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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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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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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3:41: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窗影(下)

「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合。泛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我心有所念,停住了筆。為什麼?當日被九爺神態語氣所懾,竟然沒有仔細琢磨他所說的話。按照他的說辭是因為顧及到石舫幾千人,所以不許我生事,可我們托庇於官家求的只是生意方便,並不會介入朝堂中的權力之爭,甚至要刻意與爭鬥疏遠,既然當年飛揚跋扈的竇氏外戚沒落都沒有讓石舫幾千人人頭落地,我依託於行事謹慎的公主,豈不是更穩妥?只要行事得當,日後頂多又是一個由盛轉衰,難道境況會比現在更差?九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眉宇間隱隱的悒鬱不是因為石舫?

  聽到推門的聲音,我身形未動,依舊盯著正在抄錄的《孫子兵法》發呆,李妍將一壺酒放在我面前:「你還打算在屋子裡悶多久?」我擱下毛筆看著她道:「紅姑請你來的?」

  李妍垂目斟酒:「就是她不讓我來,我也要自己來問個明白。你把我們兄妹安置到園子中,總不是讓我們白吃白喝吧?」說著將酒杯推給我,「喝點嗎?這個東西會讓你忘記一些愁苦。」

  我將酒杯推回給她:「只是暫時的麻痺而已,酒醒後一切還要繼續。」李妍搖搖頭,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你不懂它的好處,它能讓你不是你,讓你的心變得一無負擔,輕飄飄,雖然只是暫時,可總比沒有好。」

  我沒有吭聲,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李妍一面慢慢啜著酒,一面道:「你有何打算?」

  我捧著茶杯,出了會子神,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替石舫扭轉逐步沒落的局面,可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需要我這樣做,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李妍,我是不是做錯了?」

  「金玉,如此愚蠢的話你也問得出?人生不管做什麼都如逆水划舟,沒有平穩,也不會允許你原地踏步,如果你不奮力划槳,那只能被急流推後。即使落玉坊想守著一份不好不差的生意做,守得住嗎?天香坊咄咄逼人,背後肯定也有官家勢力,石舫的不少歌舞坊都被它擠垮和買走,你甘心有一日屈伏於它腳下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到長安日子不長,事情倒知道得不少。」

  李妍面色變換不定,忽握住我的手,盯著我低聲道:「你我之間明人不說暗話,從我猜測到你歌舞意圖時你也肯定明白我所要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雖沒有將手抽脫,可也沒有回應她,只微微笑著道:「即使沒有我的幫助,憑藉你的智慧和美貌,你也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李妍看了我一會兒,淺笑著放開我的手,端起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她的臉頰帶著酒暈,泛出桃花般的嬌豔,真正麗色無雙。她的秋水雙瞳卻沒有往日的波光瀲灩,只是一潭沉寂。韶華如花,容貌傾國,可她卻嬌顏不展,愁思滿腹。

  方茹柔軟的聲音:「玉娘,我可以進來嗎?」語氣是徵詢我的意思,行動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話音剛落,方茹已經推門而進。

  我嘆道:「紅姑還找了多少說客?」沒想到紅姑在外笑道:「煩到你在屋子裡呆不下去為止。」我道:「你進來,索性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李妍在方茹進門的剎那已經戴上面紗,低頭靜靜坐在桌子一角。方茹和紅姑並肩坐在我對面。我一面收起桌上的竹簡,一面道:「紅姑,吳爺應該和你說了,石舫已經不要我們了。」

  紅姑笑嘻嘻地道:「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會不會惱,反正這話我是不敢當著吳爺面說的,吳爺掌管的歌舞坊,石舫這次全都放手了,說是為了籌集銀錢做什麼藥草生意,只要在一定時間內交夠錢,就都可以各自經營,也允許外人購買,但會對原屬於石舫的人優惠。吳爺如今一副好像已經家破人亡的頹敗樣子,人整日在家待著。可我聽了此事可開心著呢!沒有石舫束手束腳,我們不是正好愛幹什麼就干什麼?」

  全放手了?我低頭盯著桌面未語,紅姑等了好一會兒,見我沒有半點動靜,伸手推了我一下道:「玉娘,你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忙搖了搖頭,想了想道:「你們願意跟著我,我很感激,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會帶你們到什麼地方?前面是什麼?就拿這次的歌舞來說,一個不好也許就會激怒天家,禍患非同一般。」

  紅姑搖頭笑道:「我心裡就盤算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真有禍,要砍腦袋,那也第一個砍的是你,我們頂多就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從犯,但如果有富貴榮華,你卻不會少了我們。何況,我看你一沒瘋二沒傻,估計不會把自己腦袋往刀口下送,所以我放心得很。」

  方茹低頭纏繞著手上的絲帕,等紅姑說完,她抬頭看向我,細聲細語地道:「今日孫大人要我陪酒,我不樂意就拒絕了。他雖一肚子氣,卻絲毫不敢發,因為他也知道衛大將軍麾下公孫傲將軍、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外甥霍公子、御史大夫李大人的侄子,李廣將軍的公子李三公子,都來看過我的歌舞,李三公子賜了我絲綢,霍公子賞了我錦羅。」

  我笑搖搖頭,看向紅姑,紅姑笑道:「你一直悶在房中看書,我根本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事情。」

  方茹繼續道:「前方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沒有資格對孫大人說『不』字。就是園子裡的其他姐妹如今實在不願見的人也都不見,以前勉強自己一是為錢,可我們的歌舞演一日,她們只是扮個丫頭都收入不少,二是當年不敢輕易得罪客人,可現在園子裡來過什麼人,那些客人心裡也清楚,紅姑對我們很是維護,反倒是他們不敢輕易得罪我們園子。」

  紅姑聽到方茹誇讚她,竟頗有些不好意思,趕著給自己倒茶,避開了我們的眼光。我笑道:「短短幾日,紅姑你可做了不少事情呀!」紅姑低頭忙著喝茶,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

  李妍仍舊低頭而坐,彷似根本沒有聽我們在說什麼。我看了她一眼,一拍手道:「那我們就繼續,只要我一日不離開長安,我們就努力多賺錢。」

  紅姑抬頭道:「要把生意做大,眼前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自你初春掌管歌舞坊到現在,我們的進賬是日日在增,加上我自己多年的積蓄,現在剛夠買下落玉坊。不過不是每個歌舞坊都能像我們,可以及時籌措一大筆銀子,我們只要有銀子就可以乘機……」我微點了下頭,示意我明白,口中卻打斷了她的話:「各位沒什麼事情,就散了吧!我在屋中憋了幾日,想出去走走。」

  方茹向我行了個禮,先行離去,紅姑也隨在她身後出了門。

  我起身對李妍做了個請的動作:「不知美人可願陪鄙人去欣賞一下戶外風光?」李妍優雅地行了個禮道:「雅意難卻,願往之。」

  兩人眼中都帶著笑意,並肩而行。李妍道:「你晚上可是要去一趟石舫?」我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李妍道:「石舫的舫主倒真是一個古怪人,好端端地為什麼不做風險小的歌舞生意,卻去做市麵價格波動大的藥材生意?舍易求難,你若還關心石舫倒真是應該去問個清楚。」

  我笑著岔開了話題,和她談起這時節長安城外哪些地方好玩,商量著我們是否也該去玩。

  湖邊的垂柳枝葉繁茂,幾個丫頭正在湖邊打打鬧鬧,一個丫頭隨手折了一大把柳枝一人分了幾根打著水玩。

  李妍眼中閃過不悅之色,微皺了下眉頭撇開眼光,對我道:「我先回房了。」我點了下頭,她轉身匆匆離去。我因她的神色,心裡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什麼,卻沒有捉住,只得先擱下。

  幾個丫頭看見我們,都是一驚,忙扔了柳枝,趕著行禮請安。我一言未發,走過去把柳枝一根根撿起,看著她們問道:「這柳枝插在土中,還能活嗎?」幾個女孩子彼此看著,一個年紀大的回道:「現在已經過了插柳的時節,只怕活不了。」

  我道:「把這些交給花匠試一下吧!仔細照料著,也許能活一兩株。」丫頭滿臉困惑地接過,我溫和地說:「如果為了賞花把花摘下供在屋中,或者戴在髻頭,花並不會怪你,如果是為了用,把柳條采下編製成柳籃,物盡其用,柳也願意。可如果只是為了摘下後的扔掉,就不要碰它們。」

  幾個丫頭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至少聽懂了,我不高興看見她們折柳枝,臉上都現出懼色,我無奈地揮了揮手,讓她們走,丫頭們忙一哄而散。她們生長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地,根本不明白綠色是多麼寶貴。

  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西域的漫漫黃色,強壓下各種思緒,心卻變得有些空落,站在岸邊,望著湖對面的柳樹發呆。她們不明白,她們不明白?李妍的生氣,李妍明白?李妍絕不是一個對著落花就灑淚的人。再想著自李妍出現後,我心中對她諸多解不開的疑惑,心中一震,剎那想到李妍可能的身份,我「啊」的一聲失聲叫了出來。

  沒想到身後也傳來一聲叫聲,我立即回身,霍去病正立在我身後,我這一急轉身差點撞到他胸膛上,忙下意識地一個後躍,跳出後才醒起,我身後是湖水,再想迴旋,卻無著力處。

  霍去病忙伸手欲拉我,但我是好身法反被好身法誤,我躍得太遠,兩人的手還未碰及,就一錯而過,我跌進了池塘中。

  我是跟狼兄學的游水,應該算是「狼刨」吧?這個游水的動作絕對和美麗優雅、矯若游龍、翩如驚鴻等詞語背道而馳。我往岸邊游,霍去病卻在岸上放聲大笑,笑到後來捂著肚子差點軟倒在地上:「你可真是被狼養大的,這個姿勢,這個姿勢,哈哈哈……你就差把嘴張著,舌頭伸出來了……」他的話語全淹沒在了笑聲中。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面雙手一前一後地刨著水,一面嘴一張,學著狼的樣子吐著舌頭,笑死你!他慘叫一聲,用手遮住眼睛,蹲在地上低著頭就顧著笑了。

  我游到岸邊,他伸出右手欲拖我上岸,我本不想理會他,但一轉念間又伸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剛欲用力,我立即狠命一拽,屏住呼吸沉向水底。

  出乎意料的是他卻未反抗,似乎手微緊了下,就順著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惡唸得逞,欲鬆開他的手,他卻緊拽著沒有放。我們在湖底隔著碧水對視,水波蕩漾間,他一頭黑髮張揚在水中,襯得眉眼間的笑意越發肆無忌憚。

  我雙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牽著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面。到岸邊時,他仍舊沒有鬆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揮手擋開我,反手順勢又握住了我這隻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雙手,藉著他雙手的力量,腳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詭異,垂目一看水中,慘叫一聲忙推開了我:「你這女人心怎麼這麼毒?真被你踢中,這輩子不是完了?」

  我扶著岸邊一撐,躍上了岸。***衣衫本就輕薄,被水一浸,全貼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嘖嘖」有聲地笑起來。我不敢回頭,飛奔著趕向屋中。

  我匆匆進了屋子,一面換衣服,一面給屋子外面的丫頭心硯吩咐:「通知園子裡所有人,待會兒霍公子的隨從要干淨衣服,誰都不許給,就說是我說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給他一兩套。」心硯困惑地應了聲,匆匆跑走。我一面對著銅鏡梳理濕髮,一面抿嘴笑起來,在我的地頭嘲笑我,那倒要看看究竟誰會被嘲笑。

  吃晚飯時,紅姑看著我道:「霍大少今日冷著臉進了園子,歌舞沒看一會兒,人就不見了。再回頭,他的隨從就問我們要干淨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們是左右為難,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園子,長安城誰都知道得罪衛大將軍都沒什麼,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只怕就真要替自己準備後事了。」

  我笑著給紅姑挾了筷菜:「那你究竟給是沒給?」紅姑苦著臉道:「沒給,可我差點擔心死,小姑奶奶,你們怎麼玩都成,但別再把我們這些閒雜人等帶進去,女人經不得嚇,老得很快。」

  我忍著笑道:「那你們可見到霍大少了?」紅姑道:「沒有,後來他命人把馬車直接開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迴避,然後就走了。只是……只是……」我急道:「只是什麼?」

  紅姑也笑起來:「只是……只是霍大少走過的地面都如下過了雨,他坐過的屋子,整個蓆子都濕透了,墊子也是濕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撐在蓆子上,一手捂著肚子笑起來。

  自從當今漢朝皇上獨尊儒術後,對孔子終其一生不斷倡導的「禮」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謂「德從禮出,衣冠為本」,冠服是「禮治」的基本要求。長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對穿衣很是講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髮、右衽交領、廣袖博帶,氣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煩了,如果不幸被長安城中的顯貴看見,只怕立即會成為朝堂上的笑話。

  我眼前掠過他肆無忌憚的眼神,忽覺得自己笑錯了。他會在乎嗎?不會的,他不是一個會被衣冠束縛的人,能避則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見,只怕他要麼是冷著臉,若無其事地看著對方,反倒讓對方懷疑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如今長安城就是在流行「濕潤裝」,要麼是滿不在乎地笑著,讓對方也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耳邊風聲呼呼,這是我到長安後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暢快處簡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長嘯。

  到石府時,我停下看了會兒院牆,扔出飛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腳還未落地,已經有兩個人左右向我攻來。我不願還手傷了他們,盡力閃避,兩人身手卻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牆角。

  平日在府中從未覺得石府戒備森嚴,此時才知道外鬆內緊。我掃眼間,覺得站在陰影處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兒。」

  石伯道:「你們下去。」兩人聞聲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僂著腰向我走來:「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嗎扮成飛賊?」我扯下臉上的面紗,嘟著嘴沒有說話。

  石伯看著我笑起來,一面轉身離去,一面道:「唉!搞不懂你們這些娃子想些什麼,九爺應該還沒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誰說我是來找九爺的,我就是好幾日沒有見石伯,來看看石伯。」石伯頭未回,呵呵笑著說:「年紀大了,得早點歇著,折騰不起,下次來看我記得早些來,這次就讓九爺代我接客吧!」說著人漸漸走遠。

  我立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一咬唇,提足飛奔而去。

  一縷笛音縈繞在竹林間,冷月清風,竹葉蕭瑟,我忽地覺得身上有點冷,忙加快了腳步。

  紗窗竹屋,一燈如豆,火光青螢,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帶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牆頭聽完了曲子後,才悄無聲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舊坐著一動未動。

  我站在窗戶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終於指尖輕輕觸到他的臉上。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眼睛,這是你的鼻子,這裡是……是你的唇,我指頭輕碰了下,心中一顫,又趕緊移開。指肚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間,我看不見,可我也知道這裡籠罩著一層煙霧,我可能做風,吹開那層煙霧?你是他的影子,那你應該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為什麼不得開心顏?告訴我!

  窗戶忽地打開,他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的手還在半空中伸著,離他的臉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但終是沒有碰到。

  我心中說不清什麼滋味,遺憾或是慶幸?我朝他傻傻笑著,縮回手,藏在了背後。他也溫和地笑起來:「來了多久?」我道:「剛到。」

  他道:「外面露重,要不急著走,進來坐一會兒。」我點了下頭,進了屋子。他關好窗子,推著輪椅到桌前,隨手將玉笛擱在了桌上。

  我低頭盯著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佻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面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面問:「為何不用膏燭?怎麼學平常人家點著一盞青燈?」他注視著青燈道:「老人說『燈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準不准。」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準是不准?」

  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沒有回答我的話,淺笑著說:「還聽說青燈可鑑鬼,鬼來時燈光就會變綠,我頭先就是看著燈光發綠,才開窗一探究竟,你剛才站在外面時,可覺得身邊有什麼?」

  我掩嘴笑起來:「據說鬼都愛生得俊俏的男子,喜歡吸他們的陽氣,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讓你忌憚之物?」我差點張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願破壞這燈下的笑語宴宴。

  我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笑著問:「九爺,我聽小風說你還會看病?那以後我們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請大夫的錢了?」

  九爺淺笑道:「久病成醫,從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進進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聽也聽會了。」

  他雖笑著,我卻聽得有些難過,側頭看向窗子,如果現在有人在外面看,那應該是兩個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響不到他們的。

  他問:「你在笑什麼?」我笑著:「覺得歡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嗎?」他也淺淺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問。他含笑道:「覺得歡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兩人默默坐著,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撫弄著,隨意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個不成曲的調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轉臉移開了視線。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應過來,溫潤的玉笛似乎還帶著他唇的濕意,心慌中帶著一點喜悅,把笛子又擱回了桌上。

  不大會兒,他神色如常地回過頭:「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問:「你還肯讓我住這裡?」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為你留著也沒什麼,只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來來回回並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為什麼要放棄長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設法購買你放棄的歌舞坊,你可會反對?」

  他淡淡道:「如何經營是你的事情,你們把錢付清後就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我們各做各的生意。」

  我氣惱地看著他,你越要和我劃清關係,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沒錢,你借我些錢。」

  他竟然微含著笑意說:「我只能給你一筆夠買落玉坊的錢,別家你既然沒有錢買,不如就守著落玉坊安穩過日子。」

  我眼睛睜得圓圓,滿心委屈地瞪著他:「九爺!」

  他斂了笑意,凝視著我沉吟了會兒方緩緩道:「玉兒,長安城的水很深,我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趟這潭渾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夠了。」

  我嘟著嘴道:「哪有那麼容易?我不犯人,人還會犯我呢!天香坊能放過如今的落玉坊?」

  九爺含笑道:「這你放心,我自讓他動不了你。」

  原來你還是要幫我的,我抿著嘴笑起來:「九爺,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著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為絲蘿擋風遮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會不會也有累的時候?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想靠著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後的美麗彩虹。」

  一口氣把話說完,忽覺得我這話竟然和「妾本絲蘿,願托喬木」有點異曲同工,臉剎那燒起來。

  九爺眼內各種情緒交錯而過,怔怔看著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頭,手在桌下用力絞著衣袖。

  九爺沉默了良久後,一字字道:「玉兒,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抬頭喜悅地看著他,他帶著幾分戲謔笑道:「不過,我還是只會借你夠買落玉坊的錢。既然你要做喬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與風雨斗。」

  我笑著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難道我就沒有辦法了嗎?」

  他點頭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為什麼要轉做藥材生意呢?」我笑問。

  九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強笑著說:「我們既然已經交割清楚,以後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

  我本來暖和的心驀然冷了幾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我剛才問的話哪裡錯了呢?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玉兒,你和我不一樣,我這樣安排是為你好,也是為那些歌舞坊好。」

  「我們哪裡不一樣?」我緊盯著他問。

  他看著我笑起來,但笑容透著若有若無的苦味:「回房睡覺吧!我也累了。」

  他的眉宇間真帶著些許倦色,我心一軟,忙站起來:「那我回去了。」他頷了下首,探手拿了個陶制鯉魚燈,又取了根膏燭點燃插好,遞給我。我向他行了一禮,捧燈回自己的屋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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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沉醉

  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時日頭已掛得老高。紅姑正在看李妍教小丫頭們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現,我都要去報官了。」我沒有搭理她,靜靜坐下,仔細看著李妍的一舞一動。

  她盤膝坐在地上,只是偶爾開口指點幾句小丫頭們的舞姿,一個隨意的示範,玉手飛旋處媚眼如絲。

  紅姑低聲道:「你什麼時候讓她上台,根本不需要任何噱頭,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矣,如果再配上李師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斷她的話道:「你從小習練歌舞,也曾是長安城的大家,不覺得李妍動作細微處別有一股異樣的風情嗎?」

  紅姑點頭道:「不錯!我還看過她的幾個零碎舞步,她似乎將西域一帶的舞姿融合進了自己的舞蹈中,溫柔含蓄處又帶著隱隱的熱烈奔放。特別是她的眼神,我曾看過西域舞孃跳舞,眼睛熱情挑逗,勾人魂魄,於我們而言卻太輕浮,真正的舞伎不屑為之。但李妍卻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點點,欲藏還露,讓人心馳神迷處,她卻仍舊高潔不染。」

  小丫頭們向李妍行完謝禮後,陸續散去,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都是躡著步子安靜地行個禮。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們對面:「可請到許可金牌?」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話,側頭對紅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經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棄的,以及最近放棄的歌舞坊情形,越詳細越好。嗯,還有其他你看著不順眼、有積怨的都一併收集了拿來。」

  紅姑笑道:「好丫頭,真是不讓我失望。我已經琢磨好幾天了,我這就吩咐人去,只是錢從何處來?」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只打算買四家,我們手頭已經有買兩家的錢,其餘的我自有辦法。」紅姑滿面疑惑,卻沒有再多問,只急匆匆地離去。

  李妍笑看著我,點了點頭道:「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你說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當,只要你願意,這長安城的歌舞坊遲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說:「該汗顏的是我,長安城的歌舞坊只怕你還看不在眼中。」

  李妍道:「初次聽聞你的歌舞時,揣摩著你是一個有心攀龍附鳳的人,心思機敏,善於利用形勢,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過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這行的女子,不管內心是否真喜歡歌舞,最終目的卻都是希望擺脫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道:「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我是個來去無牽掛的人,也沒有什麼權利富貴心,除非權利富貴能讓我快樂,否則金山銀山也許都抵不過大漠中的一輪圓月。我行事時心思千奇百怪,手段無所不用,但所要卻很簡單,我只想要自己的心快樂,要自己關心的人也快樂。如果長安城不好玩,也許哪天我疲倦時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視著我道:「你似乎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人,像天上的鷹,你應該飛翔的地方是西域,長安城也許並不適合你。」

  我笑看著她問:「你去過西域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沒有。只是從小聽爹爹講過很多關於西域的故事。」

  紅姑滿臉又是喜色又是焦慮地飛奔進來,我嘲笑道:「最注重儀容的人今日怎麼如此不顧形象?被你訓過的丫頭該偷笑了。」

  紅姑道:「現在沒功夫和你計較,平陽公主的家奴剛來過,吩咐我們小心準備,公主一會兒要來。」

  我「哦」了一聲,無所謂地說:「怎麼準備,要我們都到門口跪著迎接嗎?口中三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紅姑拽著我站起:「你快點起來,我已經命丫頭準備了衣服首飾,趕緊裝扮起來。」

  我被紅姑強行拖著向外急速行去,只能扭著頭對李妍道:「你回去請李師傅也準備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著檯面上攤開的一堆首飾,叫道:「需要用假髮髻嗎?再加上這些金金銀銀玉玉的,我還走得動路嗎?」紅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婆子和丫頭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頭。婆子拿著篦子沾了榆樹鉋花水先替我順頭髮,一束束繃得緊緊的,疼痛處,我眼睛眉毛皺成一團。

  婆子慈眉善目地解釋道:「緊著刮出的髮髻才油光水滑,紋絲不亂。」我卻覺得她面目獰猙,吸著冷氣道:「快點吧!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這哪裡是梳頭,簡直可以堪稱為酷刑。」

  紅姑道:「我去請客人們都回去,順便命人打掃屋子、換過紗帳、點好熏香。」說著就要出去。我忙示意婆子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說?」紅姑道:「這有何不好說,就說公主來,一替我們宣揚了名聲,二任他是誰也不敢有異議。」我道:「不好,你找個妥當的託詞把他們打發走,這次的錢全部退給他們,然後再答應他們下次來園子,一應銀錢全免。」

  紅姑皺了下眉頭,我道:「捨不得小錢,掙不到大錢。公主的威勢我們自然要借助,但不能如此借助,有些仗勢欺人了,傳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紅姑笑道:「好!都聽你的。」臨走時又對婆子道:「仔細梳,我去去就回。」

  一個婆子三個丫頭,花了頓飯的時間才替我梳好髮髻,又服侍我穿紅姑拿出的衣服。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髮藍田玉,雲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語著。我也許的確是小家子氣,已經被珠光寶氣熏得頭暈目眩,紅姑說什麼就什麼,我懷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無力地說:「可以了吧?你得讓我想想待會兒見了公主說什麼……」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紅姑一聲驚叫,指著我耳朵喝道:「摘下來!」

  我摸了下耳朵,上面帶著一個小小的銀環,立即聽話地拿了下來。紅姑在她的妝奩裡翻弄了會兒,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鎏金點翠花籃絡索。看來還得加一句「耳中雙絡索」。

  紅姑親自替我戴好,一面絮絮道:「妝奩是唯一完全屬於女子的東西,我們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們,美人顏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麼?」

  我只知道點頭,她還要仔細看我,我忙小步跑著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靜下來後,忽覺得如此盛裝有些不妥當,轉念一想,算了,都折騰了這麼久時間,公主應該要到了,沒時間容我再折騰一次。

  園內閒雜人等都已經迴避,我立在門口,安靜地等著這個一手促成衛氏家族崛起、陳皇后被廢的女子。

  公主的車輦停在門前,立即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女下車,我躬身行禮。她們看到我的裝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即又流露了滿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來紅姑的做法也對,人的衣冠人的禮。

  兩個女子侍奉公主下車,一身華服的平陽公主立在了我面前,眉梢眼角處已有些許老態,但儀容豐瞻華美,氣質雍容優雅。

  她柔聲道:「起來吧!今日本宮是專來看歌舞的。」我磕了個頭,起身領路,恭敬地道:「專門辟了靜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見到公主很是拘謹,公主賜她們坐時,她們猶豫著看向我,我微點了下頭,她們才跪坐下。李延年卻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禮,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這是操琴的樂師,姓李名延年。」公主點了下頭道:「開始吧!」我道:「這套歌舞比較長,平日我們也是分幾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從頭看,還是指定一幕呢?」

  平陽公主看著已經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揀你們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禮應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將軍在西域征戰時,月下獨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戲。秋香的文戲的確比她的武戲好很多,但更出彩的卻是李延年的琴聲。

  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為客獻曲,而且特地用了獨奏,因為他的琴藝,整個落玉坊沒人可以與之合奏。

  弦弦思念聲聲情,沙場悲壯處纏綿兒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聲的引領下,唱得遠遠超出她平日水平。

  方茹與秋香合唱一幕送別的戲,方茹這幕戲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聲,立在公主下首兩側的兩個女子眼眶都有些發紅。公主神色也微微有些發怔。

  方茹和秋香還未唱完,門就被人拉開,公主的僕從道:「霍少爺求見公主。」他話還沒完,霍去病已經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公主笑道:「你還是這急脾氣,被你舅舅看見又該說你了。」

  霍去病隨意行了個禮,笑坐到公主下首:「他說他的,我做我的,實在煩不過,躲著點兒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著點兒?你多久沒有給你舅舅請安?我怎麼記得就過年時你來拜了個年,日常都專揀你舅舅不在時來,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連連給公主作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這就饒了外甥吧!進宮被皇后娘娘說,怎麼連一向對我好的舅母也開始說我了?以後我可不敢再去公主府了。」公主搖搖頭,繼續聽歌。

  公主一扭頭,霍去病的臉立即從陽春三月轉變為寒冬臘月,冷著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裝作沒看見,側頭看向方茹她們,他卻目光一直沒有移開。好不容易挨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面等候公主發話,他的目光才移開。

  「唱得很好,琴也彈得好,不過本宮不希望這出歌舞再演。」方茹、秋香聞言,臉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面前磕頭:「民女謹遵公主旨諭。」

  公主笑著點了下頭,揮手讓方茹她們退下。她細細看著我,點頭讚道:「好一個花容月貌,偏偏還有一副比干心腸,也算有勇有謀……」

  霍去病起身走了幾步,挨著我並排跪在公主面前,打斷了公主的話:「去病要給公主請罪了。」說著請罪,臉上神色卻仍是毫不在乎。公主驚訝地笑道:「你也會有錯處?你們去看看今日的日頭是否要從東邊落了。」兩名侍女行禮應是,低頭退出了屋子。

  「此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去病和這位金姑娘初次相識講起……」霍去病一面說話,一面在袍袖下探手來握我的手。

  漢朝服飾講究寬袍大袖,我們垂手跪下時兩人的衣袖重重疊疊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驚覺時,他已經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為刺去點壓他的曲池穴,他笑對著公主說話,手下反應卻很是迅速,避開我中指的一瞬掌壓我掌心,然後立即合攏將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還挺得意,笑著側頭瞟了我一眼,手輕捏了下我的手。我抬頭看向公主,公主正聽到緊張處,盯著霍去病,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盜長途追擊,生死一線。

  我撤了力氣,手放軟盡力縮向他掌中,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下,側頭微帶納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著頭跪著,一動不動,慢慢但用力地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紅姑所賜,我有三個指頭是「纖紅玉指長」。他眉頭皺了下,我嘴角含著絲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們又迷路了,沙漠中沒水又不認識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喲!」他忽地一聲慘叫,公主正聽得入神,被他一聲慘叫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我也被他嚇得手一抖,緊張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驚問道:「怎麼了?」霍去病依舊握著我的手不放:「覺得好像被一隻心腸歹毒的蠍子咬了口。」公主一驚就要起身,我忙回道:「這屋子裡點著熏香,公主來前又特意仔細打掃過,任何蟲蟻都絕不會有。」

  公主卻仍舊是滿面驚色,想起身的樣子,我無奈下,求饒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霍去病笑著說:「啊!看仔細了是不小心被帶鉤刮了下。」公主神色放鬆,笑看著他道:「毛手毛腳的,真不知道你像誰。後來呢?」

  霍去病繼續講著,我一肚子火,欲再下手,可指甲剛用力,他立即叫道:「毒蛇!」我一嚇趕忙縮回。

  公主疑惑地問:「什麼?」他一本正經地道:「沙漠中毒蛇、毒螞蟻、毒蜂什麼的不少,又很喜咬人,不過只要你一叫,他們就不敢咬了。」公主一臉茫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他又繼續講他的沙漠歷險記。我心裡哀嘆一聲,算了,形勢比人強豈能不低頭?由他去吧!他也鬆了力道,只是輕輕地握著我。

  等他一切講完,公主看著我問道:「你說她編排這個歌舞是為了引你注意?」他道:「正是。」說完也側頭看著我,眼睛卻第一次寒光逼人,冷厲的脅迫,握著我手的力道猛然加重,真正疼痛難忍,我腦裡念頭幾轉,忙也應道:「民女膽大妄為,求公主責罰。」他眼光變柔,手上的力量散去,看向公主道:「這所有事情都是因去病而起,還求公主饒了去病這一次。」

  公主看看他又看看我,輕抿著嘴角笑起來:「好了,都起來吧!本宮本就沒打算怪罪金玉,也管不過來你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自個兒瞎忙活一通,本宮倒樂得聽個故事,只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竟然能驅策狼群。」

  霍去病滿不在乎地道:「這沒什麼希罕,走獸飛禽與人心意互通古就有之。春秋時,七十二賢之一,孔子的弟子公冶長就精通鳥語,後來還做了孔子的女婿。舅父因自小與馬為伴,也是極知馬性,驅策如意。西域還傳聞有能做主人耳目的鷂鷹。」

  公主釋然笑道:「是呀!你舅父的那匹戰馬似乎能聽懂你舅父說話,你舅父只要抽得出時間就親自替它刷洗,有時邊洗邊說話,竟然像對老朋友,我看你舅父和它在一起時倒比和人在一起時說的話還多。」

  我試探著抽手,霍去病未再刁難,只是輕捏了下就鬆開。我向公主磕頭謝恩,他也俯身磕了個頭,起身坐回公主身側。公主看著他道:「你去年說去山裡狩獵,原來卻是跑了一趟西域,這事若被你舅舅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去病哼了聲:「皇上許可了的,誰敢說我?」公主輕嘆一聲,對我道:「本宮歌舞看過,故事也聽完,喚她們進來服侍著回府。」我忙行禮起身喚侍女進來。

  我跪在門前直到公主馬車行遠,人才站起。霍去病轉身看向我,我沒有理他,自顧向回走,他追了上來。我進了先前接待公主的屋子,坐在公主坐過的位置上默默出神。他陪我靜靜坐了會兒,忽地身子一倒,仰躺在矮榻上:「什麼感覺?」

  我道:「有點累,每句話都要想好了才能說,可偏偏回話又不能慢,跪得我膝蓋也有點疼。」

  他笑起來:「那你還打扮成這個樣子?幸虧我聽說公主來,忙趕了過來,否則真是罵死你都挽不回。」

  我道:「你多慮了。」他猛然坐起,衝著我冷笑道:「我多慮?公主把你獻給皇上時,你就是十個比干心腸也沒有回頭餘地。」我笑道:「如果有更好的呢?」他一愣:「誰?這園子裡還有未露面的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看著他道:「今日不管怎麼說,都多謝你一番好意。我現在問你件事情,如果從我這裡,有人進了宮,你會怪我嗎?」

  他淡淡笑起來,又仰躺回榻上:「姨母在皇上眼中已是開敗的花,各地早就在選宮女,朝中的有心人也在四處物色絕色,不是你,也會有他人。正因為如此,公主也一直在留心,皇上駕臨公主府時,公主都召年輕貌美的女子進獻歌舞陪酒侍奉,也有人被皇上帶回宮中,奈何總是差那麼一點,兩三次侍寢後就被丟在了腦後。『生女無怒,生男無喜,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一首樂府歌謠,唱得有幾分顏色的都想做衛子夫,可有幾個人有衛子夫當年的花般姿容和水般溫婉?」

  我道:「更沒有幾個人有衛大將軍這樣的弟弟和你這樣的外甥。」他笑向我拱了拱手:「我就算在外吧!衛大將軍眼中我就一個紈褲膏粱子,飛揚跋扈,奢靡浪費,衛大將軍恨不得能不認我最好。」

  我笑著反問道:「你是嗎?」

  他也笑著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有些納悶地問:「公冶長當年因為精通鳥語曾被視作妖孽投進大牢,孔子為了表示公冶長絕非妖孽才特意把女兒嫁給他,你既然擔心我會被看作妖孽,怎麼還把大漠中的事情告訴公主?」

  「如果當年只有我一人,此事我是絕不會再提,可隨我一同去的人都目睹了你驅策狼群,皇上也早知道此事,瞞不瞞公主無關緊要。」我點點頭,人果然不能事事思慮周詳。

  他道:「喂我幾個果子吃。」我將盤子擱在他頭側:「自己吃!我可不是你府中的丫頭。」他笑著來拉我的手:「我府中要有你這樣的,我何苦到你這裡來受氣?」我揮手打開他,肅容道:「如今正好沒人,屋子也還寬敞,我們是否要比劃一下?」他長嘆口氣,又躺了回去:「你這人慣會煞風景。」

  我道:「你是不是在府中專會與丫頭調情?」他笑睨著我道:「你隨我到府中住幾晚不就知道了?」我哼了一聲,未再搭腔。

  他道:「把你的那個美人叫來瞅瞅,看是否值得我們費功夫!」我詫異地問:「我們?」他挑眉問:「有何不可?」我低頭默想了會兒:「明白了,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讓公主出面比較好。」

  他笑起來:「和你們這些心思多的人說話真累,我一句話你偏偏給我想出個額外的意思。我才懶得費那心力,進獻美人討好皇上,這事我做不來。不過就是喜歡說『我們』兩字,我們,我們,不是你我,而是我們,我們……」我道:「別說了。」

  他沒有理會,依舊道:「我們,我們……」我隨手拿了個果子塞到他嘴裡,他卻沒有惱,笑著嚼起來。

  我站起道:「懶得理你,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他也翻身坐起:「我也該回去了。」

  我笑吟吟地睨著他問:「不和我去見美人?」他似笑非笑地問:「你真當我是好色之徒?」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沉默了一瞬,輕搖搖頭。

  他斂去笑意,凝視著我道:「我要成就功名何須倚仗這些手段?非不懂,乃不屑。你若覺得好玩就去玩,只是小心別把自己繞進去。」說完一轉身,袍袖飛揚間人已經出了屋子。

  紅姑、方茹、秋香等都在我屋中坐著,個個垮著臉,滿面沮喪。看到我進來,全站起來沉默無聲地看著我。我笑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放心吧!明天太陽照舊升起。」

  紅姑怒道:「你還有心情笑?歌舞不能再演,又得罪於公主,以後如何是好?」

  我對方茹她們道:「你們都先回去,放一百個心,以後日子只會比現在好,不會比現在差。禁了《花月濃》,我們難道就不會排練別的歌舞嗎?何況如今方茹秋香可是公主玉口親讚過『唱得好』,有這一句話,還怕長安城的公子們不來追捧嗎?」眾人聞聽,臉上又都露了幾分喜色,半喜半憂地退出屋子。

  紅姑問道:「你的意思是公主並未生氣?」我歪到坐榻上:「生什麼氣?要氣早就來封園子,還會等到今日?」紅姑坐到我對面,替我斟了杯茶:「那好端端地為何不要我們再唱?」

  我笑道:「《花月濃》畢竟講的是當朝公主和大將軍的私事,公主目的已達到,自然也該是維護自己威嚴的時刻。如今禁得恰到好處,看過的人慶幸自己看過,沒有看過的人懊惱自己為何不及早去看,肯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向看過的人打聽,口口相傳,方茹和秋香算是真正在長安城紅起來了。」

  紅姑一面聽,一面琢磨,點頭道:「即使沒有《花月濃》,人們依舊會來看方茹和秋香。除了李妍這樣的女子,長安城各個歌舞坊中的頭牌姑娘們誰又真就比誰好到哪裡?不過是春風秋月,各擅勝場,其餘就看各自手段,如今是再沒有人能壓過方茹和秋香的風頭。」

  「坊主,有人送東西來。」外面丫頭恭聲稟道。我納悶地問:「給我的?」紅姑笑道:「不是給你的,丫頭能送到這裡來?你這人聰明時百般心機,糊塗時也傻得可笑。」揚聲吩咐:「拿進來。」

  一個小廝隨在丫頭身後進來,手中拎著一個黑布罩著的籠子,向我和紅姑行完禮後把籠子輕放在地上。

  「看著像個鳥籠子,什麼人送這東西?」紅姑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去解黑布。我問道:「誰送來的?」

  小廝回道:「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拿來的,沒有留名字,只說是給坊主。我們再問,他說坊主看到就明白。」我輕頷了下首,讓他們出去。

  「好漂亮的一對小鴿子。」紅姑驚嘆,「不過漂亮是漂亮,送這東西有什麼用?要是一對赤金打的倒不錯。」

  我起身走到籠子前,蹲下看著它們。羽毛潔白如雪,眼睛如一對小小的紅寶石,一隻正蜷著一腳在打瞌睡,另一隻看我看它,歪著腦袋也盯著我看。我心裡透出幾絲喜悅,嚷著命丫頭拿穀子進來。

  紅姑問:「誰送的?」她等了半晌,見我抿著唇只是笑,搖搖頭,「你就傻樂吧!回頭趕緊想想以後唱什麼。」話說完,人出門而去。

  我把籠子放到案上,拿著穀粒餵牠們。那隻打瞌睡的鴿子一見有吃的也不睡覺了,撲楞著從另一隻嘴邊搶走了穀粒,另一隻卻不生氣,只是看著它吃,我忙又在手指上放了些米粒。

  「你這傢伙這麼淘氣,就叫小淘,你這麼謙讓,就叫小謙,我叫小玉。」它倆「咕咕」地叫著,也不知道聽懂我的話沒有,可惜我只懂狼嘯,卻不懂鴿咕。

  用過晚飯後,我急匆匆地趕往石府。看看大門,看看圍牆,正猶豫著走哪個更好,主意還未定,門已經開了一縫兒,石伯探頭問:「是玉兒嗎?」我應道:「石伯,是玉兒,您還沒歇著嗎?」

  石伯讓我進去:「九爺吩咐的,給你留門。」我忙道謝。石伯一面關門一面道:「趕緊去吧!」我行了一禮後,快步跑著去竹館。

  竹簾半挑著,我衝勢不減,一個旋身,未觸碰竹簾人已經輕盈地落進屋子。九爺笑讚道:「好身手。」我心裡很是懊惱,怎麼如此心急大意?臉上卻只能淡淡一笑。

  我坐到他身側:「多謝你送我鴿子,我很喜歡它們,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嗎?我隨口給它們起了名字。」九爺道:「都只有編號,起得什麼名字?」

  我道:「一個又霸道又淘氣叫小淘,一個很溫和謙虛叫小謙。」他笑起來:「那你是小玉了。」我微抬了下巴,笑道:「是啊!下次介紹你就說是小九。」

  他笑著未置可否,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竹哨:「據訓鴿師傅說,這兩隻鴿子是他這幾年來訓練過的鴿子中最優秀的,怕它們太早認主,放食物和水時都從未讓它們看見過。頭一個月只能你餵牠們食物和水,等它們認下你後,就可以完全不用籠子。」

  我仔細看著手中的竹哨,做得很精巧,外面雕刻了一對比翼飛翔的鴿子,低端一個小小的孔,可以繫繩子,方便攜帶。

  我湊到嘴邊吹了一下,尖銳刺耳的鳴叫刮得人耳朵疼,趕忙拿開。

  九爺笑道:「這是特製的竹哨,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命令,鴿子從小接受過聲音訓練,能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我喜道:「你教我吹嗎?」

  他道:「既然送了你鴿子,還能不教會你用它?」說完又拿了一個竹哨,湊向嘴邊,我忙雙手摀住耳朵,卻不料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

  音色單調,但一首曲子吹得滴溜溜、活潑潑,像村童嬉戲,另有一番簡單動人處。

  他吹完一曲後,柔聲向我講述哨子的音色和各個命令,邊講邊示範,示意我學著他吹。

  窗外暖風輕送,竹影婆娑,窗內一教一學,亦笑亦嗔。

  不知名的花香瀰漫在屋中,欲述還休的喜悅縈繞在兩人眉梢唇邊。

  心緒搖搖顫顫,酥酥麻麻,一圈圈漾開,又一圈圈悠回,如絲如縷,纏綿不絕。

  眼波輕觸處,若有情,似無意。

  沉醉,沉醉,只因醉極的喜悅,所以心不管不顧地沉下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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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身世

  我把玩著手中的毛筆,思量半晌後,卻仍沒有番計較。小淘突然從窗外衝進來,直撲向我手,我趕著扔筆縮手,卻還是被它把墨汁濺到了衣袖上,小謙輕輕收翅停在窗楞上,似乎帶著幾分無奈看著小淘,又帶著幾分同情看著我。

  我怒抓住小淘的脖子:「這是第幾件衣服?第幾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這個『白裡俏』 變成『烏鴉黑』。」隨手拿了條絹帕往墨盒裡一按,吸足墨往小淘身上抹去。

  小淘撲扇著翅膀,拚命地叫,一旁的小謙似乎左右為難,不知道究竟該幫誰,「咕咕」叫了幾聲,索性臥在窗楞上,把頭埋在翅膀裡睡起覺,眼不見為淨。

  小淘好像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只能加劇自己的痛苦,逐漸溫順下來,乖乖由著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大半個身子全塗滿墨汁後,才悻悻地放開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門口忽傳來鼓掌聲:「真是精彩,欺負一隻鴿子。」霍去病斜斜倚在門框上,正笑得開心。

  我氣道:「我欺負它?你怎麼不問問它平日如何欺負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樣沒有被它糟蹋過?」我正在那裡訴苦,小淘突然全身羽毛張開,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飛去,我反應過來的一瞬,身子已經盡力向後躺去,卻還是覺得臉上一涼,彷彿有千百滴墨汁飛濺到臉上。

  「小淘,我非燉了你不可!」我淒聲怒叫伴著霍去病的朗聲大笑,從窗戶裡飛出去,那隻「烏鴉」已變成了藍天中的一個小黑點。

  我背轉身子趕著用帕子擦臉,霍去病在身後笑道:「已經什麼都看到了,現在迴避早遲了。」

  我喝道:「你出去!誰讓你進來了?」

  他笑著出了屋子,我以為他要離去,卻聽到院子裡水缸舀水的聲音,不大會兒,他又進來,從背後遞給我一條已經擰乾的絹帕,我沉默地接過擦著臉。

  覺得擦乾淨了,我轉身道:「謝了。」他看著我,點點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絹帕擦,然後他又指了指額頭,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著他。他俯在案上肩膀輕顫,無聲地笑起來,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滿心怒氣地說:「你去和小淘做伴剛合適。」

  他笑問:「你去哪裡?我還沒顧上和你說正經事。」我一面出門一面道:「換衣服去。」

  我再進書房時,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冊,聽到我腳步聲,抬頭看著我問:「金姑娘,你這是想做女將軍嗎?」

  我從他手裡奪回自己抄寫的《孫子兵法》,擱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許就亂翻亂動,小人行徑。」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剛要回嘴,卻瞥到李妍走進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轉就欲離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揚聲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內行來,霍去病定定看著她,一聲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尋塊帕子給你擦一下口水?」他眼光未動,依舊盯著李妍,嘴角卻帶起一絲壞笑:「還撐得住,不勞費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禮,眼睛卻在質疑我,我還未說話,霍去病已經冷著聲吩咐:「把面紗摘下來。」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紹這個囂張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剛出口,李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裡藏著審視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圍,卻又覺得不該浪費霍去病的這番心思,所以只是安靜地站於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禮,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下,見我沒有任何動靜,遂默默摘下了面紗。

  霍去病極其無禮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方道:「下去吧!」李妍復戴上面紗,向霍去病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我問:「可有皇后初遇皇上時的美貌?」

  霍去病輕頷下首:「我不大記得姨母年輕時的樣貌,估量著肯定有。這倒是其次,難得的是進退分寸把握得極好,在劣勢下舉止仍舊從容優雅,對我的無禮行徑不驚不急不怒,柔中含剛,比你強!」我冷哼一聲未說話。

  他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把她弄進宮?」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心裡有些疑問未解,如果她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不想摻和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來:「你慢慢琢磨,小心別被他人拔了頭籌。她的容貌的確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陳阿嬌之後有衛皇后,衛皇后之後還有她,你可不能擔保此時長安城就沒有能與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著聳了聳肩:「你說找我有正經事,什麼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麼回事?」

  我道:「分道揚鑣了。」

  他道:「石舫雖然大不如前,但在長安城總還說得上話,你現在獨自經營,小心樹大招風。」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著拉攏公主呀!」

  他問:「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像石舫全盛時嗎?」

  我沉默了會兒,搖搖頭:「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來:「石舫的孟九也是個頗有點意思的人,聽公主說他的母親和皇上幼時感情很好,他幼時皇上還抱過他,如今卻是怎麼都不願進宮,皇上召一次回絕一次,長安城還沒有見過幾個這樣的人,有機會倒想見見。」

  我心中詫異,嘴微張,轉念間,又吞下已到嘴邊的話,轉目看向窗外,沒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見李妍,覺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難有定論,不如索性與李妍推心置腹談一番。

  經過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時,聽到裡面傳來笛聲。我停住腳步,秋香學的是箜篌,這應該是方茹,她與我同時學笛,我如今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她卻已很有幾分味道。剛聽了一會兒,她的笛聲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繼續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剛走幾步,從李延年的院子中傳來琴聲,淙淙如花間水,溫暖平和。我歪著腦袋呆了一瞬,繼續走。琴聲停,笛聲又起。我回頭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變得很是開心,一面笑著,一面腳步輕輕地進了院子。

  屋門半開著,我輕扣下門,走進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發,只靜靜看著我。

  我坐到她對面:「盯著我幹什麼?我們好像剛見過。」

  「等你的解釋。」

  「讓他看看你比那長門宮中的陳阿嬌如何,比衛皇后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輕抖一下,她立即隱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萬變。

  「我的解釋說完,現在該你給我個解釋,如果你真想讓我幫你入宮,就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我不喜歡被人用假話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笑道:「我略微會觀一點手相,可願讓我替你算一算嗎?」

  李妍默默把手伸給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紋細枝多,心思複雜機敏,細紋交錯零亂,心中思慮常左右矛盾,三條主線深而清晰,雖有矛盾最後卻仍一意孤行。生命線起勢模糊,兩支點合併,你的父母應該只有一方是漢人……」李妍猛然想縮手,我緊握住,繼續道:「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順勢鬆開。

  李妍問:「我何處露了形跡?」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長,自然捲曲,你的肌膚白膩晶瑩,你的舞姿別有一番味道。」

  「這些沒什麼希罕,長安城學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這些不往異處想,自然都可忽略過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饒,他們從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對綠色是多麼偏愛,只有在大漠中遊蕩過的人才明白茫茫黃沙上陡然看到綠色的驚喜,一株綠樹就有可能讓瀕死的旅人活下來。就是所有這些加起來,我也不能肯定的,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為沙漠中有毀樹人,中原也不乏愛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慮來自『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

  李妍問:「什麼意思?」

  「你猜到幾分《花月濃》的目的,推斷出我有攀龍附鳳之心,讓哥哥拒絕了天香坊,來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沒有見過我而誤會我,那我就是因見到你而懷疑你。那三千屋宇連綿處能給女子幸福嗎?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聰明人不會選擇那樣的去處,我不會選擇,為何你會選擇?李師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個為了飛黃騰達把妹子送到那裡的人,可你為何一意孤行?我觀察過你的衣著起居行為舉止,你不會是貪慕權貴的人。既然不是因為『貪慕』,那只能是『怨恨』,不然我實在沒有辦法解釋蘭心蕙質的你明明可以過得很快樂,為何偏要往那個鬼地方鑽!」

  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瞬:「十六歲,鮮花般的年齡,你的眼睛裡卻有太多冰冷,我從廣利處套問過你以前的生活,據他說『父親最疼小妹,連眉頭都舍不得讓她皺。大哥也凡事順著小妹。母親很少說話,喜歡四處遊歷,最疼我,對妹妹卻很嚴格。即使你並非母親的親生女兒,可你應該是幸福的。你的怨恨從何而來?這些疑問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總沒有定論,所以今天我只能一試,我氣勢太足,而你太早承認。」

  李妍側頭笑起來:「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過自己的身世嗎?你就是漢人嗎?你的膚色也是微不同於漢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陽光下細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嘗不是長而卷。這些特徵,中原人也許也會有,但你同時有三個特徵,偏偏又是在西域長大。」

  我點點頭:「我仔細觀察你時,想到你有可能是漢人與胡人之女,我也的確想過自己,不過我不關心,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我喜歡認為自己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但我的故鄉是……是西域,我喜歡那裡。」

  李妍笑容凝結在臉上:「雖然我長得一副漢人樣,又是在中原長大,但我不是漢人,因為我的母親不允許,她從不認為自己是漢人。」

  我愣愣道:「你母親是漢人?那……那……」李廣利告訴我他們的母親待李妍嚴厲,我還以為因為李妍並非她的親生女兒。

  李妍苦笑起來:「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鄯善』。」

  我回想著九爺給我講述的西域風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樓蘭人?」

  李妍點頭而笑,但那個笑容卻是說不盡的苦澀,我的心也有些難受:「你別笑了。」

  李妍卻是依舊笑著:「你對西域各國可有瞭解?」

  怎麼不瞭解?幼時聽過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輕痛,笑容略澀地點了下頭。

  西域共有三十六國:樓蘭、烏孫、龜茲、焉耆、于闐、若羌、且末、小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卑陸、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東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師車尉都國、車師後城國。

  樓蘭位於玉門關外,地理位置異常重要,不論匈奴攻打漢朝,還是漢朝攻打匈奴,樓蘭都是必經之地。因為樓蘭是遊牧民族,與匈奴風俗相近,所以一直歸依於匈奴,成為匈奴阻撓並襲擊漢使客商往來的重要鎖鑰。但當今皇上親政後,不甘於漢朝對匈奴長期處於防禦之勢,不願意用和親換取苟安,不肯讓匈奴擋住大漢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與西域各國聯盟,恩威並用使其臣服,樓蘭首當其衝。

  當年阿爹喜歡給我講漢朝當今天子的豐功偉績,而最為阿爹津津樂道的就是皇上力圖收服西域各國的故事,每當講起這些,阿爹總是一掃眼中隱隱的悒鬱,變得神采飛揚,似乎大漢讓匈奴稱臣只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同樣的事情到了九爺口中,除了阿爹告訴我的漢朝雄風,又多了其它。

  漢使者前往西域諸國或者漢軍隊攻打匈奴,經常要經過樓蘭境內名為白龍堆的沙漠,這片沙漠多風暴,風將流沙捲入空中,形狀如龍,故被稱作白龍堆,因為地勢多變,行人很容易迷失。漢朝不斷命令樓蘭王國提供嚮導、水和食物,漢使卻屢次虐待嚮導,樓蘭國王在不堪重負下拒絕服從大漢的命令,皇上竟然一怒就派刺客暗殺了當時的樓蘭國王。

  樓蘭夾在匈奴和漢朝兩大帝國之間左右為難,漢武帝發怒時,樓蘭生靈塗炭,匈奴單于發怒時,樓蘭又生靈塗炭,甚至上演了為求得國家安寧竟然把兩個王子一個送到漢朝做人質一個送到匈奴做人質的悲劇。

  其它西域諸國也都如樓蘭,在漢朝和匈奴的夾縫中小心求存,一個不小心就是亡國滅族之禍。

  九爺講起這些時,雖有對皇上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的欣賞,但眼中更多的是對西域小國的悲憫同情。

  我盯著李妍的眼睛問:「你想做什麼?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當今漢朝的皇上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著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為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只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後遇到了為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歷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後,嫁給父親做續絃。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回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著一個個具體的地方告訴我這裡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裡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曝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幹。她描繪得細緻入微,我彷彿真能看見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著醒來,母親笑著說那是父親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

  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著頭,仍舊笑著。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因為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為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它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只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只要她復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著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麼他只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紮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復仇,那你這一生雖還未開始,但是已經結束,因為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為了復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後,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著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為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群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麼廣闊,我們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為什麼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恆,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只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麼,何需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螳螂乎? 怒其臂以擋車轍, 不知其不勝任也。 』勸戒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只螳螂,它面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只能做那隻螳螂,『怒其臂以擋車轍』。」

  我轉身看著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幫助。」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面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著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盡力,但以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甚至我的腦袋一片黑霧,不知道你能做些什麼。如果想刺殺皇上,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后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侯,還有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裡的姐妹都要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為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兒,想著九爺,腦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好奇,反正我沒什麼特別的立場,只要我高興,我可以選擇支持任何一方。」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但李妍卻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為的支持,眼睛裡又有了濕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著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到底是什麼遊戲?」

  李妍側頭聽著哥哥的琴聲,俏皮地一笑,嫵媚中嬌俏無限,竟看得我一呆:「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讓哥哥替你編新曲,教方茹她們唱,估計正在教方茹領會曲子深意呢!」

  我滿臉木然,啞口無言,轉身道:「回去吃飯了。」李妍隨在我身後出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裡張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搖搖頭,做了個嘴邊含笑彈琴的姿勢,再做了個搖頭晃腦、滿臉陶醉聽笛的樣子,笑著出了院門。

  進了紅姑的屋子,丫頭已經擺好碗筷,紅姑看到我嗔道:「幹什麼去了?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先吃,給你留一桌剩菜。」

  我一面洗手一面道:「和李妍說了會兒話,有些耽擱了。」

  紅姑一側頭好像想起什麼的樣子,從懷裡抽出一個絹帕遞給我:「正想和你說她。」

  我拿起絹帕端詳,原本應該是竹青色,因用得年頭久,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幾分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手帕繡的都會是花或草,可這個帕子的刺繡卻是慧心獨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懸崖上的藤蔓,實際卻是一個連綿的「李」字,整個字宛如絲蘿,嫵媚風流,細看一撇一勾,卻是冰刃霜鋒。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紅姑,紅姑解釋道:「帕子是李三公子在園子中無意所撿,他拿給我,向我打聽帕子的主人。園中雖然還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別的一個『李』,卻只能是李妍的。我因為一直不知道你對李妍的打算,所以沒有敢說,只對李三公子回說『拿去打聽一下』。」

  我手中把玩著絹帕沒有吭聲,紅姑等了會兒又道:「李三公子的父親是李廣將軍,位居九卿,叔叔安樂侯李蔡更是尊貴,高居三公。他雖然出身顯貴,卻完全不像霍大少,沒有一絲驕奢之氣,文才武功都是長安城的公子哥中出眾的,現在西域戰事頻繁,他將來極有可能封侯拜將。一個『李』字就讓李三公子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絕世容貌和蘭心蕙質,只怕他連魂都會被李妍勾去,再不會有比嫁進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紅姑笑著搖頭,「其實李妍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但凡她肯對哪個男兒假以顏色,誰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來還打算把帕子交給李妍,聽到此處卻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裝到腰間:「你隨便找一個姓李的姑娘,帶李公子去看一眼,就說帕子是她的。」說完低頭開始吃飯。李敢由字跡遙想人的風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見之下定會失望,斷了念頭對他絕對是好事一件。

  紅姑愣了一會兒,看我只顧吃飯,搖了搖頭嘆道:「弄不明白你們想要什麼,看你對李妍的舉動,應該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卻一點動靜也無。如果連李三公子都看不上眼,這長安城裡可很難尋到更好的。」

  紅姑說完話,拿起筷子剛吃了一口菜,忽地抬頭盯著我,滿面震撼色,我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紅姑嘴裡含著菜,發了半晌呆,最後自言自語地感嘆道:「你們兩個,你們兩個……」

  用完飯,我和紅姑商量了會兒園子裡的生意往來後就匆匆趕回自己的屋子。

  月兒已上柳梢頭,小淘、小謙卻仍未回來,正等得不耐煩,小謙撲著翅膀落在窗楞上,我招了下手,它飛到我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腳上縛著的絹條,小小的蠅頭小字。

  「小淘又闖了什麼禍?怎麼變成了黑烏鴉?你們相鬥,我卻要無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雖已半乾,仍是污跡點點,袍子是糟蹋了,還要費功夫替它洗澡。昨日說嗓子不舒服,可有按我開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絹條,提筆寫道:「你不要再慣它了,它如今一點不怕我,一闖禍就逃跑。嗓子已好多,只是黃連有些苦,煮第二次時少放了一點。」寫好後把絹條縛在小謙腿上,揚手讓它離去。

  目送小謙消失在夜色中,我低頭看著陶罐,金銀花舒展地浮在水面上,白金相間,燈下看著美麗異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取出一條絹帕,寫道:「查了書,才知道金銀花原來還有一個名字叫『鴛鴦藤』,花開時,先是白色,其後變黃,白時如銀,黃時似金,金銀相映,絢爛多姿,所以被稱為金銀花。又因為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今日我決定了送李妍進宮,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我應與不應都擋不住她的腳步,而她既然敢告訴我身世,只怕容不得我隨意拒絕,既然結果不能變,在我未確定你的身份和心意前,不妨賣她一個人情。而以後,也許我們目標一致,也許不,我今日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她也沒有相逼,如此看來她要的不過是我的一個態度而已,但我既然應承了她,這個人情自要落到實處。其實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的究竟對不對,可我對李妍感情有些複雜,除了敬佩還有同情,也許還有一種對自己的鄙視,誠如一人所說:她的確比我強。」

  心中澀痛,再難落筆,索性擱下毛筆,取出存放絹帕的小竹箱,註明日期後把絹帕擱到了竹箱中,從第一次決定記錄下自己的歡樂,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這麼多了。

  小謙停在案頭,我忙把竹箱鎖回櫃子中,回身解下小謙腿上縛的絹條:「黃連二錢、生梔子二錢半、金銀花二錢半、生甘草半錢,小火煎煮,當水飲用。黃連已是最低份量,不可再少,還覺苦就兌一些蜂蜜。小淘不願回去,只怕小謙也要隨過來,早些睡。」

  我手指輕彈了下小謙的頭:「沒志氣的東西。」小謙歪著腦袋看著我,我揮了揮手:「去找你的小嬌妻吧!」小謙展翅離去。

  我向端坐於坐榻上的平陽公主行跪拜之禮,公主抬手讓我起來:「你特地來求見,所為何事?」

  我跪坐於下首道:「民女有事想請公主指教。」說完後就沉默地低頭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退出。

  「說吧!」

  「有一個女子容貌遠勝於民女,舞姿動人,心思聰慧,擅長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園子裡也算是美女如雲,能得你稱讚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聽過李延年的琴聲,此女的琴藝雖難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響。」

  公主道:「她只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長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只怕有八成。」

  公主微點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你帶她來見本宮。」

  我雙手貼地,向公主叩頭道:「求公主再給民女一些時間,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務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這麼早來稟告本宮又是為何?」

  我道:「兵法有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民女所能做的只是備利器,謀算佈局卻全在公主。」

  「你說話真是直白,頗有幾分去病的風範。」

  「公主慧心內具,民女不必拐彎抹角、遮遮掩掩,反讓公主看輕。」

  公主靜靜想了會兒,方道:「聽聞你購買歌舞坊的錢有一半居然是從你園子裡的姑娘處借來的,立下字據說一年內歸還,給二成的利息,兩年內歸還,給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時籌措不到那麼多錢,可又不願錯過這個絕好的生意機會,無奈下只好如此。」

  公主道:「你這步無奈之棋走得倒是絕妙,落玉坊的生意日進斗金,其餘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後猶豫著把一些身家壓到你身上,一個『利』字迅速把一團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關,從此後只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經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會讓本宮失望,本宮等著看你這塊美玉。」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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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4: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驚遇(上)

  屋外烏雲密佈,雷聲隆隆,雨落如注,屋內巨燭高照,三人圍案而坐。

  我肅容看著李妍:「我前幾日已經去見過公主,從今日起,你要用最短的時間做完我要求的事情。」李妍微頷一下首:「願聞其詳。」

  我指著左邊的書架:「這邊是《孫子兵法》,全文共七千四百七十六字,分為始計、作戰、謀攻、軍形、兵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共十三篇章,我要你爛記於心。今日我們所作的就是『始計』,你的戰場在庭院重重的宮廷中,你要和皇帝斗,要和其他美人斗,這是一場沒有煙塵的戰爭,但血光凶險不亞於國與國間的爭鬥。皇上十六歲登基,今年三十六歲,正是一個男子一切到達頂峰的年紀,文采武功都不弱,行事出人意料,時而冷酷無情,時而細膩多情。他的母親,王太后在嫁給先帝前已經與金氏育有一女,連太后自己都不願多提,皇上聽說後卻親自找尋自己同母異父的半姐,不理會大臣的非議賞賜封號。」

  李妍定定看著書架上的一冊冊竹簡,半晌後,緩慢而堅定地點了下頭:「皇帝既是我要征服的敵人,又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我們是男女間的心戰。我從沒有與男子親暱相處的經驗,而他已經閱過千帆,這場心戰中,我若失了自己的心,我就已經輸了,是嗎?」

  我輕嘆口氣,指向右邊的書架:「這是《黃帝內經》、《素女真經》、《十問》、《合陰陽方》、《天下至道談》。」

  李妍有些詫異:「《黃帝內經》好像是醫家典籍,其餘都沒聽過,我還要學醫?」

  我道:「色衰日則是愛去時,我們沒有辦法抗拒衰老,但我們可以儘量延緩它的到來。《黃帝內經》中具體細緻地描繪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調養自己。不過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著几案道:「更重要的是,其餘幾部書都是講的……講的是……」一直沉默坐於一旁的紅姑,微含了絲笑,替我說道:「講的是『房中術』、『接陰之道』。」

  我和李妍都臉頰飛紅,李妍盯著席面,低聲問:「小玉,你看了嗎?」

  我吶吶地說:「沒有。」想著心又突突跳起來。書籍本就是稀罕物,這些書籍,更是無處購買。紅姑雖有聽聞,要我去尋這些書籍,卻實際自己也沒有見過,只和我說長安城的王侯貴胄家應有收藏。我想著藏書最全處莫過於宮廷,萬般無奈下去找了霍去病。

  「麻煩你幫我找些書籍。」我低頭盯著身下的蓆子。

  霍去病斜倚在軟墊上,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書?不會是又要兵法書籍吧?」

  我頭埋得更深,聲音小如蚊蠅:「不是。」

  霍去病納悶地問:「你今日怎麼了?有什麼事情不能痛快說?哼哼唧唧的。」

  我深吸了口氣,聲音細細:「是……是和男女……男女……那個有關的。」

  「什麼?」霍去病猛然坐直身子,愣愣看著我,我頭深埋,眼睛盯著席面,一聲不吭,只覺連脖子都滾燙,臉上肯定已是紅霞密佈。

  他忽地側頭笑起來,邊笑邊道:「那個?那個是什麼?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你倒是再說得詳細點。」

  我立即站起欲走:「不找拉倒!」

  他一把抓住我袖子,笑問:「你是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

  我不敢回頭看他,背著身子,低著頭:「給別人看。」

  他笑著說:「這樣的東西就是宮裡只怕有些也是孤本,要先找人抄錄,過幾日我給你送過去。你也看看,以後大有好處,不懂之處,我可以……」他話未說完,我聽到他已答應,一揮手用力拽出袖子,急急離開。

  我和李妍都低頭默默坐著,紅姑笑嘲道:「難得看到你們二人的窘態。你們兩個日常行事一個比一個精明沉穩,現在卻連完整的話都說不下去。李妍,你這才是剛開始,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李妍細聲說:「我會看的,多謝紅姑費心。」

  紅姑笑點點頭:「我還去娼妓館重金請了長安城最擅此術的幾個女子來給你上課。上課時我會事先命人用屏風擋開,一是不想讓她們知道給誰上課,二是你獨自一人聽時,不必那麼羞怯,好用心琢磨。」李妍臉紅得直欲滴出血來,輕輕點了下頭。

  紅姑看看李妍,看看我,一臉賊笑,似乎極其滿意看到我們的窘迫:「玉兒,不如你和李妍一塊學吧!反正遲早用得上。」我側頭瞪向紅姑,紅姑笑道:「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以後心裡會沒有中意的男子?你們不會……」

  紅姑今日成心戲弄我,再不敢由著她說下去,匆匆打斷她的話:「紅姑,我還有些話想和李妍私下說。」紅姑忙收了嬉笑,起身離去。

  我拿出銅鏡擺在李妍面前:「你母親教會你歌舞,教會你如何舉止行動美麗優雅,但她漏教了你一些東西。你的眼神可以嫵媚,可以幽怨,可以哀淒,可以悲傷,但不可以冰冷,更不可以有刀鋒之寒,如果你連我都瞞不過,如何去瞞住皇上?帶著它去田間地頭多走走,去看看那些鄉野間十六七歲的女子是什麼樣子,仔細觀察她們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是個正常的十六七歲女子,這些都幫不了你,你要自己用心。」

  李妍默默想了會兒:「我一定會做到。」

  我道:「你母親不許你哭,但從今日起,我要你哭,要你隨時都可以珠淚紛紛落,不但要哭,還要哭得嬌,哭得俏,哭出梨花帶雨海棠凝露。傳聞皇帝初把衛子夫帶入宮廷時,因當時的陳皇后不依,礙於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家族的勢力,皇帝遂一年多沒有召見衛子夫,後來再遇衛子夫,衛子夫哭著求皇帝放她出宮。我相信這個故事你應該早就聽過,結果如何,我們現在都知道。眼淚和笑顏都是你的武器,你應該琢磨著如何使用。」

  李妍深吸口氣,點點頭。

  我默默想了會兒看有無遺漏:「大概就是這些,其餘的都比較輕鬆,每日得空時,我們彼此講述一下傳聞中皇上從小到大的故事,雖然你早已熟悉,但借此你可以再在腦中過一遍,結合正在看的兵法,再仔細琢磨下皇上的脾性。」

  李妍聽完後,站直身子,仔細整好衣服,向我鄭重地行跪拜大禮。我欲扶她,她握住我手:「請讓我行完這個禮,因為將來你會向我行隆重的跪拜禮,唯如此方不辜負你今日的心思。」我縮回手,坦然受了她一禮。

  「剛成熟的金銀花果已經送來,我依照種花師傅的交待,把種子種在我新開的小花圃中,明年春天就會出苗。我想等到花開日請你來一同看花,你會來嗎?我是不是該在石府也栽一些呢?你待我是很好的,我的每一個問題你都會仔細回答,我的要求,只要和石舫無關,你也都會滿足。可你究竟把我擱在心中哪裡呢?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你走得越來越近,我正要伸手,你卻突然一個轉身又離我遠去,為什麼……」

  我停住筆,沉思起來,是呀!為什麼?難道我要這麼永遠去試探、猜測他的心思嗎?取出竹箱,將絹帕小心收好後起身出了臥房。

  書房內,李妍正在燈下看書,我在門口站了半晌,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要讓我背書嗎?」我搖搖頭,進屋坐在了她對面。

  我道:「我想請你陪我去問李師傅一件事情。」李妍道:「什麼事情?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裡,問我一樣的,還比哥哥爽快。」我手中玩弄著自己的衣袖:「男子的心思還要男子答,女子想出來的不見得投合男子的心,何況你哥哥正好……」我收了話頭,看向李妍,「陪是不陪?」

  李妍笑道:「可以偷懶,為什麼不去?」說完,扔了書站起,我一面鎖門一面說:「等你走後,我把那些東西清理一下,就不必如此麻煩了。」李妍臉又紅起來。

  我突然好奇起來,握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你究竟學得怎麼樣了?」李妍推開我,只顧快走,我趕了幾步搖了搖她的手:「說一說唄!」

  李妍低聲道:「你這麼想知道,自己也去聽聽課,不就知道了?」我壓著聲音笑起來:「我才不費那功夫呢!我要學就直接學最精華的,等你學好了告訴我。」

  李妍甩開我的手:「你好沒羞!連婆家都沒說到,就想這些。被人知道,肯定嫁不出去。」我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兩人靜靜走了會兒,李妍挽起我的手:「你雖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年齡,但估摸著應該和我差不多,你別老盤算著做生意,自己的終身也該好生打算一下,你沒有父母替你籌劃,自己再不操心,難道坐等年華老去嗎?石舫舫主我沒見過,但我看你對他很是小心,想來必有不凡之處,如果年齡適當,他又沒有娶妻,你不妨……」

  我伸手輕擰了一下她的臉頰:「好丫頭,自己要嫁就見不得她人逍遙。」李妍冷哼一聲:「好心沒好報。」

  我們進門時,方茹恰好出門,看到我倆,低著頭小聲說:「我來請教李師傅一個曲子。」

  我搖頭而笑:「我什麼都沒問,你怎麼就忙著解釋呢?好像有那麼點……」李妍暗中擰了下我胳膊,對方茹靜靜行禮後,拉著我讓開道路,伸手請方茹先行。

  方茹向我微欠下身子,急步離去。我向李妍皺了皺鼻子:「還不是你嫂子呢!完了,有你撐腰,以後我園子中要有個太后了。」

  李妍瞪了我一眼:「我哥哥和方茹都是溫和雅緻的人,可不是你這樣的地痞無賴。」

  李延年在屋內問:「是小妹回來了嗎?」

  李妍應道:「是我,大哥,還有玉娘。」李延年聽聞,立即迎出來。

  李延年為我倒了一杯清水,謙然道:「我不飲茶,只喝清水,所以也只能用清水待客。」

  李妍嘻嘻笑著說:「大哥,她說有事要問你。」

  李延年溫和地看著我,靜靜等我說話。我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在席面上劃著圓圈:「宮裡的人可好應對?」

  李延年道:「因是平陽公主薦去的,大家都對我很有禮。」

  我道:「聽說皇上聽過你的琴聲後,大為讚賞。」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賞賜了我一些東西,倒也說不上大為讚賞。」

  我道:「你覺得住在這裡來回宮廷可方便?」

  李延年還未回答,李妍不耐煩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問什麼?難道還要問我大哥每日吃些什麼?」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來回都有馬車,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兩口,擱下杯子,抬頭看著李延年:「是這樣的,有個人情感很內斂,也喜歡音樂,有一個女子想告訴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麼想,不敢直接說,李師傅覺得什麼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較容易讓對方接受?」

  李延年面上呆了一下,低頭沉思起來。李妍在一旁抓著哥哥的衣袖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揉肚子,我沒有理會她,只是看著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孫子兵法》呢?你那一套洋洋灑灑的理論呢?現在連這點事情都要問人。原來你只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要仔細考慮一下你給我講的那些話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靜地說:「我沒有把這視為一場戰爭,因為我一開始就是敞開心的,我沒有設防,我根本不怕他進來,我怕的是他不肯進來。沒有冷靜理智,只有一顆心。」

  李妍收了笑聲,坐直身子看了會兒我,低下頭。李延年側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妹妹,一時間屋子裡只有沉默。

  半日後,李延年驚醒,看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個樂師,我只會用音樂傳遞心聲,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聽方……聽人說玉娘學過笛子。」

  李延年一邊說著,一邊取笛子出來,靜靜坐了一會兒,吹奏起來,我專注地聽著。李延年吹完後道:「小妹也會吹笛子,雖然不是很好,不過勉強可以教人。你們經常在一起,可以讓她教你。」

  我笑著點頭,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應該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聲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師傅擺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來,一轉身趕著去追李妍。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從窗外瀉入的一片皎潔月色。李妍面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獨自寂寞著的皓月,雖有玉神雪魄姿,卻是清冷孤單影。

  我站在門口:「你若想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會設法化解。」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柔聲說:「我很羨慕你,你活得那麼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尋自己想要的快樂。」

  我接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強迫自己。金玉,你現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遠都不用明白一個人強迫自己的感覺。」

  我找不到可以寬慰她的話,沉默了會兒說:「你今天早點歇息吧!明天一切還要繼續。」說完轉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盤旋的小淘衝下來落在我肩頭,我看到它腿上縛著的絹條,一下開心起來,急急向屋子跑去。

  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邊行邊問:「你早晨問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宮准你使用府中竹林,為何要特意在此?」

  「兩個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樣,風姿各異,有如牡丹富麗華貴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嬌憨動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賞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種花獨特的美看到極處。二是世人都會有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其嬌弱可憐,以後不免總存了憐惜之心,覺得其仙姿靈秀,也會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見很重要,既然有天時地利可以借助,當然不可浪費。」當時初聽紅姑此番道理,讓我和李妍都很驚嘆,也終於明白為何那些公子少爺們放著家中的嬌妻美妾不理,卻日日流連於歌舞坊娼妓坊,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確難以想到。

  話說著,已經可以看到竹林。恰好日落時分,西邊天空浮著層層紅雲,暖意融融,越往東紅色漸輕,漸重的清冷藍天下,夕陽中的竹林泛著點點紅暈,暈光中依舊是鬱鬱蔥蔥的綠。

  李妍背對我們,人倚修竹,婷婷而立。公主盯著她背影看了半晌後,方低聲問:「是你讓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只是讓她在竹林處等候,並未做任何吩咐,甚至沒有讓她知道公主要在此處見她。凡事不可不備,但過於刻意卻又落了下乘。」

  公主輕嘆一聲:「一個背影竟然讓人浮想聯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萬萬不可辜負她的身姿,此種忐忑心態的確不是在屋內召見能有的。」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公主又看了一會兒,擺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緩腳步向竹林行去。腳步聲終於驚動了李妍,李妍霍然轉頭,唇邊帶著一絲笑意,一手指著落日剛欲說話,看清來人,一驚後立即明白,向公主姍姍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來說話。」李妍仍是磕了一個頭後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只用一根碧玉簪綰住一頭青絲,除此外再無其它首飾。公主又細細看了李妍一眼,笑著側頭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絕世美玉『和氏璧』,本宮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懾,心中極其不願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從此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與我眼光相接,各自沒有變化地移開視線。

  去時馬車中是兩人,回時馬車中只餘一人,剛進園子,李廣利就快跑著迎上來:「公主可中意妹妹?」我點了下頭,他立即喜悅地揮舞著拳頭,歡呼了一聲。

  李延年依舊站在樹下,似乎從送我們走就沒有動過。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看到他一見我點頭,猛然一轉身朝樹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廣利驚聲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想要走近,卻又遲疑著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細小的血珠涔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過來,對李廣利道:「你先回去。」李廣利看著哥哥,試探地又叫了聲哥哥,卻只見哥哥站著紋絲不動,他只得一步一回頭地慢慢離開。

  方茹臉帶紅暈,用手絹替李延年吸乾血,一點點把附在上面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著我說:「也許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來落玉坊。」

  我眼睛看著方茹:「不全是壞事吧?」

  李延年眼光柔和地在方茹臉上一轉,落到我臉上時又變回冰冷:「雖然小妹說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舊無法不厭惡你,你真讓我失望,你就如此貪慕榮華富貴?不惜犧牲另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換?」

  我淡然一笑:「厭惡憎恨都請便!不過李妍已經走上一條再無回頭可能的路,你不管贊成與反對,你都必須幫她,用你所有的才華去幫她。」

  李延年木然立著,我轉身翩然離開,我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時的淚光點點,很多事情不能解釋,也無法解釋。

  回到屋中,紅姑正坐在榻上等我,我坐到她對面,她問:「一切順利?」

  我點點頭:「李妍此次真該好好謝你,你謀劃的見面方式果然震動了公主,讓早就不知道見了多少美人的公主竟然失態,賞人如賞花的言詞應該也已經打動了公主,公主肯定會傾其力讓李妍再給皇帝一個絕對不一般的初見。」

  紅姑掩嘴嬌笑:「混跡風塵半輩子,耳聞目睹的都是斗姿論色,若只論這些,良家女如何鬥得過我們?現在就看李妍了,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見皇上。」

  我靜靜坐了會兒,忽然起身從箱子裡拿出那個紅姑交給我的青色手帕,看了會兒藤蔓纏繞的「李」字,心中輕嘆一聲,抬手放在膏燭上點燃,看著它在我手中一點點變紅,再變黑,然後化成灰,火光觸手時,我手指一鬆,最後一角帶著鮮紅的火焰墜落在地上,迅速只餘一灘灰燼,曾經有過什麼都不可再辨。

  我手中把玩著請帖,疑惑地問:「紅姑,你說公主過壽辰為何特意要請我們過府一坐?」

  紅姑一面對鏡裝扮,一面說:「肯定是衝著李妍的面子,看來李妍還未進宮,但已很得公主歡心。年輕時出入王侯府門倒也是經常事情,沒想到如今居然還能有機會做公主的座上賓,真要多謝李妍。」

  我靜靜坐著,默默沉思,紅姑笑道:「別想了,去了公主府不就知道了?趕緊先裝扮起來。」

  我笑搖搖頭:「你把自己打點好就行,我揀一套像樣的衣服,戴兩件首飾,不失禮就行。」

  紅姑一皺眉頭,剛欲說話,我打斷她道:「這次聽我的。」紅姑看我神色堅決,無奈地點了下頭。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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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驚遇(下)

宴席設在沿湖處,桌案沿著岸邊而設。佈置得花團錦簇、燈火通明處應是主席,此時仍舊空著,而我們的位置在末席的最末端,半隱在黑暗中。四圍早已經坐滿人,彼此談笑,但人聲鼎沸中根本無一人理會我們。

  紅姑四處張望後,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眼中卻略含失望,我怡然笑著,端茶而品。等了又等,喝完一整盞茶後,滿場喧嘩聲中忽然萬籟俱寂,我們還未明白怎麼回事情,只見人已一波波全都跪在地上,我和紅姑對視一眼,也隨著人群跪倒。

  當先兩人並排而行,我還未看清楚,人群已高呼:「皇上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千歲。」我忙隨著人群磕頭。

  一番紛擾完,各自落座,紅姑此時已經品過味來,緊張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等著看吧!」

  因在暗處,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地打量亮處的各人,阿爹和伊稚斜口中無數次提到過的大漢皇帝正端坐於席中。還記得當年問過伊稚斜「他長得比你還好看嗎」,伊稚斜彼時沒有回答我,這麼多年後我才自己給了自己答案,他雖然長得已是男子中出色的,但還是不如伊稚斜好看,只是氣勢卻比伊稚斜外露張揚,不過我認識的伊稚斜是未做單于時的他,他現在又是如何?

  紅姑輕推了我一下,俯在我耳邊低聲調笑:「你怎麼臉色黯然地盡盯著皇上發呆?的確是相貌不凡,不會是後悔你自己沒有……」我嗔了她一眼,移眼看向衛皇后,心中一震,伊人如水,從眉目到身姿,都宛如水做,水的柔、水的清、水的秀,都彙集在她的身上。燈光暈照下,她宛如皓月下的天池水,驚人的美麗。這哪裡是開敗的花?有一種美是不會因時光飛逝而褪色。

  紅姑輕嘆口氣:「這是女人中的女人,難怪當年竇太后把持朝政時,皇上悒鬱不得志時會一心迷上她,甚至不惜為她開罪陳皇后和長公主。」

  我點點頭,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酸澀,不敢再多看衛皇后,匆匆轉開眼光。

  平陽公主和一個身形魁梧,面容中正溫和的男子坐於皇上的下首,應該是衛青大將軍,人常說「見面不如聞名」,衛青大將軍卻正如我心中所想,身形是力量陽剛的,氣質卻是溫和內斂的。平陽公主正和皇上笑言,衛大將軍和衛皇后都是微笑著靜靜傾聽,大半晌沒有見他們說過一句話,姐弟倆身上的氣質倒有幾分相像。

  主席上的皇親國戚和顯貴重臣,觥籌交錯,笑語不斷,似乎熱鬧非凡,可個個眼光都時時不離皇上,暗自留意著皇上的一舉一動,跟著皇上的話語或笑或應好,一面奉迎著皇上,一面還要彼此明爭暗鬥,言語互相彈壓或刻意示好。唯獨霍去病埋著頭專心飲酒吃菜,偶爾抬頭間,也是眼光冷淡,絲毫不理會周圍,不交際他人,大概也沒有人敢交際他,從開席到今竟然只有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曾對霍去病遙敬過一杯酒,霍去病微帶著笑意也回敬了他一杯。

  我看著那個男子問:「他是誰?」

  紅姑語氣惋惜地輕聲說:「這就是李家的三公子,李敢。」

  我神色微動,果然如紅姑所說,是一個文武兼備的俗世好男兒,因為出身高門世家,舉止高貴得體,有文人的雅緻風流,眉目間卻不脫將軍世家的本色,隱隱藏著不羈豪爽。

  紅姑在我耳邊低聲向我一一介紹著席間的眾人:「……那個穿紫衣的是公孫賀,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姐夫,賜封輕車將軍,祖上是匈奴人,後來歸順了漢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上說了句什麼,笑語聲忽地安靜下來,紅姑也立即收聲,不大會兒李延年緩步而出。李延年冠絕天下的琴藝在長安已是街知巷聞,可是真正能聽到他琴聲的卻沒有幾人,末席這邊立即響起了低低的驚嘆聲。李延年向皇上和皇后行完禮後,坐於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擱於他面前。眾人明白他要獻琴都忙屏息靜氣。

  李延年神色中帶著幾分漠然,隨手輕按了幾下琴弦,卻並未成曲,在寂靜中撩得眾人心中一驚,紅姑看向我,我搖了搖頭示意她別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氣,容色一整,雙手拂上琴弦,竟沒有任何起音,只一連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傾瀉而出,宛如飛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過氣。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逼得人心亂得直想躲,卻又被音樂抓得逃不掉、掙不開,連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頭看向李延年,側耳細聽。

  一連串的滑音後,驟然轉緩,一縷笛音在琴聲襯托下響起,柔和清揚,引得心早已被逼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轉向笛聲起處。

  晚風徐徐,皓月當空,波光蕩漾。月影入水,湖與天一色。一隻木筏隨風漂來,一個女子背對眾人,吹笛而立。朦朧月色下,裙袖輕飄,單薄背影帶著些紅塵之外的傲然獨立,又透著些十丈軟塵的風流嬌俏。弱不勝衣之姿,讓人心生憐惜,可高潔之態,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眾人的心立即安定下來,正靜靜品笛時,笛音卻漸低,琴聲漸高,不同於起先的急促之音,這次是溫和舒緩的,伴著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眾人此時已顧不上欣賞李延年難得一聞的琴音,都只是盯著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轉身面朝皇上和皇后的位置襝衽一禮,眾人竟然齊齊輕嘆口氣,月色朦朧,只覺得女子長得肯定極美,可這美卻籠著一層紗,怎麼盡力都看不清,越發勾得人心亂意急。

  李妍行完禮後,水袖往前一甩,伴著音樂竟然直直從木筏飄落到水面上,席上都是驚呼一聲,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連我都是一驚,眼睛不眨地盯著李妍,一時間不明白她怎麼能婷婷玉立在水面。

  凌波微步,踏月起舞,羅帶飄揚,裙袖颯,只覺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縹緲,方能在這一方湖面上來去自如,腳踩水波,與月影共嬉。

  眾人都是滿面震驚傾慕,神態痴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個急急拔高,李妍揚手將手中的月白羅帶拋出,眾人抬頭看向飛舞在半空中的羅帶,琴聲居然奇妙地貼合著羅帶在空中的飄揚迴蕩,引得眾人的心也隨著羅帶起伏低落,驀然低頭間只掃到一抹俏麗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復合,佳人卻已難尋,只餘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許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衛將軍和我,眾人仍舊痴痴盯著湖面,我扭頭去看皇上,卻看見霍去病和衛將軍都只是看著衛皇后,而衛皇后嘴邊含著絲淺笑,凝視著湖面,可那眉端卻似乎滴著淚。我突然不願再觀察皇上的神情,扭回了頭,掃眼間只看李敢也是一臉讚嘆,而李延年一直低頭盯著琴,看不清神情。

  紅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只見李敢一臉驚嘆傾慕,身子不自禁地微微前傾。

  一地鴉雀無聲中,皇上突然對平陽公主說:「朕要召見這個女子。」紅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點點頭。

  李敢的手輕輕一顫,杯中的酒灑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悵然迅速斂去,依舊談笑自若。

  平陽公主笑著微躬了下身子:「皇上早已說過要召見,昨日李延年曾為皇上彈唱過一首『傾國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傾國傾城的佳人。」

  漢武帝喜極而笑,有些自嘲地說:「朕連她容貌都還未看清,就覺得她已經擔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面跳舞?」

  平陽公主笑說:「皇上不妨猜猜。」

  皇上又看了眼湖面:「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樁?」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幾日的功夫竟被皇上一語道破。」眾臣都做恍然大悟狀,讚佩地看向皇上,只是不知道幾個真幾個假。霍去病卻只是端著杯酒慢啜細品,神色淡然。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或者該說皇上盡歡,和樂融融地散去。我和紅姑站在暗處等人走得差不多時,才攜手向外行去。

  紅姑滿臉喜色,我卻高興不起來,很多事情懂得是一回事情,親眼看到它的發生又是另一回事情,當年的衛皇后也曾在這個府邸中因為一曲清歌引得皇上注意,今夜另一個女子在她眼前重複了她的傳奇,皇上今晚燈下看李妍時,可會有片刻記起多年前的衛子夫?

  幼年時最喜歡參加宴會,覺得熱鬧非凡,大家都很高興很快樂的樣子,單于在時更是個個妙語連珠,阿爹有時不想去,我還痴纏著去,今日再次坐在皇室宴席上,才真正看清了富貴繁華下遮藏的全是冷清。

  我突然很想阿爹,心緒低沉中腦中浮現的是九爺的身影,很想去看看他燈下溫暖的身影。一盞燈,一個人,一屋的平安溫馨。「紅姑你自己先坐車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紅姑細看了我幾眼,柔聲說:「去吧!不要想太多,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這世上男兒多薄倖,女子多痴心,衛皇后是聰明人,會懂得如何安然處之。」

  月色鋪滿石街,柔和的銀色光華流淌在飛簷屋角,偶有幾聲狗叫襯得夜色越發靜謐。正沿著長街快步而行,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忽地在前面猛然停住,霍去病從馬車上跳下,凝視著我問:「你怎麼在這裡?剛才你也在公主壽宴上?」

  我輕點點頭,他冷冷地說:「真要給你道喜了。」我咬著嘴唇未說話,自顧向前行去,他對車伕揮了下手示意他離去,默默在一旁隨行。我本想請他離去,可看到他的神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安靜地走著。

  馬車的軲轆聲漸漸遠去,夜也如我們一般沉默下來,長街上只聞我們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著。

  霍去病看著前方,輕聲說:「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情,看著它發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情。」我低聲道:「我明白,你若心裡不舒服就罵我幾句吧!」

  他側頭看著我笑搖搖頭:「就算心裡有氣,現在也散了,難得見你如此低眉順眼,何況這本就是預料中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李妍的出場竟然是步步為營,一擊大勝。」他慢慢吟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李妍簡直深諳用兵之道,先讓李延年用一首曲子引得皇上心思大動,卻因為公主壽筵顧不上立即召見,只能在心裡思慕,再又奇兵突現,克敵於先,如果等著皇上召見就落於被動,天時地利都不見得能如意,今晚的一幕真正精彩。」

  月色很好,鋪滿長街,可我依舊只能看清眼前的一點路,長街盡頭有什麼,我看不清。李妍和劉徹的初相逢,以有心算無心,李妍大獲全勝,可以後呢?

  兩人沉默地走著,看路徑霍去病是要送我回落玉坊,拐過一條長街,前方剎那燈火通明,一長串燈籠上「天香坊」三字隔著老遠就看得分明,幾個人從天香坊內出來,天香坊的幾位大牌姑娘竟然親自相送,我不禁細細打量了幾眼出門的客人,心頭巨震,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霍去病立即伸手扶住我。我不敢置信地盯著前方,不可能!怎麼可能?他怎麼能出現在大漢朝的街頭?

  他穿著漢家服飾,長身玉立於串串大紅燈籠下,白緞袍碧玉冠,燈火掩映下華貴倜儻。因是胡人,他的五官棱角格外分明,刀刻般的英俊,只是神色清冷異常,如千古積雪,寒氣逼人,本應溫暖的燈光,在他的身周卻都泛著冷意。溫柔鄉解語花,眾人環繞中,他卻仿若孤寂地立身於雪山頂,只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原來做了單于的他是這樣子,眉目間再無一絲溫潤,當年的他卻是笑依白馬攬紅偎翠的風雅王爺。

  一瞬間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是呆呆看著他們向我走來,驀然反應過來,倉皇間像再次回到大漠中與於單亡命奔逃時,只覺得我要趕緊逃,趕緊躲起來。我立即回轉身子,四處打量,兩側都是密密的屋宇,無處可躲。我想跑,霍去病緊握著我的胳膊問:「你在怕什麼?」

  我聽到腳步聲已經到身後,滿心無奈恐慌下猛然撲到霍去病懷中,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肩頭。他怔了一下,緩緩伸手摟住我,在我耳邊道:「既然我在,長安城沒有人能傷害你。」

  粗豪的笑聲,嘖嘖有聲地嘆道:「長安城的娘皮們也熱情得很呢!豪爽不比我們……我們西域的姑娘差,看背影倒是長得……」

  霍去病手一動,我緊掐下他的背,他收回了手。

  一聲輕咳,漢子的話斷在嗓子中,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聲音:「公子見諒,家僕口無遮攔,並無輕薄之意,只是地處西域,粗豪慣了。」

  我的身子無法抑止地微微抖著,他就站在我身邊,我以為我永不可能再見到他,沒有想到多年後,我和伊稚斜竟然重逢在長安街頭。

  如果我突然出手,他會死在我手下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以他現在的身份,跟隨的人肯定都是高手,他的功夫又本就是匈奴中最好的。可我究竟是自己的功夫不能,還是心裡不能?

  霍去病用力地摟著我,似乎想借此告訴我,一切有他。他的聲音冰冷:「各位最好能快點消失在我眼前。」

  「不識抬舉,你……」

  「嗯?」伊稚斜很清淡的一聲,漢子卻火氣立消,恭聲道:「小的該死。」

  「打擾了兩位,我們這就走。」伊稚斜聲音淡淡,語聲未落,足音已去。

  一個微顯柔軟的聲音:「我家主人好聲好氣地給公子道歉,公子卻言語粗魯,空長了一副好皮相,真正讓人失望。」

  霍去病猛然摟著我急轉,幾枚鐵刺落地的聲音,霍去病顯然已是大怒,欲推開我,我緊緊抱住他,低聲求道:「讓他們走,求你,求你……」

  「朵兒,你在做什麼?」伊稚斜聲音雖然平淡,可我已聽出他是帶著怒意。

  朵兒?又是這樣的脾氣,目達朵?她竟然也隨了來?

  目達朵強笑道:「這位公子功夫很不弱呢!倒是位英雄,難怪脾氣那麼大,在下知錯了,求公子原諒。」

  長安城中只怕從沒有人想出手傷霍去病後還能站著說話,霍去病強壓著怒火只從齒縫中迸了個字:「滾!」

  幾聲高低不同的冷哼聲卻全被伊稚斜淡淡的一個「走」字壓了下去,只聽腳步匆匆,不一會兒長街又恢復了靜謐,夜色依舊,我卻已是一背的冷汗。

  霍去病輕聲說:「他們走了。」我欲站直,卻身子發軟,險些滑倒,他忙攬住我,我頭搭在他的肩頭,沒有吭聲沒有動,短短一會兒,我竟然彷彿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已是心疲力盡。

  他靜靜站著,直到我抬頭離開他的懷抱,他笑問:「利用完要拋棄了?」我強笑了笑:「多謝。」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摸著下巴,視線斜斜地瞅著我,壞笑著說:「這樣的幫助我很樂意伸手,美人在懷,心喜之,不過下次可不能一個謝字打發了我,要有些實質性的表示。」

  我低下頭找剛才掉在地上的鐵刺:「誰謝你的懷抱了?我只是謝你不問我他們是什麼人。」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不問你也會說,如果只是你想塵封的過去,你可以永遠不解釋,我只認識我認識的金玉。」霍去病蹲在地上也幫我尋找。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他卻只是低頭仔細四處查看:「這裡有一枚。」他剛要伸手拿,我立即道:「不要用手。」

  從懷裡掏出手絹,小心地拿起鐵刺,細看後,心中確定果然是目達朵,看來她過得很好,這些年過去,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她卻性子依舊。

  「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居然還浸了毒?」霍去病臉色鐵青地盯著鐵刺。

  我搖搖頭,有些寵溺地說:「不是毒,她最喜歡搗亂,這上面只是一些讓人癢癢的藥,不過真中了,雖沒有性命之憂,可也夠你癢得心慌意亂。」

  霍去病眼中有疑惑:「沒有男子這麼無聊,是個女子?難怪說話聲音聽著有些怪。」我點點頭。

  霍去病送我到園子後欲告辭離去,我躊躇地望著他,卻實難開口,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仍不發一言,溫和地說:「你放心吧!那個男子氣度不凡,隨從也都不似一般人,他們肯定不是普通的胡商,但我不會派人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禮,轉身要進門,他又叫住我,柔聲說:「如果有什麼事情記得來找我,長安城裡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漆黑的雙眼中盛著暖意,我凝視了他半晌,慌亂的心似乎平復很多,用力點點頭,他粲然而笑:「好好睡一覺。」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直到消失看不見時,才關門回屋。

  夜色已深,我卻難有睡意,擁著杯子,盯著燈,只看燭淚滴滴,似乎一滴一滴全燙落在心尖。

  伊稚斜為什麼來長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還是有其它目的?是否世事總難如人意?在我以為已經徹底拋開過往的一切時,竟然在一抬眼的燈火闌珊處再次望見他。阿爹,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去找伊稚斜,會努力忘記匈奴,也到了漢朝,可他怎麼出現在漢朝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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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心曲(上)

  本來應該派人去天香坊打聽一下伊稚斜他們的去向,可在長安城一向行事謹慎地我卻沒有做本該做的事情,只是儘量減少出門,日日待在園子中練習吹笛或與姑娘們笑鬧著消磨時間,我是在刻意地忽略和忘記嗎?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敢面對。

  心中有感,只反覆吹著一個曲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是不知呢?舊愁加新愁,心內越發徬徨。

  窗外一個聲音道:「本不想打擾你,等著你一曲吹完,可怎麼沒完沒了?」說著叩了幾下門。

  我擱下笛子:「門沒有栓,請進。」霍去病推門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隨手把玩:「你剛才吹的是什麼?聽著耳熟,卻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麼曲子。」

  幸虧你從不在這些事上留心,我暗鬆口氣,奪過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麼事?」他仔細打量著我:「來看看你可好。」我振作精神地笑了笑:「我很好。」他笑著反問:「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門就是很好?」我低頭看著桌面:「我樂意不出門。」

  他忽然探頭到我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問:「你問我要的那些書是給李妍看的嗎?」他話題轉得太快,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些書,身子微側,扭轉頭,輕應了聲「是」。

  他在我耳邊低聲問:「你看了沒有?」暖暖的氣息呵在我耳邊,半邊臉滾燙,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開他。他手支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從榻上跳起來:「我要忙事情去,你趕緊離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嘆道:「女人的臉比沙漠的天氣變化得更快。剛剛還晴空萬里,霎時就沙塵漫天。」

  我一言不發地拉開門,盯著他,示意他快走,他臉色一整,神色冷然地從我身邊走過。我正欲關門,他卻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說:「你冷著臉的樣子讓人心裡越發癢癢。」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地一聲摔上門。

  還滿心惱怒地想著霍去病,門口又是幾聲輕響,我無奈地斥道:「你怎麼又回來了?」紅姑納悶地問:「我不回來還能去哪裡?」

  我忙笑著開門:「我被人氣糊塗了,剛才的火可不是向你發的。」紅姑笑起來:「發發火好,你都蔫了兩三天了,今天倒看著有生氣多了,隨我去園中逛逛,我們邊走邊說,這麼好的天氣坐在屋子裡未免辜負。」

  我忽地驚覺,被霍去病一鬧,我光忙著生氣,堆積幾天的滿腹愁緒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嗎?

  紅姑看我立在門口愣愣發呆,笑牽起我手,向外行去:「別胡思亂想了,想些正經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筆帳,看餘錢可以再買一個園子,你的意思如何?我打算……」 我和紅姑一面在園子裡散步,一面商量著歌舞坊的生意往來。

  「陳公子,求您不要這樣,不是說好了只陪您走走的嗎?」秋香一面掙扎,一面哀求,正欲強抱她的男子卻毫不理會,仍舊上下其手。我和紅姑對視一眼,都有些生氣,把我們歌舞坊當什麼了?現在就是長安城最下流無賴的權貴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斂幾分,今日倒撞見個愣大膽。

  紅姑嬌聲笑道:「出來隨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兒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個你請我願才有意趣,公子若真喜歡秋香,就應該花些功夫打動她的心,讓她高高興興地跟了公子,這方顯得公子風流雅緻。」

  男子放開秋香,笑著回頭:「講得有意思,可我偏覺得不情不願才有意思……」我們眼神相遇時,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轉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聞,急急前行,他幾個縱躍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揮手打開他,再顧不上避諱,也快步飛奔起來。他在身後用匈奴話叫道:「玉謹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說著語聲已經帶了哭腔,女兒腔盡現無疑。

  我腳步停住,卻仍舊沒有回頭,她走到我身後,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就我一個人胡鬧著跑出來玩,單于沒有在這裡。」我轉身看向她,兩人都細細打量著對方,半晌無一句話。紅姑看了我們一眼,帶著秋香快步離去。

  「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在長安城都這麼無法無天,竟然調戲起姑娘來。」我笑問。目達朵猛然抱住我哭起來:「他們都說你死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為什麼於單臨死都指天發誓說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我已經夠堅強,眼中卻還是浮出點點淚花,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於單……於單臨去前,你見過他?」

  目達朵一面掉淚一面點頭:「單于剛開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們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讓我去問你的下落,可於單親口告訴我說你的確已死,他把你的屍身葬進流沙中。」我拿出手絹遞給她,卻半晌都沒有辦法開口問於單被捉後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這裡賣歌舞嗎?要多少錢給你贖身?」目達朵抹著眼淚說。「這個園子是我的,我是這裡的坊主。」我看著她暖暖一笑。

  目達朵拍了下自己腦袋,笑起來:「我真笨,這天下有誰能讓姐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呢?扔他一顆我們的『癢癢釘』,癢死他!」

  我嘴唇微抿,卻沒有笑出來。目達朵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會兒,說道:「姐姐,單于沒有殺於單,於單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聲:「病死的,是嗎?於單和我們從小一塊玩兒,他身體有那麼差嗎?我們大冬天把他騙到冰湖裡,我們自己都凍病了,可他卻什麼事情都沒有。」

  目達朵急急解釋道:「姐姐,是真的。單于要殺於單,捉他時就可以殺,可單于卻下過命令只許活捉,否則怎麼會追一個人追了幾天幾夜?而且你不知道單于知道追你們時已經誤傷了你,氣得臉慘白,我從沒有見單于那麼生氣過,嚇得追你們的幾千勇士全跪在地上。而且單于一直不肯相信你會死,一遍遍追問於單你怎麼死的,可於單講得活靈活現,單于翻遍了整個西域都一直找不到你,通往漢朝的各個關口都派了重兵,也沒有發現相似的人,後來我們就相信了於單的話。」

  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這些,就算於單是病死,可還有我阿爹和閼氏,難道他們自己想自盡?這些事情都是誰造成的?他雖未殺他們,可他們卻是因他而死。」

  目達朵含著淚,搖頭再搖頭:「姐姐,我一點都不明白太傅為什麼要自盡,單于一直在說服太傅留下幫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單于放他走,可他為什麼要自盡呢?記得那天我剛睡下,突然就聽到外面的驚叫聲,我趕緊穿好衣服出了帳篷,聽到眾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閼氏自盡了』。沒一會兒,又有人哭叫著說『太傅自盡了』。我因為想著姐姐,顧不上去看閼氏,一路哭著跑去看太傅,卻看到單于飛一般地跑來。估計單于也是剛睡下,匆忙間竟連鞋都沒有穿,赤足踏在雪地裡,看到太傅屍身的剎那,身子踉蹌,差點摔在地上,眾人嚇得要死,齊齊勸他休息,他卻臉色蒼白地喝退眾人,在太傅屍身旁一直守到天明。姐姐,自從單于起兵自立為單于後,我本來一直都是恨單于的,恨他奪了於單的位置,可那天晚上,我看見單于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帳篷內,當時帳篷外下著大雪,我們攏著火盆都覺得冷,可單于居然只穿著一件單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裡沒有高興,竟然全都是痛苦淒楚。天雖冷,可他的心只怕比天更冷,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覺得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覺得他比於單更適合當我們的單于,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有欺哄姐姐。單于後來還不顧所有重臣的反對,執意下令按照漢人的禮儀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著心,我緊摁著胸口,痛苦地閉上眼睛。當年在祁連山下聽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時,也是這麼痛,痛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而那一幕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單丟下我後,我沒有聽阿爹的話去中原,而是隱匿在狼群中,費盡心機地接近阿爹,憑藉著狼群的幫助,我成功地躲開一次次的搜索,我以為我可以偷偷見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帶他一塊兒逃走,可當我就要見到阿爹時,卻聽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當時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積雪直沒到我的膝蓋,可老天還在不停地下。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慘白的。於單死了,閼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我大哭著在雪地裡奔跑,可是再不會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現。臉上的淚珠結成冰,皮膚裂開,血沁進淚中,結成紅豔豔的冰淚。

  十二歲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力盡跌進雪中,漫天雪花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我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一動不動,沒有力氣,也不願再動,雪花漸漸覆蓋我的全身,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馬上就可以再沒有痛苦,就這樣吧!讓一切都完結在這片乾淨的白色中,沒有一絲血腥的氣味。

  狼兄呼嘯著找到我,他用爪子把我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挖掉,想用嘴拖我走,可當時的他還那麼小,根本拖不動我,他就趴在我的心口,用整個身子護住我,不停地用舌頭舔我的臉、我的手,想把溫暖傳給我。我讓他走,告訴他如果狼群不能及時趕到,他也會凍死在雪裡,可他固執地守著我。

  狼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一想閉眼,他就拚命地用舌頭舔我。他和阿爹的眼睛根本不像,可眼睛裡蘊含的意思卻是一模一樣,都是要我活下去。我想起我答應過阿爹,我不管碰到什麼都一定會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快活地活下去,因為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要我活著。我盯著狼兄烏黑的眼睛,對狼兄說:「我錯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幸虧狼群及時趕到,雪也停了,我被狼群所救,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和獵物的熱血讓我的手和腳恢復知覺……

  我驀然叫道:「別說了!目達朵,對你而言這只是一個個過去,可這些都是我心上的傷痕,曾經血淋淋,現在好不容易結疤不再流血,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面前,把結好的傷疤全部撕開?你回去吧!如果你還顧念我們從小認識的情意,就請全當從沒有見過我,早就沒有玉謹此人。她的確已經死了,死在那年的大雪中。」

  一甩衣袖,就要離開。目達朵緊緊拽著我的衣袖,只知道喃喃叫:「姐姐,姐姐……」

  離開匈奴前,我、於單、日、目達朵四人最要好。因為阿爹的關係,我和於單較之他人又多了幾分親密。於單、日和我出去玩時都不喜歡帶上目達朵,她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卻總是盯著我們,我逗著她說:「叫一聲姐姐,我就帶你出去玩。」她固執地搖頭不肯叫我,鄙夷地對我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大,說不定比我小,才不要叫你姐姐。」但不管我們走到哪裡,她卻總跟在後面,甩也甩不掉,日子長了,我倆反倒好起來,因為一樣地固執,一樣地飛揚嬌蠻,一樣地胡鬧瘋玩,當我決定自己的年齡後讓目達朵叫我姐姐,她思考一晚後竟痛痛快快地叫了我。我還納悶她怎麼這麼好說話,從於單那裡才知道原來她覺得一聲姐姐可以換得我以後事事讓著她,她覺得叫就叫吧!

  幾聲姐姐叫得我心中一軟,我放柔聲音道:「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目達朵默默想了會兒,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見單于,我不會告訴單于我見過你。」

  我握著她手:「多謝,你們什麼時候回去?」目達朵開心地也握住我:「明天就走,所以今日大家都很忙,沒有人顧得上我,我就自己跑出來玩了。」

  我笑道:「我帶你四處轉轉吧!再讓廚房做幾個別緻的漢家菜餚給你吃,就算告別。」目達朵聲音澀澀地問:「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回頭處,一步步足跡清晰,可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苦澀地說:「我希望不要再見,我和伊稚斜絕不可能相見時是一笑,而你已經選擇了他,如果再見只怕你會左右為難。」

  目達朵的臉立即燒得通紅,又是慚愧又是羞赧地低頭盯著地面。我原本的意思是說她選擇了伊稚斜做他們的單于,可看到她的臉色,心中一下明白過來,說不清楚什麼滋味,淡淡問:「你做了他的妃子嗎?」

  目達朵搖搖頭,輕嘆口氣:「單于對我極好,為此閼氏很討厭我,像這次來漢朝,沒有人同意我來,可我就是想來,單于也就同意了,閼氏因為這事還大鬧了一場。可我仍舊看不清單于心裡想什麼,不過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願意。」她說著有些慚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笑起來,果然是匈奴的女子,喜歡就是喜歡,想嫁就是想嫁,從不會諱言自己的感情,也不覺得有什麼羞人:「不用顧及我,你雖然和我好,可你想嫁給伊稚斜是你自己的事情。只希望我和他不要有真正碰面的一天。」目達朵有些恐懼地看著我:「你想殺單于嗎?」

  我搖搖頭,如實回道:「目前不會,以前非常痛苦地想過掙扎過,最終一切都慢慢平復,以後……以後應該也不會,我只盼此生永不相見。目達朵,其實不是我想不想殺他,而是他想不想殺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要做徹底,否則他會害怕和擔心。就如他寧願在我阿爹自盡後痛苦內疚,也不願給我阿爹一條生路。」

  目達朵神情微變,似乎明白些什麼,口中卻不願承認,依舊固執地說:「單于沒有想讓你們死,他下過命令的,沒有……」

  我苦笑著說:「你怕什麼?還怕我真去殺他嗎?他想殺我很容易,而我想殺他談何容易?他是匈奴的第一勇士,是匈奴帝國的單于,我若要殺他就要和整個匈奴帝國為敵,那我這一生就只能為這段仇恨活著。阿爹只希望我找到贈送芍藥的人,用才智守護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費盡心機糾纏於痛苦,目達朵,即使我和伊稚斜真會有重逢的一天,也是我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你根本不必擔心他。只怕他一旦知道我還活著,我能不能在長安城立足都是困難。」

  目達朵眼含愧疚,鄭重地說:「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

  「元朔六年正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會一直很開心,但新年的第一天我很開心。三十晚上我從小淘腿上解下的絹條讓我開心了一整個晚上,九爺請我初一中午去石府玩,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讓我去看你,我在想是否以後會有很多個第一次,很多個……」

  將絹帕收到竹箱中,仔細看看,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一小疊。不知道何時這些絹帕上百轉千回的心思才能全部告訴他。

  先去給爺爺和石風拜年,陪爺爺說了大半日的話,又和石風鬥嘴逗著爺爺笑鬧了會兒,方轉去竹館。

  剛到竹館就聞到隱隱的梅花香,心裡微有些納悶,九爺平常從不供這些花草的。

  屋子一側的桌上放著一個胖肚陶瓶,中間插著幾株白梅花,花枝不高,花朵兒恰好探出陶瓶,但花枝打得很開,花朵又結得密,開得正是熱鬧,看著生機盎然。

  梅花旁相對擺著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一個小酒壺正放在小炭爐上隔水燙著。我的唇角忍也忍不住地向上彎了起來。我湊到梅花上,深嗅一下,九爺從內屋推著輪椅出來:「梅香聞得就是若有若無。」我回頭看向他:「不管怎麼聞怎麼嗅,要緊的是開心。」

  他溫和地笑起來,我背著雙手,腦袋側著,笑看著他問:「你要請我吃什麼好吃的?」他道:「一會兒就知道了。」

  他請我坐到桌旁,給我斟了杯燙酒:「你肩膀還疼嗎?」我「啊」了一聲,困惑地看著他,瞬間反應過來,忙點頭:「不疼了。」

  他一愣:「到底是疼,還是不疼?」我又連連搖頭:「就還有一點疼。」

  他抿著嘴笑起來:「你想好了再說,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怎麼動作和話語兩個意思?」我敲了下自己的頭,沒用!摸著自己的肩膀:「沒有先前疼了,不過偶爾會有一點疼。」

  他道:「生意忙也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天寒地凍的人家都捂了一件又一件,你看看你穿的什麼?難怪你不是嗓子疼,頭疼,就是肩膀疼。」

  我低頭轉動著桌上的酒杯,抿唇而笑,心中透著一絲竊喜。石雨在門外叫了聲「九爺」後,托著個大托盤進來,上面放著兩個扣了蓋子的大海碗,朝我咧嘴笑了下,在我和九爺面前各自擺了一個海碗。

  我看著面前的大碗,納悶地笑著:「難道就招呼我吃一碗麵?」

  九爺替我揭開蓋子:「傳說壽星彭祖之所以能活到八百多歲,就是因為他臉長。『臉』即『面』也,臉長即面長,用這碗長壽麵恭賀你的生辰,祝你福壽雙全。」

  碗中的面細如髮絲,乳白的骨湯,上面飄著嫩綠的香菜和蔥花。我用筷子輕翻了一下面,低聲道:「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

  他溫和地說:「每個人都應該有這個特別的日子,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就用這個日子吧!去年的今天我們重逢在此,是個吉利日子,又是一年的第一天,以後每年過生日時,千家萬戶都與你同樂。」

  我聲音哽在喉嚨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撈起一筷子面塞到嘴裡,他在一旁靜靜陪著我吃長壽麵。

  面的滋味香滑,吃到肚裡,全身都是暖的,一向覺得只有肉好吃的我平生第一次覺得面才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吃完麵兩人一面慢慢飲著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酒量很差,不敢多喝,可又捨不得不喝,只得一點點地啜著。我喜歡兩人舉杯而飲的微醺感覺,溫馨的,喜悅的。

  冬日的天黑得早,剛過了申時,屋內已經暗起來,九爺點燃了火燭,我心裡明白我該告辭,可又磨蹭著不肯離去,心裡幾番猶豫,最後鼓起勇氣,裝作不經意地笑說:「我最近新學了首曲子,吹得比以前好聽。」

  九爺含笑說:「你還有空學曲子,看來也沒有我想得那麼忙,是什麼曲子?」

  我穩著聲音:「我吹給你聽,看知道不知道?」

  他取了玉笛出來,又用乾淨的絹帕擦拭一遍,笑遞給我。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握著玉笛的手輕輕顫抖,隱在袖中好一會兒,方把笛子湊到唇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已經練了千百遍的曲子,此時吹來,卻是時不時地帶著顫音。吹完後,我頭仍舊低著,握著笛子,一動不動地坐著,唯恐自己的一個細微舉動都會敲碎一些什麼。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靜得空氣都膠凝在一起,火燭的光都不再跳動,似乎越變越暗。

  「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天快全黑了,你回去吧!」九爺清清淡淡,水波不興地說著。

  「喀嚓」一聲,還未覺得痛,心上已經有了道道裂紋,半晌後,疼痛才沿著縱橫的裂紋絲絲縷縷地漫入全身,疼得身子微微地顫著。抬頭看向他,他與我眼光一觸,瞳孔似乎驟然一縮,立即移開了視線。我固執地盯著他,他卻只是專注地凝視著陶土瓶中的白梅,我眼中的「為什麼」和傷心,他似乎全都看不見。

  他不會再理你,離開吧!至少一切還未完全揭破,還可以貌似有尊嚴地離去。心中一個聲音細細地勸著,可另一邊卻是不死心,總覺得他會再抬頭看我一眼。

  很久後,我默默站起,向外走去,到門口伸手拉門時,方發覺手中還緊緊地握著玉笛,太過用力,指甲透進手心,涔出些許血,浸染到碧玉笛上,點點驚心的殷紅。

  我轉身將玉笛輕輕擱在桌上,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半黑中,我不辨方向地走著,是否回落玉坊,我根本沒有意識。腦子中只雷鳴一般的聲音,反反覆覆:「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

  為什麼?為什麼?他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嗎?可他為何又對我這麼好?為何我晚歸時,會在燈下等我?為什麼我每一個小毛病都惦記著,都仔細開了方子給我,時時叮囑?為什麼會溫和疼惜地和我說話?為什麼給我過生日?為什麼?太多的為什麼,讓我的腦袋疼得似乎要炸裂。

  新年時節,戶戶門前都掛著巨大的紅燈籠,溫暖的紅光映暈在街道上,空氣中飄著濃郁的肉香味,一切都是溫馨甜美,抬眼處手一掬就是滿手家的幸福,可低頭處只有自己的影子相隨,隨著燈光忽強忽弱,瑟綽晃動。

  幾個貪玩的孩童正在路口燒爆竹玩,竹子在火光裡發出陣陣的「噼啪」聲,孩子們嘻嘻笑著,半捂著耳朵躲在遠處等著那幾聲震天動地的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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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心曲(下)

我直直從火旁走過,恰巧竹火爆開,一聲大響後,幾點火星落在我的裙上,微風一吹,迅速燃起。孩童一看闖了禍,叫嚷了幾聲一哄而散。我低頭看著裙裾上的火越燒越大,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究竟怎麼回事,情急下忙用手去拍,火勢卻是止也止不住,正急得想索性躺在地上打滾滅掉火,一件錦鼠毛皮氅撲打在裙上,三兩下已經撲滅火。

  「手傷著了嗎?」霍去病問,我搖搖頭,把左手縮到了身後。

  霍去病抖了抖手上的大氅,嘆道:「可惜了,前幾日剛從皇上那得來的,今日才上身。」

  我本想說賠他一件,一聽是皇上賞賜,又閉上了嘴巴。他看了我兩眼,把大氅披在我身上:「雖說不好了,可比你這大洞小窟窿的裙子還是好很多。」

  我攏了攏大氅:「你怎麼在街上?」

  他道:「剛去給公主和舅父拜年回來。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看樣子還逛了很長時間,頭髮梢都結了霜。」說著用手替我輕拍了幾下鬢角髮梢,細心地把冰霜拍去。

  我沒有回答,轉頭四處打量,看究竟身在何方,竟然糊裡糊塗轉了小半個長安城。他細看了我一會兒:「大過年的,怎麼一副喪氣樣子?跟我來!」

  我還未來得及出聲反對,他已經強拽著我跳上馬車,我的力氣都已在剛才用完,此時只覺一切都無所謂,默默地任由他安置我。

  他見我一聲不吭,也沉默地坐著,只聽到車軲轆壓著地面「吱扭」的聲音。

  半晌後,他道:「我知道你吹的是什麼曲子了,我隨口哼了幾句被皇上無意聽見,打趣地問我哪個女子向我唱了《越人歌》,我還糊裡糊塗地問皇上『為什麼不能是男子唱的?』」

  我向他扯了扯嘴角,勉強擠了一絲笑。

  「楚越相近,但言語不通,楚國鄂君坐舟經過越國,河上划舟的越女見之傾心,奈何語言不能說,遂唱了這首歌,鄂君聽懂了曲意,明白了越女的心意,笑著把她帶回家。」霍去病娓娓講述著這段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因為美麗的遇見與結局,也許很多女子都會效仿越女,試圖抓住自己的幸福,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得償心願,我不願再聽這個故事,打斷他的話:「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靜靜盯了我一會兒,忽地一個燦如朝陽的笑容:「帶你去聽聽男兒的歌聲。」

  霍去病竟然帶著我長驅直入羽林軍的軍營。劉徹登基之初選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出身良好的少年護衛建章宮,稱建章營騎。當時朝政還把持在竇太后手中,劉徹雖有掃蕩匈奴之志,卻在連性命都無法保障的情況下,只能做起了沉溺於逸樂的紈褲少年。劉徹常命建章營騎分成兩隊,扮作匈奴和大漢相互廝殺操練,好像一幫少年的遊戲取樂,卻正是這個遊戲隊伍經過劉徹多年的苦心經營,變成了大漢朝軍隊的精銳所在。現在已經改名羽林騎,取「如羽之疾,如林之多」的意思。

  雖然是過年,可軍營內仍舊一片肅殺之氣,直到轉到休息的營房才有了幾分新年的氣象。門大開著,巨大的膏燭照得屋子透亮,炭火燒得通紅,上面正烤著肉,酒肉的香氣混在一起,惹得人食指大動。

  霍去病出身羽林軍,屋內圍爐而坐的眾人顯然和他極是熟稔,看到霍去病都笑著站起來,一個錦衣男子笑道:「鼻子倒是好,新鮮的鹿肉剛烤好,你就來了。」我聞聲望去,認出是李敢。

  霍去病沒有答話,帶著我徑直坐到了眾人讓出的位置上,大家看到我都沒有任何奇怪的神色,彷彿我來的天經地義,或者該說任何事情發生在霍去病身上都很正常。一個少年在我和霍去病面前各擺了一個碗,二話不說,嘩嘩地倒滿酒。

  霍去病也是一言不發,端起酒向眾人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就灌下去,大家笑起來,李敢笑道:「你倒是不囉嗦,知道晚了就要罰酒。」說著又給他斟了一碗,霍去病轉眼間三碗酒已經喝下。

  眾人目光看向我,在炭火映照下,大家的臉上都泛著健康的紅色,眼睛是年輕純淨坦然熱烈的,如火般燃燒著。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他們的眼睛,我竟覺得自己的心一熱,深吸了口氣,笑著端起碗,學著霍去病的樣子向眾人敬了下,閉著眼睛,一口氣不停地灌下去。

  一碗酒下肚,眾人鼓掌大笑,轟然叫好,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漬,把碗放在桌上。第二碗酒注滿,我剛要伸手拿時,霍去病端起來,淡淡道:「她是我帶來的人,剩下兩碗算我頭上。」說著已經喝起來。

  李敢看著我,含笑道:「看她的樣子不像會喝酒,竟肯捨命陪君子,拼卻醉紅顏,難得!在下李敢。」說著向我一抱拳,我怔了一瞬後方沉默地向他一欠身子。

  李敢和霍去病的關係顯然很不錯。霍去病在眾人面前時很少說話,常常都是一臉倨傲冷漠,一般人不願輕易自找沒趣,也都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可李敢與霍去病一暖一冷,倒是相處得怡然自得。

  李敢給霍去病倒滿第三碗酒,然後也在自己的碗中注滿酒,陪著霍去病飲了一碗,又用尖刀劃了鹿肉,放在我和霍去病面前。霍去病用刀紮了一塊肉,遞給我,低聲道:「吃些肉壓一下酒氣。」

  其他人此時已經或坐,或站,撕著鹿肉吃起來,都不用筷子,有的直接用手扯下就吃,文雅點的用刀劃著吃。還有忙著划拳的,喝七喊六,吆喝聲大得直欲把人耳朵震破。

  我的酒氣開始上頭,眼睛花了起來,只知道霍去病遞給我一塊肉,我就吃一塊,直接用手抓著送到嘴裡,隨手把油膩擦在他的大氅上。

  醉眼朦朧中似乎聽到這些少年男兒敲著几案高歌,我也扯著喉嚨跟著他們喊:

  「……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嚴命:弧矢懸,四方志,今日慰生平。好男兒,莫退讓,馬踏匈奴漢風揚;鐵弓冷,血猶熱……」

  大喊大叫中,我心中的悲傷愁苦似乎隨著喊叫從心中發洩出少許,我也第一次約略明白幾分少年男兒的豪情壯志、激昂熱血。

  第二日早上,我呻吟著醒來,紅姑端著一碗醒酒湯,嘀咕道:「往日不喜飲酒的人,一喝卻喝成這個樣子。」

  我捧著自己腦袋,還是覺得重如千斤,紅姑搖搖頭,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喝了幾口後問:「我怎麼回來的?」

  紅姑嘴邊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嬌媚地睨著我:「醉得和攤爛泥一樣,能怎麼回來?霍少送到門口,我想叫人背你回屋,霍少卻直接抱著你進了屋子。」

  我「啊」了一聲,頭越發重起來。紅姑滿臉幸災樂禍:「還有更讓你頭疼的呢!」我無力地呻吟著:「什麼?」

  紅姑道:「霍少要走,你卻死死抓住人家袖子不讓走,嚷嚷著讓他說清楚,你說得顛三倒四,我也沒怎麼聽懂,反正大概意思好像是『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你可不可以對我壞一些?你對我壞一些,也許我就可以不那麼難過』。弄得霍少坐在榻邊一直陪著你,哄著你,直等你睡著才離去。」我慘叫一聲,直挺挺地跌回榻上,我究竟還胡說八道了多少?

  漸漸想起自己的荒唐之態,一幕幕從心中似清晰似模糊地掠過,我哀哀苦嘆,真正醉酒亂性,以後再不可血一熱就義氣用事。

  我伸著裹著白羅的左手道:「我記得這是你替我包的。」

  紅姑點頭道:「是我包的,不過霍少在一旁看著,還督促著我把你的指甲全剪了,寒著臉嘀咕了句『省得她不掐別人就掐自己』。可憐我花在你指甲上的一番心血,但看到霍少的臉色,卻不敢絲毫廢話。」我忙舉起另外一隻手,果然指甲都變得禿禿,我哀嘆著把手覆在臉上。

  「怎麼沒人唱歌了?」我趴在馬車窗上大口吸著冷風,霍去病把我拽進馬車,一臉無奈:「怎麼酒量這麼差?酒品也這麼差?」我笑著掙開他的手,朝著車窗外高聲大唱:「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命:弧矢懸,四……志,今日慰……」他又把我揪回了馬車:「剛喝完酒,再吹冷風,明天頭疼不要埋怨我。」

  我要推開他,他忙拽住我的手,卻恰好碰到先前的傷口,我齜牙咧嘴地吸氣,他握著我的手細看:「這是怎麼了?難道又和人袖子裡面打架?」我嘻嘻笑著說:「是我自己掐的。」他輕聲問:「疼嗎?」我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心口,癟著嘴,似哭似笑地說:「這裡好痛。」他面容沉靜,不發一言,眼中卻帶了一分痛楚,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已經醉得稀里糊塗的我也難受起來,竟然不敢再看他,匆匆移開視線。

  紅姑笑得和偷了油的老鼠一樣,揪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不要再胡思亂想,喝完醒酒湯,吃些小米粥,再讓丫頭服侍著你泡個熱水澡就不會那麼難受。」

  小謙和小淘現在喜歡上吃雞蛋黃,小謙還好,雖然想吃也只是在我喂食的時候「咕咕」叫幾聲,可小淘就很是潑皮,我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在我裙邊繞來繞去,和我大玩「步步驚心」的遊戲,我在「踩死她」還是「胖死她」之間猶豫之後,決定讓她慢性自殺。這個決定害得我也天天陪著他們吃雞蛋:他們吃蛋黃,我吃蛋白。

  我時不時就會看著小謙和小淘發呆,我盡力想忘記九爺的話,那句「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每從心頭掠過一遍,心就如被利刃劃過般地疼。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任何聯繫,我有時候會想,難道我們從此後就再無關係了?

  夜色低垂時,我倚在窗口看點點星光,小謙和小淘在黑夜中刺眼的白時刻提醒著我,今晚的夜色和以前是不同的。我暗自問自己,我是否做錯了?我也許根本不應該吹那首曲子,否則我們之間至少還有夜晚的白鴿傳信。我太貪心,想要更多,可我無法不貪心。

  清晨剛從水缸中汲了水,一轉身卻無意掃到窗下去年秋天開的一小片花圃中的幾點嫩綠,我一驚下大喜,喜未上眉頭,心裡又幾絲哀傷。

  走到花圃旁蹲下細看,這些鴛鴦藤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細小的葉瓣還貼著地面,看著纖弱嬌嫩,可它們卻是穿破了厚重的泥土才見到陽光。從去年秋天它們就在黑暗的泥土裡掙扎,從秋天到冬天,從冬天到春天,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不知道頭頂究竟多厚的泥土,它們是否懷疑過自己真的能見到陽光嗎?

  我輕輕碰了下它們的葉子,心情忽地振奮起來,催丫頭心硯去找花匠幫我扎一個竹篾筐子,罩在鴛鴦藤的嫩芽上,好擋住小謙和小淘,它們還太弱小禁不得小淘的摧殘。

  我在石府圍牆外徘徊良久卻始終不敢躍上牆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有勇氣的人,現在才明白人對真正在乎和看重的事,只有患得患失,勇氣似乎離得很遠。

  想進不敢進,欲走又捨不得,百般無奈下,我心中一動,偷偷跳上別家的屋頂,立在最高處,遙遙望著竹館的方向,沉沉夜色中,燈光隱約可見,你在燈下做什麼?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只三兩顆微弱的星子忽明忽滅。黑如墨的夜色中,整個長安城都在沉睡,可他卻還沒有睡。我獨自站在高處,夜風吹得衣袍啪啪作響,身有冷意,可那盞溫暖的燈卻遙遙不可及。

  那燈一直亮著,我就一直望著,不知道痴站了多久,隱隱傳來幾聲雞鳴方驚覺天已要亮,我的心驀然酸起來,不是為自己。一盞孤燈,一個漫漫長夜,獨自一人,你又是為何長夜不能眠?你究竟為什麼守著寂寞孤清?

  街上就要有早起的行人,不敢再逗留,匆匆躍下屋頂,未行幾步,腳步一頓,瞬時呆在當地,霍去病正站在街道當中。

  暗淡的晨曦下,他微仰頭,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我站了一夜的屋頂,清冷的晨風吹過,他的袍袖衣角也似仍帶著幾分夜的寒意。他在此處站了多久?

  他低頭看向我,深黑雙瞳中喜怒難辨,似乎沒有任何感情,可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依舊躲不開那樣專注的視線。我的心一窒,不敢與他對視,倉促地移開視線。兩人遙遙立著,他不語,我不動,一徑地沉默。

  路上偶有經過的行人望望他又望望我,滿面好奇,卻因為霍去病氣宇不凡,又都不敢多看,只得快步走過。陽光由弱變強,明亮地灑滿一地,他忽地笑起來,似乎笑得很是暢快:「風露立通宵,所為何事?」我嘴微動一下,卻嗓子發澀,難以回答他的問題,驀然拔腳從他面前匆匆跑過,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

  燭光下,硯台中的墨又已變稠,可我仍舊找不到一句可以落筆的話。我該說什麼?從白日想到晚上,竟然還是一無所得,最後一咬牙,提筆寫道:「我陪小謙和小淘一塊兒吃雞蛋,吃得多了,好像有些貼食,吃不下飯。我不喜吃藥,你可有法子?」

  寫完後不敢再想,怕一想就勇氣全消,會把絹條燒掉。急急把絹條綁在小謙腳上,吹了竹哨讓它去石府。

  小謙走後,我坐臥難安,從屋內走到院中,又從院中走回屋內,最後索性打起燈籠蹲在小花圃前仔細看著鴛鴦藤,它們長得真是快,昨日早晨還貼在地面上,現在已經高出地面小半指的距離。是不是像它們一樣足夠努力,我也終有一日,肯定能見到陽光?他會給我回信嗎?會?不會?

  頭頂傳來鳥兒拍翅膀的聲音,我立即跳起,小謙一個漂亮的俯衝落在我平舉的胳膊上。我一時不敢去看小謙的腳,閉了會兒眼睛,才緩緩睜眼看去。不是我送出的絹條!一瞬間,心裡又是酸楚又是高興。解下絹條,進屋趴在燈下細看:

  「山楂去核,山藥適量,命廚子將山楂和山藥蒸熟做成薄餅,若喜甜可滴數滴蜂蜜,每日適量食用。平日煮茶時可加些許陳皮,既可消食又對喉嚨好。」

  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也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繞了一個圈子,似乎又繞回了原地。

  我盯著絹條看了半晌,想努力看出這平淡得就像一個大夫開給病人的方子中可有些許感情的流露,一字字讀了一遍「若喜甜可滴數滴蜂蜜……既可消食又對喉嚨好」。心裡輕嘆口氣,隔了這麼久,你還記得我去年說的曾嗓子疼,也記得我說過討厭苦味,只是那絲有情卻總是透著事不關己的疏離。

  仲春的陽光明亮慷慨,毫不吝嗇地傾注在鴛鴦藤上。光線落在顏色已深的老葉上,仿如魚入水,漣漪剛起蹤影已無,激不起任何變化。剛生出的新葉卻在陽光下變得薄如蟬翼、脈絡清晰。光與影、明與暗、老與新、和諧與不和諧,譜出半架藤纏蔓糾、葉綠枝繁。

  「你何時種了這麼一片藤蔓?」霍去病在我身後問。語氣輕快,好似我們沒有那一場夜色中的風露立通宵。

  將近一個月未見,忽然聽到他的聲音,一時有些恍惚,心中透出幾分歡欣。身子不敢動,依舊看著鴛鴦藤,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說:「你下次能否不要這麼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後?」

  他走到我身旁,伸手碰了下籐條:「連你都不能察覺,看來本人武藝確是不錯。這叫什麼?開花嗎?」

  我道:「金銀花,不但開花而且很漂亮,夏天才開,現在還不到季節。」

  他在我身旁靜靜站了會兒,忽地問:「你想回西域嗎?」他問題問得古怪,我想了一會兒才約略明白:「你要去西域?」

  「是,只要皇上準可,不過應該**不離十。」

  「對了,我還忘了給你道喜,聽說你被皇上封為天子侍中了。」我邊想邊說。他譏笑著自嘲道:「這有什麼喜可道?難道你沒有聽到別的話嗎?無知豎子,不過是靠著姨母娘舅而已。」

  我抿嘴而笑:「我沒有聽到,我只聽我願意聽的,你今年多大?」霍去病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你問我年齡做什麼?本人年方十八,正當少年,相貌堂堂,尚未婚配,家中有田有地,丫頭婆婦也不少,嫁給我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瞪了他一眼:「年少就居高位的確惹人嫉妒,何況你現在……」我吐吐舌頭,沒有再說。霍去病冷哼一聲:「我會讓他們無話可說。」

  我笑起來,今年春天漢武帝劉徹派遣衛青大將軍率軍與匈奴打了一戰,前兩日衛大將軍才勝利而歸。看來霍去病再無法忍受在長安城做一個清閒的王侯貴戚,也想學舅舅,搏擊於長空。

  我道:「你上次不是已經把西域的地貌氣候都熟悉了一遍嗎?你的準備功夫做得很充足,何況軍中肯定有熟悉西域的人做探子和嚮導,我不見得能起什麼作用。」

  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兒,嘻嘻笑著向我拱拱手:「這麼多日,明裡暗裡都是鄙夷聲,終於除了皇上,又聽到一個讚我的。再熟悉西域的人和你一比都差了一截,匈奴常年遊蕩在西域,論對地勢的熟悉、氣候的適應都是漢朝軍士難及。」

  我望著鴛鴦藤架說:「我目前不想回西域。」他手扶著鴛鴦藤架:「那就算了。」我道:「有件事情想拜託你,如果大軍過樓蘭時徵用當地人做嚮導,請善待他們。」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別人的事情我懶得管,在我手下的,只要他們不生異心,我不會刻薄他們。」我向他屈身行了一禮:「多謝。」他道:「今日起我應該再沒時間來看你,你若有什麼事要找我可以直接去我府上找陳管家,你也認識的,就是在西域時見過的陳叔,他自會派人告知我。」

  我點了下頭,仰首看著他:「等你載勝而歸,得了皇上賞賜可要請我在一品居大吃一頓。」他神色驕矜,不屑地道:「你現在就可以去定酒席了,省得一些稀罕物他們到時備辦不齊全。」

  我笑著搖頭:「好!明日我就去一品居。」他也笑起來,笑聲中,大步向外行去,臨到門口忽地回身問:「我出征時,你會來相送嗎?」我笑著反問:「我算什麼人?豈能有地方給我站?」

  他凝視著我未說話,我沉默了一會兒:「什麼時候出發?」他微露了一絲笑意:「再過月餘。」我笑說:「那我們一個月後見。」

  他微頷下首,快步而去。春日明麗的陽光下,青松般的身影漸行漸遠。在他身後,一地燦爛的陽光熱熱鬧鬧地笑著。

  鴛鴦藤翠綠的葉兒在微風中歡愉地輕顫,我微眯雙眼看向湛藍的天空。人間三月天,樹正綠,花正紅,而我們正年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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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6: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刺殺

  我敲敲院門:「九爺呢?」小風正在擺圍棋子,頭未抬地說:「在書房整理書冊。」我提步向書房行去,小風道:「書房不讓人進,連打掃都是九爺親自動手,你坐著曬曬太陽,等一會兒吧!這裡有茶,自己招呼自己,我正忙著,就不招呼你了。」

  我伸手重敲了小風的頭一下:「你人沒長多大,大爺的譜子倒是擺得十足。」小風揉著腦袋,氣瞪向我,我「哼」了一聲,沒有理會他,自顧向書房行去。

  我雖在竹館住過一段時間,可書房卻是第一次來。一間大得不正常的屋子,沒有任何間隔,寬敞得簡直可以跑馬車,大半個屋子都是一排排的書架,九爺正在架子前翻書冊。

  我有意地放重腳步,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側頭向我笑點下頭,示意我進去:「你先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我心中幾分欣喜,回轉身朝著石風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我好奇地在一排排書架前細看:「這些書,你都看過嗎?」九爺的聲音隔著幾排書架傳來,不甚清晰:「大都翻過。」

  《詩經》、《尚書》、《儀禮》、《周易》、《春秋》、《左傳》、《孝經》……這一架全是儒家的書籍,《詩經》好像翻閱得比較多,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黃帝四經》、《皇極經世》、《道德經》、《老萊子》……這一排是黃老之學。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逍遙游》和《知北遊》顯然已經翻閱了很多遍,串竹簡的繩子都有些鬆動。

  法家、兵家……這些我自幼背過大半,沒什麼興趣地匆匆掃了幾眼,轉到下一排。這一排比較奇怪,前半排只孤零零地放了一卷書,後半排卻堆滿了布帛卷。

  我疑惑地拿起竹簡,是《墨子》,這個聽說有一部分很是艱澀,當日連阿爹都頭疼。翻閱了下,有些地方讀著還能懂,有些卻是詰屈聱牙,好像有說工具的製作,做車軸雲梯的,又有講一種太陽的現象,什麼穿過小孔成倒像,什麼平面鏡、凹凸鏡成什麼像的,完全不知其所云。我搖搖頭放下,走到後半排拿起一卷帛書,是九爺的字跡,我愣了下,顧不上看內容,又拿了幾卷,全是九爺的字跡。我探頭看向九爺,他仍在低頭擺弄書籍,我猶豫了下問:「這排的書我能翻看一下嗎?」九爺回頭看向我,思量了一瞬,點點頭:「沒什麼看頭,只是我閒暇時的愛好。」

  我揀了一卷,因為很長,沒時間細讀,只跳著看:

  「……公輸般創雲梯欲助楚攻宋,奈何遇墨翟。般與墨論計:般用雲梯攻,墨火箭燒雲梯;般用撞車撞城門,墨滾木擂石砸撞車;般用地道,墨煙燻……般九計俱用完,城仍安然,般心不服,欲殺墨,墨笑雲『有徒三百在宋,各學一計守城』。楚王服,乃棄。

  余心恨之,公輸般,後世人尊其魯班,號匠藝之祖,卻為何徒有九計,不得使人盡窺墨之三百計。閒暇玩筆,一攻一守,殫精竭慮,不過一百餘策,心歎服……」

  隨後幾卷都細畫著各種攻城器械、防守器械,寫明相輔的攻城和守城之法。

  我匆匆掃了一眼,擱好它們,拿了另外一卷:「……非攻……兼愛天下……厭戰爭……」大概是分析墨子厭惡戰爭和反對大國欺辱小國的論述,一方面主張大國不應倚仗國勢攻打小國,一方面主張小國應該積極備戰,加強國力,隨時準備對抗大國,讓大國不敢輕易動兵。

  我默默沉思了好一會兒,方緩緩擱下手中的書帛,又拿了幾卷翻看,全是圖樣,各種器具的製作流程,一步步極其詳細,有用於戰爭的複雜弩弓,有用於醫療的夾骨器具,也有簡單的夾層陶水壺,只是為了讓水在冬天保溫,甚至還有女子的首飾圖樣。我撓了撓腦袋,擱了回去,有心想全翻一遍,可又更好奇後面的架子上還有什麼書,只得看以後有無機會再看。

  這一架全是醫書,翻了一卷《扁鵲內經》,雖然九爺在竹簡上都有細緻的註釋心得,但我實在看不懂,又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直接走到盡頭處隨手拿了一卷打開看。《天下至道談》,一旁也有九爺的註釋,我臉一下變得滾燙,「砰」的一聲把竹簡扔回架上。九爺聽到聲響扭頭看向我,我嚇得一步跳到另一排書架前,拿起卷竹冊,裝模作樣地看著,心依舊「咚咚」狂跳。

  九爺也看這些書?不過這些書雖然是御女之術,可講的也是醫理,很多更是偏重論述房事和受精懷孕的關係,心中胡亂琢磨著,低著頭半晌沒有動。

  「你看得懂這些書?」九爺推著輪椅到我身側,微有詫異地問。我心一慌,急急回答:「我只看了幾眼,已經都被我燒掉了。」

  九爺滿眼睏惑地看著我,我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我手中現在捧著的竹簡,而不是……我懊惱地想暈倒,天下竟然有心虛至此的人。趕忙掃視了幾眼書冊,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全是小蝌蚪般的文字,扭來扭去,一個字不認識,不甘心地再看一眼,我仍舊一個字都不認識。

  天哪!這樣的書我竟然盯著看了半天,現在我已經不是懊惱地想暈倒,而是想找塊豆腐撞一下。我低著頭,訥訥地說:「嗯……嗯……其實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我很好奇,所以……所以還是認真地看著,這個……這個我只是研究……研究自己為什麼看不懂。」

  九爺眨了眨眼睛,貌似好奇地問: 「那你研究出什麼了?」

  「研究出什麼?嗯……我研究的結果是……嗯……原來我看不懂這些字。」九爺的嘴角似乎有些微不可見的抽動,我心中哀叫一聲,天呀!我究竟在說什麼?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多說多錯,還是閉嘴吧!

  屋子內安靜得尷尬,我沮喪地想著,一塊豆腐恐怕不夠撞,要多買幾塊。九爺忽地靠在輪椅上大笑起來,歡快的聲音在大屋中隱隱有回音,一時間滿屋子似乎都是快樂。我頭埋得越發低,羞赧中竟透出一絲甜,從沒聽到過他大笑的聲音,只要他能經常如此笑,我寧願天天撞豆腐。

  他掏出絹帕遞給我:「隨口一問而已,你竟然緊張得滿臉通紅,急出汗來,哪裡像聞名長安城的歌舞坊坊主?」我訕訕地將竹冊擱回架上,接過絹帕擦去額頭和鼻尖的小汗珠。

  我的目光從架上的書冊掃過:「這些書都不是漢字的嗎?」九爺微一頷首,我轉開視線笑著說:「我剛才看到你繪製的首飾圖樣,很漂亮呢!」

  九爺眼光從書冊上收回,凝視著我問:「你為什麼不問這些書是什麼?」

  我沉默一瞬後,輕嘆一聲:「你也從沒有問過我為什麼會和狼生活在一起;為什麼說生在西域,卻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反倒西域各國的話一句不會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些事情在沒有合適的心情、合適的人時絕不想提起,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告訴我時,我會坐在你身旁靜靜傾聽,若不願意說,我也不想探詢。有一個人曾給我說過一句話,只認識他眼中的我,我想我也如此,我只認識我心中的你。」

  九爺靜靜坐了一會兒,推著輪椅從書架間出去,背對著我道:「很多事情究竟該如何做,我自己都一直在猶豫不定,所以也無從談起。」我的聲音輕輕,語氣卻很堅定:「不管你怎麼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他正在推輪椅的手一頓,又繼續轉動著輪椅:「找我什麼事?」我道:「沒什麼特別事情,就是正好有空,所以來看看爺爺、小風和……你。」出書房前忽瞟到牆角處靠著一個做工精緻的枴杖。是九爺用的嗎?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枴杖。

  我們剛出書房門,不知道觸動了哪裡的機關,門立即自動關上,我伸手輕推了下,紋絲不動,我以前以為竹館內所有的機關都是他為了起居方便特意請人設置,如今才明白全都是他的手筆。

  他道:「一會兒我要出去一趟。」我忙說:「那我不打攪你,我回去了。」他叫住我,想了一瞬,淡淡說:「我去城外的農莊見幾個客人,你若有時間,也可以去莊子裡玩玩,嘗一嘗剛從樹上摘下的新鮮瓜果。」我抑著心中的喜悅,點點頭。

  石伯手中握著根黑得發亮的馬鞭,坐在車椽上打盹,九爺往日慣用的秦力卻不在。九爺還未說話,石伯已回道:「秦力有些事情不能來。」九爺微點下頭:「找別的車伕來駕車就行,不必您親自駕車。」石伯笑著挑起車簾:「好久沒動彈,全當活動筋骨。」

  石伯問:「是先送玉兒回落玉坊嗎?」九爺道:「和我一塊兒去山莊。」石伯遲疑了下,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沉默地一甩馬鞭,驅車上路。

  馬車出了城門後,越跑越快,我趴在窗口,看著路邊快速退後的綠樹野花,心情比這夏日的天更明媚。九爺也微含著笑意,目光柔和地看著窗外,兩人雖然一句話未說,可我覺得我們都在享受著吹面的風、美麗的風景和彼此的好心情。

  石伯低低說了聲:「急轉彎,九爺當心。」說著馬車已經急急轉進林子中,又立即慢了速度,緩緩停下,石伯的駕馭技術絕對一流,整個過程馬兒未發出一聲聲響。我困惑地看向九爺,手卻沒有遲疑,立即握住了系在腰間的金珠絹帶。

  九爺沉靜地坐著,微微笑著搖了下頭,示意我別輕舉妄動。在林子中靜靜等了一會兒,兩驥馬忽地從路旁也匆匆轉入林中,騎馬者看見我們,好像毫未留意,從我們馬車旁急急掠過。

  「裝得倒還像!」石伯一揮馬鞭,快若閃電,「噼啪」兩聲,已經打斷了馬兒的腿骨,兩匹馬慘叫著倒在地上。馬上的人忙躍起,揮刀去擋漫天的鞭影,卻終究技不如人,兩人的刀齊齊落地,虯髯漢子微哼一聲,石伯的馬鞭貫穿他的手掌,竟將他釘在樹上。

  我一驚,又立即反應過來,石伯的馬鞭應該另有玄機,絕不是普通的馬鞭。另一個青衣漢子呆呆盯了會兒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驚詫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面前嘰嘰咕咕地說起話來,被釘在樹上的虯髯漢子本來臉帶恨色,聽到同伴的話,恨色立即消失,也帶了幾分驚異。

  石伯收回長鞭,喝問著跪在地上的青衣漢子,兩人一問一答,我一句聽不懂。九爺聽了會兒,原本嘴邊的笑意忽地消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漢語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青衣漢子忙回道:「我們並非跟蹤石府的馬車,也不是想對石府不利,而是受僱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長安城的日常行蹤,伺機暗殺了她。」他說著又向石伯連連磕頭:「我們實在不知道老爺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給我們一整座鳴沙山的金子,我們也不敢接這筆買賣。」

  仿若晴天裡一個霹靂,太過意外,打得我頭暈,發了好一會兒的懵,才問道:「誰雇你們的?」

  青衣人聞言只是磕頭:「買賣可以不做,但規矩我們不敢壞,姑娘若還是怪罪,我們只能用人頭謝罪。」

  石伯揮著馬鞭替馬兒趕蚊蠅,漫不經心地說:「他們這一行不管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出僱主的來歷,其實就是說了,也不見得是真的。既然是請人暗殺,自然是暗地裡的勾當。」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們走吧!」石伯看向兩人沒有說話,兩人立即道:「今日所見的事情,我們一字不會洩漏。」

  石伯卻顯然還是想殺了他們,握著馬鞭的手剛要動,九爺道:「石伯,讓他們走。」 聲音徐緩溫和,卻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石伯凌厲的殺氣緩緩斂去。

  石伯看著九爺,輕嘆一聲,冷著臉揮揮手,兩人滿面感激,連連磕頭:「我們回去後一定妥善處理此事。老爺子,以羅布淖爾湖起誓,絕不敢洩漏您的行蹤。」

  我有些驚訝,對沙漠戈壁中穿行的遊牧人而言,這可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兩人撿起刀,匆匆離去,那個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漢子一面走一面回頭看向馬車,忽地似明白過來什麼,大步跑回,撲通一聲跪在馬車前,剛才生死一線間都沒有亂了分寸的人,此時卻滿面悔痛,眼中含淚,聲音哽嚥著說:「小的不知道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竟然恩將仇報,想殺了她,真正豬狗不如。」揮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隻袖箭從車中飛出,擊偏了刀,他的同伴趕著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驚疑地看向我們。

  九爺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淺笑著說:「你只怕認錯了人,我沒有什麼恩給過你,你們趕緊回西域吧!」

  剛才的一幕刀揮箭飛,我全未上心,心裡只默默誦著「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看向車下的兩人,竟覺得二人長得十分順眼。

  虯髯大漢泣道:「能讓老爺子駕車,又能從老爺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間除了公子還能有誰?我一家老小全得公子接濟才僥倖得活,娘日夜向雪山磕頭,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卻糊裡糊塗幹了這沒良心的事情。」他身邊的漢子聞言似也明白了九爺的身份,神色驟變,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發,只重重磕頭,不幾下已經血流了出來。九爺唇邊雖還帶著笑意,神情卻很是無奈,石伯眼神越來越冷厲,我叫道:「喂!你們兩個人好沒道理,覺得心愧就想著去補過,哪裡能在這裡要死要活的?難道讓我們看到兩具屍體,你們就心安了?我們還有事情,別擋路。」

  兩人遲疑了一會兒,縮手縮腳地站起,讓開道路。我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真對不住,你們認錯人了,我家公子就長安城的一個生意人,和西域沒什麼干係,剛才那幾個頭只能白受了,還有……」我雖笑著,語氣卻森冷起來,「都立即回西域。」

  兩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說:「我們的確認錯了,我們現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爺,一言不發地打馬就走。

  馬車依舊輕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裡卻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諸國的人從未打過交道,又何來恩怨?目達朵不小心洩漏了我還活著的事情嗎?我目前的平靜生活是否要改變了?

  九爺溫和地問:「能猜到是誰僱傭的人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群中生活,應該只和一個人有怨,他們從西北邊來倒也符合,那邊目前絕大部分都還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可那個人為何要特意僱人來殺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來殺我。還是因為在長安,他有所顧忌,所以只能讓西域人出面?」

  九爺道:「既然一時想不清楚就不要再傷神。」我頭伏在膝蓋上,默默思量,他問:「玉兒,你怕嗎?」我搖搖頭:「這兩個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見得打過他們,可他們卻肯定殺不了我,反倒我能殺了他們。」

  石伯在車外喝了聲采:「殺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兩回事情。九爺,僱主既是暗殺,肯定要麼怕玉兒知道他是誰,要麼就是沒機會直接找玉兒,只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只能先死心。這事交給我了,你們就該看花看花,該賞樹賞樹,別瞎操心。」

  九爺笑道:「知道有你這老祖宗在,那幫西域的猴子猴孫鬧不起來。」 又對我說:「他們雖說有規矩,但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要我幫你查出來嗎?」

  現在的我可不是小時候只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 笑嘻嘻地說:「不用,如果是別人,這些花招我還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個人,更沒什麼好查的,也查不出什麼來。他若相逼,我也絕對不會怕了他。」九爺點頭而笑,石伯呵呵笑起來:「這就對了,狼群裡的丫頭還能沒這幾分膽識?」

  九爺的山莊還真如他所說就是農莊,大片的果園和菜田,房子也是簡單的青磚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佈在果園菜田間,說不上好看,卻實在得一如腳下的黑土地。

  剛上馬車時,石伯的神色讓我明白這些客人只怕不太方便讓我見,所以一下馬車我就主動和九爺說要跟莊上的農婦去田間玩耍,九爺神情淡淡,只叮囑了農婦幾句,石伯卻笑著向我點點頭。

  雖然路途上突然發生的事情讓我心裡有些許愁煩,可燦爛得已經有些曬的陽光、綠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農人,讓我的心慢慢踏實下來。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誰,都休想奪走屬於我的生活。

  眼睛掃到石伯的身影,忙對一旁的農婦道:「大嬸,太陽真是曬呢!幫我尋個草帽吧!」大嬸立即笑道:「竟給忘了,你等等,我這就去找。」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爺嗎?」

  石伯回頭盯著我一言不發,我道:「放過他們,你瞞不過九爺的。」石伯冷著聲說:「我這是為他好,老太爺在也肯定支持我這麼做。」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讓他不開心,這就不是為他好,只是你自以為是的好罷了!況且你現在的主人是九爺,不是以前的老太爺。」

  石伯有些動怒:「你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嗎?這麼心慈手軟?」我笑起來:「要不要我們性命相搏一番,看誰殺得了誰?石伯,九爺不喜歡莫名的殺戮,如果你真的愛護他,不要讓他因為你沾染上鮮血。你可以坦然,可他若知道了,卻會難受。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手段不一樣,既然九爺願意這樣做,他肯定已經考慮過一切後果。」

  大嬸拿著草帽已經回來:「我要去地裡玩了,石伯還是等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向他行了一禮,奔跳著跑回田間。

  「這是什麼?」「黃豆。」「那個呢?」「綠豆。」……「這是胡瓜,我認識。」終於有一個我認得的東西了,我指著地裡的一片藤架,興沖沖地說。一旁的大嬸強忍著笑說:「是黃瓜,正是最嫩的時候。」我躥進地裡,隨手摘了一個,在袖子邊蹭了蹭就大咬了口,真的比園子裡買來的好吃呢!

  挽著籃子在藤架下鑽來鑽去,揀大一點的胡瓜摘,一抬頭卻意外地看見九爺正在地邊含笑看著我,隔著碧綠的胡瓜藤葉,我笑招了招手,向他跑去,順路又摘了兩個胡瓜:「你怎麼來了?你的客人走了嗎?」

  他點點頭,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指指我頭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著的籃子:「把衣服再換一下,活脫脫的一個農家女了。」我把籃子拿給他看:「這是我摘的豆角,這是胡瓜,還有韭菜。」他笑道:「我們在這裡吃過晚飯再回去,就吃你摘的這些菜。」我喜出望外地跳著拍了拍掌。

  我和九爺沿著田邊慢步而行,日頭已經西斜,田野間浮起朦朦暮靄。裊裊炊煙依依而上,時有幾聲狗叫雞鳴。荷鋤而歸的農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雖有疲憊之色,神態卻安詳滿足,腳步輕快地趕著回家。

  我腦子裡忽然滑過「男耕女織」四字,不一定真的男要耕,女要織,其實只要能如他們一樣,彼此相守、和樂安寧。偷眼看向九爺,沒想到他也正在看我,兩人的眼神驀然相對,彼此一怔,他的臉竟然有些微紅,視線匆匆飄開。

  我第一次看見他臉紅,不禁琢磨著他剛才心裡在想什麼,直直盯著他,看了又看,九爺輪椅越推越快,忽地側頭,板著臉問:「你在看什麼?」我心中仍在思量,嘻嘻笑著隨口說:「看你呀!」

  「你……」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竟然如此「厚顏無恥」,一個字吐出口,被我噎得再難成言。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自己言語造次了,心中十分懊惱,我今日怎麼了?怎麼頻頻製造口禍?

  想道歉又不知道該從何道歉,只能默默走著,九爺忽地笑著搖頭:「你的確是在西域長大的。」我放下心來,也笑著說:「現在已經十分好了,以前說起話來才真是一點兒顧忌沒有。」

  自從城外的農莊回來,心中一直在琢磨,卻總覺思緒零亂,難有齊整,找出預先備好的絹帕,邊想邊寫:「一,儒家那一套學說,你顯然並不上心,只是《詩經》翻得勤。既如此,應該並不贊同皇權逐漸地高度集中,也不會認同什麼天子受命於天、為人子民除了忠還應忠的胡扯八道。二,你顯然極喜歡老子和莊子。黃老之學,我只聽阿爹斷斷續續講過一些,並沒真正讀過,但也約略知道一二,如果你喜歡老莊,那現在的一切對你而言,豈不都是痛苦?三,你最崇敬的是墨子,墨子終其一生為平民百姓奔走,努力說服各國君主放棄戰爭,幫助小國建造城池兵器對抗大國。你心中的大國是漢朝嗎?小國是西域各國嗎?你願意選擇做墨子嗎?可那樣不是與老子和莊子有些背道而馳嗎?」輕嘆一聲,在硯台邊輕順著筆,是我理解矛盾,還是你心內充滿矛盾?我不關心你的身世如何,現在又究竟是什麼身份,我只想明白你的心意如何。

  收好絹帕,匆匆去找了紅姑:「你幫我請個先生,要精通黃老之學和墨家,懂諸子百家的。」紅姑驚疑道:「難道還要園子裡的姑娘學這些?認識字,會背幾首《詩經》的詩已足夠了。」我笑道:「不是她們學,是我想聽聽。」紅姑笑應了:「行!派人打聽著去請,你再學下去,可以開館授徒了。」

  因為不管出多少錢,先生都堅決不肯到園子中上課,所以我只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到先生那裡聽課。今日聽完莊子的《逍遙游》,心中頗多感觸,下了馬車依舊邊走邊琢磨。

  人剛進院子,紅姑突然從屋裡衝了出來,興沖沖地說:「猜猜有什麼好事?」我故意吃驚地看著紅姑:「難道紅姑有了意中人想出嫁?」紅姑伸手來抓我:「你這張刁嘴!」我閃身避過:「誰讓你不肯痛痛快快地說?」

  紅姑見抓不到我,無奈地瞪了我一眼:「公主派了人來,賞賜了很多東西,你不在,我就代收了,不過你最好明日去給公主謝恩。聽來人說,李……李已經被賜封為夫人,今日的金銀玉器是公主賞的,只怕過幾日李夫人會派宮中人再來打賞。」

  我笑而未語,紅姑笑道:「難怪人人都想做皇親貴戚,你看看公主歷次賞你的那些個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她朝院外看了眼,低聲道:「李妍也真是爭氣,去年秋天入的宮,這才剛到夏天就位居夫人,僅次於衛皇后。」

  我腦子裡似乎有些事情,不禁側頭細思,看到鴛鴦藤架上嫩白的小小花骨朵,猛然一拍額頭:「這段時間光忙著老子莊子、大鵬蝴蝶了,皇上可有派大軍出發?」紅姑愣愣問:「什麼?」

  我放下心來:「看來沒有了,照老規矩辦,公主賞賜的東西你仔細地一一記錄好,看著能用的,實在喜歡的留下,不適合我們用的,想辦法出售了,那些個東西沒有金銀實惠,慢慢賣能賣出好價錢,如果將來一時著急倉促出手就只能賤賣。李夫人知道我喜歡什麼,不會給我找這個麻煩的,肯定是真金白銀。」

  紅姑頻頻點頭,樂呵呵地說:「我們都是紅塵俗人,那些東西看著是富麗堂皇,可還是沒有金銀壓箱底來得實在。」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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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8: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送帕

  朔方是秦始皇設立的一個郡,位於黃河河南,秦朝覆滅、群雄逐鹿中原時,被匈奴乘機奪取。匈奴在朔方的前鋒勢力距離長安城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輕裝騎兵一日一夜就可以跑完全程。匈奴每次在朔方發動侵略,長安城就要戒嚴。

  漢武帝劉徹登基後,立志要除去大漢帝國的這個心腹之患。元朔二年,衛青大將軍由雲中出塞,率軍西行,一面切斷河南匈奴的後路,一面包抄攻擊,將陷於困境的以白羊王、樓煩王為首的河南匈奴勢力驅逐出去,一舉收復河南。

  劉徹立即下令移民十萬到河南地區,加築朔方城,但匈奴卻不甘願丟掉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的河南地區,遂頻頻出兵攻擊朔方城。劉徹為了保衛河南地區,鞏固朔方城,於元朔六年夏詔令衛青為大將軍,以合騎侯公孫敖為中將軍,太僕公孫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衛青大將軍統率六軍從定襄出發攻打匈奴。十八歲的霍去病被任命為驃姚校尉,統領八百年紀相當的羽林男兒,隨著舅父衛青和姨父公孫賀出征。

  我坐在大樹的頂端,遙遙望著大路。碎金般的陽光下,鐵甲和槍頭反射著點點銀光,晃得人眼睛要微眯。霍去病身著黑色鎧甲,正策馬疾馳。相較廣袖寬袍,一身戎裝的他少了幾分隨意倜儻,多了幾分驍勇颯爽,真正英氣逼人。

  一月未見,他的皮膚變得幾近古銅色,看來是日日在陽光下曬著。隔著老遠,卻仍舊能感到他內心緊繃著的肅殺之氣,我忽然覺得他很像我的同類,很像狼群中初綻鋒芒的狼兄,當年狼兄每有重大的攻擊前,不動聲色下也是凝結著一股一往無前、決不回頭的氣勢。

  他眼光不時會一掃路旁,我站直身子,立在一條探出的樹枝上盯著他。他終於迎上我的視線,我笑著向他揮了下手,伸手遙指著長安城中一品居的方向。他在馬上端坐未動,馬速絲毫不慢,冷凝的神色也未見任何變化,兩人視線相碰間,他的馬已衝過了我所在的樹旁,我扭頭目送著他的身影在煙塵中迅速遠去消失。

  人剛進城門,就碰上了正要出城的石慎行和石風,石風從馬車裡探出腦袋朝我大喊了幾聲「玉姐姐」,叫住了我。我對慎行道:「石二哥,你這個徒弟怎麼沒有半點你的風範?」

  慎行微露了一絲笑意,看著石風,沒有回答我的話。石風哼了一聲:「九爺都說了,人貴在真性情,喜歡說話的人就說,不喜歡說話的人就不說,幹嗎喜歡說還非要逼自己不說?想當年我可是靠著一張嘴吃遍四方,我……」我樂道:「你叫住我究竟什麼事?難道還要和我在這裡講古?」石風瞪了我一眼:「九爺好像派人去找你呢!」我聽完,笑說了聲「多謝」,轉身就走。

  竹館內日暖風清,翠竹依依,九爺穿了一件水藍袍子正在喂鴿子,我剛走進院子,地上的鴿子紛紛騰空而起,撲扇的白色間,驚破的光影間,我卻只看到那一抹柔和的藍。

  他招呼我坐,我笑問:「找我什麼事情?」他斟了杯茶給我,沉吟著沒有說話,我收了笑意,輕聲說:「你對我說話,不必有任何顧忌。」他看向我道:「只是有些難以解釋,我想問你借用一筆錢,數額不小,按常理,我應該告訴你錢財用途,讓你考慮是否願意出借,但我不能告訴你錢的去向。如果生意順利,石舫明年應該可以歸還。」我笑道:「沒有問題,那麼大個石舫放在那裡,難道我還會怕?你要多少錢?」

  他用手蘸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數字,我倒抽一口冷氣,抬頭看向他,他看著我的表情,忽地搖頭笑起來:「不要怕,我已經有了一多半,剩下的你能出多少就多少,不要勉強。」

  我皺了皺鼻子:「誰怕了?只是我需要點時間,剩下的我應該都能出。」

  九爺微有些吃驚,打趣道:「你不會是又問你園子中姑娘們借吧?」

  我半笑半嗔:「你怎麼如此看不起人?如今長安城中一半的歌舞坊都在我名下,哪個生意不是好得讓其它歌舞坊嫉妒?雖然今年春天來,歌舞坊的生意不如去年,但落玉坊因為出了個宮廷樂師和一個傾城美人,受的波及並不大,一般人連門檻都休想進來,外面現在也只有一個天香坊生意還不錯。」

  九爺笑道:「你的生意是好,可你前面花的錢也不少,這些帳我心裡還約莫有數。如果再遲兩年,你能周轉出這筆錢一點不奇怪,可如今總是有些蹊蹺。」我哼道:「現在不告訴你,回頭錢給你送過來,你就沒話說了。」

  晚上回到落玉坊,用過飯後,和紅姑兩人在燈下仔細對了一遍賬,發覺從裡掃到外,再從外掃到裡,一個銅板都不漏,能挪出來的錢不過三分之一。

  我鬱悶地敲著竹簡:「真是錢到用時方恨少!早知道平時就該再貪心一些。」紅姑一面揉眉頭,一面道:「這還叫少?究竟什麼才算多?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我嘻嘻笑道:「做生意,成功之前先不告訴你。嗯……那個公主歷次賞賜的財物賬在哪裡?」紅姑抽了一卷竹簡給我:「我就知道你該打它們的主意了。」

  我一面低頭細看,一面嘀咕:「說著李夫人要賞賜我,怎麼還不見人?這丫頭用了我們那麼多上好珍珠和各種補品,也不趕緊惦記著帶利息還我,我看我應該找李大樂師攀談攀談。」

  紅姑展了個懶腰,掩嘴打著呵欠:「小財迷,你慢慢數吧!我明日一大早還要去其它園子轉一圈,沒精神陪你鬧騰。」她說完就要走,我趕緊一把抓住她道:「別急,我給你立完字據你再走。」「字據?立什麼字據?」紅姑問。我低頭找絹帛:「我挪用這些錢的字據呀!」

  紅姑笑罵:「你數錢數糊塗了吧?這些錢本就是你的,你要用,給我立什麼字據?」我拖著她坐下:「這些錢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你的。」

  紅姑愣愣看了我半晌,最後才道:「你平日已經給了我不少錢銀,有什麼好玩好用的也都是讓我先挑。」

  我搖頭道:「園子的日常瑣事,我幾時操過心?平日從早忙到黑,哪個姑娘鬧了小脾氣,哪些姑娘彼此爭風頭,暗自鬥心機,都是你在管。我很少到別的園子去,可哪裡有任何風吹草動我卻都一清二楚,這又是誰的功勞?公主賞賜的東西,是因為李夫人,可送李夫人進宮,你花的精神其實比我多。所以這些錢財,我們一人一半,絕對公平。」

  紅姑喃喃道:「那些個活,你找個伶俐的人都能幹。」我笑起來:「你幾時學會謙虛了?找個伶俐人就能幹?我物色了那麼久,想找個人分擔一些你的辛苦,卻根本沒有合適的,如今只能學石舫,讓聰明好學的小丫頭跟在你身邊進進出出,看過三四年,能不能**兩三個能幹的出來。」

  我一面提筆開始寫,一面道:「你不要再推辭,否則我以後心難安,再說我們之間何必那麼矯情地推讓?」紅姑靜靜坐了一會兒,笑起來:「我瞌睡糊塗了,錢到了門前竟然往外推!快點寫,寫完了,我仔細收好,也可以放心睡大覺了。」我笑著把布帛遞給紅姑,紅姑隨手疊好,收進懷中,風擺楊柳地出了門。

  我點完銀錢後,看著燈火默默想了會兒,抽出一條絹帕提筆寫道:

  「今天你問我借錢,我很開心,石舫想借錢,在長安城中實在不難,可你找了我,至少你是相信我的。石舫的生意,除了玉石和藥材之外都在收縮,雖然外面最近新開了玉石場,可沒有任何地方需要用這麼大一筆錢。錢雖多,但以石舫數十年的經營,怎麼會拿不出來?石舫以前的錢都到哪裡去了?你要如何用這筆錢?聽聞西域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冰雹,農田和草場毀了十之六七,又砸死了不少出生未久的小牲畜,再加上漢朝和匈奴打仗,兵禍動盪中已經有不少人餓死,你是同情西域諸國的人嗎?如果是真的,我願傾我所有,竭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嘴裡咬著毛筆桿子,默默出神,一切的跡象都顯示著我先前的猜測似乎完全正確,九爺和李妍的目的一致:李妍想盡力攔住大漢西擴的步伐,而九爺似乎希望西域諸國得保平安。我對李妍的順水人情看來沒有做錯。

  雕樑畫棟,朱廊玉橋,紅渠綠柳,一切都美如畫。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倚在綺窗前逗鸚鵡,一屋寂寥。她逗著鸚鵡,鸚鵡逗著她,都是在籠子裡,所以相依作伴。

  這重重的宮闕、密密的珠簾下鎖著多少女人的韶華和眼淚,甚至鮮血?和漢朝的妃子們比起來,匈奴的王妃似乎都還算幸福,她們至少寂寞時,還可以打馬奔跑於藍天白雲下。而這裡的女人卻只能在一方院牆裡靜坐。

  平陽公主望了眼我看的方向,淡淡道:「能有鸚鵡逗的女子不算差,你以前雖然行事……但你的確聰明,運氣也比她們好。」我忙收回眼光專心走路:「公主謬讚,民女不敢當。」心中卻在琢磨公主未出口的那半句話。

  臨進門的一剎那,平陽公主側頭又看向我,我一點頭,表示一切都會留心。李妍端坐於坐榻上,見到公主笑著站起,兩人彼此謙讓一番後各自落座。

  李妍看向仍立在簾子外的我,對侍女輕抬了下手,侍女打起珠簾命我覲見。我低著頭小步上前,仔細地行了跪拜大禮,李妍淡然地點下頭,命我起身,又吩咐侍女都退下,讓她和公主清靜地說話。

  公主與李妍笑著聊了會兒,對李妍道:「我還要去見皇后,我走時會打發人來接金玉。」李妍忙起身相送:「有勞阿姊費心。」

  公主一走,李妍招手讓我坐到她的下首,低聲問:「你為何非要親自見我?嫌我給的銀子不夠多?」我笑著欠了下身子:「銀子多多益善,永遠不會嫌多,當然只會嫌不多。」

  李妍伸手點了點我額頭,笑著搖頭不語。我仔細打量著她,雖然寵冠後宮,可她的穿著仍然簡約雅淡,衣服上連刺繡都少有,不過質地手工都是最好的,所以貴從素中出,倒是別有一番味道。也許是已經嫁作人婦,她的容貌清麗中多了幾分嬌媚,只是身形依舊單薄,雖說這樣更讓她多了一分楚楚動人、惹人憐愛的風致,可……

  李妍看我一直盯著她看,臉忽地紅起來:「你想看出些什麼?」我一下笑出來:「我本來沒想看什麼,你這麼一提醒我倒是想看些什麼出來了。」李妍伸手刮著自己的臉頰道:「你肯定偷看那些書了,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她的眼波流轉,似喜似羞,櫻唇半噘,半帶惱半帶嬌,真正千種風情,我呆看了她一瞬,點頭嘆道:「好一個傾國傾城的佳人,皇上真是得了寶,有了你,只怕再煩心時也能笑出來。」李妍神色一滯後又立即恢復正常,笑著問:「你有什麼要緊事?」

  我笑著從懷中抽出一條絹帕遞給她,李妍接過看了一眼道:「什麼意思?這個『李』字是我以前一時好玩所繪,隨手繡到了絹帕上,但絹帕後來找不見了。該不會是你拿了去,現在想訛我銀子,又特意賠我一條新的吧?」

  「舊的絹帕被我燒了,早知道如今還要特意找人繡新的,我就應該留著。」李妍靜靜看著我,等我繼續下文,我心頭有一絲猶豫,又立即拋開,輕聲道:「舊帕子被李三公子撿去了,他想依帕尋人,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把帕子燒了。」

  李妍問:「李敢?」我反問:「長安城裡還有誰敢再稱李三公子?」

  「既然已經燒了,為何現在又拿來?」

  我無所謂地說:「你可以依舊把它燒掉。」

  李妍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把絹帕疊好收起,兩人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她忽地說:「你可知道西域春天時下了一場大冰雹?」

  我點下頭:「略聞一二,長安城內忽然湧入了不少西域舞孃,為了活下去,長安城裡看一場有名歌舞伎歌舞的錢居然可以買她們的處子身。」

  李妍嘴角噙著絲嫵媚的笑,聲音卻是冷如冰:「各個歌舞坊的價格勢必也要降下來,然後就是一降再降,亂世人命賤如狗!一場天災還能受得住,可兵禍更勝天災,雖有『阿布旦』,她們卻只能淪為『阿布達勒』。」

  我道:「事情並未如你所料,我名下的歌舞坊都不許降價,其它的歌舞坊還沒有那個能力影響行市。」李妍看著我點點頭:「你為她們留了一條活路。」

  我淺淺而笑:「降價也不見得就能多賺,如今降下去簡單,將來想抬上來可不容易,何必費那個功夫?」李妍笑起來:「你這個人脾氣真是古怪,人家都巴不得被人誇被人讚,你倒好,做什麼事情都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唯恐人家把你當好人。」

  我淡漠地說:「我和你不一樣,我雖在西域長大,可對西域沒什麼感情,也沒有什麼要幫助西域的心思,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歌舞坊的生意。」

  李妍輕嘆一聲:「我雖然很希望你能和我一樣,但這些事情強求不了。只要你不反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就很開心。大掌櫃,最近生意如何?」

  我笑向她做了一禮:「托娘娘洪福,小人的生意做得不錯。」

  「我哥哥可好?」 李妍臉上的笑意有些黯淡。

  「你應該能偶爾見到李樂師的吧?」

  「見是能見到,皇上常召大哥奏琴,我有時也會隨琴起舞,但沒什麼機會說話,而且我也有些怕和大哥說話。」

  我從桌上取了塊小點心丟進嘴裡:「你二哥現在和長安城的那幫公子哥兒混得很熟,他本來想搬出園子,但李樂師沒有同意。」

  李妍滿臉無奈:「二哥自小很得母親寵愛,行事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日日跟那些紈褲子弟在一起,被人刻意哄著巴結著,遲早要鬧出事情來。大哥性格太溫和,對我們又一向百依百順,他的話二哥肯定是面上聽,心裡卻不怕,我看二哥對你倒是有幾分忌憚,你回頭幫我說說他。」

  我皺了皺眉頭,無奈地說:「娘娘發話,只能聽著了。」李妍嗔道:「你別做這副樣子給我看,二哥真鬧出什麼事情,對你也不好。」我只能頻頻點頭,李妍又道:「還有我大哥和方茹……」

  我從坐榻上跳起:「李娘娘,你是打算雇我做你兩個哥哥的女吏嗎?這也要我管,那也要我管,估計公主該出宮了,我走了。」說完不敢再聽她囉嗦,急急往外行去。李妍在身後罵道:「臭金玉!就是看在大哥為你的歌舞坊排了那麼多的歌舞,你也應該操點心。」

  我頭剛探出屋子,又幾步跳回去,李妍立即站起來,我露了個和哭一樣的笑:「我運氣沒有那麼好吧?有人在宮中幾年不得見皇上一面,我這第一次進宮,居然就能得見天顏。」李妍問:「還有多遠?」

  我一臉沮喪:「遠是還遠著呢!我只看到一個身材高健的男子和公主並肩而行,連面目都還未看清,可皇上既然是和公主一塊兒過來的,還有躲的必要嗎?」李妍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那你就陪本宮接駕吧!公主肯定會為你好話說盡。」

  小謙撲騰著落在窗楞上,我一面解下他腿上縛著的絹條,一面道:「看看你的笨樣子,你們要減肥了,再胖下去就只能整天在地上走來走去做兩隻不合格的瘦雞。」

  就著窗口的燈看著絹條:

  「『阿布旦』是樓蘭人對自己土地的熱愛讚美之詞,意思類似於漢語中『美麗富饒的土地』,但更多了一種家園戀慕之情。『阿布達勒』在樓蘭語中類似於『叫化子』的意思,沒有家的人。這些詞語從哪裡聽來的?看來你新招的西域歌舞女中有樓蘭人。別再喂小謙和小淘吃雞蛋黃,再胖下去,沒法見鴿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人太醜會沒法見人,原來鴿太醜也會沒法見鴿。收好絹條,我抽了條絹帕出來,趴在窗前,發了會子呆,提筆寫道:

  「我現在正趴在窗口和你說話,你在幹什麼?我猜你一定在燈下靜靜看書。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天上不停眨眼睛的星星,窗外的鴛鴦藤花開得正好,白的皎如玉,黃的燦如金,香氣清靜悠長,晚上睡覺時我也能聞到。我已經摘了很多花放在竹籮裡曬著,這樣等到夏天過去,花兒謝掉時,我仍然可以捻幾朵乾花,熱水一衝就能看到水中鴛鴦共舞。我今天去了皇宮,原本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如此做,可話出口的一瞬我仍舊猶疑了。李氏家族從漢高祖時代就是朝廷重臣,早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安樂侯李蔡和飛將軍李廣,歷經幾代帝王,在朝中勢力也是根深枝錯,軍中更是有不少李氏子弟,相對衛青的賤民出生和倚靠裙帶關係的崛起,朝中的文官更傾慕於李氏家族的豐儀,李妍怎麼可能會放棄這個對自己對抗衛氏有利的家族呢?我把選擇權看似交給了李妍,可我明白結果是一定的,李敢的一片痴心終只會成為李妍在這場鬥爭中的一把利器。可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只希望對你有幫助,我只要你高興,當大漢不再對西域各國用兵時,你眉宇間的愁是否可以消散?也許你的心可以真正自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勉強自己 ……」

  我握著毛筆靜靜看了好一會兒鴛鴦藤架,衝著藤架上的花朵笑起來,轉身把毛筆擱下,仔細疊好寫滿字的絹帕,打開鎖著的小竹箱,小心地把絹帕放進去,又檢查了一下樟腦葉是否還有味道。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間已經夏末,滿架的花越來越稀疏,已經沒有了白色,只剩下零落幾點金黃。今天我忽然覺得鴛鴦藤真的像紅塵中的一對情人,一對曾有波折,但最終幸福的情人。一朵花先開,它會等著生命中另一朵開放,是不是很像一對未曾相遇的情人?待到另一朵花開,它已變黃,此時相遇,一朵白一朵黃,白金相映,枝頭共舞。日隨水去,它們相攜著變老,都變成了金色,最後也像生命的殞落,總會一朵更先離去,另一朵仍停留在枝頭,可是停留的花仍然在盡力怒放,因為生命只有一次,它不可以辜負,而且它的綻放提醒著賞花人在它的身邊曾有另一朵美麗怒放過的花,當它也飄入風中時,我想在風中,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朵花一定在靜靜等候它……」

  已經秋天,綿綿細雨中,人無緣無故地多了幾分慵懶的情緒,常常胡思亂想。聽公主說李妍為一直未能身懷龍種而煩惱,她的煩惱不僅僅是為了女人做母親的渴望。如果沒有孩子,她的一切計劃都無從談起。太子之位現在還虛懸,如果她能生一個男孩子,勢必會有一場奪嫡之爭。似乎一個女子不管有再多的寵愛,最後真正能確保一切的卻只能靠自己的孩子。

  看到李妍,除了敬佩,我會害怕這個女子,究竟要多強烈的恨意和愛意,才能讓一個女子把自己的一生甚至孩子的一生賭進一場生死之爭中?我自問自己,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如果我有一個孩子,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他一出生就置身於一場戰爭。我雖然會如阿爹當年對我一樣,教他權謀機變,但我要讓他快活平安地長大,智謀機變只是用來保護自己的幸福。

  臉有些燒,連人還沒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問題。自問自己如果我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許久,都沒有定論,但看到屋外已經只剩綠色的鴛鴦藤時,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時候在過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子,但活過、怒放過,迎過朝陽,送過晚霞,與風嬉戲過,和雨打鬧過,生命已是豐足,我想它們沒有遺憾……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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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19: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請客

  秋天到時,漢朝對匈奴的戰爭結束,雖然衛青大將軍所率軍隊斬獲匈奴萬餘人,但前將軍翕侯趙信、右將軍衛尉蘇建所率的軍隊碰到了匈奴單于的軍隊,接戰一日,漢軍死傷殆盡。前將軍趙信祖上雖是胡人,可歸順漢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則也不會得到漢武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對趙信說了些什麼,反正結果就是趙信在伊稚斜的勸誘下,竟然置長安城的妻兒老小不顧,投降於匈奴。

  消息傳到長安城,漢武帝下令抄斬趙信全家,待兵士趕到時,卻發現趙信的兩個小兒子已經失蹤,龍顏霎時震怒,幸虧緊接而至的消息又讓他眉頭稍展。霍去病以一種近乎不顧一切、目無軍紀的態度,私自率領八百個與他一樣熱血沸騰的羽林男兒拋開大軍,私自追擊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後方的營地殺了匈奴相國和當戶,殺死單于祖父一輩的籍若侯產,活捉單于叔父羅姑比,斬首二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一次出擊,以少勝多,竟然活捉斬殺了匈奴的四個重臣顯貴。在兩路軍士全部陣亡、一個將軍投降匈奴的戰敗陰影下越發凸現了霍去病的戰績。漢武帝龍心大悅,封霍去病為冠軍侯,劃食邑一千六百戶。對衛大將軍,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我聽到這一切時,心中多了幾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從長安城救走趙信的兩個兒子,應該可以直接用暗處的勢力來殺我,何必再費事請西域的殺手?

  霍去病呆呆看著一品居,上下三層,裡裡外外坐滿了人,絕大多數是年輕的女子。聽著鶯聲燕語,看著彩袖翩飛,聞著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臉沉默。我在一旁低頭而笑。

  他忽然一個扭頭拽著我又跳上了馬車,我嚷道:「喂!喂!冠軍侯,你要請我在一品居吃飯的。」

  他沒好氣地說:「我請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裡所有的歌舞伎。」

  我笑道:「幾間園子的姑娘們一直沒有機會聚在一起維繫一下感情,我有心請大家吃一頓,可請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請得貴了,又實在心疼。難得你當時發話讓我去撿希罕之物點,我就吩咐了一品居盡全力置辦。何必那麼小氣?你這出門轉了一圈,就封了侯,請我們幾百號人吃頓好的還是請得起的。」

  「出門轉了一圈?說得可真是輕描淡寫!你下次隨我一塊兒轉一圈,我把我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緊緊盯著我。

  我避開他眼光,笑看向馬車外面:「你要去哪裡?我可為了能多吃一點好的,特意中飯吃得很少,還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賬你照付。」

  他嘴角噙著絲笑,靜靜看著我,不說付也不說不付。一別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樣,但又似乎不一樣。我心裡有些說不清的慌亂,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背脊緊緊貼著馬車壁。

  馬車停住,他一個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經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著揚了揚下巴,避開他的手,鑽出馬車的剎那,雙手在車座上一撐,借力騰空而起,腳尖在車棚頂上輕輕一觸,人在半空,轉了一個圓圈,裙帶飛揚、袍袖舞動,輕盈地落在他面前,得意地看著他。他笑起來:「這麼重的好勝心?不過真是漂亮。」

  車伕趕著馬車離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們在一個清靜的巷子中,左右兩側都是高高的圍牆,我納悶地問:「這是什麼地方?你要干嗎?」

  他道:「翻牆進去。」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看這圍牆的氣派不是等閒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軍侯。」他道:「現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這麼高的圍牆,我不借助工具上不去。」

  我心裡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興奮,嘴裡嘟囔著:「真倒霉!吃頓飯也這麼麻煩。」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間的一根絹帶,帶頭縛著一個滾圓的赤金珠子,看著是裝飾,實際卻另有妙用。手一揚,金珠滑過一道美麗的金色弧線,翻捲著纏在了探出圍牆一點的槐樹上。

  霍去病順著絹帶,腳幾踩牆壁一個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樹上,我取下絹帶,纏在手腕上,手勾著槐樹樹枝,居高臨下地小心打量著院落。

  霍去病悶聲笑道:「我看你作賊做得挺開心。」

  我低聲道:「長安城中誰敢輕易打這些顯貴們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擔心自己的小命,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支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

  我和霍去病剛從槐樹上跳下,幾頭黑色大狗悄無聲息地撲了上來,我絹帶一揮,金珠擊向它們的腦袋,身後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懷中,他一手攬著我腰,一手扶住我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

  我驚疑不定間,幾條狗已經到了腳邊,圍著我們打轉轉,拚命地向他搖著尾巴,我氣道:「別告訴我這是你自個兒的府邸。」

  他摟著我的胳膊沒有鬆勁,反倒身子緊貼著我,下巴擱在我肩頭,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

  我使勁掙了下,未掙脫,他口鼻間溫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撫過肌膚,又是癢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於女兒脂粉氣的陽剛味道,像青松和陽光,縈繞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身子發軟,腦袋有些暈,似乎任何招式都想不起來。

  著急失措間正想著乾脆金珠一揮,砸向他腦袋,索性把他砸暈了拉倒,又猶豫著,力道控制不好,不知道會不會砸死他?他卻鬆了勁兒,仿若剛才他什麼都沒有干,拖著我的手蹲下,對著幾條大狗說:「認識一下,以後別誤傷了我的人。」

  我無奈地任由幾條狗在我身旁嗅來嗅去,側頭道:「就它們幾個能傷我?簡直笑話!你這是在侮辱我們狼。」

  他手輕拍著一隻狗的腦袋道:「如果不是我在這裡,你落地的剎那,它們不但攻擊你,而且會出聲呼叫同伴。以多取勝,這好像也是你們狼的拿手好戲。何況還有緊隨而至的人。」

  我「哼」了一聲,甩開他手,站起道:「我幹嗎偷偷摸摸來你這裡?根本不會有機會和它們斗。」

  他口中呼哨一聲,幾條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來看著我,帶著絲笑,似真似假地說:「我看你很喜歡晚上翻牆越戶,也許哪天你會想來看看我,先帶你熟悉熟悉路徑,免得驚動了人,你臉皮薄就不來了。」我臉有些燒,把絹帶系回腰間,板著臉問:「大門在哪裡?我要回去。」

  他沒有理會我,自顧在前面慢走:「我從若羌國的王宮帶了個廚子回來,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從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質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剛剛好,配上龜茲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面,廚師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時趁熱立即吃,那個味道該怎麼形容呢?」

  我嚥了口口水,臉還板著,腳卻已經隨在他身後邁了出去。漢人不流行吃烤肉,長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燉燜為主,我實在饞得慌時也自己動手烤過,可我的手藝大概只有我們狼才不會嫌棄。

  我蹲在炭火旁,雙手支著下巴,垂涎欲滴地盯著若羌廚師的一舉一動,那個若羌廚師年紀不過十六七,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我的眼神,他的臉越來越紅,頭越垂越低。

  霍去病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們該吃糊肉了。」我使勁地嗅了嗅空氣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捨地隨他坐回席上。

  廚師將飄著濃郁香味的肉放在几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塊塞進嘴裡。霍去病吃了幾口後問:「我不在長安時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一面吃著一面隨口道:「沒什麼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對了,我進了趟皇宮,看見皇上了……」

  話音未落,我頭上已經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發什麼瘋,跑到皇宮去幹什麼?」

  我揉著腦袋,怒嚷道:「要你管?我愛幹什麼就干什麼!」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會兒,忽地問:「打得疼嗎?」我雙眼圓睜,瞪著他:「你讓我打一下試試!」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頭湊了過來,我又是氣又是笑,推開他的頭:「打了你,我還手疼呢!」他面沉如水,盯著我問:「皇上說了些什麼?」

  我側著頭,邊想邊說:「誇了我兩句,說幸虧我出現得及時,趕走了沙盜,賞賜了我一些東西。還笑著說我以後可以常入宮去陪李夫人說說話。」

  「你對皇上什麼感覺?」

  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後搖搖頭,霍去病問:「搖頭是什麼意思?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道:「怎麼可能?那樣的一個人!感覺太複雜反倒難以形容,皇上的實際年齡應該已經三十七,可看容貌像剛三十歲的人,看眼神像四十歲的人,看氣勢卻像二十歲的人,他對我們說話溫和親切風趣,可我知道那只是他萬千語調中的一種。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著,可又奇異地統一著。他蔑視身份地位,對李夫人的出身絲毫不在乎,因而對我也極其善待,可一方面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貴威嚴不容許任何人冒犯,我回話時一直是跪著的。」說完我皺了皺眉頭。

  霍去病一聲冷哼:「明明在外面可以站著,自己偏要跑進去跪著,活該!」

  我看他臉還板著,忍不住道:「不要擔心,李夫人就在我身邊。」

  他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牡丹看膩了,也有想摘根狗尾巴草玩的時候。」

  我氣笑起來:「原來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倒是難為你這只……」忽驚覺話不對,忙收了口。

  他嘴角溢出絲笑:「我這只?我這只什麼?」

  我「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低頭吃著肉,腦袋裡卻滿是李妍當日微笑的樣子。皇上和公主早知霍去病與我是故交,唯獨她是第一次聽說我與霍去病居然還有這麼一層關係。皇上在,我不敢多看李妍,可偶爾掠過的一眼,卻總覺得那完美無缺的笑容下滿是無奈和思慮。

  霍去病問:「你想什麼呢?」我「啊」了一聲,抬頭迎上霍去病銳利的雙眸,搖搖頭,又趕在他發作前立即補道:「我在想李夫人。」

  他唇邊閃過一絲仿若無的笑意,我在水盆裡浸浸手,拿了絹帕擦手,一面想著那幫文人才子背後的議論。甯乘勸衛大將軍用五百金為李夫人祝壽,皇上知道後,竟然就因為這個封了甯乘為東海都尉,李夫人非同一般的榮寵可見端倪。我擱下絹帕,柔聲說:「讓衛大將軍從所得賞賜的千金中分五百金進獻給李夫人絕非李夫人的本意,那些為了討好皇帝四處營營苟苟的人,她也無可奈何。」

  霍去病一聲冷笑:「我在乎的是那五百金嗎?甯乘居然敢說什麼『大將軍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封侯,都是因為皇后』。我們出入沙場,落到外人眼中都只是因為皇后。當初舅父也許的確是因為姨母才受到重用,但這麼多年,進出西域多次,未打一次敗仗,難道也是因為姨母?可文人的那支筆始終不肯放過我們,司馬遷說我倨傲無禮,沉默寡言,我見了他們這幫腐儒還真不知道除瞭望天還能說什麼。」

  看著他幾分無奈、幾分不平的樣子,我輕聲笑著:「原來也有讓你無可奈何的人,我還以為你誰都不怕呢!大丈夫行事,貴在己心,管他人如何說?司馬遷說大將軍『柔上媚主』,難道為了他一句話,衛大將軍也要學司馬遷梗著脖子和皇上說話?風骨倒是可佳,可是置全族老小於何地?而且司馬遷怎麼行事都畢竟是一介文人,皇上會生氣,可是不會提防、不會忌憚,衛大將軍卻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皇上肯定都是在細察其心意,一個不小心後果可怕。」

  霍去病輕嘆一聲,一言不發。看他眉頭微鎖,我心裡忽有些難受,扯了扯他衣袖,一本正經地說:「司馬遷是端方君子,你行事實在不配人家讚賞你。」

  他看著我的手道,「你這麼和我拉拉扯扯的,似乎也不是君子讚賞的行徑,不過……」他來拉我的手,「不過我喜歡。」

  我佯怒著打開他的手,他一笑收回,眉梢眼角又是飛揚之色,我心中一鬆,也抿著唇笑起來。

  人影還沒有看到,卻已聽到遠遠傳來的人語聲:「好香的烤肉,很地道的西域烤炙法,去病倒是會享受。」我一驚立即站起身,霍去病笑搖搖頭:「沒事的,是我姨父。」

  早知道就不應該來,我懊惱地道:「你姨父?皇上還是你姨父呢!是公孫將軍嗎?」

  霍去病輕頷下首,起身到屋口相迎,公孫賀和公孫敖並排走著,望到立在霍去病身後的我,一絲詫異一閃而過,快得幾乎捕捉不到。我心讚道,果然是老狐狸,功夫不是我們可比。

  晚上回到園子,心情算不上好,當然也不能說壞,我還不至於被不相干的人影響到心情,只是心中多了幾分悵然和警惕。

  公孫賀看到我握刀割肉的手勢時,很是詫異,問我是否在匈奴生活過,我一時緊張,思慮不周,竟然回答了一句「從沒有」。公孫賀自己就是匈奴人,我的手勢嫻熟,他如何看不出來?他雖再未多問,卻顯然知道我說了假話,眼中立即對我多了幾分冷漠。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能坦然回一句曾跟著牧人生活過一段時間,反倒會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如此避諱反倒讓公孫賀生了疑心又瞧不起。公孫敖似乎更是不喜歡我,甚至頗有幾分不屑。

  霍去病覺察出他們二人的情緒,嘴裡什麼話都沒有說,舉止間卻對我越發好,甚至從我手中接過刀,親自替我把肉一塊塊分好,放到我面前。從來只有他人服侍霍去病,何曾見過霍去病服侍他人,公孫賀和公孫敖都很震驚。原本傲慢的公孫敖看到霍去病如此,也不得不對我客氣起來,把那份不喜強壓了下去。

  這幾日一到開飯時間,我就記起鮮美的烤羊肉和那個好手藝的廚子,一桌的菜餚頓時變得索然無味。霍去病如果知道我吃了他的美食,居然還貪心到琢磨著如何把那個廚子弄到自己手裡,不知道是否會罵我真是一頭貪婪的狼。

  我還在做著我的美食夢,小丫頭心硯哭著衝了進來:「坊主,您快去看看,李三公子來砸園子,我們攔不住。我還被推得跌了一跤,新上身的衣裳都扯破了。」

  她一面說一面撫弄著衣服的破口子,哭得越發傷心。我笑起來,給她擰了帕子擦臉:「快別哭了,不就是一套衣裳嗎?我送你一套,明天就叫裁縫來給你新做。」

  心硯破啼為笑,怯生生地說:「我要自個兒挑顏色。」我道:「好!說說究竟怎麼回事?」她臉上仍有驚色:「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李三公子是頂溫和儒雅的人,說話和氣,給的賞賜也多,平日我們都最喜歡他來。可今日他一進園子就喝命紅姑去見他,然後說著說著就砸起了東西,把整個場子裡能砸的都砸了,我們想拉住他,他把我們都推開,一副想打人的樣子,我們就全跑掉了,現在肯定還在砸東西呢!」

  正說著,紅姑披頭散髮地走了進來,我想忍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紅姑怒罵道:「你還有心情笑,再砸下去,今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風。」她一說話,亂如草窩的頭髮晃來蕩去,仿如鳥兒直在裡面鑽,連一旁的心硯都低下頭,咬著唇笑。紅姑氣得想去掐心硯,我使了個眼色,心硯趕緊一扭身跑出了屋子。

  「好了,彆氣了,李公子要砸,我們能怎麼樣?別說他一身武藝,我們根本打不過,就是打得過難道我們還敢把他打出去?讓他砸吧!砸累了也就不砸了。」我拖著紅姑坐到榻上,拿了銅鏡給她瞅。她驚叫一聲,趕緊拿起梳子理頭髮。

  「這輩子還沒丟這麼大人,被一個少年郎推來搡去,直罵我毒婦。問起帕子的事情,我說的確是坊主查問後告訴我是那個姑娘的,他嚷著要你去見他,我看他眼睛內全是恨意,情勢不太對,所以推托說你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李公子難道知道了李夫人就是他要找的女子?這事只有你知我知,他怎麼知道的?帕子不是都被你燒掉了嗎?」紅姑哭喪著臉,絮絮叨叨。

  「我也不知道。」我替紅姑挽著頭髮,方便她編髮髻,「紅姑,從今日起你要把帕子的事情徹底忘掉,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以後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再提。」我和紅姑的眼睛在鏡子中對視,她沉默了會兒,若無其事地說:「我已經忘了。」

  小丫頭端熱水進來,滿面愁容:「李三公子還在砸呢!」紅姑一聽,眼睛快要滴出血的樣子。我嘻嘻笑著說:「快別心疼了,你放心,李敢砸了多少,我就要他賠多少。」紅姑不相信地說:「你還敢問他去要賬?我是不敢。他現在要是見了你,砸的肯定是你。」

  我笑道:「我幹嗎要問他去要賬?『子不教,父之過』,李廣將軍為人中正仁義,傳聞飢餓時如果士兵沒有吃飯他都不肯先吃,得了賞賜也必與士兵共享,這樣的人還會賴賬嗎?我們只需把賬單送到李將軍手上,他會不賠給我們?」

  紅姑想了會兒,臉上愁容終散,笑著點頭:「李敢上頭的兩個哥哥都英年早逝,聽說李將軍十分傷心,李敢因此對父親越發孝順,從沒有任何違逆,李將軍若知道了這事,估計李敢再大的怨氣也不能再來鬧事。玉兒,還是你聰明,打蛇打七寸。」

  我拿了胭脂給她:「待會兒把砸壞物品的清單多準備一份給我。」紅姑納悶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李妍,不知你如何點了把火,竟然先燒到了我這裡,所以錢你也得給我賠一份。砸壞東西可得翻倍賠償。李將軍是個仗義疏財的人,不好意思太欺負老實人,只能要你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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