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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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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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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4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死計(上)

  為了李蔡畏罪自盡後空留出的丞相位,各方勢力都拼盡全力,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保舉推薦紛紛擾擾地開始。

  霍去病在整個事件中,保持著他一貫不理會朝堂內人事變遷的冷漠態度,自顧練兵、遊玩、打獵、蹴鞠。只是蹴鞠場中太子劉據的身影頻頻出現,霍去病還帶著劉據出去遊玩打獵,表兄弟二人不顧宮廷規矩,不帶隨從,死計進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滿載獵物,盡興而回。

  因為突然失去太子蹤跡三日,一貫溫和的衛皇后氣怒充心,太子劉據在宮前長跪請罪。他沒有為自己求情,而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一意為去病開脫,衛皇后氣道:「你們兩兄弟都要受罰!」反倒劉徹搖頭苦笑著說:「罷了,罷了!去病那膽大妄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帶著八百人往匈奴腹地衝殺,他沒有領著據兒跑去西域逛一趟就算不錯了。」

  霍去病不遵照規矩,率性而為,對他而言,的確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劉徹的親厚。

  秋天到時,劉徹決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莊青翟接掌。自李廣自盡後,朝堂內針對衛氏的鬥爭,以衛氏的一場大勝暫告一段落。

  我和太子基本沒有說過話,對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傳聞和私語中,執拗他和劉徹性格不像,更像衛青和衛子夫的性格。雖然貴為太子,卻對一人一直謙恭有禮,體恤民間疾苦,很得深受劉徹兵黷武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愛戴。

  這次太子的表現卻讓我心中頗驚。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絕,順水推舟地跟著霍去病私自離開長安,根據他以往循規蹈矩的品性,誰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任意妄為;可他口口聲聲地只為霍去病求情,滿口全是自己的錯,讓出事後滿不在乎依舊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發顯得錯處更大,而他卻讓聽到的人都交口稱讚。

  「去病,太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好深沉。」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個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壞事。你不要太責怪他,他若沒幾分心思,外面倒真該發愁了。」

  話是如此說,可去病眼中還是閃過幾絲失望和難過。我也心中滿是疼痛和難受。你盡心盡力地幫他們,他們卻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面要你為他們出力,一面卻又個個想彈壓打擊你在朝廷內的勢力和聲望。

  我想引開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頭,撅著嘴道:「既然你心甘情願地做冤大頭,我才不會多事呢!不過……」我湊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帶我出去打獵,聽說皇上打算代文武百官去甘泉宮打獵,你帶……」

  他立即道:「不行!」

  我搖著他的胳膊,一臉哀求。他一面走著,一面一眼都不看我地說:「我要去軍營了,等我回來再說。」

  我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仍舊蹭在他身邊,搖個不停,他哄道:「玉兒,回頭我有空時,帶你去山裡好好玩幾日,何必跟他們一起去?說的是打獵,其實都是做些官場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盡興。」

  我哼哼道:「有空?你這段日子哪裡來的空?要麼是忙所謂的正事,妖媚是忙所謂的閒事,什麼射箭蹴鞠打獵,看著在玩,卻哪一件不是別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見你一面的時間都不多,還能指望你特意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吧!帶我去吧……」

  一路行去,路上的丫頭僕人見我們姿態狎暱,都紛紛低著頭迴避。霍去病嘆道:「你現在的臉皮也是越來越厚了!」

  我一直盯著他看,並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裡卻不甘示弱:「還不是拜霍大將軍所賜!反正更親密的動作他們都曾見過,我還怕什麼?帶我去吧!帶我去吧……」又開始唸咒。

  他終於禁不住側頭看向我,本來還眼神堅定,一見我的表情,長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別一臉委屈哀愁了,我帶你去。」

  我霎時笑靨如花,他本還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開心地笑著,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下:「難怪孟九對你百依百順,無法拒絕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臉上的笑意卻是一滯,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該拿我和九爺的事情來開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話都吞了回去。

  他若無其實地笑道:「就送到這裡吧!」

  我看已到府門口,遂點點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臉終於垮了下來。虧欠九爺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我這一生是給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入他所要求一般,盡力快樂地活著,幸福地活著,那麼他也會有些許欣慰。只是那算什麼樣子的欣慰?

  我抬頭仰望這碧藍的天,那白雲的上端真住著神嗎?那我求你讓九爺忘記我,給他真正的快樂和幸福。

  直到坐上出長安城、去甘泉宮的馬車,霍去病對我非要跟著他去狩獵依舊不太理解。他知道我不喜歡和一堆皇親國戚待在一起,可這次狩獵偏偏是皇親國戚雲集。太子劉據、三個皇子、衛大將軍、公孫賀、李敢、李廣利、趙破奴……一堆的新舊顯貴、朝廷重臣。既然從皇帝皇子到將軍侯爺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護衛。

  看似狩獵,實際卻很有可能成為一場風雲變幻、黨派相爭,不知道狩誰又獵誰的盛宴。我不想獨自待在長安城焦急擔心地等候,我只想伴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在一起。

  劉徹看到我時,手點了點霍去病搖頭而笑。霍去病看到劉徹身後的李妍也笑了起來:「臣這次又和皇上不約而同了。」

  劉徹笑道:「不約而同得好,有你擋在前面,省得那幫傢伙囉哩囉嗦地勸誡朕,搞的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誤國的昏君一樣,孰不知無情未必英雄,豪情時氣吞山河,柔情處繾綣纏綿,人生一世,活的暢快淋漓盡興方是真豪傑。」

  霍去病讚了聲「好」,隨手拿了懸掛在馬側的酒囊向劉徹一敬,就自顧飲了一大口,劉徹也拿起酒囊,大笑著喝了一口。

  他們兩人之間此時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上臣子。

  也難怪劉徹偏愛霍去病,他們兩個在骨子裡有很多東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滿胸,都是膽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顧禮法,這些讓劉徹欣賞霍去病;可另一面他們兩個又絕不相似,一貫對權力熱衷,一貫對權力淡漠,這一點又讓劉徹更是倚重霍去病。

  李妍的精神並不好,人倚在馬車中,頗為慵懶的樣子。這段日子她應該過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體本就虛弱,內憂外患,免不了小病不斷。看了劉徹是特意帶她出宮散心的。

  劉徹對李妍的確恩寵冠絕後宮,出來行獵遊玩,寧可不方便,也要帶著風吹吹就倒的李妍。

  甘泉宮因位於甘泉山上而得名。山中林木鬱鬱,怪石嶙峋,飛泉流瀉,景色美不勝收。

  去病自小跟著皇上和衛大將軍出入,對山中一切極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輕聲笑談,指著每一處景點說著來龍去脈。

  後來他索性帶著我從大堆中溜走,兩人馬也放棄,沿著山徑,手牽著手攀援而上。

  不知道其他人幾時到的甘泉宮,我和去病一路戲耍,天色黑透時才進入甘泉宮。

  兩人依舊不肯走大路,專撿僻靜小路行走。層疊起伏的山石小道間,隱隱看到兩個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雖只就著月色,卻都已辦看半猜出對方。

  我看到的一瞬雖然驚訝,反應卻還平靜,但去病顯然十分震驚,立即頓住了腳步,眼中滿是不能相信。

  無法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還是一場製造的「偶遇」。只見李敢屈膝低頭向李妍請安,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剎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李妍大概也沒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舉,一臉驚訝,身子卻是輕輕一顫,雙眼中驀地隱隱有淚。

  一向聰明機變的李妍此時卻化作了石塊,沒有抽手,只呆呆望著李敢,李敢抬頭看向李妍,兩人的視線相對時,他好似霎時清醒,立即放開了手,匆匆退後幾步。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短的我都懷疑自己眼花,雖然只是三根手指的指尖,只怕李敢連李妍的手溫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隱忍間的爆發,爆發時的極力克制,更是令人心驚。

  不知道李妍是否原本有話想提醒李敢,可她現在卻只是一言不發,匆匆地從李敢身側逃開,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還未來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見。

  她立即定在當地,臉色慘白地望著我們,李敢也發現了我們,下意識地幾個箭步閃身擋在李妍身前,彷彿我們如洪水猛獸就要傷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比遇見洪水猛獸更可怕。

  李敢的雙眼內有冷光,手攥成拳頭。霍去病眼中的震驚散去,把我往身邊拉了下,護住我,帶著絲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殺人滅口嗎?」

  李妍幾聲輕笑,從李敢身後走出,短短一會兒她已面色如常:「我們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驃騎將軍眼中,不過你的寶貝兒子能否逃脫可不見得。」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我「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的反應怎麼這麼古怪,我和去病剛過來就看到娘娘匆匆跑過來,我們還未請安,李大人又沖了過來。」

  李妍笑道:「本宮散佈已久,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她說完就姍姍離去,我扭頭望著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每打算用這個做文章,否則不會等到今日,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憐憫。」

  李妍腳步未變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卻剎那間有些彎,似乎不堪重負。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未發地轉身離去。

  霍去病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舉了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賠著笑說:「我立即從頭道來。」

  說是從頭道來,我卻只告訴了他李敢撿起帕子,我把帕子交給李妍,以及當日李敢為何想射殺我的事情,至於我為何先把帕子燒掉,後來又改變主意把帕子交給李妍的原因隻字未提。不是想隱瞞,而是不知道如何當著他的面去細述當年的心情,也不知道這種坦白會否傷害到他。

  故事講完,我們已經回到住處。對事情前後我態度變化的漏洞他一字未問,人邪邪倚在榻上,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我卸妝。我幾次開口,想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卻都沒有接話,我也沉默了下來,屋子中異樣的安靜壓的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從鏡子中望著他,心力越來越難受,咬了咬唇,剛想說話,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後,盤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著頭。

  「去病,我……」

  「不用解釋了,當日你為孟九那麼做沒有錯,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歡的也就是這樣的你。只能慶幸地說,我比孟九有福,以後擁有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擁到懷裡,輕聲說道。

  正還為他言語間的款款深情感動,看到鏡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促狹,驀地反應過來,一下掙開他,回身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裝生氣,裝介意,你故意嚇唬我!你個小氣鬼!」

  他哈哈大笑起來,姿態輕鬆地與我過了幾招,一手握住我得手,一手攔住我的腰,兩人滾倒在地毯上:「你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現在嚇唬嚇唬你也不為過。」

  他的大笑聲,我的嬌嗔聲,盈盈一室。

  連著兩日,我像一條小尾巴一樣黏在霍去病身後,反正騎馬打獵我樣樣不比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會是捕獲獵物最多的人。不過現在不是我顯示自己狩獵天份的時候,我只是做到讓其餘男子不覺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邊是個負累。

  但我有一個極不好的習慣,我總是忘記用弓箭。一看見獵物,選擇的本能攻擊方式居然是近身撲擊,去病為此差點笑彎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兒,你有背後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隻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看我側頭瞪他,他又忙笑補道:「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我是很喜歡看得。」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樣子,信他才怪!

  隔著山頭,聽到遠處傳來呼叫聲:「一大群鹿!」

  我聞聲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霍去病縱身向前奔去,笑嘆道:「好個直奔主題,看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讓你吃個夠。」

  真的是一大群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幾千隻,奔騰在山谷間,頭上鋒利的角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

  我困惑地望著這群野鹿,鹿群並沒有大規模遷徙的習性,此地怎麼會有這麼多野鹿合群而行?

  一側頭,發現公孫敖站在霍去病身側,不知道他和霍去病說了什麼,去病的臉色透著青,顯是十分氣怒。我向他們行去,公孫敖向我笑著點頭,打了個招呼,指著鹿群對霍去病道:「大將軍一意把此事隱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連我都是昨日無意聽到大將軍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將軍心中知道,留神戒備就好,現在還是好好玩樂。」

  我問道:「怎麼了?」

  霍去病舉弓對著山谷中的鹿群:「李敢打了舅父。」伴著話音,羽箭快速飛出,隔著這麼遠,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脖。

  「啊?他……」我不知道該說李敢什麼,他竟然如此衝動冒失,敢打衛青。

  衛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份特殊。去病自小沒有父親,當時的衛青也還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馬是衛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衛青把著他的手教他的,去病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舅父征戰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夢想也是在童年時對舅父的景仰中立下。雖然現在表面上看著去病和衛青在軍中各自為政,可衛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對衛青,比打罵去病更麻煩。

  「你不是想吃鹿肉嗎?再不快點,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領先向山谷飛躍而下,公孫敖陪著他急速掠向鹿群。

  我看他極力克制著怒氣,不想多談這件事情,遂也放開此事,隨在他和公孫敖身後奔相山谷。

  對山谷熟悉的侍衛彼此呼叫著指點主人路徑和哪個方位已被人佔領。隨在我身後的侍衛劉大山不小心扭到了腳,雖然傷的不嚴重,可奔跑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他請我先走,我顧及到此處雖還未近鹿群,可萬一野鹿奔過來卻還是會有凶險,,不敢丟下他:「不要緊,我們慢一點過去,不影響獵鹿。」抬頭尋霍去病的身影,想讓他等我一下,卻不知何時他和公孫敖已消失在山石樹叢間,看來他是盛怒中,只想著去射鹿,用鮮血洩胸中怒意。

  人未進山谷,忽聽到底下的驚呼聲混在鹿蹄聲間,隱約可辨。我心中不安,只想著霍去病,再顧不上他人,匆匆對身側的侍衛道:「你留在這裡,不要下來,我先走一步。」

  話未說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間飛掠而過時,忽見一個穿的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在樹林間一閃而逝,我心內十分詫異,一時卻顧不上多想,只急急向前。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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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4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死計(下)

山谷越往深處越窄,兩側的山崖陡直入削,群鹿奔騰的聲音宛如雷鳴,響徹深谷。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群鹿間,他腳邊不遠處,李敢胸口插著一箭,躺在幾頭死鹿身後,不知是死是活。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準,奔近他的鹿紛紛在他身前斃命,可後面的鹿依舊源源不絕,只只不要命地向前衝,頭上的鹿角鋒利如刃,隨時有可能插入霍去病的身體。他把離他腳邊近的死鹿順腳踢起,累在他和李敢身子兩側,作為暫時的屏障。

  山谷外的侍衛狂呼大叫著,趙破奴他們幾次想衝進鹿群,可都被鹿群逼退,只能在外面射箭。

  劉徹在侍衛保護下出現,看到霍去病的狀況,對一眾侍衛怒叫道:「還不去救人?」

  侍衛急急回稟道:「鹿太多,全都野性畢露,這裡的地形又極其不利,兩邊是懸崖,只中間一條乍道,外面很難衝進去,只怕要調動軍隊。」

  劉徹立即驚醒,隨手解下身上的玉珮,遞給公孫賀:「傳朕旨意,調守護甘泉宮的軍隊進來救人。」

  被眾多侍衛護在中間的李妍凝望著鹿群間的霍去病和李敢,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劉徹緊握著拳頭在地上走來走去,焦急的等著軍隊來,一面怒問道:「究竟怎麼回事?李敢怎麼了?」

  所有的侍衛都面面相覷,一個膽大地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當時驃騎將軍和關內候身邊都沒有侍衛隨行。」

  與我們焦急的神色相反,立在眾人之後的衛伉看向霍去病時,眼中似帶著隱隱的笑意。

  衛青的門客都紛紛背叛他而去,緯度留下的任安自然極得衛氏諸人的重視,現在貴為太子少傅。他獨自一個人立在角落處,陰沉著臉盯著遠處,時不時與衛伉交換一下眼神。

  在遠處打獵的衛青此時才趕到,看到場中景象,聽到侍衛的回話,一向沉穩如山的他臉色一變,視線從公孫敖、任安、衛伉臉上掃過,公孫敖、任安都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衛伉卻是憤憤不平地回視著父親。

  我立在樹端,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切。去病箭筒中的箭越來越少,如果箭沒有了,去病該如何面對千百隻憤怒的鹿蹄和鋒利的鹿角?我身子不自禁地顫著,一顆心慌亂害怕的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鎮靜。連著說了幾遍後,我跳下樹,向趙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後三支,眾人齊齊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發三箭的同時,身子急速向李敢躍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剎那,又一個漂亮利落的翻轉落回原地,挽箭搭弓,又是三箭,眨眼間三鹿已倒,可有一頭鹿已衝到他身前,距離過近,箭力難及。

  那頭鹿鋒利的角刺向他的腰,遠處的鹿又在衝來。他右手四指夾著三箭,抬起右腳搭弓。左手抽刀,刀鋒準確地落在身前鹿脖的同時,三支箭也快速飛出,穿透了三隻鹿的脖子。

  電光石火間,霍去病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生死一瞬,卻依舊透著灑脫不羈,英挺不凡,包括劉徹衛青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幾個將軍侯爺甚至揮舞著刀,彷如軍中,有節奏地呼喊著「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我把趙破奴拽到一邊:「趙侯爺,麻煩你立即去追公孫賀,等他傳完旨後,再設法和他一道回來。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時間客氣和解釋,只簡潔遞說著要求。

  趙破奴面色先一怔,接著一變,繼而落地有聲地道:「莫將一定做到!」他用的是軍隊中接到軍令的口氣,無形中用生命保證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的點了下頭,他立即轉身而去。

  我從幾個侍衛手中搶過箭筒,全部綁在身上,撿地勢孤絕處向上攀去,待覺得高度角度都合適時,身子吊在一棵彈出崖壁的松樹上,閉目了一瞬,長長的狼嘯從喉間發出。

  伴著狼吟,我鬆開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墜向山谷。鹿群聽到狼嘯,隊勢突亂,急急地盡力避開我所處的方位。鹿的數量太多,谷中的地勢又十分狹窄,彼此衝撞在一起,雖然慢了來勢,卻沒有地方可逃。

  我拋出金珠絹帶勾在樹上緩一下墜勢,有立即鬆開,重複三次後,已接近地面。最後一次鬆開,落下的同時,幾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間尋找著落腳點。

  眾人全都屏息靜氣地盯著我,此時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腳下又都是奔騰著的鹿,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等待著我的唯一結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擊三中鹿頭,三隻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擋了下奔騰的鹿群,我趁機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後,金珠掄圓,周密地護著全身,同時以狼嘯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聲大叫「金玉!」他這可不是什麼見到我歡喜的叫聲,而是暴怒震驚的斥責聲。

  我向他一笑,一面隨著鹿群艱難地接近地,一面吼道:「看顧好自己,我若發現你現在因為分神而受傷,一定一年不和你說一句話。」

  兩人之間的距離,往日以外面彼此的身手不過幾個起落,今日卻走得萬分艱難,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個奔騰的鹿蹄、鋒利的鹿角間求生,當我越過他用鹿屍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側時,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淚意。

  不管下一刻發生什麼,不管今天能否脫困得生,至少我們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剎那,他正好射出最後一支箭。我立即把我身後的箭筒扔給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連串動作和快若閃電。望著轟然倒下的鹿,我剛才的冷靜突然散去,心急急跳著,幸虧到得及時,如果再晚一些,不管去想會發生什麼。

  我的箭術不如他,所以不浪費箭,把帶來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腳邊。把死鹿拖著壘好「堡壘」,又趕緊去檢查他是否傷著。

  他一面搭箭,一面輕聲罵了句:「你個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動的李敢,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說:「這樣……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雖有不少血跡,自己卻沒有受傷,遂轉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為穿著黑衣,遠處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我把金瘡藥全部倒到他傷口上,他扯了扯嘴角,艱難地一笑:「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費勁了,他雖沒有想一箭斃命,可也沒有留情。早點救還說不定能活下去,現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場。」

  李敢面上表情變幻不定,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悅都在剎那間流轉過。

  「去病,你……為什麼?」此時此地,我不好說他糊塗,可他此事真做得糊塗,他要李敢死,這沒什麼,可他不該用這麼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漢朝的堂堂侯爺,家族時代效力漢朝,他如此射殺李敢,按照漢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聲不吭地盯著前方的鹿群,「嗖嗖」幾聲,幾頭鹿又應聲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氣,我們都被人算計了。我這幾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從都走開,隻身一人專揀偏僻處打獵,到此處時一個女子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殺手,看到你今日的裝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來,話語中斷。

  我一面替他順氣,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剛才隱約看到一個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鹿群奔跑的混亂本就讓人心煩意亂,血氣湧動,殺意萌生,何況去病事先已被公孫敖激起怒氣,所以一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來,嘴角的血向外滲著:「公孫敖跟你說我打了衛大將軍?」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回答他,李敢自顧說道:「當日聽聞父親自盡,我一時傷心過頭,就去找衛大將軍想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何不肯讓父親帶兵正面應敵。父親又不是第一次迷路,為什麼偏偏這次就會自盡?他的侍從攔著不讓見,嘴裡說著不乾不淨的話,全都是些辱罵父親的言詞,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衛大將軍出力,他想喝止我,我氣怒下順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衛拉開了。衛大將軍問我為何打人,我能怎麼說,難道要把他們辱罵父親的言詞重複一遍?何況當時正氣急攻心,覺得都是一幫小人敗類,懶得多說,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那兩個侍從一番言語,就便成了我主動生事。」

  我「哼」了一聲,冷聲道:「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孫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今日就說了出來。」

  李敢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裡的血不停湧出,他拽著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個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捨和痛苦,我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恩怨都每什麼可計較的,猶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沒有底線,但我一定答應你盡力忍耐李妍,也會勸去病不要傷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幾下,眼中滿是感激,面色雖然慘白的可怕,但神情卻很平靜。看到他的平靜,我本來的幾分猶豫散去,一點都不後悔做出這個承諾。

  他閉上了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右手的食指緩緩移動,手簌簌顫抖著,卻仍然掙紮著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會兒,手終於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嘴邊的那絲笑,凝固在殷紅的血色中,透著說不盡的淒涼悲傷。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一個用鮮血畫出的蔓藤,浸透在袖邊上,雖然沒有寫完,可因為對這個太熟悉,明白那是一個藤纏蔓糾的「李」字。

  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這個「李」字,想起初見他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衝天的場景,心裡也酸楚起來,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劃碎,一轉念,把袖片細心割下,藏入懷中。

  遠處趙破奴、復陸支、伊即軒率領著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開鹿群,向我們衝來的鹿數量銳減,我們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隨手扔了弓,用刀砍開衝撞過來的鹿。

  「他死了。」我走道霍去病身側,揮舞金珠打死了雞頭欲從側面衝過來的鹿。「李敢的話已經死無對證,不過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鹿群很有問題,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法子讓這些鹿會聚到此處,但我點時間,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來握我的手,眼睛看著逐漸接進的趙破奴他們:「我要你把李敢剛才說的話全部忘記。」

  他的手冰冷,我的收也變得冰冷。我的眼中湧出淚水,緊咬著唇把眼淚逼回去:「好!」

  趙破奴奔到我們身前,單膝向霍去病跪下,連卻是朝著我:「末將幸不辱命!」

  趙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臉色瞬間大變,陸復支、伊即軒性格粗豪,沒什麼避諱地緊張地問:「關內候死了嗎?」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屍身帶上。」說完不再理會眾人,當先而行,趙破奴向我磕頭:「如果末將再快點,也許關內候可以活著。」我搖了一下頭,沉默地遠遠隨在霍去病身後。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卻立即斂去。

  復陸支把李敢的屍身擱在地上,李妍一聲未吭地昏厥過去,隨性的宮人太醫立即護送她回甘泉宮。

  劉徹的眼光在李敢屍身上掃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揮了下手。

  原本守在周圍的侍衛和官階低的人都迅速散去。有侍衛想請我離開,我身子不動地靜靜看著他,一向沉默少言的衛青突然道:「讓她留下吧!」侍衛猶豫了一下,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場中只剩衛青、公孫敖、公孫賀等位高權重的人。

  劉徹冷冷地說:「你給朕個理由。射殺朝廷重臣,死罪!」霍去病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劉徹的面色漸漸發青,公孫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該死!關內候當日毆打衛大將軍,衛大將軍顧唸到關內候因父親新喪悲痛欲絕下行為失當,所以並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時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驃騎將軍。」

  劉徹氣得一腳踢在公孫敖身上:「去病的脾氣你就一點不知嗎?」

  公孫敖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立即翻身跪好,顧不上身上的傷,只磕頭不止,口中頻頻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會兒工夫,公孫敖已是血流滿面。衛青眼中神色複雜,最終還是不忍佔了上風。當年公孫敖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衛青跪在劉徹面前,磕頭道:「一個是臣的外甥,一個是臣的下屬,李敢之死,臣也營該負責,求皇上將臣一併懲罰。」

  劉徹沒有理會衛青,只怒指著霍去病罵:「看你帶兵和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不少,還以為你有了妻子兒子知道收斂了,今日卻又做出這種事情,你給朕老實說,李敢究竟還做了什麼?」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筆直,背脊緊繃,可他的心卻在冰寒中,他用表面的強悍掩藏著內心的傷痛,他從小視為親人的衛氏家族還是對他出手了。

  流程和肯定也感覺到事情有可疑,在言語中替他找著藉口和理由,希望把責任推給李敢,可霍去病怎麼可能往一個已經死亡不會替自己辯解的人身上潑污水來為自己開脫?他更不可能說出事情,讓衛青陷入困境。劉徹一直尋找著機會打壓衛青,但衛青行事從無差錯,此事一出,不管衛青是否知道,劉徹都不會放棄這個良機。而衛青卻是哼個衛氏依靠的大山,如果衛青有任何差池,整個衛氏家族都會陷入危機。

  劉徹等了霍去病半響,霍去病卻依舊一句話不說。劉徹怒道:「你是認為朕不會殺你嗎?」他驀地指著我道,「金玉,你過來!」

  我上前靜靜跪在霍去病身側,霍去病一直紋絲不動的身影輕輕顫了一下,卻依舊低垂目光看著地面,一言不發。

  劉徹道:「今日見了金玉的舉動,朕雖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讚一聲,這個女子擔得氣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讓她做寡婦嗎?」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兩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青筋直跳,手指過處,地上的碎石被無意攏入掌中,他的指縫間鮮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劉徹冷著聲緩緩問:「或者讓金玉陪你一起死?」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指掰開,把他掌中的石粒掃去,擦乾淨左手後,自顧道:「另一隻手。」他愣了下,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把沙石輕輕掃乾淨後,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說完握住他的手,他雖沒有推開我,卻仿若木頭,沒有半點反應。我固執地握著不放,眼睛一眨不眨地痴痴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後,他終於側頭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華流轉,歉疚溫暖都在其間,原本的傷痛冰寒退去幾分,緩緩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兩人旁若無人,眾人也都表情呆呆。劉徹忽地連連冷笑起來:「金玉,朕若問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恭敬地磕了個頭,心中對劉徹滿是感激,不管他是因為惜才,還是感覺到事情有疑點,但他一直在給霍去病機會,甚至想用我的生命作威脅去撬開霍去病的嘴:「皇上,民女隨驃騎將軍一起。」

  劉徹沉默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面是大漢律法和後世千載的名聲,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貫被人稱讚為睿智的大漢朝皇上也頭疼萬分。良久後,他面帶疲憊,問道:「聽聞今日還有侍衛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衛首領立即回道:「是,共有八哥侍衛被鹿撞死,張景,劉大山……」

  劉大山?我從衛伉、公孫敖、任安面上掃過,漫不經心地想,他們做得倒也還算周密。

  劉徹聽完後,點了下頭,抬頭望著天,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後身亡,厚葬!」

  眾人愣愣,趙破奴他們率先跪下:「皇上萬歲!」在場的大部分也也紛紛反應過來,跟著高呼「皇上萬歲」,也有憤怒不滿狠盯著霍去病的人,但在劉徹冷歷的視線下,都低下了頭,隨著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記李敢所說的話起,我一直很平靜地等著一個宣判,此時卻心情激盪,第一次真心誠意地給劉徹磕頭,真心誠意地呼道:「皇上萬歲!」

  劉徹望了一眼彎身磕頭的霍去病,眼中仍滿是怒意,甩袖就走:「哼!萬歲?真希望朕萬歲,就給朕少惹點事情出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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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43: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偶遇

  一場為了有了散心的狩獵卻在慘淡中收場。關內候郎中令李敢遭鹿撞身死,李夫人因為驚嚇過度病倒在榻。劉徹再無遊興,率領文武官員從甘泉宮匆匆返回長安城。

  霍去病變得異常沉默,常常能一整日一句話都不說。

  血緣情深,對我是極奢侈的一件東西,他自小擁有,可在權力和皇位前卻不堪一擊。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開解他,只能安靜地隨在他的身側,當他轉身或抬眸時能看到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元狩六年的春天,無聲無息地降臨長安。待驚覺時,已經桃紅柳綠,春意爛漫。

  我和霍去病並肩在桃林中漫步,他隨手掐了一朵桃花插在我鬢間,嘴貼在我耳朵邊問:「你想去看兒子嗎?」

  我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問:「不是宮裡的?」

  他輕輕點頭。

  因為此事一旦洩漏,不僅僅關係到我們的生死,還會拖累九爺他們,所以我和霍去病一直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可是怎麼可能不想呢?只是不敢去想。我回身摟住去病的腰,臉伏在他的胸膛上:「想。」

  他笑著擰了一下我的鼻子:「呀!呀!看看!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你就不惜在大庭廣眾下主動投懷送抱,放心吧!不用你色相勾引,我也一定盡力。」

  我又羞又惱,一掌推開他,轉身就走,他在身後大笑起來。我面上佯怒,心裡卻透著喜,他又慢慢變回本來的霍去病了。

  晚上用過晚飯後,去病叫了霍光去書房,兩人在房內談了許久。出來後,霍光的眼中多了幾分剛毅,好似一會兒的工夫就長大了幾歲。

  「你勸光弟離開長安,回家嗎?」

  「沒有!每個男兒都有一條自己認定的路,都有自己想成就的夢想,他的人生他自己做主。我只是和它講清楚了如今長安的形勢,告訴他也許以後我不但保護不了他,反而他會因為我而生出很多麻煩和危機。」

  想著剛才霍光的神色,已經明白了霍光的決定:「光弟仍舊決定要留在長安城?」

  去病笑著點點頭,神情中含著幾分讚許。

  三月間,桃花開得最爛漫時。朝堂內的爭鬥比火紅的桃花還熱鬧還激烈。

  李敢的葬禮,霍去病沒有出現,反倒衛青、公孫敖等人前去誌哀。

  平陽公主出面替李敢的兩個女兒說親事,劉徹也許對李敢有歉疚,也許出於想進一步分化衛青和霍去病,同意替太子劉據定了親,將李敢的兩個年紀還小的女兒定為太子的妃子。

  雖然李氏家族有能力的壯年男丁盡去,只剩了一門寡婦弱女幼兒,一派大廈將傾的慘淡景象,但從秦朝時,李家就頻出大將,在朝中和民間的人心仍在。李敢的侄子李陵,年紀雖不大,可已經表露出很高的軍事天賦,也甚得劉徹欣賞,劉徹說過好幾次待他稍大一些時就要封他做天子侍中。霍去病十八歲時受封天子侍中,李陵也隱隱有成為一代大將的可能。

  衛氏此舉不但博取了朝堂和民間的讚譽,把支持同情李氏的人心暗暗拉向了太子,而且立即把霍去病射殺李敢的事情和衛氏劃分的一清二楚。

  李敢被霍去病射殺的消息不脛而走,朝廷內同情李氏家族遭遇的人越來越多,以前眾人一心排斥衛青為首的衛氏,此時有了對比,個個都開始覺得形式謙恭有禮的衛青還不錯,對衛氏冒著不惜得罪霍去病的風險,回護李家老幼的做法更始讚譽,矛頭開始隱隱指向了霍去病。

  雖然有劉徹的重壓,但是依然擋不住各種彈劾奏章,甚至發生了眾官哭求皇上不可罔顧國家法律。劉徹無奈下,決定貶霍去病去朔方守城,遠離長安,避避風頭。

  劉徹當時審問霍去病時,只有少數人在場,事後也封鎖了消息。為什麼當只有少數人知道的事情,最後變成朝堂中人盡皆知的事情?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突然膽子大到敢一再彈劾霍去病?現金的朝堂內究竟哪股勢力能在皇上明顯袒護霍去病的情況下,還能針對霍去病掀起巨浪?

  霍去病對朝廷內的風浪湧動,視若不見,繼續我行我素,他似乎還在暗自鼓勵著彈劾他的人,原本他可以設法阻止這場波瀾,可他只是淡淡地看著這場朝堂內倒霍的風波愈演愈烈。

  霍去病在準備去朔方前,第一次大違他一貫的行事,主動參與到朝廷政治中,而且一出手就驚人,他請求皇上冊封以劉髆為首的三位皇子為藩王。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宣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為他議以干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乏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去病把寫好的請求冊封三維地黃字奏章遞給我,我細讀了一遍,又遞迴給他:「很好呢!十分待罪,十分謙恭的樣子,不過真要謙恭,就不該寫這樣的奏章了,不知道皇上會怎麼想?」去病一笑,收起了奏章,並未多言。

  皇子一旦被冊封為藩王,就要離開長安前往封地。名義上好似有了自己的屬地,其實卻是徹底杜絕了他們在長安城和太子一爭長短的心。

  霍去病釜底抽薪的舉動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上下爭議不休,保太派和倒太派的爭鬥白熱化,就是以往認為可以暫時置身事外的臣子此時也不得不考慮好何去何從。劉徹對霍去病的請求沒有給予任何回應,朝堂內僵持不下。

  幾日後,丞相莊青翟、御史大夫張湯、太常趙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聯名上奏章,冒死進言支持大司馬霍去病,劉徹仍舊沒有回應。

  旨後莊青翟、張湯、公孫賀等朝內重臣再冒死請命,一連四次。說的是冒死,卻一次比一次人數多,隱隱然有百官逼求的架勢,反對的聲浪漸被壓制,到最後近乎無聲,劉徹仍然沒有給予回應。

  請立皇子的事情是由霍去病開的頭,可只後他卻再沒有任何舉動,只是淡淡看著朝堂內的風雲。到了此時,看著事情已經朝成功的方向發展,他眉宇間反帶上了憂色:「舅父怎麼會讓這樣的事情一而再的發生?唉!大概他現在也壓制不住這麼多急功近利的人了。皇上現在春秋正盛,這樣子做,即使皇上答應了,也會讓皇上越發忌憚衛氏外戚和太子的勢力。」

  我道:「衛氏是皇上一手扶植起來的勢力,以皇上的才略如今都有些控制不住,衛大將軍控制不住衛氏也很正常。皇后、平陽公主、長公主、太子、將軍、侯爺,多少人的利益和慾望在裡面?勢力漸大,內部只怕也紛爭不少,看看昂當年率師、竇氏、王氏,衛大將軍能壓制到今日的局面已經很不容易了。」

  去病苦笑起來:「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慾望,我不就是一個例子?明知道皇上對日益增大的太子勢力有了提防,不想讓太子勢力發展太快,更想用其他皇子來牽制太子,可我還是給皇上出了這個難題。」

  朝堂內外的人都在等著一個結果,此事已經是開了弓的箭,如果劉徹不同意,那未來朝堂內的變動是可怕的。我猜想此時的長安城內皇親貴胄家沒有幾個人能睡安穩,歌舞坊和娼妓館生意的反常興旺就是一個證明。

  這種關頭,李夫人突然要召見我。事出意外,我琢磨著她究竟什麼意思。霍去病把詔書扔到一旁,淡淡道:「沒什麼好想的,託病拒絕。」

  我想了會兒道:「聽說她一直病著,我想去見她一面。何況聽聽她說什麼,也算瞭解敵方動向。」

  霍去病肯定覺得我多此一舉,但不願駁了我的意思,笑道:「隨你,正好我也想去拜見一下皇后娘娘,那就一同進宮吧!」

  人還未到,就聞到濃重的藥味。紗簾內李妍低聲吩咐侍女:「命金玉進來。」侍女眼中頗有詫異,掀起簾子放我入內。

  利益面色慘白,臉頰卻異樣的豔紅。我隨不懂醫術,可也覺得她病得不輕。她笑著指了指榻側:「你坐近點,我說話不費力。」

  他的笑容不同於往日,倒有些像我們初認識時,平靜親切,沒有太多的距離和提防。

  我依言坐到她身旁,她笑著看了我一會兒:「你看著還是那麼美麗健康,仍然在盛放,而我已經要凋零了。」

  「不要說這些喪氣話,宮裡有的是良醫,你放寬心思,一定能養好身體。」

  她淺淺笑著:「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比誰都明白,我的日子不多了。步步為營,爭來爭去,失比得多,金玉,你還恨我嗎?」

  往日一幕幕從腦海中滑過:那個輕紗覆面、眼波流轉的少女,那個容顏傾國、愁思滿腹的少女,那個教我吹笛、燈下嬉笑的少女……

  我搖搖頭:「我不想恨。這幾年我發現一個道理,仇恨這種東西在毀滅對方前,往往先毀滅的是自己。我願意遺忘,願意把生命中快樂的事情記住,願意把不愉快都拋在身後,繼續向前走,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即使趕著走,都只怕會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沒有時間見、沒有時間玩,有恨的力氣,不如用來珍惜已經擁有的幸福。」

  利益側頭咳嗽,我忙拿帕子給她,等她把帕子扔到一旁時,上面已滿是血跡。我心中黯然,他卻毫不在意地一笑:「小玉,你是運氣好,所以可以如此說。人生中有些仇恨是不能遺忘的。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有人傷到了霍去病,你能原諒嗎?你能遺忘嗎?你會善罷甘休嗎?只怕是拼了自己的姓名也要去報仇。」

  她未等我回答就擺擺手:「事情到此,我們指尖沒什麼可爭的了。今日請你來,只想求你一件事情和問你一件事情。」

  「請講,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會盡力。」

  「小玉,我已心死,什麼都不在乎了。可我放不下因為我的私念被帶入紛爭中的親人,我倒不擔心髆兒,只要我求皇上答應霍去病冊封藩王的要求,髆兒遠離長安,自然就躲開了一切,可哥哥們卻躲不開,特別是二哥,他對權力的慾望越來越大。」

  「我懂你的意思,可李妍,你應該明白此事取決於李廣利,如果他行事不知收斂,遲早還是會出事。至於去病,你不用擔心,我想……我想一旦皇上準了冊封藩王的要求,這大概是去病為太子和衛氏作的最後一件事情。」

  奇兵自小到大的優越生活和十八歲就得到皇上的重用都和衛氏分不開,只要他心中認定的恩怨已清,從此後衛氏是衛氏,他是他。

  李妍顯然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困惑地問:「最後一件?」她看我沒有解釋的意思,遂笑了一下,沒再多問,「我會對二哥再極力約束和警告一番,至於他能否遵照,我也沒有辦法了,皇上唸著我,應會對他比對他人多一些寬容。人事我已盡,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李妍靜靜看著薰爐上的裊裊青煙,半響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吭聲,默默等著她要問的事情。

  「李……李敢他臨去前說什麼了嗎?」

  這就是李妍臨去前未了心願中的兩樁之一,李敢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我暗嘆一聲,從懷中逃出那截血袖,遞給李妍。

  李妍怔怔看著袖子,眼中慢慢浮起霧氣,眼淚一顆又一顆,宛若斷線珍珠般滴落在袖子上。

  她驀地咬破食指,用自己的鮮血把那個未寫完的藤蔓「李」字一點點續寫完。一個的血色已經發暗,一個的依舊鮮紅,明暗對比,互補交融,卻又互相映襯,仿若他們此生的有緣無份,糾糾纏顫。

  她捧著袖子又看了一會兒,遞迴給我:「此生再麻煩你最後一件事情,幫我把它在李敢墳前燒掉。」我點點頭。

  她笑握著我的手,我回握著她的。她朝我一笑,明媚如花,好似我們多年前初見,她摘下面紗時,那個另日月黯淡的笑容:「小玉,你回去吧!我會求皇上把嬗兒還給你們,但霍將軍如今的位置……皇上不見得會准,只望你不要怨恨我。如果真有一日,大漢兵臨樓蘭城下,還求你黏在我們初相識時的情分上,求霍將軍眷顧幾分無辜百姓,約束手下士兵,不要將兵戈加於他們。」

  我替她理了理鬢邊的亂發,扶著她躺回枕上:「你的病都是因心而起,不要再操心了。如果真有那麼一日,我定會盡力。不要忘記了,西域也算我半個故鄉。」

  她閉上了眼睛,聲音細小,好似自言自語:「我好累,好累,就要可以休息了,娘親見到我,應該不會責備我吧?我已經盡力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父親。我想聽孔雀河畔的牧歌,價值萬金的瓊瑤佳釀這麼比得上孔雀呵的一掬清水好喝?其實我喜歡的不過是夜晚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白日與所愛之人驅趕著牛群羊群尋找草場,我寧願生了一堆孩子後腰身粗壯,寧願雙手因為搓羊絨而粗糙乾裂……」

  我輕輕起身,向外行去。

  侍女多被屏退,此時宏大幽暗的宮殿內只有李妍躺在紗簾間,她這一生一直都是孤獨的。

  我以前一直很想問她,可後悔過選擇進宮,可到今日,恩怨全消,只希望她能平靜地離去。對她而言,她真的盡人事了。樓蘭的兒女若都如她,劉徹想要征服西域,只怕即使勝利,也會讓漢朝耗盡國庫,死傷慘重。勝,百姓苦;敗,百姓苦;勝敗之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永遠只是無辜百姓。

  我通知守在外面的侍女進去,正要離開,李妍的貼身侍女卻攔住了我:「金玉姑娘,麻煩你勸一下娘娘,讓她見見皇上。」

  我一臉詫異不解,她解釋道:「娘娘自病重後,就不肯再見皇上,皇上每次來,她頂多隔著紗簾和皇上說幾句話,皇上如今是一肚子氣,幾次想硬闖進去,可又擔心娘娘的身體再經不得氣。」

  我默默思量了會兒,側頭望著身後的宮殿。李妍,你是用這種方式把再見更深的刻在劉徹心中嗎?擁有天下的帝王有什麼是得不到的?可他即將失去你,在你最美時,在他渴望著再見你一面時。

  我向侍女欠身行了一禮:「恕我無能為力。」說完匆匆離去。

  馬車內,去病看我一直沉默,也不打擾我,由著我默默發呆。半響後,我沒頭沒腦地說:「皇上就要答應冊封藩王的事情了。」

  霍去病的眉毛微挑:「李夫人會這麼輕易放棄?」又立即反應過來,「他的身體真的不行了?」

  「嗯,她本來身體就弱,現在已是心力交瘁,她為了兒子的安全,回在臨去前求皇上答應冊封皇子的,朝內支持太子一方的臣子現在頻頻請命,李妍如果再以遺願相求皇上,皇上肯定會答應了。」

  霍去病沒有高興,反倒長嘆一聲,伸手拉我入懷,我緊緊抱住了他,忽然想起剛才沒有回答李妍的那個問題,我想李妍根本不要我回答,因為她早已知道我的答案,手上不禁又加了把力氣:「去病!」

  「嗯?」

  「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霍去病的胳膊上也加了把力氣,一字千鈞重:「好!」

  桃花謝,隨風舞,一地落紅,千點愁緒,傾國傾城的一代佳人也如落花,芳魂散風中。

  在李妍彌留的最後一日,皇上終於答應冊封皇子,李妍含笑而終。

  李妍,留下了關於她的美貌的無數傳說,留下了劉徹的無限思念,留下了一個貧賤女子成為皇上最寵***的傳奇故事,可是她背後的心酸掙扎都了無痕跡地湮沒在塵世間。而我,這個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會讓一切永遠塵封在心底最深處。

  霍去病帶我離開長安,踏上了去朔方的路途。臨去前,他請求帶嬗兒同行,皇上以嬗兒身體不好,朔方苦寒,宮中有良醫方便照顧,拒絕了他的請求。

  霍去病沒有多談其他事情,趙破奴卻告訴我衛伉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思,向皇上請求隨行,皇上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在明知道衛伉和去病不和的情況下,准了衛伉的請求。

  我顧不上想這些不快的事情,只惦記著我終於要離開長安,快要見到兒子,見到一出生就離我而去的兒子。興奮過後又有隱隱的神傷,見到兒子的同時也意味著要再見九爺,將近一年未見,他現在可好?

  說是守城,可朔方乃當年衛青大將軍從匈奴手中奪回,經過衛大將軍多年治理,已經固若金湯,再加上現在匈奴遠遁漠北,根本每什麼可守的。所以一路西行,霍去病走得很隨意,遇見我喜歡的景緻,常常索性停下,讓我玩夠再走。其實我心裡很急迫,可越是急迫反而越要壓住,唯恐露出異樣,引得他人疑心。

  衛伉繼承了衛青治軍嚴謹的作風,卻沒有衛青的謙和忍讓,他身上更多的是豪門貴胄的傲慢。它對霍去病帶兵如此隨意,十分不滿,每次霍去病說多停一兩日再走時,他都表示反對,霍去病對他的話全部當作耳旁風,一點不理會。衛伉的面色越來越難看,知道任何反對意見都是無效,不再自找沒趣,索性閉上了嘴巴。只是背人處,他盯著霍去病的眼神越發陰沉狠厲。

  走走停停玩玩,終於到了朔方,霍去病安置妥當後,又帶著我開始在四處遊玩。

  縮放城中多是衛大將軍的舊部,衛伉到了此處,氣焰很是囂張,不過因為無兵戈之擾,一派輕閒下,塔河 霍去病也沒什麼可以起衝突的地方。

  沙漠中晝夜溫差大,白天雖然熱地要把人烤焦,太陽一落山,卻立即涼快起來。我和去病常常騎著快馬在沙漠中遊蕩一整夜,有時候,我想我們就這樣待在朔方,遠離長安,也是很好。可我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衛氏勢力隨著太子年紀漸長,日漸更大,去病是唯一能牽制衛青在軍中勢力的人,皇上不會輕易放棄去病,而皇上的不放棄,卻會讓去病身陷險地,而且是太子的勢力越大,他的危險越大。

  霍去病帶著我故地重遊,隔著老遠就看到了鳴沙山。恰是十五,天邊一輪圓月掛在山頂,清輝灑滿大漠。我心中一下振奮起來,仰天大叫了一聲,立即跳下了馬,一面笑著,一面全速跑向泉邊。在長安城,我永遠不可能如此,這一刻,我真正感覺到,我離開長安了。

  霍去病看我不同於路途上的高興,而是從心理自然而然爆發出的喜悅,他也大聲笑起來。

  兩人在泉邊欣賞著圓月、銀沙、碧水。

  「玉兒,知道我這一聲最後悔什麼事嗎?」

  我脫去鞋子,將腳浸進泉水中,凝神想了一會兒:「錯過了正面和伊稚邪交鋒,由衛青大將軍打敗了匈奴單于的主力。」

  他也脫了鞋襪,把腳泡到泉中:「戰爭的勝利不是靠一個人的勇猛,而是眾多人的勇猛和協同配合,舅父迎戰單于,我迎戰左賢王,誰打敗單于不重要,重要的是配合得到了勝利。」

  「李敢的死?」

  他搖搖頭:「就算我不出手,他也逃不過一死,但大丈夫為人,立身天下,庶幾無愧?做了就是做了,雖有遺憾,但沒什麼可後悔。」

  我撩著水玩,笑道:「都不是,不猜了。」

  他沉默了一瞬,眼睛望著水面道:「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年你在月牙泉邊離去時,我明知道你會來長安,卻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

  我正在低頭玩水,聽到他的話,臉上的笑容一僵,手仍舊撥弄著水,心卻沒有了起先的歡快。其實在這泉邊,我真正第一個認識、第一個告別的人並不是他。

  兩人說話的聲音突然消失,我手中的水聲成了大漠中唯一的聲音。

  霍去病用腳來撓我的腳心,我怕癢,忙著躲,他卻腳法靈活,我怎麼躲都沒有躲開,幾次交鋒後,尷尬在不知不覺中被驅走。我笑道:「你再欺負我,我可要反擊了。」說這話,已經掬起一捧水,潑到他臉上。

  他用手點點我,嘴角一勾,曉得一臉邪氣,腳上用力,猛地一打水,「嘩啦」一聲,我和他已經都全身濕透。

  我嚷道:「全身都濕了,怎麼回去?會沾滿沙子的。」

  他笑著跳進了泉水中:「既然都濕了,索性就不回去了,我們就在這裡過夜,待明日太陽出來,把衣服曬乾後再回去。」他一面脫下外袍,順手扔到岸上,一面還對我擠了下眼睛。

  我氣結,指著他:「你早有預謀。」

  他嬉笑著來拉我:「這麼好的地方,不好好 利用下,豈不可惜?」

  我板著臉,不肯順他的意跳入水中,他卻毫不在乎地滿面笑意,一手拉著我,一手去撓我的腳板心,我躲了一會兒,躲不開,實在經不住他鬧,無可奈何地順著他的力道跳下了水。

  他拖著我向泉中央游去,我忽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納悶地停下,側耳細聽。

  的確是笛音,從很遠處飄來,聲音漸漸變大,似乎吹笛的人正在急速向月牙泉行來。不一會兒,霍去病也聽到了聲音,他氣惱地嘀咕道:「西域也出瘋子,還是深夜不好好在家中睡覺,卻在大漠裡瞎逛吹笛的瘋子。」

  我笑道:「大漢和匈奴犯了案的人,或者不願意受律法舒服的狂傲之人,往往都雲集到西域,此處國家多,勢力彼此牽扯,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有幾個瘋子很正常。」

  我游向岸邊,霍去病心不甘情不願地隨在我身後。

  羌笛一變,從歡喜變成了哀傷,仿若一勾沉浸在往日喜悅記憶中的人忽然發現原來一切都已過去,驀然從喜到哀,一點過渡都沒有。

  我心裡驚嘆此人吹笛技藝之高,也被他笛中的傷心觸動,不禁極目向笛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輪皓月當空而照,一匹雪白的駱駝正奔跑在漫漫銀沙上,蹄落不生塵,迅疾可比千里馬,竟像是和汗血寶馬齊名的天山雪駝。

  一個身穿月白衣袍的人騎在駱駝上,橫笛而奏,烏黑的頭髮張揚在風中,寬大的衣袍隨風獵獵而舞。如此張揚的姿態,在此人身上卻依舊透著文雅溫和。

  皎潔的月色流轉在他的身周,卻驅趕不走縈繞在他身上的孤寂傷心,他的笛音把整個大漠都帶入了哀傷中。

  霍去病讚道:「玉兒,他根本沒有驅策駱駝,而是任由駱駝亂跑,和老子那傢伙騎著青驢的態度倒很像,走到哪裡是哪裡,不過老子只是在關內轉悠,他卻好氣魄,把沙漠當自自己家院子一樣隨意而行。」

  隨著越來越近的身影,我本就疑心漸起,此時心中一震,再不敢多看,匆匆扭頭,急欲上岸。

  駱駝停在月牙泉邊,九爺握著笛子默默看著泉水和沙山,一臉寂寥,一身清冷。圓月映照下,只有他和泉水中的倒影彼此相伴。

  他抬頭看向沙山,似乎想起什麼,忽地一笑,可笑過之後,卻是更深的失落。

  我隱在沙山的陰影中,身子一半猶浸在水中,再走兩步就是岸邊,卻一動不敢動。霍去病也靜靜地立在我身側,寂靜中只聽怦怦的急亂心跳,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駱駝噴了噴鼻子,從地上叼起一件衣袍,衝著我們藏匿的方向叫起來,九爺的手中迅速出現一個小弓弩,對著我們,含笑道:「不知是何方君子高人?」

  我仍然不想面對,霍去病卻再難忍耐,笑著走了出去:「孟兄,我們『夫婦』二人本就是尋你而來,不想卻半夜相逢。」

  我也只能隨在去病身後,默默走出。

  九爺看到霍去病半裸的上身,臉色蒼白,一時怔怔,忘記移開弓弩。在我身上匆匆一瞥,立即轉開視線,低頭從掛在駱駝頭上的袋子裡抽了件袍子遞給霍去病。

  霍去病剛說了聲「不用」,又立即反應過來,袍子不是給他的。他扭頭看向躲在他背後的我。我身上的衣服因為泡過水,此時全貼在身上。

  霍去病幾分無奈地接過衣袍:「多謝。」轉身給我披在身上。

  九爺緩緩收起弓弩,唇邊帶出一絲苦笑:「上一次,我也是用這把弓,在這個地方指著你。」

  霍去病側頭看向我,我攏著身上的衣袍,低頭看著地面一聲不吭。

  三人之間怪異的安靜,我急欲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匆匆道:「九爺,我們是來看……孩子的。」孩子已經一歲多,我們卻連名字都沒有起。

  九爺眼中帶了暖意,笑道:「未經你們許可,我就給他起了個小名,單字逸,我們都叫他逸兒。」

  霍去病道:「逸,既可解為隱伏遁跡,也可解為卓越超拔,這個名字很好,大名也做得,以後他就叫霍逸了。」

  大恩難言謝,霍去病雖一直沒有說過謝,可他特意用九爺起的名字給兒子做名,對九爺的感激之心盡表。

  九爺看向我,好似對霍去病的意見根本沒有聽到,只是問我的意思,我道:「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淡淡一笑,未在對名字多言:「我已命人把逸兒從天山接來,你們要去見他嗎?」

  霍去病和我相視一眼,都心神激動,他沉吟了一瞬:「來回一趟,要明日太陽落山前才能趕回,時間耽擱太久。玉兒,你再忍耐一下,如果別的事情耽擱就耽擱了,可此事我不想出一點差錯。」

  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我強笑著點了下頭:「我明白,一年都忍了,這幾日難道還不能忍?」

  霍去病和九爺交換了一個眼神,定聲道:「玉兒,我向你保證,你馬上就可以和逸兒團圓。」

  九爺淡淡笑著,眼中的落寞卻越重,視線從我臉上一瞟而過,驅策駱駝轉身離去:「那我等你的消息。」

  霍去病揚聲問:「我們到哈密後如何尋你?」

  天山雪駝迅疾如風,轉瞬間九爺的身影已遠去,聲音遙遙傳來:「玉兒一進城自會找到我。」

  霍去病瞟了我一眼,卻沒有多問。這兩人一見面,就若高手過招,傷人於無形,我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閃,卻還是一不小心就被劍氣波及。

  其實我壓根兒不明白為什麼九爺說我一進城就能找到他,所以也無從向霍去病解釋,只得苦笑著思索,想盡快轉開話題,卻真的讓我找到剛才沒有留心到的話語:「咦?你這麼知道九爺落腳哈密?」

  霍去病一征,眼睛看著別處道:「附近最大的城池就是哈密,所以我就猜他在哈密了。」

  「格爾木不也挺大的嗎?」

  「玉兒,你見了逸兒,最想幹什麼?」霍去病不答反問,用一個我幻想了無數次的話題把我的心神引開,我心中雖有疑惑,但覺得他不說自有他不說的理由,不願再深問,順著他的意思,回答著他的問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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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47: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逍遙(結局)

  霍去病打起仗來義無反顧,反倒對見逸兒的事情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問,他就細細分析各種潛在的危險。我覺得他太過謹慎,以至於有些杞人憂天,但考慮到他想見兒子的急迫心情不見得會比我少,遂克制著自己不再去問,靜靜等著他覺得準備好的一天。

  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衛伉出了意外。

  根據探子匯報,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殘餘勢力出沒,霍去病卻不願多管。一則,他認為這些匈奴殘軍已經不能算作匈奴軍隊,他們都是戰爭中臨場脫逃、違反了軍紀的人,因為怕受懲罰不敢回匈奴,只能淪為盜匪,以搶劫為生,而捉盜匪是當地官府的責任,是西域諸國自己的內政。二則,他不滿去捉幾個強盜。

  可衛伉卻顯然不同意他的想法,為此還和霍去病起了爭執。軍中的下屬左右為難,一個是衛青大將軍的兒子,和太子親密,還是霍去病的表弟;一個是驃騎大將軍,如今正聖眷隆厚。兩人如今雖然在爭吵,可畢竟是血緣之親,說不準一轉身又和好了,這連趙破奴都不願意介入表兄弟之爭,所以個個唯唯諾諾,能避多遠就多遠。

  霍去病對衛伉忍讓多時,實在不耐煩,冷聲道:「現在我是領兵的將軍,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等有朝一日你有那個本事領兵時,我自然聽從你的命令。」

  一句話把衛伉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堵了回去,衛伉很恨地盯著霍去病,嘴裡低低嘟道:「畢竟不是姓衛,與我們根本不是一條心,父親養大了一條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著衛伉,一言不發。我暗嘆一聲,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血管裡流著衛氏的血,是個衛伉也早被他殺了。

  衛伉與霍去病對視了一會兒,忽地一笑,優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禮:「驃騎大將軍,末將先行告退。」轉身掀簾而去。

  他和霍去病針鋒相對時,我沒覺得什麼,可他剛才的一笑卻讓我背脊一陣寒意,總覺得心裡怪怪的,可又說不出來哪裡怪。

  本以為事情就此算完結了,卻沒想到衛伉竟然膽大到私自帶兵去夜襲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氣怒:「等他回來立即讓他滾回長安。」

  我和趙破奴相對苦笑:「也要他有命回來呢。阿克塞附近經歷幾千年的日曬風吹形成特殊的地貌,沙柱崖壁交錯迂迴,自成迷宮,到了夜晚更是飛沙走石,如同厲鬼嚎哭,被當地人叫做烏爾蘇魔鬼城,如果盜匪聰明地把他們誘進鬼蜮,躲在暗中射冷箭,不費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軍覆沒。」

  霍去病罵歸罵,人卻還是要救。我想隨去,可他執意不讓我去:「我在幾萬匈奴人中都來去自如,你還擔心幾百個強盜能傷著我?我和趙破奴同去,營地中沒有信得過的人,你幫我守著軍營。」

  他態度堅決,說的也有道理,我只能答應:「不管有沒有救到人,一定要趕在天黑前退出烏爾蘇魔鬼城。」

  他笑著點點頭,策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視了我一會兒,俯下身子,在整隊待發的幾百軍兵眼前,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很快就要見到逸兒了。」

  「什麼?」我顧不上害羞,滿心疑惑地問。

  他的馬已經如羽箭一樣疾馳而出,滾滾煙塵中,幾百兵士消失在天盡頭。

  從清晨等到正午,從正午等到傍晚,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幾個圈後,猛地衝出了屋子,剛翻身上馬,就聽到遠處的馬蹄聲。

  我心下一鬆,暗嘲自己多慮,這裡不是長安,只要不是夾雜著親情的權術陰謀,沒有什麼能羈絆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衛伉安全嗎?」

  趙破奴臉色慘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已經看到神情有些萎靡和惶恐的衛伉,還有臉色陰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陰沉不同於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殺李敢後,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陰沉下透著隱隱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聲音顫著問:「去病在哪裡?」

  趙破奴低下頭,沉默地讓開路,眾人也隨著他的舉動讓開道路,兩個兵士抬著擔架小步跑著上前,霍去病毫無聲息地躺在擔架上,臉容蒼白,一動不動。

  我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趙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軍醫談了霍去病的脈,匆匆道:「將軍還活著。」

  我扶著趙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身子:「怎麼回事?有多危險?」

  趙破奴遞給我用布包著的兩支箭:「將軍為了救衛侯爺,冒險進入了烏爾蘇魔鬼城,因為對方熟悉地形,我們很難找到他們的藏身地,裡面地形狹窄,我們不能集團作戰,只能分頭迎敵,混戰中,將軍身中兩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時激怒悲憤,手下力量過大,兩支箭被生生扭斷,我隨手丟了箭,轉念間又用布包好。低頭撿箭時,看到任安和衛伉臉上的一絲喜色一閃而過,剎那又露了失望。

  我對趙破奴道:「麻煩將軍讓他們都散了吧!」不一會兒,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去。

  衛伉期期艾艾地問:「可需要幫忙? 我們要立即回長安嗎?也許那裡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齒縫裡一字字擠出話來:「我只想你立即從我我眼前消失,否則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會先廢了你。」

  衛伉立即勃然大怒,衝過來就想動手,趙破奴剛想拽著我躲開,任安已經攔住了衛伉,強拖著他離開。趙破奴剛才一直很克制,此時盯著他們的背影,眼內也是熊熊怒火。

  「和盜匪的戰爭中,衛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後腿?」

  趙破奴垂下頭,低聲道:「當時地形複雜,末將沒有看清楚,不敢亂說。」

  軍醫查驗著霍去病身上的傷口。我蹲下身子,雙手合攏,握住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攥成拳頭,觸手冰涼,我一面輕搓著他的手,一面緩緩掰開他的手掌,忽看見他的手掌黨首有個鮮血寫的「一」字。已經有些模糊,乍一看倒更像拚鬥中無疑的一個劃痕,但以為我對這個發音及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別處。

  「拿些水來,將軍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跡擦去,一面皺眉沉思。

  軍醫長嘆了一口氣,跪在我面前:「姑娘設法盡快回長安吧!兩支箭是兩種不同的毒,小人無能,竟然一種都無法辨別。」

  「你能保證到長安前不會毒發嗎?將軍還禁得起幾日幾夜的長途顛簸嗎?」我忍著淚問。

  軍醫的頭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隨著他的頭漸漸墜落。手中握著的冰冷的手,成為唯一支持我還能繼續面對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堅強,我還要把他的冰冷驅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會兒:「趙將軍。」

  「末將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長安帶最好的太醫過來。封鎖整個朔方城,不許任何人進出,絕對不許消息洩漏,你知道不敗的戰神霍驃騎對匈奴和西域各國意味著什麼嗎? 」我從霍去病的懷中掏出兵符,遞給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斬!」

  趙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過兵符,卻猶豫著沒有立即說話,我道:「如果衛伉和任安藥鬧事,你斬了任安,衛伉也就鬧不起來了,殺雞儆猴的道理你應該懂,我要想殺衛伉,也不會選擇這個時機。」

  趙破奴神情一鬆,眼中卻帶了困惑,忙道:「末將明白。」

  「以驃騎大將軍的名義徵召西域各國以及民間的名醫,表面上就說……就說……一個隨侍在他身側的女子誤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隱秘地洩漏出是霍嬗的母親。」

  「是!」

  「西域各國的大夫到後,只許進不許出。把軍中的大夫分成兩撥,輪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隨叫隨到。目前就這些事情了。」

  趙破奴起身要走,我卻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驚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時,臉漲得通紅,手簌簌地有些抖。

  「趙將軍,兩次相幫,大恩不言謝,金玉只能銘記在心。」

  他騰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會盡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內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堅強剎那崩潰,抓起霍去病的手湊到嘴邊咬了下,卻終究捨不得狠咬:「去病,如果這是你和九爺設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說話……你竟然如此嚇我……」話沒說完,眼淚以滾了出來,「不,只要你平安,我什麼都不計較……我不生氣,只要你平安……」

  眼淚一顆顆滴落在他的掌心,匯聚成一彎淚潭,映著自己煞白的面孔,滿眼的煎熬和痛楚。

  大漢朝現在的威儀的卻對西域各國震懾十足。十年前漢朝商人過西域時還常常被欺負,甚至大漢國的使者張騫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話,就讓西域各國紛紛派出宮內最好的太醫,並且急急從民間召集大夫。

  以九爺在西域的勢力,應該消息一傳出就能收到。但到的最早的卻不是九爺,我心中對他們兩人是合謀的懷疑越發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況下,才會不著急露面,讓整個佈局無懈可擊。

  第二日中午,一個一臉皺紋鬍子老長的老頭佝僂著腰,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我面前,身後還隨著兩個捧藥的學徒,都穿著從頭罩到腳的寬大黑袍,連胖瘦也不可辨。

  領他們進來的侍衛道:「這是依耐國派來的太醫。」

  我和老頭的實現一觸,忙匆匆轉開,對侍衛吩咐:「你下去,老規矩,大夫看病期間不許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衛轉身出去後,我又到簾子旁確定了一下他們是否把守嚴密,轉回身一句話不說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爺只是一聲輕嘆,沒有解釋地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們究竟想怎麼樣?那群強盜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爺探著霍去病的脈,臉色忽地大變,一瞬間額頭竟有汗珠沁出。

  九爺把脈的時間越長,神情越震驚,到後來手都在微微發顫:「玉兒,怎麼回事?霍去病怎麼會中了兩種毒?」

  我見到他後,原本已經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時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發黑:「難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們商量好的毒?」

  九爺急急拆開包裹好的傷口:「左肩膀上的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這箭確是另有他人。」

  「我現在不管是誰射的,只求你趕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滿心焦急中嚷道。

  九爺細細查看著傷口,我突然想起我還收著斷箭,忙拿出來給他。九爺將其中一支箭湊到鼻端聞著,跟隨而來的僕人忙捧出各種器具,供他試毒,半晌後他仍舊在研究從箭上刮落的木屑,時間越長,我心中越怕,滿腔希冀地問道:「你的醫術不是很好嗎?你肯定能解這個毒吧?」

  一旁的僕人極其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嘴裡嘀咕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立即反應過來,我心太急了:「對不起,我不該……」

  九爺搖搖頭:「玉兒,你不用對我說這些話。箭上的毒藥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為此藥從下毒到最後身死需要七日。死後的症狀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藥由七種毒藥配置而成,解藥恰恰也是這七種毒藥。但煉製過程中七種藥物以不同的順序投放,則解藥必須以相反的順序煉製。」

  九爺的語氣沉重,我心中透著冰寒,聲音乾澀地問:「你能確定順序嗎?」

  九爺的眼中滿是傷痛和自責:「我現在不能,世間的毒藥一般都只要判斷出成分就可以根據症狀嘗試著解毒,可七日瘟卻因為不僅和份量相關,還和前後順序相關;而且不同的順序,症狀卻基本相同,讓人很難推斷出解藥。七日瘟因為太過陰毒,基本不給中毒的人活路,有違天道,所以配方幾經銷毀,我都以為此藥已經消失,沒想到卻又再現。」

  「可以嘗試嗎?如果順序配錯的解藥飲用下,會怎麼樣?」

  九爺沉默了一瞬:「會催發毒藥的發作,存活的時間會減少。」

  我雙手捧著臉,滿心哀慟和恨意,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你們原來的計劃是什麼?」

  九爺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讓我幫他脫離宮廷,他深思熟慮後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則首先皇上不會放他,皇上對他愛才到不惜違背大漢律法,寧可自己的千秋名聲被後世職責也要包庇他射殺李敢的事情,怎麼可能輕易讓他辭官?再則,朝堂內有心要他死的人絕不會因為他辭官就放棄;還有他和衛氏之間,只要他在一日,就脫不去幹系,而他卻對衛氏已徹底死心。事先不告訴你的原因是因為霍去病覺得你肯定不會同意他以身試毒,即使他覺得萬無一失。」

  九爺指著其中一個隨來的僕人:「他叫騰(註:這個字我找不到,是一個「月」字旁,右邊上面跟這個騰一樣的,但是下面不是「馬」,而是一個「土」,我查了半天沒查出來讀什麼,所以也打不出來,如果哪位朋朋知道是什麼字的話告訴我一下,謝啦!)引,是依耐國的死囚,我許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應任由我處置。」 九爺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引立即把罩著全身的黑袍脫去,「玉兒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臉面和皮膚,可以以假亂真。」

  「我下的毒在臨死前全身皮膚會變黑,面目五官開始潰爛,七日瘟也有這個效果。」

  「所以你們就設計了這個計策,從去病請求到西域來,他就一步步誘導衛伉,利用衛伉的性格完美的推動計謀發展,同時他又是最有力的見證人。」我說到此處,想著近幾日發生的一幕幕,腦中電光一閃,一切變得分明,「可是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兔子急了還會蹬鷹,何況出神尊貴的衛伉?人均無意間利用了你們的計劃,策劃了一場完美無缺的暗殺。」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衛伉拿解藥。」

  「玉兒!」九爺喝住了我,「他不會給你。他若承認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皇上對衛氏正苦於找不到機會打擊,這麼一個千載難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衛青的矛盾,又能打擊衛氏的機會,皇上絕不會放過,一定賜死衛伉。既然橫數都是死,衛伉絕對不會承認。何況這搖是西域秘藥,一般根本就不會有解藥。」

  「我不信逼迫不出來任何消息。」

  「玉兒,這是軍營,雖然霍去病是驃騎將軍,可衛伉是衛青長子,這軍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雖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想用酷刑逼迫,定會激起兵變。到時僵持不下,解藥拿不到,還會耽誤時間,我們只有六日了。」

  我懼怕哀慟憤怒諸般情緒混雜,猛地轉身朝他叫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麼辦?怎麼辦?……」說著眼淚沒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傷憐惜痛楚:「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對嗎?」

  我扭轉了身子擦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九爺在身後道:「玉兒,別哭,我一定把霍去病還給你,給我五天時間配置解藥,如果五天後,我還沒有拿出解藥,你怎麼做我都幫你。」他的語聲平緩淡漠,沒有夾雜一絲感情起伏,竟像臨刑前已經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動了下,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低著頭,拄著枴杖向外行去:「通知趙破奴將軍,准許我出入軍營,再給我一個清靜的地方,配置解藥的過程需要絕對安靜和心靜,你不要來打擾我,我有了結果自會找你。」

  他因為扮作老頭,所以可以佝僂著腰,可此時我卻覺得那彎著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的因為不堪重負。

  我心中一痛,剛想叫「九爺」,身後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聲,我顧不上和九爺說話,忙轉身朴過去,霍去病眉頭鎖著,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輕揉著眉頭。待回頭時,九爺早已離去。

  生命中從沒有過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陽墜落時,我都覺得心中最寶貴的東西被一點點帶走。等第七日太陽落去時,我是否也會隨著太陽墜入永恆的黑暗?

  每一天看著太陽升起時,我卻又覺得人生總會有希望,一遍遍對自己說,去病說過會保護我和孩子一輩子,九爺答應我要救活去病,他們都不會食言!

  幾次走到九爺的屋外卻不敢進去,有一次聽到裡面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剛想衝進去,可隨九爺而來的薩薩兒已經攔在了我面前,一句話不說,隻眼神陰沉地示意我離開。

  我大叫著問:「九爺,怎麼了?」

  好一會兒後,屋內才傳來疲憊的聲音:「我正在用騰引試毒,不能分神,有消息時,我會派人叫你。」我只能轉身離去。

  到第五日晚間,薩薩兒來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爺住處,卻不許我進入,我在屋外叫道:「九爺,九爺,為什麼不讓我進去?解毒的過程會很痛苦嗎?不管場面怎麼樣,我一定要配在去病身邊。」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九爺的聲音傳來:「你進來吧!」

  薩薩兒讓開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簾子,屋子內居然一團漆黑,正在納悶,鼻端聞到一股異香,身子立即軟軟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遠不會想到九爺會設計我,昏迷前感覺有雙手扶住了我:「九爺,為……為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時心裡反反覆覆都是「為什麼」,我一時還不明白自己再問什麼,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聲「為什麼」,猛地坐了起來。

  屋子內守著我的薩薩兒被窩嚇的叫了一聲,憎惡討厭地瞪著我,我四處一看,只見一個面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邊,兩人被併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疊。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認出是去病,輕輕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氣盡退,呼吸平穩,顯然毒已經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只能呆呆望著去病。

  「玉兒?」去病緩緩睜開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孟九救了我?」

  我猛地撲到他懷裡,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他趕著替我抹淚:「計劃出了意外,對不起,嚇壞你了吧?」

  我只是落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薩薩兒在一旁拚命咳嗽,我這才想起屋內還有別人,忙直起身子:「九爺呢?」

  薩薩兒雖然聽不懂我說什麼,卻猜到我的意思,板著臉遞給霍去病一方疊好的白絹,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騰引,騰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時一模一樣,臉上的肌膚已經變得烏黑,隱隱有臭味傳來。

  霍去病:

  余願已盡,君意亦了。

  白雲悠悠,物過人老。

  黃沙漠漠,各尋逍遙。

  今日一別,相見無期。

  霍去病看完後,一言不發地又遞給我。

  最後一句落筆沉重,力透絹帕。

  九爺居然不告而別?

  相見無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並排放在榻上,讓我們手相握,這就是他最後的祝福嗎?

  恍惚中,只覺鼻端仍有他的氣息,卻知道那只是悲傷中的幻覺。

  這一次,他真的離開了,徹底放棄地離開了!再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應該高興的,只有今日的放手,他才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許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現的幸福。沒有今日舍,哪來明日得?金玉,你應該高興的……

  長安來的太醫不僅束手無策,而且一開始死活不相信這是毒,居然說事感染症狀類似瘟疫的奇怪的病。

  我大怒著轟走了西域各國被扣押在軍營內的太醫,依耐國的薩薩兒和騰引也穿著從頭蓋到尾的黑袍離去。

  而我守著面目已開始腐爛的霍去病,人呆呆發怔。

  軍營內氣氛肅殺,人人臉上都帶著悲哀,而隨著大夫的離去,霍去病將死的消息也迅速傳遍西域大地,整個西域都在沸騰,等消息傳導匈奴、傳回長安時,天下又會怎麼樣?

  「趙將軍,我們啟程回長安吧!去病應該也想再看看長安,那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

  沒有人反對,就是衛伉也表面上全力配合,全速向長安城的方向趕去。

  天的盡頭,一輪火紅的落日正在緩緩西墜,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時,霍去病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醒來。

  一代不敗的戰神,在將匈奴徹底驅除出漠南後,在生命最燦爛的年華──二十四歲時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張掖等城市將永遠記載著他曾經的功勛,千載之後,河西大地依舊處處會有他的足跡。

  雪山融水曲折而來,仿若銀河九天落,奔騰在千里大地上,發出如萬馬怒嘶的聲音。

  上千軍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衛伉臉上也露了哀憫,任安神色複雜地長嘆了一聲「天之驕子,一代奇才!失之,國之哀!」面朝霍去病的屍身跪了下來,沉重地磕了三個頭,待抬頭時,額上已經流血。

  趙破奴看我抱著霍去病,整個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他一支默默地守在旁邊,也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驚擾我。

  東邊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線白。趙破奴猶豫了半響後,上前小聲叫著:「金姑娘,將軍,他已經走了,現在天氣還熱,我們應該盡快趕回長安,你……你不要……」

  我抬頭間,眼眶中滿是淚水。一顆,一顆,毫無緣由地墜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從此相見無期。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邊走去,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仍跪在地上。趙破奴驀地反應過來,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面急速後退,一面搖頭,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趙破奴一臉哀慟,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回長安後,幫我給皇上磕三個頭,就說『孩子既然有皇上代為撫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間多受幾十年的相思苦了。』」

  說著話,我已把匕首用力**了心口,隨著鮮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轉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沒。只聞岸上一聲巨大的吼叫「金……玉……」隱隱迴蕩在天地間。

  霍去病抱著渾身濕淋淋的我幾步躍上馬車,他拿了帕子替我擦頭髮,「眼睛這麼紅腫,看來哭得夠傷心,此次拜吞沒所賜,一切不可能更完美,衛伉他們肯定不會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賣力地演戲?」

  我緩緩撫過精美的匕首,當年於單費心贈送的禮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只是為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單,謝謝你!

  「去病,我們去哪裡?」

  「先去哈密接兒子,然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麼盡興怎麼活。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前去找狼兄,他的年紀也大了,與其等著過兩年其他狼挑戰他,不如現在主動辭去狼王的職位。然後我們一塊兒去祁連山,我此生唯一沒有兌現的諾言許在那裡,我要在祁連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請狼兄夫婦做見證,行大婚之禮,兌現當年對一個人的承諾,雖然遲了很多年,但……」

  我笑著拍開他來摟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說自話!你怎麼不問問人家樂意不樂意?既是求婚這樣的大事,卻沒一點正經。」

  他忙彎身作揖行禮,肅容問:「玉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扭過頭抿嘴而笑,不回答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因為身邊的這個人,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他等了半響後,正著急間,我輕點了下頭,他握住我的手,綻了笑容,如朝陽一半燦爛。

  馬車外,一望無際的大地,廣闊無垠的天空,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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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47: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外篇 傷只影

    七日瘟不同順序的配方,表面症狀卻都類似,彼此間的差別很是細微

    差別雖然很細微,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找人試毒,根據霍去病的症狀,仔細觀察之後,他肯定能找出解藥。

    七種成分,不同的順序就有五千零四十種配方,還有分量的不同在衍變出的不同配方,總共超過萬種。即使有足夠多的人願意同時試藥,可不同的人的體質對毒藥的反應不同,還要大夫熟悉試藥人的體質,然後根據體質差異做合理推斷。即使能找到上萬人試藥,也需要上百名醫術高超的大夫去診斷。

    現在卻只有五天時間,五天的時間想靠試藥去配出解藥完全沒有可能。

    孟九想著苦笑起來,如果可能,七日瘟也不會被認為是有損天道的毒藥而被西域各國嚴厲禁止。

    他的心中滑過玉兒的盈盈眼淚,淡淡微笑著,拿定了注意。就這樣吧,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用自己的身體去試毒,只有自己最直接的感受,才能最快地感受出症狀間的細微差別,然後根據字切身的高手,盡可能逐漸推斷出可能的配方。至於能不能找出解藥,就只能一半靠人事一半聽天命了。

    薩薩兒和滕引跪在孟九面前不停的磕頭:“釋難天,如果要試毒,求您用我們二人,萬萬不可自己嘗試七日瘟。”

    孟九轉過了身子,語氣平淡:“我意已決,滕引准備熬藥器具,薩薩兒你在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尤其是……你白天見過的那個女子。”

    五天之間,他究竟服用了多少種毒藥,滕引已經數不清了。也許是霍去病命不該絕,也許是他的誠心打動了老天爺,試出解藥的那一刻,孟九笑了,鐵漢滕引眼中卻有了濕意。

    是藥就有三分毒,何況是毒藥?毒藥加解藥,釋難天究竟吃進了多少的毒?這五天內身體的痛楚,滕引只不過嘗試了幾十種,已經覺得五髒六腑都被絞過幾遍,竟比當年在死牢裡受過的酷刑更可怕。可釋難天,這個看者身子柔弱的男子是怎麼承受下來的?他的身體裡藏著怎麼樣的一個靈魂?

    服下解藥後,孟九從榻上坐起,拿了拐杖,一面起身,一面吩咐薩薩兒去請金玉。話還沒出口,他卻摔倒在地上,滕引趕這來扶他,他低聲到:“我自己起來。”

    滕引還在遲疑,問聲趕來的薩薩兒卻熟知孟九的脾氣,立即拉著滕引退開幾步。

    孟久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站起來,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他撩起袍子看向自己的腿,一條本來健康的腿此時膝蓋以下已經全黑,而另一條原本已經萎縮,不能正常行走的腿,反倒因為氣血無法正常通行,黑色要少一點。

    孟九輕輕的按著腿上的穴位,一面檢查著,一面連上的血色全部退去。

    薩薩兒自小跟著孟九學醫,看到孟九的腿,又看了孟九輪換了幾種手法檢查腿,心中明白,釋難天的腿在毒藥的影響下,經脈已經全部壞死,那條完全健康的腿也會慢慢萎縮干枯。

    雖然釋難天醫術高超,下毒後就解毒,分寸拿捏極好,可短段五天內嘗試的毒藥太多,解藥也太多,體內點滴沉澱下的毒素,都被一次次的毒藥擠壓到腿部。那可是上千種毒藥的混雜,此時只怕扁鵲再生也救不回釋難天的腿了。他想說些什麼勸解一下釋難天,可剛張口,淚已經衝出眼眶。

    當日笛子上的點點血跡,她的心痛,他以為只是人生的一個片斷,卻不料成了他一生的心痛……

    原來一切都清晰得仿佛昨日發生,她擱下笛子,轉身而出的一步步依舊踏痛著他的心……

    鴛鴦藤前,為什麼會殘忍地把袖子從她手中一點點拽出?孟西漠,你當年怎麼可以對她如此殘忍?對自己如此殘忍?為什麼不可以放縱自己一回……

    如果第一次聽到曲子時他說了“好聽”

    如果她凝視他時,他沒有避開她的視線

    如果她握住他的袖子時,他沒有拽出

    如果她飛躍上牆頭時,他能開口解釋

    如果他在病中,她抱著他時,每一句的許諾都是真的……

    如果……如果……人生偏偏沒有如果。

    不知道痴看了多久,屋內漸漸昏暗時,他才驚醒。

    月亮已經要墜落,這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可他卻要永遠退出她的生命。

    霍去病和她是般配的。

    他能陪著她縱橫四海,能弛騁萬裡,能爬最高的山,淌最急的河……

    而自己……

    孟九低頭看著自己的腿,從此後,這一生都只能依賴輪椅了。

    一方絹帕,卻萬千心思。

    他提起筆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最終還是沒能寫下“玉兒”二字。

    他無法和她訣別,只能又“霍去病”開頭。

    玉兒一進哈密舊能看到金色為沙漠,碧色為泉水的月牙泉形狀的醫館招牌,和當年她戴的一模一樣,她會立即明白到哪裡去接逸兒。

    當日在月牙泉邊偶遇時,他因為霍去病故意重重說出“夫婦”二字而有幾分氣,也想看看霍去病看到玉兒對這個招牌反應時的表情,此時卻後悔用了這個招牌,現在他寧可玉兒永遠不要想起他。

    當“相見無期”四個字寫下時,他面上奇異的帶著笑,可笑下的那顆心卻剎那間灰飛煙滅。

    玉兒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知道我雙腿因為替霍去病解毒而徹底廢掉時,恐怕再也不能安心和霍去病去過你們暢快生活,可我要看的是飛翔著的你,而不要看因為愧疚而被羈絆住的你。

    清晨的陽光斜斜打進了屋子,榻上的二人被一片紙醉金迷的華光環繞。

    孟九微笑著想,他們是世界是屬於陽光的

    孟九握起玉兒的手,遲疑了一下,緩緩低下了頭

    唇,深深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玉兒請原諒我做了小人,原諒我對自己的放縱……

    她的唇和想像的一樣,甜蜜,芬芳,溫暖,可這個過程卻是永遠都沒有想像到的……竟是一種痛到骨髓的苦……這唇齒間的纏綿,口舌間的旖旎,是以絕望為烙印……

    良久後。

    他抬起了頭,把她的手放在霍去病的手中,決然轉身,推著了輪椅向外行去。相間無期!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榻上似的人兒還未蘇醒,這一次她沒有看到他的背影,而他也再未回頭。

    一人一駝緩步而行。天山雪駝雖然可以奔馳如電,但從此以後,因為他的腿,要委屈了這匹神俊的駱駝。

    不過他現在寧願它慢點,再慢點。可即使再慢,雪駝依舊會帶著他一步步遠離了她。

    碧空萬裡,綠草接天,陽光明媚。白色的羊群,黑色的駿馬,如散落的珍珠一般點綴在綠絨地毯上。矯健的牧人正縱馬馳騁,美麗的姑娘哼長著牧歌,歌聲歡快愉悅:“……雲朵追著月亮,巴雅兒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只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

    他不禁停下了駱駝,怔怔的聽著。

    這一生,快樂曾經離他很近,但終究錯過了。

    心如刀絞,一陣劇痛下,他俯在駝背上咳嗽起來,半晌都太不起身來,嘴裡一股腥甜,未及反應,駱駝雪一般白的皮毛上已落了點黑紅,原本該是鮮紅的血,卻透著郁郁黑氣。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隨手揮袖,替駱駝擦拭干淨。

    草原上的風夾雜著花草香吹過他的身子,勝雪白衣漂浮間,只有地上個一個孤零零黑影變換相伴。

    日出的壯美色彩已經散去,此時聚散無常的天邊流雲恢復了白色,他心中忽有所悟,輕怕了一下駱駝,催其快走。取出腰間的笛子,伴著牧女的歌聲吹起曲子。雨後霓虹,雲還日出,春日繁花,人時間美景大都難以擁有,不過駐足時,曾經經理過的美麗已經足夠了。

    笛音清靈,和著牧女的歌聲直衝雲霄。孟九眉眼間的痛楚仍在,面上卻是帶著一個淺淺的笑。

    縱的情深,奈何緣淺,但……不悔……相思。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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