲無念神宮有仙法大會,清遠上下都很興奮。

  仙法大會對年長弟子來說,是增進修為的良機,對年輕弟子們來說,卻是認識新朋友,甚至發展桃花運的機會。因各大仙山都不限人數,所以往往無念神宮人滿為患。

  胡砂沒有參加過無念神宮的仙法大會,只能從其他年輕弟子那裡聽說一些樂聞趣事,譬如上回聚會,誰誰遇見了誰誰,天雷勾動地火,如今孩子都快生了。再譬如誰誰喜歡誰誰,另一個誰誰卻總纏著前面那個誰誰,在仙法大會上痛哭流涕出盡洋相。

  胡砂聽得半明半白,一頭霧水。

  其實這些趣聞說穿了就是兩個字——「八卦」。

  在百無聊賴的仙山裡修行,八卦基本上是許多人興致勃勃過下去的目標,一點風吹草動的事情都能被說上十天半載,這邊廂胡砂與芳准的八卦才消停一些,那邊廂仙法大會的八卦便已層出不窮。

  可惜的是她就算回到清遠,也沒什麼機會趁著年輕去參加仙法大會,享受一下瘋狂的青春。

  金庭祖師明令下來,她和芳准兩百年之內不得離開清遠半步,所以什麼仙法大會那都是浮雲。在清遠上下幾乎走光了的時候,她也只有蹲在冰湖前面,用小樹枝劃泥巴解悶,身邊還蹲著同樣無聊的小乖。

  芳准在入定,他每天都有三個時辰左右的入定時間,這段時間誰也不能打擾他。

  胡砂用樹枝在鬆軟的泥土上寫字,寫了一首詩,一面笑吟吟地回頭問小乖:「這首詩你沒見過吧?」

  小乖從鼻孔裡發出一個高傲的噴氣聲,勉強低頭去看,一字一句地念出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哼!這種纏綿的調調,我才不喜歡!就是因為你一肚子春水,成天想著情啊愛的,才那麼笨,修為總也上不去!」

  「才不是!」胡砂瞪了它一眼,「師父都說我勤勉努力,修為大增!你沒唸過書看不懂就直說嘛,有什麼丟人的。」

  「我怎麼不懂?不就是一首情詩嗎?我隨便做一首都比它好一千倍。」小乖發威了。

  胡砂把樹枝一丟,拍拍手上的泥巴:「那好,你做一首我聽聽。」

  小乖頓時開始抓耳撓腮,因著臉上全是毛,也看不出是憋得臉色發青還是發白,隔了半天,果然是一個字也吟不出來。

  胡砂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懂。這首詩是我們那邊一個大詩人做的,是說因為心裡曾經真正愛過一個人,所以後面遇到再好的,也無法投入感情。你不覺得這種感情很真摯嗎?」

  小乖心不甘情不願,但因為自己沒什麼學問,方才出個了醜,所以乾脆不說話了。

  胡砂又在地上胡亂寫了好幾首淩亂的詩句,畢竟離家五年,很多都已經記不得了。

  看看天色,想必芳准入定的時間快要過去,她抬腳將地上的字跡胡亂抹去,起身道:「走吧,回去找師父……」

  話未說完,忽聽小乖歡呼一聲,掉頭朝後面撲去,她訝然地回身,卻見本應跟著師祖去參加仙法大會的鳳狄正站在湖邊,被小乖摟住肩膀,使勁舔他的臉。

  胡砂奇道:「大師兄怎麼回來了?不是要去參加仙法大會嗎?」

  鳳狄臉色原本有些蒼白,聽她這樣一問,卻又紅了,低聲道:「我……在一目峰下迷路很久,沒找到大門,去遲了……師祖讓守門弟子帶話,叫我留在芷煙齋照顧師父師妹。」

  果然是迷路,他真是個大路癡,家門口也能迷路。胡砂忍不住要笑,但見他滿臉尷尬神色,便把笑憋回去,只道:「正好師父入定的時間要過了,咱們一起回去。他在杏花樹下藏了許多美酒,今天騙他拿出來喝。」

  鳳狄勉強笑了笑,把頭一點,跟在她身後往杏花林走。

  走了一半,他忍不住低聲道:「胡砂,你當真不打算將水琉琴還回石山舊殿?」

  胡砂剛摘了一枝杏花放在手裡把玩,聽他這樣問,不由一愣:「當然不會還,不然水琉琴豈不是要殺死更多無辜的人?何況它是我用血肉養好的,於情於理都沒有還回去的說法吧。」

  鳳狄沈默半晌,又道:「那是神器,你怎能私自拿走。」

  胡砂笑道:「可師父說水琉琴已經屬於我了,他說得自然是沒錯的。」

  鳳狄心中猛然一沉,正要再說,忽聽小乖朝天叫了幾聲,聲音甚是尖利,兩人一齊抬頭,卻見好幾個鬚髮銀白的老頭兒落在林中,當中那人白衫微鬚,正是芳冶。

  鳳狄臉色又變得蒼白,低低喚了一聲:「師伯……您先別……」

  芳冶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只沉聲道:「孽徒胡砂,你私自竊取神器,禍連清遠,今日要將你押送回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歸還水琉琴!」

  胡砂大吃一驚,舉目一個個望過來,對面那些老神仙個個面沉如水,她認得兩個。一個是桃源山的上河真人,另一個緇衣銀髮,卻是許久未見的青靈真君。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當下退了兩步,冷笑道:「要我歸還水琉琴是假,其實是你想要吧?真君大人!五年前,我還沒謝謝你花費心思,千辛萬苦將我從海外拉到這裡來!」

  青靈真君神色不變,垂頭輕道:「這位姑娘,老夫並不認識你。如此胡言亂語,只會讓芳准真人更加難做,神器乃天神之物,凡人不得玷污,還請你速速歸還,俯首認罪才好。」

  胡砂別過頭,淡道:「我是不會把水琉琴拿出來的,別做夢了。」

  青靈真君不再說話,只將拂塵輕輕刷過肩頭,垂首闔目。

  芳冶退了一步,躬身向那幾位老者肅然道:「孽徒甚是頑劣,我清遠為避嫌,不便出手,還要麻煩諸位真人了。」

  桃源山那幾個老頭默默頷首,然而對面站著的到底是個小姑娘,他們並不好用降妖除魔的法子來制服她,其中一人從袖中取出一捆淡金色的細繩,修仙之人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鎖妖繩,一旦拴住妖物,念動束縛咒,若非檮杌那種上古凶獸,尋常厲害的妖魔都是動彈不得。

  那人低聲道:「姑娘,你莫要冥頑不靈,回頭是岸,速速與我們前往石山舊殿才好。」

  胡砂臉色煞白,聲音略帶顫抖,氣勢卻絕不輸人:「就算我拿了水琉琴,與你們桃源山有何相干?此事是我與青靈真君之間的恩怨,你們插什麼手?!」

  上河真人正色道:「此言差異,天神遺物是何等物事,豈能被你這不動規矩的黃毛小兒隨意玷污。何況此事並非與桃源山無關,原本寶塔中供奉的神器金琵琶,想必也是你那師父叫自己的徒弟偷走的。解決水琉琴之後,還要再找芳准討個公道!」

  話未說完,只見胡砂面上猶如冰霜籠罩,抬手間寒光吞吐,正是要喚出水琉琴。

  對面眾人都是大驚,她若是喚出水琉琴,以神器之力來相抗,他們幾人對她就毫無辦法了。

  倏地眼前金光一閃,卻是鎖妖繩拋了出去,此物最靈,一旦拋出,不捆住妖物絕不甘休。

  胡砂只覺身上一緊,眨眼間從頭到腳就被捆了個結實,連脖子都不能動一下。

  鳳狄急急走了幾步,護在她身前,顫聲道:「師伯!諸位前輩!胡砂年紀尚小,還請諸位手下留情……」

  「鳳狄,退下!」芳冶陡然大喝一聲,神情極嚴厲。

  鳳狄渾身一顫,面上露出哀痛欲絕的神色來,輕聲哀求:「師伯,求您放過胡砂……」

  芳冶冷道:「我讓你退下!沒聽見麼?還記得前幾日你答應了我什麼?」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眼怔怔地望著他,輕道:「……大師兄,你答應他們什麼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來,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胡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也一直懷疑我和師父?你也相信那些謠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麼遲到了沒走,你就是要留在這裡看守我們,好讓這些人來給我們判斷對錯?」

  不是這樣!

  他猛然蓋住額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裡一樣,狼狽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麼樣的面目再去面對她。

  身後傳來十八鶯歡快的啼鳴聲,簇簇幾聲響,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層鎖妖繩被十八鶯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因著她的武器十分古怪,眾人從未見過,不由稍稍一愣,只在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轉,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肆,令人不可逼視。

  「不能讓她摸琴絃!」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老頭子四面八方地衝了上來,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動作。

  水琉琴感覺到有陌生人的氣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氣地射出寒光,四下里傳來一陣痛呼,眾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臉上被劃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臉色頓時慘白一片。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們莫要將我逼太緊!」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面突然破了個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縱身跳起,低頭再看,卻見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半人寬的裂縫。

  青靈真君單手放在唇邊,似在念訣,面上似笑非笑,地面上忽而紮起無數荊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飛速竄高,直朝胡砂撲去,她在空中騰雲躲避,甚是狼狽,待要高高飛起飛遠,卻發現不知何時頭頂一片漆黑,湖邊杏花林像是中了什麼魔咒似的,長了極高,層層疊疊的樹枝鋪開在頂上,像一張大網,把她牢牢網在其中不能飛遠。

  是土堰鼓與木昊鈴的力量!胡砂登時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紛雜繚亂地從四面八方紮上來,她躲得極狼狽,多虧了十八鶯在周身護著,否則也不知會被紮多少洞。

  饒是如此,她背上還是被尖刺劃出血來,滾燙的鮮血落在鳳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陣驚顫,渾身發抖地緊緊閉上眼睛,摀住耳朵。

  上河真人扶住受傷的肩膀,回頭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還請您手下留情!莫要傷到她才是!」

  青靈真君沒說話,只淡淡掃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沒撤掉,反而穿梭的更快了。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對一個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實在難看!」

  話剛說完,卻聽杏花林邊緣響起一個低柔的聲音:「諸位在別人家門口鬧得天翻地覆,確實難看的緊。莫非以為主人不在家麼?」

  眾人一齊回頭,卻見芳准一襲鬆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樹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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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0:29 |只看該作者


  桃源山諸人都有些尷尬。

  他們原是想趁著芳准不在,先將水琉琴送回石山舊殿,回來再與他好好問罪,誰想一番變故,還是將他驚動了。雖說自己佔著有理的那一邊,明明是過來興師問罪的,但每個人與芳准的目光一接觸,心下都有些發虛。

  畢竟是他們一群成仙得道的老頭兒,跑來人家家門口,將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鳳狄只覺芳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著便杳無痕跡地移開。

  他渾身的皮好像都被剖開,竟分不出是丟人還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聲:「師父,師伯他……」

  話未說完,卻見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閃電般竄出一道金光,掠過他耳旁,隱約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鳳狄猛然一怔,回頭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將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斷,緊跟著卻忽然消失在樹影中,桃源山諸人紛紛發出驚呼,影子裡陡然噴出血來,卻是那金甲神人將他們藏在影中的靈獸都斬殺了。

  這一招既快又狠,簡直令人反應不過來,定睛再看時,那金甲神人已經從影子中躍出,將染滿鮮血的大刀架在青靈真君脖子上,兩相對峙。

  芳准沉聲道:「斬!」

  大刀驟然揚起,那金甲神人瞬間化作萬道金光,迫得人雙眼無法睜開。一刀劈下,卻覺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青靈真君腳下忽然長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韌而且柔,竟將他的大刀擋住了。

  後面桃源山的諸人連連驚呼阻止,芳准的聲音混在其中,聽起來極冰冷。

  「再斬!」他說。

  金甲神人橫曳刀身,劈頭又砍,長刀又被那些柔韌的藤蔓纏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還要斬!」

  話未說完,長刀已經連斬數次,終於將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斬斷一些。

  他騰身躍起,大刀似一彎新月,奮力從上斜劈下來,為糾結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鋒微偏,呼地一聲拍中青靈真君一邊身子,將他頭頂銅冠打碎了,半邊臉登時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見芳准將手放在唇邊,默唸咒語,自他身後竄出數道黑影,正是他平日裡沒事剪了玩的白紙小人,見風就長,閃電般竄至眾人身後,抵住要害,場面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控制住。

  上河真人臉色黑如炭,張口便罵:「芳准,你這用心奸險的小人……」

  聲音忽然斷開,原來後面的白紙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諸人只能嘴皮子亂動,在肚子裡破口大駡,卻是半點聲音發不出來了。

  鳳狄也驚得呆住,轉頭見一個白紙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只聽芳准冰冷的聲音說道:「你還留在那裡麼?是要為師也將你制住?」

  鳳狄倒抽一口氣,急忙邁開步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緊緊攥住芳准的衣角,回頭去看,先前氣勢洶洶的桃源山諸人個個面色如土,被白紙小人抵在要害,動彈不得,又因靈獸被殺,中了禁言咒,仙力一籌莫展。青靈真君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還勉力撐著一股力氣,盤腿坐在地上,運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圍繞,這回那金甲神人怎麼劈也劈不進去了。

  胡砂背後也有血跡,臉色還有點發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號丫頭在後面給她敷藥止血。

  好像整個世界一瞬間變得令他不能認識。

  一直站在林中,沈默不語的芳冶忽然低聲道:「師弟,你可知今日這番作為,是大罪過?」

  芳准將放在唇邊的手緩緩放下,定定看著他,道:「師兄是寧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這些人會找來芷煙齋,若沒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師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沒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這亦是師父授意……」

  「你說謊。」芳准打斷他的話,面上忽然掛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師父並沒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為。」

  芳冶忽然抬起頭來,與他靜靜對望,良久,才輕道:「你……休得執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並非凡人與散仙所能執拿的東西,你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虛幻之物。」

  芳准搖了搖頭,神情忽然變得黯然:「師兄,怎麼連你也……」

  芳冶長嘆一聲,背著雙手,沉聲道:「回頭是岸,快將他們放了,讓水琉琴回歸原位。倘若知錯能改,日後因著神器,上天有任何責罰,清遠上下都與你一心並抗。倘若還是執迷不悟,要將師父一番苦心置於何地?」

  他說的情真意切,雙目微微泛紅。

  鳳狄慢慢動了一下,起身顫聲道:「師父!師伯……師伯他說的對!請、請您不要再這樣了!」

  芳准張口似是想說話,忽然被嗆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最後終於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邊赫然有一綹血絲。

  芳冶靜靜看著他唇邊那一綹鮮血,慢慢垂下眼睫,裡面似有淚光閃爍,低聲道:「你……身體越發差了。是方才用力過急了吧?沒事麼?」

  說著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攙扶他。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師兄!」

  他掌心有銀光吞吐,作勢要向芳冶頭頂拍下,鳳狄驚叫一聲,縱身而起,只聽芳冶急道:「鳳狄!攔住你師父!」

  他幾乎是本能地,沒有想太多,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準備多日的手環。

  堯天環,清遠為不守規矩以及叛徒準備的刑具,一旦銬住,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掙脫開,只能束手就擒。

  將手環解開拋出的時候,鳳狄有一個瞬間腦子裡是空白的。

  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不是要傷害師父,並不是要傷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錯誤。只因他是師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錯誤——只要他停下來!

  堯天環在空中旋轉,忽而化作一道黑煙,鋪頭蓋臉朝芳准身上砸去。

  大抵是沒料到自己的弟子會出手對付自己,芳准要躲已是來不及,本能地將雙手抬起護住頭臉,誰知那道黑煙並不像尋常堯天環那樣將他雙手銬住,而是倏地一下鑽入他胸膛裡。

  芳准只覺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了一下,痛徹心扉,心中悚然一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鳳狄。

  鳳狄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踉蹌著退了數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著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芳准口鼻中湧出,沒有止境。

  「芳准!」那金甲神人一聲驚呼,收刀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眼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儼然是快暈死過去了。他回頭厲聲道:「你這孽徒!用什麼來傷他?!」

  鳳狄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麼區別,喃喃道:「只是……是師伯給我的……堯天環……而已。」

  說話間,芳准又吐出大灘的鮮血,裡面還合著大團的紫紅血塊,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金甲神人脾氣原本就十分暴躁,見他這種樣子,哪裡還忍得,提刀就朝鳳狄頭上砍,忽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芳准對他搖了搖頭。

  他不由淒然:「這東西會是堯天環嗎?堯天環會鑽進你身體?這種時候你還護著這沒腦子的小鬼做什麼?」

  芳准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雙手攏在袖子裡,忽然輕嘆一聲,面上流下兩行淚水來。

  「其實……」他低聲說著,「我有一千分不願傷你,只是沒有辦法。你的恩情,我總不會忘的……」

  此話說的可算沒頭沒腦之極,金甲神人不由一怔,鳳狄更是吃驚。

  芳准咳了兩聲,露出一絲苦笑,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胡砂朝這裡跑,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能過來。縱然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卻還是隱約見到了她滿臉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厲害。

  一號丫頭在後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嗚嗚哭著,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後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還是被攔住了,一號丫頭施了束縛咒將她捆在原地,動彈不得。

  芳准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虛弱:「……他們總說我容易心軟,但……對著自己的弟子,有哪個師父不心軟?何況……何況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

  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輕道:「鳳儀,這是怎麼回事?」

  鳳儀?!眾人都驚得僵住,鳳狄更是如遭五雷轟頂,眼怔怔地看著芳冶——他不是師伯?他是鳳儀扮的?!怎可能?!

  鳳儀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五年來,我一直潛伏,等著水琉琴修復。原本我並不會出此下策,只是這個芳冶師伯委實不近人情,五年來四處派人追殺我,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清理門戶敗類,簡直可笑。他既然要殺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索性將他身體借來一用。」

  鳳狄臉色青白交錯,顫聲道:「你……你把芳冶師伯殺了?!」

  鳳儀沒有理他,只是舉起袖子,將面上的淚水擦乾,別過腦袋,又道:「那東西不是堯天環,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盡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靈真君那隻老狗,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反手朝青靈真君那裡一指,誰知對面卻是空空如也,原來青靈真君早已趁著芳准受傷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鳳儀恨了一聲,轉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彎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腕,輕輕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頭一看,是小乖。

  它碧藍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定定看著他,含著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眉毛輕輕一跳:「你……已經會說話了啊。」

  小乖小聲道:「你不要做壞蛋,好不好?」

  鳳儀摸了摸它的腦袋,笑了笑:「我怎會是壞蛋。」

  語畢一掌將它揮開,小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斷了半顆,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朝這裡跑。

  沒跑兩步,只覺眼前黑影一閃,鳳狄越過他,像瘋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間長劍,沒頭沒腦地朝鳳儀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瘋了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

  抽出的長劍最想砍的不是眼前這個曾經的師弟,而是自己。

  他應當念最厲害的咒語,喚出凶雷冰刺,將這個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什麼咒語也都丟掉了腦後。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時,所有的有條不紊全部都會忘記,只剩下身體衝動的本能。

  一劍刺出,沒有刺中。

  劍身被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了。

  鳳儀還借用著芳冶的身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頭朝他輕輕一笑,道:「大師兄,我真的要多謝你。」

  言畢,只聽「錚」地一聲,那劍被他硬生生折斷,鳳狄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兩隻眼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緊跟著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變成了血紅一片,再也看不見。

  發生了什麼事,他還沒弄清。

  他猛然回頭,眾人只見他眼裡流下兩行殷紅的血水,鳳儀方才將那斷劍劃過,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鳳儀輕聲道:「大師兄,你白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沒什麼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錯事,也沒臉見人了。」

  鳳狄茫然地站在原處,抬手在臉上一抹,濕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卻什麼也看不到。

  後面有人在厲聲大叫:「你滾回來!看好芳准!」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四處尋找芳准的身影——依然什麼都看不見。

  金甲神人罵了一句什麼,緊跟著鳳狄耳邊只聽得衣袂拂動的聲響,有一隻手將他襟口一提,再一丟,他就這樣被拋回芳准身邊,跌了個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諸人身後的那些白紙小人忽而如青煙般消失,變成原身白紙一張,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們是芳准傾入仙力造出的幻相,如今芳准遭受重創,仙力大減,他們自然也不復存在。

  桃源山諸位長老目睹這一慘變,更兼青靈真君自己逃逸,不顧他們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鏡,此刻身體忽然獲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時間天頂漆黑,炸雷不斷,是諸位長老聚集了天雷之力,聲勢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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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0:41 |只看該作者
燃冰之焰

  金甲神人比他們快了數倍,金光一閃,人已到鳳儀面前。

  他對此人簡直恨之入骨,一個字也不說,舉刀便砍。先前與他在玄洲交過手,這小鬼雖然入魔,本領卻也不大,絕非自己的對手。

  誰知刀快劈中他的時候,鳳儀忽然低聲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對不對?」

  金甲神人仿若沒聽見一般,刀鋒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沒有預料中的血花四濺,而是「叮」地一聲脆響,居然震得他虎口發麻。

  他頓時一愣,跟著卻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竊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將渾身變得硬如鋼鐵。他那一刀能斬妖除魔,力破岩石,卻劈不動他。

  鳳儀動也不動,還在說:「你因為觸犯天條,被剝奪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罰。因緣巧合下成了我師父的部下,為他做事。我說的對不對?」

  神荼豎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還是刺不進。他恨道:「畜牲住口!如今有什麼臉面再叫他師父?!」

  鳳儀果然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將手放在唇邊輕輕唸咒。

  那咒語神荼越聽越熟悉,聽到後來臉色忽然劇變,掉頭便往回跑。

  到底還是遲了,地面忽然發生劇烈的震動,無數柄巨大的刀槍斧鉞破土而出,像是地面上忽然長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神荼躲閃不及,腳底被一隻長劍穿透,鮮血淋漓地,痛得頭皮都發麻。

  聽到身後桃源山那些老頭的驚呼,也不知死傷多少,那天雷召喚的大法被打斷,是再也使不出來了。也難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裡的金之力,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太阿之術,除了曾經在天庭見過武曲星君使用過,他在凡間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厲害的太阿術。

  眼看芳准就在前面,他心急要回去照顧他,不覺又是一根斧頭從腳底鑽出來,幾乎將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神荼恨得腦子都要炸開,他只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復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殺一個入魔的人,簡直是易如反掌,哪裡會像如今這般悽慘。

  芳准受了重創,仙力大減,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沒多少了,雖說他不像那些白紙小人一樣,完全依賴芳准的仙氣而活,但影響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傷在身,委實支撐不住,勉強飛回芳准面前,低聲道:「小鬼,快把你師父帶走!」

  說完便渾身虛脫,鑽進影子裡再也出不來了。

  鳳狄雙目已盲,聽得身後轟鳴聲不絕,地面晃得像沸騰的水,他還不適應什麼都看不見,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芳准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裡除了鮮血已經什麼也流不出來。

  順著芳准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臉頰,他毫無反應,只怕是暈死過去了。

  鳳狄定了定神,一把將他抱起,回頭大叫:「胡砂!你在哪裡?!」

  一連叫了三聲,才聽見不遠處,胡砂的聲音冷若玄冰地響起。

  「……你先把師父帶走!快!離得越遠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過來!」

  這回再怎麼叫,她也沒反應了。鳳狄茫然四顧,分辨不清她在什麼方位。懷裡的芳准身體越來越冰冷,實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騰雲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邊。

  胡砂先是中了一號丫頭的束縛咒,渾身動彈不得,只覺身體周圍不停有巨大的武器衝出地面,所幸鳳儀不打算殺她,她沒有被傷到分毫。

  一號丫頭卻沒那麼幸運,芳准仙力一撤,她只來得及叫了一聲,跟著便被一把長刀砍成了兩半,地上只剩兩片碎紙。

  束縛咒因著下咒的人死去,瞬間便解開了,胡砂縱身而起,將不遠處的小乖抱在懷裡。它斷了半顆牙,後腿也被紮穿,從頭到腳都是血,躺在那裡嗚嗚地哭。

  胡砂緊緊抱住它,低聲道:「不哭,乖。咱們去救師父!」

  一轉身,卻見到芳冶——不,應當說鳳儀,靜靜站在自己對面。

  轟鳴不絕的太阿之術已經停了,整個芷煙齋,連著外面的冰湖,都已經被巨大的武器覆蓋,密密麻麻,像是鋼鐵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幾位長老的屍體掛在幾把長刀上,鮮血已經將刀柄都染紅,顯見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這一切的人,卻面帶溫柔並著涼薄的笑意,款款望著她,像是夏日裡某個午後,他又給貪嘴的小師妹偷偷買了燒雞的那種笑。

  為什麼原先沒有發現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這樣的神情,狠毒並著憐惜,只有他面上才會浮現。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鳳儀望著她蒼白如雪的容顏,半晌,輕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說,寧願死也不會跟我走?」

  她沒有說話,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廢話。

  鳳儀垂下頭,像是做錯了事一般,眼睫微顫:「我早就與你說過,師父是仙人,你別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絕對活不成的,因為他礙著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該喜歡他,現下有沒有後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將小乖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跟著盤腿坐下。

  她低聲道:「我只後悔,之前沒能殺死你。不過沒關係,既然師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們一起去黃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現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輕輕劃過。

  琴音清越錚然,像是要敲進心臟裡一般。

  鳳儀先是一怔,緊跟著只覺膝蓋以下像是陷進了冰水裡似的,幽寒徹骨,不由大驚失色。低頭看去,卻見地面上因著琴聲瞬間結了一層厚厚冰霜,一直凍到他的膝蓋,還在往上飛速蔓延,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將他半個身體都凍在了冰中。

  天頂不知何時烏雲密佈,寒風四起,拳頭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墜下。

  四季如春的芷煙齋,開滿如火杏花的芷煙齋,茅屋上還貼著師父寫的三個大字「銷魂殿」——這一切都被凍在了冷硬的寒冰裡,或許她整個人也這樣被凍住,漸漸沉寂,死在冰封雪飄裡。

  臉已經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卻忽然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最好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一次,她不要喜歡上芳准,不要來清遠拜師,不要見到鳳儀,最好從頭到尾都不認識他們。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即使發生,也與她無干。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沒有經過香堂,沒有吃那顆紫米糰子。

  她還留在家裡,做她嬌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畫上那個絕色的夫君替她揭開紅蓋頭。

  那樣她的人生縱然平淡,卻不會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樣就沒有清遠的杏花如焚,沒有芳准的笑若春風,沒有桃花林裡若驚若喜如夢如幻的經歷。

  她的生命已經被過於鮮豔的色彩沾染過,回不到從前。

  世上也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裡一遍一遍地唸著芳准的名字,凍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發熱,像是有淚水要流出來。

  遠處像是有笛聲響起,悽楚婉轉,只是聽不清。

  原本封在身體周圍的寒冰忽然變得滾燙,從胡砂臉頰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睜開眼,就見眼前揚起漫天大火,將冰封的芷煙齋硬是燒出一條裂縫來,她如今就坐在這裂縫中,駭然無語地望著前方。

  鳳儀藏在鮮紅的火焰深處,衣袂被火舌吞吐,飄然搖擺,他整個人像是也燃燒起來一樣,髮梢眼眸帶著烈火的顏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佈著赤紅的經脈,令人毛骨悚然。

  他腳邊躺著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屍體,看樣子他是放棄了藏身之處,只為了從冰封中脫離而出。

  他手中捏著一管通體赤紅的笛子,像烈火那樣紅,像烈火那樣不可捉摸——他將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吹著。

  隨著那淒涼銳利的笛聲,衝天的火焰也搖曳著,四處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煙齋上硬是劃出一道十字,連地面都被燒得焦黑翻捲。

  到了這個時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麼,就真的是白癡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樣,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簡直是水琉琴的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燒著,鳳儀忽然放下笛子,輕飄飄地朝她飛過來。

  直飛到她面前,他把那張可怖到極致的臉貼近她的,血紅的雙眸緊緊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轉,壓在她欲拋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時放不出寒光,只能發出不甘心的微鳴。

  鳳儀的目光順著她的額頭流淌下來,劃過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樑,嫣紅的嘴唇,最後又返回去,與她兩兩相望。

  他忽然開口了,聲音略帶沙啞:「水琉琴如今已養好,留著你沒有任何意義,你知道麼?要殺你,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不需要費力,更不用像從前一樣顧忌著你是養護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揚高下巴。

  她的眼神輕蔑又充滿恨意,像是會說話一樣,告訴他:來殺就是。

  鳳儀靜靜看著她,忽然伸出手,撈起她一綹長髮,放在指間細細摩挲,充滿了眷戀似的。

  漸漸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紅的經脈慢慢褪去,露出略顯蒼白的一張臉來,眉目如畫,眼珠映著灼灼跳躍的火焰,一閃一閃,竟帶著一絲含淚的淒然。

  可她知道,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像,他的溫柔,愛憐,寵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體裡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渣,她絲毫不會懷疑那人是他。

  他的臉慢慢湊近,雙唇在她臉頰上虛虛地遊走,像是想吻下去,卻又不敢。

  最後只有輕嘆了一口氣,手指在她脖子上輕輕一劃,下了禁言與束縛兩個咒。

  他望著胡砂幾乎要噴火的眼睛,露出一絲笑來,又無奈又溫柔,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會殺你呢?小胡砂。」

  攔腰將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間熄滅,只留下冰封的芷煙齋,冰面上還留著一道長長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傷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暈過去。

  芷煙齋又恢復了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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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0:52 |只看該作者
千里焚心

  聚窟洲無念神宮今年的仙法大會沒什麼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為何都沒到場。

  金庭祖師仔細看了一圈,沒見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關注的青靈真君也沒來。

  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待要趕回清遠,又未免太不給無念神宮面子,正躑躅間,忽聽殿門外有弟子爭執的聲音響起,惹得殿內賓客都抬眼朝那裡望。

  緊跟著一道人影突破阻攔,硬生生狂奔進來。眾人驚愕的同時定睛去看,卻見那人面色如雪,長髮淩亂地貼在臉頰上,雙目緊閉,睫毛下鮮血淋漓,極為可怖。

  此人懷中還抱著一人,只能見到一把漆黑長髮與半片慘白的臉頰。

  金庭祖師心中頓時一沉。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鳳狄立即聽出是他的腳步聲,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師祖!求您救師父一命!」

  當清遠山諸人匆匆趕回芷煙齋的時候,只見到幾丈高的冰,將整個冰湖中的小島凍得結結實實,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燒過,刻了一道詭異的十字,空餘出的地面都被燒得焦黑斑駁。

  死氣沈沈的芷煙齋,半個活人也見不到。

  受傷的小乖還處於暈迷中。冰中凍著芳冶發青的屍體,埋得很深,除非冰化開,否則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幾個長老更慘,屍體還掛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與那些兵器一起被凍在冰裡,不死也得死了。

  很慘。

  金庭祖師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涼氣,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鳳儀……他已經這般厲害了?」

  鳳狄慘然搖頭。對面有年輕弟子替他的眼睛療傷,撥開眼皮的一剎那,他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淚,可眼裡只能流出滾燙的血水。

  他低聲道:「師祖,求您快救師父。」

  金庭祖師默默頷首,轉頭望向芳准,芳凝他們幾個親傳弟子早已將他用仙力籠罩,耗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嵌在他心臟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後芳凝臉色灰白,滿頭是汗地回頭道:「師父,這道印……極為古怪,弟子們無法取出!」

  金庭祖師親自將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試探,立即感覺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殤」,倘若強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會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乾,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師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著額角的汗,嘆道:「師父,那個叫做鳳儀的二代弟子不過修行五十餘年,卻得到如此龐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師搖了搖頭:「那不正常,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凡人的軀體,力量在短時間內極具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總是要自食其果……罷了,不必再說他,你師弟中的咒印名為同殤,不可強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可驅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遙山,青靈真君的地盤。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靈真君不好對付。」

  金庭祖師拍了拍衣袖,道:「本尊親自去一趟,你們看好芳准與鳳狄,再有不速之客前來相擾,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話音一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

  ****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許多不知名的小島星星點點鑲嵌其上,風景絕好。

  眼前是銀白色的沙灘,柔軟的細沙比絲綢還要柔膩,被一隻手抓了輕輕撒下來,落在她赤裸的小腿與腳上,癢癢的,舒服極了。

  海天一色,眼界裡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美麗得令人想嘆息。

  撒沙子的那隻手順著小腿,大腿劃上來,輕佻地跳過腰胯,胸脯,最後捏住她的下巴,半強迫半溫柔地把她的腦袋別過來,與她對視。

  最後,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郎笑了,一邊笑一邊嘆息,低聲道:「兩天了,你還是倔強的讓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覺得屈辱,為什麼不死?其實我並不介意為你收屍,我會找個美麗的地方給你做墳墓,時常來看看我的小胡砂。」

  胡砂被束縛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轉動,只能慢慢眨著眼皮。

  她沒有看他,定定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一個字也不說。

  兩天前鳳儀把她帶到這個陌生的風景如畫的小島,從溫言軟語到冷面相對,後來又發展成威逼利誘,到如今索性勸她去死,幾乎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她就是不說話,不看他,要不是還在呼吸,還睜著眼,鳳儀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個死人回來。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靈真君逼瘋,還是被他自己逼瘋的。惡意地貼著她的耳朵,故意說一些傷害她的話,譬如「你何時才肯自己去死?要殺了你,會弄髒我的手呢。」

  「胡砂,你喜歡怎樣的墳墓?把你剁成一千塊,拋進海裡餵魚好不好?」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對芳准情深似海麼?他都要死了,為什麼你還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討厭呢?」

  胡砂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為在芷煙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與他下棋,曾倔強地說除死無大事,換來的卻是他擔憂又溫柔的眼神。

  【不可以輕易言死,因你的命在我心中比天地還要重。】

  她相信芳准不會死,所以她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可以任性地說丟就丟,成全她的傲氣。

  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頭皮上發出劇痛,胡砂的腦袋被迫仰起來,看著眼前冰冷的容顏。

  鳳儀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頭髮,毫不留情地提起來,強迫她半個身體豎起。他的另一隻手卡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低聲道:「你真有本事,總能惹得我發火。如今留你也沒什麼用,識相的,快點將水琉琴拿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兩天兩夜沒睡覺,雙眼發紅,像是要流下淚來,脆弱得讓人心疼。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輕蔑的,像刀子一樣鋒利。

  鳳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暴躁。

  她的人就在這裡,被他軟禁著。她的脖子這麼脆弱,捏一下就會斷開。纖細的四肢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她所謂的力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可笑。她的頭髮還被他抓在手裡,柔軟而且冰涼,倘若狠狠一扯,將它們都扯斷,看著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樣,一定很爽。

  他將她的頭髮在手上絞了好幾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卻又被自己阻止。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當真將她斬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會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還沒有恨他,她的眼神祇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後的反應,輕蔑而且憤怒。

  她的心裡,從來沒有他。

  為了什麼,他居然感到一絲絕望。有別於被那些仙人們玩弄命運的絕望。

  從這種奇異的絕望裡,又升騰起另一種熾熱的欲望,想把她那種傲然又輕蔑的眼神給踩碎,讓她稍稍動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個血的痕跡,再也無法蔑視他。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放開她的長髮,胡砂摔了回去,頭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淚,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鳳儀抬手替她溫柔地把淩亂的頭髮理順,在沙灘上鋪開,長長的,漆黑的,在日光下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笑了起來,「好吧,我輸了。」

  他輕輕把胡砂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頸後,一手替她把頭髮上的細沙梳理掉。指尖偶爾劃過她的睫毛,又覺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樣很動人。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肌膚的觸感柔膩單薄,像是用指甲輕輕一抓就能抓破一樣。

  胡砂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他在她左邊臉頰上抓破了一個小口子。

  倏地,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會兒迷惘,一會兒痛恨,滅頂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我總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顫抖,彷彿可以預見什麼美好的未來,興奮得無以自拔。

  他張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邊臉頰的傷口上,跟著解開了她的束縛咒。

  熱吻,唇上幾乎感到一種痛楚的戰慄。她的肌膚是雪是冰,完全拒絕他一絲一毫的靠近。

  慢慢地,卻又變得灼熱。

  鳳儀一把推開她,唇上還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詭異而且痛快。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臉頰上的傷口迅速合閉,原本是蒼白的臉色,忽然就唇紅齒白的,眉宇間又透出一絲妖嬈的味道來。

  因為上次感染過魔血,這次剛一聞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發作了。

  鳳儀只覺心頭大快,惡意的報復終於成功了,出了一口氣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將她的血抹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痛苦時而快慰時而隱忍。

  入魔的血是瘋狂的,將心底所有不能見光的欲望通通暴露出來。

  【去,抱住他,因為他是喜歡你的。】心裡有個聲音這樣對她說。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覺到一絲痛楚。

  不,她在心裡輕輕說,我不要。

  【及時行樂吧,水琉琴算什麼,誰死誰活與你何干。把琴給他,趁著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費。】

  不。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過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麼?輸給芳准麼?】

  不。

  【當真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

  胡砂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他,她回答。

  【……你撒謊。】那聲音笑了。

  胡砂的腦子與胸膛像是要炸開,痛得要發瘋,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抵抗心底那層出不窮的聲音。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輕輕說,不,我不要。

  她這個人,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來平庸,混日子得過且過,連名字都那麼平凡。

  她只是湖裡的一粒小砂,風裡的一顆塵埃,似乎輕輕一吹便能飛走,誰也不會看見。

  可她亦有她的固執,那是誰也無法撼動的,誰也不行。

  鳳儀站起身,隔著遠遠的,看她在沙灘上痛苦翻滾,身體扭曲成一團,像一條苟延殘喘的小蟲子,隨便用手一捏就會死了,卻絲毫不知自己的脆弱,還在那裡可笑地抵抗著。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覺得丟人,可是心裡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他扶住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看著,看著她把腦袋使勁往沙子裡撞,撞出血絲來,最後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撲地一聲,她跳進了海裡,海水捲著浪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見到她的一角衣裳,整個人像脫力了一樣,扎手紮腳地躺在上面,被沖得搖搖擺擺。

  真是難看。他在心裡默默說。像存在世上的,一個活生生的恥辱。

  可他的眼眶卻微微發澀。

  好像馬上就有淚水要落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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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1:05 |只看該作者
離魂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時間的流逝在這小島上幾乎看不出來。

  當鳳儀終於想起沙灘上還泡著一個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天氣有點冷,海風呼呼的吹,他披了一層大氅,眯眼在沙灘上尋找人影。

  終於在一塊大石後面見到了她,和一隻快死的土狗也沒什麼區別,渾身上下狼狽之極,髒的要命。

  鳳儀很好心地用腳輕輕踢了她兩下,柔聲問:「還活著嗎?」

  她小小動了動,或許只是反射地抽搐兩下,鳳儀只得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絹替她把臉上的沙子擦乾淨,赫然發覺她面上那層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邊臉頰的傷口浮現出來,被海水泡得發白。

  他給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給逼退洗淨了。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聲,讚她一句:你果然好樣的,胡砂。

  每一次他下手折磨她,到最後都會成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將他擊敗,令他潰不成軍。

  她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憑著他會對她心軟,不可能當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比他高一籌,因為她心裡沒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底。

  鳳儀把這個髒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來,猶豫了一下,像是考慮究竟繼續把她丟進海裡被海水泡著,還是好好燒點熱水給她洗洗。

  到底是良心佔了上風,他還很好心地替她把頭髮上濕嘰嘰的沙子拍掉,看著她面無人色的悽慘模樣,心裡有一種發疼的快慰。

  因著連續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為也撐不住,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每日只是出現各類幻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偶爾有清明的片刻,睜開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時常會看見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像是憐惜,又彷彿馬上就忍不住要給她一巴掌的那種痛恨。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

  與他複雜的眼神不同,他觸摸上來的手指是溫柔無比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碎的那種溫柔。擦在臉上的巾子溫熱,將她滿臉的汗水擦乾淨,然後他會把她輕輕抱在懷裡,用梳子一點一點把她糾結的頭髮梳順。

  他懷裡有淡淡的木樨香氣,很好聞,不知為何這種甜蜜的味道會令她安心,每日要靠著他,才能在喝完藥之後沉沉睡去。

  慶倖,他一直沒有離開。

  終於有一天清醒過來,縮在被子裡狐疑地打量周圍。

  這裡似乎是靠著沙灘建的一座小屋,海浪聲從窗外習習傳來,海風裡帶著鹹澀的味道,意外的好聞。

  胡砂略動了動,只覺渾身上下很是清爽,沒有任何黏膩不適,摸摸頭髮,也鬆軟乾淨,顯然被打理的很好。

  是鳳儀做的?

  胡砂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又是何必。

  她推開被子想起身,忽覺身邊還躺了一個人,登時嚇得僵住。

  低頭一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睡在身旁,頭髮搭在肩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似乎還沒醒。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將動作放到最輕,一點一點在床上蹭著,坐直身體。

  窗戶那裡忽然「吱呀」一聲巨響,原來是被海風吹開了,撞在牆上。

  她臉色發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卻發現他依然動也不動。

  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遠,鳳儀總是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受嚴重的傷,動不動就突然斷氣像個死人。

  難道五年後這個秘密還在繼續?

  胡砂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把手輕輕放到他臉旁——沒有一絲熱氣,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沒有呼吸。

  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騙的小姑娘了,被他幾句說辭就糊弄得暈頭轉向不敢多想。這症狀有點像書上說過的,叫做「離魂」。身體還在原處,魂魄卻離開了,若是能順利回來還好,若是回不來,這人就等於死了。

  無論是什麼原因讓他離魂,總而言之現在都是一個機會。

  逃走的機會,報復的機會。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鶯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丟在何處。她在屋裡到處亂翻,最後在床頭的箱子裡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當日在石山舊殿為他用來發作太阿之術的那把。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佈血紅的咒文,沒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沒有誇張的造型。可短刀剛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覺到撲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胡砂緊緊攥住刀柄,只覺胸口跳得厲害,手心裡滿滿的全是汗水。

  她吸了一口氣,把刀尖對著鳳儀比了比。

  殺了他殺了他。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握刀的手卻開始顫抖,沒有理由的。

  最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對準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會死的很快,甚至不會感覺到痛楚。

  手腕忽然被緊緊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丟下短刀本能地掉臉就跑。

  他用力將她一拉,她頓時跌跌撞撞地滾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壓住,兩隻手腕也被他用手按著,動彈不得。

  鳳儀低頭看看胸口,刀尖到底還是刺進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他笑了一聲,譏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道:「想殺我?可惜了,下次要殺我可得快些動手,不要猶猶豫豫的,否則功虧一簣。」

  胡砂又開始裝啞巴,不說話不看他,情況像是回到了五天前,兩相僵持的狀態。

  鳳儀卻似乎很開心,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滲透出來,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裡開出兩朵紅梅。

  他俯下身體,用自己的臉頰摩挲著她的,聲音輕柔似耳語:「你在猶豫,你捨不得殺我,你看我的眼神變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還是有我了。」

  胡砂忽然就覺得一股氣要衝破頭頂,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鳳儀飛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輕佻地一捏,柔聲道:「我死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呢?燒得那麼厲害的時候,一直抱著我不鬆手,你也忘了?」

  前幾天的冷靜隱忍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沒了,胡砂只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顆點燃的爆竹,隨時會炸開來,心裡又是羞憤又是尷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把人當人,隨便嘲諷耍弄,用溫柔的姿態。

  先前對他只是憤怒,如今卻變成了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你害了師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她瞪著他,森然吐出幾個字。

  鳳儀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誰不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與其活著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那你怎麼不去死!」胡砂奮力掙扎著,在他身下亂蹬雙腿,沒命地扭著手腕,要掙開他的桎梏。

  鳳儀先時還興致昂然地與她鬥著,時而壓住她的胳膊,時而壓住她的腿,時而用額頭抵住她亂晃的腦袋,鬥到後來似乎有些興趣索然,乾脆下了道束縛咒,胡砂又變得硬邦邦,僵在那裡不能動彈了。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起身下床,一面低聲道:「我也是要死的,沒有例外。」

  他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嘴角帶著一抹笑,從箱子裡取出藥粉,正抬手要脫衣服,回頭見胡砂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惡狠狠瞪著自己,不由說道:「色女,還不快把眼睛閉上?要吃我豆腐麼?」

  胡砂恨恨地閉上眼,耳邊聽得他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睜開,立即見到他光裸的後背,背著光,只能看到精瘦結實的輪廓。

  她有些發窘,正要把眼睛閉上,他卻忽然轉過身來,笑得很是不懷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見他把藥粉飛快塗在傷口上,跟著走過來將瓶子往箱子裡一丟。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裸的上身——皮膚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細小的紅線,像是每一寸最細微的筋脈血管都暴露出來了一般,極為可怖。這種狀態,她以為只有在他現出魔相的時候才會出現,沒想到平日裡也是這樣。

  她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鳳儀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隨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紅紋,飛快將外衣套上,淡道:「很難看麼?那也沒辦法。」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說過,鳳儀還是個凡人,雖然有了五十年的修為,畢竟還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後的能力,並且在短時間裡飛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與御火笛裡的五行之力,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好事。

  再想到他總是在睡覺的時候忽然斷氣,會不會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能力的緣故呢?

  她張口想問,但鳳儀已經穿好衣服出門了,自己再仔細想想,他要死要活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他死了才好。於是索性把所有問題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

  恍恍惚惚的,胡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不由自主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出了房間。

  門外是個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覺身體被黑洞給吸了進去,像是被人拉著一樣,不停地往前飄浮,飄浮。

  前方有妖獸厲嚎的聲音,一陣一陣,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像是忽然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雙腳踏上了實地,茫然四顧。

  這裡——她來過。在剛被清遠驅逐的時候,她也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裡只有漆黑無垠的荒原,成千上萬的妖獸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胡砂心中有些發怵,匆匆走了兩步,忽聽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妖獸嚎叫聲,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這裡狂奔過來,聲勢驚人。

  十八鶯不在身邊,騰雲術在這片詭異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來,胡砂下意識地將手腕一轉,寒光流肆的水琉琴立即現身。

  琴聲錚錚,地面立即開始結冰,潮水般的妖獸霎時被凍在厚厚的冰層裡,動彈不得。

  胡砂擦了擦額上的汗,幸虧有水琉琴護身,不然被這一群妖獸咬爛就實在太難看了。她將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處走走看看,忽聽遠方又傳來陣陣妖獸的嚎叫聲。

  還來?!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喚出,在手上攥緊,只待妖獸們現身,這次再也不收斂力量,要把它們全凍起來。

  倏地,不遠處騰起衝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給燒破一般,霎時間天地間大亮,伴隨著妖獸們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胡砂急忙轉身,只見遠處火光中依稀站著一個人,長髮披散,衣衫淩亂。他手中捏著一根通體赤紅的笛子,像身後火焰一樣明亮。

  她悚然一驚,眼怔怔地看著那人朝自己慢慢走來,濃煙被大風吹散開,他滿頭披散的長髮也被吹得揚起,露出一張被血紅筋脈爬滿的臉龐。

  無論如何,在深夜中見到這樣一張臉,足以令人膽寒暈厥。

  「你……」他低低地開口說話了,雖然見不到表情,但語氣裡能聽出他和她一樣詫異對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過情況輪不到他倆說話,四面八方再次傳來妖獸們的嚎叫聲,好像怎麼也殺不乾淨一樣。

  他飛快轉身,只丟下一句話:「護好自己,別死了。」

  地面開始劇烈震盪,緊跟著無數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之極的太阿之術。

  胡砂在劇烈的顛簸中勉力維持住身形,四處躲避那些層出不窮的兵刃,忽聽他在前面高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回去?她不由一怔,緊跟著眼前白光一閃,身體像是又被什麼東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胡砂大叫一聲,身體忽然一輕,緊跟著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睜開眼,入目正是海邊的那個小屋。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安靜的夜,和她入睡前沒有任何區別。

  胡砂卻是渾身冷汗,手腳都虛脫了似的,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對了,鳳儀給她下了束縛咒,時效還沒過去。

  床頭案上的燭火忽然輕輕一跳,胡砂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驚,竭盡全力轉動眼珠,想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鳳儀就睡在她身邊,還沒醒過來,身體冰冷而且僵硬,沒有呼吸。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許久以前他所謂的秘密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並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麼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著就會被迫離魂,去到那個荒原,與一群妖獸廝殺。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她也被拉入那個詭異的境地,與他在夢裡相逢。

  難道說,她也離魂了?

  床上那個少年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先抬手摸了摸臉,跟著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定定看著胡砂蒼白的臉,半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輕道:「那老狗到底還是把你也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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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1:18 |只看該作者
未成雲  雨巫山曉

  胡砂沈默地看著他,彷彿直到現在才真正地,第一次好好打量他。

  依然是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不笑的時候猶帶三分笑意,真正笑了卻讓人心裡發涼。唇角微微朝上勾,會讓人產生一種他很溫柔的錯覺,倘若仔細去看,他眼中只有涼薄與譏誚。

  而如今,她到底是看出來了,隱藏在那涼薄後的疲憊與扭曲。

  鳳儀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失笑:「做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胡砂又看了他一會,才低聲道:「你……一直是這樣嗎?夜不能寐,每夜都到那個地方與妖獸廝殺?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為什麼不告訴師父?」

  鳳儀斂去笑容,面無表情地下床,冷道:「問這些做什麼,我為何要告訴芳准?他能幫得上什麼?」

  胡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輕道:「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是青靈真君做的吧,你我既然都是被他拉到這裡,這件事你應當告訴我。」

  鳳儀冷笑了起來:「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能幫忙廝殺妖獸,還是能阻止夜夜離魂?你這種粉紅小女孩兒,腦子裡想的只有男女之情,我便說了,你會放在心上麼?」

  胡砂沒有被激怒,只淡淡說道:「那你現在告訴我是怎麼回事,請你說給我聽。」

  鳳儀搖了搖頭,轉身走到門邊,將大門推開,冰涼的海風一下子灌進來,將帳子吹得搖曳飛揚。

  「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如今你也和我落得同樣下場,大家一起倒楣,我心裡倒比先前舒坦些。」

  胡砂見他要走,不由急道:「二師兄!」

  她是本能地將這三個字喊出了口,叫完忽然便有點後悔了。他哪裡還算得上是她二師兄!

  鳳儀回頭朝她譏誚地笑了笑,道:「現在再來與我套近乎,是不是遲了?」

  胡砂抿住唇,目中微有怒色。

  鳳儀看著她,忽然嘆了一聲,說道:「不聽話的凡人,自然要懲罰。我十七歲入了清遠拜師,只過了短短十年的幸福日子。胡砂,那時候我和你是一樣的,對什麼都毫無防備,以為師父就是天,可以護我一生。然而這世上誰又真能照顧別人一生一世。四十五年……我已經有四十五年沒有安心睡過一覺了。那是什麼樣的滋味,你很快也會嘗到,到時候看你還能不能說些漂亮的大話。」

  他抬腳走了出去,一面感慨:「胡砂,好好記著做夢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你以後再也體會不到了。」

  冰冷的海風擦過她的臉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想到他說四十五年不能睡覺,甚至忘了做夢是什麼,心中居然不知是怎樣的滋味。

  天還黑著,夜還深,可她卻再也不敢閉眼,只怕一閉上眼,就要回到那個荒原裡,一個人與那群怎麼也殺不完的妖獸廝殺。

  有那麼一個瞬間,睏到了極致卻又不能睡,只能用牙使勁咬嘴唇,用劇痛趕跑瞌睡蟲。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憤怒,不知是氣什麼。

  想到鳳儀種種可惡瘋狂的舉止,真恨不得讓他死在自己手上。再想到他眼裡的疲憊,卻又難受之極。

  ****

  午後日光極好,撒在窗前案上,暖洋洋的。

  鳳儀靠在窗前看書,寬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自從那晚之後,不緊不慢的人就變成了他,似乎再也不急著要水琉琴了,又好像對這個東西勢在必得,成日悠哉悠哉的——忍不住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胡砂已經累得快要出現幻覺,兩眼紅得像兔子。

  十天了,她只要稍不注意闔眼打盹,下一刻就是站立在荒原上與一群妖獸廝殺。殺到後來,她已經麻木,哪怕是回到現實中,都覺得那股血腥氣纏繞在周身。

  疲憊像沉重的包袱,越加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不光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極度折磨。

  她覺得自己所有精神所有重量都壓在腦中一根弦上,岌岌可危,稍稍一點極輕微的刺激都讓她有發瘋的衝動。

  鳳儀忽然合上書本,回頭笑道:「胡砂,還記得你剛去清遠那會,喜歡一個人躲在杏花林裡唱歌嗎?最常唱的那首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如今再唱一遍給我聽好不好?」

  他是故意的,故意來撩撥她。

  胡砂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氣,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氣力來,狠狠地將枕頭砸過去,厲聲道:「你去死!快去死!怎麼還不死?!」

  因為沒睡覺,枕頭根本拋不遠,撲地一聲掉在了地上。鳳儀像是沒見到她發瘋似的,歪著腦袋還在回想:「我記得歌詞裡有什麼滿懷離恨,故人何處也。聽著耳熟,是誰的詞?」

  胡砂覺得腦中那根弦再也撐不住,噌地一下斷了。她痛苦地捧住腦袋,渾身發抖,帶著哭腔喃喃道:「我不行了……忍不住了……我要睡一會,就睡一會兒……」

  鳳儀沈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床邊將她輕輕抱住,下巴抵在她發抖的頭頂,輕聲道:「好,你睡吧。二師兄陪你一起。」

  胡砂沒命地掙扎著,她真的要瘋了,恨不能把眼前這人撕爛。

  她張口就罵,自己也不知罵的什麼,無數惡毒的詛咒從她口中滔滔不絕地鑽出來,有些簡直刻薄之極。

  鳳儀面不改色,只是緊緊抱著她,安撫地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像哄一個哭鬧的小孩兒。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是冷靜下來了,疲憊地揉著額角,聲音沙啞:「……放開我。」

  他沒有放開,用手指扒梳著她背後的長髮,輕道:「好些了麼?」

  她沒有力氣掙扎,但僵硬的身體很明顯地告訴他:她非常厭惡這樣。

  「小胡砂,」鳳儀不以為意地笑,「我想起你以前常唱的歌了,那個調子很熟悉,如今我才想起是什麼。」

  胡砂臉色陰沈地抬頭,冷道:「我不想聽。」

  他像是沒聽見,合上雙目,輕輕吟唱:

  騎馬踏紅塵,長安重到。

  人面依然似花好。

  舊歡才展,又被新愁分了。

  未成雲雨夢,巫山曉。

  千里斷腸,關山古道。

  回首高城似天杳。

  滿懷離恨,付與落花啼鳥。

  故人何處也?

  青春老。

  這是當時胡砂無聊時常唱的曲子,她不過是怕自己忘了家鄉,怕自己再也回不去,所以總是唱些傷感的詞。到了今日讓她再唱,興許大半的詞與調子都記不住。

  他卻記得。

  胡砂覺得腦子裡嗡嗡亂響,裡面一跳一跳的疼。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她想狠狠地挖苦他,嘲笑他,像他以前傷害過她一樣,把他的自尊放在地上踐踏。

  她冷冷說道:「不要玩這些花樣了,我不會把水琉琴給你的。」

  鳳儀猛然抬頭,眼中似是有怒意在凝聚。他的神情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隱約還帶著一絲難堪,一份失落。

  「你這樣看我?」他低聲問。

  胡砂奮力推開他,厲聲道:「你以為?!起初你靠近我就是為了水琉琴!為了它你連師父都殺!你還有什麼手段儘管都使出來!沒必要在這裡軟磨硬泡,這樣只會讓我更唾棄你!為了一尊水琉琴,你連做人的裡子都不要了!」

  鳳儀臉色極難看,隔了一會,忽然喃喃道:「胡砂……胡砂你的心裡當真從來也……」

  從來也沒喜歡過他,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心動,甚至只有一瞬間,也沒把他稍稍放在心上過?

  沒能問出口。

  她卻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帶著蔑然與鄙夷地,低聲道:「還在裝!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你在我心裡,只是一個卑劣又自作聰明的混賬而已!」

  他又感到一種暴躁,紛雜繚亂的,胸口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抓住,糾結了他的內臟,隱隱作痛。

  是他不對,總要忍不住對她好些,其實是應當把她毀掉。真要從她身上拿水琉琴,他有幾千種令她生不如死的法子。

  從一開始,她心裡就只有芳准一人,無論他對她多麼好,她也不曾看他一眼。是的,他曾想過,要引誘這單純的姑娘,她是那麼好騙,他以為手到擒來,到頭來他輸得太慘。

  連疼痛也是羞於啟齒的。

  起初只是滿腦子想著要怎樣討她歡心,後來怎麼就變成真正要令她歡喜。

  那樣一雙漆黑的眼,倘若它們真正凝視自己,含羞帶怯,會是何等模樣?

  倘若真真正正能擁她入懷,令她期待而悸動,又會是怎樣的喜悅?

  他的手指伸出去,觸摸到的只有她的厭惡與抗拒,那個曾經跟在身後笑吟吟叫著二師兄的小姑娘,被誰摧毀?誰把她變得這樣美?

  鳳儀忽然動了一下,說:「哎,胡砂……」像嘆息似的。

  跟著他一把將她按倒在床上,充滿了殺意與怒氣,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一樣。

  她在掙扎,她在反抗,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動物,用銳利的爪牙傷害他。

  可她真正傷害到的,是他腔子裡一顆冰冷的心。剛剛虔誠滿懷地露出些許脆弱的地方,立即就為她撕扯得血肉模糊。

  鳳儀近乎暴戾地壓住她揮舞反抗的雙手,另一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像是要把它折斷似的,立即聽見她痛楚的抽氣聲。

  他想狠狠傷害她,報復回來,最好傷的她體無完膚,再也無法用那種輕蔑的神情來對待他才好。

  她纖細的骨骼在手下發出幾乎要碎裂的聲音,也可能是他的錯覺,碎裂的只是他心裡某個東西罷了。

  某個他曾經輕視,以為勢在必得的東西。

  卡住脖子的手不知何時放輕了,漸漸下滑,帶著一絲顫抖,掠過她身體的輪廓,將她緊緊抱住,像是要找一個安撫。

  胡砂已是半暈半死,神智不太清楚,恍惚間眼角掃過窗臺,只見一抹殘陽如血,像極了他眼底的那種暴動陰鬱。

  他用力抱著她顫抖的身體,把臉貼在她冰冷的臉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全部投入去她身體裡一樣。

  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最後任由它們蔓延到口邊,變成破碎的聲音。

  她不是他的,從來也不是。

  單是認識到這個他從不承認的事實,便覺得痛徹心扉,似是不能呼吸,眼裡辣的不行,化成大串水滴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得不到她,摧毀不了她。那麼要摧毀的只有他自己。

  鳳儀轉頭吻著她冰涼的耳垂,心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貼著她柔膩起伏的身體,那裡面像是藏了一團火,比御火笛喚出的火焰還要猛烈千倍的熾焰。

  他的手腕有些發抖,順著她的胳膊摩挲上去。

  她身上那件牙白的衫子早已碎的碎裂的裂,七零八落地掛在身上,因著方才被他掐住喉嚨,全身脫力,半暈半醒地,恍恍惚惚。

  他眼中有火在燒,還有大顆的淚水掛在睫毛上。忽然一顫,那顆眼淚掉在了她唇上,搖搖晃晃。

  他捧住她的臉,低頭輕輕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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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1:29 |只看該作者
影碎被風揉

  當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胡砂終於醒了過來。

  覺得痛,喉嚨裡像是被塞滿了沙子,連呼吸都扯得肌肉被針紮似的。

  原來還活著,沒死,她以為自己會被他掐死。

  她動了動,胳膊抬不起來,估計是脫臼了。他下手還算輕,沒把她弄死弄殘,可見是手下留情了。

  黑暗裡有個聲音幽幽響起:「要喝茶麼?」

  胡砂驚了一下,渾身僵硬地感覺到身邊有個人坐了起來,跨過她下床,提了一壺冷茶過來。

  她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麼,而且喉嚨很痛,也說不出話。

  鳳儀將冷茶灌進她嘴裡,不等她嗆咳出聲,立即抽離,手一歪,滿滿一壺冷茶就倒在了她身上。

  她打了個寒顫,只覺他一雙眼在黑暗裡看來熠熠生輝,亮得十分詭異。

  他將空空如也的茶壺直接扔在地上,啪地一聲脆響,又讓她微微一抖。

  「胡砂,知道在我心裡,你是怎樣的人嗎?」

  他低聲問,一面半倚在床頭,撚住她一綹頭髮,放在手指上纏繞。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一片死寂。

  他吸了一口氣,聲音平淡:「起初我在清遠見著你,心想,這是個小傻瓜,被賣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要幫人數錢。我等著看你的笑話,看你什麼時候會和我一樣,變得絕望而且頹廢。可是我好像錯了,你過得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後來你被清遠趕出去,我跟著你,照顧你,越發覺得你好騙。我想,說不定你這樣的傻子真能創造奇蹟,拿到水琉琴。至於拿到水琉琴之後,你要怎麼辦呢?我也想過,水琉琴被我搶走之後,青靈真君肯定不會放過你,與其讓你悽慘地死在他手裡,不如讓我讓你死的痛快些。可我又想錯了,你居然把水琉琴給砸了。」

  他笑了一聲,想到當時的場景,還覺得不可思議。

  「我欺騙你,利用你,你卻絲毫不知,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傻的白癡。我很唾棄你,不過我也真的想過,拿到水琉琴之後利用三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帶你一起回去,把你送回家,你這樣的孩子不適合在外面亂跑,要出人命的。現在再說這些,你我都會覺得可笑吧。」

  鳳儀將她的頭髮放回去,微涼的手掌輕輕在她面上摩挲,眷戀她的暖意。

  胡砂閉上眼,待要不聽,卻又不行。

  只能任由他低柔的聲音在黑暗裡流淌。

  「而現在,我只想殺了你,毀了你。」他的手忽然一緊,捏住了她的下巴,左右輕輕搖晃,「想到要把你毀掉,我真高興。可是在毀掉你之前,我想做一件更高興的事。」

  他微微一笑,抬手將頭上束髮的簪子拔了下來,瀑布般的黑髮頓時披散雙肩。

  沉沉的黑夜旋轉著砸在胡砂身上,令她心驚膽顫,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她奮力掙扎,可是一條胳膊脫臼了不能動,另一條胳膊被他緊緊按在床板上,只有手指能劇烈扭曲著。

  她恐懼得想放聲尖叫,喉嚨裡卻只能發出沙啞的喘息。

  搏命一般地。掙扎,反抗,她再一次覺得自己快瘋了,所有的力氣作用在他身上一點效果都沒有。

  最後,他微涼的手掌按在她赤裸的心口上,掌心下的那顆心臟跳得像一隻奔跑的小兔子。

  他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也可能只是發出一聲得意的感慨。

  夜色像被一刀斬碎,變成大大小小的石塊,砸在胡砂身上,從裡面到外面。

  那種疼痛令她渾身發抖,張開嘴想喘息,卻發現無力呼吸。

  他毫無溫柔可言,更不用說任何技巧,生澀之極,對少女的身體完全不熟悉,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屠戮她,屠戮她的身體,還有一切尊嚴。

  似是察覺到她在劇烈地顫抖,鳳儀稍稍停了一下,喘息著,近乎淩虐地一把抓住她的頭髮,乾澀熾熱的唇在她滿是冷汗的臉上急切如火點落下。

  臉頰感到了濕意,是她因為疼痛流出來的眼淚。

  他心中一半痛楚一半狂妄的得意,吻上她顫抖的眼皮,聲音像是也要哭一樣,抖得厲害:「你好好看著我,我是誰?我是誰?你還要再得意嗎?」

  胡砂痛得眼前金星亂蹦,幾乎要暈過去。藏在體內的水琉琴也感應到主人極其不穩定的情緒波動,在她掌心處透出一絲寒光,微微嗡鳴著。

  她實在無法像平日裡那樣控制住它,只覺掌心一涼,水琉琴竟自己跑了出來。她咬牙死死捏住,手指艱難地伸長,想在琴絃上撥一下,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捏住,整個人被他一把捧起,水琉琴叮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悵然地低聲鳴叫。

  結束得很快,鳳儀喘息了很久,才緩緩起身。

  彼時月上中天,映在帳內,只能見到被縟淩亂,她光裸的身體蜷縮在角落,像是四肢都被折斷的小動物一樣,可憐的很。

  鳳儀看了一眼,披上外衣下床,彎腰要去撿水琉琴,手指剛觸到那冰冷的琴面,立即感到刺骨的寒光要穿透身體。他急忙移開,饒是如此,手指也已經流出血來。

  他回頭笑一聲:「它還真認主。小胡砂,水琉琴也是我的了,你要怎麼辦?」

  她沒有說話,早已暈死過去了。

  鳳儀手腕一轉,御火笛便出現在手裡,將水琉琴輕輕一挑,那琴遇到御火笛便被克制住,半點寒氣也放不出來,只是不好放置攜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現在就將其中的水之力取出,只怕身體承受不了,而且算算看,崩壞的日子也近了。他索性連著御火笛一起放在桌上,取了一件衣裳隨意罩在上面。

  這時再回頭看胡砂,她還在昏迷,模樣相當悽慘,胳膊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頭髮遮了半邊臉,隱約可見肩上胸前有青紅交錯的指痕。

  他輕輕上床,摸索到她脫臼的胳膊,輕輕一推,喀地一聲,關節很快就對上了。

  胡砂「唔」了一聲,又疼醒過來,抬眼只見他神情怪異地撐在上面看自己。她立即發出一聲驚恐並著憤怒的喘息,狠狠朝他臉上抓去。

  野貓。他在肚子裡忍不住笑著說一句,這次輕輕按住她的手腕,身上的長衫像一片羽毛,緩緩飄落在地。

  殺了她之前,要先得到她。

  可他好像有些不知饜足,大約是因為得到了水琉琴,心情輕鬆起來,忽然知道該怎樣從一個女子的身體上尋找快感。

  她纖細的身體真可愛,哪裡都誘人,當真要讓她死在自己手上?

  想到她給自己的恥辱疼痛,真恨不得將她捏死。但當真要動手,心口卻發悶,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

  他忍不住抱住她起伏顫抖的身體,將她額上汗濕的幾綹頭髮撥開,在上面細細親吻。

  「小胡砂……我對你也實在太好了一些……」

  他的一夜,酣暢淋漓。

  天濛濛亮的時候,海風把帳子吹得揚了起來。

  他從後面抱住她赤裸的身體,雙臂緊緊扣著她的腰身,一同看著海面上將要升起的朝陽。

  知道她是醒著的,雖然不說話也不動。現下水琉琴不在她身邊,要是睡著了離魂,只有被妖獸咬死的份。

  鳳儀低頭在她柔軟的頭髮上親吻,喃喃道:「還唸著芳准麼?眼下你還有臉去見他?」

  胡砂眼怔怔望著橙紅的朝陽,照亮她槁如死灰的臉龐,那種亮光映在她眼底,竟令人覺得悚然。

  她忽然低聲道:「你說的不錯,我再也沒臉見他。」聲音沙啞乾澀,像一張粗糙的紙擦在牆上。

  鳳儀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幸好她齒關咬合的還不緊,舌頭沒有斷,只有一行細細的血從唇角滑落。

  他立即下了束縛與禁言,鎖住她所有的行動,雙手將她僵硬的身體扳過來,把那行血慢慢擦掉。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你的命現在是我的,我讓你死你才能死,不讓你死,死了也得給我活過來。」

  她冷冷看著他,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眼神像萬年死水,沒有一點波動起伏。

  鳳儀微微一笑,溫柔的笑,第一次真正的笑。

  「明白了嗎?」

  朝陽的光輝落在他臉上身上,他略帶蒼白的皮膚忽然隱隱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血紅筋脈,顏色越來越深,最後那些筋脈從上到下爬滿了他整個身體,猛然一看,像個血人。

  他飛快放開她,胳膊上的皮膚忽然像老舊的紙張一樣碎開,露出下面鮮紅的血肉,緊跟著是肩膀,胸膛,腿,最後是臉。

  一定很疼,他的肌肉在簇簇跳動著,血紅的臉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死死咬合,發出吱吱的聲響。

  胡砂眼底終於露出一絲驚駭的神色。

  他這個模樣,是師父說過的力量反噬嗎?因為凡人肉體承受不住魔道與神器雙重力量,所以崩壞,皮膚脫落?為什麼以前沒見過?

  可怖的景象大約持續了半盞茶功夫,他的皮膚漸漸開始癒合,與脫落的時候完全一樣,從胳膊先開始長好,最後才是臉,只是皮膚裡隱藏的那層血紅筋脈卻無法褪去了,在陽光下仔細看,那些筋脈像是將他身體分成無數碎片一樣,十分可怕。

  鳳儀大口喘息,帶著痛楚的神色,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盯著胡砂,忽然冷笑道:「怕麼?沒什麼可怕的,要得到無上的力量,總是要付出代價。好在我這具身體還算結實,應當能撐到殺死老狗那一天。」

  他攀住她的脖子,緊緊盯著她的雙眼,低聲道:「你如今明白麼?瘋狂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仙人。你我不過是將要被逼瘋的可憐蟲而已,你甘心?你甘心?」

  胡砂猛然閉上眼,再也不敢看他。

  耳邊聽得鳳儀似哭似笑地推門走了,她動也不能動,僵坐在床上,任由海風洗刷身體,只覺整個人都要變成死灰。

  師父,師父……她在心裡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眼中一陣熱辣,模糊了視線。

  她,要怎麼活下去?

  到了午時左右,鳳儀回來了,手裡還捧著一塊通體漆黑的石頭,表面光滑之極,幾乎能映出人形。

  他將石頭放在地上,用御火笛一挑,水琉琴立即從桌上掉了下來,剛好落在那塊石頭中間的凹槽上,嗡地一聲,琴面上登時放出萬道寒光,卻並不傷人。

  他取出一件自己的長衫,替胡砂穿上,又拿了木梳仔細替她將長髮梳好,一面低聲道:「這是我在取御火笛的時候,當地安置御火笛的神石。聽說天神曾將這些石頭煉化,做成匣子放置神器。可惜五件神器遺落在海內十洲,輾轉反覆,其餘四塊神石都不見蹤影,剩下這塊,還只留了個底座,匣子卻不知去哪裡了。不過這樣也已足夠。」

  他替她挽了一個婦人才會用的髮髻,將原本她一直簪在髮間的那根半舊男式銀簪子丟了出去,另從懷裡取出一根綠珊瑚的髮簪替她固定髮髻。

  「那是芳准的東西吧?我不喜歡,以後不許再用。」

  胡砂眼皮微微一顫,露出一股恨意。

  鳳儀的心情卻很好,左右打量她的髮髻,最後捏了捏她的臉頰,在她唇上輕輕吻一下。

  「等著我,馬上就好。水之力取出之後,咱們一起去逍遙山把老狗剁成碎末。以後你愛回去,咱們就一起回去。愛留在這裡,就一起留下。」

  他對她做了無數可怕的事情,報復回來了,將她的尊嚴踩在地上好生踐踏。現在再說這些,不是笑話麼?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裡乾澀發疼,卻無論如何也流不出眼淚了。

  鳳儀又在她面上吻了一下,正要起身,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兩人神情都是劇變。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下一刻一個人影便穩穩站在了屋內,一襲清逸白衫,烏髮垂肩,面容秀美,正是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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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1:50 |只看該作者
滿懷離恨

  他的目光淡淡在屋內一掃,掠過神情淡漠的鳳儀,臉色慘白垂頭不語的胡砂,最後落在安置水琉琴的那塊石頭上。

  鳳儀反應極快,一個箭步擋在水琉琴前,剛站穩身形,便見一道金光飛掠過來,肩上頓時一沉,半個身子都偏了偏。又因著他吸收了金之力,身體堅硬猶如鋼鐵,竟絲毫未損。

  他抬手捏住那把砍在自己肩上的大刀,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剛露面就出手,不太像師父的風格啊。」

  話音剛落,只覺脖子被一把捏住,那手漸漸收緊。他絲毫不動容,低頭蔑然望著對面的神荼,好像他只是一塊小石頭,根本不值得正眼對待。

  「你這孽徒!」神荼掐住他的脖子,將長刀一收,鏗地一聲倒插在地上,「給我老實點!」

  芳准沒理他,他定定看著胡砂,忽然輕道:「胡砂,你過來。」

  她沒動,也不能動,更不想動,甚至沒有看他。她漆黑無神的眼睛怔怔望著不知名的地方,那種神情令人心驚。

  芳准放柔了聲音,又喚她:「胡砂,過來,到我這裡。」

  胡砂臉色蒼白,慢慢把眼睛閉上,睫毛顫了兩下,兩行眼淚便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鳳儀輕笑一聲:「師父你來得匆忙,還沒來得及告訴你。胡砂如今是我的人,回頭婚禮新房事宜,只怕還要勞煩師父操持。」

  「你的人?」芳准看看她,再看看鳳儀,也是一笑,「我有答應過麼?」

  鳳儀低聲道:「師父總不會如此不近人情,阻礙弟子們的大好姻緣,將來胡砂若是生了孩子,你就忍心讓他沒有父親?」

  芳准不為所動,連眉毛尖也沒翹一下,淡道:「你的未來只有死路一條,與我忍不忍心毫無關係。」

  他袖袍忽然一展,一道幽幽的金光閃電般射向鳳儀。

  鳳儀哪裡會在乎這無聲無息的小小暗器,氣定神閒地任由那東西砸在自己右胸上。只聽「卒」地一聲,他胸口忽然一痛,竟然有血慢慢溢了出來。他面色一變,神情古怪地低頭,卻見右胸上插了一根三寸來長的釘子,色如暗金,濃的發黑的鮮血從傷口蔓延出來,瞬間就把半片衣裳給染濕了。

  他不可思議地,抬手要去拔下釘子,脖子上忽然又是一緊,緊跟著兩隻手腕被人緊緊箍住。神荼衝他陰森森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你這妖孽,以為仗著金之力就沒人能傷你?這是天神打造金琵琶時遺留下的金剛釘,一共兩枚,老子下凡的時候同僚送了做餞別禮。早幾日若是老子想起來身上有這物事,豈能容你倡狂到現在!」

  手裡感覺到他微微掙扎了一下,神荼索性用力卡住他的脖子,將喉嚨那塊脆弱的骨頭掐的吱吱響。

  「別動,不然捏死你!」

  芳准慢慢走到床邊,抬手摸了摸胡砂的頭髮,輕聲道:「是我來遲,讓你受苦了。」

  胡砂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他,面上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朝下掉。

  芳准俯身,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順手便抽下她髮間那根綠珊瑚的簪子,拋在地上,叮地一響,簪子斷成了兩截。

  他攔腰將她一把抱起,順手解了她的禁言與束縛。

  胡砂把臉緊緊埋在他胸前,嘴唇翕動,似是要說話。

  他按住她的腦袋,低聲道:「別說話,好孩子。我帶你回家。」

  他抱著胡砂走向大門,看也不看一眼鳳儀,抬腳要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才淡道:「神荼,把他放了。」

  神荼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心軟?!放了他?!你真想死啊!」

  芳准搖了搖頭:「……鳳儀,水琉琴既然已放在神架上,我也不會再搶奪。你聚齊了三件神器,目的是取其五行之力成真正的魔。不過我也早已說過,凡人之身要成真魔幾乎沒有可能。你堅持的路,到如今只有灰飛煙滅的結局……我畢竟教了你五十年,你也叫了我五十年的師父,無論你聽不聽,我總是要勸你最後一句:放棄吧,你走錯路了。」

  鳳儀笑了兩聲,由於喉嚨被捏住,那笑聲十分詭異。

  神荼對他恨之入骨,厲聲道:「你笑屁啊!住嘴!」

  他沒回答,右手忽然從袖中伸出,手指微一曲張,一直被神荼踩在腳底的御火笛驟然化作一道火光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神荼登時一怔,待反應過來的時候,熾焰早已燒到了身上,火舌在他臉上一舔,熱力驚人。他大驚失色,急忙丟開他,閃電般竄到芳准身邊,金甲上還沾著火苗,被他甩下來一頓踩,好容易踩滅了。

  鳳儀抬手輕撫一下脖子,先沒有說話,只彎腰將那根斷成兩截的綠珊瑚簪子小心撿起,吹了吹塵土,放入袖袋裡。

  「因為身不在其中,事不關己永遠是高高掛起的,所以師父你總能居高臨下來責備我。」他將胸前那根金剛釘用力拔出,隨手拋在地上,濺了一地的血花。

  芳准沒說話。

  鳳儀似是苦笑了一下,聲音像嘆息似的:「你又懂什麼呢?我們這些凡人的痛苦,你懂什麼?」

  「我是不懂。」芳准淡道,「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插手你的任何事。一切你自己負責。」

  他抬腳便走,忽聽鳳儀在後面冷道:「慢著!把胡砂留下。」

  「你這個孽……」神荼按捺不住暴躁脾氣,摞了袖子上去想揍他。芳准拉住他:「歇住,我們走。」

  鳳儀輕道:「我說了,將胡砂留下。」

  芳准正要說話,忽聽懷裡那個一直沈默的少女開口了,聲音低啞:「……我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你。」

  因為舌頭被咬破,她的話有點模糊,然而語氣卻堅決之極,甚至含了一絲淒然。

  鳳儀笑了笑,略帶譏誚:「只怕此事輪不到你來說,忘了昨夜麼?」

  胡砂果然臉色一陣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目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像是羞憤,像是恨之入骨,又像絕望。

  他從懷裡取出那根斷了半截的簪子,放去唇邊輕輕一吻,低聲道:「你如今是我的女人,再跟著別的男人走,就是不貞。棄我於不顧,就是不忠。就算退一萬步來說,你並不情願,但貞潔已失,有何臉面再與旁人相好?」

  芳准的胳膊不由一緊,只覺懷裡的少女在瑟瑟發抖,臉色如雪一樣白,忽然又變作血一般的紅。這是情緒極為劇烈波動的後果,只怕要傷身。

  念及此,他急忙抬手護住她心脈,胡砂只覺喉中一苦,被她硬生生憋住,那口血沒吐出來,緊跟著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小丫頭!」神荼以為她羞憤之下自盡,唬得急忙上前查看。

  芳准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過來。他將手掌放在胡砂額頭上,輕輕摩挲一會,將她緊皺的眉頭撫平,這才抬頭望向鳳儀。對面這個少年,眼神挑釁而且得意,好像在問他:如何?你也在乎吧?要搶別人的女人嗎?然而那狂妄中卻又帶著一絲愴然,目光盈盈,像是含淚的悽楚。

  芳准嘆了一口氣,像是累了一樣,輕道:「那又如何?你看重的,只有一個貞潔麼?得到貞潔你就得到一個女人了?這種幼稚的想法和誰學的?」

  鳳儀面色微變。

  芳准勾起嘴角,那笑有點俏皮,也有點諷刺:「我們做仙人的,最不在乎的就是這個。」

  他再也不囉嗦,飄然出了屋子,忽聽身後「轟」地一聲,緊跟著熾熱的火浪自背後席捲而來。神荼揮刀急砍,長刀帶起的旋風將火舌劈開,沿著地面急竄出去,一直燒到海裡。

  回首再看,海邊這座小屋已被烈火燒得七零八落,癱倒在地上。

  火焰中最亮的一點搖搖晃晃,在鳳儀手中閃爍,是那根形狀詭異的御火笛。在他身下水琉琴絲毫不受影響,萬道寒光依舊斑斕。

  映著火焰,鳳儀的臉分外蒼白,幽然道:「你總這麼礙事,什麼都要來攔我一道,還總也死不掉。同殤的印居然也能被你拿出,你說我要怎麼辦?當真親手殺了你?」

  芳准沒有回頭,聲音卻帶了一絲笑:「那要看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他揚起手,修長的指間赫然夾著一根金剛釘。

  鳳儀別過頭,臉頰在火光中明滅,道:「我現在自然殺不了你,也沒時間來殺你。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要進行水之力的儀式,倘若不想死,便放下胡砂速速離開!」

  芳准沈默良久,方道:「你……當真要這樣做?」

  「廢話!」鳳儀冷笑一聲,漆黑的眼中似有火在燒,分不出到底是倒影還是什麼別的,「我早說了,你什麼也不懂。」

  芳准轉過身來,定定看著他:「好,我不走。我看著你如何成真魔。若成功了,我三人的命便一起丟在這裡。若沒有成功……我也無法出手救你,切莫後悔。」

  鳳儀最後看了他一眼,片刻,火焰漸漸收斂下去,他盤腿坐在水琉琴對面,凝神入定。

  約有盞茶功夫,他面上忽然就爬滿了血紅的筋脈,卒卒蠕動,極為可怖。

  神荼心中微微發寒,低聲道:「芳准!還不趁這時候把他拿下?!」

  芳准默然搖頭:「……儀式已經發動,方圓一丈以內都是結界,天神也進不去。」

  神荼不信邪,提著刀上前便砍,果然砍到一半便被彈回來,他周身一丈像有一層無形的牆壁,阻絕一切物體。

  漸漸地,結界裡有淡淡的藍光絲絲溢出,一波一波,在他頭頂身旁流竄舞動。

  水琉琴中的水之力被他抽出來了,越積越多,最後整個結界都為那層藍光包圍,他周圍地面迅速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吐息間白霧瀰漫。

  神荼雖為下凡受罰的天神,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心中不由驚愕,忍不住低聲道:「見鬼,他只是個凡人,如何有本事抽取五行之力?上回交手的那個什麼狗屎真君,好像還沒能將土木之力掌握。」

  因為還沒能完全抽取木昊鈴與土堰鼓中的五行之力,所以上回他才能那麼輕鬆地傷了青靈真君,否則落荒而逃的還不知是哪一方。

  「那塊石頭,是神架,用以安置平息神器的五行之力。」芳准盯著水琉琴下面的那塊黑色巨石。

  沒有神架,五行之力是沒辦法抽取的。五件神器,本應有五隻神架,並五隻石盒,可惜其餘的都已丟失,只留下盛放御火笛的神架。鳳儀比青靈真君幸運些,拿到了神架……記得當日在玄洲,神荼還能用長刀傷他,如今卻砍不動他。想必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神架的用處,短短幾日連著吸收兩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如今又是第三件……他真的在找死。

  結界內的藍光已然開始慢慢消退,一絲絲一縷縷,從鳳儀頭頂緩緩灌入。他通體好像都結了一層瑩白的冰霜,雙目緊閉,看上去像個冰雕。

  芳准目光深沉,定定望著那層藍光一起鑽入鳳儀體內,過得片刻,他身上那層冰霜便漸漸化成了水,順著臉龐滑落。而安放在神架的水琉琴也失去了流肆的寶光,再一次變得灰撲撲,像一塊破爛石頭。

  完成了!

  神荼警惕地將芳准護在身後,舉起大刀橫於胸前,雙目緊緊盯著鳳儀。

  他的睫毛微微顫抖,像被打濕的蝴蝶翅膀,忽然悄悄張開,一雙眸子變成了暗紅色的,配合著白若冰雪的臉龐,竟生出一股極妖異極詭譎的味道來。

  他沖芳准溫柔一笑,好像在說:今日你們三人的命,只怕真要丟在這裡了。

  像是最平常的入定結束,鳳儀慢慢站了起來,撣撣袖子,將還未完全解凍的冰渣抖落。

  然後將雙手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還是一樣的手,修長,靈活,如同未綻放的蘭花。可是有一點不同,這雙手裡似乎蘊藏了用不完的力量,叫囂著想出來,好似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

  他忽然抬頭,朝芳准惡意地一笑,手掌微抬,掌心瞬間便凝聚了一團暗紅色的光芒,作勢要拋過來,中途手腕卻忽然一歪,那團光直接砸在海裡,無聲無息地,大片的海水忽然蒸騰而起,急急竄上高空,跟著嘩啦啦落下,像下雨一樣,將對面三人的衣服打濕了。

  雨點一半熾熱一半冰冷,所以三人身上一半冒著熱氣,一半又結了冰霜,看上去極為古怪。

  鳳儀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又有點驚訝,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身上搓了搓,妖媚的臉上現出一個靦腆的笑來:「……抱歉,居然有點控制不住。」

  他的長髮被風吹起,轉眼之間黑色盡褪,變成了與眸色相同的暗紅。

  這是真正的魔才擁有的模樣,血腥,妖異,卻又無比清純。

  神荼更慌了,捏著大刀的手裡滿是汗水,低聲急道:「喂!真的成魔了!咱們還是趕緊撤吧!」

  芳准依然不說話,靜靜看著鳳儀,他將散落在肩頭的長髮撥到腦後,然後歪頭朝這裡看一眼,轉身便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

  他走了十步,最後站定在神荼身前三尺的地方,伸出一隻手:「把胡砂給我吧,我要帶她去逍遙山了。」

  芳准目光深沉,看了他片刻,慢慢將雙眸移開,低聲道:「你——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樣子嗎?」

  鳳儀嘆一口氣:「師父,你明知道我不想親手殺你,就賴著這點拚命挑釁我。我不想再說第三遍,快把胡砂給我。」

  芳准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聲音很輕:「給你?給你做什麼,讓她與你一起灰飛煙滅嗎?」

  鳳儀臉色微變,正要說話,忽聽天邊雷聲滾滾,臨近海面的天空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像是天頂有一雙巨手拉上了黑幕一般。

  他愕然地動了一下,似是要往前走一步,身邊卻忽然攏起一圈電光的束縛,身體剛碰在上面,便被震得連退數步。

  緊跟著,天上劈下數道血色巨雷,接二連三地劈中他的身體,鳳儀措不及防,被天雷劈得半跪了下去,頭頂皮開肉綻,血流披面。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望著芳准,目光陰狠:「是你做的!你見不得我成魔,故意來破壞!」

  芳准輕聲道:「不是我。你難道不知,成真魔,與成天神一樣,是要渡劫的嗎?天雷九十九道,挺過去才是真正得道。你如今的身體,能撐得住九十九道天雷?」

  鳳儀不再與他說話,迅速盤腿坐在地上,運起魔力相抗。

  一時間,只聞天邊雷聲不絕,他的身體微微發顫,被天雷劈得起伏不定。

  鮮血順著他煞白的臉頰流了下來,縱然他運魔力相抗,卻也抵不過天劫,漸漸地,面上有了一絲痛苦的神色,猶在苦苦支撐。

  天雷不知渡劫人苦疾冷暖,只是一道一道地劈下。

  鳳儀面上忽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紅色筋脈,似是無比的痛楚,再也無法盤坐,雙手護住頭頂,像是要抗拒天雷。沒過一會,他的雙手也已變得血肉模糊。

  神荼飛快轉身,不想再看下去,只低聲說了一句:「作孽!」

  芳准還是一動不動,靜靜看著九十九道天雷劈完,電界瞬間撤去,暗沉的天空飛快恢復了原本澄澈蔚藍的樣貌。

  只是沙灘上那個人卻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模樣。

  鮮血在他身下彙成了小河,他全身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成了一個血人。

  忽然,他似乎蠕動了一下,緩緩從地上撐起來,再一次盤坐入定。

  約過了盞茶工夫,他面上開裂破爛的皮膚漸漸癒合,又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面容。

  睜開眼,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靜靜望著沈默的蒼穹,良久,勾出一抹苦澀的笑來。

  「蒼天不公。」他的聲音很低,像耳語一樣。

  眼前好像浮現出很多畫面,幾乎都是被他忘記的,放在心底最深處的。

  譬如十七歲的某個清晨,夢見在廊下摘了一朵蘭花。再譬如,過新年的時候,吃到母親在餃子裡包的銅錢,一家人歡天喜地,好像永遠都不會變。

  永遠也不會變。

  他豁然站了起來,轉身朝小屋的廢墟走去,一塊燒焦的木頭下面還放著一根斷了半截的綠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來的,忘了裝回去。

  簪子放在手心,綠瑩瑩的,很配她白膩的膚色。

  他輕輕在上面吻了一下,把斷簪放進懷裡,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風一吹就散了開來。他整個人好像瞬間都變得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浮在半空,空蕩蕩的衣袂下襬,飄來蕩去,颯颯作響。

  「師父……」他垂頭輕輕說著,「多謝你教導我那麼多年,我心裡……其實很感激你。你中的那個同殤印,逍遙山的逍遙草可以去除,別忘了找青靈真君討要。」

  他轉過身,面上神情極複雜,又是絕望又是不甘又是悲傷,最後卻變成了一股執拗的狠毒。

  「哼,不過只怕那隻老狗不肯給你。有你陪著我一起死,再也逍遙不得,終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准默然半晌,眼見他大半個身體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聲道:「你最後一句,就是這個嗎?」

  鳳儀睫毛微微顫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體轉了過去,不再看。

  他有無數話想說,心底還存著無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蒼天的不公,痛恨這個孤寂冷酷的世界。

  他還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將她咬成碎塊,一起帶走。他們本是一樣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與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卻不是她。

  或許她還有美好的未來,柔弱地縮在芳准背後,仗著他的憐愛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過她所謂的幸福日子。

  地獄一樣的幸福。

  他這樣恨她,嫉妒她,蔑視她。最終,卻刻骨地忘不了她。

  「……告訴她,我寧可從來沒有認識過她這個人……也寧可從來沒認識過你,沒去過清遠,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似是有水滴從他臉上滑落,只是他背著身子,誰也看不清。

  最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還是不要告訴她。讓她安安靜靜的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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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9 01:42:14 |只看該作者
對此盈盈女

  青灰終於還是散的一乾二淨,再也撈不到半點痕跡。

  地上遺留下三件物事,正是為他收集的神器。神荼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查看一番,回頭招手道:「神器好像都無損!被抽走的五行之力又回去了。」

  芳准沒說話,他怔怔站了許久,直到神荼又叫了他好多聲,他才默默點頭,垂首看了一眼胡砂,她依然緊緊閉著眼睛,可睫毛卻在微微顫抖,臉上滿是水光。

  她原來一早便醒了,只怕也見到鳳儀灰飛煙滅的那個瞬間吧。

  他在心中喟然一嘆,抬手將她面上的淚水擦掉,良久,才低聲道:「……走吧,我們回家。」

  ****

  清遠的夜晚很寧靜,一派祥和。

  芷煙齋經過修葺,早已恢復往日樣貌。茅屋前那幾畦杏花因為受了木之力的影響,長得又粗又高,亭亭如蓋,一早就被盡數砍斷,如今換成了新種的杏花樹,大約有些挑水土,還沒開花,光禿禿的枝椏,有些淒涼。

  繞過芳准的茅屋,後面是一排幾間青瓦大屋。以前是胡砂師兄妹三人的住處,如今左右兩間都是空蕩蕩。

  鳳儀化成了灰,鳳狄雙眼已盲,更無面目再留住芷煙齋,除非金庭祖師有事叫他,他都一直隱藏在三目峰靈岩洞獨自面壁思過。

  胡砂一個人住在中間的屋子裡,似是闔目睡得正香。

  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有一人執燈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襲白衫,長髮垂肩,正是芳准。

  走到床邊,悄悄將青紗帳揭開,裡面的少女毫無知覺,動也不動一下。

  芳准看了一會,見她睡中眉頭也是緊皺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輕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擰緊的眉頭舒展開。

  她的呼吸聲忽然粗重起來,芳准放開手,以為她要醒了,忽見她睫毛顫了兩下,緊跟著呼吸聲一下斷開,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有些疑惑,低頭仔細去聽,依然聽不到半點呼吸聲。將手放在她臉上,只覺熱氣一點一點褪去,正變得冰涼。

  這種狀況,簡直像剛剛死去的人。

  芳准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沒有一點反應。

  他心中難免驚悚,將手掌罩在她額上,微一試探,立即感到身軀裡早已沒有了魂魄。並非正常死亡而魂魄離身,這種狀況看起來像是被迫離魂。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只有入睡的時候才會發作,極難被發現。這樣別緻又隱蔽的手段,除了青靈真君不做他想。

  中了離魂咒的人,幾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動離體,去到施術者製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懼、誘惑、殺戮、失意,目的不過是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這也是一種十分隱蔽的殺人方法,民間偶有人花大價錢請得懂此術的人來咒殺仇家。

  普通人連續幾天無法入眠便會虛弱至死,就算身體不死,遲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此法極為陰毒,仙人之間提起便要搖頭譴責的,此真君做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惡事,九天之上居然毫無反應,當真奇怪。

  芳准不願多想,當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頭頂處緩緩以仙力引誘咒法,抽了半日,卻毫無動靜,他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額上冒出汗水來。

  胡砂忽然一動,神色無比疲憊,慢慢睜開了眼睛,正對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時一愣。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麼地方麼?」

  胡砂卻像沒聽見一樣,只怔怔看著他,半晌,忽地突然反應過來似的,猛然朝後縮,一直縮到床角,如同一隻驚恐的小動物,用被子緊緊矇住頭,動也不動。

  芳准笑嘆一聲,輕輕扯被子:「胡砂……胡砂?不悶嗎?」

  她依然不動,隔了一會,才啞著嗓子低聲道:「……夜深了,師父還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見師祖。」

  芳准坐在床頭,捏住一角被子,輕道:「可是,我想你。」

  縮在被子裡那隻柔弱的小動物微微抖了一下,還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棄似的,顫聲道:「我……我不行……語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話未說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給掀了,胡砂驚得倒抽一口氣,摀住臉蜷縮起來,尖叫道:「別看我!別來找我!你不要看我!」

  好像有一隻手將她淩亂的長髮撈了起來,細細梳理,指尖輕柔地劃過髮間,偶爾觸及她的頭皮,她便是猛然一顫,眼淚從指縫裡一個勁流出來。

  芳准一面替她將打結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頭髮這樣亂糟糟的,沒人照顧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狽,令人哭笑不得。」

  她沒說話。

  「你自己就是個讓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還有誰照顧你?」他的聲音很輕,像溫和的春風,吹拂過她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動。

  一直替她把長髮全部理順,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喚一聲:「胡砂。」

  她依然不動,這次他手上用了力,將她硬是扳過來,只覺她渾身僵硬,光從皮膚的接觸就能感覺到她從頭到腳都在極力抗拒。

  芳准一把將她揉在懷中,緊緊抱住,低低叫著她的名字:「胡砂……」

  她的整個世界已經被拉扯進黑暗裡,恐懼一切光明,恐懼他。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誰也見不到她。

  他卻不允許,像是要將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緊緊地抱著,彷彿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捨。

  胡砂僵硬的身體終於慢慢變軟了,緩緩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體。

  沒有臉見他,她已不是貞潔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況到如今。

  雖然已經離開家鄉五年,但她還清楚地記得失貞女子是怎樣被責罰,無論她是否是自願的,最後結局都極慘。

  她從小與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沒怎麼束縛過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裡和藹的鄉親們面目猙獰地將一個失貞女子捆了石頭丟進湖裡淹死,她便驚恐了。

  更讓她驚恐的,是娘的態度,她甚至是帶了一絲鄙夷,搖頭嘆氣:作孽啊,不守婦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條命,一場貪歡就丟掉了。

  那會她還不知道失貞是什麼東西,但從此腦子裡就種下了失貞極可怕的印象。

  做夢也想不到,她如今也失了貞潔。不能等到報仇的時候,罪魁禍首卻已經灰飛煙滅,再也找不到了。

  只留下她一個人,真正感覺到什麼叫活得像個恥辱。

  胡砂只覺胸口窒悶,喉嚨裡劇痛無比,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遠也停不下來一樣。

  芳准低頭在她髮上輕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這裡。胡砂,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她本來什麼也不怕,現在才知道怕很多東西。

  無法說出口的害怕。

  或許,她乾脆死在那個幻境裡,被妖獸們把魂魄吞了,還乾淨些。可心中卻又不甘願,不甘死得那麼狼狽,讓旁人看笑話,坐享其成。

  什麼叫做除死無大事,因為她不懂,所以可以說的那麼輕鬆。

  世上有些事,不是簡單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勝負。去死,很容易,十八鶯往脖子上一劃,就是仙人也會斷氣。但正因為死很容易,所以活著才無比艱難珍貴。

  活著是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像一塊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來異鄉,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無尊嚴的死。

  莫名的骨灰還在,他本分地執行任務,本分地活著,垂頭順目做了良民。如今卻只剩一抔黑灰。

  鳳儀活得更加艱難,走上了邪路,與所有人對著幹,如今連灰也找不到。

  胡砂,而你以後要怎麼活著呢?

  她這樣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胡砂,還記得我們下的那場棋嗎?」芳准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著。

  她默默點頭。與他經歷過的所有事,她都不會忘。

  「那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

  還是點頭。她怎會忘記,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芳准將她的長髮撥到耳後,慢慢的,仔細的,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帶著甜美的欣賞。

  「如果你記得,那我現在告訴你,在我心裡,你就是最好的,誰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是變成什麼模樣,傷心也好,絕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終是最好。胡砂,你會因為我缺了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就厭惡嫌棄我嗎?」

  怎麼會!她趕緊要坐直身體否定。

  芳准按住她,低頭在她耳廓上輕輕一吻,貼著她顫抖發燙的耳朵,低聲道:「所以——你還是好好的,手腳都在,人在這裡,未來也還在。你到底在怕什麼?」

  胡砂搖了搖頭,很久都說不出話來。

  手腳被斬斷也好,受了重傷也好,與失去貞潔是兩回事。

  對她來說,失去的不光是對女子來說最寶貴的貞潔,而是身為人的尊嚴。如果說極度的幸福像是烙印,刻在心頭永遠也忘不掉,那麼鳳儀帶給她的便是極度的痛苦,分明是一把利刃刺穿她的一切,縱然傷口好了,傷疤也不會消失。

  要怎麼才能忘記,把那個晚上當作一片羽毛,輕飄飄的丟棄,像沒有發生過?

  不,忘不掉。她的尊嚴已經被那個人一手捏碎了。

  鳳儀縱然是化成了灰,想必心裡也是痛快的。就像她當初砸碎神器的那種痛快。他那麼恨她,最後終於是把她也摧毀了。

  什麼都回不去。

  胡砂慢慢地,堅定地推開芳准,整個身體蜷縮在陰影裡,輪廓模糊。

  芳准靜靜看著她把臉埋在膝蓋裡,像一隻拒絕任何靠近的受傷小動物。他第一次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

  她受到的傷害,遠比他想得要厲害。幾句輕飄飄的安慰,又能做什麼呢?

  眼看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芳准忽然說道:「你中了離魂,對嗎?」

  胡砂又是一僵,最後點了點頭:「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他默然片刻,輕輕一嘆:「此法高深,我獨自一人解不開。待會請師父擺陣替你解開,只要不是同殤類型的咒印,都不必擔心。」

  胡砂猛然抬頭:「……真的能解開?」

  芳准微微頷首:「只是要費些功夫。鳳儀他……從未與我說過此事,倘若我能早些發現,或許今日也……」

  事到如今,感嘆也不過是無意義的。

  鳳儀的性子如何,他們都清楚,但凡他有一絲軟化肯求人,也不至於活生生在他們面前化成灰。

  太過剛烈不折的物事,往往被最快折斷,無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芳准聲音低得像是嘆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一直活下去。你還是有未來的……」

  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已經沒有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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